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灾大起后过了五日。
猫猫在用炉灶熬东西。要是不注意空气流通,感觉会把自己给毒死。她做个深呼吸,用手巾把脸包起来。
药房周围的飞蝗总算驱除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还会看到几只存活的,她一瞧见就用脚踩死。
「还需要毒草吗?」
李白一边搅拌大锅一边问猫猫。
「还要,也许会有第二波飞来。」
猫猫用菜刀把毒草剁碎下锅。
「李白大人,请别忘了包住嘴巴。」
「就是烟大了点,不打紧吧?」
李白皱着脸嫌麻烦。
「以前是谁在粮仓起小火时疏忽大意,把头给烧焦了?」
「呜!」
李白乖乖用手巾包起了嘴。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
雀踏着独特的咚咚脚步声过来,手里抱着个大箱子。
「我拿补充的药跟白布条来喽~」
「谢谢。」
猫猫检查里头的东西。
「……就这些吗?」
「是,很遗憾地。」
雀的眉毛垂成了八字形。箱子很大一个,里头东西却少得可怜。当然完全没达到猫猫订的量。
「没办法,物资就是缺乏。」
「也是。」
飞蝗走了不代表就能放心。
群众人心惶惶,人心惶惶会让人变得暴躁粗鲁。伤患多,身体不适来看病的人更多。药用得快,市场上却缺货,一下子就不够用了。
猫猫把乳钵与捣药棒交给雀,要她也来帮忙。「真没办法~」雀卷起衣袖。
(虽然粮食一时还不致匮乏,可是……)
听说仓廪里的谷粮并没有被吃光。只是市场上买不到蔬菜水果,短期间内膳食恐怕会不太均衡。
(几个月后才是问题。)
到下次作物收获之前,粮食供应必须调整得恰到好处。
人心是很复杂的。就算跟民众说没事、尽管放心,但大家一旦知道要缺粮了还是会争相购买。结果人人抢粮囤粮,有些人就只能饿肚子。
「这方面的事,领主代理老爷自然是清楚的吧。」
听猫猫这么说,雀话中有话地回答了:
「玉莺老爷终归还是个能手啊~」
「能手?」
猫猫对玉莺这名男子有不少怨言。但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公私必须分明。
「据说他一得知西都或周边城镇哪里缺粮就立刻送去,派人赈济饥民。有能力立刻下指示确实是很有帮助呢。」
能够第一时间迅速行动,对安抚民心很有效果。
「哦,竟然愿意立刻开仓赈粮,真是慷慨啊。还以为那些达官贵人都是贪得无厌,一毛不拔的咧。」
李白钦佩地说。
「是呀。把物资堆上马车时,还不忘先算过城镇人口与灾情轻重呢。」
雀眼睛果然够尖,似乎去亲眼确认过了。
(那……)
难道不是陆孙未雨绸缪,早就做好的准备吗?如果是陆孙向玉莺汇报了消息,为他所用倒是还能理解。
(好吧,就算真是陆孙做的汇报好了……)
也许应该认为玉莺是物尽其用而不抱多余的自尊心,即使是来自中央之人照用不误。
之所以没有立刻指示陆孙自农村返回西都,也可能是为了网罗这类消息。
想到玉莺把壬氏当成空有皇族头衔的陪衬利用,猫猫着实无法把这人看成什么正派人物。不过她也觉得此人以在地深耕的为政者而论是相当优秀。
(他真应该学学人家的作法。)
不知道壬氏被玉莺那样对待,心里做何感想?
(虽然他本人好像没身边的人那么在乎别人对他的冷遇。)
她感觉壬氏其实想行动,却因为被当成客人无法随意行事而又急又恼。但他派李白前往猫猫所在的农村,又诱导怪人军师整编扫蝗大队,能做的事都做了。他在台面下做的事情很有帮助。
壬氏这号人物,不怎么执着于权力。有时是会动用他的权柄,但壬氏真正大幅利用身为皇弟的立场——
(顶多也就子字一族造反那次吧。)
当时,壬氏是以皇族的身分平定乱事。尽管就某方面而论,原因出在猫猫身上让整件事说不上来是好是坏,总之镇压叛乱那次是第一次让民众清楚看见他作为皇弟的姿态。
自此之后,猫猫所知道的壬氏一直是作为皇弟劳心劳力,繁忙程度比起宦官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那些事务大多是别人推卸给他的,要论壬氏自己主动着手的事——
(其实就只有蝗灾对策。)
别人却说他是杞人忧天,批评他无故增税,百姓与官僚都给他白眼看。
(大可以像当宦官时那样多多露面的。)
感觉他自从恢复皇弟身分,似乎便不再使用长相当武器了。
(也许是怕太多人来求婚才作罢。)
少了宦官身分这道防范,又具备了皇弟的权势威望,愿意成为妃嫔的女子一定多如繁星。
(求婚啊……)
猫猫想起陆孙的玩笑话。她心想雀或是谁可能已经去跟壬氏呈报了,不禁觉得之后一定有得啰嗦。
「雀姊,你去说了吗?」
猫猫问的时候故意不指明去说什么。具体来说,就是关于陆孙在农村问猫猫能不能向她求婚的那个玩笑。
「我不知道姑娘指的是什么,不过请放心,这事绝不会向军师大人走漏风声的。」
「……」
换言之,就是壬氏那边不在此限。李白歪头不解,但搅拌锅子的手没停。
「反正只是说笑,有什么关系呢?」
「毕竟是说笑嘛。」
「虽然也有人没当成说笑就是喽。」
雀是明知故犯。
猫猫想像壬氏那副难搞的模样。下次拜见时可能会被死缠烂打地追问到底,不知能不能顺利脱身。
「小姑娘,做好喽。」
庸医把药丸一颗颗放在大笳篱里拿给猫猫看。每颗药丸的大小必须统一,因此是用木模一次做好几颗。猫猫想起一开始看到庸医竟然用手粗枝大叶地搓药丸,还被吓了一跳。
「谢谢医官。再来请您把这些也弄一弄。」
「好——干活喽!」
庸医干劲十足,但这样真看不出来谁才是助手。
顺便一提,天佑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猫猫去找他想叫他帮忙,结果看到他在食堂支解家畜。在戌西州似乎把支解家畜视为成年人必备的一项技艺,医官善于杀猪宰羊也没引来异样眼光。
坦白讲,猫猫猜想天佑搞不好就是喜欢做解剖,才会成为医官。
「这是练习,免得技术生疏。」
天佑晃了晃家畜的脚对猫猫挑衅。这男子还是一样滑头。
杨医官他们似乎在街上忙着救治伤患或病人,无暇他顾。
本邸与官府里的人员为了蝗灾的善后处理忙得焦头烂额。特别是怪人军师的属下人手不足,还把布署于别邸的部下们带去支援。结果使得别邸比平时冷清许多。
猫猫在返回药房的路上,看了一下别邸里的状况。
邸内最起码还留下了壬氏的护卫等最低限度的人员。
有庸医与雀在让邸内还算热闹,但少有其他人声,也听不见市场的热闹叫卖或孩子们嬉戏的声音。只能偶尔听见发生小冲突的叫骂声。
(虽然很想去街上绕绕……)
但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外出。可惜了窗外清朗的好天气。
庸医也一边压紧木头模子,一边望着窗外。似乎是在确认太阳的位置。
「……这个时辰本来应该要吃点心了。」
换作平时的话,庸医一到点心时刻就会去厨房,带一些来源不明的吃食回来。
「嗯——今天可能也没得吃喔。」
雀抽动几下鼻子。
「粮仓现在主要补充的都是主食,零嘴什么的摆第二。」
「我想也是呢。」
这几天过着没有点心的生活,庸医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只是没点心吃的话……)
那还算好的了。猫猫边想边把药搅匀。
埋头一个劲地做药,不知不觉间已到傍晚了。
猫猫收拾用具时,有人来用力敲药房的门。
「是谁?」
李白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一名脸色发青的女子。也许是哪里来的侍女。
「医、医师何在?」
「医师?你说我吗?」
庸医表情傻楞楞地走上前去,拿水给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的女子喝。
「请、请医师跟我走一趟。我、我家小姐她……!」
(小姐?)
猫猫心想「哪来的小姐?」但既然这里是玉袁的别邸,定然是他的亲人。就算现在护卫人数较少,别邸也不可能放来路不明的人进来。
看女子慌成这样,一定是出了急事。但是带庸医过去也无济于事。由于不能对玉袁的亲人有所怠慢,猫猫不得已只好举手发言。
「很抱歉,医官大人是指定给月君的御医,不能轻易离开这里。请不到其他大夫了吗?」
猫猫婉言拒绝。
「其他大夫都出去了!再这样下去,我家小姐就……我家小姐就……!」
(想也是啦——)
是因为有皇族暂居于此,这幢别邸才会有特别待遇。既然就连杨医官他们都被叫去街上治疗民众,当地的大夫们一定更是无暇抽身。
「可以请你先说说你家小姐的病情吗?」
猫猫把庸医端来的水拿给女子喝,让她冷静下来。女子喝了一口水之后,缓缓呼出一口气。
「首先,请问你家小姐是哪位贵人?」
虽然拐弯抹角,猫猫仍然先把事情一件件问清楚。
「……是玉莺老爷的孙女。」
「年龄呢?」
「八岁。」
「有哪些症状?」
「小姐她原本就吃得不多,自从日前的蝗灾以来,更是几乎粒谷未进,几日来都只吃些水果。然后到了今天,小姐就说肚子疼,而且呕吐不止。」
腹痛与呕吐,都不是什么稀奇的症状。
「小姐今天吃了什么水果?」
如果水果坏了就是食果中毒。但粮食再怎么不足,贵为大户千金实在不太可能吃腐败的食物。
「夫人让她吃了果干。」
「葡萄干吗?」
女子摇摇头。
「不是,是从京城带来的东西,我没见过那种水果。」
「京城……」
猫猫偏偏头。大多数的果干都产自戌西州。如果是戌西州没有,华央州才有的水果——
「是红褐色的,表面像是撒了白粉。」
「!」
猫猫瞪大双眼。侍女所说的果干必定是柿饼。
「我明白了,这就过去!你家小姐人在何处?」
猫猫急忙从药房的柜子里拿出用具与药品等物,塞进袋子里。
「小、小姑娘!不可以擅自跑去啦!」
「可是病情如果继续恶化,有可能会送命的。」
「送、送命?」
庸医簌簌发抖。
李白抱起猫猫准备的东西,雀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可、可是,我、我不能离开这里。」
「让我去。」
不用说大概,这病庸医铁定医治不来。猫猫心想只能自己跑一趟了。但就在这时——
「咪咪你一个人不行啦,你又不是医官。」
正在奇怪是谁,只见一个笑脸轻薄浮滑的男子出现在那里。天佑靠着药房的柱子,手里拿着塞满医疗用具的袋子。
「我也一道去。好歹我还有个医官的头衔。」
看天佑反常地这么起劲,反而让猫猫心里不安。
「你也要跟?」
「不对。不是我跟你去,是咪咪你要跟我来。」
「……」
的确就身分来说,猫猫才是帮手。事实上天佑也的确比庸医来得可靠。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
刚才不见踪影的雀出现了。
「我去请示月君了。」
不愧是雀,动作真快。
「……他怎么说?」
猫猫与天佑想去诊治患者,也得有壬氏的许可才能去。侍女也死瞪着雀。
「总之好像是放行了喔~不过月君也说不管要用哪种方法治疗,都得先跟对方交代清楚才行~」
雀向他们解释。李白似乎也要跟着一起去,正在跟其他护卫交代庸医的事。
「我们该往哪里走?」
猫猫向不安地望着众人的侍女问道。
侍女领着众人来到别邸附近的一幢宅第。
猫猫等人被带进患者所在的房间。一名二十五岁上下像是母亲的女子,在床前发抖。女子五官分明,是典型的西都美人。床上躺着一个脸色发青的女童,长相跟母亲神似,但可能是卧病在床的关系,模样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寒碜。
天佑与猫猫请担任护卫的李白在房门口等,两人自己进屋。雀本来也想同行,但这次就请她留在药房守着。
「快、快帮我女儿看看!」
母亲似乎连梳头发的多余心情都没有,没挽起的一些短发黏在脸颊上。
「知道了。」
天佑走上前去,想掀开患者的被子。
「你这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要仔细检查身体才能找出病灶啊。」
天佑说的并没有错。但越是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越是注重贞操观念。纵然只是八岁小娃,可能也不想让男子看见她的身体吧。
天佑脸上写着「谁会对这种小鬼有兴趣啊」,但母亲可不会谅解。况且有些人把医师当成了神仙,以为他们只要执起手把把脉就能判断病因。
猫猫对天佑使个眼色。
「那就让医佐女官来触诊,这样就不妨事了吧?」
「……那、那还可以。」
猫猫点个头致意后,掀起患者的被子。她从用具袋里拿出药匙,检查女娃的口腔。接着撑开眼皮,看看眼睛。
「我要掀起衣服了,可以吗?」
猫猫一面征求母亲的许可,一面瞪着天佑。天佑举双手投降,转过身去。
她解开患者的衣襟,检查腹部。腹部有不寻常的鼓胀。猫猫用手指滑过,抚摸腹部表面。摸到像是有某种硬块的部位时,轻轻按了一下。女娃发出难受的呻吟。
「这、这是?」
「腹中积气。似乎是肠子里累积异物,致使矢气阻塞。」
(果然。)
跟猫猫想像的一样。一听到患者吃了柿饼,她就想到了。
「异物?」
母亲睁圆了眼,似乎在回想是否给女儿吃了什么怪东西。
「听闻这数日来令千金茶饭不思,只吃水果。而且今天吃的是果干——柿饼对吧?」
猫猫向做母亲的问个清楚。
「是这样没错。我家女儿即使没有食欲,好歹也愿意吃点甜的。那些讨厌的飞蝗害得我买不到蜂蜜或鲜果,只好喂她吃人家送的柿饼。莫非柿饼里有毒?」
「并没有毒。」
猫猫安抚急着追问的母亲。
「吃太多柿子,有时会形成胃柿石。令千金吃了几个柿饼?」
「……差不多就三个。」
「三个……」
以小娃儿来说算多了。只是,吃这么一点似乎不足以形成胃柿石。
(三个也会形成胃柿石吗?会不会是跟其他水果的纤维结块了?)
猫猫检查有无看漏的部分。她看患者额头微微冒汗,于是用手绢帮她擦了擦。
(嗯?)
猫猫这才知道患者为何显得相貌寒碜。相较于母亲发量丰沛,女儿却毛发稀疏,而且发根泛白。
(少年白吗?)
有种说法认为遇到过度恐怖的经历,会让人一夜白发。年仅八岁的女娃看到那么多的飞蝗来袭,会受到惊吓也是理所当然。
现在与其想东想西,或许应该先治病再说。
可是,该如何跟做母亲的解释呢?不能不征求同意就做治疗。
「腹部有异物阻塞时,有三种治疗方法。」
「哪、哪三种?」
猫猫看看天佑。他背对着猫猫点了点头,看来打算交给猫猫自行判断。
「第一种是用喝水等方式冲洗内脏,将异物排出。」
母亲点点头。
「第二种是反过来自下方注入药液,促进排泄。」
下方说成大白话,就是肛门。
「水,快去拿水来!」
心急的母亲不听第三种方法就叫使女去拿水。
「但是以令千金的病情来说,让她喝水可能只会呕出,不管用。」
「那是要用第二种方法了……?」
母亲似乎不太愿意让人把药液灌进女儿的肛门。但用这种方法能治好就该谢天谢地了。
「不,触诊的结果是即使促进排泄,恐怕也无法取出异物。」
「第二种也不行,那第三种是什么?」
母亲瞪着猫猫。虽然没桃美那么厉害,但也颇具魄力。
「切开腹部,直接从肠子里除去异物。」
母亲霎时脸色大变,往旁边的桌子用力一拍。
「开、开什么玩笑!你说切开腹部!那怎么行!」
果不其然,母亲严词拒绝。她怒目横眉,想吓唬猫猫。
(虽然是意料中事就是。)
「那么,您是要我反覆进行第一种与第二种方法,除去异物吗?」
「对,别拖拖拉拉的。」
「恕难从命,我不能做出可能害死患者的事。倘若您坚持,就请您自己动手吧。」
猫猫语气镇定地回答。看到女娃受苦,猫猫也会心疼。但她不能因此就胡乱处置。万一把人害死,问题就严重了。
而如果忽视母亲的想法强行治疗,又只会被轰出去。
所以猫猫能做的,就是尽力说服做母亲的。
「只是,恐怕没有时间让您去请其他医师了。我想现在就动手术。」
猫猫看着母亲如此断言。母亲的视线转向天佑。
「你是真正的医师对吧?这个帮手说的方法不可能是对的吧?」
「小人的见解也是如此。」
天佑语气严肃地回答。
「假若单纯只是胃柿石,用医佐所说的两种方法即可治愈。然而患者腹部鼓胀,表示已经出现肠阻塞症状,需要火急进行处置。」
天佑用异于平常的态度回话,猫猫听着却觉得忐忑不安,生怕他讲到一半又会冒出平素那种不庄重的调调。
「……切开腹部,以后是不是就不能生子了?」
「不会伤到子宫的。胃柿石阻塞的部位,与生殖器官有段距离。」
猫猫将触诊的结果告诉母亲。幸好异物阻塞的部位用触诊就能摸得出来。只要保持镇定,手术应该不会太难。
(至少如果是刘医官他们……)
这不是要摘除病灶,也不是要清除碎裂的骨头。
猫猫尽可能佯装平静,以免让做母亲的担心害怕。
「但是会留下多大的伤口?不可能小到哪去吧?」
母亲神情不安地盯着猫猫。
「需要在皮肤上切开约莫三寸(九公分)。然后在肠子上切一条缝除去异物,以线缝合。会留下伤疤,但应该会随着年龄渐渐变淡。」
只是无法保证伤疤一定会消除。这对好人家的千金来说是有些残酷。
「三寸……」
母亲显得不知所措。但应该还是女儿的性命比较要紧。
「就是三寸,让我来的话。」
「什么意思?」
猫猫让视线移向天佑。
「若是由这位医官操刀,不用一半就能医治。」
(虽然很不甘心。)
天佑本领了得。猫猫从旁看过他支解家畜与解剖遗体,所以很清楚。猫猫就算今后开始锻炼技术,也不知得花上多少年才赶得上。
(不能死要面子。)
练习解剖时,刘医官一再告诫他们。
他说真正动刀时面对的可不是尸体,而是活人。
只准成功不许失败,永远都得用更好的方法施行手术。
不能因为妄自尊大而害死人命。既然如此,就该舍弃自尊心,让有能力的人来做。
因此猫猫极力劝说做母亲的。
「医师就是医师。若是想保全令千金的性命,就不该让我一个医佐女官来做,应该让这位医官执刀才能确保无虞。」
「……」
做母亲的犹豫不决。她看着女儿受苦的模样眯起眼睛,捏紧了拳头。
「……我明白了,请医官救救我女儿。」
猫猫安心地呼一口气。
「那么,可以请您让人准备热水与干净的白布条吗?还要生一盆火。」
「好。」
「再来还需要冰块,没有的话请尽量准备能冷却身体的东西。」
母亲叫来佣人,去准备手术所需的一切。猫猫与天佑打开带来的用具袋,穿起手术衣与白色围裙。
猫猫一边准备,一边将患者的病况告诉天佑。并且把猫猫对异物的推测也告诉他。
「咦,真的是那种东西?」
「很有可能。」
即使解体技术不如人,猫猫自认多年诊断患者的经验与病例还是自己略胜一筹。天佑的惊讶反应让她心生些许优越感。
「咪咪,我来执刀,那……」
「麻醉交给我,就各尽其才吧。你有带执刀用的小刀吧?」
「当然。」
天佑拿出磨得发亮的小刀。猫猫也把带来的生药一样样摆好。
(小孩子,八岁,身形消瘦。)
进行开腹手术时,能减轻越多疼痛越好。镇痛药有几种可供选择。
比较为人所知的有罂粟花、曼陀罗花与莨菪,但镇痛药同时也是毒物。每种生药一旦用错分量,都会导致严重的副作用。
猫猫带来的是曼陀罗花。比起另外两种,这种她用得更习惯。
(虽然经常都是和酒使用……)
但她的药学师父罗门从不把这种生药配酒使用。酒虽有缓解疼痛之效,但同时也会影响身体状况。它会促进血液循环,造成患者血流不止,不建议用在不习惯饮酒的孩童身上。
附带一提,猫猫曾经在没有像样的麻醉药与器具的状况下处理过烧伤,但她认为那是患者能从痛觉得到部分快感的特殊病例。换做一般情况她死都不做,也绝不愿再来一遍。
猫猫用药秤抓取所需的药量。
(体重是成年人的一半。)
不能施药过多引发副作用,她谨慎地秤量。
接着猫猫慢慢扶患者坐起来。
「……好痛。」
原本像是睡着般安静的患者说话了。猫猫眯起眼睛,托起患者的下巴。
「没事,喝下这个就会好了。」
猫猫用沾湿嘴唇的方式喂她服下麻醉药。然后等个大约两刻钟(半小时),静待药效发作。
她趁这段空档准备其他东西。
「冰块拿来了。」
佣人拿着用麦秆包着的冰块过来了。猫猫接过冰块,把它敲碎了装进皮袋,敷在患者的肚子上。
(虽然一般来说不能让腹部着凉……)
但麻醉药的用量是越少越好。她就像医治壬氏时那样,同时使用施药与冰敷两种麻醉法。
天佑磨利爱用的小刀,用火烧过。然后把拉开切口用的器具与剪刀也准备好。
「要用哪种线?」
「只有外侧用丝线,内侧全部用肠线。」
肠线顾名思义,就是用动物的肠子做成的线。猫猫取出用布仔细包好的线,一根根检查过,尽可能选用宽度相等且没有分岔的线。
做母亲的每次看到猫猫与天佑拿出器具,都显得心惊胆跳。只要想到这些东西等一下会用来切开女儿的肚子,其担忧的心情可想而知。
但猫猫必须请这位母亲做一件残忍的事。
「手术过程中,两个人有时可能会忙不过来。可否借用几个不怕见血的佣人?」
「要佣人……做什么?」
「我们会下麻醉,但不一定能完全生效。为了避免发生副作用,药量下得比较少。因此,为避免过程中令千金因为剧痛而死命挣扎,也许会需要有人按住她的手脚。」
「不能由我来吗?」
「看到令千金痛苦挣扎,夫人能保持镇定吗?手术一旦开始就不能喊停了。」
猫猫瞪着做母亲的。无论她如何疼爱女儿,如果会碍事就只能请她出去。
「……我知道了。两个人够吗?」
意外的是母亲很快就退让了。
(还以为她会再多耍一下任性呢。)
做母亲的脸色铁青,可能是快撑不住了。佣人端水给母亲喝。
猫猫让母亲叫来的两名佣人把手洗干净,顺便用酒精擦她们的手。两人都是中年女子但看起来很强壮,不像是会怕见血的样子。
「那就来吧。」
天佑用布包起头与嘴巴。
两名佣人让患者躺在案桌并排做成的临时手术台上。
患者可能是麻醉药生效了,呼吸变得和缓许多。为了预防她咬到舌头,猫猫拿条手绢让她咬在嘴里。
猫猫请两名佣人分别按住她的手脚。然后剪开被子,只露出患部。
由于天色已暗,屋里点了好几盏灯照亮动刀的部位。猫猫觉得那摇曳的火光,简直就像与患者的呼吸相呼应似的。
活着的与死的果然不一样,无论如何冷却患部还是会出血。天佑的小刀,刀刃就像剃刀一样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虽说要抛开自尊心,但自己的技术不如天佑依旧让她很不甘心;假如哪天看到能缩短差距的手术利器,她可要凑齐一套。
药物使得患者的意识朦胧不清,但看得出来知觉确实已经麻痹。猫猫松了口气,同时一边擦掉冒出的血,一边帮着天佑做事。
「就是这儿吧。」
天佑碰触小肠鼓胀的部位,用小刀慢慢切开后,把镊子探进去。
「!」
即使看到伤口被拉开都能保持平静的两名佣人,终于有了惊惧的反应。
「果然塞住了。」
「一如咪咪的诊断。」
天佑用镊子夹出没消化完的水果纤维团块,以及大量的毛发。长长一条从内脏里被拖拉出来的景象,只能说令人头皮发麻。
天佑把纤维团块与毛发放在猫猫递过去的盘子上。似乎仍有毛发残留肠内,天佑再度把镊子探进去。
尽管有用布包住口鼻,但还是令人作呕。血腥、酒精与胃液混合成恶臭。两名佣人虽然都别开了脸,但没有松开按住的手脚,看来相当能干。
「我就觉得胃柿石作为肠阻塞的原因还不够充分。」
患者之所以长期食欲不振,想必是因为有吞食毛发的习惯。有些人在心灵承受过大负担时,会忍不住吞食食物以外的东西。此次蝗灾导致患者比平常吃下更多头发,接着又摄取水果纤维,更糟的是又吃了柿饼。难怪肠子会阻塞。
天佑大概是判断无法从肠内取出更多毛球了,放下了镊子。肠内各处应该还有残留,但不可能全部清除干净。之后就喝水冲掉,或是用泻药排出来吧。
猫猫把针线拿给天佑。她一面用钩子拉开患部让手术部位更清楚,一面擦掉冒出的血。天佑每缝完一针,就改拿剪刀剪断缝线。长时间维持弯腰姿势,让他们满头大汗。
确定最后一针顺利缝完后,猫猫霎时觉得筋疲力尽。她很想直接趴到患者的床上,但还有术后处理要做。她必须把患部擦干净后用布包起来做保护,而且不能缠得太紧。
手术中的主角是天佑,但术后处理的话猫猫比较帮得上忙。
(镇痛药不可少,还得准备退烧药。清热解毒药也用得上。然后还要指导术后饮食,并说明伤口的照料方式。)
有很多事情等着猫猫来做。同时,她还得跟患者的母亲确认一件事。
按住患者手脚的两名佣人也已经疲惫不堪。幸好患者没有挣扎,但累还是会累。
「我说啊,咪咪。」
天佑老早就把沾到血的手术衣给脱了。他手里拿着镊子,夹起取出的异物。
「头发泡过胃液,会变色吗?」
天佑夹起的毛球有一些地方掉色,呈现亚麻色。
「柑橘果汁会让头发变色,所以掉点颜色是不奇怪……」
猫猫看看患者的发根。头发稀疏应该是因为自己把头发拔下来吃的关系,发根已开始泛白。
猫猫端起盛着异物的盘子,打开房门。
「结、结束了吗!」
脸色惨白的母亲就在外头,看来是一直守在门前。习惯等人的李白,平静自如地坐在椅子上。
「是,手术顺利完成了。到屋子里详谈吧?」
「好。」
母亲带着一名贴身侍女走进屋内,就是带猫猫他们过来的那名侍女。帮忙按住患者手脚的两名佣人也跟着退了出去。
「谁来解释?」
猫猫向天佑问道。
「嗯——我怕麻烦,你跟她说吧。适材适用。而且有些地方我没想通,但你已经看出端倪了吧?」
不管手术本领再好,天佑还是天佑。
猫猫见母亲她们已经进房关门,于是将端着的盘子拿给她们看。
「这就是塞在令千金腹中的异物。」
看到水果的消化残渣与头发毛球,母亲与侍女都大惊失色。
「您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令千金有吃头发的习惯?」
母亲目光闪烁,显得很是尴尬。
「……若您说不愿让人知道好人家的小姐有此恶习,我也不好说什么就是了。」
猫猫很想再酸她两句,但也该适可而止了。只是,今后绝不能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
「听闻吃头发这种异常行为,原因出在心病。令千金是否受到了某种对待,才会造成病因?」
「……也没什么,我只是照正常方式教导她。」
(你在撒谎。)
猫猫用镊子夹起头发毛球。毛球黑中带亚麻色,色泽斑驳。
「令千金原本的发色是亚麻色吧?原因是否就出在染发上?」
「!」
母亲歪着嘴唇,一只眼睛直抽搐。侍女悄悄低下头去。
「不根除病因,她还会再犯的。您想一次又一次切开令千金的肚子吗?」
「……我也不想这么做啊。」
母亲轻声说了。
「但那孩子的头发是淡茶色。而我跟那孩子的父亲,头发都是黑的……」
「即使父母亲都是黑发,有时还是会生下发色不同的孩子。在异国混血较多的戌西州,应该是很常见的事吧?」
「……然而父亲大人不这么想。」
(父亲大人?)
她说的是玉莺。这关玉莺什么事?
「父亲大人厌恶异国血统,说戌西州是荔地,理当由黑发的荔人来治理。我也一直是这么想的。」
他的女儿却生了发色较淡的孙女。
「父亲大人看到他这孙女出生,显得面有难色。但我听说婴儿的发色会渐渐变黑,就跟父亲大人说以后会变成黑色。然而不管过了几年都没变黑……」
「所以您为了瞒着玉莺老爷,就一直替她染发到现在了,对吧?」
发根之所以显得带点白色,看来并不是长了白头发,而是蝗灾骚动让她们无法染发。
看佣人沉默不说话,也许是帮忙替患者染过头发。
(排胡是吧?)
在贸易兴盛的土地能有这种心态吗?还是说正因为关系亲近,才更厌恶某些部分?
猫猫想起那位红发皇后。玉叶后与异母哥哥虽同是玉袁之子,却像是各怀一心,不过听到这件事就能理解了。
「如若改不掉吃头发的习惯,建议您可先替她剃发,等她心情平静下来。」
猫猫教她最简单的解决方式。
「剃发?又不是尼姑!」
「就算让她继续留长,一头稀疏不均的头发看了只会更教人心疼。若是继续伤害毛根,迟早有一天会长不出头发的。」
猫猫边说边从袋子里取出药品。她把清热解毒药、退烧药与止痛药放在桌上。
「目前最重要的是术后调养,我跟您仔细说明一下。如果不甚明白,我会帮您写下要点。我们会继续观察令千金的术后状况,但如果您不满意我们的治疗,可以去找其他大夫。只是需要留意的是,即便手术已经成功,之后的处置方式不对还是可能导致病情恶化。」
要是之后才来找他们说伤口裂开或是化脓了,猫猫也爱莫能助。
「目前令千金因为麻醉还有效,所以睡得很熟,但麻醉退了之后就会开始叫痛。请留意别碰到伤口。令千金可能会痛得睡不着或是发烧,我准备了因应各种症状的药,请配合用途让她服下。」
「……知道了。」
母亲颤抖着嘴唇,走向睡在床上的女儿。她摸摸女儿变得稀疏的头发,露出一丝安心的神情。
「我只切开了原本说的一半大小喔——」
天佑说道。还真的只切了一半长度就处理好了。而且切口与缝法都很仔细,只要今后没有任何状况,疤痕应该会变得很不显眼。
猫猫一边觉得这家伙真讨厌,一边把注意事项逐条写下来。
(不知道她能不能把病人照顾好?)
尽管心有不安,猫猫一心只想早早弄完,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