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先往前追溯几个时辰。
「有人求见月君。」
万恶的根源——非也,是陆孙来到了壬氏的书房。玉莺的次男飞龙也跟他一起。
「月君吉祥万福,臣不胜喜悦。」
壬氏暗忖:这种殷勤过了头的感觉是什么?这人以前只是让他心里不大舒服,最近却渐渐变得一见到就不高兴。而且他忍不住猜想,陆孙说不准根本就有所自觉,是存心要惹恼他的。
但偏偏陆孙又是个能吏,壬氏并不想冷落他。在人员任免上挟带私怨只会增加壬氏的公务。他甚至觉得就算胡乱把陆孙打发去做闲职,他本人说不定还乐得轻松。
「有什么事?平常不是大多都用书简告知吗?」
壬氏向陆孙问了。
「窃以为这可能需要亲口向您解释。」
陆孙往四周看了一眼。
「你们先下去吧。」
壬氏对书房里的护卫与文官说了。房间里还有躲在帷幔后头的马良以及马闪在,不需要担心。高顺负责的是夜间护卫,目前正在假寐。
「需要长谈的话就坐下说吧。」
「多谢月君体恤。」
陆孙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卧榻上。飞龙略显迟疑地也一起坐下。
陆孙原为怪人军师的副手,此时壬氏觉得此人脸皮简直厚到跟他以前的上司并无二致。
身旁的马闪微微皱起了眉头,但没讲什么。尽管作为护卫还有待精进,不过比起从前已经算是很有长进了。唯独身旁站着一只家鸭令人无法恭维。
「有位异国人士希望能见月君一面。」
「是谁?」
壬氏开门见山地问。
这种事情本来应该先传入壬氏的耳朵而不是陆孙。异国人士能入国的途径并不多,若是走海路或是留在驿站的人,应该会透过大海来问他才是。
「是来自理人国之人。」
「理人国?」
壬氏找出脑内的地图。那是隶属于北亚联的国家,位处戌西州的北边。
北亚连乃是多个国家的联合组织,不过基本上是一个大国与从属于它的多个小国。
理人国与茘国接壤,在北亚连当中形同国防壁垒,假如胡乱招惹茘国,消耗的人力物力会超出其国力所能负荷。但由于有些同盟国有意扩大版图,造成他们不得不屡屡增强兵力。
所以他们给人一种时运不济的印象,壬氏也很想寄予同情,但同时也很难说两国之间关系友好。只是,他们与茘国也不是全无国交,理人国会透过砂欧对茘国输入工艺品,偶尔也会派遣使节来维持邦交。
「这事是从哪条门路传进来的?」
壬氏开门见山地问了。看最近陆孙的态度,让他判断与其委婉探询,不如直接开口比较简便。
「可否由臣来解释此事?」
飞龙开口了。他是玉莺之子,但身形纤细,跟父亲不太相像。
「但说无妨。」
飞龙鞠躬致谢。
「理人国使节乃是经由臣的二叔,亦即祖父玉袁的二儿子介绍而来。」
飞龙很细心。由于他有不只一个叔父,因此不说名字而说是二叔。壬氏虽然也知道那几个儿女的名字,但还是这种称呼最好懂。
「记得那人是负责陆运的?」
「正是。次男是负责陆运,三男是海运。」
不同于大海,壬氏与次男少有往来。透过飞龙来谈这件事并不奇怪。
「这个理人国的人为了何事找我?」
「关于这件事,对方似乎希望能亲自与您详谈。」
相较于飞龙讲话语带歉疚,陆孙笑容可掬,看起来像是等着看壬氏作何反应。壬氏实在很想以大不敬的罪名把他押进大牢。
「非我不可吗?」
「依臣所见,还是请西都当中最有权势之人出面较为合适。」
陆孙讲得脸不红气不喘。壬氏内心发誓日后一定要罗织个莫须有的罪名惩处陆孙。
「何必非得要我,就你们俩去如何?陆孙,你对西方的了解想必在我之上吧?」
壬氏委婉地告诉他:我不想干这事,所以还是交给你吧。
「臣自认担待不起。」
陆孙依然笑脸迎人地说,同样也是委婉地把自己不想干的事情推回去。
「担待不起?你的意思是外国使者当中有个大人物?」
「是,虽然只是猜测。」
陆孙笑容可掬地回答。
壬氏表情没变,只是阖起眼睛。帷幔后方传出敲桌子的喀喀声,这是马良打的信号,敲两次代表「是」,敲三次代表「否」。既然敲了两次,就表示陆孙所言有其可信之处。
「你这么想有何根据?」
「从理人国近来的局势来想,有几个疑点。我想这些疑点月君也是清楚的,就不用臣来多嘴了。」
马良又敲了两下桌子。
壬氏不得已,只能认了。
「知道了,我会腾出空档。」
「谢月君。」
陆孙与飞龙鞠躬致意,离开房间。
等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了,壬氏才呼出一口气。
「月君,莫非您打算接受那两人的请求?」
马闪露出诧异的表情。
「没有什么接不接受,身在其位必谋其政。还有,马良。」
「是,月君。」
声音从帷幔后头响起。
「理人国目前局势如何?你能推测对方想向我要求什么吗?」
「臣心里有两个头绪。」
马良那边传出翻动纸张的啪啪声。
「第一个可能是与砂欧相同,粮食告急。理人国的位置比茘国更偏北方,就蝗灾导致的粮食困境而论,可以想像必然比茘国受到了更沉重的打击。」
这壬氏也能想像得到。只是理茘二国并非友好国,有可能会抱着美好期望来求取粮援吗?
「另一个呢?」
「第二个,当是王位之争了。据闻理人王已经患病多年。他有四个直系男儿,记得长子并非正室之出。目前是立次男为储君,但这项情报已经旧了,眼下情况不明。」
「你是说茘国会被牵扯进这王位之争?」
「这个可能性本来是极低的。只是……」
马良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有事令你挂心吗?」
「回月君,您还记得日前虎狼阁下来过,想借医师一用的事吗?」
壬氏也还记得。猫猫说她想外出,壬氏便准了。
虎狼目前出去办差了,不在府内。
「就是派猫猫去办的那件事吧。听说是替一个年纪尚幼的姑娘看诊。」
她之前也替玉莺的孙女小红诊治过,壬氏本以为这两件事是同一回事——
「回月君,那个小姑娘的特征,与臣方才说到的理人国第四王子十分神似。」
「……报告里怎么没提到?」
壬氏眼神冰冷地望向他。
「臣与内人雀经过一番商议,认为还是别向月君报告的好。」
「哥哥,你怎么这样擅作主张?」
「马闪,你先别说话。」
壬氏阻止讲话差点就要大声起来的马闪。
「因为就月君的立场,若是知道外国的第四王子在自己国内,今后难免会留下祸端。」
外国王子躲在茘国做什么?
「知情、不知情与佯装不知,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
与外国牵扯不清,但只有部下知情。换言之马良他们是认为假如有个万一,壬氏可以轻易断尾求生。
「但我现在不就知道了吗?」
壬氏按捺着脾气,对马良说了。
「因为月君已经向臣问了这么多,臣认为与其继续不知情,不如请月君佯装不知会更有利。」
马良明确地回答。
倘若理人国使者是为了第四王子而来,壬氏很想老实地把人交出去。这对茘来说必定才是最稳妥的应对方式。但是,万一对方误以为茘国想帮助第四王子亡命他国,或者是辅佐第四王子将其捧上理人国的东宫地位,问题就棘手了。
大概就是因此,马良他们才会决定当作毫不知情。
这么一来便有一个问题。
「那么假设对方是第四王子好了,他在茘国接触过的人有可能被怀疑为引路人吗?」
「……有。」
「诊治过第四王子的医佐会怎么样?」
「若只是巧合的话还有办法掩盖。臣已经做了安排。」
听起来,他已经在设法让医佐,也就是猫猫不受到危害。
「有办法掩盖吗?」
「有,只要对方不无端刁难的话。」
「刁难……」
很不巧,互相刁难也是外交的要素之一。双方互扯后腿,将重心放在如何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更有利的条件。虽然不堪入目,但是为了本国的利益,外交官常常是一律不看外国脸色的。
而且,若是有王族涉入,甚至有可能演变到开战的局面。
「虎狼为何会来找人去替那样的人物治病?」
「这臣不知,不过所谓的门路本来就是要多少有多少。」
听马良的语气就知道他认输了。
「……月君。」
「你想说什么,马闪?」
至今保持沉默的男子开口了。
「没有什么,只是臣曾经听过一件事……」
「什么事?」
「说是虎狼阁下与长兄过从甚密,异国人一事也是鸱枭阁下托他介绍的。」
「这就怪了。我以为虎狼说过次男飞龙才适合做继承人。」
「可是长男与三男的兄弟关系并不坏,听说两人时常凑在一起说话。」
鸱枭,亦即玉莺的四个儿女当中的万人嫌长子。时常可以听到别人叫他无赖汉。
假如把理人国第四王子引进国内的是鸱枭,事情就难办了。
「建议月君暂时与鸱枭阁下保持距离。」
「嗯,我明白。」
不知是幸或不幸,目前壬氏只有在被请去商议玉莺的遗产问题那次,与长子见过一面。
「其他人的话还有办法调换。但换成月君牵扯上此事,对方就能说不只是戌西州,而是整个茘国在向理人国肆意寻衅。」
这就真的得避免了。马良为此已经做好最坏打算,自愿成为蜥蜴的尾巴。
「鸱枭是吧……」
壬氏深沉地叹气。即使心情沉重,还是得与理人国的使节们会面。
会谈的地点不在官府或本宅,而是包下了人称西都第一的一间高级酒楼。在飞龙与他的叔父——玉袁的次男会同之下,双方进行会谈。
理人国的使节们上下打量了壬氏一遍。乍看之下态度恭敬有礼,然而在后宫成天被人品头论足的壬氏轻易就能看穿对方的心思。
论国力,茘国是对方的数倍,甚至是多出数十倍。然而背后强大同盟国的存在,造成了他们自高自大的心态。这些人还有另一项特征,就是很多人的体格优于茘人且毛发茂密。从他们的态度中透露出了对这点的侮慢。
因此,壬氏挑选了高大强壮的人担任侍卫。像是李白的话善于临机应变,在某种程度上值得信赖。但是,由于猫猫前去诊视那第四王子时他也有同行,为了安全起见就让他在背后帮忙。
马闪最近能力大有长进,只是个头还在发育,又生了一张没长胡须的娃娃脸,因此壬氏让他做文官打扮而非侍卫。他本人似乎并不情愿,但壬氏告诉他这是为了让对方松懈,要他谅解。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娃娃脸的文官,居然拥有能空手击毙数十人的臂力。
陆孙表示他还有公务在身,就推辞了。壬氏本来觉得机会难得想让他一起来,看来麻烦事他是一件也不想碰。感觉这家伙最近好像某种烦恼一扫而空,性情变得自由自在多了。
他也没让虎狼、雀与马良来参与会谈。原因是替疑似王子的人物治病时他们也有同行,马良与雀暗藏了一身卓越的外语能力,本来是希望他们能来担任通译,但也莫可奈何。
现在身边没有几个亲近的部下,有高顺在着实像吃了颗定心丸。
外交就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双方都在无端挑毛病,既然不是友好国就更没义务忖度对方的苦衷了。
不过,壬氏知道自己这张脸在谈判时很有用处。让人带领进入房间后,他一和使节们面对面,对方立刻僵在当场。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壬氏右脸颊的伤痕,遗憾地叹了口气。
尽管这副容颜有时会让壬氏感觉受到轻视,然而微微一笑宛若天女的上天之人,看来似乎对异国人也管用。假如壬氏是女儿身的话效果想必更好,但他明白那样会引来更多的纷纷扰扰。毕竟别人已经屡次告诉他,幸好你是个男儿郎,才不至于造成邦国倾覆。
与其给自己这种说笑般的容貌,壬氏宁可得到其他更稳固踏实的才能。都不知道渴望过几次自己没有的能力了。
话虽如此,这副容貌其实不只是经常给他造成困扰,也派上过不少用场。这次也能利用的话,他自然会好好利用。
对方在会谈中意外地有话直说。到来的使节,是一名风貌与茘人神似的男子。肌肤泛黄,有着焦茶色的头发与眼睛。只有浓密的体毛与大鼻子大眼睛,让人感觉到异国人的血统。
『我国有一位贵族目前下落不明,你们可知情?』
主旨如上。这是通译传达的内容,因此不知道对方的语气对壬氏表示了多大敬意。
对方说的是贵族而非王族,也没有讲出具体年龄,不过大致上都和事前所知吻合。
『也有可能是遭人诱拐。知道任何消息请立刻告诉我们。』
乍看之下像是真心为了那什么贵族忧心忡忡。看他那略微低垂的睫毛与细微颤抖的手,假若是在演戏可真是个名伶。
怪人军师在场的话,再厉害的戏子都会被他扯掉假面具。然而壬氏胆子没大到敢把他运用在外交场合,那就跟抽着菸在火药库谈话没两样。
壬氏有必要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
「假若是家兄惹出了问题,请准许臣参与会谈。」
飞龙神情严肃地说。
「侄子闯的祸必须由我来负责。请月君不用顾虑我们,秉公处理便是。」
这是玉袁的次男说的。
两人对于血亲似乎同样是该罚就罚,问题是难就难在如何秉公处理。本来必须要握有清楚明确的消息才做得到。
不过,若要排出优先顺序,应该把哪件事放在第一位?
且先假设会谈提到的贵族就是第四王子。
如果要全面采信使节所言,第四王子便是遭人诱拐带进茘国。这样的话照常理来想,引路人就会是鸱枭。
就算是前领主的儿子,涉嫌诱拐外国王族可是无人能替他说情。更何况还是个败家子,能不跟他扯上关系最好。万一情况生变,壬氏必须做好立刻断尾求生的准备。
听起来或许很冷淡,但这就是外交。放着与外国产生摩擦、挑起战端的人不管,会害死几十、几百倍的人。
只是假如使节在说谎,情况就不同了。
有时情况会逼人在缺乏明确情报的状况下做出决断。以壬氏的立场来说,他只能暂时命令部下对鸱枭严加监视。视情况而定,还得禁止他踏进本宅或官府。
来到吃饭的地方却没吃上几口饭,会谈就结束了。理人国的使节们表示会在旅店暂住一段时日。
不知道他们打算待多久,总之一刻都不能松懈。
只是,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壬氏走出酒楼,坐上马车。
他要了点水来喝,像是把吃了等于没吃的饭菜冲进胃里。刚才没有马闪出面的机会,但也许是笨重的文官服快把他闷坏了,他稍微把衣襟拉松了些。
有人来敲马车车门。
「何事?」
马闪眯起眼睛,从车窗往外看。
「奉命传信。」
对方递出一份以蜜蜡简单封起的信纸。是马良的讯息。
「上面写了什么?」
壬氏开启信封,展信读过。
「……竟然如此不凑巧。」
壬氏按住额头。
信上写着鸱枭已来到本宅,试图硬闯结果双方大打出手。
壬氏无言了。为何会偏偏挑在这种时候出事?
然后——
「……」
「壬总管,您脸色怎么这么糟?」
「……那个笨蛋。」
信上提到猫猫为负伤逃逸的鸱枭做了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