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从西都回来,对罗半而言好坏参半。
「义父,今天是您进宫的第一天,得表现得精神抖擞点才行。」
罗半看着睡眼惺忪地吃粥的罗汉。罗汉身旁跟着三个孩子,照排行依序是四号、五号与六号。他们是罗汉捡回来的三个孤儿,后来就留在府里做僮仆。
四号勤快地舀粥喂罗汉吃。
其实罗汉只是懒得动,但这场面看在某些人眼里也许会被怀疑他狎玩娈童。但没办法,让他一个人吃饭会像幼儿似的吃半天也吃不完。而除了三个孩子之外,还有一个陌生少年在场。少年尚未加元服,个头比矮小的罗半还要小上一圈。
据说他被吩咐伺候罗汉,是昨天才来的。从相貌五官看得出是戌西州人氏,就是不知道他为何而来。
「抱歉冒犯,你是什么人?是义父收留你的吗?」
罗汉有着到处捡人带回家的毛病。也许是在西都看到这孩子觉得感兴趣,就迳自带回来了。如果是孤儿还好,万一爹娘还在就是诱拐。
「想回西都的话但说无妨。这是义父闯的祸,但我是他家人,会负起责任送你回去的。」
对罗半来说,家主回府虽然有助于逃避责任,但也表示会多出一堆需要善后的事情。不过,只是把一个孩子送回家乡倒是不难。比起以前义父差点想把后宫炸了的那件事,这点小事不难摆平。
「不,小人是来当差的。月君命小人目前先负责照料罗汉大人。」
「这样啊,那么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月君是出于何种心思,让这孩子跟着义父?罗半感到不解。
「是,小人名叫汉俊杰。」
「汉俊杰……」
他的名字成了答案。
罗半属于才思敏捷的类型。听到这个熟悉不已的名字,让他发现自己的亲哥哥还没从西都回来。
为何哥哥不在,却来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他想到原因了。
想必是因为哥哥与俊杰小伙子同名同姓,就错被调换过来了。也许有人会觉得最好是有这种事,但他的亲哥哥天生就是这种命。
「原来是这样啊。」
罗半点点头。对罗半来说,哥哥是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却劳碌一生,净走霉运的人。这会儿被留在遥远异地,一定又在拼命干活了吧。
罗半不讨厌这个哥哥,反而还觉得这哥哥当得称职,希望哪天可以帮他介绍个秀美的姑娘。
「罗半少爷。」
三号来了。
「怎么了?」
「抱歉打扰您。在老爷的衣服里找到了这个,拿来给您过目。」
三号拿出了一封信,信笺朴素无华但散发高贵芳香。乍看之下不知是何人所寄,但罗半看字迹就知道是谁写的。字体流丽而略带刚健。
这是月君写给罗半的信,信中委婉而带着歉意,说明少年「汉俊杰」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大致上一如罗半的想像。月君的意思似乎是待哥哥回到中央就会把「汉俊杰」送回西都,在那之前希望罗半暂时收留他。
虽然对哥哥过意不去,总之能卖月君一个人情好处多多。希望今后能卖给他更多人情,多到还不出来的地步。
罗汉好像总算把粥吃完了,正让四号帮他擦嘴。五号与六号端了凉点过来。
「义父,在您进宫之前,我想先跟您报告目前的几个状况。」
「嗯──大家不是都办妥了吗?」
「您毕竟离开了一年,有些地方还是需要调整的。」
罗半把将棋盘拿到罗汉面前。罗汉用将棋棋子比喻部下,放在棋盘上指示人员配置。
起初罗半也不解其意,但看久了就看出法则来了。尽管还不够完整,但可以从棋盘上看出罗汉想表达的意思。
「棋子动向如何?」
「这个嘛,这个到这边,这边则是这样。」
罗半把银将移动到敌营,吃掉步兵。但是,香车被角行吃掉了。
「香车啊。是很有冲劲,但讲话不太老实。」
罗汉没加入任何一个党派。但是,就算罗汉自己没那个意思,也还是无法避免地会形成所谓的罗汉派。
罗汉的部下们在罗汉不在的期间都有盯紧敌对党派,不让对手恣意妄为。但是「想多活几年就别对罗汉出手」这项不成文规定,在这一年来变得松散了不少。
罗汉的一名部下转投其他党派去了。不过同时,他们似乎也成功拉拢了其他党派的人进来。
罗汉出发前往西都之前,只给了部下们一道命令。
「维持现况,在我回来时一切都不能有变。」
结果是香车被吃,但夺得了步兵。部下们想必是战战兢兢地等着罗汉回来吧。
就罗半的看法,这些武官本来就不擅长搞政治,要他们在朝廷内维持原有的势力关系实属强人所难。所以能做到这个程度似乎已经称得上及格,但罗汉会作何反应就不知道了。
「总之先看看捡来的步兵吧。」
「是。」
罗半拿起毛笔。五号与六号帮忙准备了纸墨,于是他写下能让副手看懂的命令。副手音操一年没见到妻女,可是第二天就得出勤,让他深感同情。一旦成为了罗汉的副手,就没有所谓的假日。
「这里就是宫廷吗?比西都的官府大多了。」
与哥哥同名同姓的少年两眼发亮地下了马车。
罗半考虑过该如何安顿这个来自西都的少年。本来交给三号安排就行了,但这件事上却出了问题。
只因家里吃闲饭的……更正,姚儿与燕燕跑来介入了。不知为何,她们开始试着笼络俊杰小伙子。
三号与姚儿水火不容,每次见面都要针锋相对。关于两人不和的原因,罗半比较想佯装不知。
总之目前看来,少年与罗汉似乎相处得还不错,就安排他在身边做个侍童。如果这样能减轻音操的负担,连带着文书工作不会延迟,对罗半也有好处。但同时他也不认为事情会那么顺利。
「燕燕你帮我看看,我的浏海有没有乱掉?」
「都很好,就跟平时一样美。」
背后可以听见两个吃闲饭的在讲话。罗半要用马车送罗汉进宫,顺便就用马车送两位姑娘一程。总不能罗半他们乘马车,却只让姑娘们走路吧。
「罗半少爷,亲切对待姑娘家自然是好的,但有必要如此费心吗?」
三号如此对他呢喃。今天还是由她来充当车夫。坦白讲,让她去办别的事情比较有效率,但三号不听话,所以莫可奈何。
「三号,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是。」
「那么我送义父进去。」
罗半打算从明天起就把义父交给音操去管。他可不想成天做罗汉的保姆。
「那我们就去尚药局吧。」
姚儿与燕燕离开让他稍微松了口气。既然猫猫已经回京,他打算把那两人请回宿舍去。
「那么俊杰,以后见了。」
「是。祝姚儿姑娘与燕燕姑娘当差顺利。」
「不用这么毕恭毕敬的呀。」
姚儿讲话语气莫名地亲昵。本来以为她这人有点厌恶男性,也许因为对方是未加元服的孩子,所以能够温柔相待?
「今后你可要多替你哥哥或叔父分忧解劳唷。」
姚儿与燕燕正要离去,罗半请她们稍微留步。
「两位姑娘似乎有所误会。」
「什么意思?」
姚儿偏偏头。
「是这样的。小人虽然姓『汉』,但与罗汉老爷一家并非亲族。」
俊杰小伙子自己把事情解释清楚。
「可是,昨天罗汉大人说过『俊杰?好像有个侄子叫这名字』。」
燕燕讲话模仿得不必要地维妙维肖。说到这个,燕燕昨晚似乎大半夜的在做点心,不会是为了讨好罗汉吧?罗半不禁微微感到悚然。
「这话没说错,但当中有着决定性的误会。现在赶时间,晚点再向姑娘说明。」
罗汉竟然记得罗半亲哥哥的名字,真是奇迹。但长相就记不住了。
大概是想到最后,俊杰就被认定为「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大概就是侄子」了。可能是两人都属于勤劳不懈的个性,所以看起来像是同类生物吧。
现在罗半变得一心只想早点帮亲哥哥成家。
「请问……小人的名字是否造成了什么困扰?」
俊杰小伙子满脸的不安,视线在罗半、姚儿与燕燕之间流转。
「嗯──这之间有点复杂,不过你不用介意没关系。别说这个了,义父又开始打瞌睡了,可以麻烦你在背后推着他走吗?」
「好的。」
罗半与俊杰小伙子,从背后推着还没睡醒的罗汉往前走。
当罗汉的保姆,应该是送他到书房就结束了。
可是,书房门口却挤着人群,不知道在吵什么。
「是怎么了?」
「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罗半与俊杰小伙子面面相觑。
副手音操也在书房门口。才刚回中央就板着一张脸。
「音操阁下,这是怎么了?」
「罗半阁下。是这样的──」
音操的视线转向书房之中,意思是用看的比较快。
「……哇喔。」
室内挂着一个对罗半来说有碍观瞻的东西。
一名男子在书房悬梁身亡。
「噫咿!」
俊杰小伙子吓得腿软。
「那、那那、那是……」
「吊死尸体。你是第一次看到?」
「……是、是的。那到底是什么啊!」
「就说是尸体了嘛。」
「您、您怎么能这么冷静!」
俊杰小伙子惊慌失措,但罗半不觉得死人有哪里稀奇。人一多尸体也多,不过如此而已。
京城包括周边地域,有着上百万人的户籍。至于这数字是否精准,只能说是保守估计。为了逃避称为口赋的成年人定额税金,有人会伪称家中无子或是孩子早夭,甚至是谎报男娃为女娃。当中或许有些死者忘了申报,但没有户籍的人想必更多。
宫廷里把后宫也算进去的话,有数万人当差。人口密度相当之高。
人一多,目睹他人死亡的机会也会变多。之所以很少看见尸体,大概是因为人们怕触霉头而习惯隐藏遗体吧。武官的话也经常发生锻炼时打错位置而致命的状况。查阅去年的纪录就有三件死亡案,十八件当事人因留下后遗症而被迫辞去武官职位的案例。从数字来看似乎太少,想必有很多案例根本就没申报。
文官当中也有人因案牍劳形不堪负荷,而选择寻短。
「记得去年有七件吧。」
罗半看着悬梁的尸体说了。
然而,吊死尸体穿的是武官服,不是文官。
「有个好大的晴天娃娃?」
「义父,那是死人。」
罗汉讲话还是一样,听不出是说笑还是认真的。一旁的俊杰小伙子可能是看尸体看到无法承受了,别过脸去捂住嘴巴。这才叫正常的反应。
罗半也不想闻尸体失禁的秽物臭味,于是用手巾捂住口鼻。
「罗汉大人,这下该如何是好?属下会立刻让人收拾房间,不过大人要不要移至他处办公?」
副手音操向罗汉问道。
「如果能立刻收拾干净的话,就这个房间也行。」
「就算义父您不介意,其他人还是会介意的。」
遗体以罗半的观点来说并不美。结束生命活动的人会从「人」变成「物体」,随着时间经过渐渐腐败。腐败过程远远称不上干净,对罗半来说一点也不美。
「可是这个房间阳光充足啊。」
在这尚有凉意的季节,罗汉最重视的是确保适合午睡的温暖场所。周围有很多人在偷看罗半他们,正确来说是十七名武官、十名文官与三名女官聚集着看热闹。
「话说回来,此人是谁?」
罗半一边重新戴好眼镜,一边眯起眼睛。他并不想盯着尸体瞧,但必须弄清楚死者的身分才行。看来今天是别想办公了。
「此人是罗汉大人大约于两年前提拔的武官。用罗汉大人的说法是『香车』。」
音操帮忙做了说明。
「就是那个变节的?」
「是的。需要属下立刻去调阅脚色状吗?虽然是一年多以前的东西了。」
原来他就是今早自己对罗汉解释过的,在将棋盘上被吃的香车。
罗半只说明过「香车」被敌对党派抢走,但并不知道此人的长相。罗半向来不负责记人的长相,以往那都是陆孙的差事。
「结果这家伙跑来义父的书房自尽是吧?」
罗半检查一下周遭环境。
「香车」吊在书房中央的梁柱下。当年书房选在这里有个无聊的理由,是因为罗汉说想睡吊床,所以选了有着好几根大梁柱、天花板高耸的房间当书房。问题是他本人运动神经太差,根本上不了吊床。
其他房间的构造,都无法让人在房间中央挂条绳子上吊。
离尸体漏出的秽物稍远的位置有一把椅子。可能是被踢倒的,椅子横倒在地。罗汉的书房在本人离京期间,似乎无人管理。虽然有人清扫,但不够彻底。罗汉爱用的卧榻有擦拭干净,但书柜角落还留了点灰尘。
「嗯哼。」
罗半看看挂在梁上的上吊绳索与吊着的「香车」,再看看翻倒的椅子。
「义父。」
「嗯?」
「这当中有杀了『香车』……上吊男子的凶手吗?」
「嗯。」
罗汉往围观群众扬了扬下巴。
「咦?」
俊杰小伙子一脸震惊地看向罗汉与围观群众。
「什、什么意思?」
「好了,你先安静。不然会被凶手听见的。」
罗半温和地告诫俊杰小伙子。他没兴趣善待男人,但对于被人跟亲哥哥弄错带来的少年,亲切相待算是最起码的礼貌。
俊杰小伙子用两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还是乖巧的小孩比较好管。
「是哪一位呢?」
罗半问罗汉。
「白棋子。」
对罗汉来说都是围棋棋子,但罗半分辨不出来。罗半眯起眼睛。
「啊!」
围观群众接二连三地散去。这下凶手要跑掉了,不过罗汉的副手音操已经把那人看了个清楚。虽然没陆孙厉害,但他也还算擅长记住他人的长相。
「音操阁下。」
罗半还是嫌麻烦,看向罗汉的副手。
「罗半阁下,您不会是在想着把事情丢给我做,自己回去办公吧?」
音操挂起歪扭的微笑抓住罗半的肩膀。看来这人怎么说也是有习武的,握力大到弄得他很痛。
罗半无奈地叹一口气,看着罗汉。
「我要睡觉。在那之前想先去看看猫猫。」
罗汉的脑筋构造,非常人所能理解。他不用算式就能求出答案,中间的过程却一问三不知。无论本人有多神机妙算,没有证据就是难以立案。
「我想想。」
罗半叫来一旁的属吏。
「你跑一趟尚药局,请人来相验存疑尸体。别说是上吊,就说是横死的。」
「存疑尸体吗?」
「对,别说错了。还有难得有这机会,可以麻烦你请刚回京复职的见习医官们也一道过来吗?这具新鲜的遗体应该有助于他们进修医术。」
罗半这是在拐着弯子,要他把猫猫带来。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但这下猫猫八成会来。这么一来,干劲缺缺的罗汉应该也会变得像样一点。
罗汉能给出答案,但只有答案不能作为解释。
罗汉已指出真凶,罗半他们必须找出杀人手法与动机。这应该是猫猫最拿手之事。
于是罗半一面扶正眼镜,一面为了又得继续观察丑陋的事物而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