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打扰——」
「阿骧!」
推开拉门的我还没走进病房,病床上的透子已经大叫。
皇都防卫厅附属医院,六系医生的诊疗室。比我住的单人房还要宽敞一倍的房间中,白色病床上的透子看起来已经精神饱满。
「对、对不起……让、让你担心了……」
「我很担心。超担心。非常非常担心。不安得要命。」
「呜呜……对、对不起。」
我稍微开个玩笑捉弄透子后,伸手拉扯那哭丧脸庞的双颊。
「咦咦!怎、怎么了!好痛喔,阿骧!」
「害我担心的惩罚。太好了,看起来好端端的。」
我松开手,直接将手贴在她的脸颊。
当时的高热已经消退,肌肤应有的正常温度传至掌中。
透子活着的证据。
「真是太好了。」
「呃,嗯……谢谢你救了我。」
透子笑着说道。见她脸上流露无忧无虑的笑容,我松了口气。
「六系医生,不好意思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真的很谢谢你。」
「不会不会,这是我的工作嘛。不过没什么大问题真是太好了。朝美小姐,你的身体十分健康,要好好感谢你的双亲喔。」
也许这只是在诊疗间的日常对话,但我和透子在那一瞬间表情为之僵硬。
对生育者无条件的谢意,也能套用在透子身上吗?
为了自私的理由创造了她,又为了自私的理由利用她的生命。
「啊哈哈,医生说得对。之后我会打个电话道谢。」
生为普通人的我实在无法推估透子心中的感受,但透子笑着如此回答。
「总之这阵子我想再多观察状况,可以请你之后再到医院回诊几次吗?经过昨天住院检查,我想你应该不是受到未知的病毒感染之类的,但还是怕有个万一。」
「我知道了。我会带她来。」
「嗯,真是可靠。朝美小姐,酒匂小弟是个可靠的男朋友呢。」
六系医生毫无预兆抛出的这句话让透子再度手足失措,但这次就先别理会吧。
我和折野可不一样啊——虽然我原本打算这样开玩笑,但继续冤枉折野让他沉冤难雪,或是对现在的透子落井下石都让我于心不忍,于是我将话语吞了回去。
「我会开些抗生素,离开时先到柜台领取处方签,再到附近的领药柜台领药喔。」
「我知道了。好了,透子,我们走吧。」
「啊啊呜呜呜呜。谢、谢谢谢谢医生。」
透子依然手足无措,我拉着她的手离开诊疗室。
「谢谢医生的照顾。」
「保重喔~~」
直到闭上门的瞬间,六系医生依旧表情温柔地对我们挥着手。
走在宽敞的院内走道上,与昨天不同的是我不在乎旁人。自身旁走过的医疗技术厅医疗技术局的局员们,成为风景的一部分在我的视野中流动。
搭乘电梯降到一楼,在一整排的柜台前告知朝美透子的名字,领到处方签。走到附设于一旁的领药柜台交出处方签后,我还来不及拿出手机消磨时间,药立刻就送到眼前了。背后恐怕有着非常洗炼且高效率的资讯传递系统吧。同时我也不禁想着,干脆在诊疗间直接给我不就好了。
走出医院大门,时间和昨天相仿。染上一片橘色的天空底下,水泥丛林沉没在暮色之中。朝着最靠近的车站迈开步伐,今天路上也同样安静。
「阿、阿骧,对不起。看病也很花钱吧?」
「毕竟住了一晚,算是一小笔开销吧。换作是我或米菈就无所谓,但透子只是一般国民。唉,不过别担心,多亏在那边的活动,奖学金几乎从来没用过,都还留着。」
「呜呜……我会还钱的。我会努力工作还钱。」
「不、不用啦。该怎么说,这也算必须经费吧。」
「我、我会用身体还的……」
「是米菈对吧!米菈又给你灌输了什么东西对吧!」
透子神情忧虑,我抓住她的双肩猛烈前后摇晃。
透子没有真正理解言语的意义,落入邪念的控制,必须祛除名为战部米菈的邪气。
「呜呜~~头、头好晕。」
「摇太用力了……听好了,透子。这种话不可以说。知道了吗?」
「我、我知道了……阿骧,我、我也算是大病初愈喔。」
「对喔,不好意思。」
透子脚步不稳,在花圃边缘坐下。
此处正好是昨天三人讨论的地点。和昨天不同,现在只有我们两人。西沉夕阳渐渐被夜空吞噬,矗立于医院前庭的路灯告知夜晚降临般一一点亮。
少有人逗留的庭院仿佛不属于世界的一部分,悠闲且宁静。远方可见的大楼群的点点灯火透着暖意,正因如此,拂过肌肤的寒风格外让人心烦。
「对了,衣服之类的没问题吗?」
「嗯,医院的人帮我洗了。住院的时候就直接穿上病人服了……啊!该不会……有点味道?我、我昨天没洗澡……」
「有一点。」
「哇啊啊啊啊,对对对不起……」
「开玩笑的。不用担心啦。」
透子的情绪剧烈起伏。她先是露出焦急至极的眼神,稍微松了口气之后,马上又竖起两道眉毛怒骂:
「阿、阿骧!不可以开这种玩笑喔!」
「抱歉啦。」
我安抚透子,稍微笑道,转移话题般接着说﹕
「对了,我们昨天就在这附近讨论了好一段时间。结论是要到外区的某个目前还有电力的场所调查。」
「有电力……?」
「我们觉得那边可能有某些线索。」
「这样啊……如果我记得研究所的位置,大家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这不怪你。毕竟你当时对外界毫不认识啊。」
「嗯……不过现在知道了很多喔。」
橙色逃向地平线另一侧的旅程来到终点。
「多亏有阿骧和大家,我学到了很多原本不知道的事喔。不知道的事、想知道的事、想去做的事、想去看去听的事,想去摸摸看、想尝尝看、想感觉看看。虽然来到这里还不久,但这里就像梦一般的世界,让我学到了很多喔。所以——」
夜色笼罩。
「这次该轮到我了。我会努力帮助大家的,所以可别把我一个留在这里,要带我一起去喔。」
透子表情坚定地说道。
就像拯救了我的那时候,就像和我打勾勾的那时候。
「嗯,我会带你去。我们一起加油吧。透子由我来保护。」
爱面子耍帅指的就是这种行为吧。我稍微挺起胸膛说道。
「呵呵。」
「干嘛?很奇怪?」
「没有啦,只是觉得开心,但又觉得明明是我比较强。」
透子少见地像是瞧不起人般忍着笑。
这仿佛同辈间的寻常反应虽然让我开心,但这女生好像太得意忘形了。
「你~~说~~谁~~很~~弱~~!少自以为是了喔!」
「呜哇啊啊,对、对不起~~」
我捏住透子的左右脸颊稍微用力拉扯。我对男女一向一视同仁。
若要主张自己的权利,就该负起义务。这是社会上理所当然的道理。
「阿骧对不起~~」
「你被米菈教坏了对吧!我以为你是更谦虚的女生耶!」
「呜啊啊啊好痛喔~~……」
「打架要先挑对手,你就好好后悔自己没认清我的实力吧。」
我使劲一拉后松开她的脸颊,她大概是觉得疼,手磨蹭着脸颊扬起视线瞪向我。
我对那目光视而不见,仰望天空。
深蓝夜幕中星光稀疏。充满这国度每个角落的电力代替星光照亮夜空。
在外区的星空明明是那么华丽。满天星空在这一侧等同幻想中的光景。
「天空好窄喔~~也看不到星星。」
透子跟着我一起抬头仰望夜空。
「对啊~~那边的天空那么漂亮耶。」
「因为我一直待在地底下,光是能看到天空就觉得幸福了,一见过外区那么漂亮的星空就觉得有点……不过以前也见不到月亮或星星之类的,这里能看见的天空我已经觉得很棒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回想起来。
按照庭口小姐当时查的月历,满月已经不久了。坐镇于漫天星斗之中的,星光碎片的集大成。反射着已沉的太阳的光芒,这颗行星最大的卫星在这国家泛白的夜空中依旧明亮动人。
距离满月,还有一天。
「你喜欢星星或月亮之类的?」
「嗯~~我也不是特别懂……因为最近才第一次见到嘛……如果要问喜欢还讨厌,我很喜欢啊。」
她这句话勾起我的回忆。
在暗巷中邂逅的消瘦男子的话语。在这个国家最高也最安静的场所,见过满月后再回去。
皇都东一号塔。
高达五百零一公尺,皇都最高的瞭望塔。虽然我一次也没造访过,但听说该处远离了将夜空照得发白的街上灯火,尽管置身特区也能细数夜空星光。
虽然这次只是偶然,但下次也许就不是了。
透子的生命期限,没有人知道。
恐怕会像这次一样,仿佛电池耗尽般突如其来吧。虽然透子告诉我一般会渐渐衰弱,但是也没有确切的证据。
既然如此,只要时间许可、只要双腿还能步行、只要双眼还能看见。
当她置身于那封闭庭院之外的场所时,她应该有资格的。
这女孩就算自由过活,也没有人能责备她。
「那要不要去看夜空?」
「咦?什么意思?」
「有个叫皇都东一号塔的地方,可以看夜景或天空的瞭望塔。要不要去?」
「嗯?嗯?可是……真的好吗?那个,之后不是要去外区吗?」
「透子病才刚好,准备也还要一点时间,待在这里的时候稍微散散心也没关系吧。要不要去?」
我的问题让透子露出复杂的表情,她交互看着夜空与我的脸。只见那表情逐渐放缓,最后透子说:
「我想去!想去看看!」
「好啊。那就走吧。」
夜间旅程急遽敲定。虽然距离算不上多远,不过我们决定把原本的回家路搁到后头,先绕一趟有点距离的路。
「喂~~骧一!」
「呃!」
比昨天更棘手的状况。
会出现在此处一点都不值得讶异。这里是皇都防卫厅附属医院,防卫厅的人出现在这里也很正常。
「室实姐,日和姐……」
如果只有日和姐还好办,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她们穿的不是平常在学院时的套装,而是防卫厅防卫局的制服。虽然不知道是任务刚结束还是正要出任务,但与平常不同的模样让我有些紧张。
「小骧,怎么了吗?受伤了?还好吗?」
光是出现在医院门前就有这种反应了。日和姐和堂岛叔叔就不同层面的意义上同样太多管闲事。
「我没事啦。我来接我朋友。」
先下手为强。
反正我也知道对方一定会追问不休。就算过得了日和姐那关,四季王子室实也绝不会放过。
我身旁的透子。
第一次遭到她目击我和米菈一起出现的当下,那份记忆依旧鲜明烙印在眼皮内侧,不爽到让我想把眼皮扯掉。
再加上米菈喜欢趁机起哄的个性,更是棘手。
「朋友?……是喔?透子妹妹是朋友喔?怎么和我听说的不一样。」
无论在战斗上,或是讨论上,甚至「这种情况」,最容易失陷的时刻就是对己方的优势深信不疑的时候,以及乐观判定绝对没问题的防线被突破的瞬间。
是我自掘坟墓。搬出钻地机,满怀自信地凿了个大坑。
情报的传递路径很容易想象。肯定是堂岛叔叔,不会错,没有其他可能性。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
室实姐高高吊起的嘴角近乎凶恶。
「哦哦?你刚才想唬我对吧。哦~~原来如此啊。很害臊是吧?没办法满怀自信介绍自己可爱的女朋友啊。好可怜啊,人家明明就长这么可爱。」
「因为室实姐一定会拿我取乐啊!真是,我怎么讲都要被你吐槽。拜托别这样。」
「哈哈,因为骧一的反应很好玩嘛,和战部不一样的乐趣。」
「好了啦,室实,别让小骧为难。」
「那、那个……」
对我们三人而言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对话,可分类为日常生活中的一景,但对透子而言别说是习惯了,与这两人根本是初次见面。
「呃……」
「啊~~啊~~我介绍一下。之前跟你稍微提过吧?类似我家姐姐的两个人。她们以前是老爸和妈妈的学生,对我有不少照顾。皇都防卫厅防卫局第二课课长四季王子室实小姐,和同属第二课的副课长三南神日和小姐。」
「我是四季王子室实,叫我室实就好,多多指教。」
「我是三南神日和,请多指教喔,透子妹妹。」
「啊,请、请多多指教!」
透子站起身,依序与两人握手后低下头。
「哦~~哼~~原来喔~~」
「室实姐,对初次见面的人干嘛这样盯着看?」
「当然要看清楚啊,是我未来的妹妹嘛。身为姐姐好好打量一下也是当然吧?」
未免性急过头了。
「小骧就是喜欢巨乳的女生嘛。」
「巨!」
「乳!」
没想到日和姐居然落井下石,我和透子不约而同愣愣地张嘴惊叫。
不知是同样性急还是充满好奇,不只是室实姐,就连日和姐也凝视着透子。
「日和姐!」
「怎么了,我当然也会好奇啊。毕竟是小骧选的对象啊。」
「呜呜……」
透子面红耳赤的反应还在预料中,不过像这样被预设当作伴侣般,连我也害臊。
「身高明明和日和差不多,发育得倒是不错呢。我比较想问日和的营养都跑到哪去了啊。」
室实姐拉着透子的手臂让她站到日和姐身旁,又将手搁在她头顶上,测量身高般将手横向平移。
透子的身高比日和姐矮。
我身旁的人们之中最高的是折野,其次是我。米菈和室实姐虽然比我矮,但就女性而言算高,高过一般平均值不少。最后是透子和日和姐,两人的身高几乎齐平。
指出两人近似的身高与明显有差的胸围,室实姐将箭头转向日和姐。
因为室实姐的身材也算得上丰满,写满了不怀好意的表情摆明就是故意找碴。
「应该跑到脑部了吧。透子妹妹看起来也聪明伶俐,我们虽然没长高,但营养跑到头脑了啊。对吧,透子妹妹?」
「的确如此,所以连胸部都没有的日和肯定有大头症了吧。透子看起来脑袋灵活多了。」
「你再说一次。」
「没听见喔?」
「好了啦,你们两位,在透子面前别这样啦。」
初次见面就目睹这种场面,透子会不知所措吧。不出我所料,两人那看似捉对厮杀般的日常拌嘴,让透子显然慌张了起来。
「因为成天酗酒的家伙故意找碴啊。」
「还不是这个红头发笨蛋闹事。」
「常见的褐色头发就了不起喔?」
「不像你标新立异啊。」
「停停停,就说停下来了嘛。」
我不由得闯进两人之间。
虽然我将两人视作姐姐般仰慕的部分不少,但这种看似撕破脸的斗嘴,我尽管知道是家常便饭,还是不由得慌张起来。
「你们两个自己都说透子也许是将来的妹妹了,在透子面前好歹就拿出当姐姐的威严嘛。你们这样透子该作何感想啊?」
「这倒也对。」
「说的也是……不好意思喔,透子妹妹,让你见到这样丢脸的场面。」
要化解两人的争执不能偏袒任何一方蒙混过关。这是铁则。
「啊、呃,不会……该怎么说……两位感情很好呢。」
「从小时候就认识的一段孽缘啊。」
「还真的是孽缘。相处了二十年不管谁都会变成这样吧。」
这是哪门子的孽缘啊。虽然我没有这么长时间的关系而无法确定,但我觉得与米菈或折野再相处个二十年也不会变成她们那样。
大概会是其他不同种的成熟吧。
「话说你们两位怎么会来医院?」
「喔。工作啦,工作。没看到我们穿着这个?」
语毕,室实姐指向自己的制服上刺绣于夹克袖子的「十八」字样。
夹克背部则是防卫局第二课六个字。
「今天突然决定要参加作战,被拖过来帮忙。加班铁定跑不掉了,对吧,日和?」
「是啊。虽然不想在小骧面前提这个,不过我也讨厌加班啊。」
「不是啦,这个我明白了,我是问怎么会在医院。」
「一言难尽啊。抱歉喔,小骧,我们差不多该动身了。」
「对喔,你们正在工作嘛。也不用道歉啦,不是我的错吧?」
「对啊,是找碴的室实不好。我们先走了喔,透子妹妹,小骧就拜托你了喔。」
「啊,好、好的!两位辛苦了!」
日和姐拖着还想反驳的室实姐走进医院。透子不知为何敬礼目送两人远去。
虽然被拖着走的室实姐依然不知嚷嚷着什么,但声音已经远去而听不清楚。诚心希望她在医院里别吵到其他人了。
「啊,等等!」
我突然回想起之前与米菈和折野的讨论,不由得开口叫住她们。
其实不需要这样涉险。并非完全没有价值,只是风险太高罢了。
我们在特区内的活动,基本原则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其实我根本不需要犯这种危险。
仔细一想,的确如此。透子也同样危险。万一皇都真与对面有勾结,室实姐和日和姐其实是敌人的话,傻傻地让透子撞见她们就已经出局了。
尽管如此,我却抱持乐观态度,还踏出这一步,虽然我对折野那样夸口,但我心底没来由地相信那两人。
心底深信着绝不可能那样。尽管走在薄冰上,却深信生命绝对安全无虞。
所以我忍不住开了口。
「嗯?怎么了,小骧?」
日和姐停下脚步转身。
「那个喔,海上局……大概是怎样啊?」
「啥!」
我原以为反应会更和缓些,比方说皱起眉头之类的反应。超越我的预测,室实姐甩开了日和姐的手,摆出恶鬼般的表情冲向我。
「骧一你刚才说了什么!」
「呃,啊……我、我只是想问,海上局大概是怎样的组织。」
我不由得像透子一样支支吾吾。虽然室实姐平常也会假装动怒,但现在这反应几乎相当于威吓了。我不由得倒退半步。
「你找那些还活在过去的派系时代的海上糟老头有何贵干啊?该不会你想说之后想进海上局吧!我可绝不会允许唔喔!」
室实姐一把拎起我的领子快嘴说到一半,我看见日和姐在她身后飞身跳起,砸落的拳头精准击中了她的头顶。
「好痛……日和你这家伙……」
「喂,室实。不要迁怒到小骧身上!」
「迁怒?」
按照过去的经验,这应该会演变成两人的小规模争执,但罕见地因为有一方诉诸武力而提早结束。室实姐表情尴尬,按着头不高兴地闹起脾气。
「抱歉喔,小骧。室实前几天跟长官有些冲突。」
「长官是指防卫厅的?」
「嗯,升田部长官。因为他原本是海军出身,一找到理由就想刁难我们。因为防卫局和警察局前身是前皇都陆军。听说当初双方就时常有摩擦。」
「从没见过面的家伙们过去怎样都和我们无关吧,简直莫名其妙。」
「组织不就是这样吗,室实?」
日和姐像是开导般说道,室实姐则无法接受地嘟着嘴。两人都还年轻。还只是卫学学生的我们终究难以想象,但是见室实姐和日和姐受到这般重用,我原以为防卫厅内部风气没有那类拘束而更加自由,但看来大人的世界没那么简单吧。
「刁难……是说调离职位或故意恶整之类的?」
「白痴,是更幼稚的啦。见缝插针找麻烦啊,或是对彼此管辖的界线故意区分得特别严啊,虽然都是些小事,但就是因为这样特别烦人!啊~~!回想起来又觉得不爽了!日和,我们走!」
室实姐气愤得像是额头冒出愤怒的符号,唾弃般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
「室实姐很生气耶。真的发生了那么讨厌的事?」
「嗯~~算是吧。那也是其中一部分,不过室实会这么讨厌有一半是其他原因。」
「一半?」
「嗯。我记得小骧应该……没见过面吧。在卫学时代我们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三个人一起下定决心要进入防卫局,但那孩子突然说要去海上局。我们三个之后都特升了,但那孩子真的进了海上局,而且没过多久就辞职,之后就完全联络不上了。所以这部分的迁怒也不是没有。」
「这样喔……我都不知道。」
「因为我们没讲过啊。」
日和姐语毕便露出浅浅苦笑,追向室实姐。
的确我对两人并非无所不知,就像她们不知道我的秘密。
「我、我没想过阿骧的两位姐姐像这样。」
「很难想象对吧?很吵对吧?不过,虽然吵起架来很孩子气,在老爸和妈妈死后,她们一直陪伴着我。这两个人真的就像女神一样喔。」
「感觉得到她们很温柔!她们一定很喜欢阿骧喔!」
「是喔?」
不知是同性间的心有灵犀,又或者是女性的直觉,透子颇有自信地说着。
「哎,该怎么说,之后也许还有不少机会撞见,到时还是要麻烦你多多包涵了。」
「……呃,嗯。这个当然没问题……不过,她们两位也是皇都的人啊。」
皇都的人,指的并非皇都国民。
而是对我们暗藏危险的人物,代表也许会是我们的敌人。
「……是啊。」
当然我心里压根儿不这么认为。恐怕就算两人真的在眼前将枪口指向我,我也不会相信吧。
那两人对我就是这么特别。
我觉得她们绝对不可能。我如此深信。
「哎,那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你用不着在意。」
我也没有仔细解释过我和她们的关系,但透子心事重重般表情阴暗。
我粗鲁地抓乱透子的头发,抽回手。
「消极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了。」
我这么决定了。
至少在这女孩面前要保持积极正面。
就像这女孩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也要尽我所能牵着这女孩的手向前走。为了让她别跌跤落后,别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
为了实现那一天的约定。
◇
「呜哇~~!好棒!」
为了将下方景色尽收眼底而设计的电梯载着我与透子和向导小姐三个人,一同往天空快速推升。
时间计算上约莫一分三十秒。急遽拉升的视野将都市的万家灯火与色彩缤纷的霓虹灯充斥的商业街全部抛在脚底下,每天晚上往上看的那片不愧对不夜国度之名、光源蠢动的街景,现在已经成为我们俯瞰的风景。
溶于海中的气泡或悠游的鱼儿如果都会发光,肯定就是这么一幅景致吧。
仿佛将满天星斗映在水面上的无数光点,尽管在这都市生活长年依然觉得新奇。
「这……还真壮观啊。」
「好棒!好漂亮!阿骧好棒喔!我是第一次耶!真的是第一次!而且好长喔!好大喔!好棒!」
「我也是第一次来,真漂亮。」
透子兴奋喊着的台词有些诱人想入非非,但为此介意也太可惜了。毕竟风景确实亮眼得令人兴奋。
真不愧是皇都第一的约会景点。
「即将抵达最顶楼,皇都东一号塔瞭望室。」
为我们介绍的女性并没有在我们兴奋嚷嚷时,不解风情地径自介绍下方的景致,最后语气平静地告知电梯抵达终点。
感觉不短但也不长,仿佛在璀璨星海间航行的时间,就此告终。
「抵达最顶层。皇都最高位置,地表高度四百六十公尺,皇都东一号塔瞭望室。」
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光之海。
铺满玻璃的这个房间无论脚底踩的地面或覆盖头顶上的天花板,全部极力避免遮蔽夜晚。支撑底部的钢筋骨架尽可能往中央集中,让访客能以最宽敞的视野俯瞰人称电力之国的皇都。而仰望头顶上方也没有钢筋阻挠,仿佛伸手就能抓住的满天星辰,绽放着在这国家的地面上绝对无法目睹的夺目光采。
「那么请两位慢慢享受。啊,这位男朋友,虽然这里没有别人也没有监视摄影机,但别做不该做的事喔!」
这大概也是既定的常用台词吧。
她指着为了景观而排除一切防犯设施的玻璃瞭望室如此说道。当然在入场前必须先经过严格的身体检查与行李检查。
以例行公事般的口吻和表情如此说完,负责带路的女性乘着电梯往楼下移动。在这同时,原本微微照亮室内的光源也完全熄灭,连电梯的楼层显示灯都化作漆黑。
光源只剩下天空与地表。空中的透明庭院现在是只属于我和透子的星象馆。
「哇~~!」
就连皇都平常的景色,在她眼中想必依然新奇。
透子在地下度过漫长得难以想象的时间,此处的景色对她的感动肯定远超过我吧。
眼中灿烂的神采不输给宽阔的景色,透子移动到房间另一头,脸贴向透明的墙面。
「你不怕高喔?」
「不会耶!我好像不会怕高耶!好棒喔!超棒的,阿骧!好漂亮!」
「是啊~~很漂亮吧~~」
皇都东一号塔瞭望室。皇都东一号塔的一般入场费用是三千圆,这个价格可以抵达位于地表高度四百公尺的瞭望台,但还有另一座独立的电梯,若要搭乘这座电梯一口气直升至这间瞭望室,需要三倍于一般入场,一人各一万圆的费用。事先提出要求就能得到三十分至一小时的观赏时间。皇都第一的夜景景点兼天然星象馆。在电视或杂志的报导、电影拍摄等时常露脸的这个场所,由于其高昂的入场费用,在塔的开放时间几乎都空无一人。
对一般人而言,除了此生仅此一次的求婚之类的场合,也不会特地来到此处。
因为刚才提到住院费时的反应,价格就对透子保密吧。我想她肯定会感受到让她无法尽情享受的歉疚。
尽管如此,这一点也不足惜,并非因为还有其他收入管道这般金钱上的理由。
能让她展露这样的笑容,比什么都可贵。
虽然人家常说择日不如撞日,不过透子也许就只有这一天了。
「好棒喔~~!也看得见天空耶~~!好多星星~~!还有月亮~~!」
「哦哦。这里应该就是这国家星空看起来最漂亮的地方吧。因为皇都中没有高山,人工的这个瞭望室就是最高处。」
「哦~~……好漂亮。」
升起的月亮微缺,仿佛扳着指头数数时就会真正盈满般,放射着皎洁的光芒。
「听说是皇都第一的约会景点。之前电视上说,这里是被求婚时最棒的地点投票第一名。」
「嗯?嗯?是、是这样喔!哦~~!听、听起来很浪漫耶!」
「你~~是在紧张什么?」
「没、没没没没什么啊!」
透子的视线依旧指着外头。
「只、只是觉得气氛很不错而已嘛。」
我大概是故意这么说的吧。
「不拍照吗?」
「要啊!当然要拍!」
透子取出我买给她的手机,朝着四面八方连连按下快门。操作已经十分熟稔,握着手机的手在半空中流畅地舞动。
「你熟悉现代机器的速度还真够快的。」
「我和米菈常常在拍啊!她说女生看到想拍的就该拍起来。」
「你不要把她说的话太当真了。差不多参考个3%就够了啦,3%。」
战部米菈也许就是不良影响的头目。
透子依然不断按下快门。最近的智慧型手机已经有着不下单眼相机的摄影功能。无论是这片星空、月色、街景,都将化作清晰的图片档吧。
一般的年轻女孩,像透子那种年纪的女孩,好歹也会把镜头转向自己拍个几张吧,但透子从来不拍自己。
我想她肯定就是这样的女孩吧。
「透子。」
我站起身,坐到透子身旁。
「嗯?怎、怎么了?」
「来,笑一下。」
我启动了自己手机的前镜头,将坐在身旁的透子也纳入镜头中,按下快门按键。
机械快门般的喀嚓音效响起,将这一瞬间自时间中切割保存。
「咦?咦?咦!阿骧!」
「哈哈,透子吓到的表情好好笑。」
吃惊的透子黑发凌乱,半张着嘴。
「哈哈,好怪。」
「不可以啦!快、快删掉啦!」
我笑着站起身,透子立刻抓住我的手臂抗议。
「哎呀,有什么关系,这也是回忆嘛。哈哈,好好笑。」
「不行啦,快点!快点删掉!」
「我偏不要!」
「呜~~!」
忍耐突破极限的透子对我出招。
透子那乌黑的头发一瞬间化作金色。在没有光源的室内,蓝白光芒一闪而逝。
啪叽!伴随着勾起危机感的声响,透子放电了。
「好痛!啊!透子!你干嘛啦!」
「反正又没人在看!而且是阿骧不好!」
「手机会坏掉啦!啊~~吓死我了……你生气也太恐怖了吧……」
「本、本来就不该惹女生生气啊!」
透子鼓起脸颊,清楚地表示她的不悦。
随后她便垂下头开始操作手机。我没办法,只好打开资料夹,准备删掉刚才拍的照片。
这时,喀嚓的快门音效再度响起。
虽然机种和我一样,但快门音效有些差异,那来自透子的手机,透子将肩膀紧靠着我,将我们两人都纳入镜头范围中按下快门。
「你、你干嘛啦,透子!」
「呵呵,阿骧表情好怪喔,嘴巴开着耶。」
插图p191
这下立场交换了。
透子的视线直盯着镜头,而我则是眼睛看着别处又张大了嘴,简直一副蠢样。
「报仇了。」
「透子!你这家伙!」
「呵呵,这个有很多功能喔。你看,像是把眼睛放大,或是让暗处也能清楚拍出皮肤的颜色……你看。」
说完,透子将调整过设定的相片秀给我看。
「呵呵呵,怎么样?」
「你未免也适应得太快了吧……一定是米菈害的。」
透子很普通。
在这国家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
只是多了一点点怪物要素的,普通女孩。
◇
「非常感谢您的光临~~!」
在星月之下度过好一段时间后,我们心满意足地回到地面上。
「啊~~真的很漂亮呢~~!」
透子看着为了当纪念品而买的东一号塔纪念章,似乎仍为了那景致而兴奋不已。
「两位如此满意真是太好了。这位男朋友没做什么吧?」
「拍了那个喔。」
「咦!」
「开个玩笑啦。」
向导的女性表情一瞬间僵硬,我在心中大喊快哉。
见到透子满意的表情,让我觉得暗巷中那糟糕透顶的邂逅也许没那么差劲。
虽然根据庭口小姐透露的情报,这家伙十之八九会在今晚消失,与他期待的满月恐怕没机会面对面吧,不过这与我无关。
尽管如此,想起了他让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不好意思,向导小姐。」
「是,请问有何指教?」
「明天你也在这里?」
「……当着女朋友的面搭讪?」
「不是啦!」
容貌白净、身材纤瘦的向导小姐摆出演戏般的吃惊表情,但我立刻否认。
这只是我一时兴起。
「明天我也在。请问怎么了吗?」
「如果有个黑头发,巴兰德系的……一副外国人长相,身材瘦得好像禁不住风吹的男人来看夜景,请这样转告他。」
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除非死人走在大街上这种荒谬情景发生,不然绝不可能。被黑手党盯上而且行踪已经曝光,他的情况没有任何能乐观看待的要素。
「很美又很安静,谢谢你。」
不理会纳闷地歪过头的向导小姐,我迈开步伐。
这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反正也不可能发生,这句话只会永远遗落在那女性的记忆角落。
确实那里是这国家最高也最安静的好地方。
虽然我不知道琉可斯是否曾经见过那幅景色,如果没那样的经验,我也希望他至少能看上一眼。
景色的确就是这么美。尽管在最糟的情境下认识琉可斯,那景色还是让我不由得萌生这样的想法。
的确是个远离尘嚣,月色优美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