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针对如何解决杨医官的怕羞问题商议一番之后,最后的解决办法是请壬氏赏赐点东西给他。
「好吧,只是穿戴在身上的话还好啦!」
杨医官也接受了。
猫猫觉得这样反而更容易成为拍马屁的对象,但本人可能没想到。
(给他个衣带或玉环就是了。)
李医官也沾光得到赏赐,但对此惶恐不已。看诊结束后众人对他提及此事,他却力辞不受。
「没、没必要连我也领赏吧!」
「喂喂,净丢给我一个人啊?」
杨医官缠着李医官瞎闹。李医官烦不胜烦地看着这位上司。
「只有两位能领赏吗?」
天佑插嘴道。
「李医官不收,那就给我好了。反正都姓『李』嘛。」
李医官与天佑同姓,很容易搞混。再者,猫猫不可能知道李医官叫什么名字。附带一提,他们这儿还有李白这号人物,所以在座就有三位李兄。
「没你的份!」
李医官生气地说。大概是上司下属都是些奇葩,就不免要吃苦吧。
「那么,时候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
下午的诊疗也结束了,雀开始收拾随身物品。说来说去这位侍女还是能干,房间也已经帮忙整理好了。
「请问一下——这布包是什么东西?」
雀询问道。记得是天佑白天带回来的。
「啊,那个啊……」
天佑想从雀手中接过布包,一不小心弄掉了。里头的东西滚了出来。
「……」
众人哑然无言。幸好马闪与其他护卫刚好离席去解手了。
「我说啊,小姑娘。」
李白面色严肃地看着天佑。
「我是不是该把这家伙捉拿起来?」
李白的眼神是认真的。
「不,还是先把事情问清楚吧。」
猫猫又看了一次从布包里掉出来的东西。那是一条人的手臂。就只有一条手臂,人体的一部分掉在地板上。虽然血腥恐怖到了极点,但在场只有几位医官与猫猫、李白还有雀。
「这条手臂是哪来的?」
「啊——你们看嘛,这断口已经接不回去了不是吗?」
天佑捡起手臂,随手就把断口对着众人眼前。的确皮肉已经破烂,就算缝回去也不可能成功接回。
「有块招牌的绑绳被飞蝗咬断,掉下来把人的手臂砍断了。原主说不要了,我就领回来了。」
「什么领回来……」
患者断了手臂,心情想必正绝望得很。猫猫认为人家让他拿走,应该是希望他能代为好好埋葬——
「咪咪也来一起解剖……」
天佑话说到一半,李医官便把断臂没收去了,然后对着天佑的头顶就是一拳。
(哦,真够凶悍。)
「痛死了~我不过就是想多学着点……」
「少跟我啰嗦,这拿去好好埋了!还有,这种东西别放着不管!不怕发臭啊!」
「啊——」
天佑依依不舍地看着李医官的背影。
(李医官变坚强了呢。)
一个人在濒临极限时,有时能脱胎换骨。李医官原本是个心灵摇摇欲坠的人,想不到竟变得如此令人刮目相看。不,如果是刘医官早就看出他有天分才挑中他,那就太厉害了。
相较之下,天佑在这种状况当中虽然有点吓人,但遇事不为所动的心志或许倒是值得称赞。还有,绝对不能赏赐任何东西给这家伙。
天佑被李医官拖着,去埋手臂了。病坊不再收患者,只等两人回来。要是被患者瞧见两名医官在掩埋人的手臂,西都百姓不知道会如何议论。他们请一位护卫去站岗,避免掩埋时被人看见。
杨医官笑咪咪地看着李白与雀。
「方才的事你们就当作没看见啊。」
「是,雀姊不会多嘴长舌。」
「明白了。」
医官们进行解剖是犯禁忌,自然得保密。这两人想必是明理人。
猫猫看着面带笑容堵人嘴巴的杨医官。
「嗯?怎么了,咪咪?」
「小女子不叫咪咪,叫猫猫。」
「是喔?知道了,猫猫是吧,猫猫。好,我记住了。所以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您似乎很照顾新进医官。」
猫猫不禁讲得带点酸味。但杨医官没有不高兴,还是笑咪咪的。
「噢,你说天佑吗?因为是我和刘医官让那小子习医的,所以觉得自己得负点责任。天佑动不动就把投门路挂在嘴上,但其实他才是最靠人提拔的那一个。」
杨医官双臂抱胸点点头。
「杨医官与刘医官让他习医?投门路?」
猫猫偏着头。
「哦,你不知道吗?」
「因为天佑兄比较属于爱管他人闲事的性情,但不爱多聊自个儿的事。」
猫猫也没打算问。
「那么为了今后方便,你想听听那小子的身世吗?」
杨医官一边收拾出诊用具一边说了。
「跟我说没关系吗?」
「照天佑那性子,应该只是没被问到所以才没说吧。」
「的确。」
猫猫在这方面也有共通之处,没资格说别人。
「那小子家中是猎户。刘医官和我去要熊胆时,看到一个还没加元服的小孩,一个人在那儿支解一头熊。那种面不改色、准确地只割取所需脏腑的本事,就连刘医官看了也吃惊。那小毛头就是天佑。」
刘医官边说话边做事,因此猫猫也边做药边听。
「但若是这样发掘了他的才华而提拔成为医官……我觉得那算是实力,不能说是投门路。」
「不,就某种意味来说,确实是投门路没错。当时我对他那做猎师的爹半开玩笑地提了一下,说『不如让你儿子做医官吧』,结果他爹霎时脸色发青、浑身哆嗦。的确,假若知道医官背地里当的是什么差,或许是会觉得这玩笑不能乱开。但那种害怕的反应实在太不寻常了。」
(一听到做医官就害怕?)
看在一般人眼里确实是令人作呕的行为没错。但猫猫以为若是猎师,应该会比较能够谅解。
「我问他为何惊恐,他非但不说,还立刻赶我们走。」
「这是怎么回事?」
「不得已我们正要离开时,天佑追上来了。说是不顾他爹反对要离家出走,请我们收他为徒。当然猫猫你也知道,刘医官不是会随便答应这种事的人,对吧?」
(的确。)
那场面彷佛历历在目。
「但天佑说了。『我是华陀后人,医官不就是我的天职吗?』」
「他说华陀吗?」
猫猫不由得放下手边的事,看着杨医官。
「对,不是传说中的名医,而是过去曾出于对知识的好奇而切开皇子的遗体,被处死的那个华陀。既然要跟医官做同样的差事,这事你也有听过吧?」
「听过。」
过去那位医官由于医术举世无匹,被美誉为华陀。然而尽管身怀神技与上进心,却因为人性面输给了好奇心而被处死。
的确如果是实际存在的人物,即使子孙还活着也不奇怪。同时,子孙也会警惕自己不重蹈祖先的覆辙。
「华陀的子孙后来成了猎师?」
「没什么好奇怪的。医官的修业与搜集药材,向来都有猎师参与。就算说猎师的女儿与华陀有了男女之情也不见得是假话,况且要欺世盗名,也该挑个更像样的对象才是。」
经他这么一说,猫猫也觉得能够理解。
「因为天佑是华陀的子孙,所以才收他做医官?」
「不,并非如此。就算天赋异禀或者真是华陀后人,我们也不会擅自让人成为医官。要说理由的话,就是他那双眼睛吧。」
杨医官大叹一口气,手里拿着被人体脂肪弄脏的小刀。想必是出诊时用到了。
「刘医官说了,如果他就这样一辈子靠打猎维生,迟早会把人当成熊或鹿来支解。」
「……」
猫猫无法否定。她甚至还有种预感,觉得天佑一定会那样做。
「人初生顺从欲望而活,尔后经过哺育教化,方知伦理。即使如此,还是有人不敌欲望。」
杨医官把小刀擦干净,放进篮子里。
「天佑是赢不过好奇欲望的的人。刘医官认定他一旦对兽类厌倦,就会对人出手。一个独居深山的猎师,确实有办法不为人知地支解几具人体。」
「就算当了医官,不也有问题吗?」
猫猫诚实地问。
「照刘医官的说法是,那要看怎么开导。别担心,加以循循善诱就是了。医官他虽然为人严厉,说来说去还是挺仁慈的。」
「真的吗?」
猫猫觉得半信半疑,但对天佑的身世倒是恍然大悟了。
「您为何跟我说这些?」
猫猫论立场不过是医佐,没必要跟她说这些才是。
「没什么,只是看到罗门兄教导有方,想聊两句罢了。」
(他认识阿爹啊?)
杨医官已担任医官多年,即便与罗门认识也不奇怪。
(我要不是被阿爹养大,搞不好看在别人眼里也是那样。)
猫猫不想承认,但天佑跟她在某方面上性情确有共通之处。若不是罗门在烟花巷开药铺教导猫猫,真不知自己会长成个什么样的人。
「好,差不多埋好了吧。可以回去了。」
「是。」
猫猫也整理东西准备离开。
天佑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回来了,但猫猫并不特别同情,只想踹他的屁股叫他快点回去。
慰问之行乍看之下像是顺利结束。但就像人家说的,万事常于几成而败之。
猫猫一走出病坊,事情就发生了。
「小姑娘!」
李白冷不防地抱起猫猫往后退。
一团泥巴掉在猫猫脚边,砸了个稀巴烂。
「是你们把虫子带来的!都是你们害的!」
是小孩子的声音。猫猫四处张望,想找到说话的人。
「猫猫姑娘。」
雀就站在她后面。
「我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了,现在要逮住也行,你觉得呢?」
雀之所以问猫猫,是因为泥团子是往猫猫扔来的。
(幸亏是我。)
大概是挑上了看起来最迟钝的猫猫吧,但幸好不是马闪。
「反正也没扔中,雀姊就别麻烦了。」
猫猫用眼神示意:千万别去捉人。
「明白了。」
这对雀来说应该也是最轻松的选择。一时气不过把小孩子捉起来,又能怎么样呢?一旦捉到了人,就非得处罚不可。倘若打两下屁股吓唬吓唬就好是无妨,但万一闹到最后变成是对皇弟专使的贴身侍女施暴,少说不打个一百下不会放人。
那样猫猫心里会不舒服,雀想必也是一样。
(虽然只要我要求,雀姊应该会照办。)
但没必要就别旁生枝节了。
猫猫自知这样太心软,但她感觉世间也需要这样的心软。
(那孩子说:是你们把虫子带来的。)
「可是虫子是自西边飞来的呀。」
这样说不通。
「是呀,我们是打东边来的。」
雀也跟着回话。
小孩子所说的「把虫子带来」并不是这个意思。
对于深信吉凶或诅咒的人来说,本来不在的人来到西都,又凑巧发生了蝗灾,就会变成是来访者的错。
坦白讲,猫猫也很想解释清楚让对方信服。但恐怕对方不会谅解,也根本无意谅解。
「真是剑拔弩张啊——」
猫猫侧眼看着那团泥巴,往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