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高一春天,红色电车前面算来第二节车厢。

从车窗往外眺望,住宅区的樱花早已全掉光了。居高临下看著城镇四处都是茂盛的鲜绿色小山,新叶色泽还很温和柔软,总觉得那是烫一烫就很美味的青花菜。

我每天都会搭这辆电车。

去学校时、回家时,固定时间、相同车厢、相同位置的车门旁空间,我总是看准这个位置上车。

我已经这么做一个月以上了。

这个位置很棒。就算有位置我也不会坐下,就喜欢这样站在这里。

从离学校最近的车站上车的回家路上,电车会在第二站停下来。车门打开。要下车的人下车、要上车的人上车。

那三人组也会上车。

(来了……欸……咦?咦、咦?骗人!哇!)

我在脑海中大叫。

(头发,好黑……!)

车门关上,电车再次开动,我成了坏掉的立钟。胸口里的心脏怦怦跳、火灾、祭典、失控的马。耳朵、鼻子、额头都好烫。整张脸是一团火球。

近在身边的对话声传入耳中「……然后啊,阿盛就在那里耶。」、「什么?那怎么可能啊。」、「你又夸大了吧。」、「没有,我说真的!」

我绝对没办法把脸转过去,总是悄悄侧眼偷看。从这个位置就能看见他。

「笨蛋,你别开玩笑了,就说不可能啊。」

──柔顺黑发,随著他的笑声摆荡。

内脏都要反转从嘴巴里跑出来了,我立刻别开眼,但又忍不住看了。脑海中的喧嚣停不下来,血液在全身横冲直撞,缺氧,喘不过气,我不让任何人发现地急促喘气,拚命装出在看窗外的样子。

那个三人组,大概有八成的机率一起出现。

他们总是在同一个车站上下车,似乎是离学校最近的车站。随意套著制服西装外套,肩上背著变形的书包,总是同一群人混在一起。早上不太说话,放学时就挺吵的。

其中一个人的侧脸,对我来说是剧毒。

光偷看都快窒息,说不定连心脏都要停了,却没办法要自己不看,又没办法好好正眼去看。

因为今天早上没见到……

(哇……哇……哇…………!)

睽违一整天的侧脸。超级、无敌刺激。因为啊,他的发色又换了。应该说染回黑色了。好想看……没办法看……但又好想看……但又没办法看,激烈左右转动的眼睛好忙碌。

修长颈项,解开扣子的衣领,微长浏海间露出的眼睛,稍微往上吊,就算眼带笑意也能让气温降低五度,还有像是只有他一个人活在高海拔处的高䠷身材。从制服旧旧的样子来看,肯定不是新生,年纪比我大,他感觉很成熟,或许是高三吧。如果他的那双眼睛看向我,我有自信我绝对会死,肯定是烧死……不对,是变成冰块冻死。他应该是用冰之魔法而不是火之魔法。虽然是猜的,但绝对是这样。

我一开始没太多想法,虽然从春天开始就读女中,但在这之前也是读普通公立国中和男生并排坐。异性并没有特别稀罕,也没有特别感觉。我连续三天都搭上同一节车厢,也只是觉得「还真常见到这三人组呢」,仅此而已。

下一次再看到时,三人组其中一人突然变成金发。

吓我一跳。

「哇~~好厉害啊~~」的感觉,觉得「他们的校规也太松散了吧~~」。

顶著金发过了三天后,又吓了我一跳。

金发变成银发了。

绝对比金色更适合他。

浏海下醒目的细长眼睛,自然而然地吸引我的目光。就这样,连眨眼也办不到,我的眼睛没办法离开他身上。

他彷佛是未知的生物。

我甚至觉得是第一次见到。

明明在这之前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他就是这般,突然变成一团谜。彷佛幻影,或是想像中的存在。虽然在眼前,却可能不是现实,说不定其实根本不在那里,或许是绝对不能碰触,不同世界的神秘生物体,我眼中的他就是如此。

不只是被他的发色吸引,他慵懒的动作,以及有点压抑的笑声。手脚修长,有点驼背,低头时,可以看见脖子上的蓝色血管。还有特别整洁的指甲,光滑的下颚线条,和我完全不同的肩宽。不管哪一点,看起来都和其他人不同,人潮中,只有他发出光芒,每发现他一件小事,都让我承受枪击般的冲击,每一个瞬间,都会发现新事物,这一切皆更加吸引我的目光。

过了三天,这次变成红发了。

又再三天后,变成紫色。

他的发色吓人地换过一个又一个鲜艳色彩,下一次是什么颜色呢?我绝对不想错过,每天拚命寻找著他的侧脸,而他和朋友总是从同一个车门上车。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年龄,只知道从哪个位置最容易偷看他,我只清楚知道这点。

那就是这个位置。

(又染回黑发啊……!太超乎想像了!哇…………!)

我边在心里大叫,立刻打开LINE,迅速传讯给朋友。『见到了!染回黑发了!』朋友立刻已读,回讯『真假』。『鬼等级的头发角质』已读。『滑顺啊』回信。『滑顺的清爽薄荷男!』已读。真的就是柔亮滑顺,染回黑发的他,头发仍然漂亮,都让人冒出「为什么」的疑问了。

『没办法拍个照吗』

看见朋友传过来的讯息,我的眼珠差点掉出来。「笨……」我忍不住喊出声了,赶紧咽下去后发抖,这个笨蛋是在说什么啊。『办!不!到!』已读。『没办法试试看吗』……真的是在讲什么啦,我傻眼,决定处以已读不回之刑,一般来说,当然不可以偷拍,先别说会不会被发现,这是做人最基本的礼仪啊。

(但是,照片啊……)

要是有照片,不只可以想看随时看,还可以放大来看,要是有影片,我还可以戴耳机清楚听他的声音,那在耳朵深处响起,仅属于我的,他的声音。「笨蛋」啊「喂」的,全都能听到饱。光是想像,都让我心脏快从嘴巴跳出来了。

(糟糕,我超级想要啊……喂,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可以偷拍!)

肚子用力,吐出又热又长的一口气,那是绝对不可以跨越的界线,不管再怎样单相思,不管我是个多无害的高中女生,不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做。

好不容易平息呼吸,我紧紧咬唇。又侧眼看他。如果没办法得到,至少要用眼睛好好看著,得烙印到视网膜烧焦才行。

(啊啊,要是我视力再好一点就好了,有个4.0就好了,有那种眼镜吗?就算没有近视也能让眼睛功能异常变超好的那种……啊,望远镜啊,望远镜……可以在电车里自然使用望远镜的状况……没有啊,既然如此,乾脆从远一点的角落,用大炮那类的镜头拍还……话说回来,咦?我是不是有点恐怖啊?不觉得越来越像跟踪狂了吗?)

我当然没打算造成对方困扰,只是这样看著他就够了,嗯,如果可以的话,至少想知道他的名字啦。啊,也想知道年龄,还有……

(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这很重要,或许有,他有女友也不奇怪,但是……

(如果有,应该不会总和另外两个人混在一起吧。也、就、是、说……)

可能没有。如果没有就太棒了。希望他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我的妄想开始全速往前冲刺。

(没有女友的滑顺秀发薄荷男子,某天,他注意到总是搭乘同一辆电车的高中女生。这个女生一直、一直盯著他的侧脸看……)

低下头,闭上眼,再张开,再看。他在笑。「话说,你别什么事情都怪罪到阿盛身上啦」他敲了身边朋友的肩膀一下,露出亮白的牙齿。

(……终于要对上眼的那个瞬间。我们彼此,都被包裹在不可思议的心情中。像是很久以前就知道他,像是很久以前就已约定要相遇,像是终于回到令人怀念的地方……让我有这种感觉。立刻互相吸引,陷入热恋……)

约会、告白、情侣、回忆、纪念日、仅属两人的,特别夜晚。说说而已啦。

喔──

我想要胡乱敲打脑袋,可以的话,想拿什么硬物敲。脑袋里不停扩大的妄想发展如怒涛般让我想疯狂敲打。偷想到自己几乎要窒息,连脚步都不稳了。

(骗人,糟糕,所有想像都好清楚!看见未来了!)

我或许笨到极限了吧,真的快哭出来了,妄想中的我们过于浪漫,非常恩爱,太完美了。

(最后,经过数十年岁月后,他也老了,远处听见浪涛声,他拄著拐杖,一步一步爬上海边旁的坡道。在他身边的当然……咦?)

同样年迈,白发松松绑成一束的女性。随风飘动的碎花长裙……咦?

等等。

(我以为自己绝对不可能穿长裙耶。因为身高不适合啊,难道老了之后,品味也会随之改变吗?)

不对,现在不用在意那种小细节,总之,那幅场景如此接续。

(两人结婚后也一直过著幸福生活。孩子们早已离家,过著平稳的日子。他又提起了年轻时的相同话题。像是寻找什么重要之物般指著云朵那头,接著直直往下描绘出轨迹。他的身边有张笑容,笑著说:『那件事,根本没有结局呢。』然后他会这样回:『没错,然后还会重复无数次。』两人自然牵手,脚边两个影子相随──)

此时,电车突然剧烈晃动,大概因为我沉浸在妄想世界中,脚步没有踩稳。

「哇啊!」

我大幅度往斜后方踉跄,甚至没抓住握杆,虽然我努力调整姿势避免跌倒,但是……

「啊!哇!哇啊……!」

没有用。

往旁边一踩,偏偏就狠狠地往三人组其中一人身上撞上去。撞击让我的手机掉在地上,反射性弯腰捡手机时,手提袋的东西全部掉落一地。「呀!」我露出蠢样,毫无保留地大叫。「没事吧?」根本没心思确认是谁问我。「讨厌讨厌讨厌讨厌骗人骗人这是怎样啦该怎么办啦……!」边说著不知所云的内容,脑袋一片空白。要哭出来了,不行了啦,好想死,结束了啦。总之全神贯注地捡东西,全部塞进手提袋里,抓起手机,接著列车又给我最后一击,「呀!」这一次是朝反方向大晃一下。我差点跌倒,但勉强用歌舞伎的姿势撑住了。这次我好不容易抓住握杆,电车也到站了,是我要下车的车站。

「不好意思……!」

根本无法回头,从敞开的车门冲上月台,只想逃走。真的好想哭,我要换电车了,绝对要换电车。我只想在昏倒前逃离现场,背后却传来大喊:

「啊!等等,那个水手服的!」

水手服?我?我停下脚步。

「那个!是我的!」

「欸?」我转过头,车门咻地关上,玻璃另一端,电车里,三人组的其中一人慌张看著我。「我的手机!」车门完全关上,遮挡他的声音。

手机?

我呆呆看著双手抓著的东西,右手是我的白色iPhone,左手是,同样白色,但是更轻薄……咦?

「欸、欸,骗人,怎么这样!」

不理呆若木鸡的我,电车慢慢开动。我呆呆看著从我身边经过的车窗,动弹不得,什么也无法思考。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远去的玻璃窗,我看见黑发的他靠近窗户。我忍不住在月台上跑了几步,追逐电车。他对著我张口说著什么,但我听不见声音,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指尖似乎指著我的手上。

电车加速离开了。

我一个人被留在月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我,只是想哭地看著手上的陌生手机。手机突然震动,我吓得「哇!」大叫,画面跳出LINE讯息。

『就这样在那边等著,我们回去』

传送讯息的用户名称是「健吾」。

我真的就这样站在月台上相同位置,一动也不动地等待。

过一阵子,反向的电车来了,三人组在对面月台下车,马上找到我:

「喔!太好了,我的手机!对不起喔,撞到你的时候我的手机也掉了啦。」

「……」

在满脸笑容接近我的那个人背后,他,就看著我。

脑袋无法运转到让我惊吓。如傀儡般自然举起左手,把手上的手机还给主人,连「对不起」也说不出来,明明该说的啊。

我也看著他。

「话说回来,你刚刚没事吧?脚有没有拐到之类的啊?」

「拐到是什么啦,一般会问有没有扭到吧?」

「咦,不会说拐到吗?我家都这样说耶。」

其中两人在说话,他什么也没说,还看著我。

而我……

「……啊,这个、那个、这个、那个、那个……」

我已经到极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打算要说什么。脑袋完全当机,脸大概也染得全红。

「嗳、嗳,会说拐到吧?女生也会说拐到吧?」

「才不会说,是扭到啦。你家口音很重喔。」

「骗人,第一次有人这样跟我说耶,喂,健吾,会说拐到吧?」

他眼神酷酷地回答:

「不会说。」

稍微笑了,边笑,边对著眼睛已经僵直的我说:

「哎呀,冷静一点。」

好的,我彻底坏掉了。这一瞬间,已经完全超越了我的精神容许量。理性、常识、社会性,「那」满溢、「个」掉了,「那个」变成无,「这个」只有无从掩藏的欲望从底部,如小岛般突然出现。

「照……照片,」

「欸?」

「可以……拍吗……咦……哇…………」

我在说什么啦。真的只能「哇」了啦,怎么办,我自己也倒退三尺,但覆水难收,他也讶异地歪著头:

「什么照片?」

那双眼,紧盯著我看。我已经失去意识了,连自己在做什么都搞不清楚,食指直直指著他的脸:

「……」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我的意图肯定相当明确吧。

三人组的另外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一阵后,爆笑出声。「什么,健吾的照片吗?你竟然想要那个吗?」、「话说回来,只有健吾吗?我们的不需要吗?」

他看著我,稍微缩了下颚,双眼眨个不停。

「……真的假的?」

点头。

「……我的?」

拚命点头。

「……为什么?」

我边点头,边忘我地回答:「头、头发颜色的……纪录……之类……的……?」我的声音越变越小。

没错,我是个奇怪的高中女生。

真的好想哭。

我知道,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救了。我已经完全变成有问题的人了。对一般人来说会很恐怖吧,会觉得很恶心吧,如果是我我就会逃跑。或者该说,快逃啊,请快逃走。我半祈祷看著他的脸……

「啊,那。」

他很自然对我摆出YA,「这样可以吗?」

骗人。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想著。这样不行吧。就算有个女生跑出来说想要拍照,也不可以这样随便摆出YA让对方拍啊,明明不知道我是何方神圣耶。在这种SNS全盛时代里,也太没有资讯素养了吧。

回头看向僵住不动的我,他边说著「……不拍吗?」边放下比YA的手。

「不拍的话,那我们就……」

「好的好的,健吾别动。你的表情太僵硬了啦,难得有个这么可爱的粉丝耶,笑容多一点吧。喂,摆好姿势啊。」

「对啊对啊,这种机会一辈子就这一次耶。话说回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话题突然跑到我身上,吓我一大跳。

「逻、逻逻……」

「逻逻逻?真假?本名吗?姓什么?那身水手服是哪间学校啊?」

「逻逻……两个……逻,观看波浪的观波……」

我原本打算说「观波逻逻,神宫女子高中一年级」,但后来还是放弃了,我默默闭上了嘴。

已经永远不会有下一次了,再也无法和这个人见面了。因为太羞耻了,明天就要换一台电车,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所以,不可以把自己的事情说出口。

决定之后,我自暴自弃启动相机,反正都最后了,怎样都没差了啦。不管他怎么想我都可以,我毫不客气地把镜头对著他。他还比著YA等我。但我的手在发抖,没有办法好好对焦。

肯定是因为气势过猛了。因为啊,既然如此,就想拍出最棒的照片啊。想要拍出一生回忆的照片。想要可以看一辈子的宝物。我努力忍住泪水,拚命看著画面,此时突然发现了。

他的脸好红。

抬起眼,对照本人与手机画面,我果然没看错,他脸好红。

发现这件事的下一个瞬间,我忍不住小声说:「咦?好像人类喔……」

大概是听到我的呢喃,满脸窃笑在旁看著的两人同时喷笑出声:「噗哈哈哈哈!这句话太棒了!」、「这句话超级爆笑啊!」用力拍手,痛苦地笑弯了腰。

看著这两人,他有点不甘心地皱眉:

「……我是人类啊。」

他的脸颊染上更鲜艳的红。画面中,他稍微鼓胀双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吧。」还规规矩矩地维持YA的姿势。

我想看一辈子的,就是这张脸。

出现这种想法时,我按下了快门键。

拍好了。

心脏高声鼓动,几乎要冲破胸口。我紧闭眼睛一次之后,拚命抬起视线,想要看看现实中的他……

「失败了。」

我吓一跳。「──呜,」iPhone从我手上滑落。

原本该在面前的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

「外星人!」

发出蓝光的外星人站在那里。背上背著气瓶,脸上戴著面罩,居高临下直直看著尖叫的我。

「逻逻,你在干嘛?不是这样吧。」

我无法理解外星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事出突然,我连叫也叫不出声。连求救也叫不出来。只能软脚跌坐在月台上。

「你重复相同举动就没有意义了啊,不选择不同的行动,这一切就毫无意义啊。你应该要说照片没有拍好,然后直接道歉逃走才对。接著再也不见面就好了。但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又做出相同举动……你有在听吗?逻逻?」

外星人弯下腰,凑近我的脸。我想要逃开他的视线,这才终于发现。

这是梦,是梦境。

「真是的……总之,你在五年后等著我,我不会放弃的。」

因为我知道啊。

现实当然不是这样发展,不是这样,而是──

拍好了。

心脏高声鼓动,几乎要冲破胸口。我紧闭眼睛一次之后,拚命抬起视线,想要看看现实中的他……

「……刚刚那张可以吗?」

我用力点头回应他,偷偷深呼吸,重复好几次,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后,眼睛也往上看。

「健吾,你要好好自我介绍啊。」

「就是说啊,和人家当朋友嘛。再多说一句话吧,这也是为了寂寞的我们著想啊。」

「啊啊,对了,名字,」

他用拇指指著自己……

「荻尾健吾。」

「……我是……那个……」

「『逻逻』。」

还红著脸的他──荻尾健吾呼喊我的名字。

「已经知道了喔,逻逻。」

「……」

我们就这样互相凝视,无法动弹一段时间。

为什么这么令人怀念呢?彷佛结束了漫长的旅行回到家中,心情越来越平静的感觉。

我完全不明白。

***

X

「欸、欸,等等啦!是要去哪?那时是哪时啊?」

「变要好后的第一个夏天!」

变要好后的第一个夏天。

「……骗人。」

久违地再见到健吾,看见他的头发,正确来说是看见他的头,让我说不出话来。在约好的车站大楼内用区里,尴尬的沉默持续著。准备见到面时要对他说的好几种对话全部忘光光,我只能说出「那个……真的假的啊?」这种蠢话。

「已经可以了吧。」

「该说可以吗……还是该说……不太行……」

「没有那么奇怪吧,挺凉的啊,我还满喜欢的耶。」

确实是不奇怪,但是,也不是不适合他,我思考著该说些什么话。

「……该怎么说呢……『棒球队的夏天』的感觉?」

健吾单手摸著小平头,有点不高兴地嘟起嘴。

「什么都可以,就别叫我棒球队。老是在学校里踮脚站立训练小腿,说著一个月乳清蛋白就要花一万之类的,那种实在热血到烦人。我永远无法理解那些家伙。」

从柜台接过托盘,面对面在桌子旁坐下,健吾用吸管喝乌龙茶。因为他讨厌含糖饮料,所以老是喝水、气泡水或茶,我则点了冰咖啡欧蕾。

「啊……也是啦,夏天的棒球队不可能还白成这样啊。」

我喜欢含糖饮料,所以还加了糖球。

「对了、对了,如果被谁问起发型的事情,我打算要说因为我到寺庙去当志工。」

「要是有寺庙连志工都剃头,那可是大有问题耶,笑死人。」

「话说回来,逻逻,你加那么多糖啊?」

「不行吗?」

看著我正在倒第二颗糖球的手,健吾皱起眉头。

「没啦,只是觉得也太甜了吧。」

「没关系,我就是想要很甜嘛。难得你请客,我就想要很甜,尽情享受啊。要是太清淡,『咻』一声就喝完了嘛。」

然后,喝完就解散了。我不想要那样,想尽可能拉长时间,多一秒也好,我想和健吾待在一起。

我当然不会全说出来,而是藏在心里。我当然知道考生的时间很宝贵,但能见到面让我好开心,所以我边喝著超甜的咖啡欧蕾,边「欸嘿嘿……」的笑著。他的新发型也越看越习惯了。「什么啊,你干嘛『欸嘿嘿』啊?」、「没什么啦~~」、「感觉牙齿都要融化了。」、「又没有关系~~」、「不好吧。」没关系啦,真的。应该说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不只牙齿,我的骨头、嘴巴、眼睛耳朵所有一切,器官的每个细胞,都在健吾面前融化了。

那天,在车站月台交换LINE以来,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聊天。在电车中会说话,也会坐在月台的长椅上聊天,还会用手机互传讯息。

我一开始叫他荻尾学长,接著叫健吾学长,后来马上把学长变成平辈称谓,现在则是连称谓也不加的健吾。配合称呼变化,我的口气也变成对待同辈的语气。自然而然就那样改变了。

他也告诉我那时为什么不断换发色。

健吾的父母在他小学二年级时离婚,在那之后,他基本上和父亲一起生活,但母亲也住附近,所以他一直过著频繁来往父母双方住处的生活。

他母亲春天起和造型美容师交往,对方很年轻,似乎小他母亲一轮。健吾担心母亲,于是开始偷偷调查对方。因为他们校规对发型很自由,所以他装成一个在玩视觉系乐团,却抓不到角色定位的高中男生,跟父亲借钱勤跑对方男生工作的美容美发店。

健吾担心他是不是奇怪的人、是不是看上母亲的钱、有没有其他女人、是不是在玩弄他的母亲。

健吾假装闲聊试探他,耗时超过一个月。他花了好几千块染头发,不仅头皮痛得要命,也已经没办法继续向父亲借钱,就在他得要重新制定作战计画时,美容师终于尴尬地告诉他:

『那个啊,我一开始就发现你是她儿子了……你们长太像了……所以你不用这么勉强自己常跑来……更应该说,不管怎么看,你都不像在玩视觉系乐团的人啊……虽然我无法退你钱啦……』

然后,健吾就先染回黑发了。或许是美容师对他母亲的认真心意保护了健吾的头发角质层吧。

健吾母亲知道这件事后也教训了他一顿,他也没办法更进一步调查美容师了。接著夏天到来,健吾接到母亲要搬家的通知。

因为美容师男友要回去青森老家,母亲决定跟过去,将来应该会再婚吧。

『所以再来就没办法和以前一样常见面了,对不起喔。』

健吾也给我看他母亲道歉的讯息。

健吾一直相当担心母亲进展神速的新生活。

身为考生却念不下书,和两个好友加上我在一起时,也老是魂不守舍。就算对他说「健吾有点恋母情结啊~~」他也不反驳,只是普通地点头回应:「是啊……」

好不容易撑到暑假,健吾立刻追著母亲到青森去。连何时要回来也没说。

我想著,要是健吾就这样不回来该怎么办啊。再怎么想,应该都不可能高三夏天还转学,但是,我相当害怕这个「不可能」成真。虽然还是会传LINE,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讯息。健吾三不五时会传夏天的乡下风景、和母亲他们一起吃饭的照片给我。照片中的健吾开心笑著,这又增长了我的不安。我一直很害怕,健吾该不会喜欢上青森的生活了吧。

就这样迎接八月,又过了几天,终于就在昨天,健吾突然回来了。他约我见个面,我急忙打扮一番来到这里。拚命弄出头发光泽,处理手毛、脚毛,在镜子前犹豫了三小时该怎么穿搭。妈妈还跑到我房间看:「我还想说真安静,你竟然在家里啊?」我认真地回应:「别吵,我现在认真赌上性命啦!别打扰我!」妈妈说著「哎呀」,立刻就离开了。

然后,健吾竟然剃了个平头……

「青森怎样啊?很凉爽吗?」

「白天还挺热的,但早晚超级凉爽。我还在那边买了长袖衣服耶。」

「这样啊。」

「果然比这边的夏天舒适多了。」

「是喔~~」我自然地从正前方的脸蛋别开眼,门牙咬著吸管,掩饰如退潮般从脸上消失的笑容。

如果健吾接下来打算要说「所以我打算要住在那边了」或是「已经决定好哪天要搬家了」,那我就不想继续听下去了。虽然是我无时无刻无比想听见的声音,但如果是这种话,我就想把耳朵摀起来。

「我还去看了妈妈男友的新美容院,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时髦,那家伙虽然还年轻,却很能干呢。」

「……那他们家怎么样?你一直住在那边吧?」

「那是他的老家,就是那种乡下超大的家。听说接下来才要盖他们两个人的新房。我也有看设计图,似乎打算盖个很棒的房子呢。准备好的土地也超级宽敞,对方的爷爷、奶奶也还很健康,然后亲戚啊、邻居啊,常常会拿好料来耶……啊,我传过BBQ的照片给你看了吧?」

「嗯,我看了,超级豪华。」

「是不是,除了肉以外,还有一堆海胆、扇贝之类的海产。」

「你半夜传那种照片给我,简直跟恐怖攻击没两样。」

「没错、没错,美食恐攻,想杀了我吗?」

「废话。」

「太棒了,我就是故意在那种时间传的。」

「过分。」

「话说回来,我完全被美食吸引了。都开始觉得住乡下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呢。」

「啊…………」

我有不好的预感,不希望话题朝这边发展,我已经无法继续回以玩笑话了,这样的话,对话会就此停止。不要,别啊,我不想分离,我想在一起,我们才开始变要好而已,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我希望健吾能更了解我,我也想更了解他。

如果现在分隔两地,还只是朋友的我们,就到此结束了。

「……然后啊,你看照片,就是那种感觉吧?感觉超开心的吧?其实啊,气氛根本一触即发咧。」

「什么?」

我抬起盯著吸管套看的视线。

「一直吵架,不管是吃饭的时候,还是其他时候,吵不停。」

我看著健吾的眼睛,话题朝我预料外的方向发展。

「这样……啊……?」

「就是。话说回来,我一开始就是打算全部破坏光才去的,管他对方是不是正经家伙,我绝对不同意母亲再婚。所以啊,我责备她了。」

健吾有点戏剧性地加重语气:

「我还未成年耶!你要拋弃小孩吗!就算你和老爸离婚了,你还是母亲吧!搬到这么远的地方也太不负责任了吧!父母就该以孩子的生活为最优先吧!──我一直重复这些话。」

虽然我什么也没说,健吾却耸耸肩:「我也知道啦,自己这样跟小鬼头没两样,」小声换气后,又加重语气:

「但是啊,我没有错。儿子都说想和母亲在一起了,她却拋下我不管跑到远方去耶,这太奇怪了吧。比起未成年的儿子,竟然以自己的恋爱为优先,这到底算什么母亲嘛。然后啊,我爸就打电话给我,跟我讲『亏你长那么大块头,别跟孩子一样,那和你没关系吧』,然后啊,不知道为什么就换成我爸和我妈吵架。就是轻微的……地狱?」

健吾又再次停下来,喝了一口乌龙茶。接著看著我的眼睛说:

「前天晚上啊,大家已经是这种感觉了。」

他用双手的食指画出从眼睛往下流的两道线,而且重复好几次、很用力。健吾也包含在「大家」当中吧,身高一七八公分的高三男生,外表其实已经与大人无异。即使如此,也不代表能和大人一样压抑情绪,要是问起,他绝对会笑著说「才不是」吧。

「说是讨厌什么……才不是认真觉得『我不想和妈妈分开』,只是『突然惊觉,对母亲来说最优先的人不是我』的感觉吧……真的跟小鬼头一样。但是啊,虽然想要相信在这世界上有著那个绝对最重视我的存在,但实际上根本哪里都找不到……不觉得那真的有种『都结束了』的感觉吗?没办法立刻接受吧?当然还是有父亲在身边,但就是不同啊。」

他用眼神问我「你懂我想说什么吗?」我一点也不了解健吾的父亲,但我知道,总之对健吾来说,母亲是完全不同种类的存在。我轻轻点头。

「然后啊,就在这样争执之际,演变成『既然这样说,那你乾脆过来这里吧』。」

「欸?」

「是不是,想要『欸』吧,真的是。」

「不是吧,那……学校怎么办?正常想不可能吧,绝对不可能。」

「就是啊,所以我就跟她说,我也有自己的生活,现在也不可能转学,又快要大考了,绝对没办法搬家。我拿手机照片给她看,跟她说我还有朋友时,那个跑出来了,你传给我的那个。」

「那个是?」

「你拍我的那张照片。」

就算不看,我也能立刻想起来。

在月台上拍的那张照片,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照片中的健吾。甚至不用闭眼我就能回想起来。

「看到那张照片时,突然回想起很多事情。脑袋里像岩浆一样『噗哇』冒出来,你还记得吗?你那时候对我说过什么。」

「我问你可不可以拍你的照片……」

「不对,在那之后。你对我说:『咦?好像人类喔。』那句话清楚冒出来,然后我也『咦?』了一下,看著又哭又生气又吼的妈妈,突然觉得『她好像人类喔』,应该说……『是人类耶』。只有一条命、只能活一次、这世上仅此一人,这样的人类。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我根本没想过妈妈也只是个人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根本没人有权利说『别那样做、改变吧』之类的。就算我是她的小孩,她是我的母亲,我还真的是生平第一次这样想。然后啊,我昨天就想著回家吧。然后,现在就在这了。」

「……妈妈的事情已经没关系了吗?」

「算了。」

健吾不在乎地用力说完了这句话,但他再次用了更加平静的温柔声音重说一次:「已经没关系了。」这肯定是他的真心话吧。

「人类活在这世上,不需要任何人允许吧。然后啊,我在要搭车前绕去那家伙的美容院一趟,告诉他,希望他不用在意我,只讲这句话也有点怪,我就请他顺便帮我剃头。反正很热,我也厌倦染发了,他也说算我免费,很好笑吧。」

健吾嘴巴摆出笑容、露出白牙,突然像有什么迫近眼前般迅速闭上眼睛,接著用双手食指紧紧压住眼皮,装出胡闹态度继续说:

「真的,很好笑对吧……虽然嘴上说著没关系,但实际上,我可能还期待著些什么吧。在对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我应该就是想要什么吧。拚命想要什么、什么,但『什么』到底是什么?到底要到哪时,我才能停止寻找什么呢?」

听著健吾的声音,我轻轻朝他伸出手指。

「我似乎老是感觉有什么不足,从小就这样,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上抢夺了什么,当我像这样死命攀住时,他们也会用蛮力把我拔开,就是这种人生,我总是在寻找著身边没有的什么……总之,我啊、就是、完全……该怎么说啊。」

我碰触他紧紧压住眼睛的手指,第一次碰到他的肌肤,捉住了他的手腕,往自己这边拉。

健吾顺从地让我拉著他的手,但没睁开眼睛。

「你拥有好多东西,总是拥有好多。每次见到你、和你说话时,我总是这样觉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想。所以我觉得,这种奇怪的话也能对你说出口。」

「我不觉得奇怪喔。」

「很奇怪吧,讲白一点,不觉得我莫名其妙吗?」

「……虽然有不懂的地方,但没有关系,因为我喜欢听你说话。」

「真的假的。」

「嗯,所以再多说一点,多说点,我想一直听下去。」

内用区的桌子上,我和健吾的手交叠,等待他睁开眼睛。

「说些什么吧。」

「……我好寂寞。」

「嗯。」

「好寂寞。」

「嗯。」

「好寂寞……也,」

薄唇扭曲,不确定是不是笑容。

「我很恶心。」

我也听见声音带著颤抖。

「是啊。」

「……很恶心吧,果然是。」

「但我喜欢。」

「这样啊。」

「喜欢。」

「……因为你在这里,因为我感觉你在这里,所以才想要回来。」

「那,我在这里真是太好了,我很开心你在这里,我一个人,在这里,什么也没做,只是一直等著你回来。」

健吾慢慢睁开眼睛……

「那什么啦。」

看著我,突然喷笑出声。

「是什么呢?」

我们俩互视,我也笑了。

「下雨了。」

雨水从我的眼睛流过脸颊,激烈落下。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更没办法思考理由。只是雨下下来了,或许还流出睫毛膏的黑色线条。

要是真的是这样就太悲惨了,但比起用手指擦拭,我更想要感受现在交叠的健吾的手的温度。那冰冷的掌心,一点一滴地热起来了。

「……有你在身边真是太好了。」

「我一直在这里,就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我和健吾,接下来也会一直、一直……」

是谁先握紧手的呢?总之,我们紧握彼此的手,互相拉扯,交付彼此的体重。拉近身体。迅速环伺四周,确认没有人看著我们,越过桌子,双唇交叠。

真的只有一瞬间。

但这仅仅一瞬,我觉得我的全部和健吾的全部变成了一个全部,过去的我就是为了这一瞬间而活,未来的我也将为了这一瞬间继续活下去。

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边发抖边睁开紧闭的眼睛,接著……

「……唔?哇!」

惊吓过度让我差点摔下椅子,我慌慌张张抓住桌缘,但没有撑住,结果狼狈地和桌子一起跌到地上。

健吾明明确实在我眼前的啊……

「是外星人!」

发出蓝光,脸上戴著面罩,背上背著气瓶的外星人,现在就站在那里。

「失、败、了。」

外星人边逐一拋下每个字,边走近我,我边往后退,边拿手背拚命擦嘴,外星人眼神责备地低头看著我。

「这样不就又没有任何改变了吗。你为什么不改变啊?为什么要重复相同失败?别管这个幼稚、烦人又只爱自己的混帐就好了啊,别理他,拋下他回家就好了,但是为什么啊?逻逻?」

就算外星人这样说,我也完全不清楚。周遭空无一人,只剩下外星人的声音在内用区响起。

「你是鸟山。」

「……不、不是……」

我拚命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反驳:「我是观波……」但外星人不理我。

「你别再画《七龙珠》了,该画的是《人小鬼大》,不改变就没有意义啊。」

我像只刚出生的小马,双脚抖个不停无法动弹。想逃也无法逃,我这才终于发现。

这是梦,是梦境。

「明白了吗?别再失败了喔,那么,去下一个吧。」

因为我知道啊。

现实当然不是这样发展,不是这样,而是──

边发抖边睁开紧闭的眼睛,接著……

「逻逻。」

我用全身听著健吾的声音。

「我只有这里可以回来了。如果你不见了,我绝对会去找你。不管离多远绝对会找到你,用光速直直去找你,哪里都去、几次都去,死了也不放弃。」

我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句话,点了好几次、好几次头。

「这样可以吗……?」

可以。

这样最好。

每点一次头,又降下新雨。

拜托,请记住这场雨。当我们分离时,我会下雨来呼唤健吾,当你闻到下雨气味时,就来找我。我只希望让健吾找到我,不管在哪里、不管何时,我都等著健吾来找我。

永远等著。

***

X

「欸、欸,等等啦!是要去哪?那时是哪时啊?」

「交往后隔年,分隔两地之后!」

交往后隔年,分隔两地后──算一算也才四个月。

我没有想到,我们两人的关系这么早就要面临考验。

朋友说过的话执拗地在耳边响起,『那不就表示早结束了吗?』、『反正他肯定乐不思蜀啦。』、『自己住的大学生怎么可能不玩啊。』、『我听学姊说,社团的饮酒会似乎很夸张耶。』、『快忘了他吧。』每当我反驳『……才没这回事。』他们就会回以两、三倍我不想听的话。最近已经不想反驳了,只是在心里想著:

(才没这回事,他可是健吾耶?我的男友,我最、最、最喜欢健吾,健吾也……)

会这样想,但是。

叹一口气,拋开紧握著好几分钟却动也不动的自动铅笔,笔哐啷哐啷滚向咖啡厅小桌子的那头,摊开的教科书没任何进度,眼睛无法在文字上对焦,饮料完全变常温,水滴染湿玻璃杯。明明该准备考试,为了念书,还从零用钱中拿出将近五百日圆,一个人来咖啡厅耶。

现实挺严峻的。

(……健吾也……喜欢我吧?我可以相信他吧?)

呆呆看著笔记本,空白处画满漩涡,这是我没认真上课的证据。转著转著终于转到混乱极限,左转右拐迷失方向,来来回回画著螺旋,乱七八糟的线条糊成一团,只是无谓的在弄脏笔记本,最后终于突然停止,或许是我打起瞌睡了吧。

三月底,升上大学的健吾离开了家乡。

那时,彼此根本没任何担心,只要有手机,就能讲电话也能传LINE还可以用FACETIME,无论如何都想见面时,周末回来就好,搭新干线一个半小时就能到,健吾说著「就只是这样而已啊」笑了。

「就是啊,话说回来,如果因为分隔两地就不安只表示羁绊太弱,我们没问题真是太好了。」说出这句话后笑的人是我。

那个暑假,在内用区接吻后,我们开始交往。在那之后,我一直都好幸福,才不觉得幸福会被这种小事破坏。

结果,轻而易举就变成这样是怎样啦。

在约好的时间联络,只是这种小事,健吾都无法遵守。没办法打电话,用LINE传一句讯息也好啊,为什么连这个也做不到啊。我不知道没有联络时,健吾在哪里、在干嘛。好不容易有消息,问他在干嘛,他却老是找藉口:在睡觉、在喝酒、和朋友在一起、在念书、忘了带手机出门、在外面不太能说话、再来要打工、想睡了所以明天再说之类的。然后到了明天,再度行踪成谜。

我的要求也没多困难,只是希望每天都能听见声音、看到他的脸,说著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明天要干嘛,这样分隔两地有多寂寞,彼此有多么强烈想著对方之类的,想要聊完这些之后再睡觉。就算分隔两地,也希望有在一起的感觉。这就是我的心情,我也希望健吾有相同心情。

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做不到啊,为什么要让我如此烦恼啊。

(他明明不是那么散漫的人,还是太快乐的大学生活改变健吾了吗?他已经觉得我不重要了吗?)

又叹了一口气,直直盯著橡皮擦看。白嫩、方正,好想要咬一口,想用门牙咬下这个弹力感。我用指尖把橡皮擦弹到桌边,取代真的把它放进口中。不断思考著为什么、为什么。转啊转的,转不出答案来,昨天的定时联络也被他放鸽子了。那些「为什么」不断在心中画圈圈,虽然最后没想出答案,却取而代之地想出了另一种看法。

(与其说改变了,或许我其实打从一开始根本没有彻底了解健吾是怎样的人。)

才刚交往,健吾就像突然清醒般开始念书应考。那时已经是高三夏天,当然晚大家一步了。所以我总是小心翼翼不打扰他念书,忍耐著、压抑自己。不管多想和他在一起,也不会黏著他在外面玩好几个小时,不管多想听他的声音,也不会强迫他和我联络。就算他没有回讯,反而会想著他在认真念书而安心。

我一直这般支持著健吾,健吾也很开心我支持他。对我说了好几次「有逻逻在我身边,我才能努力」,我想那是他的真心话。

只不过,起步太晚,结果当然也不好。首先,中心考试的结果,据他本人表示:「这怎么可能……」,第一志愿的当地国立大学前期入学考「啊啊…………!」惨摔一跤,私立大学也一间接一间「唔啊啊…………!」落榜,国立大学后期入学考也「……呜啊,喔啊啊……!」只得降低志愿学校的程度了。接著「太棒了!逻逻,我办到了,不用重考了!呼~~!」好不容易才考上无法通勤的地区国立大学。健吾也因此搬出家里自己住。

回想起来,交往近一年,大半时间都以健吾准备应考为最优先,之后就分隔两地生活。我们两人相处的时间,并没有长到足以好好了解彼此。

我觉得健吾变了,或许,健吾同样也觉得我变了吧。

我呆呆地看著iPhone里留著的我们两人至今的对话。

只要我生气「为什么不好好联络我?」健吾就会向我道歉,但行为还是没改。这让我越来越生气,健吾大概觉得这样的我很烦吧,也越来越不和我联络。我拜托他「我想和你谈一谈,拜托你这周末回来」,他也说「进入考试周了,没办法回去」。

『你也差不多要期末考了吧』

「但周末又没有关系」

『真的没有办法啦』

「当天来回也好嘛」

『我没钱』

「拜托你,我想见你」

『时间上真的来不及啦』

「为什么」

「为什么嘛」

「喂」

「回我啊」

「不要已读不回」

「讨厌啦」

「你很过分耶」

就是这种感觉。

我喜欢健吾,就因为喜欢,所以想随时感受他的存在,想随时在健吾身边。我的右侧是健吾的位置,健吾的左侧是我的位置。如果健吾不和我在一起,这世界根本毫无意义,等同空无一物,而我就被独留在这个虚无的世界中。这根本称不上活著,连呼吸也办不到,这样的世界中,连可呼吸的空气也没有。

所以,我才如此拚命啊。

(……该不会,拚命努力的只有我一个吧?)

朋友对我说『你也稍微冷静一下吧』。还说『你现在已经迷失自己了』,又说『既然你会生气,要他和你相同心情,这也证明了,你自己明白两个人的心情不同啊』。

那时我还想著「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现在或许明白了,真的就是这样也说不定。

更应该说,就是这样。

我和健吾身处不同世界。

其实,我自己也很清楚。

也就是说,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拚了命的人……只有我。)

我没有惊讶。只是,感觉从高楼自由落体般掉下。掉落的终点,肯定是痛苦、悲伤、寂寞。这样根本无法长久。已经不行了。如果横竖都要承受最后一击,如果就要这样结束了,再迷惘、烦恼下去也是多余。

我打开讯息画面,输入文字。

『我们现在的状况似乎不太好,虽然很伤心,但我已经有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如果还』

放弃,重新来过。

『我想了一下,如果你真的还喜欢我,』

这也放弃,我不是想要试探他,也不是想拿什么当挡箭牌,逼他说出我想听的话。我真的想问的只有一件事……

『你在那里,能呼吸吗?』

只有这个。

输入文字后,接著就是按下传送,但是,我按不下去。

对健吾来说,这肯定是句不明就里的话。他一定会回问「什么意思?」接著我就得要说明其中意思,我们根本不在一起,没看著相同世界,不在同一个世界里。我想和他在一起,不在一起的现在,我痛苦得不得了。我在这里没办法呼吸,已经无法继续下去,没办法继续待在这个世界里。

(然后,就说再见。)

这样就结束了。

我知道健吾的答案,答案其实已经出现了。对话的最后,还是会抵达结束。只要我按下传送,接下来不管是走哪条路线,终点都不会有变化,这句话就带著这种意义。

在清楚知道自己打算要做什么后,鼻子深处一阵刺痛。眼前的景色开始模糊。反正,这不过是十几岁的恋爱啊,不管觉得再怎么重要,还是没办法孕育出真正的爱情,我偷偷用指背拭去溢出的泪水。

正当我要按下送信键的那时……

电话响了。

「……!」

吓我一跳。

明明不是约好的时间,应该是说,就算约好了他也不见得会打电话来啊,偏偏在这种时候,来电的是健吾。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在我犹豫时,手机也没停止震动。肯定不该听他的声音。我应该别接这通电话,冷静下来,然后送出讯息才对。

我这样想著,却又再一次看了画面中健吾的脸,还有那彷佛在呼喊我的来电声。看不见的手臂伸出来,朝著我接近,手指就要来抓住我了。那一瞬间,在我心中转个不停的漩涡轻而易举停下了,线直直朝著健吾伸过去,彷佛叫喊著「传过去吧」。

发现时,我已经接起电话了:

「健吾……!」

叫出他的名字。但耳朵却听到:

「失败了啦,又失败了。」

这样一句话。「欸?」我搞错什么了吗?又看了一次画面,画面上不是刚刚那个穿著制服外套的健吾笑脸,而是发出蓝光的外星人。「外、」戴著面罩,「是外星人!」太无法理解,连叫声都颤抖了。

「为什么外星人会打电话给我啊?」

「逻逻,你又失败了,完全不听朋友的忠告,一次又一次重复相同失败,然后这次又重复相同的失败了。」

「不对,等等,话说这是骗人的吧,什么,怎么一回事。」

「只能去下一个了,这边已经无法改变了。但我绝对不会放弃,直到你选择不同选项为止,我不会停下来。」

「不对不对不对,话说回来、话说回来……啊,对了!我知道了。」

这是梦,是梦境。

因为我知道啊。

现实当然不是这样发展,不是这样,而是──

「我也知道。接下来,诚心道歉、重新努力理解彼此、整理互相擦身而过的心情后,『这个』你在四年后还是会遇到我。因为,你再次这样做还是会失败啊。所以说,逻逻,醒过来,睁开眼睛。」

X

看见出现在收票口的身影,我往前奔跑。

健吾也发现我,巨大包包随著他的奔跑晃动,他带著灿烂的笑容穿过自动收票口,然后:

「逻逻!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他张开双手,我直直飞扑进他的怀中。虽然他叫了一声「唔呃」,但我毫不留情,用全身体重压在他身上,双手也使出所有力气,紧紧抱住体温高如孩童的健吾身体。脸压上去,用力嗅闻春天的气息,努力忍住快要溃堤的泪水,我才不管会不会被人看见,因为我们可是从新年以来就没见过面了啊。

车站前的樱花正好盛开,因为开花期比往年还早,我们这一届昨天就在飘落的樱花雨下迎接毕业典礼。下个月开始,我也是花漾女大生了。

班上女生现在正在卡拉OK举办制服聚会,昨天前还只是单纯的制服,今天起就变成角色扮演了。她们也有邀我参加,但我婉拒,而是选择出现在这里。从刚刚开始,参加卡拉OK的朋友就不停传送乐融融的照片给我。还传了『还有其他学校的男生来喔~~!还有之前就很想要和你说话的人耶,你真的不来吗?露个脸也好啊!』这种讯息给我。

之所以不能去,是因为我今天想要来接健吾,更何况,虽然说毕业了,但跟我比较要好的女生几乎都直升同一间大学,我想去的地方除了这里之外,再没其他了。我有健吾,无论何时我都选择健吾。

我用力抓住他背上的衣服,「好想要见你喔!」还跟著尖声叫喊。

「真的、真的超级想要见你!你春假会一直待在这边对吧?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也有好多地方想一起去!妈妈也要我带你回家吃饭!」

此时,兴奋说话的我的耳边传来:

「……失败了。」

「欸?」

我吓得拉离身体,化妆品沾到他的衣服了吗?但我没有上粉底,今天只有画一点点眼妆。当我想要问他哪里失败而抬头时,「唔!」下一秒飞快后退,因为在那里的不是健吾……

「是外星人!」

发出蓝光的外星人。脸上戴著面罩,背上背著气瓶。

「逻逻……」

「讨厌,别过来!健吾?健吾!」

健吾不见了。我边环伺四周边往后退,外星人直直朝我走近。

「所以说,你这样根本没有意义。这时候,你朋友还找了男生来炒热气氛不是吗?可能会有新的邂逅喔?你真的该在一起的对象,说不定就在那边啊。那或许才是正确的命运啊。但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又来这里?你无论如何都要在重来一次后就忘记了吗?是这样吗?」

那个在试探我内心的眼睛,就像在说「这样不行」,轻轻左右摆动的头。声音和他的走路方法都只透露出危险的氛围。

「我不懂你说什么啦!不要来这边!讨厌啦现在是怎样啦!」

「拜托你想起来你该做的事情啊,你一定知道,再这样下去不会有任何改变。拜托你,拜托你选择不同选项,逻逻,要改变啊!我们得要走向不同的结局才可以,现在这样不行啊!」

差点被他抓住肩膀,我尖叫逃开,拚命逃跑时,背后传来声音:

「逻逻!我不会放弃!直到你选择不同选项前,重来几次我都愿意!下一个!你在下一个等我!」

这是梦,是梦境。

因为我知道啊。

现实当然不是这样发展,不是这样,而是──

X

『差不多要睡了喔』

『好啦,好好睡啊』

『顺带一提,健吾要几点睡啊』

『已经确定要熬夜了,要做的事情太多,根本没时间睡』

『真的假的。实习老师还真不是盖的耶,果然超级辛苦啊』

『根本不是超级辛苦的等级啊,已经要人命了,今天真的超夸张,小朋友说:「哥哥老师,边出问题边当鬼来追我们~~」我就说好,然后在艳阳下,边出问题边当鬼,大概出完三十题左右,我眼前一片黑,全身抖个不停,手抖到连午餐都吃不了,原本不想吃了,结果还被指导老师怒骂一顿,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哇赛,别忘了宝矿力喔』

『我有带水壶。然后啊,我还被说没有写板书的才华。写板书需要才华吗?你从以往遇见的老师身上,有感觉到写板书的才华之类的吗?我到底该怎么办啊?真的不会画画就是了』

『那该不会单纯说你字很丑啊?』

『啊~~原来是那个』

『话说回来,小学生才不会认真看板书,靠气势撑过去吧』

『我知道了,我会撑过去,那晚安啦~~眼睛好痛~~』

『等等,眼睛痛?』

『好像是太累?很熏?之类的感觉,从刚刚开始就糊糊的。但我还是得继续做教具』

『等等等等,你刚刚是不是有说要吃点东西啊?那个怎么样了?去厨房看看』

『我去看呜喔──!』

『???』

『吓死人!我忘记我在煮锅烧乌龙面!都已经烧空了!我已经关掉火了!都变炭了啦!』

『什么!你在干嘛啦!』

『要是没有逻逻就要火灾了!』

『呀!你这样不行啦!小心点!』

『失败』

『什么?』

『下一个』

『等等等等,这个图示是什么?怎么这么蓝?骗人,你』

『去下一个』

『是外星人!』

X

健吾看著我的小包包,意外地挑眉:「咦?」

「我还以为你会带伞来耶。」

「今天不需要吧,而且你也没有带啊。」

「不,我以为你会带折伞,所以就忘了。」

「全靠别人啊,气象预报说降雨机率二十趴,虽然妈妈有要我带伞啦。」

抬头看天空,高处飘著好几朵云,快速流动著。但从缝隙中可以看见蓝天,太阳也很刺眼,完全不觉得会变天。我们今天预计要出远门约会。

「嗯,但应该没问题吧。不管怎样,都不可能出现晚上突然下大雨,就在我们躲雨时电车停驶,被绊住的我们没有办法回家的状况啦。快点走吧,健吾。」

「……」

「什、什么……?」

明明上一秒还满脸笑容,健吾突然闷不吭声。

「……咦?」

挽住手的对象,应该是健吾才对啊,但是,「唔」,现在在我右边的是……

「是外星人!」

发出蓝光、戴著面罩、背著气瓶的外星人站在那里。慢慢转过头,低头看著站在他左侧的我,外星人开口:

「──失败了,这里又失败了。」

X

「妈妈你下楼啦!」

「不行,我话还没说完。」

「不要!结束了!出去啦!」

「你啊,住在爸妈的家里却想要把爸妈撵出去吗?这种不讲理的行为绝对不能容忍。」

「好啦好啦,别说了啦,出去出去出去!」

「啊,等等!」

我的腰用尽全力把想把半个身体挤进房里的妈妈推出去……

「逻逻!」

「吵死了!别管我啦!」

用力拉上拉门(拉门……!现在还是拉门!这个时代耶!),打斜卡上我爱用的棍子,这样就没办法从外面拉开了。

「因为我吗?」

健吾缩在我老旧书桌前的椅子上,指著拉门,妈妈肯定还站在拉门那一头,椅子看起来好像是小模型。

「不是不是。」

「健吾,不是喔。」妈妈的声音从走廊传进来,和我的声音交叠。接著又说:「是逻逻的想法太幼稚了。」真的气死人。

「就叫你下楼啦!」

「好啦,那等一下要好好谈谈。你现在的态度欠缺冷静,而且从内容和气氛来看,也不适合说给客人听。身为母亲,得好好保护你的面子才行。」

「这样喔~~我好惊讶~~超谢谢你耶~~!真不愧是妈妈,好善解人意喔!」

脚步声往楼下而去,终于走了……才松了一口气而已,脚步声又往上……

「逻逻,别太晚啊,妈妈醒著等你。」

「你别假动作啦!而且不需要等我!明天也要早起吧!……真是的,讨厌啦!」

妈妈这次真的下楼了,烦躁的我几乎抓狂,当场转过身:

「那是什么啦!」

手指著脚步声离开的方向,我气到全身发抖,大概脸也全红了吧。

「什么是什么,那是你妈妈啊。」

健吾身穿摇滚乐团T,超级宽松的休闲棉裤,一身放松到极限的装扮,满脸笑容看著我。他单手拿著手机,似乎无法与我有共鸣,最近剪的超短发型超适合他、超帅,但这份帅气也没有办法压抑我的烦躁。

「没错,我妈妈!不觉得真的不知道那个人在干嘛吗!从以前就这样,搞不懂!无法理解!」

我只是不管怎样都想要向打工的家庭餐厅请假一天而已。所以装出虚弱的声音打到店里,说我突然发烧。就这样,我今天装病跷掉了傍晚开始的打工。

只是这样而已。

当然,我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好的行为。我知道自己带给别人麻烦,真心对店长、同班表的同事相当抱歉,但是今天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想要请假。

健吾今年春天回到老家,当上小学老师了。

健吾梦想至今的工作难以置信地繁忙,不只很晚才能回家,周末也得要带好多工作回家做。我们根本无法好好约会。即使如此,只要住在附近,像今天这样,健吾突然有时间时,就可以突然见面。为了见面,就算早已排好班表,我也愿意装病请假。因为我想见健吾啊,这点小事我完全不在乎。如果又遇到相同状况,下次、再下一次,肯定还会做出相同选择。因为在这整整四年内,我可是连这种小事也办不到地忍耐著啊。

妈妈却责备这么做的我不负责任。

知道我装病请假后,甚至还对我说『现在就去店里,亲自为你做出的行为道歉』、『然后照著班表乖乖上班』耶。

那是怎样,反而更奇怪吧,而且代班的人早就去上班了。更何况,装病请假这种事情,大家都会做啊,反过来,我也会帮忙代班。这种时候就是要互相帮忙啊。我这样反驳后,妈妈根本听不进去。

『你在说他人的行为,对你的责任范围产生什么影响了吗?』

我当然有好好说明自己的心情,但她回:「那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打工啊。」

「可是我需要钱啊……」

「生活费、学费全是爸妈负担,其他还需要什么钱?好好说明。」

「但是、但是,健吾这么辛苦,我好喜欢这样的健吾,总之就不想造成他的负担啊……」

「健吾的工作确实责任重大,所以你也得成为一个能负起社会责任的人才可以。如果你今后也打算当他的人生伴侣,和他一起走下去,你就不能光等著他,这样只是拖油瓶。因为他很温柔,不管在哪都会去接你,不管你要去哪都会送你去。只要你仍然是等待的人,就会一直束缚著健吾。你可是有用自己的脚走向自己选择道路的力量,希望你别忘了这一点。」

「什么意思啦!为什么会变那么严重?而且说我是拖油瓶也太过分了吧?我才不是!而且我也有好好准备求职啊!我也想很多啊!妈妈凭什么突然这样说我啦!」

「总之,妈妈觉得你今天根本不应该装病请假,你再活久一点就会明白。」

就在这段时间里,健吾来接我,所以妈妈也暂时撤退。但是我知道,她不可能就此放弃。等到健吾回去后,我得陷入一~~直、无止尽听妈妈长篇大论我有多不负责任。

──至于我到底在不爽什么……

「当然,她是对的……!」

就是这个。健吾把手机放在脚上,温柔地看著我。

「妈妈总是对的嘛!今天肯定也是正确的!她什么都知道,简直像有预知能力一样,而且只说真话嘛!……那个、真的、超气人!」

就算不正确,偶尔理解我的心情,当我的盟友也好啊,就算我有错,接受我的选择又没有关系。就算我会在未来的世界里后悔,到了那时,就温柔对我、安慰我啊!偶尔就好了,这样做不行吗?难道不能理解我身为人,也会有想要犯错的时候吗?我这样想著。

「妈妈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

为什么不了解啊。

「冷静点,别这么生气。你妈妈很好啊,不总是在你身边吗?」

「才没有!根本没有!老是在工作!出差时还会出国好几个星期!我从小就总是等著妈妈回家!」

「因为她那样工作,所以你才能有这样的生活啊。我觉得,这已经足够等于总是在你身边了耶。你要好好感谢这点啊。」

「我很感谢她啊!只不过,问题不在那里!妈妈,真的,该怎么说,这个完全无法理解他人的部分,怎么解释,就是和我完全不同时空,根本从外星来的……对了,就是──」

灵机一闪,我有把握,超完美,就是这个。

「外星人啦。」

「什么?」健吾高声回问后笑了:「你是在说什么啊。」

「对,就是这样,绝对没错。」

只有这种可能性了。只会说真话和真相,还会预知未来的神秘生物。是个从遥远宇宙那头而来,说著「久等了」出现在我面前的存在,也就是外星人。如果她不是人类,我还勉强可以理解。

「终于解开谜团了,这二十年来,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喂,什么外星人啦,那是你妈妈耶?她要是外星人,那身为女儿的你是什么啊?」

「我是爸爸的复制人啦。……开玩笑,要是对妈妈这样说就糟了,她绝对会开始讲起『生殖是什么』、『DNA是什么』之类的,而且不短于一小时,然后最后还会加上『你的逻辑不通』,啊啊~~要是这种不用想也知道的未来我也能预测啊。啊,这该不会是遗传吧?我果然也有一半的外星人基因?呀──好恐怖喔,糟糕啦!」

我边乱说话边把东西塞进背包里,并看著镜子中的自己,我抓住绑在后颈发际下的发束,刻意把头发整体拉松,这个发型最重要的就是蓬松,扁塌大NG,根本罪该万死。我半闭著眼睛确认眼线,还从斜方、侧方确认。好,完美了。漆黑色往上拉的眼线非常适合我的五官,只是拉长眼尾,再稍微往上拉,我的稚气脸庞立刻变成熟,对了,我差点忘了唇膏。

我抓过化妆包坐在镜子面前,健吾看著我,突然发现什么般拍手喊著「啊啊!」这种大叔动作,大概是在学校学会的吧。

「你突然干嘛啊?」

「虽然现在讲起恋母情结就会想到我,但其实你也挺恋母情结的耶。」

「什么?」

我吓一大跳,回看镜子中的健吾。

「我才不是咧,我反而比较喜欢爸爸,这应该是恋父情结吧?」

「这又和单纯的喜欢不同意思啦。」

我边犹豫著唇膏的颜色,稍微失笑。

「你别因为自己是恋母情结,就觉得大家都一样啦。当然啦,我很喜欢妈妈,但那很普通吧。」

「不只是喜欢,而是完全信赖。『妈妈』说的绝对没错,总是真的。你打从心底如此深信,也没任何怀疑,表示你认为妈妈是完美的存在,而你非常、非常想要被这个完美又强大的存在认同、接受。所以只要对立稍微浮上台面,就会像刚刚那样,让你情绪激动大喊『才不是那样!』你的烦躁感,和你对母亲强烈的信任感是一体两面,懂吗?」

「完全不懂。」

「你只是不愿意懂而已。」

「就算我不懂,也知道你在说奇怪的话。因为啊,就你的理论,你要说所有相信母亲的人都是恋母情结吗?」

「如果过度强烈的话,而你就是那个完美代表。」

「没有,才不是。恋母情结的人只有健吾,突然想到,你妈妈还好吗?」

「托你的福,啊,她还要我问今年也可以寄大量蒜头到你们家吗?」

「我要我要!请告诉她我超级期待。我们全家人都超爱蒜头,『超级奢侈呢~~对身体很好喔~~很好吃呢~~』,我家的那个外星人也边极力主张,边把整颗蒜头拿去炸之后,大口大口咀嚼呢。还说『青森的蒜头超棒呢~~』。」

「感觉那幅景象很棒呢,肯定很好笑,狂吃蒜头的外星人。」

「的确很奢侈、对身体很好、很好吃啦。外星人都这样说了准没错,要是我就会相信。」

「我想也是,真不愧是超有说服力。」

「因为技术那类的东西啊,果然是地球比不上的,所以表示青森的蒜头超级棒。」

「……或许,你今天晚上应该要乖乖去打工才对。」

「喂!」

一阵恼怒,我停下画唇膏的手。

「为什么会提到那个啊,才没这回事,和健吾见面的时间是我的最优先事项。」

我边说,边想著「啊啊~~又想对妈妈生气了」,都因为妈妈唠叨个不停,难得能和健吾在一起,讨厌的罪恶感污染了整个氛围。我想要改变这种气氛,气势十足地站起身。

「我准备好了,让你久等了,啊啊,真是的,我快饿扁了。」

「去外面吃吗?还是要在家里吃?」

「嗯~~这个嘛,都可以耶。」

健吾之前和父亲一起住的大房子,才说要卖就马上找到买家。他父亲现在住在乡下老家,而健吾也在开始工作的同时,在市内独居。

「啊,我有点想吃拉面。」

「那种东西就好了吗?都专程化妆了耶。」

「你还记得我之前传给你的网址吗?我想要去吃那一家。」

「那一家啊。我稍微查了一下,似乎是超热门店耶。好像要排队才能吃到,你可以吗?」

「排队啊……那总之先去看看,如果排很长就放弃。到时去你家煮点东西吃也可以,或者是去买外带。」

「也好,那我们就先去看看吧。七点三十七分……嗯~~刚好是晚餐时间,大概很多人吧。要先去洗手间吗?」

「不用。」

「穿外套啊,长袖的。」

「喔,差点忘了。」

确认我套上连帽外套后,健吾也穿上薄机车皮衣外套,虽然很热,但健吾说这是为了安全,没有办法。

我拿开棍子,边走下楼梯边回头朝健吾比手指「嘘」,代表「接下来要安静」。

「……你不用讲你要出门了吗?」

我几乎无声地回应「没关系、没关系」。

「她要是又说些麻烦的话,我会受不了。」

我压抑脚步声,想要偷偷走出大门时,「逻逻?」客厅传来妈妈的声音,「你们要出门吗?」真的是顺风耳耶。

我硬把打算要回答的健吾推出家门,直接离开。我不想和妈妈说话,反正回来之后,就得听她无止尽地讲理性话题,我现在只想要尽情享受和健吾在一起的短暂时光。

「这样一来,我不就像个不懂礼貌,不理你的母亲,擅自带你出门的家伙嘛。」

「我之后会再跟妈妈说啦,别担心,别在意,我们走吧,希望可以吃到拉面。」

健吾有点无奈转过头来,手上拿著两个安全帽,粉红色和黑色,我毫不犹豫接过粉红色安全帽,因为这是我的,为了我而买的可爱颜色。

健吾戴上自己的安全帽后,突然看著我说:「欸,」

「嗯?」

「真的要选那一个吗?」

「当然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我说黑的这个或许比较坚固,你会怎么办?」

「讨厌啦,你在说什么,没怎么办啊,同一个厂牌硬度也没差啦。只有可不可爱而已,我绝对要选粉红色。」

健吾说著「也是啊」,接著却一动也不动,我感到不可思议,抬头看著戴上安全帽的健吾。

「怎么了吗?」

「……」

从全罩式安全帽的缝隙看不见他的表情,健吾一句话也没回,直接转过身背对我。

「健吾?咦、怎么了?」

「……」

「你为什么在生气?健吾……咦,该不会是我和妈妈的事情吧?因为我对妈妈态度不好吗?」

「……」

「呃,对不起。那个……嗳、喂,我在叫你,拜托你,说些什么嘛,拜托你啦……」

背对著我,一语不发的健吾彷佛变了一个人。我又失败了什么吗?做错什么了吗?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吗?

「健吾?」

我慌张碰触健吾肩膀,他在发抖。「怎么了?」他好像在抽噎,重复好几次。宁静的夜晚里,我可以听见他无从隐藏的吸气声。

「你为什么要哭……?」

最后,健吾一句话也没说地转过头,在我面前慢慢脱下安全帽,蓝光在周遭扩散开。

我过度惊讶到连尖叫也喊不出来,只能「唔、唔」呻吟著往后退拉开距离,我打颤地吸气,才终于喊出一声声音。

X

「真的都可以喔。」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

「总之,我赶紧去把工作处理完,大概不会等太久。」

「那……我去你的房间等你好了。」

我脱下安全帽,发型或许乱了吧,我用力压了发际好几次。

「嗯,我觉得那样比较好,对不起喔。」

「没关系啦,这也没办法啊。虽然有点蠢,但我就带著这个去搭公车吧。」

「真的对不起,我会马上回去。」

「但没想到,这种时间了还要工作。」

「连我也没想到啊,如果你肚子饿得受不了,可以吃我之前买的杯面,我买了一整箱你喜欢的口味。」

「太棒了~~好喔,路上小心。」

我举高手,目送打亮车尾灯回到车道上的健吾背影离去。

手上拿著安全帽,走向附近的公车站。很幸运,八点十分的公车一下就到了,上了公车,在位子上坐下。公车直直朝著与健吾离开的反方向前进。

我们原本打算去拉面店看状况,但就在等红绿灯时,健吾的手机响了。健吾看了一眼后,急急忙忙靠边停,连忙回电。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电话是学校打来的,说有个现在立刻需要的资料之类的,说是只有荻尾老师知道密码之类的。「我知道了,那我马上过去。」健吾挂掉电话后转过头来,露出真的很不好意思的表情,接著对我说他得马上回任职小学一趟才行,但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所以问我要一起去学校,等他办完事情,还是要放弃拉面,我自己先去健吾的房间等著。

我真的都可以,最后决定回房间等他,没有特别的理由,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他这么忙好可怜、很担心他的身体,而且,我们可以在一起的时间有限,也有点失望,但我可以等他,没有关系。

搭著公车一段时间后,在健吾公寓旁的公车站下车,健吾还没有联络我。

我用备份钥匙进去他房间,脱掉身上的衣服。大概是被汽车废气喷到吧,感觉身上沙沙的。换上放在衣柜里,那些几乎和内衣裤没两样的家居服,平常常穿的小可爱和短裤。

打开健吾搬来时狠下心买的四十吋电视,就这样等著健吾联络我。但手机迟迟不响,我的胃开始隐约发疼,饿过头时总是会这样。

我站起身,从厨房柜子里拿出一个杯面,就是这个,冬阴汤口味,虽然有点在意热量,但晚餐少吃点就好了。

用快煮壶煮水后,倒进去,等三分钟。等待时间里把水槽里的碗盘洗掉。健吾是早餐要吃得像皇帝的人,但今天早上似乎很匆忙,没有时间收拾好,留下有著生蛋拌饭痕迹的饭碗、筷子、装了什么菜肴的小盘子和味噌汤碗。碗盘就泡在装著水的洗碗桶里,我仔细洗完每个餐具后,倒扣在沥水盘上。

原本想找叉子,但没找到。没办法,只好把刚洗好的筷子擦乾,和杯面一起拿回房里。

想要立刻享用而拉开盖子时……

我的目光,完全被没关的电视画面吸引了。

Q

X

「真的都可以喔。」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

「总之,我赶紧去把工作处理完,大概不会等太久。」

「那……我和你一起去学校好了。」

我想要坐回刚刚才下来的机车后座,打算要绕到机车后方时。

「不可以。」

「什么?」

健吾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吓我一跳,我看著健吾,是我听错吗?

「逻逻,不可以,选另一个选项。」

「……你在说什么?不是你说都可以的吗?」

「别又再选择这一个,换一个,选择另一个选项。」

「欸,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还好吗?该不会是忙到压力太大了吧?」

「我的现实已经无法改变了!」

健吾突然大喊让我愣住,他在生什么气?我搞砸什么了吗?还是说,他误会什么了吗?

「健吾,怎么了。」

「我想改变啊!但是不管怎么做都改不了啊!怎样都做不到!我只能在『这里』,在你的世界里存在啊!为什么啊!这是怎样,真是的,啊啊,够了,什么啦……够了、这到底是……唔……」

「那个……对啊?总之,就是啊,嗯,我们先一起回学校吧。做完该做的事情,然后冷静一下,好好谈谈吧,没事的。」

「这样不行啊!」

健吾戴著安全帽,尖声大叫。在我面前弯下身、膝盖跪地,当场缩在地上。我重复著「没事的、没事的啦」,朝他的背伸手。我不知道是什么如此折磨健吾,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医院?心理谘商师?或许健吾需要借助专家的帮忙吧。我也能做到什么事情吧。

「……没事的啦,我绝对会帮你的。」

「所以……得要改变啊……唔……」

健吾缩成一团哭泣的背、肩膀、安全帽,在路过车灯照射下发出蓝光,我只是不停地抚摸他的背。

但是,突然停下手,因为我发现了,这个背不是健吾的背,当他脱下安全帽转过来时,在那里的是──我无声地大叫。

我知道了。

这是梦,是梦境。

X

「真的都可以喔。」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

「总之,我赶紧去把工作处理完,大概不会等太久。」

「那……我和你一起去学校好了。」

我想要坐回刚刚才下来的机车后座,打算要绕到机车后方时。

「不可以。」

「什么?」

健吾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吓我一跳,我看著健吾,是我听错吗?

「逻逻,不可以,选另一个选项。」

「……你在说什么?不是你说都可以的吗?」

「我说不可以!」

突如其来的尖锐声音,让我心脏猛然跳一下,「干、干嘛啊……?」

「绝对、不可以、再选一次这个选项!听我的话换一个!你要选不同选项!别和我走同一条路!」

「欸,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还好吗?该不会是忙到压力太大了吧?」

「如果你不改变,那就让我来改变──」

从全罩安全帽的缝隙看不见他的表情,里面彷佛换了一个人,健吾说出口的话让人完全听不懂。

「这次一定、这次一定,我要来改变!不管几次都不会放弃!」

健吾突然跨上自己的机车,丢下我启动引擎。

「什么?骗人的吧,等等我啊!健吾!」

他真的就这样跑走了,「……真的假的啊……?」茫然的我被丢在路边,是真的,我被丢下了,只能看著他远去的背影。

真的假的啊。

比起愤怒,更是一头雾水,内心充斥著满满不安。健吾没事吧?我至今从未看过他摆出那种态度,或许真的忙过头,让他的心理状态出问题了。

总之,我脱下安全帽,发型或许乱了吧,用力压了发际几次。

想著要打电话给他,还是放弃了。不管健吾状况怎样,感觉现在等他平静下来比较好。只要在房里等他,他肯定迟早会回来。

我手上拿著安全帽,走向附近的公车站,很幸运的是,八点十分的公车一下就到了,上了公车,在位子上坐下。公车直直朝著与健吾离开的反方向前进。

压力……很大吧,肯定是这样,因为他每天都那么忙啊,没有压力才奇怪,就算被拋下,我也不会生健吾的气,只是只是无比担心,他的身体还好吗?好可怜,总之希望他心情平静下来后可以回房间来,我会等他,别担心。

搭著公车一段时间后,在健吾公寓旁的公车站下车,健吾还没有联络我。

我用备份钥匙进去他房间,脱掉身上的衣服。大概是被汽车废气喷到吧,感觉身上沙沙的。换上放在衣柜里,那些几乎和内衣裤没两样的家居服,平常常穿的小可爱和短裤。

打开健吾搬来时狠下心买的四十吋电视,就这样等著健吾联络我。但手机迟迟不响,我的胃开始隐约发疼,饿过头总是会这样。

虽然想说「这时候还吃什么东西」,但也没办法,我站起身,打开厨房柜子看,里面摆著许多杯面,拿出一个来,那是我现在最喜欢的冬阴汤口味。想要解决胃痛,就得吃东西垫胃。总之,我现在只在意健吾会不会平安回来房间。

用快煮壶煮水后,倒进去,等三分钟。等待时间里把水槽里的碗盘洗掉。健吾是早餐要吃得像皇帝的人,但今天早上似乎很匆忙,没有时间收拾好。留下有著生蛋拌饭痕迹的饭碗、筷子、装了什么菜肴的小盘子和味噌汤碗。碗盘就泡在装著水的洗碗桶里,我仔细洗完每个餐具后,倒扣在沥水盘上。

原本想找叉子,但没找到。没办法,只好把刚洗好的筷子擦乾,和杯面一起拿回房里。

立刻想要享用而拉开盖子时……

我的目光,完全被没关的电视画面吸引了。

Q

X

高一春天,红色电车前面算来第二节车厢。

从车窗往外眺望,住宅区的樱花早已全掉光了。居高临下看著城镇四处都是茂盛的鲜绿色小山,新叶色泽还很温和柔软,总觉得那是烫一烫就很美味的青花菜。

我每天都会搭这辆电车。

去学校时、回家时,固定时间、相同车厢、相同位置的车门旁空间,我总是看准这个位置上车。

我已经这么做一个月以上了。

这个位置很棒。就算有位置我也不会坐下。我就喜欢这样站在这里。

从离学校最近的车站上车的回家路上,电车会在第二站停下来。车门打开。要下车的人下车、要上车的人上车。

那三人组也会上车。

(来了……欸……咦?咦、咦?骗人!哇!)

我在脑海中大叫。

(头发,是蓝色……!)

车门关上,电车再次开动,我成了坏掉的立钟。胸口里的心脏怦怦跳、火灾、祭典、失控的马。耳朵、鼻子、额头都好烫。整张脸是一团火球。

近在身边的对话声传入耳中,「……然后啊,阿盛就在那里耶。」、「什么?那怎么可能啊。」、「你又夸大了吧。」、「没有,我说真的!」

我绝对没办法把脸转过去,总是悄悄侧眼偷看。从这个位置就能看见他。

就在那时,他突然转过来看我,我们对上眼,我慌慌张张别开眼,但是……

「逻逻。」

感觉,他似乎叫出我的名字。不,应该不是,因为这不可能啊,肯定是哪里搞错了,因为他不可能知道我的名字啊。

明明这样想,他却步步朝我走来、逼近,我脑袋一片空白。

「欸、欸、那……什么?什么?什么?骗人,这是怎样,完全搞不懂……」

「……逻逻……!」

他突然抱住我。我大叫著「呀──!」书包落地。话说回来,这人该不会是,不,绝对就是……

「是外星人!」

我想著总之得先逃才行……

「……我好想见你……!」

我的身体在外星人怀中无法动弹。外星人紧紧抱著我开始哭泣,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我的耳边被他的泪水染湿。

「我好想见你……好想要见你啊!不管几次、不管几次,我都想要再见到你啊!……已经够了,已经、够了,就这样,就这样就好了,我已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满足了……!」

这是梦,是梦境。

因为我知道啊。

现实当然不是这样发展,不是这样,而是──

X

***

──这是一段好漫长的时间。

好几次、好几次,几乎让人以为永无止尽,我们重回同一个地方好几次。接著再出发后,又回到同一个地方。虽然有时会出现不同发展(没错,就是Q),但最后肯定都会回到X。

真的辛苦大家了。非常感谢大家一直陪著我,和我走到这里。

其实,刚刚那是最后一个X了。

可以相信我,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全新的发展。虽然这个「全新」,是对大家来说的全新啦。

我当然看过了,也知道是什么结局,因为我全看完了。因为全部走过一遭了,我现在,才在「这里」。

那么,大家一起往X后前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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