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天。
盗贼出现于戌西州各地。布署于农村的武官们似乎很忙碌。
第二十一天。
罗半他哥在改建仓库,听说正在打造些什么东西。
第二十五天。
来自中央的救济物资送到。比预料中快多了。除了粮食之外还有一些生药,但依旧不够。
第二十七天。
有几家店肆重新开张。但东西总是缺货,且有许多粗制滥造之物。
第二十八天。
为了牙龈流血来看病的患者与日俱增。原因可能是蔬菜水果难以购得,导致营养失调。
第三十二天。
厨房里的庖丁们尝试用飞蝗入菜,但困难重重。附带一提,家鸭的蛋变成了难得的珍馐。宝贵的营养来源。
第三十七天。
罗半他哥在库房门口跟家鸭嬉戏。家鸭想进库房,罗半他哥不准它进去。明明是人跟家畜,不可思议的是看起来似乎能沟通。
「您怎么在跟家鸭玩?」
「谁在玩了!快来帮我捉住舒凫。拜托,拜托。」
这还是头一次听到马闪以外的人叫家鸭的名字。罗半他哥与马闪在农村没讲到几句话,也许在家鸭的事情上其实很有话聊。
总之猫猫照他说的,到家鸭背后把它抱起来。人都快没饭吃了,家鸭却羽毛光亮,圆滚滚的。要是踏出府邸一步,铁定会立刻被捉去端上桌。
猫猫也是因为家鸭能下蛋,才忍着没把它杀来吃。
「它还真想进库房呢。里头有什么东西?」
「我在种这个啦。」
罗半他哥打开库房的门。房里有块地方挂起了黑色帷幕,一掀开就看到里面摆了大量盘子。盘子里装了水,某种种子在里头吸水发芽。
「是芽菜吗?」
「对。这幢宅第里有池塘,我觉得种得起来。如果能用干净点的涌泉更好,但水在西都太宝贵了。」
「这是什么的种子?好像不是绿豆或大豆。」
绿豆除了能种绿豆芽,还能当成生药或做成粉丝。大豆更是无庸赘言。
「是苜蓿(牧宿)。一如其名是用来喂马的,但听说嫩芽人也能吃,就来种种看了。是我跟小麦种子一起带来的。」
「噢,那个啊!」
这让猫猫想起,罗半他哥绑在身上的袋子的确不只一个。小麦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让她把其他东西都忘了。看样子这位仁兄是一看到种子就想种。
「对啊。舒凫眼睛尖,从它们还是种子时就抓准了机会想吃。喂,我在说你呢,你这家伙。马闪兄与马良兄不都有分你东西吃吗?还要吃啊?还吃啊?」
罗半他哥往家鸭的头上戳了几下。态度举止跟画卷里的佳偶良伴没两样,不知马闪这个做家长的有没有答应他们来往。
「真是意外,您竟然和马良大人认识。」
就连猫猫碰上他,都只得到像是两只野猫不期而遇的反应。
「对啊。回到西都之后,有一次被叫去时见到面。他从帷幔后头拿信给我,慰劳我的辛劳。那大概是我来到西域后别人待我最好的一次。」
「怎么会?我也有在关心您啊。」
只是猫猫有点忙,没放第一位罢了。
「少来了。然后呢,我把回覆的书信交给雀姊,他又给我捎了信,就这样聊了起来。」
「传信雀……」
照雀的性情一定传信传得很起劲。
「舒凫偶尔也会帮我捎信。」
「家鸭还会这个?」
猫猫用怀疑的眼光,看看抱在怀里的家鸭。家鸭用一双大眼睛注视着她,求她放它下来。罗半他哥已经把库房关好了,猫猫这才放了家鸭。家鸭摇着屁股走开了,不知道要去哪里。
「总觉得您总是厉害在不显眼的地方呢。」
「明明应该被称赞了,却一点都不觉得有被称赞到。」
「我是在称赞您。还是问要紧事吧,这些芽菜大概还要多久时日才能大量栽培?」
如果能种得够多,多少可以改善缺乏蔬菜的问题。
「手边的种子就现在库房里这些了。不过,这些种子不是啥稀奇东西,可以到附近农村去问问有没有苜蓿。据说他们只会在雨季栽培芽菜,现在这个时节可能还有剩。」
「能尽量多要一些吗?我想把芽菜加在施膳的汤里。」
当然,猫猫无权要求改变施膳的菜色,她打算请壬氏代为提议。
「除了种子是个问题,水又要从哪里来?好吧,等找到的种子多到能让池水干涸再来担心或许也不迟。」
「这个就以后再来烦恼吧。既然要找,还想看看有没有大豆或绿豆。」
「是啊,能宽慰一时就算不错了。」
罗半他哥除了种芽菜以外,似乎还做了不少事。别邸庭园里有一块地正在慢慢变成农田,但愿他这么做有征求许可。除此之外雀也盖了山羊羊舍,猫猫真怕玉袁回西都来时会吓到。
「话说回来,罗半他妹。」
「这算哪门子的叫法?」
猫猫摆出一副只差没呸一口的表情。
「喂,就你没资格这么说!我好像看到有人要去药房,你不用去招呼吗?只有医官老叔一个人行吗?」
「说得也是,的确会担心。我回去了。」
猫猫对罗半他哥挥手道别,前往药房。
「还以为是谁来了呢。」
原来是天佑在药房里。
「库房里没药了。」
「没了啊。」
「嗯,没了。」
天佑好像有话想说,盯着猫猫瞧。这个气质难以捉摸又爱拈花惹草的男人,已经被西都的太阳晒黑了。看来被杨医官使唤得很惨。
「哪种药没了?」
猫猫看看药柜。
「金创药、拔脓膏、治伤药外加风寒药、退烧药再加上止泻药还有头痛药。」
「这么多种都没了?」
猫猫感到难以置信。这些几乎都是昨天才补充过的。
「没啦。大概是哪间馆子做生意不老实吧,好多人拉肚子。至于头痛药嘛,我是想进贡给看起来犯头痛的长官老爷。」
讲到长官除了杨医官,就只有另一位医官了。没什么原因,但猫猫觉得应该是后者。
「也许开健胃药会更好,不过也没库存了。」
猫猫半开玩笑地说,但坦白讲状况已经越来越让人笑不出来。
「这些就是最后一批药了。」
「你再多做点嘛。」
「没药材啊。」
猫猫他们能做的药也都做了。连李白或雀都被找来帮忙。
「代用的呢?」
「代用的也用下去了,就剩这些了。」
「什么?那药效岂不是比较差?」
「……这只能请大家将就点了。」
猫猫也想开更像样的药,但没有的东西强求不得。只能用不同的生药做出效果类似的配方。
「在西都采不到中央那么好的药草嘛。」
主要原因是出在气候不同。西都有西都的植被,自然也有它特有的药草,但对中央土生土长的猫猫来说都很陌生。即使如此,以往都说与外地贸易兴盛的西都没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
(为什么药品在救济物资里的优先顺序不能再高点?)
可能还是粮食优先,药品摆第二吧。还是其实有供应,只是没送到猫猫这里来?
「是喔——照这样看来,回中央的日子是遥遥无期喽。」
「是啊。」
「不晓得罗门兄要不要紧?」
不知不觉间庸医也来一起聊天。
(阿爹啊……)
据说他代替庸医进了后宫,就相信不会出事吧。比起阿爹,猫猫认为庸医应该为自己担心才对。
之前听说待在西都的期间会延长,这样看来短期内是回不去了。
最起码壬氏应该先回京城,但完全没有要回去的迹象。
(也有可能是本人不想走。)
坦白讲,猫猫觉得西都目前的状况非常不妙。虽然事前已经预测到,所以对策应该做得还不错,但毕竟是在对抗天灾。
(都说蝗灾能灭国嘛。)
往年也许发生过几次小蝗灾,但这么大的蝗灾不知有多少年没发生了。搞不好真的是五十年来头一遭。
壬氏已经请中央救灾了。至少有壬氏在当地,让事情变得比较有转圜的余地。他如果继续留在西都,中央说不定会多送点物资。
就猫猫所见,皇帝与壬氏不像是感情不睦。
(虽然派他来到西都这事,留下了一些疑点……)
但猫猫想过也许是没有其他人选。
「不过,皇弟殿下今日又是待在书房处理天下大事吗?」
天佑讲得酸溜溜的。
「没法子啊,月君出去太危险了。」
庸医帮他说话。
「这我明白,但给人的观感不太好。」
「怎么说呢?」
「有人说武官们四处奔波,东西南北地跑。那位大人却只会指使人,躲在安全的地方饱食终日。」
「有人说?」
「我听一个下级武官边扒甘薯粥边说的。」
「哇——」
庸医双手捂着嘴巴,眉毛下垂。
「不过咧——」
天佑随即否定。
「另一个武官立刻呛他『那你吃的甘薯是谁拿来的?』」
「是喔——」
换言之,有些家伙对壬氏目前的行动产生怀疑,但也有武官明白他的立场。
尽管不是所有人,但如果连武官当中都有人怀疑他,民众不知道又是如何?
天佑给了她答案。
「不过啊,这里的领主老爷还真会收买人心啊。」
说的是玉莺。正确来说是领主代理。
「你说收买人心,所以玉莺老爷有亲自帮忙发粮吗?」
「是没有,但民众都很爱戴他。放粥的是西都武官,所以功劳就自动到了领主老爷手上。还有镇压暴徒时也不会躲躲藏藏,而是身先士卒。不过也只限于西都以内啦——」
「哦——那可真是了不起。」
庸医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准备茶水了。茶叶早就没了,他们用晒干的蒲公英叶泡茶。
「是啊,了不起。只是看起来活像戏子登台。」
天佑假惺惺地吹捧玉莺。
(又是戏子。)
她想起怪人军师也说过这话。
「我想请问一下,你们二位对玉莺老爷有何观感?」
其实只问天佑也行,但庸医一直在看他们,好像很想一起聊天,所以才让他加入谈话。
「玉莺老爷这人可说是气宇轩昂、丰神俊朗,态度又爽快。虽然我只有瞥见一眼就是了。」
猫猫早就猜到庸医大概会这么说了。猫猫也大多是听到风声,并非实际见过本人,所以不好说什么。但如果单看外表,或许是会产生这种观感。
「我嘛……」
天佑喝着庸医泡好的蒲公英茶,把猫猫给他的药装箱。
「觉得他是生错时代了。」
「生错时代?」
「嗯,生错时代。就跟那个怪怪军师一样。」
天佑讲得让人心里不安。
「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种平凡日子他们过不惯。与其说平凡,应该说成和平岁月吧。我在街上瞥到过他一眼,骚动闹得这么严重,他看起来却生龙活虎的。」
「天佑兄你明明也每次遇到问题就显得生龙活虎的。」
「那就跟我是同类吧?不,好像有点差别。」
天佑左思右想。
「差在哪儿?」
「该怎么说呢?就好像他是想得到认同才会那么招摇。我不会形容。」
「也就是自尊需求吗?」
「不知道啦——算了,管他的。」
天佑喝完剩下的茶,就拿着药离开了。大概是聊玉莺聊腻了吧。
「同类啊。」
听在猫猫耳里,总感觉无论是不是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觉得莫名其妙,还是想想上哪儿补充缺乏的药品要紧。
想到最后,猫猫认为最好的法子可能还是拜托内行农夫。农夫上回在种芽菜,这回又开始耕田了。
「栽培药草啊。」
罗半他哥换上了农作服,正在挥动锄头。他总是说自己不是农民,但无论是穿着还是腰杆有力的挥锄动作,怎么看都是一流农夫。园丁老叔辛勤打造的美丽园景已成追忆,如今变成了小麦与甘薯的实验农场。田里到处可以看到从中央一起来到此地的其他农民以及失魂落魄的园丁在耕土。
「假如考虑到灾害将会旷日持久,垦块药草田的确可行,但是这里的土地恐怕很难种吧?西都周边地区气候干燥不适合垦田,跑去草原又太远了。这块田可不行喔!已经决定要种小麦与甘薯了。」
「可是罗半他哥,您不是常离开别邸去各种地方耕田吗?」
「我那是出外差!是上头叫我去各地方种甘薯!」
「上头是谁?」
壬氏又拜托他做事了?
「我阿爹啦……不懂什么意思,对吧?都什么情况了还捎信给我,一看,信上写着『静待佳音!』……我都快丢掉小命了好不好!」
如果说罗半他哥是正常农夫,罗半他爹就是疯狂农夫。
「就是啊,您能死里逃生真是万幸。您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罗半他哥似乎在路上跟护卫走散,人又去了戌西州相当偏远的西陲,回程一定历经了千辛万苦。
「呜呜……本来路上还有护卫陪着,可是后来先是马车的马被大群飞蝗吓得不听话跑了,又遇到草寇袭击,结果就走散了。我去到每个地方就拿点甘薯干换些东西,结果又有些毛贼想抢我的甘薯干。去程我在村庄鼓励农民种甘薯时有提醒他们小心蝗灾,回程时路过去探望一下,结果好像灾情不太严重,村民说要谢谢我所以给了我诸多照顾,可是到了下一座村庄——」
这下伤脑筋了。要是全部听完,都能写成一本书了。
「啊——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么您若是找到了适合种药草的地方再告诉我。」
「……听我把话说完啊,听我说啊!好啦,真拿你没辙。规模没办法弄得太大喔。」
罗半他哥嘴上抱怨还是会帮忙做事,大概真的是个好人吧。猫猫只能祈祷他别被过度压榨才好。
「对了,好像有人捎信给你喔。」
「哦,会是谁呢?」
「刚才雀姊来过,你跟她错过了吧?」
「是呀。」
是阿爹罗门,还是绿青馆?
猫猫回到药房收了信,在分配给她的房间里开信。房间已经布置回猫猫风格,变成了挂着药草的朴素陈设。之前帮她布置房间的庸医好像觉得很可惜,但猫猫无意让步。
信有三封,分别来自罗半、姚儿与燕燕。
(我都忘了……)
启程之前,姚儿好像有跟她说过,要她写信。
(结果一封都没写。)
最近这阵子忙得焦头烂额,没那气力与闲工夫。她想反正有事的话,壬氏或谁会联系药房,之前都没去考虑这事。
猫猫看看三封信,犹豫了一下之后,决定把罗半的摆后面。她看着姚儿与燕燕的信,摆动着手指稍作犹豫后拿起姚儿的信。信纸背面贴着坚韧的油纸以防长途邮寄时破损,凹凸不平。换做平时,燕燕会随信附上香料、纸张或花朵,但看来这次是以实用为优先。
(毕竟这么远的距离,信能不能寄到也说不准嘛。)
内容就跟平素一样,傲气十足但中途开始娇羞。
你一封信都没捎来,不知道近况如何?听闻西域闹起了蝗灾,不得已我只好给你写这封信。那么你那边一切可好?诸如此类。
字迹娟秀用心,有时写至激动处,笔势随着加强。就是姚儿一贯直白的笔迹。
(我会回信的。)
问题是就算寄了信也不知何时能送到,但这只能听其自然。
接着她打开燕燕的信。跟姚儿一样,信纸用油纸做了补强。
「……」
猫猫暂且把燕燕的信翻过来,仰望天花板大叹一口气。她用拇指与食指按住眼角。
猫猫转回来看信。纸张跟姚儿那封信大小一样,但燕燕的字小如米粒,长篇文章有如佛教经典。内容有九成都跟姚儿有关,甚至让她觉得这不是信,而是姚儿的观察纪录。
也许信中想表达某种重要的事情。但她越是往下读,就越只能看出「小姐好可爱」这个意思。
不过猫猫从信里看出,姚儿至今仍未放弃跟医官做同样的差事,让燕燕放心不下。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一件事让燕燕忧心。但文章内容只是略有所指就结束了,让她很无奈。
(抱歉,我没多余心力揣测你的苦衷。)
就这样,猫猫将燕燕的信放到一边。
(最后轮到这家伙了。)
没想到罗半会捎信给她,写给壬氏还是谁岂不是更有用?难道他没想过按照猫猫的性子,可能看都不看就直接扔掉?
总之既然平安送到了,为了不辜负信差们的努力就开来看看吧。
信纸贴了油纸,跟姚儿与燕燕的信是同一种方法。她们俩也就算了,连罗半都这么做就让猫猫感到有些蹊跷,不过也许是本来就有这种用来寄信至远方的纸也说不定。
总之打开来一看——
『姚儿姑娘她们还在我家里,你觉得我该如何是好?』
难得看到罗半的困惑之情跃然纸上。再来也问到了远赴西都的人是否安好,但感觉姚儿她们的事才是主题。
(不是,我哪知啊?)
猫猫轻轻阖起书信。这三封信,就先找个盒子收起来吧。她之前跟庸医要来了一个装甜馒头的空盒子,于是就放进盒里。舍不得丢掉空盒子的猫猫真是个标准的庶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