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夏从包包里拿出巧克力。
「给你,这是你的份。」
「谢谢……超冰。」
「嗯,这么热马上就会融化啊,所以我无比严正保冷了。」
「保冷是很好啦,但这个巧克力,几乎是冰冻吧……」
连续几天超过三十度,还有气温几乎和体温等高的时候。
在「好热」成了口头禅,「真热呢」成为招呼语的全日本中,觉得开心的大概只有冰淇淋业者、游泳池和说啤酒很好喝的吉乐老师而已了吧。
即使如此,她还是像四月时一样带巧克力来屋顶。放在装满保冷剂的保冰袋里。
虽然知道她很努力不让巧克力融化,但隔着包装也知道巧克力相当冰冷,冻得僵硬无比。
「哎呀、哎呀,冰巧克力也很好吃喔。总之先吃吃看啦。」
「这么炎热,我也知道冰凉的东西很好吃,但硬巧克力就有点……」
嘴巴里发出「喀」的声音,用臼齿啃咬的巧克力口感,和我认识的巧克力不同。感觉可可的味道比平常还淡。
「今天是坚果巧克力啊。」
「嗯,你讨厌坚果吗?」
「没有,我喜欢坚果……但你不是喜欢有橘子皮的巧克力吗?」
「我讨厌橘子皮的。」
「欸?但之前……」
该不会是我曾说过不喜欢柳橙汁,所以她才不带了吧。
但是,我只是不喜欢罐装柳橙汁,还满喜欢有橘子皮的巧克力耶。
「吃太多吃腻了吗?」
「没有啊,之前就不喜欢了,怎么了吗?」
大口大口满足吃着巧克力的她,身体没有发光。
似乎……没有说谎。那么,第一次来屋顶那时是谎言啰……?
那时的我,对晴夏没有特别感情,所以就算她说谎,我也不会发现吧。
但是她应该也没必要说谎啊。如果讨厌有橘子皮的巧克力,准备其他东西就好,如果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只要不特地来屋顶就好了啊。
仲夏的屋顶很炎热,虽然用晴夏告诉我的户外运动用遮阳伞遮太阳,还是没办法防止炎热。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流着汗待在屋顶上。
边吃巧克力,边眺望河川。
咦?我觉得奇怪,阳光明明闪亮刺眼到无法直视,河面却完全没有反射光芒。
「圣同学,你怎么了?」
「唔……」
不对劲,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但是,我找不出不对劲的真面目。
晴夏边流汗,边伸手拿起第三块巧克力。
「我啊,最喜欢坚果的巧克力。然后讨厌有橘子皮的巧克力。还有……」
她说到这里,不知为何突然闭嘴,脸颊接着变得更红,有点害羞地由下而上看着我。
我紧张地等着她的话。
「喜欢你。」
晴夏的身体发光了。
比太阳光更刺眼,我紧紧闭上眼睛,即使如此,光线还是射入我的眼睛。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为什么要对我说谎?
在仲夏的屋顶上,我全身发抖。好冷。好冷。好冷——
「好冷……」
全身发抖让我醒过来,离开书桌坐正。
冷气风直吹着我,温度设定在十九度。
我都忘了因为房间热得跟三温暖一样,所以我设成强风,调低温度想让室温一口气下降。
更改冷气的风向和设定温度。
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睡着前流的汗,我的身体湿成一片。
颤抖着身体看向窗外。
巴在纱窗上的蝉,在玻璃那头鸣叫。新闻说连续几天超过三十五度,柏油路上出现摇晃蜃景。
暑假第四天,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直接体认外头的炎热。
「四天完成七成啊……」
放假前出的作业,只剩下三成了。剩下的也是要缴出去参加作文比赛的作文、家政课的书套等,感觉和学习无关的作业。
我什么都不想思考,所以不是在念书,就是无关日夜地睡觉。
反过来说,除了这些事情外,我都在想她。
醒来时、吃饭时、刷牙时、洗澡时,以及睡觉前。
明明不想要想起,她那时的表情和声音,却画质清晰地在我脑海中不断重播。
想着要是能长睡不起不知该有多好,我试着挑战一次后,十三个小时就放弃了,第一次知道睡太多会头痛、腰痛。
而且,她终于连睡觉都出现在我梦中,无法安眠了。
手机响起,是新闻通知铃声。
「喵喵,听说今天最高气温是三十七度耶。比体温还高是怎么回事啊。」
平常都在家里乱逛的喵喵,也为了逃避炎热,整天待在我房里。但是明明在同一个房间,却不愿意回答我。
最近喵喵比以前还冷淡。
现在正在我的床上抽面纸玩。
「喂,待会要收拾的人是我耶。」
床上一片惨况,是想要制造面纸雪花对抗外头的炎热吗?还是故意找我碴啊?
「喵喵,适可而止喔。」
但它还是没停,我把视线拉回手机上。
确认讯息。明明知道没有新讯息,却因为没有而失落。每次失落,都会对自己的任性厌烦,我开始移动手指。
打开设定,进入账号。
一开始不顺手的动作,重复几次后,也习惯了。
红色按键出现在画面上,最后只要按下,就能「删除账号」。
只要删除就好了。这样一来,就不需要因为有没有讯息而一喜一忧。
接着在第二学期后,只要和四月时一样,静静活着就好。只要这样活到毕业,高中生活就结束了。
虽然这样想着,手指总在最后无法动弹。
喵喵弄得到处都是面纸,横躺在床上,背对着我。
「是当然的啊。」
我知道喵喵为什么避着我。
那天——那之后她似乎又说了什么,但我完全没听进去。
脑袋非常混乱,我好想哭、好想大叫,以及……逃走。
只不过,逃跑前,我记得我对她这样说:
「你为什么要说谎!如果你要对我说谎,离我远一点要好上几百倍!」
自己的声音恍如他人,但这确实是出自我口中。
她表情相当惊讶。告诉她河川过去曾发生事故、莲乃介死掉的时候,她也很惊讶,但现在惊讶程度完全不同——不,不对,她是在怕我。
人类的表情比说出口的话更加老实,就算我不懂察言观色,也痛切感受到这一点。
我逃离她家。
不管再怎么混乱也没有迷路,真是不可思议。跌倒好多次,雨天当然也有影响,回到家时,我全身湿透了。
母亲吓到说了什么,但我完全没听进去。
被推进浴室里,脱掉整身湿透的衣服,淋热水澡时,眼泪流了出来。
我想,应该是混乱的脑袋稍微平静,能正确掌握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但说起来,平静了却还没有冷静,接着完全不想见到任何人。虽然勉强到学校上课,但在自己座位上时就装睡,午休时就到屋顶去。
这种状况下,期末考考得相当糟糕,创下我的历史新低。好险期中考成绩不错,让我免于暑修命运。
我完全不理会担心而靠近我的喵喵,连饭也忘了喂。好险父母帮忙照顾,喵喵才没有出问题,大概因为这样,现在换成它不肯理我了。
得到报应了。不管是对喵喵……还是对她。
我测试她好多次,套她的话,看她有没有说谎。
接着在每次测试后松了一口气,想着我还可以喜欢她。
我知道这不对。
因为明明不愿意接纳谎言,只因为「她不会说谎」而成立的关系,相当扭曲。
已经可以预料迟早会崩坏。
只不过,如果可以,只有那个谎言我不想看到。
我最不想知道的谎言,伤人的谎言。
老实承认她讨厌我,肯定也比这个谎言还要不伤人吧。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喔,直到你不想要为止,我都会在你身边。
嘴上说着她会和我在一起,她的身体发光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那种谎。
是在捉弄我吗?还是因为讨厌我呢?
在意起那天传送的讯息,我打开手机。
她一句也没拜托我送笔记给她,拒绝了好几次。
我以为她只是不好意思让我送去,那是我自作多情吗?其实她很困扰吗?
但是,一起出门、几乎每天交换照片、两人单独在屋顶上说话……
我不懂,全部都不懂。
「喵喵,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朝喵喵伸手。好温暖。虽然摸它也没反应,但它没有逃走。
吃完晚餐后回房间,不见刚刚还在房里的喵喵,门开了十公分左右的空隙。
父母尚未回来的家里,只有我房间有开冷气。我想它大概去上厕所,但过一段时间,还是没听见它要求开门的「喵~~」声。
不安的我,开始在家中寻找。
「喵喵,你在哪?」
叫名字也没回应,我有不好的预感。
想起过去发生的事,我毫不犹豫打开浴室门,窗户和那天相同,微微打开。
我慌慌张张抓起手机,但立刻否定浮现的想法。
「……再怎么说都不可能啊。」
喵喵不知道二叶晴夏家,也没有去过。
我穿上鞋子,跑出家门。
虽然已入夜,但柏油路释放出白天累积的热气,让我一开始跑,便汗水直流。
最近都闷在房间里的身体,有点吃不消了。
「喵喵!」
边跑着,我的脑海轮流闪过喵喵和二叶晴夏的脸孔。
跑一阵子后,看见「水野宠物店」的招牌。
我推开门,铃铛「叮铃」响起。
「哎呀,是阿圣,欢迎光临。」
水野阿姨不疾不徐的声音迎接我。
「今天一个人吗?」、「喵喵有没有来这?」
我和水野阿姨的声音交叠。
因为有过上次的经验,不需要对水野阿姨说明,她立刻察觉了。
「又离家出走了吗?」
回答前,我的手机先响起。
「对不起,等等我……」
是母亲的来电。
「喂?」
「圣!你现在在哪?」
这莫名紧急的声音,让我焦急。
「商店街……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我才想问耶。大门没有锁,灯也亮着。你的房间连冷气也没关,我还以为遭小偷,还以为你被绑架了耶。」
「啊……」
下班回家后,发现大门没有锁,家里却空无一人,母亲当然会惊讶啊。
「对不起,我没看见喵喵,正在找它,所以才慌慌张张……」
「你现在在哪?」
「就说在商店街啊,宠物店。」
「你为什么跑去那里啊?」
对话完全对不上,让我烦躁。
「我不是说了我在找喵喵吗?」
现在根本不知道喵喵流落何方,我没有时间和母亲慢慢聊。
「可以了吗?我很急,先挂了喔!」
「喵~~」
挂电话前,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我正在寻找的叫声,还以为自己听错,聚精会神后,果然听见「喵~~」。
「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喵喵在家里喔。它好像肚子饿了,我现在正在喂它。」
担心一瞬间解除,恐怕只是我慌慌张张而已,喵喵似乎一开始就在家里。
我因为先入为主的想法,而冲出家门,但就算大门开着,喵喵也没离开家里。
水野阿姨笑着说:「似乎解决了呢。」
「……不好意思,惊动您了。」
「没关系啦,小喵喵平安无事就好。」
既然都来这了,那就买个伴手礼回家吧。最近都避开这里,喵喵的饼干已经没了。
就在我看着宠物食品时,水野阿姨问我:「晴夏最近好吗?」
因为觉得只要来这里,就会听到那个名字,但此时此刻无处可逃。
「放暑假了,我也不知道她怎样……」
「这么说来,学生放假了呢。暑假对我来说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都忘了,但是啊,现在年轻人不是都会用这个联络吗?」
水野阿姨右手食指做出在左手上面滑啊滑的动作,似乎是在表现智慧型手机。
「那种人是很多啦……」
「阿圣不用吗?」
自己切断唯一一个对象了,我回答:「不用。」
饼干结账后,正当我准备走出宠物店时,突然想起一个疑问。
「话说回来,水野阿姨当时为什么没告诉她动物医院在哪啊?」
「动物医院?」
「她……二叶同学第一次来这里时,追在我后面跑过来,问我喵喵去哪家医院。」
水野阿姨看着远方眯起眼睛,过一段时间才拍手说:
「啊!晴夏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啊,嗯……对、对,我跟她说了几家医院。」
「但是她跑来找我……」
「就是啊,因为我说太多家了,晴夏不知如何是好。更别说她早就已经在网路查过相同资讯了啊,但是啊,这不能太大声讲啦……」
明明不这样做,这边也没有人在偷听,水野阿姨在只有我们两人的店里,压低音量小声说:
「就算是我们这样的小店,只要做生意,就有各种人际往来啊。所以不能只偏心其中一家,你懂吗?」
「嗯……」
「但老实说,也有传出不好传闻的地方。这都会从客人那里听来啊。反过来说,也知道很多值得信赖的医生。喵喵常去的那里,当然是好医生啊,对吧。」
水野阿姨刻意强调最后的「对吧」,露出感觉不出她年纪的俏皮表情。
原来如此,有些话站在水野阿姨立场上不方便说,我就没这种顾虑。而水野阿姨知道喵喵的医院在哪,只要让二叶晴夏来找我,自然而然能借我之口说出推荐的医院。
明白背后意图后,就知道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就算没有说谎,也让我想猜疑她是不是别有二意。
「那时还说了其他话吗?」
「其他是指?」
「所以说,就是让她会来问我的……」
水野阿姨歪着头摆出「你在说什么?」的动作,是真的什么也没说吗?还是在装傻呢?
不认为多问几次就能得到答案,我手碰上门,这次真的要走出宠物店了,接着换水野阿姨和我说话:
「这样说来,前阵子,我第一次见到铃乃介了呢。」
「什么……时候?」
「暑假开始前不久吧。」
水野阿姨明明见过二叶晴夏了,却问我她过得好不好。
发现自己被试探了,我果然不擅长和这个人相处。
「铃乃介好可爱喔,你见过吗?」
「只看过照片。」
「务必见一次比较好喔。」
「为什么呢?」
「因为它很有活力、很可爱啊。」
「水野阿姨有觉得哪只猫不可爱吗?」
水野阿姨说着「哎呀」,稍微失笑,虽然每个都是她的表情,但我觉得这最接近她的真性情吧。对总被她玩弄在掌心上的我来说,有种「赢了!」的感觉。
但水野阿姨立刻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
「是啊,所有猫咪对我来说都很可爱。当然,来这家店的所有客人也都是喔。」
「这样……啊。」
「所以啊,我有点担心,因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啊。」
铃乃介「非常」有活力,但是水野阿姨说,来店里的客人没有什么精神。
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那天晚上,我传出暌违三周的讯息,之后立刻关机。
我知道这样很卑鄙。但不管她会怎样回答,或是到底会不会回讯,我都害怕立刻知道答案。
或许我主动联络本身就是个错误,反过来说,如果我不主动联络,可能就会一直维持这样吧。而且,我的心中还没有答案。既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见她,也不知道见到后该说什么。
如果问我有没有办法原谅谎言,我大概一辈子不可能原谅,喜欢的人的欺骗真的很伤人。
即使如此,想见二叶晴夏的心情仍旧无法消失。
隔天,我到学校去。手机还是关机状态。
去屋顶前,我先绕到自己教室。因为我把暑假作业要用的裁缝道具,忘在学校的个人柜里。
以为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有两个女生,她们似乎正在为开学后文化祭要使用的看板上色。
「啊……」
看见我的脸,其中一个人别开眼。那是问二叶晴夏是不是喜欢我的女生。
我打开自己的柜子,取出裁缝道具后,谁的手机响了。另一个女生伸手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手机。
「是近藤传来的。嗯……什么~~没办法啦!」
手指边滑过手机画面,明明和对方透过文字联络绝对听不到听音,她却大叫出声。
「所以就说没办法嘛!」
「怎么了?」
两个女生一起挤在小小的画面前看着。
「说抢到大雄的桌子了,要我们被别班拿走前,快去搬回来。」
我们班在开学后的文化祭上,要把教室布置成「大雄的房间」做展示,让大家可以自由在里面拍照。虽然事前准备非常辛苦,但这样一来,当天就能尽情享受别班的活动和舞台表演。而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我,自愿在当天负责看管展示品。
「那种东西要男生去搬就好了啊。近藤是大道具组吧?那有五、六个人吧?」
「说到这个啊,他们现在似乎人手不够。」
「为什么?今天是工作日耶。」
她似乎接连传送讯息,手指相当忙碌。边看着画面,边「呃!」地皱起脸来。
「嗯……两个人因为社团缺席、一声不响跷班的、有事缺席的,还有一个热到身体不适……现在似乎只有近藤一个人。」
「中暑了吗?没事吧?男生都在外头工作嘛。」
「似乎在保健室里休息,听说没什么大碍。」
「这样就好……这么一来,我们不去帮不行啊。大雄的桌子是木制吗?不锈钢?」
「嗯……放在没用的储藏室——资料室里的旧木头桌子……他说很重耶。」
「哎呀、哎呀。」女生们像老太太一样缓慢起身,她们走出教室前,我开口问:「要帮忙吗?」
两张惊讶的脸孔同时看我。
最敌视我的女生瞪着我看。
「藤仓吗?」
「添麻烦就算了。」
「……是不会添麻烦啦。」
「好啦,让他帮忙啦。三个人也很难搬,这种时候,就连猫咪的手也想借来用啊。」
另一个女生当作我要帮忙已是决定事项,跨步走出去。
喵喵应该是没办法搬桌子,只有这种时候,我比较能派上用场吧。
走下楼梯,往离我们教室最远的资料室前进。近藤看到我,露出惊讶表情。
「藤仓说他可以来帮忙,你很需要人手对吧。」
近藤听到女生这么说,点点头。
桌子确实很重。但是和动漫里相同,除了中央一个外,还有大、小共四个抽屉。虽然老旧,感觉稍微修补一下就能用。任意门和时光机都得从头做起,更重要的是我们预算少,有个桌子能用都让我们感激不尽。
近藤的声音相当兴奋。
「一年七班似乎也需要桌子,不先下手,可能就会被抢走啊。」
「有取得老师同意了吗?」
「当然,然后一年七班还没发现,我在他们发现前先抢下来了。」
「你还真能干呢。」
只有一开始搬得顺利,穿过长长走廊来到楼梯口时,大家的手都到极限了。
即使如此,也不能放着不管,只好气喘吁吁地一阶一阶爬上楼。
「你有和晴夏见面吗?」
混杂着喘息,小小声一句话从旁边传来。
「没有。」
「有预定要见面吗?」
不知该如何回答。说有可能会变成谎言,说没有也可能变成谎言。
「你看起来不太想让我接近她,不见面比较好吧?」
我还以为她会回我:「这还用说。」
但是那个女生,泫然欲泣地眯起眼说:「我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眼见不一定为凭。」
「欸?」
「因为人可能会对自己看见的东西做出错误解释。」
我不知道这女生想要说什么。她该不会是想表达她误会我了吧?
当我不知如何回答时,她又继续说下去:
「我只是决定了,我要相信晴夏的判断。」
果然不知所云。
但那女生没再说更多,只是红着一张脸,看着阶梯上方。
傍晚时日晒依然没有减缓,屋顶很炎热。即使如此,多亏有风,让人总算还能待下去。
撑开阳伞型的遮阳用具,我抱膝坐在地上。
暌违已久从屋顶上看到的风景一如既往,河川反射太阳光,闪耀刺眼光芒。
「如果那时我没发现,又会怎么样呢?」
「我可能就溺水了吧。」
声音在背后响起。
「为……」
声音卡在喉咙,没办法好好说出话来。
咧嘴笑着,满脸笑容的晴夏就在那。距离太近了,让我毫无真实感。
「为什么这么惊讶?是你主动联络的耶。」
「……我在作梦?」
又要吃冻得和冰块一样的巧克力了吗?
「巧克力呢?」
「巧克力?天气这么热会融化,我没有带来耶……」
「你喜欢有橘子皮的巧克力吗?」
「喜欢喔。」
「该不会实际上比较喜欢有坚果的巧克力吧?」
「两种都喜欢,但两者相较的话,我比较喜欢有橘子皮的巧克力吧。比起这个,你还好吗?今天的你有点怪,你待在这边多久了?该不会是中暑了吧?」
晴夏不安地在我面前挥挥手。
我抓住在我眼前来来去去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微微汗湿,告诉我这是现实。
「不是梦。」
「嗯。欸,你真的没事吗?」
虽然脑袋轻飘飘的,但我没中暑也很健康。
说着巧克力的话题,晴夏的身体也没发光,世界越变越清晰。
「我没事。对不起,我只是在想一点事情。」
「那就好……」
晴夏虽然仍有点无法理解,还是在我身边坐下。
她的动作太过自然,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该摆出什么的表情」的烦恼瞬间消失殆尽。
「你和我联络,我很开心。」
「……明明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但你又联络我了啊,不是吗?」
「是这样说没错啦……」
「只是这样一来,你无法心安?」
「嗯。」
就算我受伤了,也不能是我可以伤害她的理由。
「果然是这样,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那,闭上眼睛。」
「欸?」
「快一点。」
要干嘛啊?
她又再次催促我快一点,我闭上眼睛。
心脏扑通乱跳。闭上眼这个行为太不设防,我静不下来。
是一拳吗?一巴掌吗?还是弹额头?该不会是球棒,应该不可能是铁锤吧,就在我想着这些时,额头上有柔软的什么……笔?
她在写些什么?
「——笨蛋?」
「啊,你睁开眼了。」
她的右手握着油性笔。
「什么——?你该不会在我额头上写笨蛋吧?」
「嗯,我有镜子喔,要看吗?」
她从裙子口袋中拿出小折叠镜。
我用手把刘海往上拨,盯着镜子。
「咦?……没有。」
「这是已经没有墨水的笔啦。」
她「嘻嘻」露齿后,笑着说:「成功了!」
「这样就原谅你了。」
「……你还,真宽容啊。」
「因为我觉得要是太在意小事,就太浪费了。」
「那算小事吗?」
晴夏毫不犹豫地点头。
「嗯,我觉得在人生中,那不算什么大事喔。」
晴夏的音量虽然不大,说出口的话却强而有力。
遮阳用具不大,两个人一起躲阳光得靠很近,要不然就会被晒到。
肩膀近到几乎要碰到的距离,让我无法平静。
「比起这个,还好吗?」
「什么?」
「感觉你又比暑假前还瘦了,又感冒了吗?还是说,其实你才真的中暑了?感觉脸色也不太好。」
「因为都待在家里没晒太阳,食欲可能也有点差吧。」
明明不想看见谎言,我却会想要找她的谎言,看她哪句话在说谎。
至少现在的我,只要她说谎,就能发现。
她的身体没有发光。
「每天确实都很热啊,我也几乎没出家门。」
「那你也不能说别人啊,你才是,该不会生病了吧?」
「没有,只是在写作业。」
「那,是因为这样吗?感觉你比平常还没精神。」
——那是因为没办法和你联络。
再怎么说,这都不能说出口。
「你真的没事吗?」
「你其实相当爱操心吧。」
「才没这回事。」
「但是,最初发现我在河里时,你不是来帮我了吗?」
「那是因为……以前发生过事故,我怕有万一。」
「嗯,多亏如此,我得救了。」
「你太夸张了,又不见得会发生事故。」
「或许是如此,但也可能不是如此啊,对吧?」
晴夏站起身,走到屋顶边边,身体靠在栅栏上。
「栅栏可能生锈了,别全压在上面比较好喔。」
「你果然很爱操心。」
她背对着我呵呵笑着。
即使如此,她还是稍微远离栅栏,看着河川。
「你先前曾经问过『为什么大家都要和谁在一起呢?』对吧?」
「干嘛突然说这个?」
「嗯~~因为我一直在找答案。已经忘了吗?」
「……我记得。」
怎么可能忘记。
「是你问我『我为什么想要独自一人呢?』时的事情吧?」
「对。我啊,放暑假后想了很多。然后知道了,因为和谁在一起,比自己一个人还要开心。」
「不会太简单吗?」
「想得太复杂之后,就得到这个简单答案了。」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啦。喜欢的东西比讨厌的东西、善意比恶意自在,不是吗?」
或许是这样。
但如果这世界如此单纯,那肯定不会有战争、霸凌,以及谎言了。
「世界上的人,不全是善人喔?」
「嗯,但是,也不全是坏人啊。」
「要是坏人比较多,这个想法就不成立了喔。」
「至少我认识的人之中,好人比较多,所以没问题。」
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为所动。
放暑假后短短的五天里,晴夏已经达观到让我觉得她是不是已经走完一回人生了。
感觉她领先我好几步,这让我有点不甘心。
她突然转个方向面对我,拆掉衣领上的缎带,握在右手高举。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被风吹走了呢。」
红色缎带随风飘荡。
会不会又被吹走啊?如果被吹走,她会不会又追上去呢?到时,我会再去帮她吗?
就在我思考这种事情时,她抓着缎带的手指慢慢松开。
我的视线被在蓝天飞舞的缎带夺走。
「喀」的声音响起,她的身体突然一晃。
「晴夏!」
我冲出去,伸手接住她无力瘫软的身体。
晴夏倒下后,我立刻找人帮忙。
事情不可思议地顺利,仿佛大人们早已知道一切,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发生,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很冷静。
保健室老师和她一起搭上救护车,我坐吉乐老师的车到医院去。
老师在车里,没有责备我跑到禁止进入的屋顶上,只说了「明天之后应该会弄得再也进不去吧」,这份贴心反而让我不安。
我在医院的顶楼——十四楼的休息室等晴夏结束治疗,老师们因为还有工作,先回学校了。
休息室的风景很好,周围的建筑物排列在遥远的下方,远处可以看见大海。
穿着住院服的人和来探病的人谈笑中,我坐在最角落的沙发上。
此时,我的心情已经超越不安,恐惧得不得了。
想要多少思考不同事情,打开昨天关机的手机电源。震动一下后,画面转为明亮。
我打开昨天送出的讯息。
「明天下午四点,希望你可以到屋顶来」
送出这则讯息后,我立刻关机了。
那一分钟后收到回信。
「OK!明天在屋顶上,我绝对会去」
接着收到了铃乃介的照片。
「虽然是两周前的照片,但拍得很棒」
那是铃乃介在空箱子里的照片,没办法连尾巴全塞进去,所以尾巴在箱子外。
「这也很可爱对吧」
铃乃介的照片不只一张。
睡觉时的照片、高高跳起的照片、跳舞的照片。大概是在逗弄铃乃介吧,偶尔还会拍到应该是晴夏的手臂。
她大概打算等恢复传讯后要传给我吧,照片多达几十张。
晴夏等着我和她联络吗?
一直等着单方面发火的我的,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来的联络吗?
滑动画面,几乎所有照片都是铃乃介,只有最后一张不是。那不是家里也不是学校,是从可以一览城市的高处拍摄,远处有大海的风景。
我知道这幅景色,因为那就是我现在眼前的世界。
手中的手机震动。
「可以来病房吗?」
是晴夏传来的。我回了「嗯」,立刻收到写上病房号码的回讯。
搭上电梯,前往晴夏所待的楼层。
那是单人房,里头只有晴夏一个人。
晴夏手上插着点滴针头,一脸苍白。
「吓到你了。」
「嗯,吓我一跳。」
「这种时候,为了不让病患担心,你应该要说『没有这回事』才对吧?」
「因为我讨厌说谎。」
她做出「啊」的嘴型,眯细眼睛。
病房比我想象的狭小,只有床、电视和桌子,令人意外地单调。
「和连续剧里出现的房间不同耶。」
「那应该是政治家或名流住的特别病房吧?」
「大概吧,设备和我之前探望祖父时进去的大房间差不多。」
「我也说了大房间就好,但爸爸和妈妈擅自决定了。真的很谢谢他们啦,因为大房间果然还是会很顾虑别人。」
「要是有打呼很吵的人,就伤脑筋了。」
「对。还有要是一直找你说话,感觉会很累。」
「要是我,我五分钟就会逃走。」
「你应该会弄个防护罩,当作没有听见吧?」
我不提及重要的事情,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但是,也没有冷静到可以回应她说的玩笑话。
不仅如此,脑袋一片空白,感觉从我口中发出的声音,像从其他地方发声一样。
无法忍受这种腹背受敌的紧张感,我主动开口:
「照片……是在顶楼的休息室拍的吧。」
「第一次住院的时候拍的。」
接着,晴夏开始说起她的病。
她说,总觉得身体不是很舒服,但因为转学的环境变化,她以为自己只是因此感到疲倦而已。但某天,高烧迟迟不退,到家里附近的个人诊所看病后,医生立刻写了介绍信,要她到综合医院去。
「我之前不是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就是那时候,照片是要出院时拍的。」
我可能有回答吧,也可能只是点头回应而已。
她说出口的话,就是如此让我恐惧。
「医生说已经转移到全身了,也征询了第二意见,但还是相同诊断。」
说不出话来。说起来,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晴夏意外地相当平淡。
「但治疗结果比医生想象的顺利,现在已经慢慢变好了。今天也得到外出许可,暑假过后又能再去上学了,你不用担心喔。」
好几个单字在我脑海中转个不停。
转移?全身转移?外出许可?她都昏倒了耶?
我不敢再听下去,无比害怕死神挥下镰刀,我没有开口。
但是,就算我不问,晴夏的身体胜于雄辩。
因为说明的最后,她的身体发光了。
我明白了那个谎言的意义。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喔,直到你不想要为止,我都会在你身边。
眼头转热,喉咙深处开始发疼。
我紧咬嘴唇,试着深呼吸,但没办法止住泪水。
倒映在眼中的她开始扭曲,即使如此,仍然无法遮掩那耀眼的光芒。
晴夏对我说,在我冷静前不用来探病没有关系。
但我知道,那不是她的真心话。
如果要来,空手来就好了喔。
这似乎是真的。
我没事,你别担心喔。
这是谎言。
晴夏教会了我,人类的谎言,有许多种类。
欺骗对方的谎言。
保护自己的谎言。
体贴对方的谎言。
虽然我明白,但我还是讨厌谎言,我不想要变成骗子。如果可以看不见,我还是不想要看见谎言。
但是,不是所有的谎言都伤人。
我认为,不管有再多时间,我都不可能整理好心情。
所以,我养成每天去医院的习惯,护士们都记得我的脸,和她一起看书、一起玩游戏、一起写作业。虽然我对她说,身体不舒服就不用勉强写作业,但她像在和我竞争般,继续念书。
「给你,探病礼。」
「我就说不用了啊,只要你来我就很开心了。」
这句话虽然没有说谎,但她探看袋中物时相当开心。
「巧克力和——制服缎带?」
「因为你又弄飞了。」
「你跑到河里找了吗?」
「我才不会做那种冒失事。我只是发现它掉在附近草丛上而已。巧克力是夏天限定版本,超商里看到的。」
晴夏说着「谢谢」,开心地看着薄荷口味的巧克力。
「我啊,也有东西要给你看。」
说完后,晴夏自豪地拿出布制书套,是家政课的作业。运动会时负责服装的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信吧,因为是用手缝,在病房里也能做。
「我还稍微试着刺绣了喔。」
「欸~~满漂亮的嘛。」
虽然老实觉得她的成品相当漂亮,但我已经猜到她的行动了。
她只是没在我面前做,病房里有缝纫用具,也有做到一半的书套,连刺绣线也放在看得到的地方。
「我没有刺绣就是了。」
从包包里拿出完成的书套,晴夏睁大眼:
「欸……你也已经完成了吗?你不是说还没开始做吗……」
「回家之后因为很闲,所以昨天晚上就迅速做完了。」
晴夏突然哭出来,泪水一滴一滴落下。
「不舒服吗?要找医生来吗?」
「不用。」
晴夏开始接受治疗后,受身体状况影响,情绪起伏也很激烈。一点点事情都会让她失落,也曾经突然爆发。
一开始,我也跟着她一起不知所措,但现在,我已经学到,静静待在她身边是最好的方法。
环抱自己身体,她终于才静静开口:
「对不起,我明明不想要让你困扰的啊。」
「没关系,别在意。」
「但是……」
「如果不高兴,我就会直说了。」
别说是看不见未来,这几乎是看不见终点的每一天。就算我看不见谎言,也看得出晴夏的精神不断在消磨。
晴夏说着「对不起」,把头靠在我胸口。
「我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想着至少可以帮上你一点忙。因为你说你还没开始做书套,我就想要教你怎么做。」
「……对不起,我只是提不起劲才没有做而已。只是自己要吃的话,我也会做菜,基本上能做到生活无虞啦。」
「而且成绩还很好,真没弱点啊。」
「因为是这样活过来的啊。」
「感觉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帮上你的忙耶,你明明帮了我这么多次。」
「才没那回事。」
「骗人。」
「我不会骗人。」
说着「是这样没错啦……」,晴夏还是不愿意接受。
我到底该怎么表达这份心情呢?
受到帮忙的人是我啊,因为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上任何人。
我轻轻摸她的头。
「只有你喔,只有你愿意亲近我。」
「……这是夸奖吗?」
「我是这么打算。」
「那么,我就乖乖收下吧,因为我很擅长应付猫咪啊。」
「你是说我像猫吗?」
「因为有人建议我,就把你当成猫对付啊。」
冒出「嗯?」的疑问后,我立刻知道是谁在旁出点子了。
「水野阿姨啊。」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对我说:『你试着把阿圣当成弃猫,和他相处吧』——生气了?」
「没有……」
很不可思议,我的心情相当平静。
不仅如此,还出现了像是温暖,又像是难为情的心情。
从认识当时,到现在这个瞬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都浮现在我脑海中。
「很多事情都能解释了。」
晴夏的脸露出笑容。
晴夏的病情一进一退。
治疗状况比当初预想的还好,但这不是以治好为目标,只是多争取一点时间而已。
反复住院、出院,每次住院都会进行放射线与药物治疗。
因为不是外科手术治疗,所以相对能在家里度过。
晴夏在家里时的表情,也比在医院时平静。我三不五时就会到她家去。
「铃乃介,别乱动。」
布偶猫算是大型品种的猫,看见它坐在越变越瘦的晴夏的腿上,我都会担心它会不会弄坏她。
「你果然很爱操心。但是不要紧,铃乃介很了解我的。」
因为药物影响,晴夏的抵抗力也变弱,瘦弱的模样也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暑假也快结束了呢,今年什么都没做……」
「没有办法啊,身体状况不好嘛。」
「是这样没错啦,但没去海边也没去山上,想看的电影也下档了,也没有去想去的大学的校区参观。明年就要正式准备考试了,我原本想要在今年夏天选好学校的耶。你也有许多想法吧?」
「我还没有想。因为没特别想做的事,所以想考个学费便宜,稍微有点兴趣的科系就好了。」
「骗人!……你不会骗人啊。那,你真的还没有决定志愿吗?」
「是啊。」
「那,明年夏天的校区参观,要不要一起去?」
「——欸?」
「将来要念四年书耶,契合度、还是应该说是灵感?之类的。我想要找个一眼爱上的地方,这样也可以成为准备考试的力量啊。」
「说的……也是。」
我不敢直视晴夏。
这一阵子,晴夏的身体常常发光。每次看见都让我痛苦。
因为,觉得自己没有未来的晴夏,正在谈论着未来。
「晚安」
收到晴夏传来的讯息,我也回了「晚安」。
今天的互动就在此画下句点。这是晴夏提出后定下的规则,要不然,就会一直拖到早上。
我躺在床上,滑动画面。就这样回顾到两个月前的对话。
「明年要准备考试了,今年想要大玩特玩」
那时,晴夏应该也没想到,这句话会变成无法实现的事情吧。
但是,现在就算说出同一句话,意义也有所不同。
「谎言,到底是什么啊……」
「喵~~」
喵喵在我床上。大概是我误会它失踪而惊慌失措吧,它最近又开始稍微愿意理我了。但是,喵喵果然还是喵喵,只有在讨饭吃时愿意磨蹭我,现在也只是和我一起躺在床上而已。
我抱紧喵喵,好温暖。
就连喵喵,也无法保证会有明天,这我也很清楚。
但是,就机率来看,晴夏会比我和喵喵更早迎接那天到来。
到时,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到底能为晴夏做什么呢?
「……喵喵,陪我一下,只有我一个人会很不安。」
在它回应前,我就抱着它走到客厅去。
父亲昨天又去出差,只有母亲在家。
「今天不出门吗?」
我开口后,母亲停下往蓬松毛团戳针的动作。
「『今天』是什么意思?」
「你之前有天晚上突然出门,说是有朋友找。」
母亲稍微眯起眼睛望着远方,手又开始动作。
「这么说来,似乎有这么一回事,那种事也不常有啦。」
「这样喔……你其实是为了什么出门啊?」
「——什么?」
「说朋友找是骗人的吧,到底是什么事?」
母亲的手再度停下。
「爸爸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沉默,我做好准备听母亲的说辞。
在我怀中的喵喵,扭动身体表示着「差不多该放我自由了吧」。
「呼~~」母亲长长叹一口气后开口:
「工作啦。虽然你似乎要怀疑我外遇了,但真的是工作。要不然,你要看我的邮件吗?」
「不要,因为妈妈现在是说真话。」
「圣从以前就是这样,直觉超敏锐,完全不能说谎啊。」
「但你为什么说要去见朋友?老实说去工作不就好了吗?」
「因为你爸不喜欢我一直在工作,但我觉得他应该发现了吧。你爸直觉也很敏锐,很难瞒着他啊。」
「是这样吗?」
我音调拉高后,喵喵从我手中逃跑。似乎在表示「我都陪你讲到这边了,应该够了吧」。
明天给它海苔慰劳它吧。
「是啊,从以前就不爱接近人,直觉莫名准,和你一模一样。」
一瞬间冒出「该不会吧」的想法,但立刻觉得应该不可能。
父亲对我说过谎。万一他和我一样能看见谎言,感觉他应该没办法说谎啊。
「你说反了,应该要说我像他才对。」
母亲轻声笑着说:「这么说也对。」
你可以代替我负责做小道具吗?
暑假最后一天去晴夏家时,她如此拜托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我来做小道具?文化祭的?」
「对,本来是我负责的,但我又有一段时间不能去学校了。所以希望你可以代替我,你很擅长家政对吧?」
「没有擅长啊。」
「没有,才没那回事。你的书套肯定缝得比女生还要漂亮喔,你比女生还贤慧啦,要有自信!」
被这么夸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但我想要做到晴夏的请求。
新学期开始后,我到家政教室去。开口说我想帮忙制作小道具后,不知为何,敌视我的那个女生走出来。
「你要帮忙?」
「你才是,你不是负责看板吗?」
「那只是帮忙,我原本就负责小道具。」
还以为她要挖苦我,没想到声音意外柔软。
「你应该是负责当天看管吧?」
「因为有人要我帮她。」
「这样啊……你会用缝纫机吗?」
「应该会。」
「好吧,那你来这边。」
我被带到摆放缝纫机的区域,接过一块布。
「你把这块布的边边缝起来。」
接着接受了技能测试,但考试内容并不困难,只是在折起来的地方缝直线而已。
女生边确认着缝线,小声问:
「是晴夏拜托你的吧。」
「嗯。」
「真亏你愿意做这种事啊。」
「会吗?」
如果我能做,我什么都愿意做。
当然最想做的就是治好她的病,但我没那种能力。
她给我的东西太大了,我一直思考自己能为她做什么,但找不出答案来。
「晴夏……现在怎样?」
声音在发抖。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眶蓄满泪水。
「虽然有和她联络,但她说不想让我看见她现在的样子,所以要我别去……但你有见到她对吧?」
她说到一半,泪水滑过脸颊。
啊,原来如此,晴夏也对她说了生病的事情啊,或许她比我更早知道吧。
「不能说健康,虽然现在在家里,但不适的时间比较多。」
「为什么总是你啊!我也想要见她、和她说话啊。」
她声音尖锐,即使如此,还是努力压抑不让其他人听见。
「对不起。」
「别道歉,这只是让我觉得更难堪而已。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我们是朋友而已。」
「愿意坦白病情,就是信赖你的证据,她应该要你别说吧?」
「是这样没错啦……」
「先别说老师……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但我错了,晴夏也对你说了。」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这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她应该是很担心我吧。」
「担心?」
「嗯,你除了晴夏之外,还有其他可以在一起的人,但是……」
我没有。也不打算有。我拒绝和任何人扯上关系。说话对象只有喵喵一个,剩下时间都是独处。
「我想,会要我来帮忙文化祭准备工作,除了对同学过意不去之外,也同样希望能为我做些什么吧。虽然只是想象。」
「这是指你一点也不可靠吗?」
「……总结一句,就是这样吧。」
我大概一辈子不可能会看见这个女生的谎言。
但也想着,或许除了喜欢、讨厌以外,也有人愿意接纳我吧。
「好吧,那就如晴夏的希望,我会彻底使唤你,你等着吧。」
她边揉鼻子,不断把布往上堆。
看着她的动作,我问出一直想问的疑问:
「虽然事到如今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去年也同班吧?」
她绷起一张脸。就算没说出口,我也知道她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你是笨蛋吗?
接着,我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叫中村瑞穗。
文化祭顺利结束,进入十月后就要去校外教学。四天三夜的冲绳之旅。晴夏当然没有办法参加,为了让她看照片,我去每个地方都狂拍照。
真不可思议。国中时,我只是随波逐流,现在的我却是以自己的意志行动。
就连既定的行程,我也相当兴奋。总之,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乐在其中。
会这样想,也是因为这一阵子,她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床上度过了。
「啊~~水族馆。我很想要去这里呢,看到豆腐鲨了吗?」
「看到了喔,照片在这里。」
「对、对,就是这个。旅行书上也会看到呢,你还和瑞穗一起拍照啊。」
「被强迫拍的。」
我根本没打算拍自己的照片,但她硬抓住我的手,说「拍给晴夏看啦」,我根本无法逃跑。
「嗯,你的表情好僵硬,你还拍了真多照片呢,该不会是为了我吧?」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看。」
「我明年会参加喔。」
「校外教学只有二年级唷。」
「说的也是,那,就请你带我参观吧。」
「欸?」
「一起去吧,等我好起来之后。」
晴夏积极的话语背后,总有着早已放弃的心情。就算说出口的话想往前进,身体也差到不允许。
但是,不管晴夏的身体再怎么发光,我都不再别开眼了。
她之所以会说谎,是因为还感觉着些微可能性啊。
只要还有希望,我就能还是我。
听见新闻说第一场雪比往年提早一周的那天,第一堂英文课中,吉乐老师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教室来。
我想着怎么了,和老师对上眼。
鸡皮疙瘩、发寒,我害怕起来。
一瞬间理解,大人们早已讨论好,迎接那时到来时该怎么做。
「藤仓,拿好你的书包到校门口来。」
被吉乐老师点名后,我看了中村一眼,她紧紧咬唇。
心里想着「对不起」,虽然这样想,我还是静静走出教室。
吉乐老师和计程车在校门等我,我被老师推上计程车。
「已经告诉司机地点了。」
「好。」
「计程车费。」
老师塞两千圆在我手上。
「这我有……」
「别在意,只是几天不能喝啤酒而已,这对我的健康也比较好。」
「……我明白了。」
其实,想要再说些什么,至少,得说一声「谢谢」才行。
但是,我的大脑已经没有办法顺利思考了。
吉乐老师站在计程车门旁,竖起三根手指。
「三天。」
看我沉默不语,又再重复一次「三天」。
「不管你再怎么痛苦,别休息超过三天。只要独处,人连自己往不好的方向想也不会发现。所以,第四天一定要来,只要待在教室里就好,只是待着而已,你最擅长了对吧?」
虽然觉得讲那么难听,但我也已经知道,这就是吉乐老师的温柔。
「……好。」
我觉得计程车一转眼就到,也觉得让我万分焦急。不过,老师给的钱还能找零,路上应该不塞吧。
从医院门口到病房,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摆动双脚。
打开病房门,晴夏的父母在里头。
这么珍贵的时间,我真的可以来打扰吗?
但是,在我开口说出踌躇之意前,晴夏的父母留下一句「有什么事再叫我们」后,走出病房。
「阿圣。」
晴夏最近为了止痛,大多因为药物沉睡,就算来探病,也不太有机会说话。
但是今天,她纤细的双臂迎接我的到来。
「制服……你在上课啊,对不起。」
「别道歉,我还觉得可以跷课超幸运。」
「这样啊,说的也是,但是啊,我好想去上学。」
只是说这几句话,晴夏就喘不过气来了。与其说急促,说薄弱更正确的呼吸让我胸口梗得慌。
别说话比较好吧。虽然这样想,晴夏又继续说话。
「积雪了吗?」
「现在还只有薄薄一层吧。」
晴夏转向窗户。
雪花片片飞舞,看惯的景色仿佛加上滤镜,变成一片白。
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两个人一起看雪一段时间。
走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与说话声,但我们所在的空间,如同学校的那个屋顶,安稳的时间流逝着。
「话说回来,今天早上拍了有趣的照片,要看吗?」
我问完后,晴夏轻轻点头。
最近都在第一堂课的下课时间传早上拍的喵喵照片给她。
但今天在传照片前就离开学校了。
晴夏眼睛闪闪发亮看着才刚出炉,热呼呼的照片。
「——咦?这是……」
晴夏嘴角绽放淡淡笑容,我一张一张翻给她看,她稍微轻笑出声。
照片,是喵喵的自拍照。我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它刚好自己按下快门了。
大概看见画面中出现自己的脸很有趣吧,拍下从下往上拍的喵喵、只有下巴的喵喵、连鼻子毛孔都很清楚的喵喵,这三张照片。
「小喵喵好可爱。」
「已经是大叔了。」
「但还是很可爱啊。」
「嗯,也是啦,喵喵很可爱。」
「承认了。」
「因为是事实啊。」
是啊,阿圣不会说谎啊。
她看着我,似乎在说这句话。
「我也想要这种照片。」
「似乎有猫咪用的自拍软体喔,铃乃介应该会用吧。」
软体啊。
我想,晴夏应该这样低喃着吧。但她的声音太小,我的耳朵没办法完整捕捉。
接着,对话再度中断,我们再次看向窗外。
雪势比刚刚大许多,外头世界染得更白。大概是白雪消除了声音吧,我们周遭如时间停止般安静。
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在作梦般没有真实感。本来应该要更焦急、更紧张、更恐惧才对,自从进到病房看见晴夏的脸之后,我慌乱的心情渐渐平静,仅仅只是祈祷着,希望这段时光可以再多一秒。
上课中,在老师允许下到晴夏身边来,这到底是指什么意思,就连我也清楚知道其中意义,却无比冷静。
我们到底沉默多久了?
应该不长吧,听见走廊传来什么金属落地的声音时,晴夏结束了这段时间。
「阿圣,你可以拿雪来吗?」
「从外头拿来病房应该就融化了吧。」
「从窗户呢?」
「开窗很冷喔。」
「我想碰雪。」
温度激烈变化也没有关系吗?
「拜托。」
虽然不安,但晴夏向我恳求,我根本不能拒绝。
把棉被拉到她的下巴,把她的手收进棉被里,叮咛着:「只能一下下喔。」我打开窗户。
一阵寒风「咻」地吹进来。
边发抖边伸长手,但雪花碰到我的手,立刻变成水珠。坚持一段时间后仍然如此,完全没办法搜集积雪。
「有点不行耶。我借个什么容器,到外面装过来吧?」
「不用,已经可以了,把你的手借我。」
我把沾着刚刚还是雪花,现在变成水滴的手伸出去,晴夏回握的手,感觉比夏天的屋顶还热。
「好冰,对不起。」
「不,没关系。」
「我没有玩过雪。」
她一说完我才想到,晴夏转学前住的地方,几乎不会积雪。
晴夏转来我们学校时是春天,从天飘落的不是雪花,而是樱花。
我认识晴夏后,还不到一年,现在是第一个冬天。
「你有玩过吗?」
「小时候有。」
「玩什么?」
「这附近不会积太深,所以就是堆雪人、打雪仗、玩雪橇吧。想滑雪或是玩滑雪板,就得到靠山那边去。」
「雪人我也堆过喔,虽然只有这么小一个。」
晴夏张开右手拇指和食指比给我看。
能放上掌心的雪人,大概只有这附近玩雪仗时两颗球叠起来的大小吧。
「等到下个月,应该会积到能堆出更大的雪人来了喔。」
「下个月好远喔。」
她原本只是轻碰握住我的手,突然用力,力气大到让我难以想象她哪里还留有这等力气。
「晴夏?」
「好害怕,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久一点,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晴夏的身体没有发光。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么冷静。
因为,她不用继续说谎了,我为此松了一口气。
我现在很清楚。到那天为止,她从来没有说过一次谎。
这样的她,得一直不断说谎,以及我知道她在说谎这件事,让我感到痛苦。
但是,已经不用说谎了。
「我也很害怕。」
「你这样说,我会更害怕啊。」
「对不起,说的也是啊。」
但这是我的真心话。
今后,没有晴夏的世界太无趣了。虽然稍微能融入身边的人了,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走上大多数人走的道路。
但是,我肯定会再喜欢上其他人。但那和对晴夏的感情不同,应该是友情、或是亲爱之情之类的感情。
像这样喜欢上某个人时,我果然会因此受伤。
但是,受伤的同时,我也感到喜悦。因为每次受伤,我都能想起晴夏。
如果给我重要之物的你能展露笑容,我也愿意说谎。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喔,一直到你厌倦为止,都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