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违了数日的一觉好眠,大大地有助于恢复壬氏的精气神。
他悄悄看了一下床上。浑身沾满尘埃与血污的猫猫蜷缩成一团正在睡觉。大概是真的累坏了,即使壬氏抱她上床也没把她弄醒。
壬氏懊悔自己不该比她先睡着,猫猫这段时日的遭遇必定比他艰苦多了。他责怪自己没早点把她抱到床上,让她窝在柔软的被褥里。
几天以来第一次的睡眠着实令人难以抗拒,而且舒适得就像在泡温水澡。
猫猫的脸颊上有挨揍的痕迹,身上有擦伤,脖子上有刀伤。衣服血迹斑斑,似乎是因为医治了身受重伤的雀。
「简直是不成人形。」
关于这数日以来发生过什么事,就算壬氏开口问了,猫猫大概也只会像呈报公务一样详述事实吧。当中没有半点期望得到关心或陪伴、刺得人发痛的强烈爱恨。没有过去后宫那些女子对他表现出的灼人情意。
她究竟是不想成为壬氏的负担,还是认为再怎么诉诸情感也无济于事?
假若是前者,壬氏会变得很想把这个活像恶猫的生物好好管教一番。
壬氏如今不再服用假扮宦官的药,已经充分恢复了男性雄风。她究竟明不明白一旦没了名为理智的锁链,他就只会变成一头野兽?
「小殿下。」
侍女水莲出声唤他,手里拿着更换的衣物。
「时刻到了,请用膳。」
「我知道。」
「小殿下要沐浴吗?」
「……免了,没那闲工夫。」
「满身血污不太卫生就是。但今天就不念您了。」
水莲嘴上叨念,壬氏却觉得她比平时更要来得笑容可掬。
「要不先把热水准备着吧?」
水莲的眼睛望着床铺。就算壬氏不用,还是应该让猫猫洗个热水澡。
「替换的衣服也准备着。」
这个举一反三的侍女,即使壬氏省略了「谁的」也一定能明白。
「遵旨。」
水莲恭敬地低头。
壬氏伸了一个大懒腰,然后再度站到床前。
他小心不要弄醒睡得香甜的猫猫,把脸凑近过去。
「做这点补充不至于拿来怪罪我吧?」
他讲得像是在说服自己,嘴唇轻吻了一下猫猫的额头。
更衣用膳已毕,壬氏前往位于本宅的大厅。这间大厅在厢房之中,似乎常有机会用来宴客,不过今日包含护卫在内只让最重要的寥寥几人入内。这是为了避免隔墙有耳。随侍壬氏左右的是高顺与桃美。今天桃美不是作为侍女,而是以副手身分跟随壬氏。让夫妻俩左右各站一边弄得壬氏不大自在,但有这两人跟在旁边比谁都更令人放心。
大厅里已有几人先到。他们各自在长桌旁的椅子就座。
其中一人是个硬汉,长得与多次耍弄壬氏的玉莺十分神似,只是没蓄胡须。虽然面无表情但眉头紧锁。此人便是玉莺的长男鸱枭。壬氏几乎没跟这个男人讲过话,不过在商议遗产继承事宜时已经观察了他良久。这人看似与父亲玉莺如出一辙,实则截然不同。
坐在鸱枭对面的,是个彷佛才刚到元服年纪的青年,也就是近日都在壬氏底下学习政务的虎狼。容貌与长男鸱枭没有半点相像之处。此人态度谦卑,体格彷佛尚在成长阶段,但此时一身模样异乎寻常,全身各处缠着白布条。这是他自己跳入火堆导致的后果。尽管由于立刻泼水救火而没导致太严重的烧伤,但看了还是教人心痛。
然后还有一人。
本来排在长男与三男后面应该轮到次男,但这次不是。那边坐着一个包扎着三角巾,笑容可掬的女子。是雀。
她脸上有擦伤,胴体似乎也做了某些处置,衣裳穿得僵硬而凹凸不平。肩上披着棉袄避免着凉。这是马良常穿的棉袄,不过他此时不在场。
「月君,久疏问候了~」
听到一如平素的声音,壬氏一瞬间怀疑她是否真是个伤患,但看猫猫溅了一身的血就能知道她伤得多重,而且应该正严重缺血。虽然态度诙谐戏谑,只能说实在耐力过人。
「请月君宽恕,还请就让我维持这个姿势。」
雀频频偷瞧桃美。她看的不是壬氏而是婆婆的脸色。桃美应该也不至于对身受重伤的媳妇那么严厉才是。
「无妨。」
壬氏代替她婆婆回答了。
鸱枭与虎狼已经站了起来,向壬氏恭敬地低头行礼。
「多次劳驾月君前来,在下请月君恕罪。」
鸱枭当先开口了。上回商议遗产继承事宜时可没看他态度这么恭敬。
大概是鸱枭心里有他的想法吧。
相较之下,三男虎狼只是笑脸迎人。
「月君红光满面,可喜可贺。感谢月君对我这样的罪人给予宽待。」
关于这次的事件,正是虎狼把事情弄得更为棘手。壬氏无法忍受他这副若无其事的嘴脸,但更怕他会为了自己的信念笑着切腹自尽。
「没人说过要宽宥你这次的罪责。」
壬氏语调冷静地说了。虎狼听到这句话依然面带笑容,鸱枭的表情却反倒帮着他紧张。
现在众人在这大厅要谈的,正是关于虎狼的事。他们这次聚集,为的是要把虎狼的打算与所作所为问个水落石出。
而本来应该在场的次男飞龙并未到场。这是因为有件事他们不想让飞龙知道。
壬氏以手势要众人坐下。鸱枭与虎狼确定壬氏已在椅子上坐下,他们才坐。
雀始终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饮料。乳白色的饮料冒着热气,八成不是山羊奶就是加了山羊奶的汤。毕竟她正缺血,无可厚非。
壬氏决定别去在意,直接开始谈正事。
「虎狼,你为何要谋害自己的亲哥哥鸱枭?」
闲话不用多说。壬氏开口就把事情问个清楚。
虎狼面不改色,笑脸如常。
「我是以我的方式为戌西州着想。」
「这就是你谋害亲哥哥的理由吗?」
壬氏淡定地追问。
鸱枭注视着虎狼。做哥哥的心情想必相当复杂。
「你和鸱枭向来不是处得很好吗?也不是因为继承遗产时嫌你哥哥碍事吧?」
「回月君,大哥确实是说过不要遗产,随我们几个去分。」
「对,我什么都不要,阿爹的遗产你们自己去分就好。我也没打算治理西都,虎狼你跟飞龙两个人自己去商量就好。更何况我的名字是鸱枭,没打算再用玉字了。」
鸱枭这番话,对于世上多数次男与三男来说想必是求之不得的提议。然而对于治理戌西州的家族来说却没这么简单。
「所以大哥是要我与飞龙二哥两个人来治理?您说这话还真是蛮不讲理啊。大哥以为只要自己不继承遗产与家业,就天下太平了吗?」
「为什么不?飞龙为人踏实可靠,又比我聪明。他会有办法统领西都的,只要你去辅佐他就行。就算一时之间代替不了阿爹,过个几年应该就会上手了。」
「过个几年?不就属这几年最需要劳神费心吗?」
虎狼傻眼地叫道。平时那个态度谦卑的青年不知跑哪去了。
「飞龙二哥是很踏实可靠没错。假若到中央正常做个官员,二哥会比鸱枭大哥更能步步高升。可若是担任西都的领袖、代表又是如何?」
虎狼问的彷佛不是鸱枭而是壬氏。
「蝗灾之后的重建、治安的恶化、粮食不足,加上今后还得考虑到来自外国的威胁。大哥以为飞龙二哥有那能力率领群众吗?」
「请求祖父或姑姑叔叔帮助不就成了?」
「爷爷年事已高,我想他不会再从中央回来了。至于叔父或姑母他们,又能帮得了我们多少?爷爷之所以把西都托给父亲,怎么说也是因为父亲无论看待他人的眼光如何,好歹还是有统领群众的力量啊。」
壬氏只能点头赞同虎狼的这番话。无论是基于何种打算,玉莺确实是有着那份力量。他那近乎于骗徒的煽动本事,就某种意味来说壬氏也该跟他学着点。
「爷爷在世的时候或许还能度过难关。而且如果蝗灾尚未发生,众人或许也会安分守己。问题是如今父亲已故,叔父姑母今后对本家有任何意见都是不会客气的。而飞龙二哥或者我,都没有力量能压制在戌西州各行各业拥有势力的叔父与姑母。所以,飞龙二哥一直都在等鸱枭大哥回家。因为只有鸱枭大哥够强势,有事可以跟幼达叔父用拳头解决。」
幼达这个表字,代表的意义是么子。玉袁的儿女当中最小的是玉叶后,不过壬氏听说过兄弟当中最小的是经营畜牧的七男。又听说他以前曾经与鸱枭大打出手,甚至弄到拿刀子要砍人。
「我们几个兄弟与姊姊之中,能把西都治理得尚且安定的恐怕也只有鸱枭大哥了。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飞龙二哥与我从前一心都只想着辅佐大哥。」
「你这是自相矛盾吧?听你从刚才就一直对鸱枭赞誉有加,但我是在问你为何想要他的命。」
「没有矛盾呀。」
雀开口了,手里握着像是柔软炸面包的东西。
「鸱枭兄若是那样继续活着,迟早会有人拥戴鸱枭兄坐这个位子,对吧?他就是怕那种人出来碍事啦。」
「正是如此。」
虎狼肯定雀的回答。
「可是,没了鸱枭以后又会如何?不是刚刚才说飞龙与虎狼都缺乏力量吗?」
对于壬氏的疑问,雀与虎狼微微一笑。笑起来的模样有点相像。
「是呀。然而就是给虎狼小哥找到了。比起无心从政的大哥,他更希望此人能留在西都。」
「是,正是如此。」
虎狼盯着壬氏看。壬氏有种不祥的预感。
「玉莺老爷的三个男儿之中,最适合治理此地的是鸱枭兄。但对虎狼小哥来说只要能寻得其他人才,其实不用执着于新杨家也无妨的,因为虎狼小哥的目的是『让西都蓬勃发展』嘛。只需来个以朝廷来说就任西域太守合情合理,又具备实力的人物——」
雀也看着壬氏。
「只要鸱枭大哥消失,事情一定会发展得很顺利。在月君的带领下,飞龙二哥与我必能作为辅弼之臣竭智尽力。」
说完,虎狼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地磕头。
「臣明白这是强人所难,但还是请月君答应。恳请月君务必留在西都,引导戌西州的百姓。只要月君答应,臣愿献出自己的项上人头。」
虎狼一再地以额擦地,眼睛闪出令人敬谢不敏的光彩。看看他那一身的烧伤,就知道说的不是假话。
壬氏上半身不由得往后仰,他看了看在背后待命的高顺与桃美。
「……微臣曾听说『巳字一族』会教育传人将服从主命视作无上的喜悦。」
高顺小声说了。
「说什么无上的喜悦……」
「只要月君现在愿意答应留在西都,臣乐于一刀割下自己的脑袋。」
「你割了对我也没好处啊。」
他以为是谁要来收拾打扫?
「够了!你不用这样作践自己。」
鸱枭也在跪地的虎狼身旁下跪,然后跟虎狼一样以头叩地。
「求月君开恩。家弟做这些都是一心为了戌西州,求月君让他留下脑袋。」
壬氏从来就没说过要砍虎狼的脑袋,是虎狼巴不得壬氏来砍他的头。
「鸱枭大哥,弟弟死不足惜。只要这样能让西都太平安乐,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虎狼的眼中毫无任何迷惘,反而好像还不明白鸱枭为何要袒护他。
雀坐着旁观这个场面,眯起眼睛。
「说什么都没用啦,他是打从出生以来就被教成这样了。首先啊,从最根本的想法就是天差地远~叫一只猫儿别去捉老鼠,它就不去了吗?」
「你胡说八道!你倒是告诉我,他怎么会为了这种事情,连命都不要了?」
鸱枭瞪着雀。然而,雀只是悠闲地喝着山羊奶。
「这种事情?您如果还在讲这种话,就真的当不了继承人喽。您可怜弟弟,想代替弟弟完成他的使命是您的自由。可是,鸱枭兄,您真是半点作为继承人的才能也没有。不管您如何抛弃玉字给自己另取个龌龊的名号,或是故意耍坏四处结交江湖人士,都不合您的性子啦。您人在哪里都会碍事,不如还是安分地在群众面前抛头露面,做个傀儡也就是了。这才是保护令弟最妥当的方法~」
雀一口气说完,便开始喝第二杯山羊奶了。
相较于愣在当场的鸱枭,虎狼依然两眼发亮地望着壬氏。
「虎狼小哥,你也该放弃了。我明白你是奉命行事,但万一跟雀姊受到的命令相抵触,雀姊就非得无所不用其极地把你击溃了唷?因为你的存在,对月君来说只会碍事嘛。」
「雀师姐才是,都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变出什么把戏?您得一辈子抱着残疾,名次也会大幅下滑吧。」
「但还是比虎狼小哥你高呀。雀姊我手巧,光靠左手大多数的事情就做得来了。不过呀,雀姊心肠好,即使是对虎狼小哥你这种毛头小子也愿意提个折衷的办法。不用一定要月君来治理,只要有个人物出面作代表就行了吧?」
雀对着壬氏微微一笑。
「鸱枭兄也是有天分的,您拥有您父亲玉莺一生冀望却不可得的才能。就请您成为龙头而不是鸡口吧。」
雀维持弯起嘴角的笑脸,看着鸱枭。
「您一定能作为顶天立地的悬丝傀儡,带头引领西都的。」
壬氏悄悄看了一眼桃美。桃美也许是对媳妇的使命有所了解,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她似乎比较在意那一桌子的面包屑,或许是无意深入干涉巳字一族的想法吧。
壬氏后悔方才没在房间里多做点补充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