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搞的?
麻美看着大约一年不见的弟弟一干人等,心里做如此想。
「真是好久不见了呢,麻美大姑。我们回来喽。」
第一个同她打招呼的,是大弟马良的妻子雀。麻美原本就与她认识,知道她个性极其开朗,但现在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你怎么变成这样?」
雀的右臂吊挂着。岂止如此,身上到处都是撕裂伤与割伤,而且讲话声音也有些模糊,听得出来受了内伤。
「稍微失手了一下,右手就这么废了~哎,大姑别担心。就如你所见,单手还是能变出一两种戏法的。」
雀的掌心冒出一堆的花朵与旗子。
雀的丈夫马良,依然用平素那种了无生趣的眼神看着妻子。麻美是担心雀的伤势,但还有一个浑小子等着她操心。
「马闪,你身上那是什么东西!」
二弟的肩膀上坐着只家鸭。昨晚月君派他来叫麻美时,可没看到这只鸭子。到底是从哪里带来的?
「它是家鸭舒凫。」
马闪一脸严肃地说了。这个弟弟没聪明到会说笑话,换言之此话是认真的。
「我没在问你它的名字。呜!你身上都是家畜的臭味。」
麻美用衣袖捂鼻。仔细一瞧,马闪的衣服上上下下都沾了鸭粪。
「母亲大人,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向同自西都还京的母亲桃美把事情问个清楚。桃美半睁异色双眼,无话可说地看着幺儿。
「我说过要他把鸭子留在西都了。」
「雀姐也说了,现在养得胖嘟嘟正好吃呀。」
马闪同时被母亲与嫂子瞪着。
「够了没啊,说不吃就不吃!舒凫是我的家眷,你们要我吃家眷,那我岂不是比猪狗还不如?」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在前往西都之前,马闪是常常弄得满身家畜臭味回来,说是有特别任务在身,难道是因为那样而对家鸭萌生了爱意?难怪时常看到他若有所思,还想说是不是有心上人了,难不成对象是这家鸭?
「马闪,这家鸭可是母鸭?」
「是啊,两天会下一颗好蛋。」
不知为何,马闪显得很自豪。待在西都的期间似乎也没疏于锻炼,娃娃脸的腮帮子凹进去了一点,才在想说变得精悍些了,没想到脑子却退化了。
「麻美大姑、麻美大姑,外头还很冷呢,能否让我们早点进屋呀?雀姐就如你所看到的一身是病,难受得很哪。」
雀嘤嘤假哭着靠向马良。马良一瞬间脸孔歪扭,但没说什么就让雀靠着。大概雀没在开玩笑,是真的身体欠佳吧。
「好吧。房间打扫过了,去问候爷爷之前先把衣服换了吧。考虑到大家长途旅行也累了,宴会什么的预定在十日后举行。对了,父亲大人呢?」
「回皇上身边去了。」
父亲高顺本是皇帝的随从。现在要上报西都之事又要整理搁置的公务,可能要在宫中待上一阵子了。
她和桃美、马良与雀一起走进宅子。
「你给我停下来。」
「姐姐有何指示?」
「还问我有何指示!你休想把家鸭带进宅子,不像话!立刻抓去给我放生!」
「麻美,说得好。」
桃美不住地点头。大概是在西都吵了半天,最后是桃美投降吧。竟然能让母亲认输,也许只能说马闪真是好的不学学坏的。
「竟然想把家畜带进屋里,还有没有规矩啊。」
「母亲不也养过枭吗!」
「枭不是家畜!更何况我又没把它带回来,哪有什么问题!」
听起来母亲似乎也在西都放纵了一下。但麻美现在不想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因此决定只针对马闪一个人。
「马闪,在你把那家鸭处理掉之前,不许你进宅子。」
桃美关上屋宅大门。
「姐姐!我会认真喂饭,也会带它去散步的。」
「只有一开始会吧,久了就懒了!」
「姐姐!舒凫很乖的,从不在屋里拉屎。」
「你一身衣服满是鸭屎还好意思说!」
麻美正隔着门板跟马闪吵着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时,就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角。
「母亲,有客人吗?」
麻美的一双儿女,还有弟弟夫妻的儿子都过来了。家中在雀嫁进来时就和她说好,孩子都由她这大姑来带。小男生虽是麻美的侄子,但麻美视他为半个亲骨肉。
「不是客人,是外婆、舅舅与舅妈。你们不记得了?」
「外婆?」
对小孩子来说,一年的空白很长。以往那么黏外婆的孩子们,如今都躲得远远的看她。不过,只有最大的孙子似乎还依稀记得外婆,靠近了过来。
「外婆,您回来了。」
「你长大了呢。」
桃美摸摸麻美给她生的孙子。孙女与长孙见状,也跟着学。
「哎哟,看看这孩子。我离京时,他还只会在地上爬呢。」
桃美温柔地摸摸长孙,把他抱起来。然后,把孩子递到马良的面前。
「你一年没见着亲儿子了,抱抱他吧。」
马良慌了起来,战战兢兢地抱起自己的孩子。虽是个镇日与公案为伍的文官,看来一个小娃娃的话还抱得动。
雀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亲生儿子的脸蛋。
「好好好~你别哭喔~」
雀又一次手巧地变起戏法,逗小孩子开心。雀的双手已经抱不动孩子了。但更主要的理由是,雀从来就无意抚摸自己的孩子。
雀是生了孩子没错,但丝毫无意成为人母。
「阿姨,你是谁?」
「是了~我是雀姐唷。对,我是你的阿姨。」
雀把戏法变出的旗子拿给孩子们后,往前走去。
「那么,雀姐先回房去了。」
雀动作乍看之下很轻盈,但看得出来在硬撑。
麻美瞟了马良一眼。
「你怎么一点伤都没有?老婆都弄得一身是伤了。」
守护皇族,是「马字一族」的职责所在。
「雀姐到底是怎么搞成那样的?」
「是阿姐擅自答应雀,婚后照样让她自由行事不是吗?」
「瞧你神气的。」
麻美用脚去踢马良的小腿。马良抱着一条腿跳来跳去。
「好了,我们去吃点心吧。」
「是,母亲。」
「亲。」
「……」
只有侄子还不太会说话,举手作答。如果像到雀的话将来也许能说一口流利外语,但目前还只会讲些只言片语而已。
「请母亲大人与马良向爷爷报告归国一事。热水与替换衣物已在房里备好了。」
「好。」
桃美与马良往宅子深处走去。
麻美把孩子们托给奶娘照顾。
麻美不只是肩负母职。马字一族的男人们随时都有可能保护皇族而死。因此女人必须担起首领的职责,好让家族不管死去多少男人都能运作不休。
桃美他们的报告内容,麻美也必须确认清楚。这件事上不能有疏漏。
「我与你也都得到场听报告才行……你是打算在外头待多久?」
麻美打开了面朝后院的窗户。只见马闪在那里抱着家鸭,像是不知该何去何从。一身轻柔羽毛的白色家鸭,抱起来应该满温暖的。
「姐姐愿意接受舒凫成为一家人了?」
「我说话你都没在听呢。跟你说了不许把家鸭带进宅子里了。你把它带进宅子里,孩子们岂不是有样学样?要是他们每个都跑来和我讨小鸭子,你负得了责任吗?」
「这、这倒也是。」
「最好的方法是照雀姐说的,把它端上餐桌。」
马闪抱紧家鸭,用眼神叫她住手。虽然实在不是加过元服的男子该有的举动,但麻美注意到了马闪的一项成长。
「你是不是学会控制力道了?」
「我也不会永远只是个孩子。」
马闪臂力孔武过人,远非寻常武官所能及。这是来自于他天生肌肉发达,且不易感受到痛的体质。
麻美儿时曾经被马闪折断过手臂。马闪的蛮力就是大到闹个脾气能让人骨折,长年以来为了无法控制力道而吃了不少苦。
这个幺弟对女人不感兴趣,想必是因为当时的记忆太深刻所致。碰到姑娘家会把人家弄伤,已经成了根深柢固的观念。
麻美轮流看看马闪与家鸭。
「我说啊,你不如把这家鸭送回原处算了吧?」
「我不能现在再把它送回西都。」
「不是不是,我是说你去西都之前常去的那儿。这家鸭不就是从那儿要来的?」
「啊!」
马闪似乎听到这里才想起来。
「不,可是,那儿已经没我的事了,没事跑去做什么……」
马闪变得满脸通红。这下谜底揭晓了吧,麻美作为女子的直觉立刻反应过来。看来马闪再离谱,也不至于拿家鸭当对象。
「没事自己找事就是啦。把家鸭送还回去,顺便探望一下照顾过自己的人有何不可?」
「……」
马闪沉默了。这小子在男女情爱这方面究竟是有多晚熟?不过照这样子看来,感觉再加把劲就会从实招来了。
「既然在饲养家鸭,对方可是农民?」
「不是。」
马闪明确地回答。
「那么是出家人了?」
万一对方是尼姑,这路就难走了。
「她并非自愿出家。」
马闪很单纯。不用他明讲是谁,用套话的方式就能轻松问出答案。
麻美的消息虽没「巳字一族」灵通,但也堪称包打听。
这几年来,马闪身边可有被迫出家之人?既是被迫出家,又与马闪有机会接触。而且还与家鸭有所关联,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我问你,对方该不会曾为嫔妃吧?」
「姐、姐姐姐姐、姐姐此话何意?」
马闪明显地失去镇静。
上级嫔妃里树曾以扰乱宫廷之罪被罚出家。麻美听说当时为了预防一些无来由的嫉妒,她被送进了稍稍不同于一般的寺院。目前应该是寄身于研究长生不老的道观。那里遵循医食同源之理,为了以饮食方式延年益寿,对各种农法与家畜饲育均有研究。
里树乃是「卯字一族」的千金。母亲是卯字一族的本家之女,与皇帝是青梅竹马。
皇帝关心里树的人身安全,曾多次派「马字一族」之人去护卫。根据报告指出,亲生父亲待她并不好。谣言说她是二度进宫、不知羞耻的恶女,实情却是被当成了政治工具恣意利用。
里树是个可怜姑娘。但马字一族也不便对其他赐字一族横加干涉,也就置之不理了。
卯字一族的门第早已大幅衰退。里树的父亲是上门女婿,但据说并没有足以撑起名门的才学。如果里树能继续做上级嫔妃,家门也不至于没落至此。
如今她的门第一落千丈,本身又是二度被休的出家女儿。
「你的眼光也真怪。」
「什么叫做我眼光怪!」
马闪鼻子喷着粗气。家鸭离开马闪的臂弯,跑去啄食后院的草。
「姐姐对她又知道些什么了,还请勿要妄加批评!她就像是朵待春的小花,是个逆来顺受的好姑娘!」
「我什么都还没说呢。」
马闪的脸瞬间涨红。
不用多问什么就自己招了,看来这小子还嫩得很。照他这德性,要成为父亲高顺那样的天子亲信是作梦。麻美觉得他只配做到侍卫。
「待春的小花是吧……」
麻美或桃美会被比为何种花卉?麻美的话,倒是曾被比为缠人的藤蔓。麻美明白这种评语来自她凭着一份执着,让夫君投降的嫁人经过。
话说回来,现在有了个问题。
她是怂恿了马闪没错,但是与出家的前上级嫔妃频繁往来是否见容于世?
从常识来想,答案是否。
话虽如此,要这个好不容易对姑娘家动情的弟弟面对现实死了这条心,又觉得于心不忍。自己这个做姐姐的,难道就真的帮不了忙吗?
马字一族的女子以才智为武器。为了在男人们出事时能立刻相助,她们必须做到神机妙算,以便随时坐镇指挥。
为了马字一族着想,索性叫弟弟早点死心就是了。但是,那不是麻美的作风。
话虽如此,一味支持而不考虑后果也实在是不负责任。
麻美后悔以前不该乱给马闪出主意。
「马闪,总之你先去把家鸭送回原处。只是在送回去之前,要先跟人家通报一声。」
「先通报一声吗?」
「对,通报。你在那儿已经没差要办了不是?命令马闪去办差的上司,可是月君?去之前一定要先问过上司,听见没?」
在可能引发问题时,要先把上头卷进骚动之中。这是麻美一贯的手法。
「听、听见了。」
「还有,你把家鸭还回去时,我也和你一块儿去。」
「姐姐跟来做甚?」
「那儿除了家鸭之外不是还有很多其他家畜吗?我想带孩子们去看看,帮孩子培养品德。然后顺便碰巧遇见某位名门千金。」
简言之就是制造话题。
赐字一族每年会有几次聚会。只要不是「罗字一族」那种奇人,大多都愿意到场。聚会的时期也快到了。
卯字一族门第已经没落。造成原因的里树之父想必不会到场,而是由其他人代为出席。麻美可以拿陪伴爷爷做借口,接近卯字一族。播下的种子再从这里萌芽即可。
「你在西都都做了些什么?有没有立下什么彪炳的武功?」
「姐姐应该没接到这类消息吧?除非在打仗,否则武官是很难立功的。」
若是生在战乱之世,马闪大概早就斩下无数首级了。但她同时也觉得,照他这种乱来的性子活不了多久。
「说得也是,报上来的都是某个农民立功无数的消息,真是莫名其妙。」
「是啊,那位农民可优秀了。」
「所以那是真的?」
到底是号什么样的人物?麻美被引起了兴趣。一个农民能让自己这样出人头地不是简单的事。只是那名字太常见,麻美不记得了。
「你在西都净做了些什么?」
「扑灭盗贼与虫子。」
「嗯,不济事。」
几年前曾有武官获皇帝赐婚中级嫔妃,但这下看来是很难依样画葫芦了。
「或者,也可以诉诸于皇上的一片父母心……」
记得皇帝过去把里树视为掌上明珠。若是如此的话,不如把阿多也一并卷进来吧。
「姐姐,您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啊──你很烦耶。我有很多事要考虑啦。总之,你给我去通报月君!听见没!」
「我、我去办就是了。」
「还有,家鸭先放在院子里,你去洗沐更衣。你不在场,母亲大人怎么报告事情?」
「明白了。」
马闪跟家鸭叮咛了几句,请园丁暂时照顾它。
麻美看着这个不懂男女之情的麻烦弟弟,考虑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