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高耸峭壁般没有任何破绽的微尘暴帷幕有一瞬间被打散。那是不知从何飞来的炮击贯通其绝对防御之后的事。
骇人的托洛亚在那短暂的时间里看清楚了敌人,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在这种极限状况之下,理应被他舍去的自我意志如泡沫般浮现于脑海。
(我……为什么会做这出这种行为呢?)
轮轴的齐雅紫娜握有魔剑,还目击了骇人的托洛亚的样貌。如果比照骇人的托洛亚的传说,她就应该是必须杀死的对象,根本没有实现约定的义务。为什么托洛亚还会继续战斗呢?
(因为我很弱,我很清楚这点。)
因为他无法成为无敌的托洛亚。住在怀特山的那段时间,他就无法割舍弱小的自己。他有所自觉,自己不是能顺著魔剑的引导,当个无情死神的料。
就算明知这点,就算自己的相貌与传说不同,他还是挺身而出。
(如果是爸爸,他应该也会这么做。)
就算骇人的托洛亚不这么做,他所认识的父亲也一定不是会毁约的人。爸爸不可能看到信任孩子的母亲,仰慕母亲的孩子之后,还执意对那两人拔剑相向。
即使现实中父亲的行为并非如此,他也相信著父亲。
「真可怜……你真可怜。什么也不懂……」
蛇龙的头盖发出震动响声,再次将沙子化为风暴。沙子挖掘大地,再将化为微尘的大地当成新的沙子围绕在自己身边。无限的气候现象,具有恶意的灾厄。
「──你不知道吧。这个世界全都是微尘。全都是区区微尘组成形体,走路移动,发出有如言语的声音。让老夫看看你为这个事实感到恐惧的模样吧。」
「『渡』!」
风魔剑产生爆发性的气流。挥出剑后仍不止息的风为他开拓出前进的道路。哪怕敌人是微尘暴,连庞大沙尘中的一粒沙也能操纵,具有地表上最强的力术,他也不会退却。
(但在这个空间里,要贴近到魔剑的攻击距离之内并不容易。)
「老夫的权能会将这项事实赐予所有人。你还是跪地哀求怜悯吧!」
「你的那点权能──」
肌肉发出哀号。他以莫大的力气强行驱动肉体,不停地发动奥义。
「对于骇人的托洛亚,还差得远了──!」
前进。巨大的岩石夹杂在沙尘之中飞了过来。深深压低身体,翻滚躲过。再次挥出风魔剑。透过来自地面的震动,他察觉蛇龙本体正在移动。凶剑赛耳费司克──由无数钉子构成的魔剑,朝前方呈扇形射出。
其中一根钉子刺入敌人的身体。手中剑柄传来磁力般的力量,告诉他这把所有钉子皆为一体的魔剑击中了对手。
「别以为你能逃走,『微尘暴』!别想逃离我这个死神!!别想逃离骇人的托洛亚!」
「你说老夫会逃?」
蛇龙大为震怒,将下颚转向山人。
「老夫岂会逃走!可怜啊!唉,老夫诚心为你感到可怜!你这个毫无价值的微尘!」
托洛亚穿过猛烈吹拂的致命气候现象,终于抵达目的地──谁也没办法碰触到的亚托拉泽库的底下,毁灭之神的底下。没有任何气候现象能阻挡骇人的托洛亚。
因为他是跨过地狱而来的死神。
「你也……你也……!被卷入微尘之中吧!」
他向前踏了一步,手指搭上魔剑。感受著魔剑的意志,魔剑的奥义。
一斩就能杀死且毁灭对方。他办得到。
「查利基司亚的爆破──」
天空撕裂了空气。
突破音速的冲击破坏了整个现场,就连托洛亚立刻挥动风魔剑制造出的防护壁也遭到贯穿,让他的头壳受到强烈震荡。
冲击余波瞬间就把赌上性命拉近距离的托洛亚推了回去,他的身体狠狠地撞向岩壁。托洛亚吐出一口从破裂的胃袋溢出的血。
──是地平咆梅雷的狙击。
「……该死。竟然在,这种时候……」
刚才那发梅雷的狙击远远偏离了目标。从托洛亚的位置来看,弹著点在亚托拉泽库的后方。
就算如此,那一击仍有以人类的角度来看翻天覆地,堪称天灾级的威力。
「你这家伙……」
同样受到强大冲击的亚托拉泽库上前,将托洛亚纳入其攻击范围。微尘暴还没被解除。
蛇龙巨大的尾巴逼近到眼前。托洛亚挣扎著想要站起身。然而风魔剑不可能抵挡巨大质量的物理性攻击。托洛亚死定了。
只要有那把光魔剑,炎魔剑,音鸣绝。现在还剩下的可用手段是……
然而还没找到应对方案,托洛亚就双膝一跪,发出呻吟。
「……!呜喔!」
因为他突然感受到一股袭击全身的痛楚。
那是一种彷佛皮肤底下的血肉沸腾,言语难以形容的感觉。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正准备碾死托洛亚的亚托拉泽库也停止了动作。
因为它也遭遇了同样的痛楚。那是不具实体,无法抵御的怪异攻击。
◆
「──翼稳脱壳穿甲弹APFSDS、凝固汽油弹,我考虑了很多种手段。」
微尘暴的外面,魔王坐在车内自言自语。她的名字是轮轴的齐雅紫娜。
「微尘暴这东西简单来说就是几千层的间隔装甲。穿甲弹应该打不穿吧。而且因为那是操纵沙子与风的力术,就算以凝固汽油弹火攻也应该没有用。」
不用说,在她身旁的钢铁巨人就是她的最高杰作,穷知之箱美斯特鲁艾库西鲁。现在的它打开双肩,露出八角形的金属板。
「所以才会选择这家伙──指向性能量武器ADS。哪怕是伟大的微尘暴,也阻挡不了微波对皮下组织的感应加热吧……!」
「我、我什么都,造得出来喔!微尘暴!我会……帮上,妈妈的忙!」
那种痛楚的真相,是因为表皮底下的组织被直接加热。
微波会因为空气中的水气而衰减,但却能轻易穿透乾燥的沙尘。构造上虽然酷似「彼端」的毫米波武器,但这个武器的目的不在于镇压暴徒,而是直接杀伤亚托拉泽库与托洛亚。
美斯特鲁艾库西鲁不只能重现「彼端」的兵器──还能根据敌人的性质,将兵器的性能强化到致命的程度。
「痛苦地死去吧!让你尝尝孩子被杀的母亲身怀的恨意……去死吧,『微尘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在惨叫声中,构成微尘暴的沙尘落到地上。
就像它遭到梅雷的箭矢击中的那一刻,沙尘失去力术控制时那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很好!有效了……啊?」
齐雅紫娜感觉不对劲。就算是微尘暴痛苦过度失去意识,这也未免太快了。
虽然只要持续照射能量,就有可能杀死它──
「……啧!」
当齐雅紫娜见到微尘暴消散后的那片景象,她不禁砸了砸嘴。
浑身是伤的骇人的托洛亚跪在地上,却不见她的仇敌踪影。
被挖得坑坑疤疤的峡谷壁面开出一个巨大的洞穴。她当然很清楚蛇龙原本的生态──因此才会选用这种迫使对方动弹不得的攻击方式。
「为什么它还能动……!照理来说那是足以让意识中断的剧痛啊!」
一般来说,越是因自己的强大而骄傲自大的龙族,就越不可能采取那种手段。但是它们依然有可能这么做。
「那头蛇龙竟然逃跑了!」
只限于处在非得使用那种手段的情况下。
拥有一击必杀权能的微尘暴,能够潜入地底逃脱或发动奇袭。
◆
「库乌洛,你快点──」
从怀中传出的丘涅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哭泣的小孩。她应该在哭吧。
「快点逃吧。」
「咳!」
库乌洛咳出血。他吸入微尘暴的粒子,可能只有几粒沙。身处战车机魔里的轮轴的齐雅紫娜应该还比较安全──能从山崖上俯视混乱战场的这个位置已经如此接近微尘暴。
明明如此接近战场,他仍无法做出准确的观测。刚才的射击指示的精确度实在太糟糕了。
他明明看得见,明明应该可以解决敌人。然而借用了地平咆梅雷这位英雄的力量,他却什么也没办到。
「我到底在做什么……哈、哈哈哈。」
库乌洛断断续续地吐著血,悔恨地紧抓地面。
「我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啊。只看到一片黑暗。」
他目睹了超乎想像的终极修罗。那是库乌洛已经失去的真实领域之力。看见那种力量,更令他深感自身的凄惨与弱小。
「吶,库乌洛,你没事的。所以赶快逃吧。」
「闭嘴。」
他擦了擦嘴角。如果想活命,逃走就好了。这点他很清楚。
然而那就等于证明自己再也看不见世界。对库乌洛而言,陷入黑暗与死亡同义。
没有人需要他。他人对库乌洛要求的只是天眼的才能。
「你给我闭嘴……!该死……!」
他有时候很羡慕丘涅。
她总是过得很愉快。没有人要求她应该具有什么才能,也不需要掠夺他人就能活下去。明明是寿命短暂的造人,她却不会对未来感到恐惧。
「你没事的。」
丘涅再说了一次。
山下的沙子又开始活动。亚托拉泽库此时正潜在地底。
一旦它重新回到地面上,肯定会再次制造出杀戮的气候现象。
那个风暴下次可能就直接扑向库乌洛了。绝对不能再失手。
但是,一定会打不中。
他已经无法想像出命中目标的未来了。那是库乌洛怎么看也看不穿的死亡黑暗。
「丘涅。无论……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有衰弱死去的时候。谁也不是无敌的。」
库乌洛垂头丧气地说道。
反正无论如何微尘暴都会遭到讨伐吧。如果按照预报的路径,它接下来就会抵达赛因水乡。就算不需要库乌洛的观测,地平咆梅雷一定能亲眼看见目标,让箭矢正中微尘暴。事情就结束了。
即使库乌洛在这里拚死挣扎,也只能多救几条赛因水乡居民的性命。
「……就算是这样,也别叫我逃跑,不要否定我的眼睛……拜托你……」
「我没有否定你!库乌洛现在还是看得见喔!对不对!」
「……咦?」
愚笨的造人少女喊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就是因为你一直看得见,攻击才没有命中!」
如果他真的看得见,攻击应该就命中了。如果他有打倒微尘暴的力量,就没必要逃离现场。丘涅的话支离破碎,自相矛盾。
他的眼睛看不见,应该看不见才对。
「库乌洛……库乌洛其实一直都看得见喔。我很清楚。对不对?因为你拥有能看见一切的天眼。库乌洛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你认为看不见比较好』。是库乌洛故意让攻击失误的!」
「不对。我……咳,是遵照作战──」
真是如此吗?
他的能力「天眼」,是能够捕捉到超出常人视觉范围、听觉范围之事物的感官能力。是一种可以同时感受超越五感的直觉、热力、磁力、联觉的力量。
如果他真的没有丧失那种感官能力,应该一开始就知道才对。
──知道「不能」让狙击命中目标。
「我,啊啊……啊啊,该死。」
库乌洛遮住眼睛。
那是畏惧黑暗的他不可能做出的动作。
丘涅说他并没有失去感觉能力,却用同一张嘴要他逃走。
那些话看似矛盾,却没有任何矛盾之处。
「……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唯有集中意识才能看见目标。没错,他是如此相信的。在观测刚开始时,他连骇人的托洛亚的心脏跳动都能看见。
面对微尘暴,面对终极修罗的战斗,他没有将注意力投向其他方向的余裕。
所以,他就「当成没看到」。
(从一开始,这里就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此地是起伏剧烈,适合观测的复杂地形。对他以外的人亦是如此。
──观测手不一定就不会受到观测。
这个峡谷里,有其他人和库乌洛一样正在进行观测。
不是旧王国主义者。如果是,负责支援狙击的库乌洛应该会立即遭到射杀。
那些人的任务是在确认狙击成功后,铲除失去利用价值的他。
(或许从一开始……黄都就把我当成弃子。)
一切都说得通了。利其亚新公国、旧王国主义者、欧卡夫自由都市。为了迈向全新的时代,他们打算清除所有威胁王国的隐忧。
如果能揭露所有秘密、拥有天眼的戒心的库乌洛也不例外。
如果他为了生存而顺从本能选择的行动,证明他失去了天眼。
(如果我不必站在掠夺他人的那边──)
如果能感知一切的天眼有办法观测即将发生的未来……
他的眼睛就看到了那样的世界。
(那该有多好呀。)
库乌洛闭上眼睛。
那是死亡随时都会到来,笼罩世界的黑暗。
他第一次自愿做出那种常人理所当然就能接受的行为。
封闭感觉。让所有与世界对抗的感觉沉沉睡去。
身体浸泡在死亡之中。他一直躲避的恐惧就在身旁。
然后,张开了眼。
他看见了色彩。
荒芜的峡谷里,有土壤的青,岩石的紫,天空的绿,水的橙。搅在一起的鲜艳色彩如水波般扩散,荡漾。某处的花朵轻轻摇曳。风儿拂过水面,溅起大小不一的水花。从某处飘来的羽毛翩翩飞舞。
远处,有著圆形的地平线。
库乌洛站在星星上,世界以他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无尽延伸。
天空所及之处,就是他的知觉所到之处。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能看见这些景色。
「──啊啊。」
库乌洛第一次开怀地笑了。
他现在能清楚看见了。右后方八十二公尺处有一人,左后方二十六公尺处的上面有一人,右手边三十一公尺处的底下有一人。
库乌洛一直逃避掠夺他人的人生,如今他已无处可逃。一旦完成任务就会被夺去性命,若是逃亡则会失去黄都这个安身之地。
即使如此,虽然能清楚地看见那样的未来──他仍然充满了喜悦。
「原来,我根本没有失去自己的世界啊……」
「库乌洛!」
丘涅大喊著。为什么自己要将她藏在风衣中,如今库乌洛已经彻底明白这个举动的意义。是因为不希望其他人看见她,希望她在自己死后也能活下去。
他现在终于可以提出那个愿望。不求回报,不需要理由。
「丘涅。我有一个愿望……一个很愚蠢的愿望。」
践踏他人、掠夺他人才能过活的人生让库乌洛身心俱疲。
他不想再看到别人死去,不想再听到别人的惨叫。
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解答。
比起为了求生而为非作歹,即使被人利用遭人掠夺也无妨,因为他不想再掠夺他人任何东西。如今的他衷心地如此期望。
库乌洛已经和那时候不同了,他现在有办法拯救不认识的陌生人。
「就算很蠢,我仍一直想这么做。」
「不行!」
「梅雷!我现在传达位置!这是最后一次……!一千三百六十/六百二十八!」
他对著通信机大喊,犹如流星的箭矢落下。当它出现在地表上的瞬间,已经贯穿了微尘暴。
风暴散去,他目睹带来灾厄的蛇龙胴体惨遭射穿的模样。
──就在这个瞬间,从三个方向射出的箭矢刺穿了库乌洛。
他听到了丘涅的惨叫。
「──这样就行了。」
库乌洛笑了。与生俱来的天眼,就是他自己。
他赢了。他看见世界了。
「我的愿望……实现了。」
此人凭藉超越生物极限的知觉,认识整个世界。
此人具有看透对象的五感,辨识出致命一点的精确观察力。
此人身怀超越成千上万次经验的直觉,有能力做出连自己都不知其所以然的最佳选择。
全知的他以自身意志选择未来,乃是天眼的持有者。
先知seer,小人。
戒心的库乌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