骇人的托洛亚死了。
──话说回来,真的有人看过他活著的模样吗?还是他与冬之露库诺卡的差异之处只在于没有人怀疑其存在呢?
那位魔剑士确实存在。
他住在广阔的怀特山脉某处,等待受到制裁的那一刻到来。
罪名是持有魔剑。
当他在世时,魔剑就是一种具有强大力量,却会招来死亡宿命的东西。
「但是你们听著!状况不同了!」
霾晦的艾里基特俯视著集合到山里的四十名手下。他就是在西库玛纺织区的河岸与「灰发小孩」交涉的强盗。
他的盗贼团的规模不算小。当然,他们的实力对付不了有组织的讨伐部队或魔王自称者的军队。因此他们不可能再碰上这种好机会了。
「骇人的托洛亚拥有的一百把魔剑──现在是我们的了!魔剑的守护者已经不在了!」
持有魔剑的人一定会死。若是被人知道是持有魔剑者,死神迟早会找上门。
之后留下的只有化为血海的持有者与目击者,以及令人颤栗的杀戮痕迹。魔剑则是不翼而飞。
骇人的托洛亚不在乎魔剑持有者的正邪善恶,只是一味杀死对方。
没有人战胜他,没有人见过他。只有确实发生的惨剧证明了他的存在。
那是「真正的魔王」出现之前就存在至今,明确且绝对的规则。
「老大!托洛亚真的挂了吗?就算对手是星驰阿鲁斯,那家伙可是骇人的托洛亚……专杀魔剑持有者的魔剑大师耶!」
「没错,尤吉。现在世上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你是,除了我们以外的其他强盗也是!有这种想法后,接下来呢?谁能抢先拿到魔剑?你说说看。」
「……我想要魔剑。可是,总不能连性命都赌上吧!」
尤吉的脑袋被子弹一枪打爆。艾里基特开枪的动作超越了肉眼的反应速度。
他将冒著烟的新型手枪收回怀里,那是「灰发小孩」交给他的兵器。这项工作分秒必争,只不过令人遗憾地损失了一名能言善道的手下。
「──好了,这里还有其他有意见的混帐吗?」
在现在这种时候,才更需要魔剑的力量。
他的手下只把魔剑当成能高价卖掉的财宝吧。然而一整队人人装备魔剑的四十名强盗,将会变成足以匹敌一支军队的战力。
只要拥有力量,就能将那种力量当成商品贩售。
往后将不再是强盗的时代。艾里基特的第一目标,就是正在大肆招募志愿者的旧王国主义者──托吉耶市的基鲁聂斯阵营。
(我们只能在「真正的魔王」时代的夹缝间存活。一旦王国统合,像我们这种人就没有未来了。)
他摸著怀中的手枪。鸟枪已做了更进一步的改良。如今连没有力量,只能等著受到攻击的人也能随身携带这种武器。强盗势必会变成更容易被讨伐的存在。
(……之所以找人牵线,也是看准了这种趋势。透过「灰发小孩」加入破城的基鲁聂斯的旗下。就算旧王国输了,只要在与黄都的战争中展现出魔剑的力量,就能和黄都做交易……)
他有十成胜算。既然托洛亚被杀了,魔剑就不再是不祥的象徵。
尽管两者之间的战力具有绝对的差异──魔剑这种东西,在分类上与他目前持有的这种手枪相近。在和平时代的军备减缩趋势中,让少数士兵保有巨大力量的魔剑的需求反而应该会增加。这就是艾里基特的想法。
手下们一阵哗然,虽然出现一点混乱与骚动,但最后也平息下来。
先不管有几个主张与尤吉相同的人,他把讨论全部交给手下们处理。既然那些人目睹了尤吉的死,他们就不是真心要反驳。
「……听好了,为什么像我们这种不入流的山贼有办法搜刮那个托洛亚的遗产?因为我们很强?因为我们脑袋灵光?还是因为我们人数多?」
他的话已说到了最后,只需再推一把,强化手下们的决心就行了。
「都不是吧,只因为距离很近。怀特是我们的地盘,我们比任何人都熟悉山里的环境。其他人连托洛亚在这一带的哪座山,不在哪座山都不知道。我们一定会拔得头筹。」
「那就来吧……!那些宝物想拿就有!我们办得到!」
「管他什么魔剑的诅咒……我们跟你走,老大!」
「说得好!听清楚了!传说迷信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骇人的托洛亚的死就是证据!大伙儿上吧!」
那是等同于龙的灾厄。他藏身于化外秘境,没有理由地袭击村庄,累积财宝。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财宝全都是魔剑。因此才会遭到星驰阿鲁斯的抢夺。据说「星驰」只夺去最强的一把魔剑就飞走了。
没有哪位传说人物是无敌的,骇人的托洛亚死了。
◆
距离怀特非常遥远的黄都,其郊区有一座尖塔。
在由于人口密度的增加而进行都更作业的这个区域中,有座以黄都二十九官的权限保留未拆的钟塔。尖塔内部的楼地板全被拆掉,只留下沿著墙壁而建的阶梯。
寒冷闭塞的空气让这里看起来像是天花板很高的监牢,不过住在里面的人却是整个世界与囚犯一词最不相称的存在。
「…………」
「住得还算习惯吧?」
「…………」
黄都第二十卿,锔钉西多勿丢出了他不怎么期待得到回答的问题。
对方沉默了很久,但似乎也没有对这个住所感到不满。
而且这种特殊改建就是应停在他头顶上方远处的那只鸟龙──星驰阿鲁斯的要求而做。
它如同往常那般,隔了一拍后才轻声回话。
「……西多勿。」
「嗯,什么事?」
「哈鲁甘特……会来吗……?我想和他分出胜负……他还没来吗……」
「啊……不知道耶。那个大叔……哼!他丢下工作在北方到处乱跑喔。不过下次会议的时候就会回来吧?不知道他会带回什么样的勇者候补。」
「……这样啊。既然如此……那就没关系了……」
西多勿坐在最底层的阶梯,开始吃起时候有点晚的午餐。
那是上等的白面包。他这个男人天不怕地不怕,一身傲骨。但吃饭的地点偏好选择安静的环境。这点倒是与阿鲁斯意气相投。
「……不过啊,阿鲁斯。你……不管最后是谁来,都不会输吧。你至今的战斗全都打赢了,连对上熏灼维凯翁也不例外。你认为……哈鲁甘特大叔真的找得到能与你战斗的家伙吗?」
「…………你在取笑哈鲁甘特吗?」
「啊?怎么可能嘛。我问的是你有没有苦战的经验。」
西多勿立刻察觉气氛不对劲,赶紧切换到其他话题。
阿鲁斯的翅膀影子虽然位于上方高处,但只要它有那个意思,在西多勿品尝下一口面包之前,他就能杀死西多勿无数次。
「……有喔…………是个很强的家伙。」
「哦,就是熏灼维凯翁吗?」
「……你在胡说什么……?那种家伙……空有年纪,一点也不强……托洛亚……比什么龙都强得多了……」
「喔,是骇人的托洛亚吗?那个传闻果然是真的啊。人人都想听那个故事喔。」
「……这个。」
鸟龙特地降落到塔的中层,从道具袋里拿出一把魔剑给西多勿看。那把剑有著暗棕色的剑鞘,与同样稍嫌骯脏的木柄,给人一种老旧的印象。
「…………这是席莲金玄的光魔剑。是托洛亚……最强的武器……所以我想要它……」
「就是将维凯翁砍成两半的武器啊。他真的收藏了很多魔剑吗?」
「……嗯,可是……我对其他的魔剑没什么兴趣……如果背包过重,会飞不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那还真是可惜啊!」
──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魔剑乃是一把的价值能匹敌一座城市的财宝,是无法解析的异常存在。魔剑不会说话,所以连其真正的来源也无人能知。
不过据说它们和「客人」一样,是器物类型的超常存在。
获得强大的神秘力量,无法被另一个世界「彼端」的物理法则系留的器物,就成为被放逐到这个世界的存在。
不只是剑,它们以各种型态的魔具出现在这个世界。星驰阿鲁斯拥有的多数武装就是那样的东西。
……不过在象徵意义上,魔剑仍是独树一格的存在。
从遥远的古老时代开始,那就是超常领域的武力象徵。许多势力为了获得魔剑而爆发争端,或是聚集于魔剑的力量之下。许多魔王自称者因此诞生又因此消失。
也许骇人的托洛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专门寻求魔剑。
「骇人的托洛亚的实力如何?」
「……嗯,他的技术……很厉害。有很多……没有魔剑,就做不到的招式。对那家伙而言……就算我飞在空中,也没差。方向也是……大量的魔剑,就像生物一样……」
「……」
「只要差一点……真的……如果稍微晚了一点,有可能……死的可能就是我…………」
就如同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小孩,西多勿从小就常常听到讲述骇人的托洛亚的恐怖故事。不只是持有魔剑的人,连接近魔剑持有者都会遭遇名为托洛亚的灾厄。
所以人们认为不可以持有魔剑,那会招来死亡。
那个传说的存在是连龙都能杀死的阿鲁斯最感到畏惧的对象。
他确实存在于怀特的山脉之中。
(……真可惜啊。没有人能一直赢下去。传说迟早会完结。)
阿鲁斯利用它的翅膀,随心所欲地进行篡夺之旅。击溃了许多创造历史,或是可能名留青史的人物。揭发被人守护的秘密,彻底改变了世界,使世界与「真正的魔王」出现之前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它是一只颠覆这个世界所有神秘事物的开拓者。
「你怎么杀死托洛亚的?」
「……对心脏……开一枪。靠近后射击,打中了……不过,我觉得他还会动……所以擦身而过时,将这个……」
冒险者茫然地看著收入剑鞘的光之魔剑。
「抢走,出剑。斜向……将他砍成两半。」
「喂喂喂……这是多么夸张的神技啊。」
在维持超高速机动能力的情况之下,瞬间将武器从枪械换成剑。而且还灵巧地抢走敌人的武器为己用。
那是光听就令人赞叹的高超技术。那么将这么厉害的星驰阿鲁斯逼到极限的骇人的托洛亚,又是多么可怕的怪物呢?
「…………」
「阿鲁斯,你希望遇到强敌吗?」
「……还好。」
「那么,你想要什么?」
鸟龙停在嵌在墙壁的阶梯上,转动细长的脖子。
从尖塔顶端的窗户射进的光让它眯起了眼睛。
「国家。」
──星驰阿鲁斯。它的欲望没有极限。
正因为如此,身为黄都第二十卿的西多勿才会成为其拥立者。
不能让这位英雄获胜。
◆
「……注意了,有人比我们先到达。那是尤吉还在说废话时就果决出发的家伙。」
艾里基特边谨慎地在树林的阴影中移动,边为手枪装填子弹。
……搜索山脉西侧的四个人还没回来,有可能是被同样盯上魔剑的强盗杀了。艾里基特他们的行动似乎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既然前往其他可能地点的手下没有发现魔剑,骇人的托洛亚的据点只有可能在那四个人失踪的西侧。
「不过我们握有地利。就算被其他人先拿到魔剑,只要用陷阱搞死他们就行了。不会给那些家伙挥剑的机会。很简单吧?」
「就、就是说啊……老大!」
「既然知道地点,那就赶快动手吧!」
一群单纯的家伙。艾里基特原本可是用持有魔剑就无敌的说法煽动手下。
现在的艾里基特却是以与当初的说法完全相反的话驱策他们,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许,有些人是故意装作没注意到吧。
──最多可以接受牺牲掉半数的人,这是艾里基特的盘算。即使在抢夺魔剑的过程中消耗二十个人,还能剩下二十名的战力与多出这个人数的魔剑。
艾里基特以帮助他爬上山贼老大宝座的脑袋计算著过去与未来的损益。
「喂、喂,老大!」
「怎么了?」
「……有一个人回来了!那家伙是,呃,叫什么名字啊。」
「伊比多吗?」
远处山路上有一位削瘦男子脚步不稳地朝他们走来。敞开的道具袋摇摇晃晃的,每走一步都会掉出里面的东西。
他的眼神涣散,即使老大艾里基特站在他面前也一样。
「……喂,伊比多。你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啊?」
「……」
「这样啊,你瞧不起我吗?」
当手枪的枪口朝向他时,意外发生了。
──一道湿润的水声响起。
伊比多的上半身沿著右肩到左侧腹的斜线滑落到地上。
紧接著,腰部、左肩关节、双眼连成的头部水平线。艾里基特还没碰到他,伊比多的身体就散成一堆肉块。
他明明已经被砍了,要怎么做才能让肉黏著继续走路?
不可能。那是不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力量。
「……这、这是──」
「──是魔剑!你们应该看得出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强盗用了魔剑!本来就会发生这种事,没什么好惊讶的!去西侧的人已经死了!就只是这样!」
「可、可是……这种死法……!」
这是不祥的徵兆,艾里基特心里想著。
用在尤吉身上的手段没办法使用太多次。该怎么压制这波恐惧的浪潮呢?就在他脑中思考的时候……
「奇怪?」
站在艾里基特面前最右边的男子突然怪声大叫。
他的胸口出现一个彷佛被针刺出的小红斑,接著那个红斑越来越大。
「奇、奇怪!」
男子不断发出疑惑的声音,最后倒在地上。
「啧……!」
艾里基特咬牙切齿地想:遭到攻击了。刚才的伊比多只是诱饵。
对方正在观察被活动尸体吸引而凑上前的他们。在哪里?
「老大!这是……啊呀!」
一个影子从远处冲过来的伙伴背后掠过,那个人的身上随即爆出火焰。
简直就像人体被变成炸药,明亮的巨大火焰波及了四周。光是火焰的冲击波,就让他又死了两名手下。
火焰之中有个正在动的人影,此人身体前倾,姿势宛如野兽。
在那个怪异人物的背上,有著无数的……
「……开什么玩笑!你是哪个混帐啊!」
艾里基特举枪对准人影。
那个人的模样在高热的蒸气中模糊摇曳。他的身体高大,手脚粗壮。
是大鬼?还是山人?
「聂尔•崔乌的炎魔剑。」
那个人以死神般的低沉声音低语。
对方缓慢地一步步走来。艾里基特的枪口不断摇晃,不只是因为摇曳的蒸气让他无法瞄准。
「铿!」,又一道声音响起。
站在艾里基特旁边的副将眉心被打出与方才相同的针刺斑点,就此倒下。
「神剑凯特鲁格。」
与人影擦身而过的强盗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瘫倒在地。
其四肢和伊比多一模一样……
「基达伊梅鲁的分针。」
啪答、啪答,脚步声逐渐接近。
这位扛著数不清的剑,背负无数诅咒魔剑的男人。
是强盗,是普通的强盗。他绝对和自己一样,是盯上魔剑的强盗。
艾里基特只是稍微晚了一步,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骇人的托洛亚不可能还活著。
◆
他没办法找对手锻炼。
正如同剑的型态所代表的意义,魔剑造成的效果大部分都会致人于死。若想做几百次这种锻炼,就代表得利用能充分运用实剑的重量、大小、异能的单打独斗,进行这种与锻炼的意义产生矛盾的实战。
因此圣域的亚孔只能做一些在常人眼中看不出确切成果的锻炼。不过他心知肚明自己的技术还不够纯熟。
他从早到晚都在做挥剑训练,然而完全达不到他的目标──父亲的剑术程度。他大口喘气,大量汗水从下颔落下。
他的父亲就坐在附近的树墩上。从太阳高挂于天空时就静静地观看亚孔的锻炼。
看完整体的成果后,父亲笑道:
「你没有使用魔剑的才能呢。」
他也知道,自己一生都无法像父亲那样。
亚孔是山人,父亲是小人。他们是一对连种族都不同的父子。在人族中,山人是体型庞大、体格壮硕的种族,与有如小动物反应灵敏、动作灵活的小人正好相反。
在壮硕力大的山人之中,亚孔的力气格外强大。虽然没和山下的其他人做过比较,不过他每天都能轻松地背负堆得比自己高的柴薪,翻过险峻高山。如果在平地上,他甚至可以在太阳升起到落下的时间里,毫不间断地全速奔跑。只要身上没有背东西,其速度还能快过马匹。
他从未患过任何疾病,早上的割伤到傍晚就会痊愈。父亲在亚孔小时候就说过,他的生命力特别强。
只有在进行这种魔剑锻炼时,亚孔才会消耗大量体力,直到他喘不过气。
无论是力气或年轻的体格,明明自己在各方面都比父亲优秀,使用魔剑的实力却让人感到双方天差地远。
「你太温柔了。所以才会受到魔剑意志的影响,妨碍你自己的招式。那就是让你耗费多余体力的原因,身体和内心出现了冲突。」
「……既然如此,下次……只要……舍弃那些意志就行了。我……还行。爸爸。下次、下次……在让你看之前,我一定会做到。」
他大口喘著气,这么回答。这种对话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每次的成果都很糟糕,父亲还曾经因此劝他放弃当魔剑士。但亚孔却没有放弃,他没有考虑过任何其他道路。父亲也没有强迫亚孔更换跑道。
亚孔拄著拐杖站起身。那是他在两年前准备,当自己被锻炼耗光力气后使用的拐杖。毕竟不能将父亲的宝贵魔剑当成拐杖使用。
「……咳、咳!山猪肉应该腌得差不多了,我来做爸爸喜欢的浓汤……回家吧。」
「你已经很累了,不用做晚餐。今天的风太冷了。」
个头太小的父亲没办法将肩膀借给亚孔搀扶。
他和亚孔一点也不像。无论是长相、力气、技术。或许正因为如此,亚孔才会迫切希望拥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是他儿子的东西。
──魔剑士托洛亚,地表上最强的魔剑使用者。
身为他的儿子,是圣域的亚孔的骄傲。
◆
然而就在那天,亚孔对这件事感到一股不确定的不安。
他问出了这段平稳的日子中故意不提的问题。
「爸爸……我不必继承魔剑士的事业吗?」
父亲从不说明为何他要持续这种罪孽深重的掠夺行为。
餐桌对面的父亲露出疲惫的笑容。
「不必,这种事到我为止就好了。」
小人用的餐碗一下就空了。亚孔立刻帮他盛满浓汤。
「……可是,魔剑是扰乱世界之物。既然人们会为了魔剑爆发争端,只要一开始没有那种东西,就不会发生争战了……不就是因为如此,爸爸你才会收集魔剑吗?」
「你听谁这么说的?」
「……没有……只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骇人的托洛亚专杀魔剑持有者。
身高不到人类三分之一的他,能轻易地使用远比身材还巨大的众多魔剑,无论对手是什么样的持有者,都能无情地予以斩杀。过程中既无喜悦亦无悲伤,彷佛在尽某种义务。
亚孔一直思索著托洛亚从未主动提过的义务。
「──或许吧,一开始可能是那么想的。夺取魔剑也许能拯救许多生命,只要没有武器就不会引发争战。这种想法既青涩又浅薄。」
托洛亚没有动新的那碗汤,只是注视著自己倒映于其中的眼睛。
他并非世人口中那种可怕又不讲情理的怪物。只是个温和稳重的父亲,让人无法想像那竟是造就无数杀戮传说的人物。
「……世界不是那样的。就算世上没有魔剑,还是会发生战争。他们追求魔剑,只是将其当成战争的手段。敌意能将木片石头化为凶器。就算没有魔剑……之后可能还会出现更加残酷的东西。」
「……没有那种事!你看嘎辛东西战争、龙斧战役。世界上还有很多没有魔剑就不会发生的战争……!」
「我连仅仅是目击现场的人也会杀,他们只是无辜的平民。」
托洛亚依然平静地轻声说著。
「我就是用这种方式,让人们对魔剑带来的厄运感到畏惧。如果现在重新开始……或许就不会这么做了……听著,亚孔。无论我多么后悔地发现自己做错,也无法补偿那些被夺去的生命。变得轻视生命的我也绝对无法再回到过去的样子了。」
「……」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继续下去呢──亚孔问不出口。
他绝不会停手。直到世上所有魔剑持有者消失之前,他都会坚持下去吧。
父亲或许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让自己信服的答案而奋战至今,又或许是无法中止自己起头的作为。
所以,亚孔希望能回答他,你的儿子将会继承志业,你可以休息了。
亚孔对自己的无力感到焦急。已经观摩过伟大父亲的技术,已经做过这么多的锻炼,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自己却依然追不上父亲的脚步。
「……我是爸爸的儿子,不会说出爸爸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这种话。」
「这样啊,谢谢。」
亚孔离开了温暖的室内。为了稍微……再做一次锻炼。
小月在夜晚中大放光明。
他的父亲像在思索人生的意义那般,缓缓地啜饮浓汤。
◆
从那天晚上过了三个小月。命运之日。
(──上面。不对,是斜向冲刺而来的前方。」
在大雨下个不停的山里,托洛亚正在锁定空中敌人的位置。
前后左右,上下移动。与在地上爬的人相比,对手的移动选择实在多太多了。
而且对手的行动方式不像其他鸟龙那样受到本能与风向的左右。它凭藉著时常置身死地者才具备的判断力,预判对手的下一步之后才做出行动。
所有靠力量行事的人都无法逃出这种宿命:一旦出现更强大的对手,自己就会失去一切。
对骇人的托洛亚而言,那个对手除了星驰阿鲁斯之外别无他者。
(……开枪了。)
阿鲁斯的手指扣下枪的扳机。托洛亚察觉到那细微的动作,刺出了细剑。
细剑名为神剑凯特鲁格。它可以伸长实体剑刃的攻击,形成隐形的斩击轨道,是一把在近身战斗中打乱对手攻击距离判断的魔剑。
不过当骇人的托洛亚使用那把魔剑时──
「──『啄』。」
他将集中于一点,如针刺的一击戳向鸟龙。那个位置在直线距离二十公尺的半空中。阿鲁斯的翼膜开了一个洞,造成位于空中的它无法稳住姿势。
(不妙,比没打中还糟糕。)
敌人的速度太快了。纵使阻止了它的狙击,然而不但没有造成致命伤,还泄漏了托洛亚的底牌。而且「啄」这招刺击不是能连续使用的动作。若不打落对手就会中枪的想法害他心急过头了。
阿鲁斯从空中落下,同时手中枪枝火光一闪。子弹打中山上的巨石后反弹形成跳弹,逼向仍维持刺出魔剑动作的托洛亚腋下动脉。
挂在腰间的短剑自动弹了起来,剑刃成为盾牌挡住了剧毒魔弹。
法依玛的护枪。这把以锁链相连的短剑会对飞向自己的高速物体产生反应,但那不是绝对可靠的防御。这次只是运气好。
(星驰阿鲁斯不用雷轰魔弹吗?)
托洛亚拥有操纵磁力的魔剑。对方就是在提防这把剑。
地面上插著许多魔剑。托洛亚将右手的神剑凯特鲁格往地上一插,换拔出另一把魔剑。席莲金玄的光魔剑。
「客人」、蜘兽tarantula、龙。当他不得不与超脱常轨的存在交战时,体格娇小无法携带大量魔剑的托洛亚就会以这种方式用剑。周围宛如魔剑的坟场。
「…………真强呢……」
鸟龙阴沉地轻声说道。看来他没想到敌人是意料外的强者,似乎感到很不耐。
托洛亚冲向阿鲁斯的降落地点。距离还很远,若是让光魔剑伸长到最大限度,有办法砍中吗?
「喂……那把剑……」
「……!」
此时,某个东西飞向了托洛亚的头顶。那不是雨滴。
而是泥巴形成的无数危险刀刃。
「铿──!」
他立刻拔剑划出锐角般的轨道,光魔剑的轨迹形成了防御空中攻击的盾牌。那道光芒只出现在拔剑之后的短短一瞬间,随即消失殆尽。
那是唯有知道最强魔剑真正价值的他才能使用,名为「鸟屋」的应用招式。
阿鲁斯已展翅飞去,离开托洛亚的视线范围。
「──腐土太阳。」
在泥刃落完后,一颗可以两手环抱的球状土块跟著落下。就是它造出刀刃雨吧。
托洛亚瞬间移动视线。就连被魔具引开注意都在阿鲁斯的算计之中。法依玛的护枪有了动静,虽然以护枪的反应速度终究赶不上,但还是可以从自动迎击的方向察觉阿鲁斯本人从后方发动突击。
已经没有再次发动光魔剑的时间了。他以另一只手挥动具有镰刀状刀刃的斧枪。不是朝视线前方,而是左斜后方。
攻击交错而过,传来了割裂肉体的触感。双方穿过了彼此。
托洛亚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致命魔弹。他挥出的魔剑剑刃挡住了阿鲁斯在极近距离射出的子弹。鸟龙没有趁这个最佳时机解决托洛亚,只能维持突击的速度穿了过去。
(……我也被他看穿了啊。)
双方擦身而过的那瞬间,他的攻击只掠过了阿鲁斯的身体。因雷特的安息之镰。它能消去伴随挥斩时制造的所有声音,是专门用于奇袭的魔剑──
他已经忘记这种触感很久了,身上冒出恐惧的冷汗。
长久的经验告诉他,骇人的托洛亚即将命丧于此。
以制裁罪恶的死神自居的自己,终于也迎来遭受制裁的时刻。
「爸爸!」
远处传来一道声音,是亚孔。
──他即将目睹托洛亚的死亡。
托洛亚咬牙切齿,憎恨命运的作弄,将光魔剑收回剑鞘中,插在眼前的地面上。不能让亚孔卷入他与这只鸟龙的战斗,这是他种下的因。
(……再赌一次吧。再赌上一次我的性命吧。)
他拿起因雷特的安息之镰,割断法依玛护枪的锁链,收进衣服里。
(反正这条命没什么价值。)
阿鲁斯在空中盘旋。右前方,不,是从正上方发动袭击。托洛亚看清了正常人无法目视的速度,连假动作也被他拆穿。
「我也要,我也要战斗!」
托洛亚笑了──你不行啦。
天空中投下一道光,照瞎了他的眼。原来火焰魔具也有那种用法吗?
紧接著,子弹袭击而至。朝前方全力冲刺射出的剧毒魔弹以数倍的速度刺向左胸。衣服里的法依玛护枪自动挡了下来,他赌赢了。
敌人正在接近。就算眼睛被照盲,他也知道。
阿鲁斯的决定性攻击,只有从魔剑防御圈内侧发射致命子弹一个办法。无论是泥巴、鞭子、火焰──都无法战胜传奇的骇人的托洛亚。
双方在这场战斗中都充分明白这一点。
敌人也熟知因雷特的安息之镰的最远攻击距离与威力。
(它应该以为可以挡住这把镰刀吧。)
他抽出镰刀。
(没有错。)
令其顺著加速动作脱离手指。他主动拋出镰刀,让对方误判攻击距离。托洛亚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更换武器。抽回的那只手则是对准了插在地上的魔剑。
「我可是……」
提高速度的阿鲁斯没有停下,笔直地冲向托洛亚。而托洛亚仍然因强光而看不见。
「骇人的托洛亚啊。」
就算如此,只要骇人的托洛亚使出他拥有的必杀之剑。就算闭著眼睛,他也知道那把剑具有最远的攻击距离与最强的威力。当双方再次交错而过的那个瞬间,他抓起插在面前大地上的光之魔剑。
「到──」
「啾」的声音烙印在内耳之中。
「──手了。」
就在指尖碰到魔剑的前一刻──
托洛亚被对方夺去的席莲金玄的光魔剑砍中。以阿鲁斯的接触距离,照理来说应该碰不到剑才对。
「奇欧之手。」
如触手般伸长的魔鞭缠住光魔剑,砍断了托洛亚的身体。
他没料到这种事。没想到阿鲁斯已经到达能利用魔剑的领域──竟然拥有透过鞭子甩动魔剑攻击的绝技。
世界上应该没有万能的通才。
托洛亚也只会顶级的魔剑技术。
「爸爸……!啊啊啊,爸爸!」
已经不见阿鲁斯的身影。它砍杀托洛亚之后,就带著光魔剑展翅飞去。
托洛亚的小小身躯被拦腰砍断。
「爸爸!不要死啊,爸爸!」
身材比自己高大的儿子正在流泪哭泣。
为了在漫长人生中,选择走上无尽杀戮这条道路的修罗而哭。
亚孔握住托洛亚的手,拚命地嘶吼: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我……没有立刻冲过来……!我害怕『星驰』……我认为自己打不赢它……所以才会这样……!」
没关系。
我很适合这种悲惨的结局。
你不是修罗──托洛亚想这么对他说。
亚孔是个温柔的小孩。
为什么生存于黑暗之中的小人会养育山人的孩子呢?他真正的父母是谁,遭遇了什么样的下场?他应该早就知道,托洛亚也明白这点。
就算如此,他仍称呼托洛亚为爸爸。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
骇人的托洛亚无法偿还他累积的罪孽,也没有受到适当的惩罚。
对于被染血的理想磨耗心志的男子而言,这是一段奢侈得可笑的人生。
「爸爸……!爸爸!我会继承你!我会夺回光魔剑!继承爸爸的衣钵!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了……!爸爸!」
(……亚孔。)
圣域的亚孔。
只有这个儿子,是怀特山的无情死神仅剩的圣域。
我想说一声谢谢。
你终日不休息锻炼出的力气与技术早已超越垂垂老矣的我。所以才会希望告诉你,不要当魔剑士,不要变成我这样。
可是,唉。既然如此,为什么──
既然如此,为什么托洛亚没有阻止他的锻炼呢?
为什么没有认真制止憧憬成为魔剑士的他呢?
──我不会说爸爸的所作所为是错的。
(……就算我走的路是错误的……)
受到他人的憧憬让托洛亚很开心。心爱的儿子肯定了自己的人生。
只要这样就够了。
「爸爸……!」
骇人的托洛亚死了。
没有哪位传说人物是无敌的。
◆
(……星驰阿鲁斯。)
那名男子携带无数魔剑,征服了这座山。
骇人的托洛亚带不动的负重量,他轻松地背起超过那个数字十倍的魔剑。
未曾松懈的锻炼所造就的身体远比传说的魔剑士更庞大,更强壮。
(我要向你讨回魔剑。我不会再让他人制造掠夺,也不会掠夺他人。)
就按照父亲的期望,让魔剑在这座怀特山的深处永远沉睡吧。自己则遵照父亲的愿望,过著不当死神也不杀人的生活。
他很希望能对在世的父亲发誓,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那样的魔剑士。
企图夺取魔剑的篡夺者们纷纷涌向父亲的墓碑。魔剑会产生争端。
他拔出了魔剑。
──他舍弃了自己的人生。
这个世上仍有骇人的托洛亚应完成的工作。
「聂尔•崔乌的炎魔剑。」
砍死了一群盗贼,他低声细语著。火焰的爆炸声盖过了死前的哀号。
「丛云」。将挥剑时放出的热量蓄积于被砍中的敌人体内后再释出──是父亲的招式。是这把魔剑使用者的招式。他看过好几次。
他不会再让别人掠夺自己。他要让该有的东西回到该在的地方。
在夺回光魔剑之前,他的人生不再是他自己的。
他使用魔剑,因为他是魔剑士。
他杀人,因为他是死神。
「神剑凯特鲁格。」
他确认了魔剑之名,并用剑刺向远处的一人。
隐形的延伸剑刃集中于一点,贯穿极远距离的敌人。这个招式名为「啄」。
「基达伊梅鲁的分针。」
他又劈开了一个人。那是能延迟发动斩击的招式,是只有骇人的托洛亚能办到的绝技。这一斩只是为了让他确定自己也能办到。其名为「换羽」。
「法依玛的护枪、音鸣绝、姆斯海因的风魔剑、凶剑赛耳费司克。」
唰、唰。
他一边走,一边挥动无数的魔剑。
他没有使用魔剑的才能。
父亲说过度温柔的个性使他容易受到魔剑意志影响,干扰他自己的招式。那是正确的。身为魔剑士的父亲的看法完全没错。
──既然如此,接下来……
「巴及基鲁的毒霜魔剑、瞬雨之针、天劫纠杀、因雷特的安息之镰。」
他读取了每一把魔剑上的意志。
──只要舍弃意志就好了。
他舍弃了意志。不是魔剑的,而是他自己的意志。所以他现在任凭魔剑以其意志自由行动,也因此才能使用顶级的魔剑高手──父亲的招式。
从小就烙印在脑中无数次的招式。
他没有使用魔剑的才能。
「却有被魔剑使用的才能」。
「骇……骇人的托洛亚……!」
最后剩下的强盗头目呻吟出他的名字。
是的,那就是现在的自己。
「来吧,你想要哪把魔剑。」
此人拥有等同于往日恐怖故事所提及的技术,并且具有远超过故事人物的臂力。
此人持有漫长时代里自各地收集而来的无数魔剑。
此人超越了原本的自我,可使用所有魔剑的奥义。
他是从冥府深渊复活,催讨诅咒命运的死神。
魔剑士grim reaper,山人。
骇人的托洛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