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雀(贝古拉)是个非常幸福的孩子。
父亲是贸易商,年纪大了之后才娶妻。好像是见到了貌美如花的母亲,一把年纪了竟对她一见钟情。
母亲有着高挑修长的个头与象牙色的肌肤,是个身材曲线凹凸有致的美女。不单是父亲,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她夺去。
父亲邂逅身为异国人的母亲似乎是巧合。那时母亲正在搭乘邻国砂欧的船。船遭逢暴风雨而遇难,母亲幸获父亲的商船所救。起初她语言不通,遇到了许多困难。由于父亲精通砂欧语,就在各方面照顾母亲。他给了母亲一份营生,并且教她学会本国语言。
父亲本打算立刻将她送回砂欧,但事情并不顺利。母亲的前夫与孩子也在那遇难的船上,都溺死了。她说她在砂欧没有亲人,就算回去了也无处安身。
父亲是个商人,但心地十分纯良,做生意凭的是人望。这样的父亲自然不可能抛下孑然无依的母亲不顾。再加上年过四十仍不曾娶妻的父亲,一把年纪竟起了爱恋之心。
母亲身为异国人虽然语言说得不好,但做事勤奋。不用多时,佣人们便开始唤她为夫人。
母亲成为父亲的夫人之后继续帮忙做生意。雀以前很喜欢让爹娘牵着手上教堂。每逢休息日一家三口都会去祈祷,在外面吃过饭再回家。
「本来是打算找个机会,收养亲戚的孩子的。」
结婚后的第二年,雀诞生了。雀虽是女娃,但从没想过自己能有儿女的父亲欢天喜地,据说雀出生后整整十天,父亲都在店门口发送点心给路过的人。
雀这名字是母亲起的。父亲说起这名字就像只玲珑的小鸟,甚是可爱。雀没像到身形修长而貌美的母亲,长得很像身材矮胖的父亲。不怎么大的眼睛、像是被压扁的鼻子,个头也没多高挑。但是常言道:爹娘不嫌儿丑。父亲见到每个亲戚都对雀连声的夸赞。
雀的容貌称不上好看,但脑袋不差。出生后不到一年就会走路,两年讲话已经能够滔滔不绝。等到三年就快过去,父亲更是笑咪咪地期盼看到女儿将来的成长。
雀的脑袋是当真不差。
因为她还记得自己不满三岁时母亲就消失了踪影,也记得母亲失踪前的模样。
有一天,母亲突然不见了。父亲惊慌失措。店里伙计又是惊讶,又是困惑,上上下下不明就里地乱成一团。
父亲请画家画了好几幅肖像画,日日寻觅她的下落。
莫非是被卷入了什么变故?父亲苦觅母亲下落,却在过程当中慢慢发掘出一些怪事。
父亲做生意的对象似乎有情报遭人泄漏出去。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从他们与外国的进出口事务,找到了一些不寻常的金流。
父亲是靠人望拉拢生意,但做买卖不能只靠人品。雀脑筋动得快,正是遗传自父亲。
父亲无法忽略这些细微的异样之处。他查验了母亲来到家中之后这数年来的大小交易与帐簿的金流。
结果找出了与一个国家的关联。
茘,一个与砂欧相邻的国家。位于越过砂欧更遥远的东方,两国之间没有交谊。
母亲说过她是砂欧人,但容貌更像是茘人。砂欧境内混血族群众多,父亲从未把这事放在心上。
「你爹一定,一定会去把你娘找回来的。」
父亲一边对雀这么说,一边把宗教经典拿给她,叫她多学习。雀也没其他事好做,就让佣人念经书给她听。
「你娘必定有她的苦衷,一定是不得已的。」
听到父亲慈祥地这么说时,雀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父亲真傻。
过了几年,父亲说可能找到母亲的下落了。似乎是有人告诉他,在茘地看到一个长得和肖像画一模一样的人。
父亲大喜过望,乘船去了茘国。
雀后悔当时没伸手挽留父亲。她应该要认定母亲已经死了才对。父女俩共享天伦之乐就够了。
可是,这个梦想没能实现。
父亲就这样一去不返了。
失去爹娘的孩子会有何下场?假如雀的岁数再大一些,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然而连十岁都不到的小女娃什么也办不到。
还不到一个月,父亲的财产就被抢夺一空。有钱人一死,总是会不可思议地冒出一堆亲戚。只有少数几名对父亲感恩戴义的佣人留下几枚金币,成了雀手头仅有的钱。
父亲当时如果神智清楚,应该会为雀选一个品德高尚的保护人才是。从前那个美丽动人的母亲,究竟让父亲神智昏乱到了什么地步?
「你若是遇到困难就去教堂吧。」
雀捏紧金币去了教堂。
神职人员还算有品德,同情雀的遭遇想将她送进济贫院。但是雀知道那里去不得。仅剩的几枚金币一被发现就会遭人抢去。
雀已经做好了今后的打算。
教堂有位老师想到东方传教。而雀听说他再过不久就要启程了。
「请带我走。」
雀对看起来脾气古怪的老师说了。
「我不能带个孩子上路。」
老师是个年约四十的男子。听闻他从前在一个大教会护卫那儿的老师,体格结实健壮。毕竟他要去的是以异教徒居多的异国,似乎还是要有点功夫本领才行。
雀是个孩子,手无缚鸡之力。她只拥有一样东西。
『神啊,祢是否正看着我们?』
雀记得佣人一遍遍念给她听的经书内文,她请人家重念过好几遍。她一字一句正确无比地发声。
「……」
「请带我一起去。」
没有任何价值就无法得到青睐。
对父亲来说,雀是自己的女儿,所以有价值。
对店里伙计来说,雀是雇主的女儿,所以有价值。
所以雀向老师展现了价值,让他知道自己能帮助他传教。而且雀还是她娘的女儿,长得比较像东方人。只要学会语言,路途中应该能帮上很多忙。
老师后来迟疑不决了老半天,幸好最后终于让步了。或许也是因为他知道雀已经无处安身了。
「你就算死在路上,我也负不了责。」
「我知道。」
雀就这样与老师一同前往东方。但因为还得沿路传教,走得很慢。他们花了一年才横越砂欧,抵达茘地。
但是,进了茘地更是寸步难行。
半路上,老师给了她一本以各地语言写成的经书。
「听好了,学习语言很重要。你必须学会这些语言,一字一句都不能有错。这有时候能决定你的生死。」
老师态度粗鲁但很会照顾人。只是这位老师似乎天生脾气火爆,屡次被异教徒追着打搞得他怒火冲天。有时甚至还被关起来,遭受到类似严刑拷打的对待。
「该死的异教徒,不让你们改宗我绝不罢休。」
这是老师的口头禅。
雀不懂老师是有过什么经历才会来到满是异教徒的茘国,但怎样都与她无关。
虽说是教会团体,人员对待童佣的方式并不是太好。毕竟盘缠有限,怪不得他们。每到这种时候,雀就会想起自己是什么人。自己不是富商千金,只不过是个供人使唤的小毛孩子罢了。
所以她为了填饱肚子总是用尽心思。有时她会在镇上到面容和善的夫人旁边哭一场,偶尔可以得到施舍。有些小孩被她像小丑一样逗笑,会分点心给她吃。偶逢佳节庆典大张宴席,她会趁机大吃大喝弥补平时的饥饿,能保存的食物就偷偷存起来。
在因缘巧合下与一队云游艺人一同旅行时,雀学会了变戏法。公然偷看艺人们练习会被围起来打,所以她都是爬到树上躲起来偷看。因为她知道在一些有钱人面前变戏法可以得到打赏。
老师抓到她这样做的时候骂了她几句,但他似乎也对于让雀食不果腹感到心有无奈。雀拿到的点心或赏钱都没被没收。
进了茘地之后过了一阵子,雀改名为麻雀。老师教过她假装成茘人,可以增加活命的机会。
「你说过要去西都对吧。」
「是。」
老师与传教团似乎准备在茘国当中一处建有大教堂的村子落脚。他说他们打算以这村子为传教据点。
「需要我陪你去西都吗?」
老师跟雀相处了几年,也开始会稍微关心她了。
「我不要紧的。」
雀这年十二岁了,在茘国已差不多是婚配的年纪,一般来说应该会心有疑虑。但是,雀把头发剃得很短。小眼睛与扁鼻子也绝对称不上好看。于是她就作为婢女跟着一支商队前往西都了。
抵达西都时又是新的一年,雀十三岁了。她向商队告辞,决定做个流浪儿在当地定居下来。
小丑这个行当似乎是雀的天职。她白日用滑稽动作表演戏法赚赏钱,夜晚就躲在沟渠里御寒睡觉。就这样过了一段时日之后,她听说当地有个人长得跟母亲的肖像画十分神似。
「我记得在这附近最大的宅邸里看到过她。不过,也只看到过一次就是了。」
雀相信了对方所言,前往那大宅。
那是全西都最大的宅邸,脏兮兮的雀绝不可能进得去。所以她待在宅邸门前,等着屋里的人出来。
「兄长,等等我。」
她听见有人说话。
一名体格结实的男人踏出宅门。说他是男人,其实年龄大概才刚加元服没几年。只不过,男人的服饰比雀要来得干净漂亮。看那英气风发的眉宇,一定备受年轻姑娘的仰慕。
接着踏出宅门的,是一位姑娘。刚才那声音大概是就是这姑娘在说话。姑娘已是婚配年龄,眼神锐利但貌美如花。衣裳从头到脚使用的料子,应该是父亲往日做买卖时也曾经手过的绸缎。那种独特的光泽与触感,雀已经多年没有触碰过了。
「好了!快给我过来!兄长好意要做你的护卫,你可得心怀感激啊!真是,若不是爷爷吩咐,我才不愿做这事呢。」
跟在性子泼辣的姑娘之后,又有一位姑娘走了出来。这位姑娘有着美丽的红发与翠玉般的眸子。不同于方才那位姑娘,她有着温柔的眼神。年纪看起来与雀相差不大,为何两人之间却天差地别?
一个是流浪儿,一个是美丽的大户千金。
「银,休得碎嘴碎舌。」
她听见有人说话。
雀已经好几年没听到这个声音了。不可思议地,早已沉淀在记忆底层的光景逐渐苏醒过来。
「叶娘娘就要进后宫了,你得弄清楚彼此的身分。」
高挑修长的个头、象牙色的肌肤、身材曲线凹凸有致的美女就在那里。
被唤作银的姑娘变得怏怏不乐,但雀不在乎。她只是不懂,那个从前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美丽女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是,母亲大人。」
银说了。
母亲大人。雀反覆思考这几个字。雀花了好几年认真习得茘语,很确定那个名词的意思是「母亲」,但不明白一个异国姑娘为何会这样称呼她。
她以前听说母亲在遇见父亲之前曾经有过丈夫与孩子。可是,母亲不是说他们都死于船难了吗?
「母亲——」
又多来了一个人说话。
是个孩子,比雀还小。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请带我一起去。」
「不行,你得和我一起念书。下次我再带你去买东西吧。」
「我不依——」
孩子抱着母亲的腿。雀以前也曾经像那样跟母亲撒娇过。
雀不知道自己现在看到的是什么。只有一件事实摆在眼前,那就是母亲身边的每个孩子,看起来都比雀干净漂亮多了。
雀的头发用剃刀蓬乱剃成了平头,衣服也是穿了多年的旧衣。她没钱住旅店,好几日没洗浴了,就是个浑身污垢、脏兮兮的小鬼。
雀忍不住从藏身的围墙后方探头出来。她一步又一步,走向母亲身边。
「怎么有个脏东西?」
被唤作银的姑娘说了。那双眼睛摆明了把她当成秽物,就像看到一个没有价值、不被允许存在的东西。她想起父亲昔日被迫鉴定破铜烂铁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银,别去在意那些。」
那男人说了。雀很难判断他所说的「别去在意那些」当中具有何种含意。
雀只是看着那个美女。
美女像银一样瞥了一眼雀,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带着孩子回屋里去了。
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雀追着母亲的背影一路来到了这里。以为母亲看到她,会觉得有些眼熟。
可是,她完全没认出雀来。
雀花了这么多年追寻母亲的下落,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雀期望多年未见的母女能够相拥而泣?不,并非如此。
雀想知道的是,她对母亲来说究竟有过何种价值。
雀当天晚上,偷偷溜进了宅邸。
雀无论如何都想问个清楚,知道自己对母亲来说究竟是什么。
也许是拜多年被异教徒追打的经验所赐,她轻易就溜进了宅邸。她蹑足潜踪,在宅邸里寻找母亲所在的房间。
「老鼠真是臭不可闻啊。」
一个声音贴近着雀的背后传来。
她急忙转过身去,但还来不及动就被人压住了。
「流浪儿偷东西啊?会被砍断手臂喔。」
一名男子如此说道。年纪大概三十吧,雀被他压住,看不见他的长相。
「我不是来偷东西的。」
雀尽可能讲得客气有礼,这是老师教她的。没想到却适得其反。
「你是异国人吧?讲话有口音。」
雀的脸孔被他紧紧压在地面上。
「看你还年轻,你是哪国来的?砂欧吗?不,还是更西方的国家?目的是什么?」
男子把雀拉到不会被人瞧见的地方。
「我……我是来……找我娘的。」
雀断断续续地说了。
「你娘?你是说这宅邸里有个下女是你这种肮脏小鬼的娘?」
男子出言嘲笑。无论被如何羞辱,雀都不痛不痒,她只是从怀里拿出又脏又破的肖像画给那男子。
「……这是?」
男子的声调变了,显出了困惑。
扣住雀的力气减缓了。
「你是她的女儿吗?」
雀不知道「她」说的是谁。雀唯一能做的,就是抓准这男人的困惑乘虚而入。只是,想脱身绝非易事。那么要如何乘虚而入——
「十四年前,家母遇难得家父所救。我是她后来生下的女儿。」
她诚实地说了真话。
「女儿啊。哈哈,原来如此,对。确实有这么个女儿。」
男子笑了。
「就是那女人觉得无用了,抛下的女儿吧。」
「无用」这个字眼在雀的脑中回荡。
「无用?」
「对,你没有用处了。为了回到这个宅子,她不需要你这女儿了。你是她潜伏于异国几年间的身分保障,这就是你曾经有过的存在价值。」
「曾经」代表已成过去。也就是说她已经不要雀了?
「她自然不可能带你回来。为了完成使命,你是注定要被抛弃的存在。」
「注定要被抛弃……」
她大受打击,彷佛脑袋连连遭受重击。
其实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当她抛下父亲与雀离家时,雀应该就心知肚明了。
「你的父亲呢?既然是出手阔绰的商人,应该已经迎娶继室了吧?」
如果真是那种父亲该有多好?父亲为人良善、慈祥,而且太愚蠢了。
「家父听闻家母人在茘国,踏上旅程之后客死异乡。我家也没了。我变得一无所有,便来寻她了。」
「就带着这张肖像画?」
「是。」
「嗯……」
男子若有所思,眼光上下打量雀。
雀暗自心想,她的价值即将在这时确定。假如自己拿不出半点价值来,恐怕会被当成无用之物处理了事。
「我能说母国语、茘语与砂欧语。另外还懂几种语言。」
她想起老师给她的经书,说出流畅的外国语。
「我还会算数。我曾经一星期只喝水果腹。我不怕痛,而且手很巧。」
雀表演有样学样的戏法给他看。
她什么都愿意做。为了活下去,为了发掘出自己的存在价值。
「……真是个蠢东西。这个要来得有天分多了。」
男子轻声说道。
「好吧,我就先观察一阵子,看看你有多大本事。假如你有那个价值的话……」
男子咧嘴一笑。
「就让你做我的传人。」
就这样,男子成了雀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