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不知道伊加尼亚冰湖这个名字。但若要列举实际踏入冰湖的人,即使翻遍了历史恐怕也是寥寥可数。
……不过至少现在就有两位。两排钉鞋的脚印歪歪曲曲地延伸至看不见尽头的大冰海边。
「呼哈哈哈哈哈!好冷!这里好冷喔!比想像得还要冷!」
走在前头的是赤裸著上半身,虎背熊腰的壮汉。
他背著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巨剑,怀中还抱著两人份的行李。那充足过头的活力却看不出衰退的迹象。
「……但我不会输!罗斯库雷伊在这种程度的寒冷天气里行军时也没有抗议过!既然如此,我就要超越他!你说是吧,武官大人!」
「啊……?」
另一个人则是气喘吁吁,走路摇摇晃晃。
他带著重量不到领头男子手中行李四分之一的物品,全身裹在好几层御寒衣物中,却还是那副德性。
「我……才不管那么多!而且你注意一下,竟然拿我和第二将做比较,那个……不会有失厚道吗!你该不会其实很看不起我吧!」
「嗯,厚道!不过武官大人比罗斯库雷伊差劲是事实吧!这种程度的事实大家都知道喔!」
「呼、呼……那种话……就叫有失厚道啦!」
壮汉之名为屠山崩流拉古雷克斯。
正如同其夸张的别名,他是一位野心勃勃且充满行动力的年轻剑士。
──而另一位跟在后面的人,也毫无疑问是受到巨大的野心所驱使。
他是黄都第六将,静寂的哈鲁甘特。
「不过就算在这种寒冷之地,也到处都是野兽!真亏它们活得下去呢。而且体型比沙漠的野兽还大!你看到刚才那只白银熊吗?」
「……嗯,是因为啊,拉古雷克斯。这跟体表面积有关系。也就是说,小老鼠之类的生物在低温环境下很快就会冻僵──」
「哦,不用再说下去!反正我也听不懂!重要的是,这代表它们的食物也很丰富!」
没有人不知道伊加尼亚冰湖的名字。但这个地名的正确意义与大众的认知多少有些不同。
只不过,没有人不知道存在于伊加尼亚冰湖的那头龙的名字。
「你真的要挑战冬之露库诺卡吗?」
「这是当然!如果要举出这个地表上唯一能与罗斯库雷伊相提并论的对手……除了冬之露库诺卡,别无他者!而且,如果我是真正的罗斯库雷伊──」
──如果我是罗斯库雷伊。拉古雷克斯用了好几次这种表达方式。
「就不可能无法获胜。因为他是成功地独力屠龙的人类。」
「……这……」
在熟知内情者的眼中,可以断定那是非常可笑的目标。
但无论那是想法多么稀奇古怪……甚至性格与哈鲁甘特非常合不来的对象,能在这种严酷的雪地环境与他同行,为他向导的人,除了这位拉古雷克斯以外也没有别人了。
如果哈鲁甘特没有失去自己的部队,应该就能在万全的状态下进行这场雪地行军吧。
然而他现在做不到这件事。如果不仰赖拉古雷克斯的猛剑,哈鲁甘特这种程度的角色不知道会被这座冰湖的巨兽杀死多少次。
更进一步地说,在这块土地上梦想著挑战冬之露库诺卡的冒险者中,像拉古雷克斯这种实力与行动力兼具的伙伴是少之又少。
「不晓得罗斯库雷伊是怎样的将军!你有和他拿剑交手过吗?」
「唔,嗯?算是吧。」
「他的攻击想必很强劲吧!至少能够将对手的胸甲连同手中的剑一刀两断。还有速度应该疾如闪电!」
「呃……我搞不懂啊,为何你能将从未见过的罗斯库雷伊剑术说得如此天花乱坠……?」
哈鲁甘特听说他出身于距离黄都遥远的南方边境,一个叫哈奇那的小州。
这个男人以自我的方式进行锻炼,自认能对打赢冬之露库诺卡。若再加上这座伊加尼亚冰湖的严酷环境,他的鲁莽挑战更是困难重重。
在行军的路上,必须以钩子和绳子攀登突出于冰面的岩石。
拉古雷克斯带著意气风发的气势,竟然空手就抓住岩石的凸起处,像猴子一样爬上去。哈鲁甘特只能目瞪口呆地仰望著他。
他拉著拉古雷克斯丢下来的绳子往上爬,祈祷自己冻僵的手指能够抓稳。
「……呜……等等……这点程度……!咕……和我无数的战功……第六次扫荡鸟龙……第八次扫荡鸟龙……还有那第二十二次扫荡鸟龙比起来……!」
「都是狩猎鸟龙呢。」
「不要说出来!」
「还要再说的话,武官大人的体能实在太弱了!」
是我老了──他想这样喊,不过一想到这只会让自己显得更悲惨,哈鲁甘特只好把话吞回去──再加上,如今他还失去了部下。大多数精锐士兵都在讨伐熏灼维凯翁的远征中阵亡。
经历凄惨败北的他之所以还没被换下黄都二十九官,是因为要处理接下来的王城比武大会,没时间召开新任第六将的选出会议,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理由。
静寂的哈鲁甘特是个无能之徒。
他是个汲汲营营于维持权力的小人物,只会不断狩猎鸟龙以主张自己的功绩,甚至使他被人戏称为「拔羽者」。即使在表面上被当成是火灾的利其亚新公国之战里,他的鲁莽突击作战理所当然地不被赞扬。
因此,这是最后的机会。
(让有十成胜算的棋子──冬之露库诺卡成为候补勇者。)
这个地表上最强的种族。在这些一头就形同灾害的龙族中,更加强大的个体。听到黄都即将举办竞争最强之位的王城比武大会时,寻找候补人选的二十九官一定都想过那个名字。
──只要拥立冬之露库诺卡,不就赢定了吗?
然而现实是如何呢?
没有人从黄都千里迢迢来到伊加尼亚冰湖。
没有人放弃原有的政务,做出将一切赌在王城比武大会的愚蠢行为。
没有人想过,如果和没人看过的龙进行交涉时……必须支付其代价。
而且,他们之中谁也没找到像拉古雷克斯那样鲁莽无谋的男子。
哈鲁甘特一边走著,一边轻声哼唱:
「……啊啊,啊啊,雨从天降。高耸的欧努马山上。白翼轻拂扫过。随后落下,棘刺,棘刺,棘刺──」
「哦,武官大人。您在唱童谣吗?」
「……嗯。这是艾诺兹•希姆歌章千篇。《野寒田冻》。棘刺,就是指雪。当时伊加尼亚是热带地区……谁也没接触过雪。」
「……」
「这是三百年前的歌曲。」
拉古雷克斯的推测应该是正确的。
冬之露库诺卡没有袭击人类村庄,只是一直徘徊在这座宽广的冰湖,以捕食大型野兽维生。因此不管是哪个国家都没制定讨伐它的作战。它也没像一般的龙搜集金银财宝。所以虽然它是人人都认同的地表上最强存在,打倒它也得不到任何宝物。
至少在这一百年的时间里,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拉古雷克斯。就算能和露库诺卡对决,你要怎么挡下它的爪子?」
「别担心。我已经练好面对威力远远强过我手中猛剑的招式。这是为了应付龙这种对手──啊,当然不是用蛮力,而是像这样将来袭的攻击力道卸向一旁的招式。重点在于将攻击往旁边推开。」
「那么,如果它逃到空中的话该怎么办?你的剑就碰不到它了。」
「哇哈哈哈哈哈!您说的没错!可是龙不会永远飞在空中!它迟早会累,我就趁它让翅膀休息时击杀它就好!我对基础的体力锻炼可是没有懈怠喔!」
「别忘了龙息的存在。你应该想到应对的办法了吧。」
「……这……」
踏冰前进的拉古雷克斯的步伐稍微停了一下。
当然,那只是哈鲁甘特追不上的短暂片刻。
「靠气势。」
「……气势……?」
「正是。没有什么事无法靠气势解决!罗斯库雷伊就会这么做吧,武官大人!人能胜龙!既然已有如此确切的例子,那就毫无疑问有胜算!这点是可以确定的!」
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的思考模式。再说,相信能以凡人之躯战胜龙的故事,就是一种愚蠢。
拉古雷克斯的确很强。哈鲁甘特曾见过他将必须仰头观察的巨兽一剑劈成两半。他有自信,一定也充满了勇气。
(不过,他应该会死吧。)
哈鲁甘特以受到刺骨寒意影响而变得模糊的脑袋如此思考著。
他需要拉古雷克斯的地方,只有让他成功完成交涉之前的去程。
这位鲁莽无谋的男子应该会在挑战最强古龙之后,一无所为地死去吧。
接著,哈鲁甘特之后就会……之后,之后会怎么样呢?
(……我是不是也在做和这个男人一样鲁莽的尝试呢?)
与从未见过的传说存在成功交涉,让对方允诺参加王城比武大会……甚至还护送自己回家。他真的认为能办到这种事吗?
其他二十九官不会做这种愚蠢的尝试。
惨败给熏灼维凯翁,目睹晴天的卡黛死去,哈鲁甘特该不会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自暴自弃了吧?
寒冷削弱了思考能力。地面反射著太阳的光芒,看起来十分刺眼。
双腿累积了大量疲劳,走在前头的拉古雷克斯不时必须停下来等他。
──眼前是宽广的冰湖,是一望无际的死亡地带。
没有人见过其身影。任何人都知道伊加尼亚冰湖的名字,却没有人踏进过这里。
冬之露库诺卡。很久没有与人接触的传说存在。
那个生物真的实际存在吗──
「……官大人!武官大人!」
「……唔!怎么了,拉古雷克斯?」
「这句话应该是我要说的才对喔!你千万不能倒下。武官大人必须活下去当我那场战斗的见证人。」
「这、这样……啊。我……晕倒了啊。」
太难堪了。眼前又是一座断崖。
他顿时觉得心情沉重。虽然自己还有登山的体力,刺骨的寒气却逐渐渗入一件又一件的衣服里。即使爬上断崖,回程时他仍得走过同样的道路……
「……拉古雷克斯。那个,这话有点难启齿……」
「什么话?」
「冬之露库诺卡,那个……嗯。」
「嗯。」
「我觉得应该不存在吧。」
这句话让壮汉歪了歪头,接著笑出来。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如果不存在,那也没关系!这样就只是证明比起不存在的龙,实际存在的我更强。就算只是为了确定这点,我也要找遍这里所有地方!太阳还高挂在天空中喔!」
「慢著……等一下……不要拉绳子。我、我撑不下去!」
两人在断崖前持续了一阵子这种没完没了的对话。
哈鲁甘特完全无法理解为何身处如此恐怖残酷的世界,拉古雷克斯还能如此地充满活力与自信。
「放弃抵抗吧,武官大人!你这个样子还算是与罗斯库雷伊并列的二十九官吗!」
「别再说那种话!你听好……!我叫你不要……再拿我和第二将做比较!」
不过哈鲁甘特的力气一定输给对方。接下来他将会被绳子捆住身体,拉上断崖吧。一想到拉古雷克斯的强硬态度,这种程度的恶梦是有可能成为现实的。
当他脑中想像的那样的未来,抬头仰望断崖时……
却看不见太阳。
他注意到一个阴暗的影子落在四周。
「……拉、拉古雷克斯。」
「哇哈哈哈哈哈!丧气话等之后再说!先动脚吧,第六将大人!」
「不是,你看上面……」
哈鲁甘特没办法再说下去了。
那里有著让他忘记如何呼吸的存在。
断崖上。
那东西不具丝毫凶恶气势或杀气,只是以冰冷的眼神俯视著他们。
与熏灼维凯翁类型不同的──洁白光滑的耀眼龙鳞。
左右对称的宽大翅膀,勾勒出流畅曲线的脖子。
那是比精致的神像更加优美的最强古龙。
它是真实存在的。冬之露库诺卡。
「──你就是……」
面对这种令人吃惊的状况,拉古雷克斯没被吓到,而是立刻举起了剑。
站在旁边的哈鲁甘特第一次看到,他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于敌人身上时露出的杀气腾腾表情。
「冬之露库诺卡吧。我的名字叫屠山崩流•拉古雷克斯。今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讨伐你成为英雄。」
冬之露库诺卡沉默不语。
一想到对方可能随时喷出吐息,哈鲁甘特就顾不得面子,死命地趴下躲进断崖的遮蔽处。投射在地面的影子改变了大小,那只龙似乎展翅飞行后降落在此地。
他近距离目睹了谁也没见过的传说之龙。
成天想著如何维持权力的小人物哈鲁甘特,如今直接面对了最强的龙族。
「回应我的挑战吧!」
拉古雷克斯不敢大意地举著剑。
那有什么意义呢?一旦那只爪子朝他拍下,他手上那种人类规格的剑,有办法做到什么抵抗吗?
最强之龙说话了:
「──哎呀哎呀,真是辛苦你不远千里而来。」
「……」
清澈的水蓝眼睛之中,已经不见刚才双方相遇时哈鲁甘特窥见的那股冰冷。
白色的古龙带著与现场气氛不符的温和态度,抬起了头。
「正如你们所知,我就是冬之露库诺卡喔。欢迎两位的到来……只可惜在这种不毛之地没什么东西能好好招待你们。呵呵呵!」
「你……你在戏弄我吗!」
「没有喔。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有什么不对吗?父母没教过你吗?」
「……」
「真的很久没见到人类了呢。方便聊聊外头的事吗?虽然我不太清楚时下的用语。呵呵呵呵!」
对拉古雷克斯而言,自己被一爪打死的结局或许还比较能让他能接受。哈鲁甘特也有同感。
这只龙根本不把两位人类当成敌人。
「等……等一下!」
哈鲁甘特不禁冲了出来,脚尖却被冰块绊倒,难堪地滚了两圈。
「冬……冬之露库诺卡!是否可以请你与这个男人交手!不过……你该不会──」
要说出下半句话,得需要莫大的勇气。
为何他要为了这种个性与他完全不合,又蛮横鲁莽的愚蠢男人,鼓起不必要的勇气?
「──害怕区区的人类吧!你这百年来的无敌就是靠这种方式守住吗,露库诺卡!如今双方是无关种族,词术相通的战士!既然如此,逃避胜败的一方将永远被讥笑为输家,你觉得无所谓吗!」
白龙瞥了可怜的闯入者一眼。
然后似笑非笑地哼了口气。
「嗯,我无所谓喔。」
「你说什么……」
最强之龙确实存在于此。
它选择避开人类,谁也没见过冬之露库诺卡。
「如果想拿我这种糊涂老太婆的名字炫耀,就随便你用吧。」
「冬、冬之露库诺卡……你……!」
地表上最强的种族。在那之中最强大的存在。
若是拥立它为勇者,获胜者想必就已经确定了。
「没问题,没问题。我认输,是你赢了。屠山崩流•拉古雷克斯。」
……然而……
「恭喜你。」
◆
「小时候我学过文字。去我不想去的教会……学的也只是简单的教团文字。」
踩著冰之大地上硕果仅存的草地,那位男子如此说道。
是人类的枪兵。它还记得名字,天穹的由悉多。
「那是为了写下我打倒的敌人最后的话语。每个人都会嘲笑这种想法,但我是正确的。」
他将挂在腰间的羊皮纸卷丢掉。那是在之后的战斗派不上用场的多余重量。
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不见任何胆怯模样的身影,露库诺卡开心地笑了。
「呵呵呵!你觉得那支细枪能刺穿我的龙鳞吗?因为虚假胜利而骄傲自满的可怜人类。就连稚儿都知道你我之间的差距远如天地呢。」
「别耍嘴皮子了,龙。反正你最后将无法那么说了。」
长枪一闪,宛如凶暴的雷电。画面模糊远去,只留下那道光芒──
景色的样子变了,犹如倒映于水面的月亮。
「……在某种意义上,你和我是朋友呢,冬之露库诺卡。」
在高耸的断崖上,年迈的森人张开了双臂。
它知道这位森人是经过无数的苦心钻研才到达这个境界。
惨梦之境艾斯维鲁达,这个名字它不可能忘记。
「我也曾经想过,如果和你一样是龙该有多好。或是……如果当个短命的人类,就能因为有限的生命,更努力投身于词术之道。但如今的我不晓得自己会不会那么想。」
「……艾斯维鲁达。你的能力远不及我。我可以饶过你那无药可救的不逊态度。若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多么徒劳无功,就放下你的法杖吧。」
「不,露库诺卡。你就是我的梦想。是我这个只认识死亡与战场的可悲森人生命里,唯一的一盏明星。或许──在我的心中,只有那盏星光不是凄惨的梦。开始吧。」
艾斯维鲁达的声音咏唱起词术,点亮了数盏宛如星辰的眩目热术之光。
啊啊,多么美妙呀。这就是人类锻炼出的能力颠峰。
一想到那是他至今生命的一切,又有谁能嘲笑人类的努力是没有用的呢?
露库诺卡应该回应他的觉悟,于是它深吸了一口气──
「……有些人认为你只存在于故事里。」
景象又变了。在镜子般的白银世界中,背著巨大钢铁机关的小人笑了。他是名为左之枷亚姆谷撒的武器商人。
露库诺卡就是在那时第一次看到使用燃料在雪原上行驶的机械。
「很过分对吧?所以我要让他们知道,你确实存在于现实之中。而且,还变成了那些家伙也能明白的现实价值──也就是变成我的现实金钱财产。」
「……左之枷亚姆谷撒。别做出那种愚蠢的尝试。这一个大月中,你花了多大的力气找我?你敢说自己还有与我交战的余力吗?」
「咯咯咯咯,真是有趣的老太婆呢。别装高尚了。龙这种生物应该残酷一点。你那种程度的残酷,和我的兵器比起来简直就像小孩子。」
世界进步了,他们甚至能造出这样的机械。
若是它从未见过的那股力量,或许存在些许的可能性吧。
它看到了亚姆谷撒的兵器。火药的机关开启,无数的火之箭矢──
「找到你了,冬之露库诺卡。妈妈……爷爷……都没……骗人。我……我终于找到了……」
「哎呀,你伤得真重。赶快急救一下吧。我送你回冰湖的入口。」
少年穿过野兽群居地来到这里,右手刚才被扯断了。
少年的名字是不到之冢拉拉其。他彷佛连擦掉伤口滴出的血的时间也没有,激情地大吼。
「……不对!我……不是逃过来……我是来打倒你……!不管爷爷还是曾祖父也没成功……你的,银龙头!就由我拿下了!」
「你为什么不懂呢?那只是鲁莽无谋的尝试。以那种伤势,你连白银熊都打不倒喔。你还有璀璨的生命……听我这把老骨头的劝告,能不能别因为一时的狂热而舍弃掉它呢?」
「你……你对我的生命又懂什么!从父母那边继承了这个身体,这份愿望,没有任何不足之处!不准你……污辱地表最强的骄傲,冬之露库诺卡!」
露库诺卡大可对那个弱小的战士置之不理。
事实上它也打算这么做。
少年没有犹豫,他鼓起最后的勇气,以剩下的那只手挥剑砍向白龙──
◆
「喔、喔喔喔喔──!」
在咆哮声中,拉古雷克斯纵身一跃,然而他的剑又挥空了。
给予他巨大自负的各种剑技,完全没办法对那个传说造成伤害。
「──哎呀哎呀。你玩得太累了。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
「我,不是在玩!」
钉鞋踩在冰上,将身体回转一百八十度全力使出横斩。露库诺卡只是稍微缩起前肢,就让对方扑了个空。
「胜利和名誉都送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难道是老糊涂了吗──呵呵呵!真是难以理解呢。」
拉古雷克斯已出尽全力了。在一旁观看得哈鲁甘特非常清楚这点。
是全力没错。一边警戒路库诺卡突如其来的爪击,眼睛也丝毫没从头部移开以提防对方的吐息,同时进攻其脚与翅膀,期望停止龙的动作。
他也很清楚,那些尝试看起来有多么可笑。
「唔唔唔唔唔……呜喔喔喔!」
「……算了吧!快住手,拉古雷克斯!你哪有什么胜算!它说的没错!」
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做的是多么鲁莽的行为。
它如果真的有意战斗,双方一见面就会喷出吐息立即杀死他们两人。面对真正的龙,根本不可能进行对话或交涉。
冬之露库诺卡总是那么做,如今也是。
要怎么让那种存在参加弱小人类的战斗呢?
无论是冰湖外的三王国兴衰史,甚至是「真正的魔王」带来的恐惧,之于它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对于与他人比较不具意义的顶点存在来说,连位居顶点的名誉……也不过是像这样能随意拋弃的敝屣。
「我、我会帮你宣传……!你只要获胜就好!不需要感到羞耻,也不必内疚,你就是屠龙的英雄!拉古雷克斯!」
「……武官,大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擦掉汗水。
那是一位将生命奉献给愚蠢的尝试,怀抱愚蠢的梦想,最后愚蠢地死去的男人。
哈鲁甘特完全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想法。
「武官大人能认同吗?我说的话不是没经过脑子的大话吗!」
「……这、这个……」
「──我相信能用这把剑打倒龙。从小时候开始,脑中假想的敌人都是真正的龙。就在四年前,我听说了罗斯库雷伊的英勇事迹……终于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不,那种人物根本不存在。
哈鲁甘特很想这样大喊。然而那是不能让黄都二十九官以外的人知道的真相。
「我终于知道,无论受到多少嘲笑,就算被骂是鲁莽无谋。人类……我确实可以打倒龙。」
──如果我是罗斯库雷伊。
那句话是认真的吗?他真的相信能成为那样的人吗?
他知道在这个地表上,还潜藏著多少其他强者吗?
(……这个男人死定了。)
至少只要它认真起来,只要挥出一爪就能杀死他。
到时候,拉古雷克斯将会发现,耗费自己一生的梦想全是徒劳无功。他的生命想必会以没有意义的死收场吧。
「呵哈哈哈哈哈哈!──武官大人,我很开心!除了武官大人以外,根本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武官大人确实是个贫弱、难搞,老是说丧气话的家伙!不过您在这场战斗中的陪伴,是最让我开心的事!」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果。愚蠢的行径就该得到与那种行径相称的回报。
「……啊,原来如此。没错,若没有让你实际体认到自己有办法杀了我,就无法让你服气。没办法了,只好这么做──」
冬之露库诺卡移动爪子。它手下留情的程度已经到了极限,人类对它仍旧形同小虫子。
屠山崩流拉古雷克斯举著剑,他相信自己的力量。
哈鲁甘特的脑中快速地思考著。这明明不是他的性命危机,只不过是一位愚者自找死路,他还是这么做。
参谋长皮凯已经死了。他和自己不同,是一位很有能的参谋,却被龙轻易地杀死。
无须名誉也不在乎胜负,真正的最强种族。
它像是避开他人般躲了起来,没有任何人成功杀死它。
这位最强存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称为最强呢?
只有哈鲁甘特目击到双方相遇的第一个画面。那双从山崖上俯视底下的冰冷眼神──
──他只来得及想到这里。
思考的速度赶不上现实,凌驾于任何强大剑士的爪子擦过拉古雷克斯。
残暴的碎裂声响起。
「拉古雷……!」
「……哎呀哎呀?」
鲜血滴了下来。坚固的大剑被从中间打断,闪亮的碎片散落于冰原上。
「……我挡住,那只爪子,了。冬之……露库诺卡……!」
拉古雷克斯仍然站著。
他持剑手臂的关节被一击打碎,软弱无力地垂著。
其中一块被打飞的碎片深深地割破其上臂,鲜血直流。
就算如此,他仍挡住了最强的一击。
──他有这种将来袭的攻击力道卸向一旁的招式。
「……冬之露库诺卡!」
哈鲁甘特冲上前,挡在他与露库诺卡之间。
他既脆弱又衰老,连一个士兵都没带。他就是一个只给人如此印象的无能男子。
「我知道了……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你在害怕什么。」
「……你说害怕?我会害怕什么?」
他面对著最强的龙。
在漫长的人生中,他可曾梦想过此刻的景象?
哈鲁甘特想制止冷到发紫的嘴唇颤抖,却办不到。这名男子不断追求与自己不相称的微小力量,最后终于与远远超越其梦想、超越其能力范围的巨大存在面对面。
「你──很失望吧?」
「……」
白龙仍旧静静地伫在那边,听著他的发言。
「……没错,只有这种可能。在百年之前,你应该战斗过很多次。应该有许多英雄为了求取功名,向你挑战而死去吧。」
为何早已不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存在,至今仍被称为最强?
若要被称为最强,就必须战斗。
它一定有过与强者较劲的过去,和其他龙类一样享受斗争的过去。
「然而,你的最强已经『强过头』了。身怀觉悟之人……有望击败你的人,全都如同泡沫在你眼前消失。我说的没错吧?」
究竟需要多么耀眼的锻炼成果,或是具有多么高尚的精神,才能挑战高高在天的最强种族?这是身为弱者的他无法想像的事。
更凄惨的是……如果只能看到那样的人们发出挑战,却伤不到自己就被击溃的样子。它的失望究竟会有多深?
……哈鲁甘特第一眼望见的那双冰冷眼神。
那一定就是冬之露库诺卡真正的想法。
「你的内心世界和这片景象一样,吹袭著永无止境的风雪……!」
「呵呵呵呵呵呵!……这个嘛,谁知道呢。」
白色的巨龙微微倾著头,就像当初遇到它的时候那般。
说到底,哈鲁甘特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个推测是否正确。
他若是因为那些不敬之言而被立刻打死也不奇怪。
尽管如此,也没有其他的赌注可用了。
其他二十九官才不会做出这种愚蠢的尝试。
「──在黄都,有那种人。」
「……?」
「你所寻求的真正英雄……如今正汇聚于黄都。你知道吗?从你的时代就存在的迷宫,有十二座已经被一只鸟龙突破了。」
没错。哈鲁甘特知道它的所有传说。
知道绝不会让冬之露库诺卡失望的真正英雄之名。
「杀死了所有人民都惧怕的魔剑士,骇人的托洛亚……!你知道是谁从他手中夺去席莲金玄的光魔剑吗!那个人利用那把魔剑……在我哈鲁甘特的面前,亲手杀了熏灼维凯翁……!那样的人物在现在这个时代,确实存在!冬之露库诺卡!」
最强的白龙停下动作,注视著弱小的老将。
「──愚蠢的人类。」
看起来就像听故事听得入迷的少女。
「我从未看过像你这样的人。」
「呜……我是……我、我是……我是!黄都第六将!静寂的哈鲁甘特!」
「嗯,哈鲁甘特。我牢牢记住你的名字了……就像勇敢的英雄,拉古雷克斯一样。」
英雄。他这时才望向获得最强之龙授与此称号的拉古雷克斯。
原来他早就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经过那么久的行军也不喊苦的强壮男子,只是承受龙爪最轻的一击就耗去了所有体力。精神处于极限状态的哈鲁甘特,连关心原本要拯救的拉古雷克斯的余裕都没有。
「拉古雷克斯……」
冬之露库诺卡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看在那份勇气上,我可以送你们回去,然后前往黄都。你刚才的话……就和拉古雷克斯一样,我相信确实不假。」
「……」
哈鲁甘特浑身发软,跪在地上。
若是拥立它为勇者,获胜者就已经确定了。它是真正的最强存在。
他为了让自己接受达成如此优异成果的现实,光是让维持这种恍惚状态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不过,他还是能回答下一个问题。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星驰阿鲁斯。」
那是他盼望超越的敌人,是他远在彼端的梦想。
他希望和与他拥有共同遥远梦想的唯一挚友战斗。
「这样啊。阿鲁斯很强吗?」
地表上的最强种族。在那之中最强大的个体。
面对冬之露库诺卡,有谁能回答那个简短的答案呢?
哈鲁甘特就办得到。
「──它是最强的。」
◆
在浅眠之中,它总是作著那个梦。
溶解流逝的过往残影之中,他们总是让它抱持淡淡的期待。
他们拥有不败之强,拥有长时间的钻研。
也许,时代的进步能超越过它。若是不属于以上任何一者的精神光辉引发了奇迹,那或许就一定──
它相信,一定,或许,就能展开一场战斗。
人类枪兵掷出了神速之枪。
森人的巨大火球以烧尽一切之势逼近。
小人的无限箭矢宛如一道墙壁遮蔽了视线。
还有年幼的勇士赌上所有生命举剑挥来。
而它呼出了吐息。
龙息本身就是对世界使用的词术。
火焰,雷电,光。热术是制造出能量的词术。
不过唯有它……唯有它的吐息,在生活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命中,唯一能引发完全相反的不同现象。
挑战它的所有人都知道那种吐息,都企图克服那种凶暴的威力。
还残留绿意的平原,不知何时的断崖,闪烁著冰晶光芒的湖泊──它的眼前有好几个景象。
不过当它的吐息过去后,景色全都变得一模一样。
首先是白色。连空气都为之冻结的白色,覆盖了视野所及之处。
很快地,色彩转变为黑。连岩石或冰块都因为世界的剧变而被碾碎,化为被挤成一团的黑色结晶。它看著所有物质构造都被压缩崩溃。
万物死灭。连风都没有。唯独碎片漂浮于空中──最后散落一地。
它心爱的英雄们一点也不剩。
「客人」来自的「彼端」,据说是一个气候变化由时间而非土地决定的世界。
而在分成四份的一年中,有一个时节被取了那样的名字。
万物回归宁静,封闭在美丽的冰里。在下次的再生之时到来前,无论是植物或动物,整个世界都会经历一次死亡时刻。
──其名为,冬天。
此人乃是地表上最强种族之中,数百年来皆冠上真正最强之名的人物。
此人具有可改变地形与气候,瞬间消灭所有生命的屠杀吐息。
此人是翻遍历史未曾见过其败绩,冰之词术的使用者。
它甚至不让对手与之交战,徒留一片荒凉景象。
冻术士silencer,龙。
冬之露库诺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