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充满淡淡昏暗色彩的房内,少女正抱着膝盖。

靠近天花板的位置设有一扇窗户,白色的微弱月光从小铁窗射入房内。没有黑到完全看不见,但又不能看清楚手上书本的字……要亮不亮要暗不暗,光是坐着就让人感到心情沮丧。

「……四万三千七百二十五……」

少女──黑色长发之间露出空虚的眼神。

她的视线固定在地板上的一个点,一动也不动,脸上没有显露任何感情。别说是眨眼了,彷佛连呼吸本身都忘记──就像那种形状的石头或是什么东西在那里。

「……四万三千七百二十六……」

沉淀的空气中──阴沉的自言自语持续着。

即使以一秒一数来说,单纯是十小时以上。

没有意义的数数,少女不厌其烦地持续着。

并不是在等待什么或是在测量什么,除了因用餐和如厕而中断以外,她就只是一直数着……也没有把数字记录在某处的样子。原本这间房内就没有能够用来记录的东西,手机或计算机就不用说了,连铅笔或原子笔也完全找不到。

这是一间非常寂寥的房间。

以十几岁的少女要度过青春岁月而言,是太过无趣的构造。

眼睛习惯昏暗后,会知道地板、墙壁、天花板,全都是未经粉刷的混凝土,而唯一的出入口则是由铁门──而且还是双层构造──所封锁。餐点是由铁门上装设的小窗送入,想上厕所则被交代要在设置于房间角落的真空马桶上进行。

「……四万三千七百二十七……」

房间内──刻有骇人的痕迹。

杂乱无章地散布着无数的……凹痕。

在昏暗当中注意去看,就会发觉那是以少女为中心,在墙上、地板、天花板,连铁门上都刻着像是「爪痕」的东西。

那是锐利又坚硬的某种东西,挖掉混凝土和刮掉钢铁的结果。

但那到底──是用什么东西造成的?当然,房间内并没有类似的器具。

即使有铁撬或铁铲……之类的器具,以少女的纤细身躯,要做出范围这么广又如此深的伤痕相当困难,就算是关着老虎或狮子之类的猛兽也不会变成这样。

「……四万三千七百二十八……」

白色、黑色、灰色,由无数「爪痕」构成的闭锁空间。

连监狱的单人房都比较能看出有在顾虑关在里面的人。从内侧当然看不见──铁门旁边应该有用来代替标签,用树脂制作的名牌。

「若槻紫织」

这四个字与刻在下面的条形码,就是全部能标示她的东西。

「……四万三千……」

少女突然间──紫织停止了数数。

因为从远方传来某种叫声。

让人想到野兽的吼叫,低沉又尖锐的声音。几乎没有残存半点理性,将原始感情爆发出来的「声响」,要说是「声音」那也太不像人类了──没有半点想要传达什么的意思。

只是……

「……我也差不多了吗?」

紫织注视着地板上的某个点低声说道。

「……我也差不多……要变成那样了吗……大概吧……遭到恶魔凭依……」

她的语气像是事不关己。

干燥而沙哑的声音,没有一丝恐惧和悲叹。

「……半途而废……在各种方面……都还离真品很远……就这样死去吗……遭到恶魔凭依……跟野兽一样……发出那种声音……」

当然,这里没有人能回答少女的自言自语。

「这样……但是……对不完全的假货来说……这是再适合不过的结局……吗?」

取而代之的是──从窗外传来的吼叫有了些许变化。

更强烈、更响亮,宛如在期待什么。

「呜……」

紫织的身体颤抖着。

同时──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混凝土自己产生凹陷。

明明没有接触到东西……却自己凹陷刻出了一道「爪痕」。混凝土的碎片剥落,和原本就存在的「爪痕」重迭,在深深挖空的伤痕中,可以看到内部埋着铁板。

这是很奇怪的现象。

但是紫织……并没有产生害怕的情绪。

划在墙上的「爪痕」慢慢地在屋内绕圈,朝紫织靠近,简直就像看不见的巨大怪物正在朝她逼近。

她茫然地眺望着整个情况。

「……希望不会很痛……呢……」

紫织脸上浮现阴沉的笑容,小声地这么说着。

对现在的她来说,那是她唯一能抱持的愿望。

「收容所」的夜晚很阴暗。

座落于远离城市的山中虽然也是原因之一……为了尽量不要刺激「患者」,病房大楼内外的声音和光亮都尽可能加以控制,从大部分职员聚集的管理大楼所透出来的光也相当有限,因此每到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并不稀奇,要进行巡逻手电筒是必备物品。

「学长,好安静呢。」

用白色灯光划开黑暗──两名男性踩着地面的杂草行走。今晚看得见月亮所以还算好走,两人的脚步也比较轻松。

「一直都是这样吧……不过也太安静了。」

男性压低音量互相交谈着。

穿着蓝白色制服的他们──是「收容所」的警卫。原本警卫这个词会让人想到住宅大楼的守卫,但他们的样子看起来肯定会令人觉得太夸张。

因为他们的制服上套着使用厚重缓冲层的防弹衣,手肘和脚上也穿着防具,肩上三点式枪带吊着的甚至是自卫队也采用的八九式步枪,外表看起来比较像军方特殊部队的队员。

「明明是深山却没有半点虫鸣声。」

「这么一说──真的是这样呢。」

「大概连昆虫都知道吧。」

被称为学长的男性用不愉快的语气,对着似乎是学弟的警卫说道。

他们戴着和自卫队相同的头盔,所以在旁人眼中很难判别年纪──不过前者的年龄大约是三十五岁,后者则是二十岁左右。

「知道关在这里的人有多危险。」

「……应该是吧。」

警卫学弟缩起了脖子。

「可是该怎么说……这么安静有点可怕呢,学长。」

「负责警备的人说这是什么话啊。」

警卫学弟说出的话,警卫学长只是一笑置之。

「刚才『患者』正好在吼叫,反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啦,今天的巡逻也是到处晃一晃就结束了。」

警卫学长说完耸了耸肩──接着用力地打了个呵欠。

身为这间「收容所」的警卫,学长跟学弟的经验似乎相差很多,警卫学长熟练且冷静──甚至给人欠缺紧张感的印象。

「该不会,你要说这附近感觉会有幽灵出没吗?」

他突然停下脚步,拿手电筒从脸部下方往上照着自己的脸给学弟看。

「请不要闹了,这里可是──」

警卫学弟只说到一半……因为他知道这间「收容所」的实际情况。

国立第二脑神经医疗研究所──俗称「收容所」。

这里表面上是为难以治疗的重症患者而设立的安宁医疗设施。

不过职员们会定期积极地「处分」无药可救的患者,这点相关人士都知情。这间「收容所」以这种体制经营了五年……受到「处分」在地下研究设施成为标本的「患者」也差不多要到达三位数。

没错,这里是有幽灵出没也不足为奇的地点。

可是……

「那些家伙在死前早就是怪物了──受到不明物体寄宿的『恶魔凭依者』,死了才无害。」

警卫学长转头看向病房大楼说道。

「『好的恶魔凭依者,只有死掉的恶魔凭依者。』──不是吗?」

「〈恶魔凭依〉──」

警卫学弟自己也有些恐惧地看着灰色的病房大楼说道。

那种说法跟「收容所」一样不是正式的名称。

而是以网络为中心扩散的俗称,但因为比「突发性脑机能暴走症候群」这种怪异的正式名称好记又好说,因此在这个「收容所」的相关人士之间,也习惯将其用来指称该疾病和「患者」。

〈恶魔凭依Demonmania〉是一种疾病现象。

具体而言,某一天突然──特定人士身边发生莫名其妙的破坏现象,像是窗户破裂、布起火燃烧、墙壁崩塌等,病症会以各种形式显现。

当特定人士睡眠时,或是在那名特定人士死亡的情形下,破坏现象会停止,因此大多数的意见都认为这是一种「超能力」,但几乎不可能用意志加以控制……破坏现象的规模会逐渐扩大,身为源头的特定人士因而死亡的情况很常见。

简直就像会出现在古老电影中,如同字面上意思的〈恶魔凭依〉。

虽然是超能力却无法控制,当然就会把周遭卷入其中,也很容易产生伤亡。

正因如此──恶魔凭依者作为能自力生存的灾难,受到人们的忌讳。

日本政府在公开场合并不承认这个事实,政府将「恶魔凭依者」视为「罹患新型疾病的患者」,采取将他们隔离的做法,同时「要求」各媒体机关进行最大限度的「合作」。

值得庆幸的是,〈恶魔凭依〉的发生并没有那么频繁。

虽然有很多是干脆无视,但数量也不过是官方能当作「没发生过」的程度。

对总人口超过一亿的国家来说,百人左右的患者,如同字面上是百万人中只有一人的稀少例子,在政治上只不过是「误差」。当然,对变成「误差」而人权遭到剥夺的患者们而言,这是无法忍受的事情──

「总觉得有点那个呢,变成恶魔凭依者就无法治好了对吗?」

「听说无药可救,每当发病就会发狂到处破坏,后来又会恢复正常,一直重复……而那间隔会越来越短。」

最后「正常」的时间……「恶魔」没有跑出来的时间会消失。

警卫学长从怀中拿出一根香烟并用打火机点燃。执勤时本来禁止吸烟和饮酒,但后者姑且不论,前者几乎没人遵守。

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后,警卫学长像在叹息似地吐出烟雾──继续说道。

「变成那样就无计可施了,挖掉混凝土、刺穿铁板……正面跟那种东西对抗不管有几条命都不够。」

所以,在那之前能够自我毁灭很好──不然的话就要进行「处分」。

要用药还是用枪,那是由管理大楼的研究者来判断。

「没有治疗方法,又没有其他地方能够关住他们,只好建造这里把他们丢进去。反正他们也不会再离开这里了,也只能节哀顺变。」

学长把刚抽了两口的香烟丢掉,并用粗鲁的动作踩熄火苗。

或许这男人也对「患者」的处置有一些想法,但是就跟他自己说的一样,没有其他办法,因此他只能采取无情的态度来欺骗自己也说不定。

警卫学长再度往前走,警卫学弟也隔着两步的距离跟在他后面。

不久──

「……学长?」

警卫学弟从背后讶异地看着停住脚步的学长。

「喂……这个。」

警卫学长语气惊恐,边说边用手电筒照向──前方。

当视线看过去后,警卫学弟也当场愣住。

「收容所」的外围区域。

区隔内外的该处有着如同监狱的高墙,高五公尺、厚一公尺的钢筋水泥墙,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高灵敏度的红外线监视器。这些设备当然不是警戒外部的入侵,而是用来防止收容的「恶魔凭依者」逃到外面。

然而……墙壁却不见了。

正确来说是墙壁的一部分,像是遭到挖掉般消失无踪,宽度大约有四公尺,别说是人了,裂缝大到连大型卡车都能出入。

而且……

「这是……!」

警卫学长冲到墙壁消失的地点──注视着残留的墙壁断面。

那是光滑的状态。明明是混凝土,既没有尖锐的钢筋,也没有粗糙的断面,而是如同加热过的糖雕那样崩毁。

不是挖掉,也不是敲毁,而是融化。

但是──究竟是谁,又是怎么办到的?

「怎么回事,有谁逃跑了吗?」

「不,这是从外面──」

忐忑不安的两名警卫──他们的周围在下个瞬间变得更加黑暗。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月光。发现这个事实的警卫恐惧地回头,看向遮在自己头上的影子──本体的所在之处。

「这是……!」

警卫学长叫喊的声音几乎变成悲鸣。

两名警卫因惊讶和恐惧而摇晃的视线看向前方。

那里有着──背对白色半月悠然伫立的巨大异形。

那是……紫织在进入「收容所」后的首次经验。

「……?」

收容她的房间,不,包含她的房间在内,第二病房大楼正在激烈摇晃。

不是地震,她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就像在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强烈的破碎声加上响亮的警报声和慌乱的脚步,还有极端混乱的叫声此起彼落,看来是警卫们在到处奔走。

「那是什么啊!?」

「该不会是具现──」

「紧急状况!紧急状况!」

「快把人派去C大楼!把武器拿出来,快!」

「去调查患者的情况!如果不服从就直接开枪!」

「总之不要让恶魔凭依者跑到外面!」

到目前为止,她在设施内听过几次很大的声响。

相关人士的慌乱脚步声、叫骂声或怒吼她也有听过。

但并没有全部同时听到过──而且病房大楼剧烈摇晃这种事情也从未发生过。

此外……

「别乱动!」

铁门发出撞击的激烈声响敞开。

拿着自动步枪的年轻警卫就站在门外。

「靠墙趴下,恶魔凭依者!」

警卫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紫织喊道。

当然,紫织并不知道警卫拿着的步枪是什么状态……安全装置有没有解开,里面有没有装填子弹,到底有多大的威力,她完全不知情。

只是──

(啊……他会开枪。)

紫织像是旁观者般这样想着。

警卫很明显地处于恐慌状态,脸色发青、两眼瞪大,手微微地在发抖,只要紫织一有动作他就会反射性地扣下扳机吧。即使完全不动,充满恐惧的他也会承受不住而紧张地扣下扳机,想说服他也八成会徒劳无功。紫织认为这位警卫一定没有听她说话的余裕,一开口子弹肯定就会朝着自己飞来,完全就是一触即发的状态。

可是──这名警卫为什么会如此害怕?

当然,紫织是众人忌讳的「恶魔凭依者」……这种事情这名警卫应该老早就清楚,因此才会拿着自动步枪又穿防护背心。如果是一、两个「恶魔凭依者」,这些装备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之制伏。

(那么……是为什么呢?)

紫织非常冷静地思考。

不过,她认为剩下的时间不够她思考出解答,警卫看起来立刻就会开枪。虽然警卫慌张到没有把枪口对准紫织,但只要随便开枪扫射,狭窄的房间内无处可逃,紫织瞬间就会变成蜂窝。

(……希望不会很痛。)

可以的话希望没有时间让我感受到痛苦,在一瞬间就杀掉我。

紫织的脑海中想着这种事情,然而──

「──咦?」

对方无法听从她的愿望。

因为警卫的身影在下一瞬间就消失了──连同周围的墙壁与地板。

「……」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紫织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光景。

从她的口鼻前方,以距离来说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全都遭到挖除,病房大楼的一角就像是用汤匙舀冰淇淋似地,以圆形的形状消失。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造成的──但从断面飘来某种东西腐烂的刺鼻味道。

一抬起头,天花板──连同更高的楼层,甚至是屋顶都无一幸免地消失。紫织的头上是有差不多一年时间没看到的夜空,以及浮在夜空中的白色半月。

「……」

许久没用肉眼看到的月亮──很美丽。

有这么漂亮吗?紫织这么想着。在过去她理所当然地仰望的时候从没想过,失去了才知道其价值,这是常有的事情。

忽然──月光暗了下来。

有什么东西遮住了。

「……骑士?」

身高大约有六公尺吧。

并没有巨大到令人产生与世隔绝之感。

也不是可以看轻的矮小。

威胁的大小──容易理解又伴随现实感。高度等同两层楼建筑,但当那是人形又能实际行动,酝酿出来的压迫感非比寻常。

轮廓由复杂的流线型与几个凸起物构成,用漆黑与白银上色的身影,确实容易让人联想到穿着铠甲的骑士。起码那看起来就很坚硬的表面,质感和生物明显不同。从背后到腰际飘扬着不知道是围巾还是披风的布,更强调出装甲的坚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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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同时,它的身上也有和骑士甲冑明确的不同点。

复杂纹路──缓缓在全身循环着。

像是文字又像回路,呈现几何形的精致纹路无声地滑过装甲表面。宛如是从某处用投影机投射出的影像,看起来相当奇妙。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钢铁巨人──用这种表现方式来概括是很简单,可是那并没有说明什么。

(……铠之……骑士……)

忽然间──紫织的脑海里闪过荒唐的想象。

邪恶魔法师、坏心眼的恶魔、遭到囚禁的公主、赶来的骑士。

「骑士」这个字眼,让紫织与自己的境遇连结引发联想──唤醒了陈腐的寓言。谁都有听过类似的童话故事,但到了这种关头,还将自己比拟成「遭到囚禁的公主」,内心居然还残存着这种感情……紫织感到有些意外。

想要有人帮忙,想要被拯救。

明明已经沉淀到绝望深处──明明放弃了一切,内心某处却还存有那种肤浅的希望。

「……」

巨大躯体毫无声响地有了动作。

由头盔覆盖的头部──像是注意到紫织的存在而转过头来。

钢铁面具的深处,切开的窥视孔中,血液般的红色眼珠转动,紫织看见视线的焦点聚集到她身上。

(──啊。)

双方的视线对上。

当紫织这么想的下一瞬间……巨人把右手朝她伸去。

殴打、击溃──钢铁之手就像是要将这些意思具体实现,看起来非常凶恶。只要轻轻揍紫织──不,根本不用揍,光是抓起来握紧,她全身的骨头就都会碎掉吧。

「……」

假面深处的红色眼球因憎恨而沸腾。

紫织看一眼就能了解──它的眼中充满杀气。

紫织醒悟了,它绝对不是高洁的骑士,而是毫无道理地对世界的一切发怒、对一切憎恨,不管是触摸到的人还是靠近的人,都毫无分别地散播毁灭的破坏神。

(啊,原来……)

即使只有一瞬间,感觉到希望的碎片让紫织感到羞耻。

墙壁的残骸更加崩坏,巨人张开手指朝紫织前进。

在因紧张而变慢的体感时间中──紫织静静地闭起眼睛。

(早就觉悟好多次了……)

紫织重新说给自己听。

我会死,那是确定的未来。毒杀、枪杀,或是被凭依在身上的「恶魔」抓死,就只是过程有些不同……结局是一样的,只是碰巧变成让钢铁巨人捏死的情况而已。

「……可能的话……别让我感到痛楚。」

紫织并不认为巨人会听从她的愿望……她低声地说完,就乖乖等待即将到来的终结。

「开枪!开枪开枪开枪!」

枪声之中传来发狂的叫声。

中间隔着厚重的装甲还有结界,所以声音有些模糊,但依然能忠实传达警卫们的狼狈模样。也不能怪他们,对他们来说这简直像恶梦直接爬到现实中。

「──真烦。」

厚重装甲的深处──一名少年脱口说出这句话。

无懈可击的端正脸孔,沉稳冷淡的面无表情反而非常适合他。和嘴上说的相反,他细长的双眼只睁开一半──甚至看起来很想睡。虽说是少年,但那沉着冷静的举止和年迈的老人很像。

不过他身上最具特色的部分,比起五官,比起态度,比起其他任何东西,首选就是发色。

白……不,含有坚固印象的颜色应该要说是银色。

容貌基本上是日本人中的年轻人,因此组合起来后他的头发更为显眼。比起工整的五官,大部分遇见他的人,目光都会看向宛如老人的白发。

『──连志郎少爷。』

年轻女性高亢──但是沉稳的声音在少年的耳边呼唤。

声音是从装在连志郎右耳上的小型接收器传来。

『我想您知道时间所剩不多,〈布利冈德〉的运转时间有限,草剃机关的部队接到通知后,现在正往您那里去。』

「我了解。」

叫做连志郎的少年这么回答。

斯波连志郎──那就是他的名字。

而他坐在内部操控的钢铁巨人……其名为〈布利冈德〉。

荒神拘束操控用外装骨骼〈布利冈德〉。

外表看来或许像是巨大的人型机器人。

然而实际上只是中空的「外壳」,厚重的装甲内侧没有驱动系统也没有任何东西,只是空无一物的空间。

从装甲的各个部位伸出十几条发光锁链,彷佛是骨骼或血管般互相交缠,最后聚集固定到胸部的位置──也就是连志郎所坐的「座位」上……内部构造就只是这种程度。

说来也是理所当然。

这件铠甲本来就不是用来防御外部的攻击。

而是要赋予连志郎体内溢出的不可见力量形体并加以控制。

「虽然是可以把他们踢飞……」

他透过外部扩张用感觉器──红水晶眼球看了地面一眼。

现在的连志郎,也就是〈布利冈德〉,拥有常人三倍以上的身高以及百倍的力量,是个超越常识的怪物。不管聚集多少人类,以步枪这种程度的武器根本伤不了他。光是硬往前走,就真的能跟文字所述一样,把趴在地上的家伙们踢飞。

「该怎么办呢?」

连志郎在意着〈布利冈德〉右手抱住的少女。

视线对上──不过就是这种小事,转眼间他却保护了少女。

会在那种地方,那这名少女也是「恶魔凭依者」,根据情况──要是成长到第二阶段,或许会成为连志郎的敌人,根本没有特地帮助她的道理。

真的只是转眼间的事情,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或许是那名少女在濒临崩塌的建筑物中,刺激了他的往日记忆。

不管怎样都是多余的拖油瓶。

可能的话连志郎想把她交给脚边的警卫们──应该说,希望他们和少女都早点离开此地。如今连志郎对有人死亡已经没有抗拒感,但他也不希望毫无意义地将旁人卷入。

可是……

「──来得真慢啊。」

响应连志郎说的话,那东西从第一病房大楼的阴影中出现。

那东西相当巨大,是和〈布利冈德〉几乎同等的巨人。

六公尺左右是许多〈魔神态〉共通的身高,当然也有变成称不上是人型的异形的情况,所以这并不是所有〈魔神态〉的共通特征。

即便身高相同,外表看起来还是和〈布利冈德〉有相当大的不同。

简单来说,就是「刚」与「柔」──「铁」与「肉」的差异。

与〈布利冈德〉让人联想到铠甲骑士的外装骨骼相反,刚出现的〈魔神态〉有着活生生的肉体,月光照到身体表面看起来油油亮亮──让人想到黏液的发光方式。全身各处松弛的肉形成皱折,每次前进身体各处就会产生气泡。

那是引起生理上厌恶感的──丑恶姿态。

「〈魔神态〉──」

让对方溜了一次──为了帮助少女──连志郎的感觉依然捕捉着对方的存在。显而易见地,「敌人」并没有逃跑。

原本袭击这个「收容所」的就不是连志郎,而是这只〈魔神态〉,连志郎只不过是在之后赶到,并对进行破坏活动的〈魔神态〉展开攻击。

这只〈魔神态〉一度从〈布利冈德〉眼前消失,大概是因为被奇袭吓到,没在首次攻击就打倒对方令人感到懊悔。

不过……

「果然『没中奖』吗?」

再度确认对方的模样,连志郎轻声说道。

「但我也不能放你走,因为我决定要把你们歼灭到一只不剩。」

「──什么!?」

警卫们也终于注意到再度现身的〈魔神态〉。

他们八成以为破坏围墙和大楼的是〈布利冈德〉,不过那是天大的误解,连志郎没有到处破坏建筑物的兴趣,要进入「收容所」内部也只要越过围墙就好。

然而成为〈魔神态〉的家伙们并不是那样。

大部分的情况──〈魔神态〉对自己的能力有所固执,只要翻过墙壁就好的情况他们也会故意使用〈魔神态〉的能力穿越。

「有两只怪物──」

「开枪、开枪,对另一边也开枪!」

探照灯的光慌忙地在〈布利冈德〉和〈魔神态〉之间来回。

但是引起生理上厌恶感的〈魔神态〉应该要先排除──警卫们大概是这样想的,于是将自动步枪对着逼近的肉块开始射击。

「行得通!」

八九式自动步枪的小口径高速子弹,直接射中异形〈魔神态〉。

目标巨大,加上是使用反作用力小且容易控制的八九式自动步枪,即使是只受过最低程度训练的警卫也能命中目标。

虽然是异形,但对方有血肉……不像〈布利冈德〉能用装甲把子弹弹开。

可是──

「喂……?」

「没有效果──」

和攻击〈布利冈德〉时不同的狼狈在警卫间传开。

子弹确实有命中〈魔神态〉,证据是表面的湿滑黏液变成飞沫弹出──炙热的子弹还让黏液产生白色的烟雾。

但就仅止于此,丑恶的〈魔神态〉丝毫不畏惧地往前进。

肉团振动,边把黏液滴到四周边向前走的样子,还是只有丑恶一词可以形容。光是看着鼻孔内就产生恶臭──严重到甚至会让人产生这种错觉。

「不行,快逃!」

警卫们的恐惧终于到达极限──他们停止枪击,争先恐后地开始逃跑。

「哼,没想到需要感谢敌人呢。」

多亏更加丑恶的〈魔神态〉煽动恐惧感,让连志郎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可以不管脚边自由地行动。虽然右手还抱着那名少女,但幸好她失去了意识没有乱动。

没有把少女放下的余裕,而且把失去意识的少女放在现场,她一定会卷入〈布利冈德〉和〈魔神态〉的战斗之中。

「没办法了……」

连志郎把少女的身体用左手重新抱好,摆出战斗姿势。

现在的〈布利冈德〉可说是连志郎的第二个身体,关于操作方面──只要是人类肉体能做的动作,他就不需要特别在意。连志郎只要想着摆出架式,那么〈布利冈德〉就会变成那种姿势。

「……嗯?」

逐渐靠近的〈魔神态〉停下脚步,接着弯下身子。

刚才的一击让对方把连志郎视为敌人,根本没必要停下脚步和鞠躬。那些行动都是为了攻击──应该要这么想。

「车子……吗?」

看见〈魔神态〉拿起的东西,连志郎低声说道。

警卫和职员们在「收容所」内部移动时所用的电动车,比普通的车小了一圈,可是上面装满电池,重量上并没有多大差别。

〈魔神态〉轻松地拿起电动车,并像在夸耀似地举到头上。

下个瞬间──电动车的轮廓整个软化。

「嗯?」

电动车的车体正在融化。

从〈魔神态〉双手触摸到的地方开始融解,接着变成混合了数种颜色的黏液滴到地上。

「……液化了?」

〈魔神态〉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动作。

虽然很小,但一台车子眨眼间变成滴落在地的黏液,连残骸都算不上,这幅光景相当异常。

「刚才──把病房大楼挖掉的也是这个能力吗?」

和少女相遇的时候,收容她的病房大楼墙壁跟地板都消失了一大块。

这只〈魔神态〉在破坏大楼时做了什么,实际上从连志郎的方向无法看到。

「不管是岩石还是钢铁都能瞬间融解──吗?」

恐怕那就是这只〈魔神态〉的能力──而且只不过用了一半左右的力量。

〜〜〜〜〜呜!

〈魔神态〉颤抖着。

因为头部也有几层肉下垂形成皱折,无法分辨眼睛、鼻子、嘴巴,也没办法看出大致的表情,但是──

「……」

它正在笑。

融解电动车给连志郎看,果然是种示威行动。

看吧,本大爷能做到这种事情,怕了吧──

实际上,普通人大概会恐惧到呆站在原地吧。不用几秒就能融解电动车,人类肯定瞬间就会成为看不出原型的液体。单从速度这层意义来看,融解力比浓硫酸强大非常多。

「唉。」

连志郎叹了口气。

「学会变成〈魔神态〉的恶魔凭依者,为什么脑袋都那么差──」

〈布利冈德〉伸出右手。

他从半倒的病房大楼拆下长度适中的管线──然后重新握好。

「会使用道具才是人类。」

呢喃的同时〈布利冈德〉向前冲。

伴随着巨大声响,划开空气向前冲刺的巨大躯体,瞬间就把距离拉近。〈布利冈德〉用右手的管线像剑道攻击面部一样,朝〈魔神态〉的颜面挥下。

冲击让肉块产生波动,黏液飞散在空中,不过──

「──嗯?」

手感很奇怪。

立刻拉起的管线已经剩下一半的长度。

管线碰到〈魔神态〉头部后就融化了。

连志郎往后方跳跃拉开距离,并把手上剩下的管线朝〈魔神态〉丢去。但那在命中〈魔神态〉脸部──想说会刺穿的瞬间,就失去原本的形状变成黏液飞散。

「原来如此,液体化是高速,而且不只双手,全身都能办到──是吗?」

覆盖身体的黏液是强酸之类的东西,或者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连志郎虽然不晓得详细的原理……但接触到这只〈魔神态〉的东西全都会融解。

刚才它承受了警卫们的子弹却毫发无伤,原因大概也是这个能力。受到枪击而飞散的黏液中,肯定包含着原本是子弹的东西。

最可怕的并不是连钢铁或铅都能融化的融解力──而是速度。

在一瞬间就连金属也会液化,不管是用棍棒殴打或是用刀刃挥砍,在破坏力完全发挥之前武器就会融解,威力也会跟着扩散和遭到吸收。

「也就是说,谁都碰不了本大爷──吗?」

难怪它会笑着夸耀胜利。

这只〈魔神态〉只要伫立在原地就好,简直是攻防一体的无敌肉体。敌人发动攻击就会消耗力气,不小心踏入〈魔神态〉伸手可及的地方就会瞬间融解。

可是──

「啊……真是个笨蛋。」

连志郎笑了出来。

〈布利冈德〉往后方跳跃──用和那巨大躯体完全不相衬的敏捷度,移动到区域内的角落。

该处是停车场,除了刚才那种电动车,还有职员通勤用以及搬运材料用的车辆,大大小小共停放着十几台。比起连志郎入侵时看到的,车子的数量减少了一些,大概是职员和警卫们用来逃跑了吧。

〈魔神态〉悠闲地追着〈布利冈德〉而来,特别缓慢的步伐可能是想让连志郎感到恐惧。对于自己的能力,连志郎一点办法也没有──它大概是那么想的。

在那蕴含特异功能的丑恶巨大躯体上──

「当然不会去碰你,只是──」

──就在下个瞬间,〈布利冈德〉投掷的汽车直接命中。

超过一吨的重量以子弹的速度撞上,伴随巨大声响〈魔神态〉往后仰──但也仅止于这种程度,汽车在撞上的瞬间就液化,自己吸收着冲击力滴落在〈魔神态〉的脚边。

但在原本是汽车的东西触碰到地面的瞬间,「下一台」接着撞上。

完全就是随便乱拿──〈布利冈德〉用单手抓住汽车投掷,五台、六台、七台、八台、九台、十台,总计超过十吨的铁块,全都堆积在〈魔神态〉的脚边成为黏液。

〈魔神态〉当然毫发无伤,甚至把连志郎的行动当作垂死挣扎,又开始抖动巨大的身体发笑。它把单手往前伸,弯曲膨胀的手指做出挑衅动作──意思大概是「你可以再丢多一点」。

但是……

「你──有完全掌握自己能力的特性和效果范围吗?」

连志郎边说边把残留在停车场的巨大铁柱──道路标志──用力地拔起,他没有将铁柱往〈魔神态〉身上丢,而是朝天空投出。

他到底想做什么──〈魔神态〉正感到诧异。

然而就像是不允许〈魔神态〉思考,最后丢出的大型卡车让那丑恶的身体往后仰,当然卡车也融解并堆积在〈魔神态〉脚下。

「──!」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事情,〈魔神态〉惊讶地看向头上。

画出细长的椭圆形轨道,〈布利冈德〉投出的道路标志像箭矢般落下,〈魔神态〉终于察觉了。但在危急之际它来不及发动能力,道路标志命中了〈魔神态〉的左肩──直接贯穿了它巨大的身体,把它钉在地面上。

「这是理所当然的。」

连志郎冷淡又没有特别夸耀胜利地说道。

「就算身上每个地方都能让接触到的东西融解,但那也有限制──能力是要有意识到才会发动,不然你连站在地上都没办法。」

既然体表全都具有将接触到的东西瞬间融解的能力,那地面当然也会融解,也不可能把电动车抓住举起来,因为一碰到就会液化,车体会从指间掉落。

「而且我曾揍到你一次。」

在〈魔神态〉融解病房大楼时,连志郎从背后偷袭了它。

那时〈布利冈德〉使用了右拳,但该处却没有液化的痕迹。

「你能对认知及选择的部分予以液化……反过来说,对认知之外的奇袭你就无法用那种力量来防御。还有能给予那种能力的面积和时间有限,所以你无法做出『持续赋予脚底以外的所有部位能力』这种事情,如果你办得到,你早就那样做了。」

人类的意识本来就无法同时集中在两三件事情上。

能在意识之内使用能力,顶多只在某一个方向──为了确认这件事,连志郎特地把道路标志往天空丢。注意力被正面的〈布利冈德〉和汽车吸引,〈魔神态〉对掉落的道路标志完全无招架之力。

再加上──

──咕喔喔喔喔喔!

不高兴的咆哮是因为它无法自由行动。

即使身体「表面」能够融解接触到的东西,但内部──贯穿身体的道路标志它无法融解。而且融解后聚集在脚边的数十吨钢铁成为了脚镣,阻碍着〈魔神态〉的行动。给予脚周围的表皮能力,就能把这些东西融解踢走──但这么做会连地面都融解,它将会沉入自己创造的无底沼泽。

「没用的,你已经完蛋了。」

〈布利冈德〉内部的连志郎做出宣言──他用右拳敲了座位的扶手。

伴随金属磨擦声升起的东西,就像是飞机的操纵杆。

他握住操纵杆──把拇指放到前端的按钮上。

「来──该是回归地狱的时间了。」

〈布利冈德〉举起右手。

右手各部位的装甲发出金属磨擦声,改变形状并整个展开……给人只有右手膨胀了一圈的印象。虽然是从上方殴打对手的姿势,但看起来就像〈布利冈德〉用右手支撑着全身。

右掌的手腕转了半圈。

五指弯曲并拢──以格斗技来说就是「掌击」的型态。

同时〈布利冈德〉的装甲表面开始循环,原本发挥转经轮效果的控制术式集中到右手上。

「……呜。」

连志郎发出短暂呻吟。

使用这个的时候大多──都会差点失去意识,因为是以扭曲的形式使用大部分的控制术式。连志郎也知道干脆晕过去会比较舒服,但他绝不会──死也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利用水晶眼的多层视野瞄准,锁定对象。

轰!〈布利冈德〉以脚蹬地,乘风一跃而起。

笔直地朝还无法自由行动的〈魔神态〉冲去,再来只要经过操作「扳机」和喊出声音的双重意志确认,控制术式与安全装置就会全部解除。

「──〈欲望之牙〉!」

连志郎边吼边按下操纵杆的按钮。

〈布利冈德〉像是被自己的右手拉着似地展开突击。

猛烈撞击伴随着巨大声响和闪光。

宛如饥饿野兽的双颚,〈布利冈德〉的右手咬住〈魔神态〉的胸部──边回转边往内部潜入。全力运转的控制术式与结界让周围的空间振动,和撕碎肌肉粉碎骨头的鲜明声音重迭。

「──喔喔喔喔喔!」

插图p043

连志郎大吼着。

下个瞬间,〈布利冈德〉的右手贯穿了〈魔神态〉的身体。

〈魔神态〉的轮廓崩解。

立刻染成白色的〈魔神态〉,在下一秒像是干燥的沙雕一样崩毁,变成大量的颗粒洒在地面。

「……」

〈布利冈德〉也放尽气力当场单膝跪地。

右手的装甲回到原本的位置,控制术式的咒纹开始在全身循环。另外肩膀和背部的装甲敞开喷着蒸气开始散热,这是将无法完全控制的多余「力量」,利用炼金术的术式转换成单纯的热量释放出来。

然后──

「……啊……啊……啊啊……」

〈布利冈德〉依然伸着的右手……握着一名男人。

还活着,虽然活着,但嘴角流着口水,张开的双眼也混浊失去焦点,彷佛是断线的人偶,全身呈现虚脱的状态。

连志郎〈布利冈德〉具备的能力──〈欲望之牙〉。

啃食恶魔的双颚──和恶魔凭依者的终极状态〈魔神态〉战斗,葬送恶魔,就只是为了完成这件事的力量,可是……那并不是万能的。

恶魔会在人类的意识深处生根,所以无法在不伤到人类的情形下将其分离。

「……这招总是让人很累。」

〈布利冈德〉张开指头把男人放下。

或许是因为整个放松,男人的身体撞到地面也没有反弹。看起来并没有受伤,但就算有骨折也不是连志郎该管的事情。

只是──

「──这么说来。」

此时连志郎终于想起〈布利冈德〉左手抱着的少女。

抱着血肉之躯的人类和变成〈魔神态〉的恶魔凭依者战斗……真是乱来的举动。当然连志郎本身并没有受伤,而少女不幸的话可能会有烧伤或一、两处骨折。

不过就跟前面提到的一样──这名少女恐怕也是「恶魔凭依者」。

不管是直接捏碎还是丢弃,都没有人会有怨言,而且连志郎根本没义务帮助这名素昧平生的少女,这种伪善的博爱精神是连志郎最讨厌的事情之一。

「啊──算了。」

连志郎把少女──轻轻地放到地面,接着后退数步并解除〈布利冈德〉。

钢铁骑士整个破裂。

各部位的连结解开,连系装甲的锁链发出声响以放射状伸出──分成十几个部位的〈布利冈德〉,在下个瞬间彷佛倒带般再度卷上锁链集中至一处。

结合的金属声响起。

不过出现在该处的已经不是「骑士」。

即使各个部位相同,但变换配置组成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巨大的钢铁之「鸟」,这是〈布利冈德〉的高速移动型态。

「……那么。」

连志郎触摸戴在左腕上的手表,〈布利冈德〉扬起沙尘飞到空中。

目送钢铁怪鸟飞往夜空的彼端后──连志郎重新看向四周。

从这里开始他必须以自己的脚逃跑,使用〈布利冈德〉逃走当然很简单,可是那对他本身来说消耗太大,是超过极限时间可能会暴走的两面刃。

得快点行动──如同刚才听到的忠告,草剃机关派遣的〈魔神态〉压制部队将会来到现场。虽然不是打不赢的对手,但连志郎没有跟「恶魔凭依者」以外的人战斗的兴趣。

连志郎从怀里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精明干练的「帮佣」。

「──贝尔薇嘉,我要离开现场了,派车过来。」

说完,他看向周围。

「收容所」包含〈魔神态〉融解的建筑物与汽车在内,呈现一片惨状,不过事后处理当然──包含那名少女──交给草剃机关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

连志郎背对惨况开始奔跑。

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即使不是自己寻找的对象,但打倒一名变成〈魔神态〉的恶魔凭依者,连志郎本身也没有受伤,就战斗上来说是完全胜利,和到目前重复好几次的战斗并没有不同。

狩猎恶魔。今晚的事情对连志郎来说,只是为了达成「目的」不断重复的过程之一,就算说不上是日常,也是不细想就会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家常便饭」。

所以──

『集合地点采用候补A吗?』

「不──我有点累了,不好意思,请改用候补B。」

『……遵命。』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今晚的「相遇」是他命运中的一个岔路。

紫织还以为会遭到杀害──漆黑与白银的巨大「骑士」会把自己捏死。

当「骑士」抓住紫织后,她马上就失去了意识,可能是「收容所」的生活带给她的消耗比想象中大。

在意识要消失的前一刻,紫织想着──要是能让这名红色眼珠中翻腾着憎恨和愤怒的「骑士」杀害,自己算是有个比较好的结局。由「收容所」的职员用药或枪杀掉,或是被〈恶魔凭依〉的破坏现象波及而死……比起那种没有任何感情,意外身亡或像家畜般的死法,这多少还比较像个人。

可是──

「我还活着?」

回过神来,紫织倒在「收容所」内的土地上。

她首先茫然地眨了眨眼──接着把双手移到眼前。

眼睛看得见,手也能动,摸脸颊能感觉到柔软和温暖,她还活着。

「……为什么?」

本来这并不是该有疑问的事情。

但是紫织打从心底做好了自己会死的觉悟,这个结果对她来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她甚至发现,自己觉得没让那名「骑士」杀掉很可惜。

「……啊。」

她看见骑士就伫立在不远处。

那身影突然爆炸。

不对,没有爆炸声也没有闪光,更没有冲击波,只是构成「骑士」的各部位铠甲因内部压力向四面八方飞散。

而且那些部位在下个瞬间,就像时光倒转似地集中在一个地方,组合出完全不同的形状。

钢铁怪鸟──应该要这么形容。

数秒前还是「骑士」的「怪鸟」,张开那要说是翅膀也太过歪斜的东西,无声无息地飞到空中。明明没有挥动翅膀是怎么得到上扬力的?紫织当然不会知道那种事。

然后……

「那是……」

「怪鸟」飞走后,有一名少年站在那里。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紫织,视线集中在从怀里取出的手机上。从紫织的位置只能看到侧脸,但能知道那是中性又端正──带有蛮不在乎感觉的面容。

细长的眼睛,高挺的鼻子。

最大的特征还是发色吧。白银的发色,稍长又有点卷曲的头发,即使艳丽却像是欠缺色素的白色,让他的外表给人清新脱俗的感觉。

贵公子──这个字眼从紫织的脑海中闪过。

「那、那个……」

她爬起来对少年说话。

但是──那时少年已经背对紫织开始往前跑,他连转头看一眼都没有,恐怕是没有听见紫织的声音。

「……」

紫织呆滞地目送跑走的少年。

他──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不可思议的存在感,和巨大「骑士」一起在紫织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连原本放弃未来只是坐着等死的她──都产生了兴趣。

「我……」

「──喂,你的身体没有异状吧!?」

「待在那边别动!」

看来还有人留在「收容所」里。

紫织视野的一角,拿着枪的警卫和穿着白袍的职员正慌张地跑过来。

不过紫织没有回头看他们,即使他们抓住她的身体,用力地拉着她的手也一样。就算受到催促而往前走──她的双眼依然看着某个方向。

看着少年消失的黑暗夜色。

「……」

包围「收容所」的黑暗很深沉。

他那已经沉入深处而消失的背影──紫织的眼睛仍然持续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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