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听说猫猫与鸱枭做了接触以来,壬氏处理公务时心里一直七上八下。
「月君不妨稍事休息吧?」
高顺体贴地说,但壬氏自然没有那个心思。
「你认为我睡得着吗?」
「身为执政者,睡不着也得睡。」
高顺说得有理,只是壬氏没成熟到能让感性追上理性。他反而觉得自己还能继续办公已经很了不起了。
「一开始说她几天就会回来了。我问你,今天是第几天了?」
「十天了。」
「怎么会拖这么久?」
讲这些变得像是在拿高顺出气。其实壬氏很清楚原因。
十天前,壬氏与理人国的会谈当中提到了第四王子。实际上对方并没有明说是第四王子,但恐怕是不会错了。
拥有皇位继承权的人待在并非友好国的另一国家,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对理人国或是茘国来说,都是一件大麻烦。
明明是对方擅自跑来的,但若是有个万一又可能会被无端寻衅。如果是玉莺,岂止严词拒绝,恐怕根本理都不理。但是,那不是壬氏的作风。壬氏个人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身边的部下们也应该都是同一种心思。
然而——
偏偏有个西都的重要人物,沾上了拐骗第四王子的嫌疑。
岂止如此,鸱枭来到本宅的那天,还正好是壬氏与理人国使节设宴会谈的日子。他行事鲁莽冲动,就算被当成存心妨碍宴席也怪不得人。
结果,难怪壬氏的部下马良等人会竭力减少鸱枭与壬氏的交集,甚至打算出事的时候就把他们连同鸱枭一起切割了事。听起来很残酷,但这大概便是高顺所说的为政之道吧。
可是问题一牵扯到壬氏的知心人,他就急了。
猫猫竟然跟鸱枭产生了关联。产生关联的时期也不巧,据说是在鸱枭来到本宅闹事之后才与他接触的。而且还帮他医治了伤口,就算被看成共犯也是莫可奈何。若只是简略的急救也就罢了,一旦是使用了针线的外科手术,就很难掩饰医治者的身分。
关于鸱枭这号人物,壬氏几乎是一无所知。只听说是个无赖汉,但不确定风评有几分真实。
只是,假如要切割鸱枭,那么如何才能守护猫猫的立场?思来想去到了最后,他们决定宣称猫猫是受了鸱枭威胁才勉强为他疗伤。倘若是遭到威胁被强行带走,就还有酌情考量的余地。
再来又说到必须离开本宅的理由。
「倘若鸱枭少爷是清白的,便表示有内贼。」
马良说了。有某个神秘人想对鸱枭下手。而既然还不知道凶犯是谁,为了猫猫的安全着想,他们认为不该把她留在本宅。这就是雀将猫猫带离本宅的理由。
雀这数日以来也是不见人影。壬氏已命令雀保护猫猫,但愿她正为了保护猫猫而四处奔走。
壬氏能做的,就是最优先将第四王子交还给理人国。
他打听到有个疑似王子的人待在南驿站,然而等到他们抵达时,消息当中提到的下榻旅店已然人去楼空。
后来壬氏试着继续追踪,得知除了壬氏之外还有另一势力在搜寻王子的下落。结果壬氏没能把第四王子交还给理人国使节,更糟的是鸱枭下手掳走第四王子的嫌疑也变得更大。
这已是六天前的事了。
跟鸱枭一样,猫猫也还没回到本宅。壬氏明白这是因为本宅并不安全,他们正在持续赶路前往其他安全的地方。
壬氏不只得处理平日的事务,还得忙着揪出本宅的叛徒以及应付理人国使节。
「我到外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遵命。」
壬氏一走出书房,高顺与马闪便随后跟来。马闪后头还跟着家鸭,但这件事他已经懒得挑剔了。
说到西都的玉袁府,在他的记忆中有着美不胜收的园景。然而现在已经有一半以上变成了农田,园丁们哭着挥动锄头耕地。
在仅剩寸土尺地的庭园里,壬氏看到凉亭那边有人影。凝目一看,是两个老家伙。
「哦,庸医阁下,你带来的这是什么美味啊?」
「呵呵呵,军师大人真是好眼光。这是我用今年收成的甘薯蒸熟了捣成泥,加入酥与蜂蜜混合烤成的。秘诀就在于要稍微烤出一点焦痕。」
两人在喝茶聊天。才在奇怪会是谁,怎料竟是怪人军师罗汉与医官阁下。那医官的医术本领让人信不过,但莫名其妙地倒是很有品德。
猫猫那个不爱理人的姑娘嘴上爱叨念,其实还是跟医官阁下很亲近,她的父亲也不例外。
「喂喂,医官大人。不是跟你说了甘薯还不能用吗?」
接着又有一个拿着锄头的男子加入。是罗半他哥。医官阁下的护卫以及罗汉的副手也待在凉亭旁边。
「对不起嘛,想到什么烹调法就想试试。如何,罗半他哥兄台,要不要来一个?」
医官阁下把甘薯点心塞进罗半他哥的嘴里。
「呣唔唔,味道是不错,但我还是觉得只要再储放一阵子,就不用加什么砂糖或蜂蜜了啊。啊!我觉得上回那种加了蒸馏酒的比较好吃。」
「是这样没错,但有什么关系嘛。军师大人,你尝了觉得怎么样?」
「不错。不过我希望别放蒸馏酒。」
「哎哟,原来你不会喝酒啊?不像小姑娘可嗜酒了。」
「喂喂,医官老叔。不会跟我说上次做的点心里用了猫猫的酒吧?」
「才不是呢,那是我特别拜托食堂分给我的啦。不过我把它藏起来了,以免被小姑娘找出来全部喝掉。」
「也是啦,那个丫头是有可能喝得一滴不剩。」
罗半他哥显得深有感触,好像很能理解。
「就是说呀。我还听说蒸馏酒适合拿来烤肉,想试试又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是这样的,听说蒸馏酒很烈,淋在肉上一烤会轰的一声喷火呢。」
「那得先把水给准备好了。」
医官阁下正与罗半他哥聊天的时候,罗汉只是顾着把点心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然后噎到了。副手急忙赶过来,用力往他背上连拍好几下。动作看起来相当熟练,大概已经不知道发生过几次了吧。
「月君,也许再走远一点会比较好?」
高顺提议道。
「也好。」
这数日来,他们一直在设法瞒骗罗汉猫猫不在的事实。之前没发生蝗灾时,罗汉有公务在身,所以还能巧妙引开他的注意力,但这次就有点困难了。
「我说啊,猫猫是不是也该回来了?」
「嗯——我只听说她和雀姊一块儿去港市采购药品了。小姑娘她啊,一讲到药就会变了眼色,大概是这样才会一直采买不完吧。」
庸医没觉得有什么疑问就回答了。是因为他真的这么想,才回答得了。
罗汉这个人讲得再好听,也很难像个寻常人一样过日子。一天当中有一半时辰都在睡觉,基本上就是成天玩乐,公文什么的连看都不愿意看,而且很不识相。
但是,唯有看穿他人心思这项异才,即使说是茘国第一也不为过。他能够像是看着将棋棋子那样一眼看出部下的适性。或许是这项异才的衍生应用吧,所有谎言或诡辩在罗汉面前都不管用。
因此,壬氏若是见到罗汉,谎言当场就会被拆穿。所以他一直在设法躲着罗汉。
壬氏准备掉头回书房。
「呱!」
一声傻气的鸣叫响起。还以为是怎么了,原来是跟在马闪后头的家鸭在园子里发现了青蛙。
「不可以,我们走了。」
马闪立刻想去抓住它,但当下迟疑了一瞬间。马闪臂力过人,想必是怕把家鸭的骨头给握碎了吧。
家鸭跑去追赶蹦蹦跳的青蛙。凉亭那边的几个人,视线望向了连连拍动翅膀的家鸭。
「哎哟,是月君哪。」
医官阁下无忧无虑、脸颊微微泛红地看着他。
「是月君……」
罗半他哥略显尴尬地调离目光。自从上回派他踏上横跨戌西州之旅以来,就没跟他好好说过一句话了。
「月君~?」
罗汉讲得好像不大高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壬氏这边。
壬氏面露在后宫时期练出的客套笑容。高顺也维持面无表情(扑克脸),马闪却跑去追家鸭了。
「我的老天啊,我这数日以来找您找好久了。您都跑到哪儿去了?」
罗汉酸溜溜地说。
「在书房处理公务。偶尔外出散散步。看来你总是没挑对过来的时机。」
壬氏没说谎,但也没说真话。
壬氏伤透脑筋,不知该如何是好。万一罗汉现在问他猫猫怎么了,事情就瞒不过了。这位仁兄只要一讲到女儿,甚至还曾经想过要炸掉后宫哩。
「话说回来,月君可曾见到过猫猫?」
罗汉直截了当地问他。不管怎么回答都不可能骗过罗汉。正在烦恼着该如何是好时,家鸭跑过了罗汉与壬氏之间。
「站、站住,舒凫,还不听话!」
「马闪……」
高顺用低沉浑厚的声音,警告追着鸭子跑的马闪。
马闪当场收住脚步,但家鸭拍拍翅膀,就这么撞上了走在游廊上的一个人。
「哇!突然来了个什么?」
衣服上留下鸭掌痕迹的人原来是虎狼,手里还拿着文书。
家鸭停了下来,马闪轻轻抱起家鸭。
「抱歉,是我看管不力。」
马闪语气一本正经地道歉。
「不会,侍卫别客气。」
「这是要拿去给陆孙的文书吗?」
壬氏随口问问。如同陆孙会把公务塞给壬氏,壬氏也会把公务塞给陆孙。双方之间往来的文书分量确实是相当庞大,但壬氏觉得今天的文书似乎没这么多。
「回月君,正是如此。」
虎狼用一如往常的礼貌态度回话,看起来没有哪里奇怪。
「我问你,你为何要撒谎?」
罗汉一边拨动着单片眼镜一边说了。
「撒谎?」
壬氏看着罗汉。
「你没有要去陆孙那边。所以你其实是要去哪儿?」
「没有要去哪儿啊。噢,我另外还负责处理各种庶务,所以会先去办那些杂事。」
虎狼说过想不带偏见地经手各种差事,所以也有做些下人的杂务。途中绕去其他地方办事并不奇怪。
然而,罗汉所说的撒谎,听起来似乎不是这种小事。
「那我问你,你知道我女儿上哪去了吗?」
「猫猫小姐的话,记得是去港市采买了吧?」
虎狼歪着头回答了。
罗汉迈着大步走到虎狼面前,右手猛地一挥。啪沙一声,虎狼拿在手里的文书飞得满天。
「罗、罗汉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最怕见人起纠纷的医官阁下慌了起来。
「庸医阁下,可以请你去把刚才说到的蒸馏酒拿过来吗?」
「咦?喔,好。」
医官阁下急忙赶回药房。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
「不知道。为什么呢?」
虎狼显得很困惑。不光是虎狼,壬氏等人也都疑惑不解。
「月君,请问猫猫是去港市采购药品了吗?」
「……」
壬氏摇摇头表示不是。他认为现在再瞒骗也没用了。
「那么,这个骗子早就知道猫猫在做其他事情了?」
「应该不知道才对……」
猫猫这件事,壬氏只有告诉少数几个部下,甚至连马闪都瞒着,为的就是怕谎言被揭穿。
因此,虎狼本来是不该知道的。
为何虎狼会知道这是假话?
「虎狼,你……」
壬氏眯起眼睛,看着态度谦卑的青年。
「罗汉大人,我把酒拿来喽。」
正好医官阁下把酒瓶拿来了。
「劳驾了。」
罗汉从医官阁下手中接过酒瓶,拔掉了软木栓。他把脸别到一边,想必是为了避免被酒精薰醉。然后他把酒瓶倒转过来,里面的液体啪答啪答地洒在掉了满地的文书上。
「啊啊,真是浪费。您这是做什么?」
大概也只有医官阁下,敢当面对罗汉有意见了。
「我要这样做。」
副手不知什么时候拿了火种来。罗汉接过火种,丢在洒了蒸馏酒的文书上。轰的一声,火旺盛地烧了起来。
「您怎么能这么做?这是要给陆孙大人的文书啊!」
「管你什么文书!我现在想问的是,你为何会知道你不该知道的内情!」
罗汉的脸被炙热燃烧的火焰照得发红。
「这要我如何回答?我只是觉得可疑罢了。首先,猫猫小姐平时那样受人珍惜,却为了采购而一外出就是数日,岂不是很奇怪吗?」
「那我换个问题。你是不是用计陷害了猫猫?」
「……」
虎狼沉默以对。
「你是不是存心考验她?」
「……」
还是一样,沉默以对。
壬氏心想,继续让罗汉问下去也没意义。罗汉问题的受词就只有「猫猫」。
这种时候如果有个准确的问题,那就是——
「虎狼,你是不是嫌鸱枭碍事?」
对于壬氏的问题,虎狼露出了一丝浅笑。
「没错。因为鸱枭大哥不配当继承人。」
「所以让你起了杀机?」
「如此才能除去后患,让事情处理起来更顺利。」
罗汉什么也没说。
「让大哥活着,被当成家父玉莺的后任不会有任何好处。」
壬氏一直在找内贼,但他之前并不了解这个叛徒心里的打算。
「为了能够将西都治理得更加完善,鸱枭大哥是多余的零件。只要能拿掉这个零件,我什么都愿意做。」
虎狼微微一笑,慢慢地把鞋子脱了。
「就算要让我烈火纹身,我也甘之若饴。」
虎狼笑着踏进了炙热燃烧的文书堆里。
「你做什么!」
马闪立刻动手把虎狼从火堆里拖出来。虎狼趴在地上坚持不从,抓住地板不放。
任由衣服、头发与皮肤被火焚烧,虎狼还在笑着。
「怎么这样乱来啊!」
罗半他哥去池塘打水,拿来泼在虎狼身上。高顺也开始行动,对护卫以及罗汉的副手做出指示。
医官阁下口吐白沫昏过去了。
罗汉眼神冰冷地看着趴在地上的虎狼。
「是什么让你竟至于如此?」
壬氏感到很意外,自己竟能如此冷静地看着这个难以理解的生物。
「布,拿布给我。」
马闪用褥子把虎狼裹起来,抬到药房去。
医官阁下不可能医治得了他,得到街上的病坊去请个医官过来才行。
「高顺。」
「在。」
「鸱枭是清白的。以这情况来说,跟他合力寻找第四王子的下落才是上策吧?」
「微臣这就去办。」
高顺即刻动身。但罗汉神情显得兴致缺缺。
「哦,月君打算这么做啊?可别忘了那个叫什么鸱枭的也有可能图谋不轨喔。」
「关于这点,只要罗汉阁下与我同行就能弄清楚了吧?还是说,你要因为对我的不满而延误解救女儿的机会?」
「月君也开始变得有两下子了啊。」
「多亏某人垂教。」
叛徒已经抓出来了。那么,下一步该怎么走?壬氏即刻采取行动。
这才是救回猫猫的最佳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