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清爽怡人。
猫猫吹着海风走在船舶的甲板上。
他们如今已离开戌西州,开始了悠闲自在的航海之旅。这艘船跟来时搭乘的那艘很像,但形状有着微妙不同。这次同样也是三艘大船,而且似乎又有商船跟随着同行了。
这几个月来西都是彻底地改头换貌了。甚至有一段时期,还有谣言绘声绘影地指称皇弟暗杀玉莺企图侵占西都。然而玉莺的长男鸱枭开始理政之后,旁人的观感便渐渐产生了转变。
传闻总说鸱枭是个浪荡子,但百姓对他的观感其实不差。尤其是那副像极了父亲的容貌,恐怕是他最得民心的部分吧。
而他人缘莫名地好,或许也是因为相较于玉莺的武生风范有点像是在演戏,鸱枭做一样的事却自然合宜。
虽然关于粮食危机还有问题尚待解决,但身为皇弟的壬氏也不能一直留在中央以外的地方,如今终于要回去了。被留下的鲁侍郎会很辛苦,但也只能请他多多费心了。
(毕竟老实讲,壬氏还是待在中央比较利于行事嘛。)
那些百般推托不愿出钱赈灾的人,被皇弟来到眼前开口怕也是无法推拒。这本不是皇族该做的事,但猫猫觉得照壬氏那性子很有可能亲力亲为。
(花了几乎一年才回去啊。)
不知中央有了多大变化?大家是否别来无恙?
(忘了买伴手礼了,就请大家死了这条心吧。)
她实在抽不出空来。唯一到手的,大概也就龙涎香了。幸好手边还有这份礼物可以应付最难缠的老鸨。否则无论她如何辩解都注定要挨顿毒打。
她很想好好放松一下,无奈回程的船上凑齐了一群令她无法放松的人员。
「雀姊,雀姊。」
「来了来了,什么事呀,猫猫姑娘?」
雀正在吃葡萄干,像是在与西都惜别。她只用左手就能灵巧地从树枝上摘下果干放进嘴里。
「那个老家伙怎么会在这儿?」
猫猫半睁着眼看着蹲在船首的老家伙,也就是怪人军师。
「当然是跟猫猫姑娘一样要回中央呀。顺便一提,他方才还活蹦乱跳的,但船一出海就变成那副模样,又来不及跑茅厕,就把胃里的东西亮晶晶地喷洒在海风里了。」
「不用详细说明我也听得懂。」
呕吐物亮晶晶地散播着唾液沫子,猫猫越看越觉得一旁的副手有够可怜。还有个侍童拿着木桶。记得那个少年名叫俊杰,在西都照顾过猫猫的起居。
「罗汉大人原本是要乘另一艘船的,但他闹脾气说这回非得和猫猫姑娘同乘一艘不可,闹到都快把火药拿出来了,实在是拗不过他啦。不过你尽管放心,他在船旅期间都会安分待着的啦。」
「我倒想知道他能从哪儿拿出火药来。」
猫猫大感傻眼。让他在船上引爆炸药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想到俊杰也跟来了。」
小小年纪就为了家人出外挣钱,真是个孝子。
「是呀。返回京城的名册上竟也有俊杰小哥的名字,他本人比谁都要惊讶。就先暂时让他跟着罗汉大人吧,感觉罗汉大人跟小孩子比较处得来。」
这就是令猫猫无法放松的人员之一,不再多提。
至于令猫猫无法放松的人员之二……
「行囊都整理好了,请问接下来有何吩咐?」
一名态度谦卑的青年出现了,两手拿着行囊。露在外头的手可以看到像是烧伤的红色斑点。
猫猫半睁着眼瞪他。
「啊——那就请你去打扫舱房的门口好了。先前罗汉大人还没上来甲板就吐了一地,都弄脏了。是猫猫姑娘与我的舱房,别弄错了。」
「明白了。等到都打扫好了,我可以到月君那里去吗?」
这个彬彬有礼地鞠躬的青年名叫虎狼。
「说这什么话?还多得是事情等着你做呢。把舱房门口打扫好了,就换甲板喽。」
雀指向大吐特吐的怪人军师。
「这人怎么会在这儿?」
猫猫用明显嫌恶的口气说了。
「竟然叫我『这人』,小姐可真是尖酸刻薄。请随意唤我一声虎狼就是了。」
青年态度如常,笑容满面。
猫猫之所以被迫在戌西州四处逃亡,是因为替身中毒箭的鸱枭做了治疗。但是,是小红带猫猫去找鸱枭的。而小红则是受了虎狼的怂恿。
正是虎狼为了继承人之争用计陷害鸱枭。猫猫也无故遭殃,所以本来很想揍这男人一拳,但不知为何他搞出了一身烧伤,害猫猫想揍也揍不成。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
「雀姊,就算是我碰到这种状况也无法保持镇定了。」
「请姑娘还是看开点吧。」
雀微微一笑,故意举起行动不便的右手给她看。这次身受重伤、遭遇最凄惨的是雀。她都这么说了,猫猫也不好再说什么。
「就如您所看到的,我在西都已是无处容身。更何况我该完成的使命也已经不同了。」
「我明白您现在无处可去了。那使命又是什么意思?」
猫猫一脸败兴地问虎狼。
虎狼略微羞红了脸,目光低垂。
「就是为了值得侍奉的主子,献上自己的一切。」
「我不懂你的意思。」
猫猫浑身发毛,开始觉得很不舒服。这张脸跟罗半那个算盘眼镜偶尔看壬氏时的表情很像。
「猫猫小姐想必对我厌恶至极吧。但请您相信我,我来此是为了完成使命。为了月君,我随时愿意奉献自己的生命。我能保住性命就是为了献身于那位大人。」
(搞出一个奇怪的信徒来了。)
猫猫傻眼地看着雀。
「能不能拿这家伙去换小红?」
「我也想过,但人家怎么说也还没长大,没谈成。银星夫人不准。」
原来已经去商量过了。
「小红!两位真是好眼力。其实我也早就觉得那孩子很机灵了。」
「那你为什么要害这个机灵的孩子遭殃?」
「因为听到有人说她比我更适合走这一行,我当然会觉得好奇想逗逗她喽。结果没想到她居然把猫猫小姐给带来了,我本来是无意将您牵连进来的。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话,请相信我。」
虎狼的态度变得莫名地轻浮。看起来像是脑袋少掉了一根螺丝。
「啊——原来是这样啊。」
不知为何雀好像很能理解。
猫猫不懂她在感同身受什么,但还有一件事得问清楚。
「那么虎狼少爷,我待在西都的期间,您该不会是一直都在考验我吧?」
酒坊的食物中毒问题与异国贵人的患病问题都是虎狼带来问她的。
「怎么说我考验您呢?多难听啊。我是认为猫猫小姐能解决这些难题,才带您过去啊。」
「酒坊那次食物中毒也是吗?」
猫猫要问个明白。
虎狼只是笑,没回话。
「说到酒坊,后来事情好像闹大了喔。」
雀改变了话题。猫猫很想继续逼问虎狼,但她听出雀的意思是要她别再多问。
「试喝是没问题,但是似乎被人发现他们把极品好酒喝到见了底。再怎么说也喝得太多了,好像连准备出售的货都喝掉了,所以有时候还会掺杂冲淡的劣酒售出呢。」
「劣酒……」
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是呀。听说那时正好发生过私酒骚动,所以侥幸掩饰过去了,但后来又因为食物中毒事件而露馅了。」
雀与虎狼好像心照不宣似的笑容可掬。两人分明长得一点都不像,笑起来却是一个样子。
「是不能说做得不对啦,但你做事总是不够细心呢。这方面我得好好调教调教才行。」
「我要成为雀姊的部下了吗?」
「对。我会尽情使唤你的,猫猫姑娘也可以尽量随便对待他没关系唷。」
「请多多指教。」
分明等于是被赶出了家门,虎狼却不知在开朗什么。
猫猫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他们。
一个是把胃里的东西挥洒成一片彩虹的怪人军师,一个是不知会干出什么好事的虎狼。
猫猫不想再看到这两个人,于是想了一下有没有其他好去处。
想地方想了半天,最后看到了桅杆上头的瞭望台。
「不好意思,我可以爬到那上面去吗?」
她向附近一位船员做确认。
「爬上去做什么?对小姑娘来说太危险了。」
「也没要做什么。」
「没要做什么?中央来的人士是不是都爱登高望远啊?」
船员一脸傻眼地看她,但没办法。本来想说既然危险就算了,结果船员拿了条绳子来给猫猫。
「喏,这是救生索。你用它把身体绑紧了,免得危险。」
「谢、谢谢船员大哥。」
对方答应得太干脆,反而让猫猫愣住了。她用绳子把肚子绑紧了再扭动着身子往上爬,攀上位于桅杆中间高度的瞭望台。
「……」
才刚要踏进去,就发现有人先到了。
「猫猫,你怎么会来这儿?」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您,壬总管。」
壬氏就坐在瞭望台上。
「孤嘛……哎,嫌烦就到这里来躲躲了。」
「您是说马侍卫……我看不是,是在躲虎狼少爷吗?」
壬氏脸色一沉。看来被她说中了。
「……你才是来这儿做什么?」
「我看天气好想待在外头,可是怪人军师吐得到处都是,我想另外找个好地方,就到这儿来了。」
两人的理由大同小异。
「哎,坐吧。」
「还满挤的。」
「忍忍吧。」
猫猫坐在与他肩膀相接的位置。地方小,没办法。
那位船员之所以准猫猫爬上瞭望台,也许就是因为已经有人来了。
「总算能回去了。」
「到家之前都还算是远行。」
「别乌鸦嘴了,难得孤现在心情正舒畅呢。」
壬氏眺望天空。眼前一片蓝天白云的和平美景,彷佛事事都能一帆风顺。
「回到中央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做喔。」
「是啊。中央那边应该累积了不少公务,更何况从远地援助戌西州,想必也不是件易事。」
然而壬氏的表情,说明了他非做不可的决心。端正的侧脸,留下了一道伤疤。那伤痕已永远不会消失了,但猫猫想起壬氏不知为何就是很中意这道疤。
(让我想起「子字一族」的事了。)
壬氏每当揽镜自照,或是触碰伤疤时,想必也会忆起子字一族的那些事。
猫猫知道壬氏这人的责任感有多重。其实轮不到猫猫来提醒他公务的事,真不知道自己为何讲话这么不贴心?
「壬总管回到京城后,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由于也找不到其他话题,她试着问了一下。
「……想做的事?」
壬氏犹豫了。他绞尽脑汁,发出呻吟。
(不是,你想得这么认真我也很困扰的。)
猫猫问归问,并没有什么深远的用意。
「有需要如此犹豫吗?」
换作是猫猫的话,她想采药草,想做药,想试试新药的效用等,想做的事好像多得是。
「没什么,只是想也知道一定净是些孤不想做的事在等着孤,光是思考如何因应都来不及了。」
「啊——那时还提过有位候补的嫔妃要来呢。」
记得好像是玉莺的养女。如今玉莺已故,猫猫有点可怜起那被送去的姑娘,但莫可奈何。
「那边有玉叶后多方帮助。那姑娘大概已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吧。」
「拜倒在石榴裙下……」
「你不知道吗?玉叶后的那套花言巧语可高明了。当年后宫内的势力关系图简直是随她任意改写。」
猫猫回想起待在后宫的时期。这倒提醒她了,玉叶后好像是时常与中级、下级嫔妃饮茶,将她们拉拢进自己的派系。
「看来玉叶后的地位还是一如从前。」
猫猫有写信给过中央,但是要修书给贵为皇后之人就实在有所顾忌了。她对玉叶后的近况一无所知。
「听闻东宫与公主都安好无恙。」
「那真是太好了。」
比起东宫,猫猫和公主比较熟稔。好奇心旺盛的公主应该已经长大不少了吧。
「等回去之后,要不要去看看她?」
「总管准我去吗?玉叶后不只一次地要我去她那儿当差呢。」
「还是别去了。」
壬氏答得很快。
「想做的事啊……对了,是有一件。」
「是什么?」
壬氏用右手触碰猫猫的左手。
掌心与掌心相合,凸显出两只手的大小差别。
「这就是总管想做的事?」
「其他还有。」
「是吗?」
「但是孤不能。」
壬氏的视线,悄悄朝向了在甲板上吐得满地的某人。
「孤只能强忍着,忍得有点难受。」
猫猫如今也已经很明白壬氏的感情,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壬氏不用再假冒宦官了。
所以,像这样在壬氏身旁紧挨着,令猫猫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但同时也并不觉得多不愉快。
『猫猫姑娘也是有很多苦衷的,所以不让自己感情用事是很重要没错。可是……』
『不可以拿这个当借口唷。』
她一待在壬氏面前,就会反覆想起雀说过的话。
猫猫对壬氏的心情,大概不是那种干柴烈火般的热情。猫猫无法回应壬氏对自己付出的情意,可是同时,她也慢慢感觉到很难找着第二个人能让她心情如此安定。
猫猫已渐渐掌握了自己的这份感情是什么。
而她也开始觉得,自己应该认真看待这份心情。
只是伤脑筋的是,没想到会是那个爱说笑的侍女来点醒她。
(好吧,现在该怎么做?)
猫猫的左手依然和壬氏的右手相触。没进一步发生什么是很好,但她不知何时才该把手拿开。
「猫猫。」
「什么事?」
她一抬头看壬氏的脸,那张脸就降了下来。
嘴唇轻触般地落在她的唇上,那一吻就跟蜻蜓点水似的,使她一瞬间没弄懂发生了什么事。
「……」
「您在害羞个什么劲?」
不过就是轻轻一吻,看到壬氏羞红了脸,猫猫忍不住说了。
「不是,孤本来是想极力自制的。」
「自制?之前又不是没用更狠的对付过您。」
猫猫忍不住说出来了。
「对付孤……」
壬氏似乎想起了某段回忆,整个人顿时变得颓靡不振。
以前有一回壬氏强吻猫猫,她当下没多想就还以颜色了。壬氏大概是忆起了那事吧。
「是,这次我不会还手的,请放心。」
「不,孤不是这个意思……」
「您希望我还手吗?」
壬氏抿紧嘴唇看着猫猫。
「你不讨厌孤那样做?」
「……」
猫猫悄悄别开目光。
(大概不讨厌吧。)
否则,她也不会主动还击。可是她无法把雀说过的话照单全收,说出真心话。
「你说啊。」
「是是是。」
「不许随口应付!」
「请您别这样大呼小叫的,若是被怪人军师发现了怎么办?他可是会一边吐得到处都是一边爬上这边来喔。」
「呜,那就……」
壬氏安静下来。
猫猫也没说话,默默往下眺望。只是,两人的手依然系着。
(比起去程,有好多新面孔乘船啊。)
除了怪人军师,还有罗半他哥带来的农民伙伴。猫猫感到内疚,觉得真是对不起他们。然后她察觉到一件事。
「对了,怎么好像都没看到罗半他哥?」
「罗半他哥?不是指定了让农事人员都搭乘这艘船吗?」
猫猫想起来了。
她有跟罗半他哥说过要回中央了吗?
(看到小红变了那么多,我忘了和他说了。)
不,这不对劲。就算猫猫忘了也总有别人会告诉他吧。
「可是,罗半他哥前几天有说过,要去看农村的田地耶。」
「那也该回来了吧。更何况所有乘船人员应该都用名册点过名了。」
「就是说啊。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把他抛下了吧。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检查一下名册吧。」
「也好。说到这个,罗半他哥叫什么名字?」
「……」
猫猫发现不只是自己的手,就连壬氏的手也开始微微冒汗。
猫猫与壬氏望向已经相隔了一段距离的陆地。船不可能再掉头回港,只能听见黑尾鸥的细微鸣叫。
蔚蓝的天空彷佛隐约浮现罗半他哥的面容。
后来众人发现罗半他哥没搭上船的同时,也得知了罗半他哥的本名。然而人在遥远西域的罗半他哥,却连自己被抛下了都还不知道。
《药师少女的独语 13》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