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年终于好好见到面的义妹一张脸臭得可以。这下不需要三号特地写信叫人了。
「唷,小妹。」
「给我滚,你这算盘眼镜。」
猫猫面对罗半,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谩骂。
「猫猫啊~」
罗汉待在猫猫的旁边。罗汉很想抱住猫猫,但猫猫用扫帚柄顶住罗汉的脸颊,不让他再靠近一步。真想不透她是从哪里拿出扫把的。
「猫猫,你就不能给点温情吗?」
「那你要跟我换吗?」
「免谈。」
罗半拒绝后,看看跟猫猫一起过来的另外二人。一个是刘医官,是宫中医务人员的长官。此人与罗半的叔公罗门是同侪,脾气难伺候是出了名的。
另一名男子还很年轻。中等体格,一脸的轻佻相。
「尸体在哪儿啊~?」
男子露出莫名晶亮的眼神,但随后就挨了刘医官的拳头。
「天佑,休得吵闹。」
看来此人名叫天佑。臭男人叫什么名字一点也不重要。
罗半虽然觉得跟来了麻烦精,但反正有钓到头号目标就不计较了。只要罗汉捅出什么漏子,就把他推给猫猫吧。同时猫猫必定也是同一种心思。
「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做,可以快点让我看看遗体吗?月君中午就会进宫面君上报还朝之事了吧,没闲工夫在这儿磨蹭了。」
听得出来刘医官是在按捺脾气。
西都远征队的报告,与罗汉也有关联。罗半也很想快点把事情解决掉。
「在这边。」
音操领着众人过去。由于场面对俊杰小伙子来说太凄惨,罗半让他到另一个房间去等候吩咐。这孩子个性笃实,问罗半有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做,于是就让他去打扫罗汉的另一个房间。就像狗会到处收集鞋子一样,那个房间里堆满了罗汉搜集的破烂。
「……恕我失礼,贵府罗家对自家人似乎略嫌娇纵了点。」
刘医官看看罗汉、猫猫以及罗半。
「宠女儿有哪里不对?」
罗汉回答得一派自然。叫这男人察言观色只是白费力气。
刘医官也不是傻子,知道不管跟罗汉说什么都没用。他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走进书房。
「就是此人吗?」
「香车」仍然挂在天花板横梁上。因为罗半指示仆役先别把他放下。
「这样子要我们怎么看?」
刘医官眯起眼睛。名唤什么天佑的男子兴奋得很。
「哦~就死在那儿呢。」
「还说是存疑尸体,不就是吊死的吗……」
猫猫常常以为自己只是心里想想,其实话都说出口了。罗半之所以要属吏说成「存疑尸体」是因为这种说法意指死因存疑的遗体,也包含了毒杀嫌疑。说成上吊的话猫猫就不会感兴趣了。
他不认为猫猫会跑来罗汉的书房,所以得弄个理由让她来才行。
「既然都像这样上吊了,不就是自缢吗?」
刘医官一拳捶在天佑的头上。
「绝对不可以验都没验就凭第一眼的印象草率决定。臆测会导致误判。」
刘医官说出了跟猫猫的叔公罗门很像的言论。
「既然让现场保持原样,可见必定是有些根据认为这并非自杀。」
刘医官观察尸体。
「正是。」
音操代替罗汉做说明。罗半事前已经跟他讲好,决定由他来解释比较合适。
「若是自杀的话,存在着几点矛盾。」
「什么样的矛盾?」
被刘医官问到,音操拿出绳索。
「这条绳索是我配合死者王芳脖子以下的长度剪的,我用它来检查椅子翻倒的位置与吊绳长度之间有无矛盾,是否真能用来自缢。」
结果得知在上吊时,悬梁的位置最少必须再靠近椅子一尺三十公分,否则无论如何踮脚都无法让脖子穿过吊绳。
看在罗半的眼里,世间万物就像是由大小数字组成。这个矛盾很不漂亮。
「若是在跳离椅子时踹倒的,应该并不奇怪吧?」
天佑提出看法。
「那么椅子怎么会是椅背朝上翻倒?那得要椅子转个半圈才会这样倒。面朝椅背应该不太容易上吊吧。」
罗半代替音操回答。
也许是因为名唤天佑的男子比较聒噪,猫猫很安静。她一面与拿出点心要给她的罗汉保持距离,一面神情疑惑地抽动鼻子。
「嗯哼。之所以没把遗体放下,就是为了让我确认相关位置?」
「正是如此。」
「椅子的位置也没动?」
「需要找围观群众来作证吗?」
刘医官这人似乎喜欢把事情搞清楚。虽然个性难伺候而不会放过任何疑点,但好像不是个会扭曲真相的人,罗半不讨厌这种人。
「话又说回来,没想到刘医官会特地来这一趟。」
听起来音操似乎想请官阶再低一些的人员过来。他满脸陪笑,使得右脸颊僵硬地上扬了一分三公厘。
「听到你们要的是见习的,让我有点在意。总是需要个监察官吧?」
换言之就是怕他们造假,才这么用心。
「那就请你们把遗体放下吧。」
「是。」
音操叫属吏来把尸体放下。
「请各位找椅子坐坐稍候。」
「好。」
天佑马上去坐在卧榻上。
「我不用。」
「我也是。」
刘医官与猫猫依然站着。属吏想剪断吊绳把尸体放下,但不是很容易。「香车」也就是王芳有着武官应有的体格,体重也相当不轻。
根据上呈的文表,王芳乃是于两年前受到罗汉赏识。此人直觉敏锐又行动迅速,于是就提拔任用了。王芳个性适合实务,罗汉交办当作试验的公务都操办得妥妥当当。上进心是有的,但同时也欲望深重。当时是认为只要严加监督就不成问题──
难道是罗汉一不在,就出了乱子?
「总算是放下来了。」
铺着布放下的遗体,坦白讲丑陋到让人想别开目光。活着的时候想必紧致有弹力的皮肤变得惨白,全身孔穴都渗出体液。
「天佑。」
「在~」
刘医官要天佑先看。猫猫也从天佑的背后探头看遗体。
「你怎么看?」
「脖子上有指甲抓痕呢。是痛苦难耐想挣脱绳索的痕迹。」
天佑的眼神意外地认真。神情看起来玩世不恭,但怎么说还是个医官。猫猫也边点头边观察。
「是痛苦而死呢。」
「受尽了折磨呢。」
「上吊不是本来就很痛苦吗?」
听见猫猫与天佑的对话,音操不解地问了。
「上吊时只要猛力一跳悬挂在半空,就会因为脖子关节脱臼而失去意识。以这种情况而论,应该是不会挣扎的。」
刘医官代替猫猫他们做说明。
「也就是说能有个痛快?」
「不一定能有个痛快。一旦失败的话还是会受苦,不建议这么做。」
听刘医官这么说,音操面露苦笑。
「替尸体脱衣服。」
「是。」
天佑开始帮遗体脱衣服。猫猫也去帮忙。
「哦?你要帮忙吗?」
根据罗半的记忆,罗门应该一直有交代猫猫不准碰尸体才是。
「这是差事。阿爹也已经答应了。」
猫猫毫不畏惧地剥掉遗体的衣服。罗半觉得虽说是遗体,但她这么习惯把一个男人扒光似乎有欠妥当。
「猫猫啊,不可以碰那么脏的东西啦。」
罗汉这样讲,自己却边吃点心边掉屑。让人不禁佩服他居然能在尸体旁边吃东西。
「从腿部尸斑来看,死后已经过了很长的时辰。咪咪,你觉得过了多久?」
「看起来肯定过了最起码半天以上。下半身呈现深红色。」
「嗯,从肌肉的僵硬程度来看,是在八个时辰十六小时以内死的。」
天佑捏捏遗体的皮肤。刘医官什么也没说,所以应该没说错。
「就算有些误差,也就在傍晚到夜间吧。」
罗半摸摸眼镜。那个时辰早该散衙了,这名死者还在做什么?
「死因是上吊没错。」
「是呀。」
刘医官一样没说什么。
「能断定是自杀或他杀吗?」
「这就不清楚了。就像刚才说的,从椅子位置来想是会怀疑到他杀的可能性,但可能还不到能断定的地步喔~」
天佑回答音操的询问,刘医官也点头。猫猫眯起眼睛,看着天花板的横梁。
「小妹,怎么了吗?」
「……」
猫猫一言不发地踩了罗半的脚尖,但很遗憾,鞋尖早就塞了东西减缓被踩踏的力道。
「怎么了吗?」
罗半向猫猫重问一遍。
「只是觉得留在梁上的绳索,像是用套索的方式绑上去的。那样就用不着梯子了。」
「套索?」
「做给你看比较快。」
猫猫看了刘医官一眼。大概是擅作主张会被监督骂,想先做个确认吧。
「那就请示范给大家看吧。需要些什么东西吗?」
在旁边听到的音操准她继续。
「最好有上吊时使用的这种绳索,还有能绑在上头的重物。」
猫猫从不理罗半说的话,但音操说话就比较听得进去。不知道猫猫自己有没有发现,她似乎受到罗门影响而比较喜欢劳碌命的类型。
「那么失礼了。」
猫猫在绳索前端绑上重物后甩动,往横梁与天花板之间抛去。
「这样要怎么绑在柱子上?」
「看看留在梁上的绳结就知道了。像这样──」
猫猫在绳索前端随意打个结做成圈圈,把绳索的另一头穿进圈圈里。
「──然后把这条绳索一拉……」
绳索就这么紧紧地绑到了梁上。
「原来是这样啊。」
「什么事情原来是这样?」
「没什么,只是在想如果是他杀的话是如何下手的。」
对方是体格健壮的武官,没那么容易勒死。但如果是吊在天花板的横梁上呢?即使臂力太弱不足以勒喉也应该办得到才是。
「用悬梁的方式勒死被害人。这样就算力气小也能杀人了。」
痕迹应该也跟上吊一般无二。
「是啊。但是像我这样的人还是办不到。」
猫猫拉扯手里的绳索。猫猫的体重可能连遇害武官的一半也不到。
「说得对,就算我一个男人来也办不到。对方是身强力壮的武官,体重也很重。方才义父指出的凶手,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杀得了武官。」
罗半想起罗汉方才在围观群众里看的是谁。
「凶手?那个老家伙已经找到凶手了?」
猫猫半睁着眼问道。
「嗯,爹爹一眼就看出来喽。」
「哎恶!」
罗汉不知什么时候靠到了猫猫身边。猫猫即刻拉开距离。
「请你到旁边去吃这个。」
猫猫勉强讲得礼貌一点,但一把抓起附近的点心,像是喂狗似的丢了出去。然后罗汉就跑去捡点心了。
「不要糟蹋食物啦。」
「没差,老家伙会吃干净。」
猫猫只差没说「碍事的滚蛋了」,拍拍手掸掉点心屑。刘医官难以启齿地看着猫猫,但似乎也不太想帮罗汉说话,最后选择视若无睹。
「那既然都找到凶手了,为何还叫来医官?」
「就算知道凶手是谁,义父也说不出犯案动机或是杀人手法。不过现在杀人手法已经水落石出,就剩动机了吧?」
「动机是吧。」
猫猫看一眼卧榻。
「你已经知道了?」
「大致上。」
「小妹,告诉我吧。」
假若是罗汉的部下派人杀害叛徒,问题就多了。罗半希望能和平解决。
「我不太想讲。」
「不讲的话,会赶不上月君的报告,没办法到场喔。」
猫猫一脸不情愿地开口。
「不是什么背后牵扯很深的动机。我看凶手一定是『女人』吧?」
「你猜得真准。」
罗半大感佩服。罗汉那时说是「围棋白子」。对罗汉来说基本上「围棋白子」指的是女子,「围棋黑子」则是男子。猫猫抽动一下鼻子。
「没什么复杂的,被害人是男子,凶手是女子。」
「就这么简单啊?」
「就这么简单。」
猫猫一脸傻眼地看着被脱光的尸体。猫猫是在烟花巷长大的,这些男女情仇她早都看腻了。
「既然知道,早点告诉大家不就好了?」
罗半看到义妹分明早就看出动机却不讲,心里不是很舒服。但他也能理解猫猫的做事原则。
猫猫的养父罗门排斥含混不清的推理,也教导猫猫不能仅凭推测信口雌黄。想必是因为身分低微之人口无遮拦,是会惹祸上身的。
「好了,那就由我来代替猫猫,在大家面前做说明吧?」
既然凶手是女子,罗半大致猜得到猫猫想说什么。
「……不了,我来讲。」
「哦?」
听到猫猫这么说,罗半想不透她是怎么了。以前的她从来不会主动出面,都是让别人来做。
「看得出来猫猫你的心态产生了变化,但还是不要吧。我来讲比较妥当。你可以解释给我听吗?」
「……好吧。只是,有件事我想问清楚。」
「什么事?」
「凶手是什么样的女子?」
「我也说不上来。」
罗半想起围观群众中的那几名女子。
「共有三人,不知是哪一个。」
「三人是吧。」
猫猫看看天花板的横梁。
「罗半,你应该明白弱女子没那本事杀了强壮武官后伪装成悬梁自尽吧?」
「是啊。照你这么说,是否表示女子杀不了此人?」
凶手与被害人的体重恐怕差了将近两倍。
「那么,如何才能让事情变得可能?只要把刚才想像的动机加进去,答案就呼之欲出了。一名女子办不到的话,那该怎么做?」
「不是一名女子的话……噢,是这么回事啊。」
罗半恍然大悟地捶了一下手心。事情其实很简单。
猫猫没再说什么,转身背对罗半。也许是因为上司刘医官一直盯着她的缘故。刘医官不只盯紧猫猫,一边还要制止对遗体兴味盎然的天佑。有这些需要费心的部下恐怕够他累了。
至于罗汉,则是躺在卧榻上吃猫猫扔出去的点心。差不多到午睡的时辰了。罗半眼神稍许复杂地看着罗汉。
「音操阁下。」
罗半把罗汉的副手叫来。
「能否请您把方才在这儿看热闹的三名女子叫来?」
「这就去叫。」
「有劳了。」
确认一下太阳的高度,应该还赶得上中午时分。
罗半眯起眼睛,心情变得有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