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完手术后,猫猫才刚回到别邸,便被叫去了壬氏的房间。
(就不能明天再说吗?)
夜色已深,除了看守的护卫以外在这时候都睡了。猫猫被冻僵了又没吃晚饭,由衷希望有什么事都能早点讲完。
在壬氏的房间,只见写坏了的字纸从桌上掉了满地,弄得乱七八糟。水莲或桃美要是在应该会帮忙捡,既然丢在地上没人理就表示侍女们大概也没那闲空吧。忙到半夜的可不是只有猫猫一人。
房间里没有人在——正在这么以为时,她与偶然从帷幔后面探出头来的马良对上了眼。房内一瞬间流过一种像是两只野猫意外撞见的气氛,但马良什么也没说就缩回帷幔后面去了。
取而代之地,喙上有黑点的家鸭从帷幔后面探出头来。看来马闪不在时,是马良在照顾它。即使不善与人相处,也许家鸭不在此限吧。
(怕不要被雀姊吃了吧?)
看样子只要受到做丈夫的保护,家鸭暂时还不会变成鸭肉。
「哎呀,猫猫你来啦。」
水莲从内室走了过来。猫猫若无其事地转向水莲。
「雀姊可能已经跟您说了,我刚才去为玉莺老爷的孙女看了病。和我一起去看诊的医官天佑已先回药房了。」
猫猫简单做个说明。天佑说什么这叫适材适用,就把向壬氏呈报的工作丢给了猫猫。只要想到他现在正在吃较迟的晚饭,猫猫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再让他尝尝千振茶的滋味。
「我这就去请月君。」
水莲拾起掉在地上的写坏的纸,丢进字纸篓里。
「怎么这么多废纸?」
「月君才刚给可以拜托的人写完了信。大概写了个一百封……不,有将近两百封吧?」
「两、两百封?」
猫猫看了看写坏的信纸,只见尽是些以皇族式季节问候做开头、啰哩啰嗦的文章。即使某种程度上是制式公文,若是每一张都得手写,怕不要写出腱鞘炎来了。
(先准备些酸痛贴布吧。)
很不巧,这次她只有带平常那种药膏与白布条来。
从数量来看大概不只主要高官,还跟各地领主也做了联系。
「我明白月君做事不遗余力,可是请求这么多援助,不会有损他的身分地位吗?」
听到猫猫这么问,水莲也在叹气。看来她也认为一位金尊玉贵之人不该轻易写信给一群芝麻官。
「你认为月君会去在意那种事吗?」
「不太会。」
这男人都能扮演被人蔑视的宦官超过六年了。在西都受到的冷遇,大概就属壬氏本人最没放在心上。
「所以我想请猫猫你婉劝他两句。」
「婉劝?」
「猫猫,都靠你喽。」
不知为何,水莲面带微笑拍了拍猫猫的肩膀。猫猫立刻就知道原因了。只见壬氏从寝室那边走来,雀与高顺也跟他一起。一看到雀满脸贼笑、高顺又抱着头就没什么好预感。
现身的壬氏看起来心情很恶劣。
「我听雀说了,你在农村似乎过得很惬意嘛?」
(总觉得好像很久没被他这样酸了。)
猫猫有点怨恨起雀这个耳报神来。
「你跟那个叫陆孙的男子,好像状甚亲密啊?」
猫猫就知道他要问这个。
「算不上多亲密。」
「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啦,干嘛怀疑?)
壬氏用怀疑的眼光瞪着猫猫。
雀吐出舌头,用右手轻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高顺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这个儿媳妇。
(嗯,真被你气死了,你告什么密啊?)
猫猫也知道雀是职责所需,知道归知道,心里还是不高兴。
「那你特意跟着他去农村,理由是什么?」
「因为我听说坐同一辆马车去比较省钱。再来就是觉得能够互相分享消息,行事上也比较方便。」
「嗯……」
壬氏一副不太能够接受的表情。
「那么我可以退下了吗?本来是觉得手术的事应该跟您知会一声,但时辰也晚了,或许明天再说比较好。」
原本还想顺便为壬氏诊治伤势,但现在还是早早走人为上。玉莺孙女的那件事也以后再说吧。
然而,一堵高墙突地屹立在猫猫前面。原本坐着的壬氏站到了她面前。
「总管有何吩咐?」
果不其然,壬氏看起来怏怏不乐。
「你们关系并不亲近,他最近却跟你求婚是吧?」
很难得听到壬氏问得这么直接。
「他说只是说笑。」
「这种事能说笑吗?」
「就跟李白大人在园游会上送簪子一样,窃以为只是一种交际应酬。」
猫猫想起李白那次也惹得壬氏追问不休。她相信只要坦荡荡地有话直说,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
壬氏不说话了。虽然脸上表情像是非常有话想讲,但别看他这样,大人物可是有很多事
要忙的。
猫猫决定把原本该呈报的事说一说,以改变话题。
「玉莺老爷孙女的手术已成功了。小女子想观察一阵子术后的恢复状况,不知可否获准?」
「……也好。我已通传玉莺阁下,他说随你的意。」
「明白了。」
一般讲到孙女,不是都应该百般疼爱吗?这话听起来却颇为冷淡,不知是不是因为由壬氏转达之故。
(排胡啊。)
猫猫想起玉莺的女儿说过的话。
「那么,他孙女患的是什么病?」
壬氏坐回了椅子上。
猫猫心里松了口气。她告诫自己,今后千万要避免提及陆孙的相关话题。
「是肠阻塞。内脏有异物堵塞,已经以切开手术为其清除了。执刀人是天佑,就是那个新进医官。小女子担任助手。」
「哦,还以为猫猫你会亲自操刀呢。」
「小女子也不是不愿意,只是……」
这对猫猫来说是难得的机会,她本来也想从比较安全的手术累积执刀经验。
「无奈天佑的技术远在小女子之上。」
「真令我意外。」
壬氏的神情显得有些遗憾,一副好像希望猫猫来做的表情。
(拿外科处置找我抱怨也没用。)
猫猫至今已经多次奉命试毒,壬氏也知道她曾经为了医治伤患而做过截肢手术,或许会觉得现在多这一件也不奇怪。
「什么异物塞住了?」
「说了怕您吓到。」
「不会跟我说是飞蝗吧?」
看到壬氏头都向后仰了,猫猫摇头否定。
「不是飞蝗,是水果与头发塞在里面。」
「头发?」
壬氏偏头不解。雀与高顺似乎也觉得好奇,频频望向猫猫。
猫猫抓重点做说明。说明中也提到玉莺对异国人的排斥。
壬氏并不显得特别惊讶。
「排胡是吧……」
「您心里有头绪?」
「是啊。」
壬氏手指交叠,眯起眼睛。
「你可知道玉叶后与玉莺阁下的关系?」
「……略知一二。」
以前有一次,发生过玉叶后丢失簪子的骚动。猫猫想起当时亲近皇后的侍女白羽说过的话。
「……您是指玉叶后的侍女那件事吧。」
「正是。就我在中央所见,我以为玉叶后与兄弟关系融洽。」
「看起来关系融洽吗?」
猫猫不解地偏着头。
「因为在我待在后宫的那段时期,玉叶后时常收到兄弟寄来的信。仔细想想,皇后也不是就玉莺一个兄弟,这中间并没有虚假。」
「啊……」
玉叶后与玉莺的年纪差距大到可以做父女了。中间即使还有其他兄弟也不奇怪。
「不过经你这么一说,其实从我还在管理后宫时就有不少疑点了。像你也知道玉叶后当时有侍女人数太少等问题,应该也明白不对劲吧?」
的确,皇后当时的侍女比起其他上级嫔妃是太少了。猫猫区区一个洗衣女会被召进翡翠宫,也是壬氏的安排。尽管试毒差事弄得侍女一一请辞,以及家乡位于遥远西域也是原因之一,但看来这些其实都不过是借口。
「难道玉莺老爷将玉叶后视作了眼中钉?比方说,对她的异国混血心有不满?」
「这就不知道了。然而他一方面排斥,一方面又想把长得与玉叶后神似的养女送进后宫。」
「也许是这方面上看得开吧。」
不知玉莺是否曾经与异国人闹过不愉快?虽然看人不应该凭个人好恶,但猫猫也是说讨厌谁就讨厌,或许无可厚非。
「但玉莺老爷若是真的排斥异国人,事情就麻烦了。流入此地的异国人应该比荔地更多才对。」
「说不定这就是原因,人一多纠纷也多。」
猫猫越谈越觉得,这个话题目前再深究也没多大意义。
(差不多该开溜了。)
就在猫猫一边偷偷往四下张望,一边寻找退下的机会时,只听见一阵门扉被用力推开的声响。
「月君!」
进来了一位头上坐着家鸭的仁兄。找遍全西都,这样的男子也没有第二个。
「马闪,何事吵闹?」
壬氏没过问头上的家鸭,而是责备不相关的部分。
「请恕罪,只因事情十万火急。」
「火急?何事这么要紧?」
「汉太尉来了。」
「都这么晚了?」
猫猫浑身寒毛直竖。要是她有尾巴,大概已经炸毛了。自从来到西都之后,那老家伙动辄爱往这儿跑,猫猫每次都赶快躲起来,或是推给庸医去应付。
「老夫来也……」
令她作呕的声音传进耳里。
马闪背后出现一张看起来绝对有双臭脚、不修边幅的老脸。家鸭可能是把那堆乱发错当成巢材了,从马闪的头上啄老家伙的脑袋。
「马闪……」
壬氏瞪了过去。
「请恕罪,应该说『到了』。」
马闪做个更正。
「猫猫啊!你有没有怎样!」
戴着单片眼镜的老家伙想推开马闪,但马闪不动如山,他不得已只好从空隙间滑溜溜地钻进来。
高顺立刻移动到护卫壬氏的位置,雀则是站到猫猫面前阖起一眼竖起大拇指,就像在说「包在我身上」。
(现在才来装自己人也没用,你就是出卖我了。)
总之先跟步步逼近的老家伙拉开距离再说。
「猫猫,看到那么多虫子一定把你吓坏了吧?放心,爹爹已经整编了驱除大队去除虫了。」
(只有这种时候动作特别快。)
中间夹着雀,猫猫与怪人军师忽左忽右地动动停停。壬氏见状干咳一声,让众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罗汉阁下,我说过好几遍了,你要过来的话请事先通报一声。言归正传,阁下这回有何贵干?」
壬氏青筋暴突,问了个不用问也知道的问题。
怪人军师也义务性地转向壬氏。
「不不,来见可爱女儿哪里还需要理由?我只是傍晚来看她但扑了个空,现在再跑一趟罢了。」
怪人军师咧嘴露出不安好心的笑脸。
抱歉枉费没耐性的马闪努力按捺住火气,能否让猫猫代替他给这家伙一脚?
「好吧,这当然是最主要的理由,另外还有件公事想来请求月君。」
怪人军师看着猫猫再次咧嘴邪笑,然后变回严肃的神情。
「下官来此,是想请月君保护棋圣。」
「棋圣?棋圣来到西都了?」
壬氏偏头显得无法置信。
(棋圣是吧。)
就猫猫的记忆,应该是围棋大赛时旁观壬氏与怪人军师对弈的那位先生。就是皇上的棋师。
「不,不是那人。或许该称之为西方棋圣吧,不是围棋,是将棋的棋圣。」
「将棋?」
怪人军师既擅长围棋,也是将棋好手。据闻他擅长将棋胜过围棋,如今将棋棋圣竟也来到了西都?
「听说这场蝗灾害得他无家可归,所以才来请我这老朋友帮忙。」
(老朋友啊。)
听闻怪人军师于年轻时,曾走访各地。或许也造访过遥远的西域。
「原来如此。毕竟现在各地是动乱迭起啊。」
壬氏沉吟着,接受了这个说法。
「容我打岔一下~」
雀还是一样很不识相地举手想发言。今天婆婆不在,就开始放肆了。
「恕我失礼,但有没有可能是骗局呢?」
是很失礼没错,但猫猫觉得她说得对。怪人军师本来就认不得人的长相,就算有人佯称是故旧,他也分辨不出来。
「我觉得应该是他不会错。金将可没有那么常见,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想做个确认。」
(金将啊。)
猫猫听罗门说过怪人军师会把他人比做将棋棋子,但不知情的人听了大概只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所以,能不能让我在这里跟他下一局,确认一下?」
「……」
虽然不懂他怎么会做出这种结论,但跟随身后的副手捧着豪华的将棋盘,看来这在怪人军师心中已经是确定事项了。
「那也没必要选在这种时辰吧?」
「别这么说,对方若真是棋圣,也许能提供对月君有益的消息喔。」
怪人军师脸上浮现狡诈的笑意。
壬氏瞥了猫猫一眼。猫猫做出拒绝的手势,但既然已经被怪人军师找到,就别想脱身了。既然如此,倒不如让怪人军师下将棋消耗时辰比较好,况且他那句别有含意的话也让人好奇。
壬氏不知是看出了猫猫的心思,还是已经死心了,大叹一口气说:
「知道了,我就让人准备下将棋的地方吧。不过,对弈必须延到明日。」
「这真是太慷慨了,谢月君。」
怪人军师道谢的口气听不出来到底是不是真心感激。猫猫斜眼看着露齿而笑的怪人军师,摸摸咕噜咕噜叫的肚子,只想早点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