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猫待在较远的地方,都听见了那些哭丧女的声音。
从别邸的二楼,也能看见府邸门前大排长龙。
「真是辛苦哪。」
雀讲得事不关己。
「都说葬礼要办得严肃庄重,没想到西方讲求的是盛大隆重呢。」
「这应该已经算有节制了吧。」
猫猫离开窗边,看看桌上那些草。这是从草原采来的天然药草,是雀帮她搜集来的。
正要处理药草的时候就忽然来了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真教人无奈。
听说玉莺遇害了。
玉莺昨日从头到尾没在祭礼中现身,只有弟妹们入场,才在猜想一定是出事了,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大事。
据说杀害玉莺的人,是个之前就常来借钱的农民。
听到此事猫猫一半是惊讶。另一半是理解、奇妙的安心感与不安混杂在一块。
「农民?」
「是。关于玉莺老爷施舍过度的事,猫猫姑娘你也是知道的嘛。」
雀说成施舍,其实是借款。
「是呀,拿钱的人应该要知道对方并不是神仙。玉莺老爷赈贷的条件是什么?」
猫猫心想消息灵通的雀应该会知道,所以问问看。
「对,就跟你想的一样。不是不求回报地借款,条件好像是兴兵动武时必须出人出力。可是,一般大概都不会想到真的会动干戈吧。若是更靠近西陲的村庄也就算了,西都周遭从来也没有夷狄攻打过来嘛。」
以为地方离得远,至少在自己这一代不会大动干戈,结果日前发生了那场暴动。玉莺表面上挺身为壬氏说话,其实却是诱导民众同意开战,似乎成了他遇害的契机。
「也不是不能理解就是了。」
猫猫稍微能够理解杀害玉莺的农民的心情。人在火星子落到自己身上之前,总是都以为跟自己无关。越是穷困的人越只能考虑眼前的事。眼光一变得短浅,就会利令智昏。
「我能问个问题吗?这凶手是什么人?」
「据说当场被人就地正法了。然后那个农民的家族啊,在事情还没被揭露之前就接到通知了。」
雀顺便把猫猫想问的事情告诉了她。对皇族图谋行刺者将连坐其族处以死刑。玉莺虽非皇族,却也是玉叶后的兄长与玉袁的儿子。猫猫他们对玉莺不抱好感,但他在西都深得民心。纵然凶手已经受戮,家人仍有可能受牵连。
「家人都平安脱身了吗?」
「雀姊不知。西都是有明文禁止私刑,但他们最好还是快逃为妙喔。」
法规上是禁止的,但不知道能发挥多少抑止功效。暴徒都敢涌进皇弟逗留的别邸了,百姓早就失去了平常心。
「那么,猫猫姑娘还有其他问题想问吗~?」
雀一副跩相坐在椅子上。猫猫也坐下来,拿起快要发黄的药草。她打算从梗子上只摘下叶片晒干来用。
(真的是农民下的手吗?)
猫猫本来想讲出心里的疑问,但作罢了。她改问另一个问题:
「那现在怎么办?怎么说好歹也是领主代理,公务什么的谁来管?」
「关于这点嘛……」
雀似乎也有意帮忙,拿起了梗子。这位爱胡闹但做事能干的侍女,学猫猫的做法灵巧地把叶子一片片摘下。
「去年到现在算起来,差不多已经过了一年了吧?陆孙大哥似乎承担了相当多的公务喔~再加上原本由副手处理的公务,除了一件事以外应该都不成问题。」
「总觉得好像就属你说的这一件事最要命。」
「是呀。就是没人能领导民众,这个就严重了。」
「啊——」
猫猫恍然大悟,但同时也觉得奇怪。
「从公务内容来想,陆孙大哥是比较妥当的人选,但他毕竟是从中央来的。」
从陆孙因应蝗灾的方式等,猫猫觉得他论指导能力没话讲,但作为后任就弱了。
「我想了一下,玉袁老爷不是还有好几位子女吗?就是其他弟弟妹妹。呃……比方说主掌海港事务的大海公子?」
猫猫用确认的口气问道。
「有有有,光是弟弟就有六人。玉莺老爷自己也有儿子,不过应该会先轮到弟弟或妹妹吧。」
「不能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人吗?」
「这么做有个问题……」
雀讲话不干不脆。
「他们每一位都有自己的专业。」
「专业?都是哪些术业?」
「有的是船家,有的是陶瓷,大多是工匠。就好比罗半他哥无论再怎么优秀,农民也不会擅长国政吧?」
猫猫想像罗半他哥放下锄头,坐在公案前治理公事的模样。大概会处理得不错吧,但是去做庄稼活可以发挥多出十倍的力量。
而且立于众人之上的人不能只是做得不错。不管再怎么优秀,只要走错一步就等着被撤官了。
「怎么不多培植一个善于政事的人才呢?」
「或许是不想跟长兄争吧~再说,政事方面最发达得意的就属玉叶后了。玉莺老爷的儿子则是以为父亲还能继续执政,没学得太多。」
「说得倒也是。」
与皇帝结为姻亲,没有比这更显达的事了。于是玉袁不只是商人,也成了皇帝的岳父。
但是,现在出问题了。
要由谁来治理西都?
「玉袁老爷也不可能现在再回西都吧?」
「从立场上来说很难。即使死的是亲儿子,我想他也不可能返回现在的西都。所以说,葬礼结束后月君跟众人商议这事应该会费尽精神吧。因为不管怎么样,一定会有人追问是否真是西都农民下的手。」
雀随口提到猫猫想问的事情。
玉莺煽动民众兴兵,确实是让壬氏深感困扰。但他死了造成的麻烦更大。
「其他还有个几名高官达贵对吧?这方面能不能想想法子?」
「雀姊也不知能如何回答。不过只有一件事是不言自明的。」
雀急速逼近过来,几乎跟猫猫脸贴脸。
「什、什么事?」
猫猫被逼得有点退缩,但还是问了。
「无论商议结果如何,月君回来时一定都累坏了。请姑娘准备可以消除疲劳的汤药良方,最好是不苦的。」
「……我会先准备好的。」
猫猫一面摘掉叶片,一面心想得检查看看带来的蜂蜜有没有被庸医吃光才行。
一如雀的预料,翌日壬氏显得形疲神困。就连每次出诊都很好糊弄的庸医,都显然一副怀疑壬氏生病了的态度。
「我累了,看到这里就行了。下去吧。」
听壬氏这样说,庸医便沮丧地回去了。附带一提,猫猫留下不走。
(有点尴尬耶。)
自从那次号称补充、拐弯抹角的行为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跟壬氏好好面对面。只是看壬氏累成这副德性,猫猫也有点想问问是怎么了,满足好奇心。
可能是壬氏的所有贴身侍从都已经得到消息了,屋内死气沉沉。他究竟是去谈了什么累煞人的事?
「总之你坐吧。」
猫猫照壬氏的要求坐下。煮好端来的汤药已经拿给水莲了。
「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猫猫照他的要求问问题。
「跟你说啊——」
认真想想,她好像很久没看到壬氏当着臣子的面摆出这副懒散样了。只有高顺在场的时候,他偶尔是会像这样有气无力地瘫着。但是——
(水莲与桃美,雀与马闪……)
还有只是没看到人,马良大概也躲在哪里吧。
壬氏在他们所有人面前瘫着。水莲与桃美好像很想纠正他,但没说什么。足见他有着充分的理由可以瘫着耍废。
水莲静静地把汤药端到壬氏面前。说是汤药,其实比较接近汤品。乱用甜味盖过苦味会让味道变得很怪,所以索性煮成了汤。里面放了蔬菜与有助于消除疲劳的药草,用酪浆与酥等做成了炖肉。腱子肉也已炖到一咬就断。
坦白讲,以皇族御膳来说可能太粗糙又太多杂味,但这是猫猫能想到的最有效的药膳。毕竟原本是药所以整碗是绿色的,但应该不难吃。庸医、雀与李白都拍胸脯保证好吃。
「呼……」
壬氏喝了口汤,呼一口气。一副吊人胃口的态度等着猫猫问他。不过药汤似乎很合他的口味,他不停地用汤匙舀料往嘴里送。
(是不是肚子也饿了?)
壬氏吃了第一口之后就停不下来,把整碗都吃了。然后用手背粗野地擦了擦油亮的嘴唇。很像是这个年纪的青年会有的举动。
但是,下个瞬间,壬氏立刻正色。慵懒的姿势变得端正,疲倦的表情也收起了不少。态度转换得真快。
「众人商议西域该由谁来带头治理,结果不出所料谈不出个结论。」
「我想也是。」
猫猫一面偷瞄桃美一面回答。在水莲或雀的面前还好,但被桃美盯着依旧让她害怕。不知道猫猫的哪个态度会被她视为不敬,令猫猫有些心惊胆颤。
「让玉袁皇亲的其他儿子来接管的建议,被所有人拒绝了。他们表示兄弟各有自己擅长的术业,但都不谙政事。每一个都这么说。再加上玉莺阁下的儿子,更是还没好好精研过政事。他们说他没那能力冷不防就当上领主代理。」
壬氏加重语气说道。手也握成了拳头。
「接着我问过了玉莺阁下的副手等人。他们料理政务应该还行,就是缺乏领导群众的气魄。」
「也就是说性情上安于当个副手。」
「是了。」
是有这样的人。不是每个人都想步步高升。有些人不想要高官大禄,只要不愁吃穿就知足了。看来玉莺的副手都是那种性情之人。
(是都是这种人被吸引而来,还是特意找来的?)
如果不追求高官显爵而安于小官地位,做副手是比较轻松。只是如若性情太过一板一眼,可能会过于心系公务而搞出胃病就是。
「我也去问过西都的权贵显要了,答案是固辞不受。理由似乎是从生意层面来看弊大于利。」
「真是在商言商。」
「毕竟这里就是这样的城镇。若是权力像玉袁阁下那般大还有法子,但其他商人的势力关系,据说几乎是不相上下。」
猫猫不知西都有多少个商人势力,但可以想像不够谨慎地强出头可能会惹来其他势力围剿。现在每家都为了蝗灾而焦头烂额,猫猫能明白没人想多负责任的心情。
「我是有想到一个人选——」
「是,请问是谁呢?」
「陆孙。」
猫猫听到这个名字,觉得可想而知。就连猫猫都想得到这个人选了,壬氏自然是早就考虑过的。更何况雀一定也跟他禀明过了。
「怎么看你好像很赞成这个人选?」
壬氏的脸色像是心里有点疙瘩。
(嗯,还是趁他没翻求婚旧帐找我麻烦之前,先把话说清楚吧。)
「发生蝗灾时,我看过他不慌不忙的应变能力。况且能胜任怪人的副手就表示胆量必定不小,对吧?」
从客观角度来看确实能力不凡。
「是,雀姊也对他赞不绝口。」
雀也挺直了腰杆举手说道。一旁的猛禽两只眼睛盯着她。
「但他说自己是受人之托才从中央来到此地。」
「也是。」
陆孙毕竟是来自中央之身,还是别乱出头的好。
事情发展一如雀所说。
(他要是西都出身,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了。)
「嗯?」自己的想法让猫猫感到有些耿耿于心,但觉得应该只是多心,便不去多想。
「岂止如此,陆孙还说什么要我来当领主。」
「嗄啊?」
就连猫猫也不禁站起来大叫一声。
猛禽的眼睛转向猫猫。猫猫尴尬地坐回椅子上。
「这是怎么回事?」
「就像你所听到的。他说公务一如往常由副手们处理,只是要我留下领导群众。就是,那个,叫陆孙的男人,说的!」
(呜哇——)
难怪累成这样。特意强调的部分就是重点。
「他是受人之托,那我就不是客人吗?」
壬氏寻求同意。
「您说得是。」
「照理来讲我早就可以返京了吧?为什么其他人也都不吭声看着我?你说为什么?」
「您说得是……」
猫猫记得当时是说快的话大约三个月就能回去。但是慢的话大约要多久,便没听说了。
(现在是第几个月了?)
猫猫弯着手指数数。他们已经在西都待超过五个月了。连乘船时日也算进去,等于早已离开京城超过了半年。
真希望玉莺那男的要死也选个更恰当的时期再死。不,猫猫也不是觉得他活该被人杀死,但他偏偏选在替壬氏——皇弟解开了误会后才死。而且还极力煽动了民众对战事的意愿。
老家伙这么会给人找麻烦。
(可是就算活着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情况。)
这样一个权倾西都的男人想挑起战端,即使凭着壬氏的地位也不知能反对多久。
也许是能够避免与砂欧动干戈。但其他问题就——
「可是,壬、壬总管您……」
猫猫稍作迟疑地用了壬总管这个称呼。猛禽那双眼睛真的很吓人。
「无论情况有没有生变,本来就打算留下对吧?」
「……」
沉默就表示被她说中了。
壬氏要是嫌麻烦,大可在蝗灾发生时早早走人。从身分地位来想没人敢有意见,实际上也应该有过一、两封劝他返京的书信。
蝗灾导致百姓身心交瘁,夷狄来犯又适逢群龙无首。即使置身于这种想了都烦的事态发展中,壬氏依旧在想办法。
「不能放着现在的西都不管,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
壬氏大叹一口气。这会他又是一脸疲倦,频频望向猫猫。
「总管想说什么?」
「……以目前状况来说,不如回中央还安全点吧。」
猫猫当下不知他说的是谁,但随即听出说的是猫猫。
「您说得是。」
之前说是为了猫猫安全着想,结果仍搞得她一身飞蝗。甚至后来暴徒都涌进了别邸。
可是,现在说这些就错了。
「请总管别现在才来赶我回去喔。怪人军师也会跟着回去的。」
猫猫先警告他一声再说。
(其实我巴不得能回去,想回去想到疯了。)
猫猫决定再忍忍。得写信给老鸨、姚儿还有燕燕才行。
「关于怪人军师不在会给中央造成多大困扰,坦白说应该不成问题。倒不如让他留在西都忍受他的胡闹,还比较派得上用场。反正这儿有人能陪他下将棋。」
「可是……」
「如果我是丢去哪儿都不会影响战况的步兵也就罢了。敢问我对壬总管而言是步兵吗?」
「……」
「总管还有话要说吗?」
「……碗。」
壬氏目光闪烁,开口说了。
「刚才的炖肉,再给我来一碗。」
「……是,这就再给您端来。」
猫猫心想:意思是说我还有利用价值,准我留下了?
但愿庸医没当成消夜全吃光就好……猫猫内心暗忖,又僭妄地暗想不知能不能挂起皇室御用的招牌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