曾经以为她是个花一般的弱女子。一碰就会凋零、消逝。
马闪骑马前行,看看路旁。那里绽放着蓝色的小花。
本以为花朵只能供人赏玩,原来花朵不需要人来赏玩也能坚强绽放。
马闪一面呼出白烟,一面前往农村。身旁有马车并行,运送一整笼的家鸭。家鸭的蛋孵化后,养到某个程度的大小,就要送往农村。马闪已经不知重复了这个过程多少次。
「何必非得要马侍卫去分送什么家鸭……」
部下们也曾经这样替马闪抱不平。月君也说过,有时或许会觉得整件事情都在白费力气。这些马闪都知道,他是心甘情愿做这些事。
「上头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你们若是不服,我派你们去办别的差如何?」
「不、不敢。」
只要把话讲明,部下们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会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不过,马闪再迟钝也能想像别人在背后是怎么说他的。不外乎就是马字一族的二少爷、旁系一步登天,或是宦官之子等。父亲高顺是旁系出身。而且为了侍奉月君,不惜舍弃马家之名当了将近七年的假宦官。
马闪也不甘心让父亲被人侮辱。但是马闪现在惩罚那些人,又能怎么样?顶多只会说他是因为出身于马字一族才能成为皇族近臣,还仗着权力作威作福。
马闪已经因为感情用事而失败过多次。以前有个比他年长的武官跟他待在同个官署。武官说自己受到的待遇不公,指称长官偏袒马字一族出身的马闪。马闪一时也气不过,便与对方进行了一场几近决斗的比试。
结果,马闪打断了对方的右臂与三根肋骨。肋骨没刺进肺脏,右臂骨头也断得漂亮因此并未留下后遗症,但对方就此辞去武官一职。不知是输给年纪比自己轻、尚在成长发育的马闪太不甘心,还是从来没有苦练到骨折的地步。
换成月君的话,纵然只是练武也不会轻忽懈怠,用一把剑就能巧妙化解马闪的招式。换成高顺的话会说他剑法太天真,毫不留情地打击他露出破绽之处。马闪年幼时更是常常在剑术上不敌姊姊。
马闪只是力气大,认为自己的剑术并不算了得,那个自恃勇力的武官却没打几下就倒地了。
以往马闪只知道对待女性必须懂得控制力道,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对待男人也一样。才明白男人一样会被他所伤。于是他深记在心,告诉自己不管人家说什么,都不可轻易动粗。
「不能随意伤人……这些人都不禁打。」
马闪一面念念有词,一面从马车卸下家鸭拿给农民。拿的时候特别小心,以免不慎掐死了家鸭。
「给你们的家鸭都是雌雄一对。我们会高价收购鸭蛋,你们可以试着增加数量。只是,千万不可以一转身就动歪脑筋杀来吃,明白吗?」
马闪特别叮嘱一声。所幸有些农民原本已经在饲养家鸭,不须一一指导细节。马闪告诉他们家鸭会吃虫子所以可拿害虫喂它们,饲料不够的时候再给剩饭或菜渣,除此之外也会吃杂草。
不管如何再三叮咛,还是无法保证所有人都会听话。想必也有人就把马闪当成了送上门的鸭子。
马闪走遍各个农村,以为家鸭都已分送出去了——
「哔哇!」
没想到还剩一只家鸭雏鸟。
「怎么又是你啊,舒凫?」
马闪一脸傻眼地看着雏鸭。这只家鸭雏鸟的喙上有个黑点。它不知是搞错了什么,把马闪认成了爹。好像是马闪与里树重逢的那天孵化,碰巧看见了马闪的脸。
马闪每回去红梅馆时,它都会跟过来。因此,他就替单单这一只取了名字叫舒凫。意思也很直截,就是家鸭的别名。
「舒凫,你明白吧?你也肩负前往农村,对可恨害虫施以制裁的使命。所以你不能老是跟着我。目前你必须不断把自己养壮,以备有朝一日出兵征战。多吃些杂谷、杂草与虫子,快快长大吧。」
「哔!」
雏鸟张开翅膀鸣叫。看起来像是有在听马闪说话,但家鸭终究是家鸭。大概再过一阵子就会把马闪的长相给忘了。
——本来是这么以为的。
把雏鸭运至农村,再养下一批雏鸭。这个过程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但舒凫总是跟着他一起去,也从来没留在农村过。它跟着马闪一起去,又一起回来。马闪好几次想把它留在农村,它却每次都乱咬农民,坐到马匹头上,张开翅膀要跟马闪一起回去。它一次又一次地抗命,还有武官被它咬过。不知不觉间甚至开始有武官称呼它一只家鸭为「舒凫卿」。
舒凫的羽毛早已由黄转白。唯独喙上的黑点没变。看到陌生人就像狂犬一样乱咬,到了马闪面前又成了忠犬。
这天马闪又把舒凫放在肩膀上,离开了农村。他得顺道去一趟红梅馆,把舒凫留在那里才行。
「……对了。」
马闪望向西方。太阳将要下山,只见红霞满天。
月君前往西都的日子已经确定了,下次将会是马闪最后一次去红梅馆。届时他会率领着一群家鸭,沿路分送给每个农村,就这样前往西都。
听说这次的西都远行将耗上不少时日。短则数月,长则半年以上。
「半年啊。」
马闪一面叹气一面进入红梅馆大门,下了马。每当来到红梅馆,心里总是莫名发慌。广大田园与家畜放养的模样分明如诗如画,心脏却没来由地乱跳。
马闪把马车交给部下们去打理,自己前往家鸭小屋。步履不可思议地逐渐加快。
里树并不是每次都在,但他总忍不住要寻觅她的身影。每次看见她那娇小柔弱,双脚却稳稳踏在地上的身姿,就让他既感到安心却又放心不下,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境。
而在这天,她——
「马、马侍卫?」
马闪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身穿原色衣裳的女子——里树正在搬笼子。
坐在马闪肩膀上的舒凫轻盈地跳下去,走向家鸭小屋。
「里树娘娘。臣来是想向您报告今天的事。」
马闪按住胸口,命令自己狂跳的心脏镇定下来。他取出地图,把今天去过的村子圈起来。这下周遭的农村聚落就全都去过了。
家鸭的孵化不只红梅馆,其他地方也在进行。马闪也已经安排其他人发送家鸭,自己离开了也无妨。
「看起来已经没有地方需要分送了,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里树看了一眼马闪。
「回娘娘,下次臣将会带着养大的所有家鸭前往西方。因此,下次将是臣最后一次过来。」
「……咦?」
里树眨眨眼睛。
「护卫月君才是臣的本分。由于月君准备前往西都,因此臣也得同行。」
「月君他,又要前去西都了?」
月君将前往西都是公开的事,不过已是出家之身的里树不知情也是理所当然。
里树想起去年仍为嫔妃的自己,也是在这个时期去了西都。
「现在想起来,臣也是在西都初次见到娘娘。」
马闪现在一回想起以往对里树的观感,就替自己感到丢脸。
「……那时也是马侍卫救了我。」
在西都的宴席上,一头狮子被带来助兴。那狮子却袭击了里树。
一个惹人怜爱的女子,吓得躲在桌子底下。别人都在背后说她是不贞的恶妇。马闪所看到的,却只是个红颜薄命的弱女子。
他担心里树今后无法坚强求活。她母亲已逝,又被父亲逼着成了参政的工具。而她的父亲,也在里树出家的同时遭到贬官。
不晓得她要不要紧?
自从里树出家,马闪一直在挂念这件事。
在红梅馆重逢后,这份心意变得更是急切。
「……吗?」
马闪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
「咦?」
「您愿意……和臣一起离开红梅馆吗?」
我到底在说什么?话是马闪自己说的,脑子却乱成一团。他涨红着脸,别开眼睛不敢看里树。
里树也低着头,脸颊泛红。
也许自己不该乱说话。真希望时刻能倒转回去一点。马闪呼吸变得急促。
「没、没有!没什么。」
「没什么?」
里树看着马闪,像在察言观色。她脸颊上的红霞迅速消退。
「那、那么臣告退。臣还有其他地方得去报告!」
马闪没看里树的脸,就这样打道回府了。
马闪一回府,除了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垂头丧气之外别无他法。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马闪趴在桌上抱着头,时不时地乱抓头发,发出低吼。就在这时,房门被人用力推开了。
「你这是在干嘛?」
「姊姊!」
是马闪的姊姊麻美。麻美已经嫁作人妇,但与马家嫡系同住。麻美的丈夫也就是马闪的姊夫是马家血亲,马闪的父亲与姊夫皆为皇上身边的侍卫。假如马闪被认为不配成为马家家主,想必就是由姊夫来继承家业了。
坦白讲,马闪倒还希望如此,这样自己就能专心护卫月君了,但不能把这种想法表现出来。
目前的家主是马闪的干爷爷,不过实际事务几乎全由马闪之母桃美管理。说来复杂,马家嫡系原先的继承人以前遭到废嫡,旁系的父亲高顺成了养子。桃美是那被废嫡的继承人的前未婚妻,由于早就实际参与马家事务,于是就顺理成章地与父亲成婚。这也就是母亲比父亲大了六岁的原因。
而受到桃美亲自薰陶的姊姊,今后想必会承袭桃美在马家的地位。
马字一族是皇族侍卫,因此早已作好男子无论何时亡故都有人接替的准备。马闪若是殉职,自会有人接替他的位子。
马闪原是月君的侍卫,很少回到主宅。但最近他身负另一任务,变得较常与麻美见面,这弄得他有些尴尬。
「有何贵干?」
「姊姊好心来探望你这做弟弟的,你这什么态度?」
看来麻美与马闪在「好心」二字的理解上有着相当大的差异。
「话又说回来,你身上怎么好像有股臭味?」
麻美装模作样地捏鼻。虽然马闪浑身汗臭味或是什么的已经被她讲了好几年,但最近他还真有点头绪。
「或许是家鸭。」
整天跟家禽待在一块儿,难免会沾上臭味。
「家鸭?噢,就是那个什么蝗灾对策吧。真的派得上用场吗?」
「姊姊,我们这边正在多方摸索,还请您别泼冷水。」
「哎呀,是我失礼了。」
麻美也不显得特别歉疚,开始在马闪的房间里东看看西看看。
「姊姊,您若是没事就快点出去吧。」
「哎哟,你什么时候讲话变得这么没大没小了?」
可能是根本无意理会马闪,麻美在床边坐下。马闪有时会在房间里做锻炼,因此只放了几件最低限度的家具。
「怎么不多添点东西?」
「不了,只会碍事,我不喜欢。」
「哦——可是呀,会住这种房间的男人感觉就是没桃花运。」
姊姊的言谈,总是像一把锋利的刀刃。
「……有没有桃花运应该跟房间无关吧?」
马闪歪扭着脸回话。
「当然有关了。再说你这个年纪也该讨媳妇了,就没有看上哪个对象吗?」
「姊、姊姊!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啊!」
马闪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激动,把椅子都撞翻了。
「目前家里商议的结果,是打算让你继承家主之位,爷爷还提起要给你讨个媳妇好先弄个名分。爷爷是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撒手人寰,希望你早点让他抱孙儿。」
「什、什么孙儿,这……」
「嗯,大家都没对你抱多大期待。所以才会强求马良跟雀姊努力生产不是?我们是希望他们能再生至少三个,但可能有点勉强。不过,你要是吃定了家人会努力就当个光棍,传出去有失体面。名分上还是需要个媳妇,否则就会被人家给看扁。爷爷是这么说的。」
「您的意思我明白……」
听得马闪头都痛了。
「姊姊也是希望我早日成亲吧?」
「我才没那个意思呢。」
「咦?」
那麻美究竟想说什么?马闪偏头不解。
「我认为你是像我,没办法像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或马良那样甘于接受人家替自己挑的对象。所以我是在告诉你,在爷爷帮你选好媳妇之前,你要是有喜欢的姑娘就快点把话说明白。」
「什、什么喜欢的人!」
「啊——果然被我说中了。我就知道是这样。」
麻美咧嘴露出讨厌的笑脸。
「姊、姊姊这话是,什、什么意思?」
「好好好,不要紧,你不用再装了,都写在脸上啦。」
马闪忍不住用双手摸摸脸颊。不知是不是多心了,总觉得脸很烫。
麻美直接身子一倒躺到床上。
「我今天可不是来寻你开心的哟。」
「……」
麻美躺在床上眯起眼睛。
「母亲大人、父亲大人还有马良都没有自己挑选对象。因为就算是策略婚姻,照他们的性情也都有办法自己处理妥当。但我不同,我绝对不要嫁给父母或亲戚挑选的对象。所以我不等人家替我挑,就自己先挑了!」
马闪想起麻美的丈夫。姊夫比麻美大了十二岁。还记得麻美八岁时,就指名道姓地说要他做夫君。旁人听了都在笑,但八年后,麻美就实现了自己对众人说过的话。
每当遇见姊夫,马闪心里总是感到过意不去。
麻美笔直竖起了食指。
「你跟我一样,都不是会同意策略婚姻的性子。」
「我、我没有……」
「就算同意了也只限表面上。你不可能像母亲大人或父亲大人那样排除万难琴瑟和鸣,也没办法像马良与雀姊那样互相谅解。就算马闪你不在乎,我这弟媳也绝对不会幸福的。」
「这……」
马闪无法一口否定。家人为自己挑选的妻子,应该会是个好姑娘。马闪也应该有办法去关爱这个愿意嫁给自己的女子。
只是,一个彷佛路旁花朵的倩影却浮现脑海。
「看,你现在是不是又在思念某人了?」
「我、我才没有!」
马闪满脸通红,矢口否认。麻美笑得不怀好意。
「是不是都无所谓,但有句话我得跟你说清楚。你若是已有了心上人,一定要把你的心意告诉对方。就算会被拒绝也好得个痛快,否则照马闪你的性情,搞不好会一辈子忘不掉吧。」
马闪陷入沉默。他无法否认。
「就算是个除了力大如牛之外一无是处,只会横冲直撞的傻子也还是我弟弟。该做出决定时就给我拿出魄力来。」
「你对马良哥哥就没说过这些话……」
「别看马良那样,他也有他的决心。」
马闪弄不懂她这话的意思。
麻美畅所欲言之后似乎就满意了,从床上坐起来。
「好了,我要走了。」
「……」
马闪心里有话却不知该怎么开口,看着麻美走出房间的背影。
「啊,还有件事要问你。」
「姊姊请说。」
「……你看上的不是有夫之妇吧?」
马闪别开目光,当场僵住。
「已经……不是有夫之妇了!」
「嗄?」
麻美假惺惺的追问让马闪一肚子火。
家鸭们呱呱叫着包围马闪。带头的是喙上有黑点的舒凫。比起其他家鸭,只有舒凫整整大了一圈。因为其他家鸭都陆续被派往农村,只有舒凫留下来。
马闪穿着一身新衣。既然都会弄脏,或许应该穿着穿惯了的衣服,但他还是换了一套新衣借此调适心态。
舒凫一面摆动着尾羽,一面为马闪带路。它知道马闪要去哪里。
孵蛋小屋直冒水蒸气。一如平常,屋子里用温泉与炉火取暖。这是马闪的要求,使得家鸭的孵化数量增加了好几倍。
看到有人从小屋走出来,马闪浑身紧绷。当下他以为是里树,结果不是。是一位与里树轮流顾孵蛋小屋的道姑。道姑是个中年女子,也和马闪见过几次面。
「马侍卫,这儿都准备好了。」
道姑备好了笼子。家鸭们在笼子里叫个不停。
「听说马侍卫今天是最后一次过来。请您好生照顾这些孩子。」
道姑深深低头致意。有的道士只顾做学问,也有的道士将家鸭们当成自己的孩子。这位道姑连对家禽都如此呵护有加,相信她也不会亏待里树。
然而尽管对道姑过意不去,马闪脑中只有失望两个大字。
马闪已经告诉过里树,这次是他最后一次过来。但是,马闪没说自己何时会过来。而里树也没有义务配合马闪的行程。
马闪握紧拳头。他一面对自己的笨拙感到绝望,一面把笼子摆上运货马车。舒凫也许是看腻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车夫也来帮忙,三人合力搬运鸭笼。
「真不好意思,偏偏是我轮班。」
「道、道姑此话何意?」
被道姑这么说,马闪慌张起来。
「呵呵,你比较想见到像里树那样的年轻姑娘而不是我这种老姑娘吧?虽然她嘴巴有点笨,不太聊得起来就是。」
「不、不会!」
「你讲话也跟里树满像的呢。」
道姑笑得开怀。她笑起来不失高雅,可感觉到入观修道之前的良好家世。
「里树她真的总是怯生生的,我要是再年轻一点,可能已经被她惹火了呢。」
「咦?」
「就好像看到以前的我一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道姑摸摸笼子里的家鸭们。
「当然我可没有欺负她哟。会来到红梅馆的人,不是自己爱来的怪人,就是那些别有隐情且不比一般的人。我远离红尘已经二十几载了,所以无从知道她的来历,也不想知道。只是呢,希望她别再摔倒打破鸭蛋了。」
道姑把鸭笼放上马车。
「好,这是最后一笼了。这些鸭子要到哪儿去呢?」
「去西方。」
马闪将取道陆路前往西都,预定沿路将它们分送出去。
「那么,要保重哟。要多吃点虫子,下些好蛋,尽量多活几年哟。」
家鸭们发出叫声,像是在回答道姑的话。它们是家禽,派不上用场就注定被宰杀成为盘中飧。没人能要求农民把它们当宠物养。
马闪开始好奇这位道姑是在何种因缘际会下进了红梅馆,但没问出口。她必定也有她不比一般的隐情。
「呱!」
舒凫跑过来啄马闪的脚。
「怎么了?你都跑哪去了?」
马闪一呼唤,舒凫开始咬住他的衣服直拉扯。
「它似乎想带你去别的地方呢。剩下的我来就好,你就过去看看如何?」
「可以麻烦你吗?」
马闪也瞄了一眼车夫。车夫点了个头。
舒凫一面摇摆尾羽,一面用脚掌往前走。时不时还回过头来,看看马闪有没有跟上。想不到家鸭这种生物还挺聪明的。
舒凫的目的地是个小池塘。在绵延的枯黄色风景中,唯有池塘周围看得见绿意。在那当中,有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坐着不动。
「里树娘娘?」
马闪一出声呼唤,女子便抬起头来。手里握着摘下的青草嫩芽。
「马侍卫……莫非今日就是那最后的日子?」
里树吃了一惊,弄掉了刚刚摘下的嫩芽。舒凫过去啄食那株嫩芽。看来是家鸭爱吃的一种草。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里树,马闪整个惊呆了。一方面是喜出望外,一方面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枉费他昨夜那样百般练习。
「里树娘娘!」
「是。」
「今、今儿天气真好!」
「是、是了?」
里树也显得六神无主。天上满是乌云,虽没下雨,但也算不上晴天。
看来里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两人之间流过片刻的沉默。舒凫站在他们中间,看看马闪又看看里树。
「「请、请问!」」
很不凑巧,两人竟同时呼唤了对方。
「里、里树娘娘请说。」
「不,还是马侍卫先说……」
「……」
让来让去没完没了,只有舒凫在啄食新芽。
马闪握起拳头,咬紧臼齿,双眉紧锁,这才终于开口:
「里树娘娘。您愿意和臣一同前往西都吗?」
特地做的新衣服,在把鸭笼搬上马车时弄脏了。手上岂止没有金翠首饰,连一朵花也没有。
麻美没追问马闪的心上人是谁,但要是看到他这副窝囊相,晚点肯定会开骂。不过,最起码她会称赞马闪采取的行动。
去向皇上与月君求情吧。皇上也很关心里树。他可以去诚心诚意地磕头求情。
马闪的心脏像急槌打鼓似的砰砰直跳。呼吸变得粗重,呼出的气息一片白。他战战兢兢地看看里树看他的神情。
红云飞上了里树的脸颊。她咬紧嘴唇,被草汁弄脏的手指捏紧了裙裳。
「里树娘娘?」
「……马侍卫。」
里树张开抿起的嘴。水光在眼里打转,鼻子连续抽动。
「我、我不能去!」
「您说,您不能去?」
马闪努力维持表情。他也很明白一定会被拒绝。忽然说出这种话的马闪才叫奇怪。
里树也在试着隐藏感情,但藏不住。她眼里堆满泪水,紧紧抿起了嘴。双手握拳,指甲好像陷进了肉里。
麻美叫他表达自己的心意,把事情说清楚,但这么做也许是错的。马闪的行为,似乎只会让里树心里受苦。
「里树娘娘,这件事——」
就当我没说。马闪正要这么说的时候……
「其、其实我也很想去!」
里树抬起脸来,勉强没让眼泪掉下来。
「可、可是,我已经明白了。我是个不谙世事的傻子,去到哪儿都会被人利用。之所以把我带来这红梅馆,想必也是顾及了我的这种性情。」
里树说得没错,红梅馆里的人净是些脱离俗世桎梏的奇人。他们都对世人不抱多大兴趣,因此不会像里树的父亲那样企图利用她,或是欺负她。
「这样的我若是跟马侍卫一起去西都,只会成为您的枷锁。」
「里树娘娘……」
「请马侍卫继续为壬……不,为了月君效命。我会变成包袱的。我如今有点明白,别人是怎么看我的了。」
里树抬头看着马闪,眼里仍旧堆满泪水。但是,没有落泪。她拼命睁大双眼,承接着泪珠不让它滚落。
「我只要想着马侍卫就能撑下去。马侍卫在我坠楼时接住了我,对我说过的话,让我有足够的力量继续撑下去。」
舒凫担忧地用头在里树的脚上磨蹭。里树摸了一下舒凫的头,面容低垂了一瞬间,而当她抬起脸来时,眼里已不再闪烁着泪光。
「我不想再继续当个任人利用的工具,我想变得能够自己思考,自己行动。」
马闪在里树的眼里,看见了微弱的火光。此时只是一朵细小柔弱的火苗。但是,看得见试图变得坚强的意志。
「河南以及老嬷子、皇上以及阿多娘娘、月君,还有马侍卫。我想其他还有好多好多人,都曾经试着关心我。但我只想到自己的不幸,从来没对身边的人说过一声谢谢。」
事实上,里树的确是个桃花薄命的弱女子。自然没有那多余心力去顾及身边的人。
「从您的立场来想,臣认为那或许是不得已——」
「请您别护着我。马侍卫,我也是认真思考过的。因为有些事情我可以一句话不得已就算了,对马侍卫而言却会成为无可挽回的事,不是吗?」
「……」
马闪一时呼吸不上来。护卫皇族有时必须搏命,没简单到能一边保护里树一边完成使命。
「我不能去西都。不过——」
里树再次摸了一下舒凫。
「等我对自己更有自信了些……」
里树往旁边略瞥一眼。
「能请马侍卫,再莅临一次红梅馆吗?」
里树羞红了脸。看起来像是还有话要说,但没再多说什么。
马闪的脸也红了。他愣愣地张着嘴,竟然就这么呆了半晌。当他弄明白里树话里的意思时,全身的血液顿时沸腾发烫。
「一、一定!」
马闪不由得走上前去。他差点踩到舒凫,急忙把脚抬起来。
「到时候,臣会变成更可靠的男人。您刚才说您会成为包袱,但臣的双臂能轻易举起一、两百斤重。您若是仍不放心,臣便锻炼到能多举一倍,不,是三倍。」
好让里树不再忧心自己成为「包袱」,好让自己随时能让她依靠而不会倒下。
池塘的水面波光粼粼。舒凫啄食着池岸的嫩草。马闪在一片嫩草当中,看见了小小的蓓蕾。
春天的脚步近了,但冬日寒意依旧。里树此时,正是置身于寒冬之中。
纵然遭到践踏、摧折与啄食,仍然坚强地为了开花而求活。
马闪不该成为她的障碍。自己唯一该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春天到来,让花朵绽放的那一天。
马闪想去迎接那花朵,必须先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臣这就前往西都。臣将会保护月君,保卫社稷,也会保护您。臣一定会变成让任何人来依靠都不会倒下的男人,再回到您的跟前。」
里树眯起眼睛。
「是。敬祝您一路顺风。」
马闪彷佛嗅到了一丝轻柔的花香。明明嫩草的蓓蕾尚未绽放,四周也没有任何花朵。
唯有里树,脸上浮现着如春色般柔美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