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罗斯库雷伊即将出场第四战。当然,六合御览的对战表是他所操纵的。
──时间回溯到决定对战表的两小月之前。
黄都设有为数众多的市民公会堂会议室。虽然市民们广泛地利用这种设施,但是很少有人能想像足以左右政治决定的重要会面竟然会在这样的房间里进行。
就在这天,有七个人聚集于会议室之中。带头的是绝对的罗斯库雷伊。
他认真地打扫室内,将烛台插上全新的蜡烛,迎接其他与会者。
「哎呀,看来我是最后到的呢。」
这位给人温和印象的老者是黄都第十一卿,暮钟的诺伏托库。
他负责管辖「教团」,在六合御览之中拥立擦身之祸库瑟。
「是啊,第十一卿。虽然我们可以立刻就开会,但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了不了……别在意我。是迟到的我不对。呃。虽然听起来像迟到的借口,不过我在路上给了个孩子面包……算了。立刻开会吧,第二将阁下。」
诺伏托库尴尬地搔着头,坐到空位上。
「那么就直接进入话题核心吧。」
一位戴着单片眼镜的老人首先开口道。
伊兹诺库皇家高等学校工术专业一级教师,骨节的欧诺佩拉鲁。
在罗斯库雷伊的战斗之中,他负责支援制造直剑的工术。
「差不多到该决定对战表的时候了。已经剩下没多少时间喽。」
「最大的问题还是拥立第一千零一只的基其塔•索奇的丹妥那家伙吧。」
有着瘦长如铁丝的身躯,一口乱七八糟牙齿的男子。黄都第九将,凿刀亚尼其兹。
在黄都镇压托吉耶市的旧王国主义者时,他与荒野辙迹丹妥是一同负责指挥北方方面军的将领。
「他还是丝毫没有接受我方招揽的意思。最好看作丹妥那家伙已经彻底被欧卡夫自由都市吸收了。至少应该在对战表上把他分在与罗斯库雷伊不同的组别……或是在对战之前,嘻,先干掉他。」
「不成。丹妥是女王陛下中意的人物吧?」
戴着深色眼镜,有着褐色皮肤的男子。黄都第二十八卿,整列的安特鲁。
在罗斯库雷伊的战斗之中,他负责支援操作挥剑轨道的力术。
「如果换个方式来看,也可以视为丹妥牵制了欧卡夫的军队。在那些家伙吸收丹妥的时间点,他们就失去了对我方发动全面战争的手段。要如何在对我方有利的条件下拆解欧卡夫,将其纳入黄都的掌控。这会是往后的方针。」
「……到头来,我们还是得避免出现对上棘手的拥立者的可能性啊……」
给人严厉印象的秃头男子。黄都王室辅佐御医,血泉的埃奇列吉。
在罗斯库雷伊的战斗之中,他负责支援罗斯库雷伊用来强化自身的生术。
「关于拥立者具有高威胁度的穷知之箱美斯特鲁艾库西鲁与地平咆梅雷,我方会把他们放到与罗斯库雷伊不同的组别。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对前半四场对决的对战表提出太多意见。就让他们的计谋在他们自己的组别里头尽情发挥吧……」
「前提是有没有把他们分配到其他组别……安排在后半的四场对决。」
戴着薄片眼镜,眼神犀利的男子。黄都第三卿,速墨杰鲁奇。
第一个构思这场六合御览,盼望改革黄都的男子。
「该不该把『教团』的推荐名额放进我们这组呢。由于此事关系到第一轮比赛,我希望在今天就做出决定。」
「这个嘛……总之呢,根据我的看法……」
诺伏托库开口说道。大家对他的期待,就是负责这种收集情报的工作。
因此,他已经透过对擦身之祸库瑟派出杀手,验证了其战斗能力。
「──不该让库瑟与第二将对上。」
就像是锔钉西多勿对星驰阿鲁斯所做的那样。
打从一开始,暮钟的诺伏托库就同样也是用来「陷害自家候补战败」的拥立者。
「对于擦身之祸库瑟过去战斗的调查,总之……大致都完成了。一言以蔽之,很诡异呢。在他周围所发生的死亡都没有原因……」
「别只调查过去的案例,应该观察他是如何战斗的比较好吧?库瑟本人不是没有多大的本事吗。」
「是的,已经做过了。」
诺伏托库在桌上摆了几张照片。
照片上所拍到的都是诺伏托库派去的杀手尸体。他们的验尸结果毫无例外,全都显示那些人遭到短刀刺伤。肩膀、腹部、腿部。
「……就像这样。总之呢……除了腹部受伤的一人以外,看起来都不是致命伤。」
「你的意思是……即使伤口不致命,他们仍然因此而被一击杀害。」
「我再次重申自己的看法……库瑟的力量极度地诡异。那是超越结果的因果,应该说……即使库瑟本人没有碰触到目标,对手也会死于只能说是突然暴毙的状况。我认为他反倒是第二将在第一轮比赛中最应该避免碰上的对手……因此不能让他在首战遇上库瑟。以上就是我的报告。」
──擦身之祸库瑟。
「教团」的候补者被认定为适合当罗斯库雷伊第一轮对战的对手。
为了让以罗斯库雷伊为首的改革派改变黄都的体制,他们认为或许应该在前期的比赛就让人民目睹第二将打败「教团」的圣骑士,借此对人民加强有必要设立新社福机构的印象,帮助改革制度的顺畅进行。
然而与此同时,罗斯库雷伊也不能战败。而且他没有特殊的能力,不过是个普通人类。就算机率微乎其微,只要有『意外死亡』的可能性,他们就必须尽全力避开那种危险。
罗斯库雷伊维持着那副端正的相貌陷入思考,同时对诺伏托库道谢。
「……我明白了。谢谢你,诺伏托库卿。不过这是个有益的情报。就把擦身之祸挪作其他用途的棋子吧。」
「喔……是什么样的用途?」
「对魔法的慈的实验。」
罗斯库雷伊使了个眼色,桌子对面的杰鲁奇就拿出一叠厚厚的文件。
文件的分量虽多,却只是五天份的纪录。记录这些资料的人拥有雇用具备相对应知识的书记,留下如此庞大文字记录的充分力量。
「这些是弗琳丝妲卿当成事前资料交给我们的魔法的慈实验记录。对慈保有的能力所做的检验,以及其实际战斗能力的推估都详细记载于此。这种有条有理的作法很有弗琳丝妲卿的风格。」
「然后她打算将慈当成战力高价卖给我们吧……」
亚尼其兹瞥了文件一眼。虽然他身为二十九官,却看不懂文字。
「有什么不好呢。能以金钱驾驭的对象在信赖关系上应该也很好厘清吧。」
「不对……那种想法可能太过草率了。亚尼其兹。」
罗斯库雷伊打断他的话。
「我认为比起不为金钱所动的人,对平时就能靠金钱驾驭的对象有必要更加提防与彻底调查。因为那样的人有着『已经被金钱收买』的可能性。即使弗琳丝妲卿有可能成为有力的协助对象,我也不想随便把她招入我方内部。就把她看作是让其尽早败退会比较没有后顾之忧的对象。」
「是喔?不过就这个记录来看,魔法的慈确实是无敌的。嘻嘻,连泡在熔化的钢铁也不会死耶。那可不是能轻易杀掉的对手……」
「──没错。正因为如此,我打算利用擦身之祸库瑟。」
魔法的慈面对任何种类的攻击都是不死之身。
既然如此,必定能以因果不明的手段杀死敌对者的擦身之祸库瑟的攻击有没有效呢。
只要在对战表上将双方凑在一起,就一定能让这两人互相残杀。
罗斯库雷伊如此说道:
「将库瑟与慈放到后半的四场对决。与我分在不同组别。并且尽量早点让这两个人对决。如果魔法的慈能活过这场对决,就把她视为拥有货真价实的战力。到那个时候,我们就用尽一切手段,彻底收买弗琳丝妲卿与魔法的慈本人。将魔法的慈当作在比赛外行动的游击手,控制整个六合御览。」
「那么若是擦身之祸库瑟获胜,又该怎么办?」
安特鲁问道。罗斯库雷伊继续说下去。
「只要没有紧急性,就让他一路在自己的组别赢下去,让他处理掉危险因子。既然他是必杀的杀手,那么即使碰上轮轴的齐雅紫娜或冬之露库诺卡,也一定能除掉对方。」
「未来也许有必须紧急处理掉库瑟的状况也说不定。例如在确定擦身之祸库瑟与黄都敌对的情况──」
「……到那个时候,就让第十一卿展开行动吧。」
「哦。」
第十一卿诺伏托库有气无力地回应。
「如果『只是处理掉他』,那倒是没问题。毕竟库瑟虽然有可能是无敌的,但弱点也很明显……」
罗斯库雷伊稍微点了个头。只要他们拥有最后仍能除掉擦身之祸库瑟的手段,就能根据对战表的组合,反过来利用他推动比赛进行。这也是主办者的特权。
可利用刺客的人,不一定只限于其雇主。
「不过在这点上,又会出现其他问题。」
确实地打赢第一轮比赛。那对于罗斯库雷伊而言是最重要的问题。
于是他们开始讨论将首战的对手换上第二顺位候补的可能性。
但同样的,那位候补身上也有着些许的问题。
「──该拿灰境吉夫拉托怎么办?」
灰境吉夫拉托。在亚塔加煤矿都市以进行类似巡守队的活动崛起的公会「日之大树」首领。在「真正的魔王」时代的混乱之中,不挑工作的他们连连建立许多功绩。最后受到众人认可其能力,让他以勇者候补之姿得以进入黄都。
虽然现在的他们主要担任慈善活动或城市闹区的警卫,其性质在本质上仍然是佣兵公会那种无秩序的暴力集团。
在黄都的知名度方面,他并不会亚于六合御览的其他候补者。然而说到实力──他理所当然地不及星驰阿鲁斯、地平咆梅雷、冬之露库诺卡那些最强等级的怪物。甚至与单独实力明显居于下位的绝对的罗斯库雷伊或奈落巢网的泽鲁吉尔嘉相比,也远逊于他们。
在第一轮比赛之中,以罗斯库雷伊的首战对手而言,他是最好对付的对手。
……因此与会的众人对他抱持的担心并不是针对吉夫拉托本人。
而是在此人背后的拥立者。
「……第十七卿,红纸签的爱蕾雅。」
安特鲁双手抱胸自由自语着。
「问题在于她是否值得信任。她可是不会输给第十三卿与第二十七将的阴谋家。如果可以,我希望在对战表上离她越远越好。我方的优势在于直接将拥立者吸收为伙伴。比起勇者候补的战力,拥立者值不值得信任才是第一要素。」
「……若是『地平咆』身边没有卡庸在就好了。如果他的拥立者不是那个男人,我们应该就可以把比赛开始的位置设在很近的距离,获得胜利……」
「您又糊涂了,埃奇列吉老师。地平咆梅雷那位英雄可不是如此好对付的货色喔?况且就算罗斯库雷伊在封锁『地平咆』本领的情况下获胜,人民也会清楚地看在眼里。行不通啦。我认为避开那家伙是最恰当的判断。」
「罗斯库雷伊,第三顺位之后的候补人选已经挑好了吗?其余的候补是……无尽无流赛阿诺瀑、善变的欧索涅兹玛、奈落巢网的泽鲁吉尔嘉。」
「是的,首先我认为应该避开泽鲁吉尔嘉。」
对于安特鲁的提问,罗斯库雷伊立即做出了回答。
「埃努卿不是野心勃勃的人……然而他的人脉很广,比爱蕾雅卿更难看穿心思。是个棘手的对象。一来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分配给对他的警戒……更重要的是他所拥立的候补,奈落巢网的泽鲁吉尔嘉。虽然不知道双方是怎么搭上线,但她可是前『黑曜之瞳』成员。就算只看她个人,其谍报能力与战斗能力都是吉夫拉托的『日之大树』远远无法企及的。」
「那么赛阿诺瀑呢?」
「赛阿诺瀑的棘手之处,在于他击败彼岸涅夫托的报告有一定的可信度。如果他和我被分在同一组,就是必须处理的对象。但我认为没有必要冒着首战就对上他的危险。于是剩下就只能让欧索涅兹玛当第三顺位的候补──但是它真实身分完全不明。假设无法事前排除掉,让它进入比赛之中,我就无可避免地得赌上危险与其战斗。考虑到给人民的印象,我希望不要在第一轮对战就出现我不战而胜的状况。所以还是把它摆在第三顺位。」
「呵……看起来,你似乎已经对所有人都做过仔细的评估了呢。」
「那是当然的。若非如此,像我这种程度的人就没办法晋级。」
罗斯库雷伊一脸平静地回答。然而现场没有人不知道,这位英雄为了追赶上那些怪物,实际上是费尽心血挖空了心思。
无论再怎么努力地预测状况,建立再缜密的计画……只要他在某处下了一步错误的判断,一切都会就此崩盘。因为罗斯库雷伊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要如何扭转注定败北的命运,夺得胜利的结果。要用尽多么卑鄙的手段,才能制造出那一丝的可能性呢。在比赛开始前的这个阶段,是绝对的罗斯库雷伊能唯一左右的战场。
「这样说来,与吉夫拉托对决果然还是最安全的方案了。」
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本的结论,让亚尼其兹不满地说着。
安特鲁针对议题继续说下去。
「我这边也正在调查第十七卿的动向。值得一提的是她在吉夫拉托那边看不出有玩弄策略的迹象。目前也没有拉拢其他二十九官进入自己派系的样子。」
「也就是说,她是一个人。」
罗斯库雷伊思考着。他知道红纸签的爱蕾雅是一位精明的野心家。
如果站在爱蕾雅的角度,她会怎么想呢。面对众多强者,就算准备了某种帮助吉夫拉托迈向胜利的计画,但实行计画的关键人物还是吉夫拉托。用那种形同走钢索的方法,真的有办法持续到获得最后的胜利吗?
至少靠吉夫拉托这位候补者是办不到的。
「──她有没有可能准备了替代的候补?」
当出现意外状况,导致参赛者在比赛之前就出局时,拥立者可以挑选替代的参赛者出场。当然,要找到具有打赢六合御览之实力的强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安特鲁回答:
「包含那个考量在内,目前看不出任何迹象。自从她从伊他树海道回来之后,第十七卿就开始关照吉夫拉托与『日之大树』的成员。要瞒着『日之大树』的耳目接触其他强者是不可能的事。」
「对了。关于爱蕾雅大人的动向,我想说件事。可以让我发言吗?」
「……请说,欧诺佩拉鲁教授。」
「爱蕾雅大人似乎特别关注那个她从伊他带回来的森人女孩。还暗中操作让她成为瑟菲多大人的同学,加强那个女孩与瑟菲多大人的关系。这件事能不能当成参考的材料?」
「年龄呢?」
「十四岁。」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
「……她换了个方法。不是由她自己出手,而是透过自己的学生笼络王室……应该就是这样吧。」
如此一来,爱蕾雅的动向就合理了。看来她果然没有舍弃掉野心。
但是那个手段并非夺取六合御览的胜利,而是拉拢女王成为傀儡。
对于身怀野心者而言,六合御览乃是绝佳的权力斗争机会,但也因此危险性很高。所以他们可以当作爱蕾雅基于那样的风险而放弃了六合御览……将故意用来打输的候补吉夫拉托送给罗斯库雷伊阵营,借此暂时保障自己的安全。
罗斯库雷伊双手交叠,靠在桌上。
「……如果这一连串的推测正确,红纸签的爱蕾雅的战略是长期性的计画。既然如此,我认为目前拉拢她是正确的作法。欧诺佩拉鲁教授。学校有在监视那位森人女孩的动向吗?」
「当然有。我就是为此而存在。顺带一提,她的名字叫祈雅。成绩有点差劲。是个看起来很有趣的学生喔。」
红纸签的爱蕾雅并没有与其他任何二十九官联手。
也没有在吉夫拉托的背后暗藏其他强者。
她为了达成自己的野心,已经准备其他的手段。
罗斯库雷伊的理性判断她不会造成问题。在进入战斗时,他可以压抑感情,依循合理性行动。然而人类原本就不是理性的动物。为了摆脱不安,还必须要有那么一点的保障。
「──杰鲁奇。关于爱蕾雅值不值得信任,我想请教你的意见。」
「……」
戴着眼镜,给人犀利印象的男子。第三卿,速墨杰鲁奇。在二十九官之中,他公然敌视第十七卿,不断警告其危险性。他也是与第二将罗斯库雷伊联手主导身为主流的改革派,在实务能力上最为优秀的文官。
自从会议的话题聚焦于爱蕾雅的存在之后,杰鲁奇就一直保持沉默。他明白自己的发言将会引导会议的讨论方向。
「……我们就信任红纸签的爱蕾雅一次吧。」
「真的吗?」
埃奇列吉不禁吃惊地大喊。杰鲁奇平淡地继续说下去:
「我比谁都清楚她的优秀之处。无论出身为何──我认为都应该给有能力的人一次机会。在这场六合御览之中,让爱蕾雅加入我方……给予她正确的评价。到那个时候,也许就能平息那个女人的野心。比起单纯的合理性,我更想赌在这一点上。」
「我明白了。」
罗斯库雷伊闭上了眼。
连提问的罗斯库雷伊自己都没有预料到杰鲁奇会如此回答。
但就是因为如此,代表着他的话字字真诚。
「那就决定第一轮比赛的对手为灰境吉夫拉托。与第十七卿交涉,分头拉拢吉夫拉托本人和爱蕾雅。各位对此方针没有异议吧。」
「没有异议。」
「没有异议~」
「没有异议。」
确认所有人同意之后,罗斯库雷伊宣布会议结束。
他已经用尽了所有普通人类能做到的手段。在对战组合的安排上,罗斯库雷伊的意见应该是绝对的。
罗斯库雷伊离开了位子,独自思索着。面对众多举世无双的强者。罗斯库雷伊的那些已经完美计画到终局的战略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
会议结束之后,与会者纷纷离去。
「哎呀哎呀,你竟然会投赞成票,真是意外呢~」
亚尼其兹起身后,看了看还在检视资料的杰鲁奇。
「你是不是对她多少有点骨肉之情呀?」
「……那不过就是卑贱的小妾所生的妹妹。比起私情,我对她的憎恨还比较强烈。」
即使亚尼其兹这么说,杰鲁奇仍然不改其紧绷的表情。
他一直都如同机械般无情、精确。
「我一定会负起做这个决定的责任。」
即使对与父亲同为第十七卿的那个人,也不会改变。
这是在距离六合御览开始,还有两小月的时间点。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第一轮比赛的第四场对决早就已经开始。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对决的结果也早就已经确定了。
决定勇者的史上最大比赛的对战组合表,绝非由运气来决定。
然而就连绝对的罗斯库雷伊,也无法预测自身命运的去向。
◆
那是深深刻划在心中,如今已无法消除的遥远记忆。
窗户是开着的,白色的窗帘随风摇曳。
身患绝症的爱蕾雅母亲正躺在床上。
在那个时候,她的身旁有着准备宣告死亡的医生──就只有这个人。
没有其他任何人。除了年幼的爱蕾雅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父亲召开的晚餐会上明明来了那么多的人,宴会是如此地热闹。父亲过去所爱过的母亲身旁却一个人也没有。
……就连她即将死去的那个时候,也是一样。
因为母亲仅仅是姿色出众而被选上的贫民窟妓女。对于父亲而言,她只是一位小妾。
「……呐,妈妈。」
爱蕾雅握住衰弱母亲的手,努力挤出笑脸。
因为她盼望自己所说的话能成为即将逝去的母亲的真实。
「妈妈……呐……妈、妈妈,你很幸福吧?」
母亲虚弱地反握住爱蕾雅的手。
她对母亲只有严格教育自己的回忆。比起母亲,几乎没来过家里的父亲温柔多了。
你得增长学识。不要让别人鄙视你。
你得举止优雅。不要让别人看轻你。
每次搞砸事情时,爱蕾雅都会受到挨打而哭泣。然而,母亲是孤独的。
她知道,母亲独自待在屋里时,总是哭得比爱蕾雅更加悲痛。
她们两人都受尽了折磨。
「就、就算父亲不在家里……!你也觉得没关系吧!以前的朋友来拜访时,妈妈也会露出笑容吧?还……还有料理,你会称赞我做的蒸蛋很好吃……!去几米那市时,还编了花圈!晚上还会念书本给我听!呐……!我们……!我们很幸福对不对,妈妈!」
她以强烈的力量握住母亲的手,盼望能以同样强烈的意念留住其灵魂。
她希望至少能在母亲的心中留下一点点的幸福。
她希望即使母亲活得孤独,即使受到众人的蔑视,还是能以有自豪的女儿在一旁扶持为荣。
「……爱蕾雅。」
母亲轻轻一笑,抚摸着爱蕾雅的头。
母亲现在还活着。光是想到这点就让她泪流不止。虽然还活着,却已经活不到明天的早晨了。而父亲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太残酷了。
「妈妈……没办法获得幸福喔。因为妈妈──」
那副笑容深深咬着她的心,直到现在也仍然无法摆脱。
「妈妈的血脉是卑贱的。」
语毕,一阵风吹进窗户,带走了母亲的生命。
听完医师短暂的死亡宣告之后,爱蕾雅仍然带着绝望的沉默愣在原地。
爱蕾雅整天都沉浸在悲伤之中,同时也恐惧不已。
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她抱头颤抖着。
(──我也是。)
流着母亲的血。那是无论爱蕾雅怎么做都无法改变的血脉。
(我也是血脉卑贱的女人!我也没办法获得幸福!不要……!孤独地死去,在众人的鄙视之中死去,我……我不要那样!我不想用那种方式死去……!)
爱蕾雅终于明白了母亲之所以执着于教育她的原因了。
也知道为什么母亲要让爱蕾雅远离那位温柔的曾祖母了。
她拼命地努力,彷佛受到强迫症的驱使。为了脱离最后只会死于不幸,谁也不屑一顾的弱者阶级。一定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什么。这么做全为了登上受到他人认可的高贵阶级。
你得增长学识。不要让别人鄙视你。
你得举止优雅。不要让别人看轻你。
(我……我和婆婆不一样!我和母亲不一样!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可以变得更加了不起……!变成贵族……变成真正的贵族……!)
她紧依着蜡烛的光芒,努力学习文字。
再以学会的文字涉猎各种文献,获得比同年级学生更加优秀的成绩。
虽然因为那个过程严重损坏了她的视力,但是她仍然持续下去。
她学习历史学、地理学、物理学、词术,以及政治学。她不是能常保第一名的天才。但为了不被他人看轻,她不得不努力。还不惜屈辱地接受对家人见死不救的父亲援助。于是,她得以进入贵族就读的学校。
某天的傍晚。当时留在教室里的学生,包含爱蕾雅在内只有三人。
「呐,爱蕾雅同学。我听爸爸说,你的母亲是花街的卖淫女啊?」
「对呀,是……真的吗?爱蕾雅……」
「……」
「呵呵,不觉得很有趣吗?长得这么可爱的资优生竟然是妓女生的。你不过就是区区小妾的女儿,到底是从哪弄来上学的钱呢?」
──她觉得很幸运,因为现场只有三个人。
爱蕾雅回家前,在说了那些话的女孩书包中偷偷塞了个瓶子。那是会以缓慢化学反应产生高热的药品。当天夜里,女孩的家里发生火灾。连同两位那个人的年幼兄弟在内,女孩全家人都被烧死了。
她觉得很幸运,这就省下杀死那个女孩父亲的功夫了。
另一个人是爱蕾雅的好友。她在隔天遭到暴徒袭击,受了重伤。
听老师说,女孩的脸部被残忍地毁容。她将会搬去其他城市进行疗养。
(还不够。)
爱蕾雅从未度过任何可以称得上青春的时光。
(不只是她们。所有人都想对我落井下石!我必须爬到更高的地位,爬到无法被人踢下去的位置……我不想再尝到这种恐惧的滋味了……!我到底……我……我到底该做多少的努力才够啊……!)
什么博爱与友情,全都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无论是同学还是老师,她都把那些人都当成企图夺取自己性命与尊严的敌人。因为那些人就是会因此而感到开心的恐怖怪物。既然如此,爱蕾雅就只能把所有人都排除于自己的世界之外。
无论再怎么努力地预测状况,建立再缜密的计画……只要她下错了一步棋,一切都会简简单单地就此崩盘。
据说「真正的魔王」正逐渐毁灭着世界。然而她却一直都得面对更加强烈,时时刻刻朝她逼近的恐惧。
所以,她才能一直保持优秀的成绩直到毕业。时而利用计谋,时而利用美貌。用尽所有丑陋的手段。朝着美丽无瑕,谁也无法轻视的──真正贵族迈进。
……经过了无穷的努力之后。
她还记得那天的事。暖炉的光芒照亮了屋子。前任第十七卿坐在摇椅上。爱蕾雅则是望着他。
「──第十七卿。」
爱蕾雅已经爬上了第十七卿贴身秘书的地位。
就算如此还是不够。全体二十九官都知道爱蕾雅的出身。
她有个哥哥,杰鲁奇。那个人一定比谁都还要敌视她,想要对她落井下石。
到底得走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她逃离污秽的血脉呢。
必须变得更加、更加了不起才行。
必须获得足以完全盖过丑陋背景的美丽光辉。
自己和母亲不一样,和婆婆不一样。因为我们已经是贵族了。
不要让别人鄙视你。不要让别人看轻你。
「可以请您把二十九官的席位让给我吗?」
在黑暗的尽头,一定有着光明──
◆
「哈哈哈哈,讨厌啦,祈雅。这种发夹已经不是我这个年纪的人可以戴的了。」
爱蕾雅笑着说道。脸上挂的不是她平时那种隐瞒内心想法的微笑。
而是在伊他当家庭教师时的纯真笑容。
「有什么关系嘛!呵呵呵!戴起来像公主,很适合你喔,爱蕾雅。」
「讨厌啦,就说不适合嘛。」
两人的左右两侧摆着成排的各式服装。这里是黄都最近新开的店。店家会以最新型的摄影机帮客人拍照。在这里,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挑选服装入镜。
既然身为森人的祈雅可以打扮成贵族子弟,那么爱蕾雅穿上小女孩喜欢的衣服,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
现在是第四战的前一天。
祈雅的学校放了假。
因为黄都最伟大的英雄,绝对的罗斯库雷伊的对决就在明天。
当决定一切命运的对决近在眼前的当下,祈雅却带着爱蕾雅到街上游玩。正因为重要的日子即将到来,她觉得更应该先把所有的不快全部忘掉。
或许拒绝她会比较好。在爱蕾雅的计画之中,那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呐,爱蕾雅。」
祈雅在以帘子隔开的隔壁更衣室里,对爱蕾雅说道。
「我最近在想喔。也许我的词术并没有那么万能呢。」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世界词」的力量没有极限。只要有心,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根据爱蕾雅的了解,那是不容怀疑的事实。祈雅的词术甚至能自由自在地控制生命体的成长,在利其亚新公国时还停止了光的行进。
「因为我大概没办法制造出今天这种打扮漂亮的爱蕾雅与我一起拍出的照片。虽然我可以复制已经拍好的照片……但如果只凭想像,做出来的照片绝对和今天拍的不一样吧?」
「或许……或许如此吧。」
她安心了。那种程度的限制一点也不成问题。
即使祈雅无所不能,但也不是无所不知。祈雅无法引发自己想像不到的现象。但反过来说,若是让对象死亡或消灭这种单纯的结果,她绝对连想都不用想就能施展出来。
「在我的村庄里,大家也说不能什么事都交给词术来做。老师教我的,应该就是这个道理吧。」
「……是啊,没有错。就像祈雅同学可以立刻变出利其亚的鱼料理。但那是什么样的味道,长什么样子……必须得在利其亚尝过那道料理之后才能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如此……因此你得增长自己的见闻。多看……多学才行喔。」
爱蕾雅以教师般的口吻说着。
她之所以禁止祈雅使用词术,不过是为了在明天的对决之前隐瞒「世界词」的存在,避免爱蕾雅的底牌曝光罢了。事到如今,她根本没必要如此教育祈雅。
(为什么我会这么做呢。)
自从在伊他树海道任教的那个时候开始,祈雅就是个任性自负,比谁都还要难应付的学生。
她要打赢这场六合御览,掌握黄都的顶点。若不是为了这个计画──她可能早就放弃什么家庭教师的工作,把祈雅赶回家了。
然而祈雅在表现出反抗态度的同时,却又有着某种天真的率直。
她不但有着体贴比她年纪更小的孩子的温柔,还能像这样花时间思索爱蕾雅的教诲。
(……难道我是对此感到开心吗。)
看着更衣室的镜子。爱蕾雅的嘴角流露出笑意。
自己竟然会摆出这样的表情。
明明到了明天时,她就会杀死罗斯库雷伊,走上比现在更惨烈的血腥之路。
(我竟然会为了学生的成长而感到开心。)
「爱蕾雅!你换好衣服了吗?」
「……好了。祈雅你没问题吗?」
爱蕾雅此时的打扮宛如皇室成员。虽然那些漂亮的宝石是用来搭配服装的人造石,金饰也是不纯的假货。
但只要爱蕾雅获得胜利,这副装扮迟早会变成真的。
不要让别人鄙视你。不要让别人看轻你。
「您好可爱喔,爱蕾雅『大人』。」
祈雅笑嘻嘻地取笑着爱蕾雅。
「祈雅『小妹妹』,你也是啊。」
看到祈雅穿着大方露出背部的礼服,一副小孩装成熟的模样。爱蕾雅也回了她一句。
「爱蕾雅!再拍两张后换穿别的衣服吧。我已经决定好穿什么了。我一直很想穿那件喔。」
「所以你才会特地带我来吗?」
「因为太可惜了嘛。爱蕾雅明明是这么──」
祈雅突然闭上了嘴,望向爱蕾雅的视线也落回自己的脚边。
「……这、这么,我的意思是我明明就这么可爱!」
「呵呵呵。」
真是好对付的小孩。一切正如爱蕾雅的计画,这位少女景仰着爱蕾雅,对自己表现出好感。就算女孩能使用无敌的力量,爱蕾雅也仍然控制了她。
不过。
「……呐,爱蕾雅。那个发夹要多少钱?我搞不好可以用零用钱买下来喔。」
「祈雅想要一个啊?」
「没有啦……反正只要我有那个意思,要做一百个也行。」
爱蕾雅看着祈雅的侧脸。她正露出温和的微笑。
看起来就宛如一位极为普通的少女,根本不像无所不能的「世界词」。
「……可是,我想要不是用词术制造的。」
红纸签的爱蕾雅从未有过内心放松的时刻。
她一直也从未有过能交心的朋友。
反正只要赢了六合御览,她就能获得回报,就不枉她这整段的人生了。
◆
祈雅一直在忍耐。无论是故乡伊他的事也好,爱蕾雅被虐待的事也罢,都让她忧心不已。但都还不到让人感到天崩地裂的程度。
她装出那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的样子,带爱蕾雅出门去逛照相馆,难得一次地开心聊天。然而──
「……爱蕾雅?」
爱蕾雅倒在客厅里。
当祈雅跑到路边欣赏街头表演时,爱蕾雅先回到家里──所以祈雅那个时候并不在她的身边。而且──
「没事的,我没事啦,祈雅。」
「这医得好吧?用生术……或是请医生……!呐,这个伤医得好吧?」
爱蕾雅一只眼睛正在流血。这太没天理了。
「……」
「……你说话啊!」
祈雅推开爱蕾雅,冲进房间里。
他又动手了。他打了爱蕾雅,打了自己最重要的老师。
吉夫拉托打着赤膊,不成体统地躺在长椅上。这个男人应该不会在假日的白天来到爱蕾雅的家才对。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
(为什么?)
为什么。这有什么意义呢?她得等到长大后才能明白吗?
她生气了。
不只是祈雅,伊他的小孩都很喜欢爱蕾雅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如今却被这个男人打伤。
她明明知道这位勇者候补的胜利是拯救祈雅故乡的唯一方法,但还是无法原谅对方。
「吉夫拉托!」
「干嘛啦……啊?是祈雅啊。你吵死人了。」
他明天就要与罗斯库雷伊对决了,他肩负着祈雅故乡的存亡……但是他却伤害了自己最宝贵的爱蕾雅。
「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欺负爱蕾雅?你不是勇者候补吗?为什么在决定勇者的比赛里会有你这种家伙存在?」
「哈……小孩子。」
躺在椅子上的吉夫拉托发出了嘲笑。
「当然是因为这是件好差事啊。」
「你说差事……」
「没错,我就告诉你吧。反正已经是对决前一天,已经没有人可以代替我了。我啊──打从一开始就和罗斯库雷伊约好要输给他啦。你懂吗?」
「……」
面对紧咬着嘴唇的祈雅,他打从心底开心地继续说道:
「只要输掉对决,我就能拿到钱。哈哈哈!很夸张呢……『日之大树』的那些无依无靠的家伙将会出名,受到认同。就因为像我这种……像我这种出身底层的穷酸家伙当上了勇者候补!那种家世良好的贵族女人根本不敢反抗我啦!」
是谎言。什么勇者候补,什么这个男人会拯救伊他,全都是谎言。
这个男人其实一直践踏着爱蕾雅。
「哈哈,你说说看呀,祈雅!还有什么事比这更有趣的吗?你应该能明白吧?出身于什么也没有的乡下地方……在进入贵族学校之前的你应该能明白吧!我要往上爬!我要对一直……一直践踏我们的那些贵族混蛋报复回去!」
「……我要杀了你。」
自己似乎是第一次对别人说出那种话。
不管在伊他树海道时如何,不管她有没有对别人说过「我要杀了你」或是「去死」之类的话。
现在的祈雅非常清楚。这个男人就是值得自己这么做的「敌人」。
「哈。」
吉夫拉托不屑地笑了笑。起身就准备离去。
「喂喂,饶了我吧。我对小孩子可是很温──」
「不对。」
「……」
「你从来都没有打过我吧。每次都只针对爱蕾雅。趁着我去学校时偷偷摸摸地动手。」
祈雅往前走了一步。吉夫拉托那张笑嘻嘻的脸上多了几分厌恶的神色。
祈雅不曾在吉夫拉托的面前施展过万能的词术。她乖乖地遵守爱蕾雅的叮咛,从来都没有那么做。即使如此,吉夫拉托却还是对祈雅有所忌惮。
只要她揭露那个决定性的瞬间……吉夫拉托就一定会与祈雅发生冲突。对还只是个孩子的祈雅动手。
她再走一步,拉近双方的距离。
「吉夫拉托。你害怕小孩子。」
「……什么……」
「你说因为小孩子很老实所以喜欢他们?才不是,我就一点也不老实。你每次都只敢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殴打爱蕾雅吧!你该不会很希望被对你一无所知的小孩当成好人?所以你才会每次都用这种借口从小孩子的面前逃走!」
「别看扁人了,臭小鬼……!」
虽然吉夫拉托嘴巴上很凶狠,但是脚下的步伐却逐渐往后退。
祈雅的存在迫使他站起身,将他逼向玄关。
──好弱。
这名男子比小孩还要弱。是个称之为战士都嫌可笑的卑微人类。
「我之前打算下次见到你时要『弄哭你』。但我决定现在要做出更过分的事。」
祈雅有那个能耐。
「做出你想像不到的事。」
「臭小鬼……臭、臭小鬼。我要宰了你。开什么玩笑……!不准侮辱我。如果是面对那些不熟悉我们的家伙,我还可以正常应对。混帐,我才没有逃!我不是小孩子!我、我会使用我的力量……别小看我!」
吉夫拉托挥舞着剑。他应该打算像平时那样吓唬人吧。
然而无论是他进逼的动作、身上的气势、甚至是杀气,与祈雅的一句话相比,全都太慢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狠得下心杀人。对方的死法已经决定好了,那就是『炸开』。
「……『炸──」
「『──奇形之花(artpanon)。凝结吧(hamkest)。』」
「呜。」
吉夫拉托停下了脚步。带着充满屈辱与愤怒的表情,双腿一软倒向了祈雅。
在他的身后,将手掌贴在吉夫拉托背上的爱蕾雅刚完成词术的咏唱。比打算杀了他的祈雅还要早一步。
吉夫拉托倒在祈雅的脚边。
一动也不动。
「咦。」
祈雅再看了地上一次。她的鞋尖被弄湿了。是吉夫拉托的血。
是吉夫拉托口中吐出的鲜血。
「爱蕾雅。」
祈雅失了魂似地喃喃说着。
「……没事了。我把他胃里的酒……变成毒药。」
「是爱蕾雅做的吗?」
「……」
客厅桌上有横倒着的酒瓶。
如果吉夫拉托刚才喝的酒是爱蕾雅家里的东西,那么只要她正确地对准胃袋的位置,就能以专门制造毒物的生术做到那种事。然而──
「呐、呐、呐,爱蕾雅。」
然后,她理解了。
自己「害爱蕾雅杀人」了。
爱蕾雅皱着眉头笑了,并且温柔地抱紧祈雅。
「祈雅……」
好温柔。她没有骂祈雅。不该这样。自从来到黄都之后,爱蕾雅一直都是如此。
柔软温暖的身体包住了祈雅。
「怎么这样,不要、不要啊。爱蕾雅。」
如今一切都变了。只凭那句话也无法改变现状。该怎么做才好。勇者候补死了。伊他即将被摧毁,该怎么办才好。
所有的思考都乱成了一团,让祈雅无所适从。
「爱蕾雅,我……!啊……!」
她想继续说下去,但是话音却梗在喉咙中。让她知道自己原来正在哭。
有人死了。死在祈雅的面前。
「对……对不起……」
「祈雅……谢谢你保护我。」
「不、不要道谢啦。」
「呐,祈雅。我才该说对不起。如果在拯救伊他之前……多顾虑一点祈雅的心情就好了。但是,这下子也都结束了。」
爱蕾雅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祈雅的后脑杓。
「老师的勇者候补,已经不在了。」
「……让我来吧!」
祈雅紧紧地抱了回去。虽然祈雅的身材很娇小……可能没办法带给爱蕾雅充分的安心感。
即使如此,她仍然知道爱蕾雅正在发抖。
祈雅还有一条能挽回局势的路可以走。
「让我上场吧!让我成为勇者候补!」
「……祈雅。」
祈雅什么都做得到。在战斗之中,她不会输给任何人。
「让我代替吉夫拉托上场吧!」
于是她亲口说出了这句话。一如红纸签的爱蕾雅的计画。
◆
「……罗斯库雷伊!请等一下,罗斯库雷伊!」
在绝对的罗斯库雷伊即将登上城中剧场庭园的对决场地前一刻,凿刀亚尼其兹喊住了他。
「亚尼其兹?」
看到亚尼其兹喘不过气的样子,就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报告。
「真、真是难以置信……!你的对手……灰境吉夫拉托死了!是意外死亡!明明就没时间寻找代理的候补了,却在对决开始之前……『红纸签』她……!」
「……你说什么?」
罗斯库雷伊困惑不已。怎么会这样?
他们直到对决的前一天,都仔细监视着爱蕾雅的动向──观察她有没有接触可能成为代理候补者的强者。
在那样的状况下,她会有什么理由杀了自己的候补者吗?难道是发生什么意外,导致她必须动手杀人,又或者那真的是意外死亡呢?
「那么我这场对决将会不战而胜……看起来也不会如此结束呢。」
「对,你说得没错!她已经推出代理候补者……敌人不是灰境吉夫拉托……而、而是之前说的那个小孩!没有别名!是伊兹诺库皇家高等学校的学生,祈雅!」
祈雅。那是欧诺佩拉鲁报告中的少女名字。
红纸签的爱蕾雅从伊他树海道带回来,施以个人教育的森人少女。
运动的实测成绩普通,学识方面的课堂成绩低劣。词术的课堂成绩为最低等。
只凭表面上的情报,至少可以确定她不是足以登上六合御览舞台的战士人才。
(……她有什么用意?在这种状况下已经没办法中止对决了。红纸签的爱蕾雅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而推出祈雅当代理?难道这个孩子有什么打赢六合御览的强大之处?还是为了拉拢女王,不只需要学生的身分,还需要参赛者的身分?又或是吉夫拉托真的死于意外,没有其他可以上场的人了?)
罗斯库雷伊看着亚尼其兹。只见他气喘吁吁,和自己一样陷入混乱。
第九将亚尼其兹从很久以前就是罗斯库雷伊的战友之一。他正在等待判断。等待人工英雄的大脑,罗斯库雷伊做出的判断。
(快想,快想啊。既然已经发生了不寻常的状况,就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普通的少女。如果只以外观判断,魔法的慈也是普通的少女。如果爱蕾雅为了这天,暗藏魔法的慈那种秘密王牌。词术成绩最低。但那是课堂上的成绩。和体能不同,她要怎么假装都可以──词术士。假设那是词术士,在这个对决场地里,她的词术是以什么为施展的焦点?她会做些什么?)
罗斯库雷伊以惊人的速度思考着。假设祈雅的真面目是词术士,那么自己有什么确实地封锁其攻击手段,确实地让自己的攻击先打中对手,而且可以在对决即将开始的短暂时间之内准备好的应对方案呢?
只要败北就会死。死亡随时都紧追在他的身后。
绝对的罗斯库雷伊的战斗总是重复着如此极限的状况。
「──洒水。亚尼其兹,你可以在对决开始前安排洒水的特别表演吗?」
「你是在刁难人啊……!应该勉强可以!我这就立刻召集街头艺人,在洒纸花的同时一起洒水!可以,我当然做得到!然后呢?」
「假设这个敌人是词术士!既然会场已经事先决定好,能当做词术施展焦点的就是土或风!对那两个属性混入现场没有的水,变成泥巴与雾气!焦点性质的差异将会造成词术晚一点发动。而那一点──我就会在那一点的时间之内贴近对方出剑攻击!」
「罗斯库雷伊!对手可是……小、小孩子喔?」
「那可能也在对方的计算之内。我这位……黄都的英雄看到对方的模样,不知该不该攻击的犹豫可能都在算计之中!我不会杀她──不,我会做得『看起来像没有杀她』!你办得到吗!」
「我马上准备!……你要小心啊,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在紧张的觉悟之中登上舞台。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坐满整个会场的观众们都感到十分纳闷。
因为在黄都最强的骑士面前,有个不该有的存在正在与他对峙。那是一点也不符合这场真业对决气氛的娇滴滴森人女孩。
金里透白的头发。眼角有些上翘,宛如湖水般清澈的碧眼。
就算如此,还是很可怕。
(……祈雅。你的别名是什么?你有什么本事?)
对于罗斯库雷伊而言……这位普通少女,这个在他一步步累积的战略之中突然冒出来的莫名异物,是比什么都还可怕的存在。
「……你就是罗斯库雷伊?」
「……」
「长得很帅嘛。」
少女仰望着罗斯库雷伊,冷淡地低声说道。
罗斯库雷伊拼命压下对未知的恐惧,露出了微笑。
「多谢夸奖,还请手下留情。」
除了衣服之外,祈雅身上没有携带看起来能当成词术焦点的器具。如果她拥有明显是那种用途的装备,亚尼其兹应该会事先向他报告才对。
如果这个少女的攻击方式是词术,属性应该是土或风。
裁判米卡命令双方拉开距离。罗斯库雷伊在脑中测量着那个距离。
一步、两步。两步就能进入剑的攻击范围。那个距离算是很近,但仍然太远了。
米卡高声宣布:
「当乐队的炮声一响……对决就此开始!」
罗斯库雷伊听着自己的心脏跳动声。
从米卡做出宣布到炮声响起,这段时间彷佛被无限地拉长。
乐队的火炮炮身高高朝向天空,周围的街头艺人们也跟着洒出了水。
在洒落的人工雨水之中,剧场庭园的地面逐渐变湿……
(……不行!只靠这些水还不够……!)
由于剧场庭园也会被拿来当成运动用的场地,地面铺设了排水效果良好的沙子。
洒水的效果差得超出罗斯库雷伊的想像。即使凭他的智慧与经验,也没办法完全预测洒水之后地质状态的变化。
虽然没办法完全拖慢土词术的发动。但只要出招时远离土地或许就没问题了。
将贴近祈雅的目测距离修正为三步。起脚时增加一步的步伐,利用这步高高跃起,从以祈雅的身高难以反击的空中挥剑。
「维迦!在对决开始的同时施展最强的热术!」
『好的,我明白了。我们这边也会延迟乐队开炮,等待罗斯库雷伊先生的信号。」
没有必要真的朝站在地上的祈雅砍下去。在刚才的洒水之中,祈雅已经浑身都被淋湿了。而另一方面,罗斯库雷伊则是以不导电的护手保护自己。透过无线电使用远程词术的维迦可以罗斯库雷伊的剑为施展焦点,以电流热术进行支援。他对维迦那种多次拯救自己于困境的词术精准度给予无比的信任。
(只要打中一下。专注在这一击就行了。)
来自空中的奇袭。剑身触碰到祈雅的瞬间将会释放出强大的电流,一击电昏祈雅──或是让她当场死亡。
没有必要砍伤对方的身体。当祈雅被那招击倒,在民众的眼中看起来就会像罗斯库雷伊在不伤害对手的情况下,以无比巧妙的刀背攻击打昏她。
观众里没有人能确认被抬出对决场地的少女生死状况。
(……抱歉了。)
这一切可能只是罗斯库雷伊担心过度。
她可能只是个无辜又不走运的少女。至少她的年纪很小,有着大好的未来。
而无情地断绝那个未来的,是罗斯库雷伊的怯懦与英雄的重责大任。
如果现场没有民众观看,他应该就能像拯救伊丝卡时那样拯救那个女孩了吧。
但是他做不到。他没有强大到可以给予那种慈悲的同时又能获胜。
绝对的罗斯库雷伊肩负着绝对获胜的义务。
第四战。
绝对的罗斯库雷伊,对,世界词祈雅。
(抱歉了,祈雅。)
罗斯库雷伊稍微转了转手腕,偷偷下达开始对决的指示。他可以操纵对决开始的时机。当炮声鸣响的那一刻,罗斯库雷伊已经完成了身体重心的移动。
(抱歉了!我得……杀了你!)
罗斯库雷伊使出浑身解数拔腿急驰。
黄都最正统的剑士前冲时的速度等同于子弹。少女不可能来得及应对那种速度。
踏出一步、两步……
「『埋起来』。」
突然间。
黑暗覆盖了罗斯库雷伊的视野。大地宛如张开血盆大口,狰狞地隆起后一口吞下罗斯库雷伊,将他整个人埋了起来。
呼吸与思考都中断了。
观众席上的欢呼声彷佛被泼了冷水似地瞬间消失。
以状况来看,敌人是词术士的猜测命中了。罗斯库雷伊操作会场的环境打乱词术的施展焦点。预先规划好战术以防不测。也准备了可望有必杀效果的手段与觉悟。
全都没有意义。
在宽广的城中剧场庭园里,已经看不见绝对的英雄罗斯库雷伊的身影──在他原本所站的地点,屹立着一座沉默的土丘。
世界词祈雅的词术无所不能。
「这样就结束了吗?」
隔了一会,周围的观众席才发出惊叫声。
祈雅旁若无人地无视人群的惊叫,背对着下场悲惨的英雄转身离去。
那是不为人知,连在纸上谈兵中都不可能想像到的压倒性无敌存在。
无论再怎么努力地预测状况,建立再缜密的计画──
「那就是我赢喽。」
只要下错了一步棋。
◆
黄都的人民无时不刻都期待着罗斯库雷伊的胜利。
对决的前一天,在黄都栉比鳞次的商店里,有过这样的一段对话。
「呐,关于明天的对决啊。迪拉支持的是罗斯库雷伊吧?」
一位少年趴到结帐柜台上,对看店的青年这么说道。
「……毕竟那可是罗斯库雷伊呢。喏,螺丝锁好了。你没有要买其他东西吧。」
「呐,迪拉!罗斯库雷伊有那么厉害吗?」
「有啊。你只要像我一样,在黄都住久了就会知道──」
虽然青年的反应很冷淡,但也没有赶走少年。
看店的青年语气平淡地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不是保护哪个不知名地方或不知名人士的英雄。他保护的是所有市民。无论是贫民、孤儿,就连我们这种市区的小角落也不例外。」
「所以你果然看过他嘛。」
「……看过喔。」
他闭上眼睛,回想着当时的情况。
回想着凡是看过的人都能以此为傲的英雄闪光。
「他曾经对付过魔王自称者制造出的巨人尸魔(revenant)。罗斯库雷伊……穿着铠甲,蹬着墙壁攀上高处。当他跑到那只怪物的眼睛高度时,纵身跳入空中挥出了剑……你能相信吗?那个人……竟然是人类耶。他和我们是一样的。」
「……哈哈哈,真的吗?听过大家的说法之后,我怎么听都不像啊。」
「是人类喔。」
若非如此,他在面对那场灾难时就不可能独自守护民众。
全体人民都知道他一直毫不懈怠地锻炼剑术。
全体人民都知道他不分贵贱地关心着市民。
「他只是离我们很远,但与我们没什么不同。那个人是英雄啊。」
「好厉害喔。那么吉夫拉托根本就不是对手嘛。」
「……所有住在黄都的人都欠了罗斯库雷伊恩情。他不只是普通的英雄……而是能让其他人产生想要变得和他一样的想法。让人觉得只要走在正道上,终有一天能成为那样的人。」
「喂!迪拉~!差不多该打烊啦!」
店铺的后头传来声音。那个声音听起来已经醉醺醺了。父亲真是急性子。
他叹了口气,望着来到店里的少年。
「抱歉啊,家父要我今天早点打烊。说是要提前庆祝罗斯库雷伊的胜利……实在拿他没办法。每次都这样。」
「这样啊,不好意思打扰了。」
「你明天会去看对决吧?」
「……!嗯!」
最后的顾客离开后,看店的青年开始整理店里。他放松了脸上的表情,露出些许的微笑。
比起诗歌中的任何英雄,比起不知道哪里来的星驰阿鲁斯传说,他更相信一件事实。
青年就像在确认那个事实似地自言自语:
「罗斯库雷伊是无敌的。」
◆
「啊啊,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
「不会吧……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站起来,罗斯库雷伊!」
观众席之中逐渐涌出悲叹与困惑。
红纸签的爱蕾雅站在半地下的参赛者出入口观看赛场的状况,她闭上了眼睛。
祈雅赢了。爱蕾雅终于能安心了。终于看到一丝曙光了。
(祈亚是无敌的。她比罗斯库雷伊还要快,可以用一句话就打倒他──)
那个事实以最完美的方式得到了实证。剩下的三场对决全都能以同样的方式获胜。
罗斯库雷伊这位候补遭到瓦解之后,拥立他的最大派系必须选择接纳祈雅,才能让六合御览继续下去。因为他们必须打倒很可能会在之后的第三轮比赛晋级的冬之露库诺卡才行。
轻松杀死星驰阿鲁斯,将马里平原化为永久冻土的可怕古龙。面对再明显也不过的灾厄,如今能做到那件事的人,除了世界词祈雅以外别无他者。
他们若想掌控祈雅,就绝对无法排除爱蕾雅的存在。她就是为此而花费漫长的时间与祈雅建立起信赖关系。
祈雅最信任的人就是爱蕾雅老师。
罗斯库雷伊已经铺好利用之后的对战组合走向胜利的道路。
六合御览就此结束了。
「……肃静!」
在哀号与喧哗之中,一道清晰洪亮的声音响起。见证六合御览所有对决,负责判定胜负的裁判。身形高大,浑身充满严肃气息的女中豪杰,低语的米卡。
她的声音压下了逐渐陷入狂乱的会场。
「如同对决前双方的约定!这场真业对决必须进行到有一方倒地不起,或是有一方亲口承认败北。对决必须满足其中一项才会决定胜负!」
于是她宣布了明眼人都看得出的对决结果──
「因此,绝对的罗斯库雷伊『尚未被打倒』!」
米卡的宣布。
红纸签的爱蕾雅隔了一拍才理解那段话的意思。
(──怎么会。)
她感到自己彷佛再次被拖回了可怕的黑暗深渊。
米卡的表情宛如钢铁般纹风不动。
她彷佛在宣告某种不辩自明的道理,语气中毫无任何动摇。
「只要该项事实仍然存在,这场对决将会继续进行下去!」
欢呼声再次响起。
司法的守护者。黄都第二十六卿,低语的米卡。
关于她负责见证所有对决一事,不只爱蕾雅……就连那个哈迪都没有异议。那个人应该是互相试探,彼此敌对的二十九官全体都认同的中立裁判才对啊。
(她被拉拢了……没想到连那个米卡都是敌人。对决的裁判竟然是我们的敌人──)
啪啦。一道物体裂开的声音响起。埋住罗斯库雷伊的小丘应声崩塌,分解成了无数的直剑。以造剑工术进行的远距离支援。
不对。现在有个更糟糕的大问题。
观众判断战斗能继续下去──欢呼声再次响起。那就代表了……
从工术产生的勉强可供人呼吸的土块空隙中,伸出了一只裹在护手里的手。那只手动了起来,握住直剑。
爱蕾雅倒抽一口气。
她望向祈雅,发现自己还算错了另一件事。
(祈雅没有……杀死他……!)
◆
他虽然想重新整理思绪,无奈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
光是要使氧气遭到阻绝的脑细胞维持意识就已经让他接近极限。土块聚合的压力瞬间压碎了浑身上下的关节,或是导致关节脱离原本的位置。
他无视剧烈的疼痛,将脱臼的左肩接了回去。
他将牙关咬到出血的程度,却仍然没有发出哀号或呜咽声。
因为他是绝对的罗斯库雷伊。
(……土工术。超出规格的发动速度……以及发动规模。)
如此的见解是正确的吗?这个想法没有经过充分思考,不过是在脑里直接确认眼中所见画面的单纯作业罢了。
罗斯库雷伊忍受疼痛走出土丘,半自动地摆出标准的持剑姿势。
即将离开对决场地的世界词祈雅回头望向骑士,脸上挂着疑惑的表情。
她皱起眉头,彷佛打从心底觉得对方是笨蛋。
「……这是怎样?」
傻眼,轻蔑。那些对罗斯库雷伊而言都无所谓。
就算可能有一瞬间的机会,他仍然需要时间。眼前的少女受到了动摇。在她再次展开攻击行动之前的短暂片刻。就是罗斯库雷伊研究敌人的真面目,找出获胜方式的时间。
(她……没有咏唱。不是标准的咏唱。「埋起来」这句话是传达给其他人的暗号。她和我一样,是利用无线电……从外部获得支援……不对,只要是与我对决,士兵应该就会在事前确认对手身上有没有通信机器才对……难道她用了什么巧妙的伪装手段吗……或是有其他可以从远距离让词术产生作用的方法……不对……不对……!)
罗斯库雷伊无法理出头绪。原因不只是他被耗去大量的体力。
而是因为按照这个世界众所皆知的道理,祈雅所引发的现象太过异常。
(爱蕾雅完全没有与其他强者进行接触……!就算有能在这里进行支援的人……!也只能视为这位少女……凭一己之力就将单纯的工术,变成在威力与速度上超越魔王自称者的词术……!)
还有他做出了自己实在不愿承认的结论。
如果是利用某种机关而引发这样的现象,他还有办法进行封锁。只要能彻底看穿对方的伎俩,罗斯库雷伊就能反过来利用对方的伎俩帮助自己获胜。
但如果「什么机关也没有」呢?
如果他所目睹的现象就是一切的解答。这位名为祈雅的少女确实是一位可以运用强大工术的词术士呢?
这么夸张的怪物怎么可以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冒出来。这种毫不讲理,无敌的──
(……还有没有什么胜算──)
罗斯库雷伊的身体再次遭到土块覆盖。那是一瞬间的事。
「『埋起来』……这个人是怎样啦?」
(没用的。)
置身于再次陷入的黑暗地狱之中,罗斯库雷伊这次感觉到右脚掌被压碎的声音。祈雅的工术或许可以轻松地以土块的压力挤死人。她只是没那么做罢了。
没有获得任何新情报。罗斯库雷伊受到了和刚才一样的对待,根本躲不掉她的攻击。
「『欧诺佩拉鲁号令于黄都之土(ownopellal io kou)。倒映于替身(yurowastera)。宝石的龟裂(vapmarsia)。停止的流水(sarpmore bonda)。延伸吧(utokma)。』」
无线电立刻传来工术的咏唱声,另一端的人企图让罗斯库雷伊回到战场。
(没用的。欧诺佩拉鲁教授。没用的。)
长期培养的经验与判断力让他清清楚楚地明白这点。
光是一边吐出嘴里的砂土,一边走出土丘,被压烂的脚尖就传来阵阵剧痛。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想不出任何解决这种状况的对策。我没有预料到这个敌人。我是人类,赢不了她。)
他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白费工夫,很想就此倒下。
面对这种不可能预料到的莫名其妙怪物,他哪有办法对抗呢。
罗斯库雷伊将剑鞘当成拐杖插在地上,站起了身。
「……呐。」
祈雅发出惊讶的声音。
罗斯库雷伊摆出标准的持剑姿势,一如他在无尽的反覆练习中所做的那样。
光是做出那种根本没有意义的动作,就让他在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不太想欺负你耶。」
「……在、在下乃是只懂得剑之道的骑士。还请让我再多品尝一下与立于词术顶点之人交手的荣誉。」
他一边虚张声势地说着违心的恭维话,一边盼望对方在这段期间不会发动攻击。罗斯库雷伊正在拼命挣扎。
──他在思索着杀害这位少女的手段。
直剑散落一地。那是工术分解土丘之后的副产物。
由于数量太过庞大,反而让人不会对那些剑产生警戒。
「『安特鲁号令于贾威朵之钢(antel io jadwedo)。以第四左指为轴(laeus 4 motbode)。突破声音(temo yamvista)。自云端而落(iusemno hain)。转动吧(xaonyaji)。』」
远程支援的力术让剑飞了起来。企图从后方的死角切断祈雅的延髓。
然后那把剑的剑刃就这么融化消失了。
「?」
少女瞪大了眼睛,转头望向落在身后地上的直剑残骸。
就连遭到偷袭,整个过程都会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结束。
「……啊,我忘记说出来了呢。『保护我不受危险的东西伤害。』」
祈雅在这场对决中不只使用了将敌人密封于土棺材里的工术。此时守护着她的,是足以蒸发钢铁的热术之盾。
那种热术具有在祈雅不知情的状况下,完全挡住大海的希古尔雷所释放之毒物的绝对防御性能。
对于罗斯库雷伊而言,刚才的攻击本来就是没什么胜算的垂死挣扎。不过──
(就连一丁点的可能性也没有。)
剑在物理层面上对她没有用。也就是说,罗斯库雷伊拥有的攻击手段完全对她起不了作用。
那是足以让人崩溃的事实。
他差点就要绝望地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不过罗斯库雷伊往前踩出一步,忍了下来。
罗斯库雷伊以深植于习惯之中的流畅动作举起剑,笔直地盯着祈雅。
(快住手。没用的。我已经没办法再打下去了。)
即使他再怎么想丢下剑,再怎么想倒在地上,再怎么想大喊这是无用的挣扎。他也没办法那么做。
绝对的罗斯库雷伊被禁止使用投降这个败北条件。
「咦……怎么回事……?太奇怪了吧……?」
──这次轮到祈雅对敌人的身分感到狐疑了。
她都已经展现出压倒性的力量,应该没有必要再战斗才对。
然而裁判米卡却宣布战斗继续进行下去。祈雅要打赢这场对决,似乎还得再多做些什么。
「因为……这很明显吧?不管怎么看……你都……应该输了啊。」
「……」
祈雅远比这位罗斯库雷伊还要强大。比参与这场六合御览的任何一位勇者候补都还要强大。
无论是地平咆梅雷或是冬之露库诺卡。只要她的一句话,就能逼他们俯首称臣。她认为唯有那种战斗,才能获得胜利的荣耀──解救故乡。
「你在那里……用那种身体……到底想做什么?」
「……咳、咳。」
然而,绝对的罗斯库雷伊太异常了。
连年幼的祈雅都看得出他已经是满身疮痍,然后他还是以标准的姿势站着。
祈雅想起了米卡刚才所说的话,想起结束这场对决的条件。
「……呐,只要你站不起来就可以了吧?」
「我绝对不会──」
「『停止。』」
宛如被一只看不见的铁锤击中,只见罗斯库雷伊瘫在地上。
罗斯库雷伊体内的力气完全消失,连一根指头都动弹不了。
「……你看!这样就不能动吧!对不对!」
不管是谁来看,这都是无庸置疑的完美胜利。
祈雅笑着望向米卡,望向周围的观众。
「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不要啊……!」
「站起来!罗斯库雷伊!」
「不要放弃!」
「罗斯库雷伊!罗斯库雷伊!」
米卡沉默不语,迟迟没有宣布对决分出胜负。
祈雅可以永远维持这道词术。照理来说这应该是一场明显的胜利。
──必须有一方倒地不起。
因为人们都相信罗斯库雷伊可以从这种状态站起身。
绝对的罗斯库雷伊身上背负着必须战斗到最后一刻的义务。
「罗斯库雷伊~!」
「不要认输,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
「啊啊,罗斯库雷伊……!」
在祈雅的眼中,那副景象看起来非常恶心。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动不了的罗斯库雷伊。当然,对方丝毫没有可以逆转局势的迹象。
……然而,祈雅却注意到一个事实。
「噫!」
理应能永远维持效果的词术,却在这时解除了。
罗斯库雷伊一边痛苦地咳嗽,一边抓着地面站起身。
「咳……!咳、咳、哈……!」
不对。那不是一般的咳嗽。根本不是那种东西。
他的咳嗽声听起来与即将溺死之人的濒死喘息无异。
在刚才的那一瞬间里,现场只有祈雅注意到,罗斯库雷伊的呼吸停止了。
祈雅的强大词术忠实地遵照她的意志,「停止」了罗斯库雷伊的所有动作。就连不自主的生命活动也不例外。
祈雅像是躲着罗斯库雷伊似地拖着脚步往后退,不敢靠近他。
罗斯库雷伊连追上去都没办法。
他笔直地站着,面对祈雅摆出标准的持剑姿势。
「罗斯库雷伊!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站起来了!」
「罗斯库雷伊!」
「为、为什么……为什么啊!」
少女的抗议传不进狂热鼓噪的观众们耳里。
那是一种既无道理又十分可怕的事。
为什么还不结束呢。为什么谁也不愿结束这场对决呢。
「我、我……我不是赢了吗?」
她哭着大喊。
在这座宽广的对决场地包围之下,所有人都变成了祈雅的敌人。
「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
黄都最强的骑士仍然站着。他拖着脚步踩出步伐,缓缓靠近。
他明明就知道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
骑士不退却,人类不放弃。
「我明明打倒你那么多次了!」
她想赢。她想拯救自己最重要的故乡。
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才能战胜这种可怕的犯规对手?
他们到底想逼自己做什么?他们还想要祈雅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
「──杀了他!」
即使有个人对着祈雅极力呼喊,也被巨大的欢呼声盖住,传不到祈雅的耳里。
爱蕾雅倚着出入口的门框,大声喊着。
已经很明显了。给予这位英雄决定性败北的手段,就只剩下一个。
「杀了他!你只能……你只能杀了那个男人!祈雅!」
◆
──某天。第十七卿的秘书爱蕾雅说出了她的要求:
「可以请您把二十九官的席位让给我吗?」
年迈的第十七卿低沉地笑着,宛如不把这场对话当成一回事。
他可能把秘书的问题当成随便的玩笑话吧。
……不过他突然换上若有所思的表情,咬着菸管。
暖炉的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
「……这个嘛。等到时机成熟,我应该就会把位子交给你。」
「您真是爱说笑。」
「不是说笑。你虽然年纪还很轻,但我认为是个配得上二十九官之位的优秀女孩。虽然有人对你的出身有意见,但不用理会他们。今后必须由有能之人治理这个国家,协助女王。」
待在第十七卿所坐的那张摇椅后面的爱蕾雅保持着脸上的微笑,整个人却僵住了。她不知道该让自己的脸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第十七卿在说谎。因为爱蕾雅周围的人都在欺骗她,都是企图对她落井下石的敌人。那是他们的唯一目的。
「由于『真正的魔王』的破坏,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了。到了这个时候,不该再有什么对身分或出身的歧视与偏见……现在已经不是人类彼此相争的时代了。」
「……」
「我也打算朝这个方向努力。是你的话,应该就能明白这个愿景吧,爱蕾雅。」
「……第十七卿,您知道吗?『白磁燕』餐厅的厨师好像被逮捕了喔。」
「……你在说什么?」
第十七卿转过了头,对爱蕾雅露出疑惑的表情。
爱蕾雅仍然保持着温柔、美丽的微笑。她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呢。
「是我白天时与第八卿会谈的那间店,那里──」
「我知道。是一间水准很高的店。」
「咳、呕。」
第十七卿突然呕吐起来,一股折磨胃脏的剧痛让他痛得弓起了身。
在那种情况下,他只能不断一直吐气,没办法吸气。
「……不过,就算是那么优秀的店家,也有着卑鄙的小人呢。」
「恶、呕,爱蕾──」
「只要给点小钱,他就会端出别人吩咐的料理,然后白白断送自己的人生……你不觉得那种人受到歧视与偏见是应该的吗?凡是血脉卑贱的人一定都会做出那种行为。」
「呼……呼、呼……呼,啊。」
青月果种子的毒性很弱。所以中了那种毒而死,是偶尔才会发生在体力衰弱的老人或病人身上的少见不幸事件。
除非其毒性像现在这样受到生术的强化。
在他人意识出现空档时施展词术是一种暗杀技巧。在双方对话开始之前……当第十七卿在椅子上打瞌睡时,爱蕾雅已经咏唱了用来杀他的词术。
「……好了。我再说一次吧,第十七卿。您会让我成为二十九官吗?您真的是衷心那么想的吗?」
「呼、呼、啊、嘎……」
他是骗人的吧。爱蕾雅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所有人都是敌人。他知道爱蕾雅的出身。只要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此事,这个男人也迟早会毁了她的人生。
「您觉得以身分或出身区分他人是很没意义的事吗?」
爱蕾雅压住第十七卿的双肩,让他连痛苦呻吟都做不到。
第十七卿的嘴角不断冒出白沫。虽然他的唾液之中已经出现胃壁渗出的血,爱蕾雅仍然在他的耳边继续说着。
「……呐,第十七卿?您能对母亲也说出同样的的话吗?」
「……!嗯嗯、唔~!爱、爱蕾……爱蕾雅……」
「妈妈可是比我更努力喔。为了成为真正的贵族,为了成为配得上你的女人,她一直在努力。」
爱蕾雅冷血地抓住痉挛的肩膀,口吐经年累月的恨意。即使如此,她仍然遵照母亲所教授的仪态,挂着继承自母亲的美貌,以完美的微笑俯视对方。
──你得举止优雅。不要让别人看轻你。
「为什么不说话呢?」
「……!……呜!……!」
「你说呀?说自己有着无比幸福的人生!」
爱蕾雅注视着对方眼中即将消逝的光芒,呼唤到最后一刻。就像那天一样。
然后他慢慢地死去。在确认这点之前,她没办法安心。
「说自己有个引以为傲的女儿!」
「…………」
痉挛停止了,被压住的肩膀失去了力气。
看着维持痛苦哀号的表情却再也不会动的那张脸,爱蕾雅终于可以放下那张笑容了。
在她度过的青春岁月之中,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感到安心。
「再见了,爸爸。」
◆
「这就是……绝对的罗斯库雷伊……」
面对充斥整个剧场庭园的声援,第九将亚尼其兹不禁倒抽一口气。
他没想到会这样。在事先规划的战略中,根本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状况。
即使罗斯库雷伊如此明显地战败,正在难堪地垂死挣扎,「人民却不肯承认他输了」。
所有的裁决都不让绝对的罗斯库雷伊败北。就连在这种状态之下,罗斯库雷伊还是能让观众们都站在他那边。
「……绝对的罗斯库雷伊不会输……!」
那是一幅壮观的景象。
无论是爱蕾雅……或是亚尼其兹,都错估了罗斯库雷伊影响力的强大程度。
──绝对的罗斯库雷伊。战士的颠峰,真正的骑士。
他受到令人不忍卒睹的重伤,毫无胜算。连一点战士的形象都保不住。
这是他第一次露出从未给民众看过的丑态。
正因为罗斯库雷伊相信只要让人民看到那种败北的模样,一切就完蛋了。所以他才会不断努力,随时保持完美。
……错了。他绝对不会因此就完蛋。
「就算事前的准备没有意义……!就算面对毫……毫无疑问将会败北的局面!绝对的罗斯库雷伊也不会因为『这点程度的小事』就完蛋!」
他没有胜算。即使如此,或许……
他的身上,有着连深知绝对的罗斯库雷伊真相的亚尼其兹也能相信这句话的力量。
──而在观众席的楼下。
同样在观看对决的红纸签的爱蕾雅,也畏惧着同样的那股力量。
(我懂了……只要对上罗斯库雷伊,任何人都会被当成邪恶的一方。对决拖得越久,状况就会越不利……!)
对决被拖长了。照理来说,「世界词」打从一开始就不必担心那个问题才对。
无论对手是谁,都只要一句话就能立刻结束比赛。
她应该可以在观众还没办法理解状况的时候就抹杀掉英雄,让人们知道需要换一位支持对象才对。
「……为什么,为什么啊……!」
爱蕾雅大声呼喊。用着谁也听不到的声音。
「你不是想拯救伊他吗?你不是对我感到内疚吗?你的敌人可是企图毁灭故乡的黄都象征人物啊!」
此刻,祈雅正在犹豫是不是该攻击已经无力战斗的罗斯库雷伊。
虽然罗斯库雷伊永远都不会有获胜的手段,但是祈雅也无法杀了他。
(我杀得了。绝对可以。即使我与他无冤无仇,但如果我不杀了罗斯库雷伊,就无法获得幸福。我会杀了他。在把他大卸八块之前我都无法安心。我……如果是我……)
她的右手滴着血。她一直紧紧握着某个东西,握到手心流出了血。
(……啊。)
是发夹。
是昨天祈雅在照相馆买下的发夹。跟玩具没两样的装饰品。
她觉得那个发夹很像公主戴的,很适合爱蕾雅。
(她是个孩子。)
她是会以那种感性的理由挑选礼物的普通孩子。
(她和我……不一样……)
因为她只是获得万能词术的普通孩子。
好暗。在地下室的黑暗之中,狂热的欢呼声不断回荡在室内。
爱蕾雅蹲在谁也看不见的此处。
心中接连地涌出黑浊的感情。那是足以让爱蕾雅的人生化为一场空的痛苦与后悔。
「……为、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
祈雅是个普通的少女。
是一个不必杀害他人,不必欺骗他人,过着幸福生活的小孩子。
……那么,爱蕾雅呢?
对于爱蕾雅而言,那是自己从小就视为理所当然的前提。当然,应该杀了他才对。
她不可能放过威胁自己的敌人,让对方活下去。
爱蕾雅丝毫不相信祈雅与生俱来的那些善念。
「为什么……!有、有……有什么办法嘛!…只……只有我过得那么悲惨啊!」
就像是在伊他看见从翠绿的林木间撒下的阳光时。漫步于和平山野中的日子中。当她们换衣服时互相开玩笑那样。
她偶尔会做出孩子气的举止。
当她这位来自中央都市的老师偶尔被发现不知道孩子们都早已知道的知识,受到孩子们的取笑时,她也尴尬地陪着他们一起笑。
学生们一直教导她如何度过自己从未经历的孩童时光。
──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当过孩子。
对爱蕾雅的阴谋毫不知情的祈雅相信着她,会为了爱蕾雅所受的委屈而愤慨,总是想帮助爱蕾雅。
受他人所爱的孩子就会是「那个样子」。
「……祈雅!」
而爱蕾雅却对那种……普通的孩子──
◆
「我……我受不了了……拜托结束这一切……」
绝对的罗斯库雷伊就站在她的视野之中。
这个男人绝对无法威胁祈雅的生命。不仅无法打穿她的万能防御,甚至连一步都走不动。
然而眼前的那个存在根本就是立于群众的诅咒之中,不死的偏执亡魂。
祈雅一边受着恐惧的折磨,一边拼命地思考打倒他的方法。
脑中接二连三地浮现出骇人的结论。不要,不要啊。
只是完全停止罗斯库雷伊的行动,并没有办法让他们放弃。
「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才能击败对方呢。
如今换成祈雅得思考这个问题了。
「认输……对了,认输……!『说出你认输』!」
「……我──』
罗斯库雷伊颤抖的嘴被强行打开,随即吐出一口鲜血。
她可以在物理层面上操纵对方的嘴,逼迫对方说出她想听到的话。如此一来,她就不必破坏对方的生命或精神了。
「我、认……」
就在那个瞬间,罗斯库雷伊的右手有如弹簧似地弹了起来。那是在转瞬之间的动作。
他以剑划过了自己的喉咙。
「噫……!」
喉咙被毁了。没有片刻的犹豫,也没有任何的踌躇。
他瞬间就理解到,千万不能让人民听见那句话。
「你不惜做到那种地步,到、到底可以获得什么?呐!你不是已经没有获胜的方法了吗?」
「咕、呕。」
罗斯库雷伊没有回答祈雅的问题。他已经无法回答。
声带连同气管一起被割破。距离他呼吸堵塞而死已经剩不了多少时间。
不管是谁来看,都会认为他明显无法再站起来──
「呐……呐,『扭断』!」
「哈、咕啊。」
可怕的劈啪声响起,罗斯库雷伊膝盖以下的双脚被扭到了相反的方向。
必须夺去他的两只脚才行。只要还保留一只脚,他就还能站起来。
血液从扭转裂开的腿部肌肉中渗出,英雄再也没办法以那副身体站起来了。
「对、对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即使如此,她仍然听不到裁判宣布分出胜负。
观众席上传来一阵哀叹的涟漪。然而那不是绝望……
「罗斯库雷伊,站起来……!站起来啊……!」
「用剑,罗斯库雷伊!砍下那个恶魔的头!」
「求求您……词神,请您守护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
「我相信你,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
「罗斯库雷伊!」
他们相信着,相信绝对英雄的胜利。
怀着那种不负责任的期盼。
「好奇怪……你、你们……所有人都好奇怪……!快、快点让这个人……输掉啦!你们看不见吗?他浑身上下都是伤!脚也变成那个样子,要怎么站起来啊!」
他们可能没有自觉吧。不知道将会杀害罗斯库雷伊就是他们自己。
祈雅看得出来。此刻与她对战的这位英雄毫无疑问是活生生的人类。她看得见对方正受到身上每一道伤口的折磨。看得清清楚楚。
就连双腿遭到扭断,这位英雄也仍然不被允许认输。
该怎么做才好。她应该怎么办呢。
信赖转变成信仰。过度的信仰成为了迷信。迷信到最后就会变成狂信。
在这个宽广赛场的所有人都相信着罗斯库雷伊。由衷地相信着。
「她作弊!」
群众之中有人如此喊着。
即使对手是年幼的少女……只要那是罗斯库雷伊的敌人──
「不、不是的……不是的……这真的……真的是我的力量啊……」
耳边传来词术的咏唱。
如果要在现场找出明显的作弊行为──祈雅望向罗斯库雷伊。
「『埃奇列吉号令于罗斯库雷伊(egirwezi io rosxl)。踏上兽径(meameaokea)。栖息于枝头(nomkloer)。惩罚万恶之剑(ea kot sarmeal)。膨胀吧(wareaoir)。』」
「咕、呜呜……呜嗯……呜呜呜呜……」
强行压抑着哀号的罗斯库雷伊发出可怕的呻吟。
远距离的生术正在迅速治疗他的喉咙与双脚。
由于治疗的速度太快,他骨头就理所当然地长歪,刺穿膝盖的皮肤。
脚尖方向的骨头出现分岔,甚至还刮下了一些肉。
虽然那是一个不配称之为「脚」的器官,但是那个器官可以做到一件事。
……就是让他站起来。
「啊……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来吧。」
罗斯库雷伊满身大汗,咬着牙关忍耐痛苦,却还是露出微笑。同时以生术刚治好的喉咙吐着血。
因为他是绝对的罗斯库雷伊。
「让我以正统的招式与你一决胜负吧。」
骑士的身体飞了出去。高速撞上剧场庭园的边缘,再次倒下。
就在刚才,祈雅低喃了一句只凭抗拒对方的意志就让他飞走的词术。
「飞、飞……呜、呜呜、啊……『飞走吧』……」
那是一种恐惧。
巨大的恐惧足以让常人忘却对杀人的忌讳。
有很多人不是出于什么理由而杀人。他们只是感到害怕才会下手。
就连祈雅也是那样。
「……」
祈雅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感到盘据在自己心中的那股情感狂涛,在那个瞬间难以置信地化为平静。
「啊啊。」
她拭去泪水,站起了身。
如同对决开始前那样……她装做听不见观众的声音。
(──我……)
一道枷锁解开了。
年幼的少女此时第一次认识到自身的力量。
(…………我做得到呢……)
她朝着重重撞上墙壁的罗斯库雷伊走过去。
为了保护父亲与母亲,姊姊,亚薇卡和希安。为了不让她的故乡被摧毁。
她才不管恶狠狠地指责自己,耍了诈,还打算掠夺伊他的黄都会变成什么样。即使其中有几个祈雅认识的人也无所谓。
(我必须动手。)
必须守护重要的事物……以现在这种心境,她一定杀得了。
那不仅对名为祈雅的少女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转变,也是她所景仰的教师平时就怀抱的心态。
(如果不动手,别人就会对我动手。)
黄都最强的骑士宛如睡着般趴在地上。
……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只要下达『去死』这么一句命令,就能不让对方感到丝毫痛苦,也不必看到狰狞的表情,静静地停止他的生命。
「……我赢了。」
「…………伊丝卡……」
倒在地上的骑士意识不清地低喃着。
「……伊丝卡……我…………我……」
──那是某个人的名字。
「呜、呜呜、咕呕、呜。」
祈雅吐了。
(这、这个人……这个人是……!)
祈雅双手掩面,浑身颤抖。
一时之间遗忘掉的所有恐惧又涌向了她。
她发现自己差点就将手指浸入可怕的深渊。
就在刚刚,凭的是祈雅自己的意志。
(人……是人……!是和我一样的人……!和我一样有着珍惜的对象……活着……他是活着的……!)
她拥有压倒性的力量。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绝对之力。
她有愿望。她有想要守护的事物。祈雅必须战斗才行。
但是,有必要非得做到「那种地步」不可吗?
她能以词神所赐予的作弊力量与万物沟通。
可以轻易践踏任何与她拥有同样的思考能力,同样在这个世界努力求生的其他人。
无论如何都非得「那么做」不可吗?
在不知不觉间,她自己正逐渐变成伤害他人也不会内疚的怪物。
故乡的人们,爱蕾雅,在看到这样的她时,会作何感想呢。
──你的力量,是用来让人们幸福的才能。
「我、我。」
也是在这个时候,某个人的身体抱住了她。
温暖的体温,柔软的触感包住了她。
「──我是第十七卿!我们认输!」
闯入者大喊着。
「爱蕾雅──」
祈雅哭了。
「不、不要……让我杀人……不要……我只想结束……」
◆
祈雅无所不能。
虽然还没有别名,但是其词术无所不能的程度,足以让她拥有震惊所有人的别名。
──五年前。森林外头的世界受到「真正的魔王」的沉重绝望所威胁,大人们似乎认为只有祈雅他们所居住的伊他树海道能置身于世界之外。
当时像祈雅与希安那样的孩子都还很小,没有人告诉他们「真正的魔王」的存在。所以他们只认为大人是在谈论什么复杂的话题。
由于亚薇卡的年纪真的很小,所以在大人集体外出的期间,祈雅经常负责照顾她。森人亚薇卡天生有着褐色的皮肤,还满少见的。
祈雅认为若是她照顾好如此奇特的孩子,大人们就会更加尊敬自己,对她的恶作剧也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祈雅、祈雅。」
「来了来了。怎么啦,亚薇卡。想睡觉吗?」
祈雅一如往常地带着亚薇卡到湖边,采集料理用的香菇。
青蛙在那里大鸣大放,祈雅觉得它们就像乐器似的。
「嗯~祈雅~脸脸~」
「真是的~做什么啦~」
亚薇卡的小手不断摸着祈雅的脸颊。
亚薇卡在那个时候就是个很爱撒娇,不太会说话,但很爱笑的孩子。
「要是亚薇卡早点学会说话,我们就可以尽情聊天了。」
「脸脸!脸脸!」
即使在这个所有具有心的生物都可以透过词术对话的世界,刚出生的小孩也没办法立刻就能流畅地使用语言。每个人都必须在成长的阶段自然地建立起内在的语言体系。而在学会专属于自己的语言的过程里,他们才会察觉到自己所用的语言是可以与周遭事物对话的语言。那就是控制现象的词术。
祈雅将脚尖泡在冰凉的湖水里,对身旁的地面说道:
「『长出来』。」
于是香菇就以彷佛会发出「啵啵啵」声音的速度,从岩石的缝隙中长了出来。
那是别人拜托祈雅采集,准备用在今天料理中的香菇。虽然就算不特地来到湖边,她也可以让家门前长出香菇。但是那么做就会被米其婆婆骂,所以最好别那么做。
应该让香菇或水果长在各自适合的地点。若是祈雅用词术随便乱制造食物,据说可能会导致森林生病。
(虽然我觉得不必那么在意啦。)
祈雅什么都做得到。无论是制造或破坏,甚至是让目标变成她想要的状态。
(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恢复成原状嘛。)
她再次对香菇使用了词术。
「『消失吧』。」
祈雅消除掉刚冒出来的香菇。将那里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在建立起自己的语言之前,祈雅就具备能自由自在操纵万物的词术。多亏了这点,伊他村从未有过食物方面的烦恼,村里的房子全都又新又大,也不必为糟糕的天候状况而烦恼。
祈雅觉得自己应该受到更尊贵的对待。但是她还是和其他的孩子们一样,被托付了这种照顾亚薇卡的工作。
或许是因为祈雅自己也只是被拜托了「帮我换新的烟囱」或是「麻烦让明天下雨」之类用嘴巴说说就能完成的工作,所以才没有那么受到重视。
大人们一直在辛苦地耕田,维修水道,修剪林木。只要拜托祈雅,她就能用一句话完成那些工作。不过祈雅知道,大人们认为经过一番辛劳获得的事物才有价值。
「哎,我好闲喔,亚薇卡……」
所以祈雅偶尔也会忍耐。即使晚餐有她讨厌的根茎类食物,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把它变成别种食材。更不会在有人利用闲暇时间制作木椅时,擅自用词术帮对方完工。
在成长的过程中,祈雅逐渐摸清楚那套模糊的标准。可以为了食物使用词术。只要事后收拾干净,也可以用词术制造玩具。若是为了帮助大家,可以用词术改变天气。至于改变河川的水量,得要有确确实实是为了帮助大家的前提。但在必要时刻,她绝对会那么做。
「『长出来』,『消失吧』。」
「呜、呜~」
亚薇卡呜呜叫着。可能是不喜欢祈雅玩弄香菇吧。真的很少看到亚薇卡和祈雅独处时情绪会变得那么糟。
「怎么啦,亚薇卡。你还好吗?被虫子咬了?」
「嗯~!」
「肚子饿了?」
「祈雅、讨厌!」
亚薇卡伸手挥向祈雅,指甲稍微刮伤了她的脸。
「好痛,真是的,你做什么啦~」
她明明无所不能,明明就安分地照顾着小孩,凭什么得受到这种对待呢。
「为什么生气啊?要不要我唱首歌?」
「鞋鞋!鞋鞋的,嗯嗯~!」
「唉,听不懂啦……」
祈雅完全不了解小孩。在小孩还不会说词术语言时,就宛如介于野兽与人之间的生物。如果换作是亚薇卡的父母,应该就听得懂她想说的话吧?
「不要~!嗯嗯~嗯!」
正当祈雅为亚薇卡的哭闹感到伤脑筋时,她的视线突然停留在长在一旁的香菇上。
(啊,对呀。)
不知道为什么,祈雅在那一刻之前从未有过那种想法。
如果万能的词术什么东西都可以制造,甚至还可以改变物体……
那不就可以让能以词术相通的对象「服从自己」吗?
对于祈雅而言,她觉得那是个天才般的想法。既然她能治好父母或村人的伤,又为什么以前会认为意志是无法改变的呢?
「呐,亚薇卡。」
祈雅差点就真的那么做了。
她对做出那种行为没有心理障碍。只要对哭闹不止的亚薇卡说一句话,要她听话就好了。
「……」
不过,祈雅的视线突然停在蹲在亚薇卡旁边,正在鸣叫的青蛙上。这真的只是个偶然。
(先用青蛙试试看也没什么不好吧。)
祈雅对青蛙下令:
「『不要叫』。」
转眼间,那只青蛙就不叫了。
那只青蛙明明在这之前还一直呱呱叫个不停。
「……太好了。果然行得通嘛,我是天才。」
祈雅将正在哭闹的亚薇卡随便地摆在自己的大腿上,一边抚摸她,一边观察着那只青蛙。青蛙一声也不吭。
在足以压过风声的蛙鸣合唱之中,那只青蛙却紧闭着嘴,只会转动眼珠。祈雅开始感觉那只青蛙诡异得让人害怕。
自从祈雅「下令之后」,那只青蛙就一直保持那副模样。
虽然连一本正经的希安都会捉青蛙来玩,但是祈雅隐约有种感觉,让青蛙再也叫不出声,似乎是比把青蛙拖来拖去或把青蛙压死更可怕的行为。
「恢……」
别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可以重新来过。
「『恢复原状』。」
青蛙再次发出鸣叫。祈雅终于松了口气。太好了。
「亚薇卡?」
被祈雅抱在怀中的亚薇卡已经不哭了。
「咦,不会吧。」
她不哭是很奇怪的事。明明直到刚才她还是非常不开心的样子。
「等一下,为什么?」
祈雅慌了。得找大人商量才行。
耳中传来「呱、呱」的声音,让祈雅浑身抖了一下。
是青蛙的声音。它被祈雅恢复原状,于是叫了起来。
「……恢、『恢复原状』。」
祈雅再次对青蛙使用了词术。
她自己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但祈雅就是感觉这只青蛙怪怪的。它的叫声间隔与声调高低好像与原本的不一样。
它用的似乎不是一开始那种叫声,而是「祈雅认为的」叫法。
「怎、怎么会。」
祈雅抱紧亚薇卡。
「祈雅、祈雅!」
亚薇卡笑了,彷佛刚才根本没哭过。
「哭、哭啊。你哭啊!」
好可怕。被祈雅以词术改变的应该是一点也不重要的青蛙,她应该没有对小小的亚薇卡使用词术才对。
「亚薇卡,你在骗我吧?亚薇卡还是亚薇卡吧?」
「脸脸!」
亚薇卡伸手戳着自己。就像平时那样。就像祈雅的印象中亚薇卡该有的样子。不会用指甲乱刮人……
她没办法确认。亚薇卡的词术还没有发展完全。她究竟是被永远地改变了,还是维持着原样。应该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证明吧。
「亚薇卡!」
祈雅用力地摇晃着亚薇卡。
「呜。」
谁也没看见这段经过。亚薇卡可能就像「原本那样」,不再对祈雅生气──但是她不应该在瞒着其他人的情况下做出那种改变。
「呕~」
或许是因为那小小的身体受到剧烈的摇晃,亚薇卡把胃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呜呕呕呕呕……」
然后哭了。很正常地哭了。
「啊、啊啊……」
祈雅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安心了。
太好了。「她没有想过」亚薇卡会呕吐。亚薇卡并没有变成方便祈雅照顾的样子。
「亚薇卡……」
她轻抚着小小的亚薇卡背后。这个孩子照顾起来真让人费心。
不过,她就是喜欢这样的亚薇卡。
「祈雅。」
祈雅突然发现亚薇卡右脚的鞋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滑掉了。她一直处于惊慌状态,没有余力注意那种事。
「啊啊……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鞋鞋的~」
有只小青蛙钻进了鞋子里。
她是因为感觉不舒服而哭。鞋子滑掉后就变开心了。
并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仅仅是如此而已。
「抱歉……抱歉喔,亚薇卡……」
祈雅一边哭着一边紧紧抱住亚薇卡。当时她没有做出那种事,对祈雅的人生而言一定是最大的幸运。
「──还好没有对你使用词术。」
◆
在剧场庭园的正中央,爱蕾雅一直紧紧抱着祈雅。就像鸟儿抱着自己所生的蛋,就像在保护她不受观众的视线与喧嚣伤害。
「已经可以了。」
虽然爱蕾雅比谁都更想放声大哭,虽然如今的爱蕾雅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爱蕾雅对祈雅说了这样的话:
「你不用再害怕了。」
「……爱蕾雅、爱蕾雅。」
祈雅正在哭泣。她作梦也想不到这一切其实都是爱蕾雅安排的。
「没事了,老师会……」
爱蕾雅轻抚着那头金色的头发,如此说道:
「老师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应该让祈雅杀了吉夫拉托才对。
只要让祈雅的内心解开杀戮的枷锁,爱蕾雅就一定能赢。
她明明很清楚这点……当时把吉夫拉托叫过去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却又为什么会决定亲自动手呢。为什么偏偏就在那个时候,下错了那么一步棋呢。
然而,爱蕾雅还是那么做了。
在进行思考之前,爱蕾雅已经先亲手杀了吉夫拉托。
(为什么?)
这其中应该有什么理由。爱蕾雅抱着祈雅的小小身躯,感受着胸中的颤抖,一次又一次地后悔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祈雅确实有作弊行为!」
就在同一时间,对决裁判米卡做出如此的宣布。
「就在刚才,我接到了士兵的报告!有多位民众提供证词!在这场对决中,第十七卿,红纸签的爱蕾雅让祈雅站上战场……并且从场外以词术进行支援!因此在这第四战!我判定祈雅因作弊行为失去资格,获胜者为绝对的罗斯库雷伊!」
没有任何一位观众怀疑她所说的话。
如雷贯耳的欢呼声倾注在倒地不起的罗斯库雷伊身上。
英雄宛如没有自我意志的雕像,一直没有站起身。
爱蕾雅搀扶着极为憔悴的祈雅,走回了参赛者通道。
她与罗斯库雷伊缔结让他和吉夫拉托对战的协议,却在前一刻违反约定。对于黄都而言,现在的她等同于叛徒。
「……爱蕾雅。」
「没事了喔。赶快深呼吸,吐气……冷静下来就没事了。」
她抚摸着祈雅的背。那单薄的背影看起来简直不像拥有「世界词」的力量。
(离开黄都……逃到别的地方吧。)
未来一片黑暗。她在世界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安身之地了。
(我们一起乔装打扮,搭火车到黄都的外城……再改乘马车。)
只要和祈雅一起行动,她也许就能做到这样的计画。
那是具有万能之力的少女。而爱蕾雅可以控制她。与黄都的追兵交战时,也一定能杀死敌人。只要重复这个过程,她们就逃得掉。
(……对了,去伊他当老师吧。)
那似乎是个好点子。到那个与荣耀和斗争无缘的小小村子落脚吧。
然后再一次在孩子们的那个秘密景点欣赏美丽的朝阳。
(就像那天一样──)
士兵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第十七卿,辛苦了。请容我们护送您。」
「接下来就跟我们走吧,还请移驾。也麻烦您带着祈雅阁下一起过来。」
是罗斯库雷伊派系的士兵。
既然万能词术的存在已经曝光,祈雅应该就会被黄都捉起来吧。而且罗斯库雷伊阵营也已经知道控制「世界词」的必要存在是哪个人了。
爱蕾雅赌上人生的战斗打从一开始就出现了破绽。战斗的结局在第四战开始之前……从更早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
即使如此。
「好,我们走吧。」
爱蕾雅微微一笑。
她将藏在身上的细药瓶里的内容物泼向士兵的脸。
「呜!」
「噫啊!」
「咦,怎么了?」
「快跑,祈雅!」
──即使如此,她仍然不希望害祈雅沦为服务黄都的兵器。
红纸签的爱蕾雅什么也没有得到。
她让自身的一切都化为了一场空。
既然如此,她希望至少能完成一件事。
两人手牵着手逃走了。黄都的士兵想捉住她们。
这里是围绕剧场庭园的市场。在民众刺眼的好奇眼神之中,爱蕾雅狂奔在大白天的街道上。爱蕾雅服装凌乱,布料被眼泪与鲜血弄脏了。但是她仍然拼命地奔跑。
──啊啊,为了不受到鄙视,为了不被人看轻。爱蕾雅之前一直都打扮得整整齐齐,现在却脏成这副德性。
「爱蕾雅……爱蕾雅,呐!你在做什么?说明一下啦!」
祈雅也在看着她。爱蕾雅牺牲了好几条人命才终于找到的「世界词」,确实如同荒诞不经的传说所述……是具有绝对权能的无敌词术士。
然而那也是一位从未见过身边之人死亡,非常普通的纯真少女。
(我……)
她好羡慕那样的祈雅。
她不停跑着。
跑在祈雅的前面。
不让祈雅看到自己的脸。
(是如此地丑陋……!)
在不断折磨爱蕾雅的世界外面,还有伊他树海道那样的和平世界。
还有着会天真地相信自己的少女。
那是一位未受恶意或歹念污染,无比纯洁的少女。
「──祈雅。我现在要跟你讲一件很重要的事。」
跑下一座长长的石阶梯后,爱蕾雅停住了脚步。
她蹲下来,对着视线与她同高的祈雅露出微笑。
「你得仔细听清楚老师所说的话。」
「……爱蕾雅?」
就是现在。
她现在必须把真相都说出来。
(……告诉祈雅,是我骗了她。)
积满了泪水,宛如湖泊的碧眼倒映着白昼的缤纷世界。
人的眼睛会看见映照于其眼中的世界。她总算明白了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
(告诉她……我只是为了权力利用她。让她感到苦恼的那些事,其实都是我策划的。其实……我是个背叛所有人,非常下贱的女人。告诉她……她的故乡所遇到的危机,全都是我所造成的。)
红纸签的爱蕾雅为了生存而利用了一切。
不只是欺骗他人,她还一直欺骗自己的内心,伪装自己的话语。
所以那点程度的告白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
(……告诉她,这都是老师的错。叫她独自逃走──)
于是爱蕾雅握住祈雅的双手。
「抱歉让你那么害怕。祈雅……可能是因为你展现出的力量太强大了。所以黄都军才会追着你。你得赶快逃跑才行。」
「说……说,说得也是呢……因为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所以大家应该都害怕我……讨厌我了吧……」
然后轻抚那头金色的头发。
「没有喔。你来到黄都之后……都一直乖乖地遵守老师的吩咐嘛。」
「呐……那么,爱蕾雅……!我……」
泪水从祈雅的两眼满溢而出。
「接下来让我自己逃跑吧。这、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只追我一个人了。我是无敌的。绝对不会有问题……!」
没错。她很瞭解祈雅。
所以爱蕾雅可以用谎言让她说出这样的回答。
黄都兵追的是爱蕾雅。只要没有爱蕾雅这个弱点,祈雅应该就能随意逃到任何地方。
「所以,呐,爱蕾雅!不要说再见喔!」
「好的。你一定能逃走。老师会一直等着你。所以……祈雅,你必须把词术用在正道上。」
骗人。
就是她打算让祈雅把那股力量用在错误的方向上。
「因为那是……那是…………让人幸福的才能……」
骗人。
「世界词」是用来让爱蕾雅幸福的才能。
骗人,全都是谎言。
「嗯……嗯……!」
「所以,你就暂时算是……修完老师的课了。我要给你取第二个名字,祈雅。」
爱蕾雅靠着祈雅的额头,说出了那个名字。
那是祈雅自己一直不知道,却又与其能力相称的名字。
「……『世界词』。世界词,祈雅。」
「我的,名字──」
简直就像真正教师的作为。
即使她已经下定决心说出真话,即使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
即使自己已经将丑陋的模样暴露在全世界的人眼前,她仍然想在祈雅面前维持老师的样子。
因为爱蕾雅永远都是既美丽又温柔的完美教师。
「……谢谢你,谢谢你,爱蕾雅。」
祈雅依偎着她,将脸颊靠在爱蕾雅的颊上。
接着拿下爱蕾雅被吉夫拉托打伤的那只眼睛的眼罩。
「『伤口痊愈』。」
然后她边哭边笑着说:
「我还是喜欢你的眼睛,好漂亮喔。」
「祈雅……」
「听我说喔,爱蕾雅。能和爱蕾雅一起生活……我真的觉得好幸福。」
「是啊。老师也很幸福呢。」
骗人。这句话一定是彻彻底底的谎言。
因为她每次说出的都是为了支配祈雅的假话。
「我很喜欢祈雅……真的……是真的……」
骗人。
骗人。
红纸签的爱蕾雅一直都在撒谎。
爱蕾雅哭了。
「──是真的……」
「……老师。爱蕾雅老师……既温柔,又漂亮。是大家都……引以为傲的老师喔。」
拥有万能词术的少女,在最后拜托了爱蕾雅:
「你要过得幸福喔!」
那句话不是词术。
却比任何词术更为强大。
祈雅。爱蕾雅最宝贵的光跑着离开了。
金色的长发轻舞飘扬,在阳光与微风中闪闪发亮。
爱蕾雅则是转身过去,背对着她走向阴影之中。
但愿她过得无比幸福。相信她将会成为一个好人。
因为黑暗已经全部都被爱蕾雅带走了。
(祈雅,我──)
──在最后。
自己好想叫住她。
刚好就在那个时候,从暗巷中冲出的士兵一剑砍中了爱蕾雅的身体。
她倒落在地。眼中一片鲜红。
「……啊。」
对此感到惊慌的,反而是砍伤爱蕾雅的黄都兵。
「……非、非常抱歉,杰鲁奇大人!」
他对背后的人如此报告。
「属下本来只打算砍脚阻止她的行动,没想到她突然转身,害我挥歪了……!」
「无所谓。」
冰冷的声音。这个带着污蔑的语气听起来很熟悉。
第三卿杰鲁奇低头俯视爱蕾雅。
「经过这件事我终于明白了。若是放这个女人一条生路……她就会无止尽地为了私欲而利用他人。这家伙是从内部腐化黄都的恶毒女人。不该给她任何机会……我会负起做这个决定的责任。」
(……啊啊。)
爱蕾雅的眼前有着一滩秽物。
从肚子里掉出来的东西弄脏了地面。
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美,想让自己的出身与外表都看起来很漂亮。
(啊啊,我的……我的内在是……不要啊……)
那种可怕的形状与颜色,就是红纸签的爱蕾雅的一切。
卑贱,卑贱,卑贱,卑贱。
「……全都是我的责任。是对她抱持期待的我太笨了。」
(……不要、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哥哥……)
只要祈雅能过得幸福就好了。但其实她自己也──
不想孤独地死去。
不想在众人的蔑视之中死去。
「──去死吧!」
杰鲁奇放声大喊。
冷酷的第三卿从来都不会将感情显现于外。
但是他的嘶吼之中,充满了明显的失望与愤怒。
「你这个血脉卑贱的臭女人!背叛同胞,利用小女孩,甚至……甚至还杀了父亲……!我不觉得像你这样的家伙会自我反省!红纸签的爱蕾雅!像你这种邪魔歪道,就应该悲惨地死去!」
在血海之中,有一道金色的光芒。
那是发夹。看起来像公主所戴,很适合爱蕾雅的发夹。
(…………)
她拼命地伸出手指。
在黑暗的尽头,一定有着光明。
但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光已然远去。
在手指碰到发夹之前,爱蕾雅的生命先走到了终点。
◆
视神经传来痛楚。连照明的光都让人感到太过刺眼。
疼痛。罗斯库雷伊浑身只剩下剧痛。那是治疗生术改变身体所产生的痛苦。
处于躺在医务室床上的状态,他梦呓似地说着:
「……我输了。」
坐在旁边的亚尼其兹摇了摇头。
「不……不对喔,罗斯库雷伊。」
不知道罗斯库雷伊的伤势痊愈了几成。但至少恢复的状况应该比腿完全被砍断的宗次朗好多了。
他是绝对不能死的英雄。有多达四位的专属生术士专门负责治疗罗斯库雷伊。至少应该赶得上下一场的对决,前提是不计任何代价。
「……这场对决毫无疑问是你赢了。如果你本身没有做过锻炼,就无法在面对那种词术时保持意识。破坏土丘的词术、治疗脚的词术,全都是你准备的。之所以能拉拢到第二十六卿,也是你本人的实力。」
虽然第九将亚尼其兹对外隐瞒了他的经历,不过罗斯库雷伊知道他的身世。
亚尼其兹也是出身于贫民,是罗斯库雷伊过去所拯救的人之一。
是对于自己曾被英雄拯救由衷地感到自豪的人之一。
「……你让那么多的人成为你的同伴。绝对的罗斯库雷伊已经成为超越我们想像的……真正英雄……」
不必怀疑。如果没有他,根本没办法击败无所不能的祈雅。
「对于黄都所有的人而言,你就是伟大的英雄。罗斯库雷伊。」
「……就算如此。」
罗斯库雷伊望着天花般,喃喃自语道:
「红纸签的爱蕾雅只有一个人。」
「……」
他拥有比其他人更多的同伴。人工英雄将所有黄都的人民都变成的自己的同伴。
即使做到这个地步,区区的一个意外也足以让整个计画崩盘。
「只有一个人,就把我们所有人都逼进了绝境。」
第四战。胜利者,绝对的罗斯库雷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