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困。我好困喔,骧学长。」
「为什么?昨天十一点就解散了吧?」
「女生有很多苦衷啦,很多苦衷……」
「如果把你口中的女生当作平均水准,这世界的发展应该会更迟缓一些。」
在前往皇都西侧的西外缘区的直达列车上,米菈闭着眼睛低喃。
结果昨天被迫陪米菈逛到很晚,但因为我和米菈都得参加室实姐的实技演习,便提早解散了。
虽然我好奇为何米菈还是很想睡,但杂志上写着别深入追问女生的私人领域,于是决定不多追究。
现在时间是上午八点七分。走出与米菈约好见面的西三号区车站后过了三十分钟。
「好想睡……快睡着了……」
在这一小时的车程中,米菈不断陷入短暂睡眠又苏醒,口中不停重复着不知是梦话还是怨言的话语。
「再说,为什么实习非得到西外缘区啊?我不要求就在学校旁边,但至少在近一点的地方盖演习场就好了啊。」
「这也没办法啊。从防卫厅防卫局来卫学当教官的人不是在中央特区的总部,就是在西外缘区分部——防卫分隔外区的那条界线啊。」
「是没错啦~~唔~~但就很远嘛,而且又花时间。」
卫学的学生经常需要搭车移动参与实习,因此不须支付国内铁路与单轨列车的交通费。
所以,我唯一的不满只有移动时耗费的时间。
「大家会利用这段时间念书啊。到西外缘区来回要大概两个小时,能做完一两份作业喔。」
「不要~~!我不要念书!我不要!」
我在设置于前方座位椅背的可动式桌面上将作业摊开,却被她伸出手阖上。
「自己不念也不要干扰别人啦。」
「看到也觉得讨厌!真是的,为什么进了卫学还得念书啊……我明明就这么厉害了……呜呜……」
「进了卫学,最后没考进防卫厅,但既没有一般知识也不会读书,这样不行吧?为了理解战术和应付突发状况,多锻炼脑袋不会吃亏。你这样下去会升不上二年级喔。」
「那样更讨厌~~!要偿还奖学金!」
没有父母的我和米菈以优待生的身份就读卫学。
我们属于国家赠予奖学金的第一类优待生,但要是升级失败或被评定为品行不良,奖学金就会变成有利息的贷款,最糟糕的情况下甚至会被撤销。因此我相当注意维持在卫学的成绩。
「那你就多用功一点,你现在真的很危险喔。」
「呜呜……好……我会加油的,下次请教教我……」
「凭你的实技成绩,课堂成绩只要上课内容有听懂就能轻松过关。总之,先做到上课别睡觉。」
「因为晚上去了那边,就会很想睡啊。」
「那你就改在假日前,或是只挑白天去吧。」
「我尽量……」
因为米菈前往外区的理由出自冲动,这也许很困难,但要是奖学金被撤销,之后的活动也会出问题。
七年前失去父母的我,和六岁时父母双亡,在养育设施长大的米菈,生活都仰赖国家的援助。
包含房租在内的生活费、学费等等,经过严格的审查后依照国民的状况给予优渥的补助。
我和米菈因为状况特殊,站在国家相当优待的立场。
不过,万一奖学金的种类变了,有时必须担负起每周担任志工几天的义务,如此一来自由时间会受限,有时会被规定要搬进宿舍。
这样就不能像现在自由往来于外区与特区之间,得让她撑过这关才行。
米菈在睡魔折磨下痛苦地念书,而我在一旁打气时,抵达了西外缘区车站。
走出西外缘区的验票闸口,一片工业地带映入眼帘。
从该处改搭环绕西外缘区一圈的外缘线,前往北部「界线」附近的北七号车站。
转车的过程中,米菈冲进车站月台附设的商店,不知买了什么东西。因为我先走进车厢,看不太清楚。
米菈比我晚一点冲进单轨列车车厢后,盯着我扬起嘴角,摊开报纸。认识战部米菈三个月,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
「你突然怎么了?平常搭车的时候不是睡觉就是看手机吧?」
「这是学习啊,骧学长!」
单纯得教人傻眼。
我觉得米菈看得懂的只有影视和体育版,但难得她本人拿出干劲,我就不多嘴了。
况且,搭乘外缘线移动顶多十分钟,在米菈失去耐性前就会抵达才对。
「啊,骧学长你看你看,小春的爷爷和爸爸上报纸了耶。」
米菈将新闻的头版转向我这边,手指着照片。
上头有皇都财务厅长官折野春男,以及财务厅金融局局长折野春马的身影。
「哦?亏你还记得呢。」
「当然记得啊~~!毕竟是朋友的爷爷和爸爸啊!他们都很了不起吧?」
「岂止了不起,在没有国家元首的皇都中,十二厅的长官可说是国内地位最高的一群人。他爸也是共三十一局的局长之一,所以非常了不起。」
「真厉害~~!明明小春一点也没有了不起耶!」
「这些人在折野这个年纪时也没有了不起啦。」
折野出生于豪门级的官僚世家。
祖父是财务厅长官,父亲是金融局局长,他自己也理所当然以进中央厅为目标,衣食无虞地为此受到栽培。
听说他从小就亲口说要「报效国家」。
这一点至今毫无改变,依旧是折野的中心思想。
为了皇都,那家伙现在仍不断钻研。
正因为出身于那样的环境,「再加上他的个性」就变成「现在这样」。
苦心栽培的儿子如今冲出特区,变成超乎想象的逆子——那家伙的家人仍不知道这件事。
折野也不可能让家人得知。
对试图揭发国家黑暗面的折野来说,祖父和父亲都有可能是一丘之貉。
「是喔~~他们为什么上报啊?表扬吗?」
「听好了,米菈,告诉你一个诀窍。报纸这种东西呢,只要看照片旁边的小字就能知道这张照片的内容。话说,你是连电视新闻都不看的那种人嘛。最近都在报这则新闻喔——财务厅预算管理局局员的盗领事件,这是处理那起事件的记者会。」
「盗……领……」
「对,盗领。懂吗?」
「懂啊。就是那个嘛,不好的事。我知道。」
鬼扯。
我只在心中吐槽,对凝望远方的米菈继续说:
「原订计划是要全额追回,但要是无法做到,就要削减包含局长在内的局员薪资来填补。内部告发再加上这样的处理,批评声浪也不会大到哪去吧。这个国家的组织自我净化功能还是一样了不起呢。」
「不过既然做了坏事,这不是当然的吗?」
「话虽这么说,这种事在其他国家好像常常打迷糊仗,蒙混过去。」
「呃~~……所以说,少掉的钱就不管了?」
「对,税金就这样被人花掉不见了。」
「那样很讨厌耶,我住在皇都真是太好了。」
这个国家行政机关的自我净化能力确实傲视其他国家。
也许可以夸口声称仅次于象征这国家的医疗技术和电力技术。
尽管如此,仍无法拂拭可疑之处。
这个不眠国度的深邃黑影不会消失。
只要外区依然存在。
「小春家也很辛苦呢。」
「那家伙搞不好会说『直接把祖父和父亲丢进大牢就好了』这种话,所以也不一定是这样。」
「好像会耶~~!毕竟除了防卫厅,小春全部都讨厌嘛。」
一边聊着不在场的友人,一边与米菈浏览报纸时,我们抵达了演习场所在的北七号车站。
步出集合地点——北七号车站北出口后,身穿卫学制服的学生们集合于此。
时间是八点三十七分。今天的实习教官——室实姐还没出现。
我和米菈一起在附近的长椅坐下,望向西方。
铁丝网封锁区域的更远处,有一道纵向劈开这个国家的巨大黑墙。我望向那看不见的另一侧。
皇都外区。
七年前遭到切割,这个国家真正的西边。
「早啊。」
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头。
身穿皇都防卫厅防卫局实战装备的室实姐站在我身后。
「『酒匂』,你在看什么?外区吗?」
「我在想那个地方还是一样有够阴森的。」
我对室实姐如此回答后,从长椅站起身。
「室实美眉早安~~」
「是四、季、王、子、教、官。早啊,战部。」
「啊哈,对不起。请看!我一边看报纸一边搭车过来喔!很聪明对吧?」
她摊开到头来只看了头版的报纸。
室实姐大概是从几乎没有皱褶的报纸看穿了真相,带着温柔的笑容说:
「喔~~很聪明喔,战部,很棒很棒。」
「啊哈,再多夸奖我一点~~!」
「那就请博学多闻的战部教教我吧。外区是从什么时候成立的?」
室实姐扬起嘴角,眯起双眼。刚才看似温柔的笑容丑陋地变形。
那是戏弄他人时的表情。
「毕竟战部那么聪明,应该知道吧?」
「这、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是七年前对吧!」
「正确来说是?」
「咦?呃……」
「六年又五个月前,皇都分裂作战于二○○八年的五月十日结束了。」
「我我我、我知道啊!我有在看报纸,所以知道这点小事。」
对米菈而言,报纸似乎是种只要读了就能大幅提升成绩的道具。
这种想法已经很教人扼腕了,但米菈对此格外得意。
「是喔?这点小事当然知道啊?那么第二题。」
「第二题?」
「皇都分裂作战的原因是?」
「这题我当然知道!住在这国家的人都答得出来吧!」
「喔喔,自己提升难度了呢。」
「因为新兴宗教『大地世界』的独立宣言吧?」
「大致上正确但是要扣分。如果考试出这题,完整答案是『大地世界的独立宣言与伴随武力的独立运动』。」
「咦咦~~好严格……」
「这点小事是理所当然。你不是很聪明?对吧?」
室实姐露出更邪恶的表情发动攻势。
「第三题,大地世界宣称是自己领土的界线叫什么?」
「呃……国界线?」
「是世界线。第四题,现在我们所在的西外缘区在分裂之前叫什么?」
「呃……呃……」
「西十六号区。第五题,入侵法律明定禁止进入的外区时——」
「不要啊————!」
米菈招架不了室实姐的攻击,突然发出惨叫并冲了出去,把报纸塞进垃圾桶。
看来是达到了某个极限。
插图p071
「没必要那样整她吧……」
「因为战部的反应很好玩啊,没办法吧?那家伙还真可爱。」
室实姐高高扬起嘴角,表情和戏弄我跟日和姐的时候一模一样。
「骧一,你还是很在意吗?」
米菈离开后,室实姐一如往常地直呼我的名字,指着外区问道。
「在意什么?」
「外区。」
「嗯?没有啊……为什么这样问?」
「你不记得了?因为七年前,你听到骧慈先生和一花小姐殉职后,就一直说要去那边。」
「噢……」
听室实姐这么说,我回想起过去。
那是平凡无奇的一天。我最后一次见到父母,是在平凡无奇的早晨。
在那个一如往常的午后,大地世界突然宣告独立,开始动用武力。
以他们声称的世界线为中心,当时的皇都西十七号区至十九号区陷入混乱。
为了镇压叛乱而坚守前线岗位,不曾回家的两人在皇都分裂作战中殉职了。
不只是室实姐和日和姐,当时与我父母有交情的大人都异口同声赞赏他们。
说他们非常强,说他们非常优秀。
所以,我无法接受当时人人称赞的父母过世。
而且不只是当时,随着时间过去,我就越这么想——
不过是宗教团体发起武装暴动,我的父母会因此殉职吗?
进这所学院后,这样的想法更加强烈。因为认识父母的人个个都说他们在防卫厅防卫局中也很出色。
所以我无法接受。
所以我要去那个地方。
父母的死,是不是有其他理由?
从当时开始,从那个事件发生时,这个国家是不是在那里藏了什么?
每次前往外区,每当在外区遭遇到出乎意料的事态,都让我的怀疑逐渐加深。
「因为那是小时候啊。那时的我觉得只要去外区,就能见到老爸和妈妈。哈哈,很单纯吧?」
「对我来说,骧一还是个孩子啊。和我代替骧慈先生跟一花小姐跟你玩,或是教你功课的时候没什么改变。我跟日和还是很担心你。」
室实姐以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室实姐,我已经十九岁了,也算是大人了啦。」
去过外区后,我肯定已经变成大人了吧。
同侪在举枪射击马达驱动的移动式标靶时,我正朝着性命扣下扳机。
握着手枪握把的时间和握着笔杆的时间没有差异,也渐渐不再抗拒杀人。
意外的是,我不记得第一个瞬间。
只是不关己事地想着:原来人命比自己想象的还容易消逝。
看来自从父母死后,我确实遗失了某些东西。
我恐怕已经不是室实姐和日和姐熟知的酒匂骧一了。
尽管如此,心里却矛盾地想着:不想伤害这些为我付出心力的人们。
「我已经接受父母的事了。我现在会以防卫厅防卫局为目标,是因为我想和爸妈一样保护这个国家。」
所以我选择撒谎。
「这样啊。」
室实姐回应的同时,看向外区的高墙。
七年前被完全放弃的那块土地。
「室实姐和日和姐当初虽然是学生,但也参加了作战吧?」
「我只参加了刚开始的作战。在大地世界宣告独立的当下,我跟日和恰巧在西十八号区的演习场,所以就这么被拉去凑人数,硬着头皮参加镇压作战。唉,虽说是凑数,参加作战的学生只有我、日和跟另一个朋友,才会有我们是超级天才的传闻。」
「我记得是三年级的时候?」
「对,比现在的你小一岁。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我们原本只是在上课而已。真的很突然。」
「不过还是很了不起啊。现在我们已经把那件事当作历史事件,卫学也有模拟当时状况的课程,但室实姐你们那时候不一样吧?在这个包括世界大战时也不曾在领土上进行战斗行为的国家,我完全无法想象突然被扔到战场上的心情。」
「在那种仓促的情况下还拿出战果,实在太天才了吧。」
「竟然自己讲!」
「当然啊~~因为有当时的成果,我们才会在四年级结束后就特升进防卫厅啊。骧一,就是明年了喔,你这样可没办法超越我们。」
「我不觉得能超越,也没想过要超越。」
「什么啊~~拿出点干劲啊。不过,其实也无所谓啦。不管是我们的技术还是你的技术,最好统统都生锈。让我们所学的一切派不上用场的世界是最好的。」
室实姐笑着说道。
我无从得知她们当年肯定无法笑着谈论的情景。
只是,因为这句话是出自经历过激烈战争的人口中,所以有其分量;正因如此,想到重要的室实姐如此重视的理念正被我糟蹋,心里就很忧郁。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去。
「集合时间差不多到了,走吧,骧一。」
「嗯。」
我必须去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