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出自动铅笔笔芯,打开数学课本。看着数字和文字的排列,内容却完全无法进入我的脑海,让我重读好几次。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将其化作能够理解的语言,文字只是掠过我的脑袋。
充斥教室的声音很吵闹,让我无比在意他们在说什么。
升上二年级前,从不曾发生过这种事。
我知道原因。
抬起头,就算不用找,我的眼睛也会捕捉到二叶晴夏的身影。
明明是我推开她,胸口深处却烦躁不堪。
从那天起,我的手机没再响过。当然,也没收到铃乃介的照片。
即使如此,我文件夹里喵喵的照片仍持续增加。虽然没人能寄,我每天早上还是会替它拍照。
「二叶同学。」
有男生叫二叶晴夏名字,两人开始说话。从我的座位听不到对话内容,但我知道,他们聊得很开心,有说有笑。
——都念同班,起码也会说话。
——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两人有什么共同话题吗?
就算在脑海中自言自语,也不可能找到正确答案,我从椅子站起身。
突然感到一股视线,我转过头,有人从稍远处看着我。
大概是想牵制我吧,视线没从我身上移开。
我再次坐下。就在我落座之时,那个人移动了。
那是质问二叶晴夏关于我的事情的同学。我不知道我离开后,女生们又说了些什么话,虽然不知道,但偶尔感觉到的视线,让我知道自己似乎被警戒着。
我再次看着数学课本,在脑袋里反刍问题。
眼角瞄到二叶晴夏在自己位置坐下后,我开始写算式。
把书包当枕头躺在屋顶上,虽然水泥地睡起来不舒服,疲惫的大脑还是休息了。
明明是周六还来上课,上午考了三科模拟考。
高中入学考试明明不久前才结束,现在已经在听老师要我们考虑大学入学考试了。虽然才六月,身为考生的三年级学生的眼神果然不同。
校舍那传来金属管乐器的声音,大概是管乐社在练习吧。
「明明才刚考完模拟考,还真认真啊。」
因为建筑物位置关系,从我所在的地点看不见操场,但田径社和篮球社的人现在肯定正流着汗吧。
回家也没事做的我,总在屋顶上滑手机,看看影片,搜寻食谱之类的。
但今天关机了。因为学会手机多余的使用方法,那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个会令我满足的道具了。
躺在僵硬水泥地上的关系,背好痛,我坐起上半身抱膝。
今天太阳藏在云后,河面没有反射光线。
「啊……」
回家途中的二叶晴夏走在河堤上,再怎么说也没有要走进河川的样子,但她和在教室里说话的男生一起走着。
她在河堤上停下脚步,朝屋顶看过来。
——在看我?
这不可能,肯定是我想太多。
她又再次迈出脚步。
继续看下去,感觉我会被怀疑是跟踪狂,我又在水泥地躺下。
天空依旧布满云朵。
但云朵随风一点一滴移动,太阳开始露出身影。
「……好刺眼。」
只要闭上眼,就不再有任何东西,映入我的眼帘。
「喵~~」
黄褐色眼睛看着我,摆动尾巴。大概是想要装可爱吧,它满脸笑意抬头看我。
一看时钟,时间才刚过中午。
啊,这是在催促没有用的饲主啊。
「对不起,我忘了。现在马上准备。」
「喵~~」
把看到一半的书朝下摆放,走下一楼,没看见父母。
桌上摆着「我去公司」的纸条,以及午餐费的一千圆。
「今天要吃什么口味呢?」
我把鲣鱼、鸡肉和鲔鱼的罐头摆在喵喵面前。
喵喵(感觉看起来)一脸认真地在罐头前走来走去,凑上鼻子嗅闻着。
「还没有打开,应该闻不到味道吧……」
喵喵装作没听到我的声音,继续闻味道。
在红色罐头面前伸出下颚。
「好、好,今天要吃鲔鱼啊。」
装到盘子上后,喵喵狼吞虎咽起来。
「好吃吗?」
没有回应。正确来说,似乎是它忙着吃饭,所以摇了两下尾巴当作回答。
「好闲喔……不,闲的人只有我啊。」
我也饿了,出门吃饭也麻烦,但要煮更麻烦。
打开冰箱,里面虽然有肉和鱼,但我不想从头煮起。
「喵喵……那个那么好吃吗?」
罐头上写着「百分百使用严选鲔鱼 产地急速调理 完美保留食材天然美味」。
虽然吃过猫用饼干,猫罐头还是未知的世界。但就算人吃了,也对人体没有影响吧。
就在我盯着看时,喵喵露出让我回想起猫和老虎同科的表情大叫「呜喵!」。
「……不会跟你抢啦。」
「喵~~」
它大概是在说「很好」吧。
我也没饿死鬼到和猫抢罐头,家里也有人吃的罐头。
但拿罐头出来也很麻烦,所以我啃了买着放的吐司面包,真没味道。
「你还是分我一口……」
「呜喵!」
这约定俗成的无聊互动,也让我感谢喵喵。要是没有喵喵,我真的是独自一人。
我也曾经想过,要是能和大家一样,和谁一起欢笑、一起玩乐,能过普通生活就好了,但我做不到。
从发现自己能看见喜欢的人的谎言后,遇见喵喵前。
虽然短短不到一个月,但我好寂寞、好寂寞,感觉独自一人待在毁灭的地球上,相当害怕。
「要是没有你,我不知道会怎样啊。」
还在品尝鲔鱼的喵喵没有回应。
这样也没关系,只要喵喵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那时,要是没有叫你,又会变成怎样呢……我们俩都是。」
我想起九年前,遇见喵喵时的事情。
◇
小一的圣诞节结束后,同学告诉我,圣诞老公公其实是父母假扮的。虽然班上同学几乎都还相信有圣诞老公公,但有兄姐的人,比独生子的我还早知道圣诞老公公的真面目,相当自豪地谈论这个事实。
起先不敢相信,因为我觉得圣诞老公公绝对存在,实际上在那之前的圣诞节,二十五号早上,枕边都摆着大礼物。
但同班同学,坚持着圣诞老公公就是父母。
所以二年级冬天时,我决定要确认这件事。
「圣今年想要拜托圣诞老公公送什么礼物啊?」
现在想想,那应该就是在调查我想要什么礼物吧。
那时,我心中某处还期望着同学说的是谎言。
期待着,圣诞老公公就住在外国某处,现在肯定正在准备要送礼物给世界上的孩子们。
但是,或许算矛盾吧,期待与「我要揭穿你们」的心情同存。
我用疑问句回复父母的提问:
「圣诞老公公是爸爸和妈妈对不对?」
父母否认。
但在我面前说谎根本没用,因为母亲的身体在发光。
明明是自己开口试探,父母说谎这件事却让我大受打击。
那时候,我老是做这种事。也就是说些试探父母的话,然后确认他们有没有说谎。
那些谎言中,有如圣诞老公公的话题般,之后能当笑话看待的事情,也有直至今日仍无法释怀的事情。
父亲的女性问题、和亲戚争遗产的纷争。不管如何巧妙蒙骗,我都能看穿。
大人明明教孩子们「不可以说谎」,却脸色不改地扯谎,看见他们,我就不知道到底该相信什么才好。
所以,我总是很神经质。
说不想要圣诞节礼物,也拒绝蛋糕和圣诞树。
即使如此,父母还是为我准备了炸鸡和蛋糕,但我几乎没有吃。
圣诞节结束,街头开始充斥新年装饰时,我无处可去地到处游荡。
开始放年假的父母在家,但不用上学,我也没朋友。
不想待在家里,又无处可去的我,在下雪天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外乱走。
那时,不知从何处传来鸣叫声。
路边角落,一个里头摆着衣服,边缘有点破裂的塑胶箱子中,有只小猫。箱子上写着「请带它回家」。
虽然没有小到像刚出生,但我也知道它不是成猫。之后听熊田医生说,它大概出生四、五个月左右吧。
也不知道是因为正值年底繁忙之际,还是因为对弃猫没兴趣,过一段时间,还是没人站在小猫前。
我孤单一人,小猫也是孤单一人。我把箱子里的小小存在,和我自己重叠。
「你寂寞吗?」
我也不知道它听不听得懂人话,但小猫咪用着占据三分之一小脸的大眼,看着我鸣叫。
「喵~~」
声音比现在还高、还细,但确实叫了「喵~~」。
我和生物的接触经验,只有喂学校里养的兔子吃饲料,和稍微和隔壁养的猫玩过而已。我从来不曾向父母央求想养猫、狗,说起来也根本没兴趣。
但此时的我,无论如何都想把眼前的小生物带回家。
「你要来我家吗?」
小猫没有叫,只是看着我的眼睛。
「……要和我在一起吗?」
「喵~~」
听在我耳里,那是同意的声音。
抱在怀里的猫咪很温暖,稍微升高我周遭的温度。
「猫咪真的是喵喵叫呢。」
「喵~~」
话说回来,我家隔壁的猫咪似乎没叫过「喵~~」,而是「呜咪~~」或是「呐~~」之类的感觉。
所以才更让我感到新鲜。
「那从今天开始,就叫你喵喵吧。」
在我怀中的小猫咪,虽然一瞬间「嗯?」地轻轻歪头,之后像在表示「算了」,又叫了声「喵~~」。
喵喵大概也想着,要是没人捡该怎么办,所以乖乖待在我的怀中。
父母虽然没积极赞成我养动物,大概是没办法拒绝抗拒一切的我的请求吧,以我要自己照顾为交换条件,同意让我养猫。
喵喵没生过什么重病,健健康康成长。随着成长,它也越来越无法无天,态度变高傲,声音也变低,但现在仍喵喵叫着待在我身边。
在那之后,我只对喵喵说自己的真心话。
◇
「你以前也很可爱耶。」
「呜喵!」
正在吃饭的喵喵反驳。
「……现在也很可爱啦。」
大概是接受了吧,它又低头吃饭。喵喵专注吃饭时的后脑勺很可爱,背脊弯曲的曲线很可爱,尾巴下垂的角度也很可爱。
有喵喵在,真的一点也不无聊。
只不过,虽然我不愿想象,但猫的寿命比人类短。
「你要是愿意变成猫怪就好了。」
大概觉得这是个无理要求吧,喵喵一动也不动。
但我是真心的。如果可以不和喵喵分开,就算是猫怪也无所谓。
在我认真烦恼的时候,喵喵还是忙着吃饭,盘中的食物也变少了。
看着喵喵的食欲,让我发现再怎么思考也没用。
打开冰箱,里面有八颗蛋。
「来做个煎蛋卷吧。」
前一阵子在网路上找到一个看起来很好吃的食谱。
拿出两颗蛋,打在深盘子里,加入牛奶、奶油,和少许提味用的颗粒鸡粉。拿打蛋器出来也很麻烦,我直接用筷子搅拌。
无谓地不断精进的家事技巧,或许会变成我往后拿来杀时间的事情吧。
等奶油在平底锅上融化后,我倒入蛋液。等到「滋滋」的弹跳声出现后,拿筷子搅拌。
我的脚边传来餐盘「哐啷」的声音,喵喵似乎吃完饭了。
「没你的份喔。」
我边摇动平底锅,边为蛋卷整形。盛到白色盘子上,一旁摆上冰箱里剩下的小番茄,就完成了有模有样的东西。
「完成了,喵喵你看——咦?」
脚边只剩下空盘,喵喵早就不见了。
「真是的,无情的家伙。」
喵喵离开后的厨房好安静,它明明是只安静的猫,在与不在却是天差地别。
独自品尝着煎蛋卷,这大概是目前最棒的一次成品,却比干燥无味的吐司面包更难吃。
我吃完一半后,放下筷子。
脑海中浮现二叶晴夏说着「比起一个人吃,两个人一起吃更好吃」的表情。
西边已经进入梅雨季了,但梅雨锋面还没抵达我住的地方。
晴朗无云的蓝天,日照强烈的午后,二年级以综合学习的名义,被迫在校外走着。那没有远到需要搭公车或电车,活动范围就在学校半径两公里内。而且还是边捡垃圾边走过所有检查点,集满印章后再回学校,测量垃圾重量,比赛速度和重量的,不知道到底在干嘛的活动。
今年第十六年举办,这称不上是传统,历史不长不短的例行活动,因为天气炎热,几乎所有人都没干劲。
即使如此,麻烦的是,有想要快点做完的人,也有专心致志,想要尽量捡多一点垃圾的认真学生。结果,各种心思混杂的学生队伍,从起点开始大幅拉长。
接近第二个检查点时,我前后没有其他学生,只有坐在树木阴影下的折叠椅上,不停点头的老师而已。
「……吉乐老师。」
「嗯?啊、啊,对不起。」
老师条件反射性拿起印章。
他姑且还有正在工作的自觉啊。
「藤仓,你还是一如往常没干劲啊。」
「没有老师夸张。」
「今天很热啊。」
虽然有点没对上,但终究是毫无意义的对话。
身穿T恤的吉乐老师,只要没穿平常穿的白袍,就看不出来是教师。
「你一脸凉爽耶。」
这是因为我的脂肪比老师少啊。
大概是发现我的视线,老师拍拍自己肚子,发出大鼓般的「咚」声。
「夏天逼近,啤酒也越来越好喝啊。」
「该不会到了冬天,你就要说天气冷了就是要喝热清酒吧?」
「不,就算冬天我还是爱喝啤酒。」
虽然觉得「那就和夏天没关系啊」,反正这也是毫无意义的对话。
接过他盖好章的卡片。
正当我朝下一个检查点迈出脚步时,老师喊着「藤仓」叫住我。
「什么事?」
「朋友……啊,你没有啊。」
说出这完全无法想象出自教师口中的话,吉乐老师在小型保冷箱里翻找。里面满满罐装饮料,让我觉得该不会藏着让老师肚子成长的原料吧。
老师说的是事实,我也老实承认:
「就是啊。」
「如果有人欺负你,要说啊,虽然我不知道能帮到哪里。」
「我想应该没有。」
「我知道,你的情况,是想要自己独处吧。」
吓我一跳。我从不曾和他单独谈话过,根本没想过老师原来有在注意我。
老师不是拿出啤酒,而是拿出罐装咖啡。
「你想要对我说,去交朋友比较好吗?」
老师停下正打算开罐的动作。
「我也没这样说啊——但是,大多教师都会这样说吧。」
「是啊。」
至今我所接触过的大人们,每个人都说「要珍惜朋友」。当然,我也能理解他们如此建议的心情。
虽然记忆淡薄,我也有和朋友共度的开心回忆。
而比起这个,我更清楚和朋友在一起的窒息感。
「朋友这东西,又不是想交就能交到,有朋友有时也会有烦心的事,你开心就好了。只不过,至少例行活动时,和其他人一起走比较好吧?如此一来,这种麻烦事也能稍微乐在其中。」
——麻烦事……
当我无话可说时,吉乐老师打了个大哈欠。
「当老师的这样可以吗?」
「是不太好。」
「那应该不能……」
「只有你一个啊,你不说就没人知道。拿去,」
他从保冷箱中拿出柳橙汁,扔给我。
「这是贿赂,收下吧。」
「就算不给我这种东西,我也不会说。」
「如果真的不想要,就给别人吧。二叶刚刚才过这个检查点,你现在追还追得上吧?」
这个人到底知道多少啊?
他大概看过我和二叶晴夏在一起吧,或许猜测我们之间大概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应该不知道,我们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我主动远离她而已。
「我和她没什么特……」
「她也自己一个喔。」
「一个?」
奇怪了。她们平常总是四个女生凑在一起,她应该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吧。
「老师~~帮我们盖章。」
后方有三个女生边挥手,情绪莫名亢奋地走近。
她们后面又接着好几组人,老师从椅子上站起身。
「我没多到可以分给所有人,你快点去。」
「我又没有说我想要……」
老师说着「快走、快走」,把我赶走。
就算继续待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有意义的对话。我朝下一个检查点迈出脚步。
河堤上没有遮掩,太阳直射。
原来如此。吉乐老师肯定每年都承受着这种日晒,然后把他的正常思考回路烧坏了吧。
干脆让太阳的热力也把我不需要的力量烧掉就好了。
当然,就算我如此期望,也不可能实现,我能做的,只有为了尽早回到校舍凉爽一下而加快脚步。
我加速了自己的脚步。
走在河堤上,听见沙沙声,河岸上的青草晃动着。
鸟或小动物吗?曾听过有人看过狸猫,也曾听过有蛇出没。
虽然想着「希望不是蛇啊」,但想看恐怖东西的好奇心胜出了。
我聚精凝神,看见草丛中有学校规定的蓝色运动服。
「欸……二叶同学?」
大概是听见我喊她,蓝色运动服从草丛阴影后出现。抬头看着河堤方向,她笑着回我:
「啊,果然是圣同学。」
我明明说了那种话,她为什么还能朝我露出笑容呢?
虽然忍不住喊她,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是,也不能逃跑。
想要消除尴尬,结果不小心说出挖苦话:
「你又要跑进河里吗?」
这只会让气氛更尴尬啊。
「我今天才没有要跑进河里……只是从河堤上跌下来而已。」
她没有生气。
只是像个被骂的孩子,在闹别扭。
「跌下去,为什么……今天视线明明很好耶。」
如果是发布大雨暴风警报那天般的坏天气也就算了,无法理解为什么正常走动会从河堤上跌下去。
「请带它回家。」
「……什么?」
「看到有张纸卡在草丛中,我想说是什么,探出身体去看,就跌下来了。然后啊,这或许就是莲乃介的……」
「莲乃介?」
「嗯,可能是偶然吧。」
我听不见她说什么。说起来,站在河堤上下对话,声音太小根本听不到。我走下斜坡,坐在河岸上的她递给我一张破破烂烂的纸。
「这个……你怎么想?」
纸上用马克笔写着「猫宝宝,请带它回家,对不起」。
大概是小学低年级左右写的字吧,几乎全是注音,大小也不一。但是能充分理解他想要说什么。
「难说啊,也可能是别的地方飞过来的,就算这张纸是莲乃介的东西,为什么要在暴风雨那天……」
不,也可能是前一天。看着纸张湿掉又晒干的痕迹,这样想或许比较自然。
捡到猫咪带回家,恳求父母让自己养猫,但遭到反对,所以只能再把猫咪丢掉,然后暴风雨来了。
虽然全都是臆测,如果是这样,就表示二叶晴夏的选择是正确的。
「……整个纸箱都不见了,他应该放心了吧。」
「什么?」
「把猫丢在这边的小孩,应该在暴风雨过后有来看过吧。」
她发出「喔~~」的愚蠢叫声。
「怎样啦。」
「没什么,没想到圣同学竟然想象到那样……我有点意外。」
「不行吗?」
「没有不行喔。我也很抱歉把你卷进来,所以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谢谢你。」
当面道谢让我感到害羞。
「我先走了。」
「欸~~别丢下我啦。我跌下来的时候脚有点扭到,又没有手机,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听到你叫我,你在我眼中都成了救世主了。」
「这只是你单方面的见解。」
「别这样说啦,帮我。」
「……我去帮你叫老师来吧?」
今天的活动没允许我们带手机,当然,不遵守规定的人占多数,我和她似乎是少数派。
虽然不太可靠,但吉乐老师就在附近。老师肯定有带手机供紧急联络用。
「不用啦,没那么严重,平地应该没问题。只不过,坡道有点吃力。」
河堤到河岸的斜坡确实相当陡峭,虽然绕远路就有楼梯,但那也很不舒服吧。
「平常和你在一起那三个人呢?」
「嗯~~一个人感冒缺席,一个人才刚开始就被垃圾割到手去医院了,另一个是环境美化委员,所以本来就要早早过关去帮老师,一开始就分开行动了。」
「真是完美地全拆散了耶。」
「就是啊,明明是难得的活动耶。」
有人觉得「难得」让我吓一跳,连老师都直言「麻烦」的活动,试着想乐在其中真是太厉害了。
「我原本想在有人经过时求救,然后——」
「我就喊你了……啊。」
「没错!发现我的是你真是太好了。」
「欸?」
——是我真是太好了?
困惑的我跟不上她的思绪,她继续说:
「所以,可以帮我吗?然后如果你愿意帮我拿东西就帮大忙了。」
「这个嘛……」
当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时,二叶晴夏双手合十对我说:「真的很对不起,拜托你这种事。」
看来,她似乎是误会我不太想要帮她了。
但我是对她说「是我真是太好了」这句话感到困惑。
因为是我单方面宣言,要她别再和我扯上关系,就算她生气也不奇怪啊……
「走回河堤就好了,拜托。」
「啊、嗯……啊,不是,这是没问题。」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我,逼不得已,只好递出手上的果汁。
「给你。」
「为什么?」
「我不喜欢。」
「骗人!啊。」
她捂住自己的嘴巴。
「你说过你不会说谎了,对吧。」
「……是啊。」
「但你也说过,你没有讨厌到无法入口的东西,对吧?」
为什么女孩子(虽然我不知道水野阿姨可不可以摆在女孩子的分类里)总会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呢?
虽然我还不成熟,没资格谈论男女差异,但似乎看到那永远无法弭平的鸿沟了。
「我说过。但是,虽然没有讨厌到无法入口,也有不愿意主动吃的东西吧。」
「有、有,虽然不太想吃,也想着『算了,吃了也没差』之类的?」
「就是那种感觉,对我来说柳橙汁就是这类。」
我没有说谎,虽然我喜欢柳橙,但真的不喜欢罐装柳橙汁。
「这我能理解,但你又为什么带着不喜欢的柳橙汁呢?」
这么说来,其他学生应该没有收到。
才刚想着「供出老师是不是不好啊?」两秒钟,我就立刻改变想法,没必要为那个人留情面。
「因为是吉乐老师给我的。」
「为什么?」
不是「不能说明」,而是无关紧要到连说明都嫌麻烦。
「这点就不需要多想了。」
我说着「拿去」递出去后,她说着「那我就不客气了」收下柳橙汁。
因为从保冷箱拿出来一阵子了,罐子湿淋淋的。
「但真的很罕见耶,竟然有人讨厌柳橙汁,啊……那你其实不喜欢加橘子皮的巧克力吗?」
「如果不喜欢,我当时就会说了。」
「这么说也是。」她接受我的说词后,大概很渴吧,打开拉环后,一口气喝下去。
全喝完后,她「噗哈~~」一声,用手擦嘴。这豪迈的模样,比起柳橙汁,更适合在喝啤酒时出现吧。
「你很有当大叔的资质喔,或许和吉乐老师很合得来。」
「欸~~那再怎么说也太讨厌了吧,而且我也不会变大婶,永远都是高中女生。」
「不可能,不管是谁,只要变老就会变大叔、大婶。」
「我不会变老。」
有够胡来,根本没那种人。
但是,我看不出她在说谎。
但说起来,不知道是她在开玩笑、还是真心觉得自己不会变老,或者是,我还没有喜欢上她……
虽然是我自己的事情,但我也搞不清楚能不能看见谎言的界线。
我也想着,要是心中有条计量表,能告诉我「超过百分之八十就能看见谎言唷」,或是告诉我「只剩百分之五就能看见谎言了喔」就好了。
「喔……」
「怎么了吗?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比起这个,继续待在这也没完没了,差不多该走了。」
我伸出手,二叶晴夏毫不犹豫地抓住我的手。
掌心感到她的体温,我的体温一口气上升。
不知道我心情的她,一脸泰然自若。
「可以把这个罐子当成我捡到的垃圾吗?」
「我觉得可以啦,但你的脚还能继续吗?」
「慢慢走就没问题。」
「说你受伤就可以跷掉喔,而且还可以坐老师的车直达终点。」
「欸~~为什么要跷掉啊?很开心啊,难得有机会可以和你一起走耶。」
心脏漏跳一拍。
这感觉不坏。不,心情有点好。
但也不能开心到飘飘然。因为我有自觉,她对我来说是个危险的存在。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放手。
所以我祈祷,祈祷着「拜托别让我看见她说谎」。
断讯的讯息,那天晚上也由二叶晴夏再次重启。
因为我烦恼着到底可不可以传,所以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种输掉的感觉,有点不甘心。
但是,开心的比例更大。
她传送的讯息,是一如往常让人莞尔一笑的铃乃介照片,还有到目前为止不曾说过的话。像是昨天看的电视节目的感想、学校里讨厌老师的事情、针对新发售的巧克力的详细说明之类的。
基本上都是无关紧要的内容,但有种距离拉近的感觉。
她传来的眼下的烦恼,似乎是零食的消耗量与成正比的体重。
「我也知道我吃太多零食了啊」
虽然不觉得她需要减肥,但就连我也知道女生一年到头都在意着「变胖了」、「变瘦了」,所以也不太惊讶。
只不过,一般来说,这些都是女生间的话题吧,她是想要寻求我什么意见呢?
再怎么思考也不可能有答案,烦恼超过三十分钟后,结果我只能传送如我所想的内容。
「既然觉得吃太多,那要不要戒掉?」
送出后立刻收到回讯。
「等巧克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说」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而且之后又立刻传来:
「今天也买了啊」
「蔓越莓巧克力」
还附上包装照片。
不想少吃,又想瘦,那答案只有一个了。
「去运动如何?」
「果然只有这个方法了啊。你觉得羽毛球、网球和桌球哪个好?」
为什么要让我选?
我边想边回答。
「网球应该跑最多吧?球场也很大」
「好,你有球拍吗?」
「为什么要问我有没有球拍……」
打到这里,我送出前发现了。
二叶晴夏转来后立刻融入大家,不论男女都会和她说话,她也擅长与人相处。感觉成绩也不错,就像讲义丢掉那时一样,聪明到可以从一点线索推理出真相。
但偶尔话题会突然跳很远,我边笑边回讯:
「没有耶,你借我吧」
隔天放学后,我们前往距学校两站远的市民球场。
因为是平日傍晚,追着球跑的大多都是社团活动的国、高中生,和在学校操场里一样,「别在意,下一分没问题!」、「先拿下一分!」的呼声交错。
我们两人就在一旁,和猫咪玩球没两样地玩球。
正确来说,她似乎有点经验,所以能把球打进球场中。但我完全是初学者,几乎无法连续对打,球多往无可预测的方向飞。
打了一小时左右,我们离开球场。
一到观赛席时,二叶晴夏累瘫了坐在椅子上。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害你一直跑。」
「不要紧,那是原本的目的啊,别道歉。只是我最近很容易累,老了吗?」
调整气息一会儿后,她反倒宝特瓶,喝起运动饮料。或许是错觉吧,她烦恼着要不要再买一瓶的侧脸,感觉比春天时消瘦。她果然不需要减肥。
「很累但很开心,最近好久没打网球了。」
「你在前一间学校该不会是网球社的吧?」
「怎么可能,如果是那样,应该会打更棒吧。我只是陪爸妈打而已。」
「爸妈打网球?」
「嗯,他们说是因为网球才开始交往的。现在还会两个人一起去球场喔。」
「……感情真好呢。」
天边留着一点红,但已经暗到难以追球跑,球场灯打开了。
灯光照射下的球场中,小学男生和大人在对打。
「那个小朋友打得真棒呢。」
她似乎也看着同一个男生。
「嗯,小三左右吧。」
「大概是。他将来的梦想该不会是网球选手吧。」
往右、往左、往前、往后。小小的身体在我觉得宽广的球场中跃动着。
大概是不如他所意吧,偶尔会发出不甘心的声音。但少年不灰心,又再次追着球跑。
「大概是上小学左右吧,我很想要当兽医。」
「现在要以职业网球员为目标或许有点困难,但要放弃当兽医还太早吧?」
「或许是这样吧,但空乃介的事情过后,我觉得我没办法。虽然成绩很勉强也是原因之一啦。」
她苦笑着,加了一句「现在已经不想了喔」。
「你呢?小时候有想要当什么吗?」
自从逃避与人相处以来,我已经没办法想象未来了。但在那之前,我也曾稍微有过作梦的时期。
「很小的时候有。」
「什么呢?」
真的是年纪很小时的梦想,现在说出口都觉得羞耻。
「呃,那个……」
「小时候的梦想对吧?我不问你现在的梦想,所以告诉我啦。」
她眼睛闪闪发亮,等着我开口。
感觉好像喵喵在催促我,令我不禁回应了她的期待。
「……战队英雄。」
想笑就笑吧。
我看开了,没想到她竟然继续问:「哪个颜色?」
「蓝色……」
「生日或圣诞节时,有要求变身玩具当礼物吗?」
「……有。」
「这样啊,原来圣少年想要当正义的伙伴啊。」
「你不笑吗?」
「为什么要笑?拯救世界的英雄很帅气啊。而且,要笑的话,我的比较好笑喔。幼稚园时,我的梦想是长大后要当猫咪或是兔子呢。」
「根本不是人了。」
「战队英雄也是一样吧。」
她嘟起嘴。
「你呢?」
「我说了啊,猫咪或是兔子。」
「不是以前,是现在的梦想。」
她回到平常的表情,手托着下颚,看着远方眯起眼:
「虽然很模糊,但我想要做和零食有关的工作。」
「甜点师吗?」
「不是,跟师傅又有点不一样,研究或是开发类的。像是高温也不会融化的巧克力、吃了也不会变胖的零食之类的。」
真有她的风格,感觉比警察更适合她。
她也遵守约定,没有问我现在的梦想。
说起来,就算她问,我也无法回答。硬要说的话,我想要做能让我一人独活的工作。只要能做到这点,什么工作都好。
还有另一个愿望,希望可以跨越那个对女生来说很容易,对男生来说却超越十层楼的高墙。但,感觉相当难以实现。
不,我觉得——是不能实现。
契机是二叶晴夏传来一张,用手机软体把铃乃介的耳朵拍成世界最有名的老鼠般的圆耳朵照片。
我吐槽她「明明是猫咪,变成老鼠有点不太对吧」后,话题渐渐扯远,她附上照片,开始说起那个到处都是卡通人物的主题乐园有多好玩。
从没去过的我,给不出机伶评论,那天的对话就那样结束了,但在隔天。
吃完午餐后,她跑来屋顶的第一句话就是「真的一次也没去过吗」,问完后还上气不接下气。
「没有。」
「虽然我不是怀疑你……只是有点难以置信。」
她用看濒临绝种动物的眼神看着我后,如选举前一天的候选人一般极力主张:
「绝对要去一次比较好!这是国民义务。」
哪来的国民义务啊——虽然这样想,我也知道反驳只是白费工夫。
就算是没朋友的我,放完长假后,也会听到班上绝对会有几个人去玩的事情,也见过好几次装着纪念品的卡通人物塑胶袋飞来飞去的景象。
当然,只要有活动,电视台就会有特别节目,虽然从没去过,我也看过城堡点灯的模样。
「就算这样说……那里给我很拥挤的印象啊。」
「嗯,虽然因时期有所不同,但我去的时候,热门游戏要排一百八十分钟左右吧。就连买个爆米花,也可能要排超过六十分钟。但很好玩喔。」
「我不知道你现在说的有哪里好玩……话说回来,为什么要说一百八十分钟啊?一般来说会讲三小时吧?」
「这么说也是耶,但园内都显示分钟而非小时啊,虽然我没遇过,听说最高纪录等到五百分钟呢。」
「五百……八小时以上?」
把随随便便就能搭飞机到国外的时间,只用来排队,日本人还真厉害啊,我有种是不同国家国民的感觉。
就连直说「国民义务」的二叶晴夏,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确实是很长啊,有人因为这样而吵架也是事实。不仅情侣,连朋友也是,我也看过彼此意见不合而心情烦躁的状况。厕所要排队也不罕见喔。」
「那真的会吵架。」
「但很有趣喔。」
「或许是吧,但听到那种事情,对没去过的我来说,难度太高了,感觉永远没机会去吧。」
我不耐烦说完后,她突然抱着头。
「啊~~我错了~~」
「什么?」
「说话的顺序错了啦,先说了讨厌的事情后,你怎么可能会想去嘛,我做了什么啊~~」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如此后悔,抱头一段时间后,她脱口而出:
「我有票,两张票。」
据她所说,亲戚给了她两张给股东的优待券。
她一开始是想邀朋友一起去,但昨天知道我从来没去过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涌起了「得带他去才行」的奇妙使命感。
「虽然一整年有效,但期限只到这个月。亲戚……我姑姑是股东,原本一直想着要去,但家人的时间兜不拢,再拖下去就要浪费了,所以就给我了。」
「原来如此。」
「啊,但是!我之所以加工铃乃介的照片,不是为了要提这件事情喔,只是因为找到有趣的软体……」
二叶晴夏由下而上看着我的脸。
没有说谎……吧。
她拼命的样子,和讨饭吃的喵喵神似,我觉得好可爱。
「平常都那么多人吗?」
「只要选好日子,也是可以很少人……还是不想去吗?」
「不想要排三小时,但我有兴趣喔。」
「真的吗?别勉强喔,大概问一下就会有人想去,就算没人想去我也可以自己去,不想就拒绝喔。」
只要觉得自己太强硬,就会退缩。
她大概真的没有想勉强我的意思。
我觉得她纯粹因为自己很开心,所以想邀我同乐。
但她的期待,是因为对老鼠的爱吗,还是对我……
虽然不觉得她讨厌我,也无法相信她喜欢我。没有经验的我无从判断起。
「没有不想去喔。」
「也没有勉强?」
「嗯,你都说去玩是国民义务了,我也想着至少要去个一次。」
她的脸瞬间开朗。
感觉只要和她在一起,肯定连排队时间都能乐在其中。
就算知道开心的背后有危险,我也已经无法不伸手了。
至今已经去超过十次的她说「其实很想要平日去」,很可惜,六月的平日都要上课,我们只有周末能选。
搭乘无法沉睡的深夜巴士,虽然疲惫尚存,但抵达目的地后,二叶晴夏心情兴奋的样子,我从来没在学校见过。
「天气预报似乎会下雨,是晴天真是太好了,而且人比想象的还少。」
明明还没开园,却早已大排长龙,她竟然说这算少人。
我太天真了。还想着巴士清晨就抵达,大概空无一人吧,没想到停车场已有好几辆车,和我们一样半夜从全国各地前来的人们,睡眼惺忪地等待开园。
她摊开用旧的地图,开始重新思考计划。
「你有什么想法吗?绝对要搭这个,或是哪个绝对没办法搭。还有是想要以看表演为中心,或想要玩完所有刺激游戏之类的。」
「我没有惧高症,也不怕黑……倒不如说,可以的话,我全都想玩。可能再也没第二次机会了。」
「你太夸张了,要是觉得好玩,下次再来就好了啊。」
「……你说的对。但我不知道该怎么绕才好。」
「这就交给我!那我们边有效率地玩需要排上一段时间的游乐设施,顺便把小游戏玩一玩吧。你路上要是看到有兴趣的,要跟我说喔。」
入园后,我像个小小孩紧跟在二叶晴夏身后走。
第一印象是,在电视上看过的地方。
有穿着角色服装的小朋友,也有戴着相同发箍,和我们差不多年龄的女生团体。
被这幅景象与她影响,我也跟着兴奋起来了。
经过听说很热门的游乐设施旁边时,已经看见告示牌上写着得等待七十分钟了。
「啊,真的是用分钟表示耶。」
「看那种东西有趣吗?」
「与其说有趣……实际看到后,就会有种『真的到这里来了耶』的深刻感慨。」
「这样的话,园内四处都可以看见喔。」
「也没到那样啦……」
二叶晴夏很爱说话。眼睛所及的感想、针对卡通人物的考察,还有以前来时发生过的意外状况等等,让第一次来的我听得哈哈大笑,一点也不腻。
虽然是周日,可能是天气预报不太好,人数似乎比想象的还要少,完全如她的计划进行。
脖子上挂着爆米花桶和卡通人物一起拍照、搭乘排了一百二十分钟的刺激游戏、跟着一群小朋友们游览童话故事的世界,也搭了旋转木马和咖啡杯。
游行的时间接近时,她说着有个不为人知的好地方,直直往前走。
园内的地图似乎早在她脑海里,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平常是路痴的她,现在非常可靠。
「圣同学,快一点!」
她用力拉我的手。
「不用赶也没关系吧。」
「我想要让你在最好的地方看!累了吗?」
转过头来看我的她好可爱。
糟糕,已经无法压抑了。
但是也想着,桥到船头自然直。
「很开心喔。」
——晴夏。
虽然无法说出口,我在心中呼喊她的名字。
我有自觉,我喜欢她。
夕阳西下之际,开始飘雨。
她抬头看天空的侧脸,充满遗憾。
「果然还是赢不了天气预报啊。」
「是啊,但白天可以玩那么开心,已经很幸运了。」
因为天候恶化,园内的人口密度骤降,白天的喧嚣声也变小了。但这世界的夜晚充满色彩缤纷的光线,让人不觉得寂寞。
比从屋顶上看见的闪亮河面耀眼好几倍。
「好漂亮。」
「点灯后也很棒对吧,我觉得一定要在这里待上一整天比较好,白天和晚上的景色完全不同。」
她应该非常喜欢这里吧。
「你想看夜间游行,还是想去玩游戏?看这种雨势,游行应该会变成雨天限定版本喔。」
「雨天限定?」
「对。这又有种特别的感觉,很有趣喔。当然,如果还想干嘛要说喔,剩下的时间都听你的意愿。」
时间刚过晚上七点。
明天还要上学,所以我们只能再待一小时,彼此都知道不能错过最后一班车。
只是,在这里待到最后一刻,回到家就已经过午夜了。
「真的可以随我高兴吗?」
「当然,想去哪?」
「那……回家吧。」
「欸?已经要回家了?」
「嗯。……但如果你还想要玩,我们就待到最后吧。」
真讨厌自己,为什么想要试探她啊?
但是,不管再怎么诚实,这世界上绝对不存在不说谎的人。
我边在心中说着「对不起」,看着她。她头低到能看见她的发旋,看不见她的表情。
只有我们俩的空间静悄悄,小孩的兴奋喧闹、情侣们的开心对话,都如背景音乐般流逝。
她终于抬起头。
超乎我预料,她露出与天气相反,毫无阴霾的表情点点头:
「好,明天也要上课嘛。」
我眨了两次眼。
「真的可以吗?你应该还意犹未尽吧……」
「没关系,我已经玩够了。而且我也说要听你的意见啊。」
在闪耀的人工光线中,她的身体没有发光。
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是人渣。
我「可以看见喜欢的人的谎言」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却只想让自己安心——对不起。
就算开口道歉,也只会让她困扰。告诉她实话,她会更困扰。因为只要继续和我在一起,她就会一直在意着不能说谎。
我再次在心中道歉。
「那,回家吧。」
晴夏率先迈步朝车站前进。
我追上她,和她并排走着时,她说了:「好开心喔。」
「我也很开心。」
「真的吗?没有觉得好累,再也不想来了吗?」
「不觉得。如果可以的话……还想再来。」
「太好了,那,我们再一起来吧。」
这不是社交辞令。
我能相信,这是她的真心话。
听见比往年晚的,宣布进入梅雨季的消息时那天,没收到二叶晴夏每天早上都会传送的铃乃介照片。
——是睡过头了吗?
周一早上也可能发生这种事吧。
虽然这样想着,但第一堂课结束后、第二堂课结束后,她都还没出现在教室里。
我平常没有想联络的对象,也没有想要随时确认的网站,所以不曾在屋顶以外的地方用手机。
但是只有这天,我无法等到午休时间,在第二堂课和第三堂课间的休息时间里,传讯息给她。
「今天怎么了?」
休息时间里,没收到回讯。
不仅如此,到放学为止,都没有变成已读。
我往前看之前的对话。
因为不安着,我之前是不是说了什么让她生气啊。
一如往常,周六、日以交换铃乃介和喵喵的照片为主,再来就只有无聊透顶的对话。
听着打在伞上的雨声走回家,在玄关脱鞋时,手机响了。
「生病了……」
接连收到好几个戴口罩的贴图。
「保重啊,好好休息」
我回信后显示已读,但没回讯。
睡了吗?
虽然担心,也不想在她不舒服时造成她的负担,我也没继续传讯。
隔天早上也没有收到她的讯息。
不安的我,传了喵喵吃早餐的照片和一句「早安」。
她立刻回传了铃乃介的照片和「早安」。
「今天有办法上学吗?」
「感觉不行」
「那,好好睡觉吧」
「谢谢」
短短对话,仅仅一分钟就结束了。
一到学校,唯一空着的位置映入眼帘。
一年级时,我根本没在意过谁请假。但现在,仅仅一个空位,就让我的校园生活变得无趣。
在梅雨停歇的晴天邀约下,午休时到屋顶去,但河川因为前一天的雨变得混浊。
传了「感冒还好吗?」给她。
但是,等了一会儿没变已读,当然也没有回讯。
因前一天雨水湿泞的道路、湿度与强烈日照带来的不快包覆着身体,我走在回家路上。
边喝苹果汁边打开手机,虽然在回家路上已经确认过无数次,我也知道了,但她还是没有回讯息。
我打开柜子拿出罐子,拿出一片海苔后,喵喵不知何时现身了。
「要吃吗?」
不知是偶然还是回答,喵喵的头动了一下。
把海苔放在盘子上,它一脸美味地大口咀嚼起来。
「最近都没有给你吃啊~~」
「喵~~」
觉得它有点生气应该不是错觉,它的叫声带着些微恨意。
「对不起,我并不是忘记你啦。」
但是,因为和她聊天太开心,减少和喵喵在一起的时间也是事实。
喵喵很可爱,不管再怎么喜欢它,也看不见它的谎言,让我安心。
但没办法和它有人类之间的对话,偶尔让我感到不满足。
和二叶晴夏说话后,我发现自己渴望与人相处。
「前一阵子啊,我和她一起出门了。」
我蹲下身,拿出在乐园里拍的照片给喵喵看。比起照片,它更专注在海苔上,看也不看手机一眼。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我第一次搭超刺激的游乐设施,下来时,脚抖个不停呢。小时候,因为身高不够不能搭,到了十六岁才第一次体验啊。」
小学五、六年级时,父母曾带我到游乐园去玩。
那时,父母的感情渐渐降温,待在毫无对话的两人之间,让我很尴尬。
「是我的错吧。」
我突然不说话后,母亲带着我到好几家医院去。一开始是小儿科,接着是耳鼻喉科,还去过神经外科。但我的身体机能没任何异常,最后带我到身心科去。
也和校园咨商师谈过,也去和身心科介绍的心理咨商师聊过。
但说起来,不管再怎么检查,都不可能有能套用在我身上的普通病名。上课时老师问我问题我也会回答,有必要时也能在人前发表,所以专家们的判断为「没有异常」。
即使这样还是不说话的儿子,父母应该无法理解吧。
我把水盆推向前。
「多少喝点水啊,会黏在喉咙上喔。」
喵喵凑上去喝水,冲劲大到我以为它要把脸埋进水盆里了。接着又立刻大口吃海苔。
虽然我想要摸它蓬松的毛皮,但它讨厌吃饭时被摸,我只是看着它的后脑勺。
「为什么我可以看见谎言啊?」
我根本不想看见人类的恶意,从没觉得可以看见真是太好了。
「欸,你觉得为什么啊?」
喵喵还是「喀喀」吃着剩不多的海苔,没有回我。
手机声响起,是她的回讯。
「我还在发烧」
附上一个全身瘫软的贴图。
这种时候就别回讯息了,快点休息比较好吧。
「对不起,你快休息」
我传送的讯息立刻显示已读,但没有回讯。
「似乎还是先别吵她比较好。」
放下手机一看脚边,只剩空盘子,喵喵消失了。
虽然想着「无情的家伙」,但我也很清楚这是我的自私想法。
喵喵从以前就这样,吃完饭后便不知去向。现在希望它待在我身边,不过只是我的自私。
手机又响了。
「睡一睡觉得很无聊,很开心你传讯息来。但是,我可能没办法马上回」
只要说一句「别在意回信」就好了,但这会变成谎言,所以我只提问。
「身体怎样?」
「好像比昨天好多了」
「只是感冒,好像有点严重耶」
「因为拖太久了,早点去医院就好了」
虽然有来上课,但她从上周起就一直很不舒服。
不过,问她「还好吗?」她又说我太操心了,我还以为没什么问题。
又收到下一则讯息。
「下周应该就能去上课了」
今天才周二,现在就说下周,真让人担心啊。
我急忙回讯。
「我可以去探病吗?」
「对不起,现在不方便……我没有洗澡啊」
这么一说我才发现。
「这么说也是,对不起,说了奇怪的话」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当然不想见任何人。我也能接受这个理由,也不觉得她在说谎。
只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很不安。
除了不当面说话,我就不知道她有什么表情外,我「看见谎言」的能力,透过机械便没办法发挥任何作用。
明明想着没这种力量就好了,但真的看不见,又让我不安。
暌违一周来学校的她,一如往常拿着零食到屋顶来。
「已经没事了吗?」
「你还真爱操心呢。小喵喵只是稍微食欲不好而已,你也会立刻带它去找熊田医生吧?」
「很可惜,这倒是没有。」
「真的吗?」
「因为喵喵从没食欲不振过。反倒是要我限制它吃饭,才需要费一番功夫啊。」
她睁大眼,喷笑出声。
「那还真厉害呢,我家的铃乃介就时好时坏。」
「喵喵很健康是很好啦……你是不是瘦了?」
「真的吗?那我可以不用减肥了吧,感觉可以随意吃零食吗?」
「我原本就觉得你不用减肥了……把身体搞坏就没意义了啊。」
「这样说也是。」她边说边抬头看天空。她下颚的线条,果然比上周更加消瘦。
「感觉又要下了。」
「梅雨季还没有过完啊。结束后,就会变成热到受不了。」
「这边在夏天肯定很痛苦。」
「我去年超惨,所以今年想着要不要拿帐篷之类的来,但重装备就可能被老师发现,现在很烦恼。」
「如果是这样,我在户外运动用品店看过那种结合雨伞和帐篷的东西喔,那应该比普通帐篷容易携带且能简单组装吧。」
「是喔……还有那种东西啊。嗯,待会来查查看。你还真了解呢。」
「因为我爸妈喜欢,我都会跟着一起去户外活动。」
「不是网球吗?」
「他们也喜欢露营。几乎每年都会去露营,然后也会在营地附近打网球。」
「那还真是个好动的家庭呢,今年也要去吗?」
「不知道耶……目前还没有规划要去露营。」
假设我说希望全家人一起去露营,父母会有什么表情呢?
不是说工作很忙而拒绝,就是惊讶着我怎么这么大了才说这个吧。
稍微想了一下,却无法有具体想象。
「顺道问一下,下周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想看的作品刚好上映了。」
虽然装作若无其事,但实际上,我从她请假时就想到现在,紧张到心脏扑通狂跳。
「下周?」
她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抱着她会说着「不行不行不行」拒绝的觉悟,她却遗憾地皱起眉头。
「下周不就是期末考前吗?」
她打开手机上的月历。
电影确实是在考前上映,似乎没有时间可以出去玩。
「我这次请很多假,所以觉得有点困难耶。」
期末考一天考三科,四天总共要考十二科。
就算没缺课也同样辛苦,她这时期一次请那么多天假,我也能老实认同她的辛苦。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嗯。」
松了一口气,虽然考试让人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但有明确的拒绝理由让我安心。
只要知道她没说谎,我就能待在她身边。
二叶晴夏考前似乎睡眠不足,眼睛下面都浮出黑眼圈了。感觉状况似乎很紧急,连休息时间都看着课本。
只要持续下雨,我们在学校里就没有地方可以说话。虽然可以传讯息,但也不想打扰她念书,所以除了早上的猫咪照片对决外,我也不让自己传讯。
在几乎没说话的情况下迎接周末,难得父母都在家,所以我窝在房间里过。
吃完午餐,也厌倦念书,在书桌前打瞌睡之时,手机响了。
我飞扑上去打开手机。
「现在有空吗?」
「有,怎么了吗?」
「我想要和你借数学和物理的笔记本……」
「请假时的吗?」
「嗯,对不起,你也在念书吧?」
「刚刚差点睡着了,我反而要谢谢你叫醒我。等等,我现在拍给你」
从书架上抽出笔记本打开,正在我确认日期时,收到讯息的声音又响了。
「我的手机突然怪怪的,没有办法开照片」
「欸?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看着画面的我,不小心对着手机说话了。
她当然不可能听见我的声音,但她立刻传下一句话。
「我现在可以去你家借吗?影印完后马上还你」
现在在下雨,而且父母都在家,真不希望她来。
我急忙回信。
「我拿去吧」
「这样不好意思啦」
「没关系啦。我也读得有点腻了,你家附近有超商吗?」
「我家附近没有」
附赠一个哭脸贴图。
「我知道了,那总之我先拿去给你,周一再还我就好了」
「这样你就没办法念书了耶?」
「我数学和物理几乎都念完了,所以没关系」
我没说谎,原本就是我喜欢的科目,平常都会念,所以总会有办法。反而是成绩差的科目,不到最后关头绝对不碰。
即使如此,她还是对我拿笔记本去她家一事说着「这样不好意思」而拒绝。
该怎么说她才能不在意呢?
稍微思考后,我提议:
「要不然,我影印完后拿去你家」
「那也不好啦!你也正在念书啊」
「我已经念烦了,想要转换一下心情啦」
「但是……还在下雨耶」
感觉她拒绝的态度已经软化,只差一步了。
「我想要见一下啦……铃乃介」
没路用、胆小鬼。
应该在床上睡觉的喵喵,用着这种眼神看着我。
「还真不好意思啊。」
我不理喵喵,逼不得已送出一张猫咪贴图,我想见铃乃介也不是谎言。
「谢谢你,真的很对不起,但是帮大忙了!」
猫咪大概是决定关键吧,她告诉我她家地址。
我记得,最后一次去朋友家玩,应该是小学一年级吧。
和几个同班同学一起……到已经忘了名字和脸孔的男生家玩游戏。
对暌违十年的事情感到紧张,我按下门铃,玄关大门立刻打开了。
「谢谢你,没有迷路吧?」
看过好几次的便服,大概也因为今天是在家里的轻松模式吧,与平常不一样,她穿着宽松轻飘飘的衣服。
糟糕,我嘴角快失守了。不想让她知道心思,我捉弄她:
「我可不是路痴啊。」
「欸~~我现在到学校可是不会迷路了耶。」
我随随便便回了「好啦、好啦」,她跟着闹别扭。
但立刻笑着邀我进屋:「进来吧,我介绍铃乃介给你认识。」
糟糕了,我不知道到女生家时该怎么办才好。
根本没人问,我也如同念咒般,不停在心中重复「我只是拿笔记来而已」。
「打扰……了。」
步上楼梯走上二楼。
她爸妈不在吗?
家中静悄悄……感觉除了我以外没有人。
在她带领下,走进二楼最前面一间房。
她的房间以米白色为基调,虽然明亮,气氛却很平静。床、书柜和书桌,还有小矮桌和衣架。摆放的东西和我房间差不多,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玩偶,主张这里是女生房间。
「请用这个抱枕。」
「啊……好。」
因为太紧张,变得好拘谨。
她从茶壶倒茶给我。
在屋顶上,就算两人独处也无所谓,为什么在她房间里会如此坐立不安呢?
总之得说些什么才行,我焦急地寻找话题。
「今天一个人?」
「嗯,爸妈去参加亲戚的法事。虽然他们说结束后会马上回来……但我觉得慢慢来也没关系啊。最近很多事在忙,也没什么出门机会,反正我也要准备考试。」
「你爸妈常一起出门吗?」
「前一阵子之前,他们还会一起去打网球。」
和我家完全不同。就连今天,父母明明在家里,却待在不同房间,做各自的事情。他们一起出门是几年前的事了啊?而且应该还是亲戚的婚礼这类的事情。
「你家父母感情真的很好呢。」
「对啊,虽然让看的人觉得害羞,但那是我的憧憬,想要变成那样的存在吧。相处那么久,知道优点也知道缺点,即使如此,还是喜欢对方,很棒对吧。」
即使征求我的同意,我也不清楚。就连现在,我也不让自己去思考未来。
就算她说是憧憬,我也无法具体想象。
「……是可以理解那是种理想啦。」
她难得露出有点不悦的僵硬表情。
「你不这样觉得吗?不想和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吗?」
「一直……有点难吧,我觉得不管是怎样的人,都没办法一辈子有着相同心情吧。」
「才没这回事!」
她激动否定,满脸通红显示她的怒气。
大概觉得自己父母被嘲笑了吧。
当然,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只是没办法相信自己而已。
「对不起,只是——」
她打断我的话。
「我……!」
晴夏哭了,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
前一秒还在生气的她,为什么会哭出来呢?我完全搞不清楚。但她真的相当悲伤,压抑着声音哭泣。
我不想让她露出这种表情。我明明希望她可以笑着啊。
「那、那个……」
这种时候,该说什么才好?
对不起?还是要同意她的意见?
但是,我不能说谎。
紧闭双眼的她,痛苦地呼吸。用力吐出一口气后,睁开红透的眼睛。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喔,直到你不想要为止,我都会在你身边。」
「啊……」
如果这是她的真心话,我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但不是。
她的身体闪闪发光。
残酷地,漂亮光线包覆着她的身体。
我忘了呼吸。真希望呼吸和心跳能就这样永远停止。
但包覆在光线中的她,没有从我的眼前消失。
我讨厌谎言。
但我喜欢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