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都第十九卿,游糸的西亚卡有时会被称为一位青年才俊。
如果只看事情的一面,应该会做出如此的解释吧。
游糸的西亚卡并不像铁贯羽影的米吉亚鲁或红纸签的爱蕾雅那么年轻,也没有像锔钉西多勿或半月的库埃外那样出色的头脑,更不具有蜡花的库薇儿那样卓越的身体能力。
──西亚卡能得到这个地位,全赖一次的好运。
过去,曾经有一个名为朝露的路易莎的「客人」。那是一位透过推广一种具有极高抗病虫害能力的新品种小麦,改变了东部农地的生态系统,并且带领农夫们脱离黄都,引发了大规模粮食危机的魔王自称者。
路易莎主张对农地所有权制度进行激进的改革。黄都与其多次谈判破裂,武力冲突几乎不可避免。在这种情势之下,西亚卡这个男人被选为外交官。虽然这时黄都议会的方针已经确定好了,但对于起用经验较少的西亚卡这件事,有人怀疑是前第十九卿为了逃避开战责任的安排。
然而,在已沦为形式的和平交涉会议上,情况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朝露的路易莎似乎单方面地中意西亚卡的性格,或是他的发言内容。就这样,双方的和谈出奇地顺利……由于西亚卡带来了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巨大成就,这种「优秀的实务能力」受到赏识,最终竟成为了掌管农业部门的第十九卿。
(我只是运气好罢了。)
做出这样的自我警惕成了西亚卡的习惯。
黄都二十九官的环境,是由比他更有能力的官僚左右人族政治的世界。他不可能连续两次遇到这么幸运的状况。
因此──下一次的成功需要由自己去争取。他是这么相信的。
而这样的机会也的确出现了。六合御览。
他独力找到了那位打败了漆黑音色的香月的无名骸魔佣兵。
而黄都与欧卡夫自由都市很巧地在此时结束战争状态,也帮了他不少忙。这使得他可以推举前欧卡夫佣兵,斩音夏鲁库为勇者候选人。
然而。
「──斩音夏鲁库!」
就在推开门的同时,他大喊着自己的勇者候选人名字。
这里是黄都中央市区的一间高级旅馆的客房。斩音夏鲁库正靠着里头的墙壁,眺望着窗外的夜景。
西亚卡端正了姿势,让自己抬头看着比自己高的夏鲁库,然后说道:
「我听说了!你似乎人在蓝甲虫亭的暴力骚动现场吧?为什么你没有立刻呈报这件事!我这位拥立者竟然得从其他官僚那里得知自己的勇者候选人发生的事,这有道理吗?」
「……骚动?如果你们的说法把那程度的事情形容成骚动,那就是吧。」
斩音夏鲁库那张骷髅脸上没有表情,就算在挖苦人或说笑话时也是如此。
「下次我可以多注意一点,不过我该把路上可能会绊倒自己的石头,或是点的酒快喝完的事也『立刻呈报』上去吗?」
「别……别对我开玩笑!」
西亚卡坐在屋内中央桌子旁的椅子上,自己倒了酒,然后双手握住杯子喝了一口。
这间房间也是由西亚卡租来的。他查询了周边区域的治安情况和对住客的服务完善程度,选择了警卫制度万全的旅馆。然而这些努力对那位每晚都会外出的客人毫无作用。
「酒别喝得那么猛。」
「你明明就没办法喝酒,就不要一直跑去酒吧啦!尤其是还特地选那种下流混混的聚集场所!难道你想要拉低勇者候选人的格调吗!」
「我有我的想法。再说了,根据经验,我对这种旅馆没什么好印象。」
夏鲁库从来都没有对旅馆每晚提供的高级酒瓶表现过兴趣。
这是当然的。毕竟骸魔不需要饮食,也许连安全的住居都不用。西亚卡只能用人类的生活尺度为他安排住所。
「如果只是小偷程度的家伙,我还能赶走,但如果有人真的想要暗杀你,他们绝对不会犹豫。如果你还珍视自己的性命,就不要过度频繁地来到这个房间。」
西亚卡默默地一口气喝掉另一杯酒。
对他来说,如果勇者候选人只是工具就好了。
但现实却过于理所当然……一个远远超越自己力量的人,怎么可能像工具一样顺从于西亚卡呢?
斩音夏鲁库并不需要任何东西。
食物、女人、金钱,甚至安全和生命,对于死者来说都不能成为交易的筹码。
他无法想像,其他拥立者究竟是如何控制勇者候选人的?
「……可恶。」
「你没事吧?虽然你用那种方式喝酒,不过你该不会很容易醉吧。」
「跟、跟你……没有关系啦……!」
◆
「怎么啦,西亚卡。你又要来向我诉苦了吗……」
正午的茶馆,这位坐在露天座位的男人是第十五将,渊薮的海泽斯塔。
「才不是!」
西亚卡觉得自己老是因为他这样行为不检点的家伙而头痛。在与斩音夏鲁库接触之前,就一直是这样了。
「海泽斯塔阁下!你今天到底向多少女性搭讪了!我收到了六件投诉!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全部都来找我!你知道这有多麻烦吗!」
「原来是六个人啊……哼哼哼哼。我今天试着搭讪了八位女性。那就表示有两人是有机会的嘛。不错呢。」
海泽斯塔的声音和笑声比歌剧中的男歌手还低。
这位武官的体格高大,充满野性。与个子矮小、整天忙碌的西亚卡形成了完全相反的对比。
「糟透了!更何况,向我投诉的六位女性全部都是已婚的!其中还有四位已经有孙子!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何像你这种不认真的家伙会在二十九官之中!」
「你今天果然又是来抱怨的嘛……哼哼哼哼哼。」
就像黄都二十九官的大部分武官,渊薮的海泽斯塔也是因为过去战争里建立的功绩而进入二十九官。然而他的为人以官僚来说有着根本性的问题,这个人的行为很不检点。
因此在二十九官中,也很少有人会主动与海泽斯塔接触。除了西亚卡自己,他还没看过有其他人会当面对海泽斯塔说教。
即使自己的年龄比对方小一轮,但不知为何,西亚卡却变成了这样的角色。
「再说了,海泽斯塔阁下,您到底在这个大白天做什么呀?是在工作还是在玩乐?我每次都得花很大的工夫找您耶!」
「唔,我也有很多自己要做的事啦……这场六合御览一定会很有趣。」
「现在不是该感到有趣的时候!」
──渊薮的海泽斯塔其实属于凯特阵营,正暗中在台面下活动。这件事此时尚未公诸于众。在西亚卡看来,他只不过是一个懒散的男人。
西亚卡两只手撑在桌上。
「就算你不是拥立者,也请认真一点!六合御览是非常重要,关乎黄都今后命运的认真活动!」
「也关系到你出人头地的机会嘛。」
「对!啊,不对!我、我只是觉得,因为是王城比武,所以得比平时更需要注意纪律!然而夏鲁库却未经我的允许就出门,还有像你这样的不良分子……」
「哦~你希望勇者候选人也会听从你发号施令呢。」
「是的!不,不是那个意思!啊啊,真是够了!」
「你真是个标准的庸俗之人耶。」
照理来说,现在不是被海泽斯塔这样的男人烦扰的时候。眼下的问题在斩音夏鲁库的身上。
不仅要管住夏鲁库,还必须挑战那个传说中的英雄,地平咆梅雷,并且打败他。思考实行手段的责任就落在拥立者西亚卡自己的身上。
「……哼哼哼哼哼哼哼。」
「您在笑什么……」
西亚卡对着桌子低声呻吟。这是世上从未有人经历过的战斗。没有人能指点他该怎么战斗。
「我……到底该怎么做啊……」
「谁知道呢。」
海泽斯塔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
「总之呢,对决场地的事你做得还不错。照这个步调就好了。」
「……?」
这或许是他感受到的第一个异样感。
毕竟在这个时间点,第七战的场地协商根本还没有开始。
◆
直到一个大月后,西亚卡才知道情况有所好转。
他这时正在办公室与部下交谈。
「话说回来,西亚卡大人。第七战似乎已经决定在多盖耶盆地举行了呢。」
「咦……」
多盖耶盆地位于黄都的南部,是一个小型的火山遗迹。
整块大地如同竞技场般凹陷成圆形,高耸的岩石环绕着平坦的大地。
确实,如果对手是地平咆梅雷,多盖耶盆地无疑是最有利的战斗地形。西亚卡自己也打算以多盖耶盆地作为对决场地。
(对决场地的讨论已经开始了吗?)
当然,西亚卡不记得自己曾与梅雷的拥立者──空雷卡庸进行过这样的讨论。别说正式的协议,就连个人的口头保证都没有。
「这个消息,到底是谁说的?」
「呃,也不是谁说的,大家都在谈论。难道不是吗?」
「……我还没有达成对决场地的协议。」
「这样啊?那可能是谁搞错了。虽然说如果是选在多盖耶盆地,夏鲁库就能处于极为有利的地形。」
就像马里荒野那样,那是距离黄都市区很远的对决场地。虽然战斗区域很宽广,但由于包围四周的隆起地形,无法为梅雷的狙击取得足够的距离。
(对我来说,最有利的发展是让空雷卡庸同意这个对决场地……毕竟夏鲁库的速度远超过梅雷那个缓慢巨大身体的箭矢,能在瞬间从起始位置杀进弓箭的攻击范围之内。这样一来,在对决开始的同时就能获得决定性的优势。)
能让像地平咆梅雷或冬之露库诺卡这种超出规格的巨大身体进行战斗的场地,只有马里荒野和多盖耶盆地。如果是这样,西亚卡倒也能理解这个传闻。八成是有人在对第七战的场地擅自做猜测。
(……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利用这个传闻呢?)
对西亚卡来说,这个事实也许就是第二次幸运。
他向带来这个传闻的部下提议。
「你能不能将这个传闻说给更多的人听?」
「啊……?可是对决场地还没有决定好吧?」
「所以才要这么做。既然那是对我们有利的对决条件,我们就把它当成既成事实不就好了。等到对决场地已经决定好的传闻开始流传,下一步就是关于观众席数量的传闻。等到那些传闻广为传播,下一步就是对决时间的传闻。如果商店和市民真的相信了那些话,形成让对决办在多盖耶盆地的民意趋势──那么就算是那个卡庸也无法后退。只能同意我方要求的对决条件!」
距离在协调室协商条件还有非常充足的时间。
在那之前他要清除障碍,从对决之前就封杀地平咆梅雷。
(这可能有机会成功。)
西亚卡心中涌现意料之外的兴奋。
他觉得刚才说的那个利用传闻的策略应该不算差。如果成功,就可以获得决定性的优势;就算失败,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最重要的是,这是西亚卡自己凭自己的力量想出来的策略。
(不对,我一定做到。我会……凭着我自己的能力,赢得六合御览的胜利!)
◆
第七战场地的传闻也开始在市民之间流传开来。
这是保护了赛因水乡的活传说,地平咆梅雷的对决。民众对其的关注度仅次于绝对的罗斯库雷伊、星驰阿鲁斯、骇人的托洛亚等人。只要西亚卡走在城市中,就经常可以听到这个话题。
那天,西亚卡为了买些小东西而走进了杂货店。
「您好,西亚卡大人!我已经听到举办王城比武的传闻了!」
「谢谢!我要买……这三条灯芯。」
「好的好的。虽然我们上个月换了供应商,但是品质可是有保证的,敬请放心……顺便问一下,对决场地真的是多盖耶盆地吗?」
「不,还没有决定好!」
每当有人当面询问西亚卡时,他都是如此回答。他虽然是个庸俗之人,却也是个诚实的文官。无论如何都不能做出虚假的回答。
「不过呢,再过不久可能就真的会是那样了。」
因此,西亚卡使用不算谎言的回答来操作印象。
就在市民自发性地散播这种传闻的时间点,可以说那个未来已经不远了。
「哈哈。这样啊。所以还没有确定呢。」
「难道大家都在这么说吗?」
「打铁的尤地和『闪亮雌鹿亭』的老头子也都这么说!毕竟啊,那可是地平咆梅雷的对决,要说不会在意是骗人的。」
「观战的座位已经开始卖了吗?如果有商店在场地还没有确定的情况下接受预约,我就得去警告他们了!」
「第七战的座位……这倒是还没听说。第二战的座位好像早就订满了。听说冬之露库诺卡会出赛,这是真的吗?嘻嘻嘻!」
(……唔。事情没有顺利到那种地步呢。)
如果有草率的商店已经开始行动,就可以让对决场地的传闻变成难以改变的事实。
然而就是因为如此,座位的销售受到了严格的控管。
接受协议结果提交的是掌管商业部门的黄都第三卿,速墨杰鲁奇。除非经过他的同意,否则就无法利用商店从外部动手脚。
「不过,那真是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没有没有,我在自说自话!期待您的下次光临,西亚卡大人!」
传闻逐渐在市民之间传开来。一切的进展都很顺利──西亚卡是这么认为的。
◆
决定性的转机就在距离协商条件还剩下四天的那一天到来。
时间刚过正午不久,正在工作的西亚卡就收到了报告。
「西亚卡大人。我们收到了市民的投诉。他们说有些事情想要直接向您陈情。」
「又来了!是来抗议海泽斯塔阁下的事吗?」
对西亚卡来说,处理对海泽斯塔的抗议几乎已成为日常工作。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来抗议他的人似乎都认为西亚卡是处理这些投诉的窗口,结果导致了毫无意义的迂回程序。西亚卡决定一定要在下次的会议中提出这种缺乏效率的议题。
「不,不是。是西亚卡大人您的。」
「你说什么?」
「他们是来对西亚卡大人抗议。」
西亚卡顿时说不出话。
他随时都在听取辖地内农业相关人士的意见。按照体制,除非情况非常紧急,否则相关人士不会直接来找西亚卡陈情。
那么,在六合御览即将举行的此刻,会有那样的紧急状况发生吗?
难掩困惑的西亚卡走向了会客室,几位妇女已经坐在那里了。
「让您久等了。我是第十九卿,游糸的西亚卡!前来聆听各位的意见!」
「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空招待。我是东北六区的区长,杯堂的尤巴露库。」
当西亚卡才刚坐下,一位身材纤细的中年妇人就以略微快速的语调做了自我介绍。
西亚卡感到相当头痛。虽然部分原因来自于这个处理投诉的场合,但也因为对方是西亚卡很不想遇到的人物。区长代表着负责区域所有的居民的意见。如果区长直接前来陈情,就算贵为黄都二十九官,也不能忽视他们。
「我不想用开场白来占用您宝贵的时间,所以我就直接进入主题。西亚卡大人,您对于真业对决这件事有什么概念?」
「概、概念……是什么意思?」
「我要问的是,在不公平的条件下战斗,有办法让双方展现出真正的本事吗?」
「啊──你要说的难道是第七战的……」
「没有什么难道不难道的。西亚卡大人,将对决场地设在多盖耶盆地的人就是您吧?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您的对手是地平咆梅雷吧?保护赛因水乡,击落那个微尘暴,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英雄。您该不会打算在他一箭未发的情况下就将他打倒吧?」
中年妇女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企图威吓西亚卡。
(……可恶。要不是我太年轻……)
他心中有些气愤。如果坐在这里的是哈迪或杰鲁奇,她一定不会这么做。
海泽斯塔的那些事也是一样。到头来,对于市民而言,西亚卡就是个比较容易抗议的对象。所以西亚卡才会经常遭遇这种吃亏的状况。
但不管怎么说,西亚卡仍然想着该如何回应这样的投诉者。
「请冷静下来,尤巴露库女士!您这样对吗?对决的条件都还没有确定好。您只凭单纯的流言就来找我──」
「那不重要。」
「咦?」
「那不重要!这件事是大家的共识。」
中年妇女将塞满纸张的袋子丢在桌上。
纸上盖了各式各样的印章图样──那是投票印章。黄都的每个户籍都有其独特的印章,只要盖了这种章,就代表赞同上面记载的意见。
「这、这么多……那个袋子里面全都是吗?」
「还有两袋呢!你是二十九官对吧?你有倾听市井小民的声音吗?在多盖耶盆地进行对决,明显就是不对的!」
「我已经说过……事情还没有确定……」
「请您听好了,西亚卡大人!在这个六合御览的重要时刻,我们是为了避免你蒙受舞弊的嫌疑,所以才会前来提出这些建议!」
西亚卡轻轻按着额头。这个人根本没办法对话……不对。
即使她的原本认知有误,她仍然坚持着己见。
也就是说,她正在强硬地要求撤销不合己意的对决条件。
(开、开什么玩笑……!这种事……她以为我会答应吗……!)
的确,地平咆梅雷的武艺首次展现于公开场合的事实,无疑是六合御览的一大卖点。而对手斩音夏鲁库只是个无名小卒。市民会有一面倒的支持声浪,或许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然而,真业对决的意义绝非那种供人观赏的表演。
双方必须在达成共识的条件下倾全力战斗。只要双方有共识,那么每位勇者候选人都应该对这些条件负责。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完全理解您的感受。我会认真考虑的!」
西亚卡挤出一个微笑如此回答。
那位中年妇人在抱怨了一番之后,终于满意地离开了。
西亚卡不是第一次应付像她那样的对象。就算身处二十九官这样的高位,只要是统治民众,就必须忍受这种无理取闹的行径。
……不过,她的话让西亚卡很在意。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回到办公室的路上,西亚卡停下脚步思考。
(我的确……下令散布第七战的场地已经决定好的消息。但市民们是怎么看待这个消息的?他们是如何谈论这个传闻的……)
原本像一根小刺的不安顿时膨胀起来。
这是大家的共识。意思不就是所有人都「希望不要那样」吗?
避免你蒙受舞弊的嫌疑。意思不就是「我有违规行为」吗?
(那个时候……杂货店老板说了什么?)
──不过,那真是太好了。
他的意思不就是为对决场地没有设在多盖耶盆地而感到庆幸吗?
不知不觉间,他掉头离开了走廊。
有必要正确把握流传于市井中的传闻内容。
◆
那个晚上,斩音夏鲁库罕见地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是你啊,西亚卡。你来得正好,不好意思,这是我第一次要找你帮忙。」
「……夏鲁库。」
地上躺着几只空酒瓶。
夏鲁库兴味索然地看了那些酒瓶一眼,然后把视线移回西亚卡身上。
「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关你的事……」
从结论来说,他的担忧全部成真了。
那些投票印章的数量一点也没问题。市民对于明显对夏鲁库有利的对决条件感到不满。他们只是在西亚卡面前没有说出口。然而在私下谈论第七战的时候,就能听到关于西亚卡的私下交易和暗中操作等各式各样的负面猜测。
(……明明只要稍微查一下就能知道这种事。我明明已经做好对策……我……还以为自己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然而却没有看清楚整件事情。我太肤浅了。这是我的失败。是我的……)
当多盖耶盆地的谣言突然出现时,西亚卡盲目地投入了那种幸运的怀抱。却没有思考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他这位拥立者已经了解斩音夏鲁库的实力。但是黄都的大部分民众抱以期待的,却是地平咆梅雷。
当时应该做的,应该不是散布传闻,而是用尽所有手段去消除它才对。
「我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吗?」
「……」
「就选马里荒野作为第七战的场地吧。不要多事。」
「……!连你也这么说!夏鲁库!」
选马里荒野为对决场地。这是他今天听到的第几次这种话了。西亚卡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喊道:
「请你认真一点!这么做就像是放弃胜利啊!」
「你这话有点奇怪。好像有人才说过什么勇者候选人的格调之类的话吧。」
「……无聊!是不是酒馆里的那些无赖说了你什么?所以你就抱有无谓的坚持,硬是要挑战一定会输的战斗?决定对决条件的是拥立者!就是我!你、你这个勇者候选人……请不要对我这个拥立者指手画脚!」
「那不重要。」
白枪的枪尖压在了西亚卡的喉咙上。
对其他事物都感受不到价值的死人。无法与他进行交易的男人。
「无论对象是酒馆的无赖,还是路边摊的老板,我都无法忍受被人瞧不起。我这个已经死去的人,还保有什么其他东西吗?」
「呜……咕……」
「除了无谓的坚持,我也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勇者候选人必须双方达成共识,才能谈妥决定对决条件的协议。
实务上来说,是由他们的拥立者,也就是二十九官,以代理人的身分进行谈判。这里会考验他们的能力。
然而……如果发生了候选人自愿处于不利条件的状况,那么西亚卡就无能为力了。
「我……我想!我想,斩音夏鲁库!我想赢!我想赢!」
「好啊,我会让你赢的。」
空洞的战士看起来彷佛在用那个没有表情的头骨露出笑容。
「我会与全力以赴的对手战斗,让你获胜。」
◆
在协议条件的那天,空雷卡庸现身于进行一对一谈判的协调室中。
那是一个只有一只手臂,五官端正的男人。他看到憔悴的西亚卡后说了:
「那么,我们就赶快把事情处理掉吧。」
「……」
卡庸坐在对面的座位上,提出了条件。
「市民之间好像都认定场地将设在多盖耶盆地。让大家感到混乱也不好,所以我们也同意那个条件──」
「呜……呜呜。」
西亚卡对敌人的无情手段深深感到恐惧。
以罗斯库雷伊为首的许多人都避开了与具有明显近战弱点的地平咆梅雷对战。那是因为他们更想避免与梅雷的拥立者,空雷卡庸交手。他不需要使用派系的力量或庞大的财富,只需在摸透对方应对能力的情况下,以最小的谋略达成目的。
西亚卡被迫面对最难缠的对手。
「那个……我不接受,这样的条件……!」
西亚卡被迫亲口说出这些话。
仅仅消除传闻是不够的。还应该调查源头。
谁是最早散布有关第七战的谣言的人呢。
细细体会着自己与对手之间实力差距的西亚卡,只能说出那句话。
「地点选在马里荒野……我方希望……第七战,开场时双方保持在……适合弓箭射击的距离……!」
「啊,这样喔。谢谢。」
第七战。斩音夏鲁库,对决,地平咆梅雷。
◆
原本不可能存在于此地的寒流轻抚着聚集于远处的观众。
即使是听过第二战内容的人,在看到这种不可能的景象时,也都吃惊地说不出话。
这里是马里荒野。
然而原本平坦的地形像是波浪般起起伏伏,曾经干燥龟裂的大地岩石地质已经凝缩起来,而足以改变气候的寒气仍然残留于此。
然而,今天他们所看到的,并非冬之露库诺卡的战斗。
在第二战里,两名史上最强的终极龙族对峙的这座山丘上,现在有另外两名人物正等待对决开始。
其中一人,即使不使用望远镜也能轻易分辨出来。巨人,地平咆梅雷。他的体格在同族之中也是特别地巨大,其身高随随便便就超过了二十公尺。那是一具高耸入云的巨大身躯。
另一人应该已经站在山丘上了,但还没办法看到。斩音夏鲁库与普通人的身高无异。据说击杀在黄都无人不知的传奇英雄,漆黑音色的香月的那位佣兵,正是斩音夏鲁库。
双方的开场距离与第二战中,星驰阿鲁斯和冬之露库诺卡的开场距离相同。那是考虑到龙族的飞行速度而设定的间距,然而与梅雷的箭矢最大射程相比,那也是短很多的距离。
在对决开始的前一刻,空雷卡庸在地平咆梅雷旁边,拿着望远镜观看。
「斩音夏鲁库在那边啊。你看得见吗?我看不见就是了。」
「啊~你是说像一块破布的那个家伙吗?太小了,看不太清楚。」
「请你认真点打喔。你的对手可是比漆黑音色的香月的子弹还快。不过关于详细的内容,我没有帮你查。你要自己好好看清楚再打。」
黄都第二十五将,空雷卡庸。这场马里荒野的对决就是他安排的。
但是在这个第七战之中,除了以情报战引导对决条件,他没有做出更多的行动。虽然他可以做到更彻底的暗中操控,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若是那么做,那就不对了。)
卡庸在这场黄都的政治斗争中,并不属于任何主要派系。他既没有加入罗斯库雷伊阵营,也没有加入哈迪阵营,而是出于自己的考量参与这场六合御览。
利用地平咆梅雷阻止微尘暴的作战,也是为了这个目的的布局。卡庸活用作战成功的巨大功绩,与所有阵营都缔结了互不干涉的密约。代价是梅雷必须负责进行让六合御览得以成立的最低限度「正常」对决。
这也是卡庸阵营的期望。
(不能让梅雷在没有他人的见证下获胜。)
地平咆梅雷站在那里,紧盯着敌人。
他展现出的威严与气势,与卡庸所认识的他判若两人。
「你要赢喔,梅雷。」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啊。我会让你大吃一惊啦。」
「……呵,我会支持你的。」
◆
在与梅雷相反方向的土丘上,斩音夏鲁库与游糸的西亚卡正在做着开始战斗的准备。
矮小的西亚卡一边抖着被马里荒野的冷风冻得打颤得身体,一边呻吟着:
「他……他看着我们。」
站在对面的地平咆梅雷的身影清晰可见。进入战斗状态的梅雷直直地看了过来。这意味着,他们现在处于无法避开的死亡射程范围之内。
「应该躲得掉吧?就算离得这么远,我还是感觉得出来他的准头已经瞄向了这边!只要对决开始,他就会在同一时间射击!梅雷的视力是很特殊的!」
「我知道。闪开。」
敌人一定也已经看到比豆子还要小的夏鲁库的身影了。夏鲁库接受了这个不利的条件,但他绝不是小看梅雷的力量。事实正好相反。
正因为对手是地表上最擅长远距离战斗的高强对手,手中只有一把长枪的他才能在梅雷的攻击范围之内战斗。
(──或许,这次就能搞清楚我究竟是什么人。)
斩音夏鲁库,很强。但是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强大。
他知道他必须与什么进行战斗。这是唯一确定的事。超越于魔族之上……这个世界里的某个人为了打倒没有这种强度就无法战胜的某个东西,而制作出了斩音夏鲁库。
那东西可能是「真正的魔王」。也可能是其他与其一样强大的东西。或许,地平咆梅雷就是这样的存在。
因此,他一直以佣兵的身分战斗。
他赌上了自身的所有存在,不断与那些接近其根源的对象战斗。夏鲁库觉得,比起得知「真正的勇者」的名字,那种行为似乎更让他接近自己深切追求的真实身分。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是胜利,就是死去。
「……必须要赢才行。」
西亚卡在夏鲁库背后低声喃喃说着。
「如果无法获胜,固执与自傲就都没有意义了。不是这样吗,夏鲁库!」
「……闪开。你会被箭矢射中喔。」
西亚卡所说的是对的,夏鲁库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不拼命去战斗,他的期望就无法实现。而一旦输了,就什么都不会留下。答案只存在于真正的生死关头后面。
这已经超脱了常轨,连斩音夏鲁库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你还想让我说第三次吗?」
「……」
夏鲁库要碍事的西亚卡离开。因为无论在这片广大荒野的什么地方,只要在梅雷的视线范围内,就有着死亡的危险。尤其是夏鲁库等一下的身旁位置。
「……好了,来吧。」
留在原地,只有冰冷的孤独。
他横摆那把醒目的白枪。相对之下,梅雷的弓却像是黑暗般的黑色。
在第二战时,用来当成日晷指示对决开始的土柱,已经在那场激烈的战斗中损毁。
一阵寂静流过。
用来代替炮声的烟火,宣告了对决的开始。
(──来了。)
可以看到梅雷在淡蓝色的空中举起弓的模糊动作。远在主观时间的那一刻之前,夏鲁库切换了成急奔的姿势。
他把穿了两件的破衣脱下一件,往后丢掉。那是只有安慰效果的诱饵。但如果能以此引开对方的注意,那么想要在这么远的距离下追踪夏鲁库的本体,就变得不可能了。
随着加速的开始,斩音夏鲁库化为一道拖曳的轨迹。
那是常人连他的样子也看不到,生命体无法达到的神速。
(已经来了啊。好快。)
在追赶着速度的思考之中,夏鲁库辨认出了那个。
箭矢。梅雷所射出,宛如一座逼近高塔的质量。
(他没有被诱饵引开,还跟上我的速度。已经在二十步的范围之内。七步。现在──)
空气中响起落雷般的哭号。
一枝大得骇人,正在沸腾的土箭通过了夏鲁库的所在位置。
其贯穿大气的速度过快,土地因隔热压缩的高温开始燃烧。它不过是通过地面,被龙息(dragon breath)冻结的大地就连同岩盘一起融化。
刻下的沟壑画出一条直达地平线的整齐直线,这意味着,即使在箭矢命中大地之后,其轨道仍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继续在地面刻下破坏。
「……喂喂。」
躲到稍微偏离射线的地点的夏鲁库重新认识了敌人的强大。
他看得见轨道。看得见命中的瞬间。就连回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其威力实在太过怪物了。他半是傻眼,半是感叹地脱口而出:
「难道他想火葬我吗?」
梅雷透过这一击展现出的真正可怕之处,不是必杀的破坏力。
而是从远到看不清对方的距离,在不会被诱饵引开注意的情况下,正确地看见斩音夏鲁库的行动……甚至计算了那种超乎寻常的移动速度,预先射击夏鲁库将会抵达的位置。
(我本来就提防着他会不会依照我的速度做出反应──如果什么都没想就直接行动,刚刚那一击就会让我完蛋了。)
第一次与梅雷拉近距离的那个移动并不是夏鲁库的全速。所以在攻击命中的瞬间,他能以更高的速度闪过必中的狙击。
夏鲁库的速度与他的移动惯性大小息息相关。再说他也知道面对巨大箭矢所带来的压倒性攻击范围有多么大,些许的路径改变无法起到躲避的效果。
他必须以纯粹的速度超越比雷电更可怕的灾害。
(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到三个地形起伏点。如果我能躲到它们后面,至少可以挡住他的视线。他现在正在搭箭……那枝箭是用工术制造的。他的射击有间隔。如果利用地形起伏掩护,并且以最快速度移动──两箭。只要撑过两箭,就能直达喉咙。)
夏鲁库的思考具有与他的动作同样异常的高速。他可以仔细观察到梅雷搭箭的过程,但是在其他普通人眼中,那是不到一次呼吸的短暂瞬间。
地平咆梅雷。曾经拯救赛因水乡的人族英雄。
然而从这个距离望去,他不过是个使用着可以轻松毁灭射程内所有物体的力量,长得像人的灾祸机构。他能撼动大山,杀害生命。
虽然他的体型巨大,却因为距离遥远,无法辨识动作的细节。
相对之下,梅雷应该可以看清楚夏鲁库的每一个准备动作吧。
就连现在这种准备冲出去的起始动作也是。此刻,弓射出了箭──
就在此时,夏鲁库的移动方向调转了。
他在看到箭矢射出之后,并没有朝接近对方的方向移动,反而远离了梅雷。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远处,从马车内监视战局的西亚卡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与擅长远距离战斗的梅雷拉开距离,这是小孩子也能理解的下下策。完全违背了常规。
破坏的线条再次舔舐着地面。
尽管它一边扬起冻土的砂石,一边刻划下破坏的痕迹,但是那道攻击理所当然地打不中以怪物般的瞬间爆发力伪装行进方向的夏鲁库。
「……你能把我看得一清二楚吗?」
这是第一步。夏鲁库对听不见自己说话的敌人放话。
「看得愈是清楚,应该就愈容易被假动作所骗吧。」
在将白枪插入地面煞车的同时,夏鲁库并未将视线从梅雷的身上移开。
观察敌人的第一个动作,看到后再行动,根据其动作来做出应对。
这就是斩音夏鲁库常用的战斗方式。只让敌人先出手,自己再以超高速的思考能力充分进行观察,那么无论是什么敌人,他都能做出完美的对策。
就在这时。
天空同时对三处地点劈下了闪电。
至少在夏鲁库的认知中,他只能这么认为。
大地在可怕的地鸣声中炸开,带着高热的砂土如火山爆发般冲上了云霄。冲击波势不可当。
「……」
三处地点。毫无疑问地──
那正是刚才被夏鲁库纳入移动位置考量的三个地点。
梅雷是将箭矢射向天空,让箭隔了一会再落到那些地点的吗?
如果夏鲁库没有掉头,选择避开箭矢逼近梅雷……在避开第一箭,躲在障碍物后方的那个刹那──
(不对。他猜到我的想法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这是怎么回事?太夸张了。)
这件事的本质不在于掌握地形趋势的观察力,不在于能正确地追随夏鲁库思考的战斗判断,甚至不在于可以自由操控箭矢落下地点的弓箭精准度。
(竟然攻击了三个地点?还是用这种威力。)
双方距离很远。即使他仔细观察梅雷射击的瞬间,以夏鲁库的视力也完全无法掌握他的动作。
就像夏鲁库所能做到的那样,梅雷也有做出假射击动作的技术。然而连这点也不是本质。
(──「他射了四箭吗」?)
很多人都认识地平咆梅雷。他是地表最强大的弓箭手。
他每次都能用那无比精确且又猛烈的射击,一箭射杀目标。
因此,谁也没有想像过。
地平咆梅雷,其实能连续射击。
◆
斩音夏鲁库的速度,比地面上其他任何存在都还要快。
就算是直到遥远地平线的距离,他都能像是穿过庭院般迅速抵达。在这场战斗中,这个事实并未改变。
只是失去了意义而已。
(好远。)
夏鲁库测量着到达梅雷的距离。要穿过多少的生死关头,才能抵达地平线附近隐约可见的地平咆梅雷的脚下呢。
在现在这场战斗中,距离与速度都不能构成「远」的定义。
只有一个衡量尺度。那就是在抵达之前,夏鲁库需要闪避多少次的攻击。
分隔夏鲁库和梅雷的广大空间,无一例外地全都成了死亡地带。
他「最少」能在一口气的时间里连射四箭。在夏鲁库抵达对方所在位置之前,梅雷能射出的箭矢数量现在至少应该估为五倍。
(不对。没有可以挡住他视线的地方了,必须多估一点。可以逃的位置愈来愈少了。)
在他有这个想法时,夏鲁库已经开始奔跑。虽然或许来不及了。
被天降箭矢打穿的掩护地带已无法使用。那里成了连正常的立足之地都没有的黑暗深坑。
那三处地点的砂土如火山喷烟般窜上天空,还没有完全落回地面。
他有着想躲在那种烟尘后方的冲动。
(──我知道喔。那是陷阱吧。)
在神速奔驰的夏鲁库视野中,左右两旁的景象如同麦芽糖般融化。
他远远看见梅雷正在将下一枝箭搭在弓上。加速。无论是脚步,还是思考。
即使以尘土遮挡视线,那也不是真正的掩护。梅雷拥有随意地射击也必定能击杀目标的攻击范围。如果他射穿烟雾,一击就可以消灭掉夏鲁库。
奔跑。不断奔跑。夏鲁库还有可用的策略吗?
不用躲入尘土之中接近对方的方法,而是在躲进去的瞬间迅速回头闪避。
留下诱饵隐藏本体,赌看看梅雷会不会找不到自己。
太普通了。
──就算不用瞄准,地平咆梅雷还是很强大。这一点无庸置疑。
如此广大的攻击范围和攻击速度,再加上超绝的精准度。他的这些战斗技术根本就多过头了。
在没有敌人需要他使用这些技术的赛因水乡里,实在很难想像他究竟是为了对抗什么样的存在而累积这些锻炼。
除了以直线拉近距离以外,夏鲁库没有其他选择。他必须使出超越全速的速度。
不停地奔跑。
就算他做了这么多的思考,对于夏鲁库以外的一切而言,也只是经过了刹那的时间。
(他没有对我射箭──)
摧毁安全地带,扬起砂土,还展示了他至今未曾展现的连续射击这张王牌,梅雷停下了夏鲁库的脚步。让他再次陷入思考,重新起步之前出现一瞬间的空档。
梅雷并不是没有射箭。
在让超高速的夏鲁库停下脚步的那段时间,梅雷「已经射出」箭矢了。
夏鲁库在加速之中,抬头仰望苍穹。
他看见了一整排闪闪发光,令人恐惧的白昼之星。
(和刚才一样。垂直贯穿地面的连续射击。这个家伙──)
箭矢接连朝前方的大地落下。连续不间断的七箭。
夏鲁库在临死前变慢的时间中辨识出了那些轨迹。或许,早已是个死人的他一直都只能看着那样的世界。
夏鲁库主动冲向了流星群倾泻而下的死地。
唯有在生死的夹缝之中,才能获得追求的事物。
他大幅往前倾。动作极为流畅、犀利。
(竟然想切开地面!)
梅雷把刚开始时,事先预测到三处躲藏地点而做的连续射击变成了他的布局。
其真正的目的,是将这三处的凹洞连结起来──借由打穿地面的破坏,在马里荒野上制造出绝对无法跨越的断崖。
「创造」出封锁敌人的接近,只有自己能单方面攻击的地形。到了那个时候,夏鲁库将会完全失去胜算。这个无法被推翻的战术冷酷地令人生畏。
而且,这甚至不是一开始就制定好的战术。而是透过足以与夏鲁库的机动力匹敌的判断速度,在看到夏鲁库拉远距离的那个行动之后才能做出的必胜策略。
(──该死的怪物。地平咆梅雷,这家伙太可怕了。)
如果没能在他切开地形前赶上,就会死。
如果被破坏之雨直接击中,就会死。
就算跨越死亡断崖。如果无法逃出破坏范围,就会死。
奔跑。前倾。多压低一点身体,再快一点。
夏鲁库是骸魔,可以做到常人骨架无法做出的变形。比方说,他可以瞬间将左右手臂连接在一起,延伸长枪的攻击距离。在他的骨架上,无论是肋骨、腰骨,甚至是头骨都有着可动的关节。让他能流畅、犀利地活动。
──虽然其速度已经超越了知觉,谁也辨认不出他的样子。不过那个外型很像是「彼端」的飞机。至少,那不是人类该有的外型。
极致的前倾。像野兽般以四足疾驰的夏鲁库,把头骨、白枪收纳在自己的肋骨内侧。将骨架的缝隙并拢以隔绝气流。让整体外表变成了锐利的流线型,切开声音的屏障。
现在的斩音夏鲁库自己就是一把长枪。
光从天空落下,贯穿并炸开了地壳。右前方。
坠落的星星接连落地,企图切开大地。
两箭。三箭。四箭。
很近。落地的箭矢愈来愈靠近他。他也靠了过去。
五箭。六箭。
夏鲁库以垂直的角度与紧贴至身旁的破坏交错而过。
此刻。他越过了切割大地的死之线。
(还没完。)
第七枝箭就落在他的身后。破坏紧紧追赶着他。
即使没有直接命中,他仍然置身于箭矢的破坏半径之中。
他隔着飞舞的岩石看见了地平咆梅雷的身影。对方维持着刚射完箭的姿势。弓上已有另一枝箭。
夏鲁库穿过成排落下的破坏之箭的最后一道狭窄缝隙。
梅雷不可能没有料想到这种可能性。「第八箭」从前方直逼而来。
「原来如此。」
梅雷他──从这场战斗的开始时就一直做出有如刨挖大地的射击。
因为只要站在射击的轨道上,无论站在何处,那种描绘出线条的破坏都将成为致命的攻击。
他明白面对于地面战中拥有超乎常理机动力的斩音夏鲁库时,想要单独狙击他是不可能的事。
第八枝箭摧毁夏鲁库前方的路,逼近到他的面前。
夏鲁库被切开地形的箭诱导至此,而那枝箭就是完全堵住其退路的直线破坏。
地平咆梅雷是弓箭手。
面对无法一击解决的敌人时,他知道如何用攻击来迫使猎物走投无路。
夏鲁库抓住从后方飞来的一块大石头。
踩着地面,高高跳起,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第八箭。
他非得这么做不可。
「打从一开始,这就是……你的……!」
──梅雷一直重复着线性的破坏,而非针对单点的攻击。
这是为了不断让夏鲁库意识到,空中是他最后可以逃往的位置。
夏鲁库跳了起来。即使是超高速的枪兵,也无法在毫无立足之处的空中进行闪躲。
等在那里的,是对准空中一点的第九枝箭。
◆
稍微倒回一点时间。来到夏鲁库掉头后退,三枝箭刚落在大地的那一刻。
梅雷不等夏鲁库做出下一步行动,就朝天空射出了七枝箭。
一箭配合夏鲁库高速移动的起步动作。一箭被掉头躲开。三箭破坏了地形。
然后现在,接连不停的七枝箭。
他的动作没有犹豫,流畅无比。彷佛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好要怎么做。
「『梅雷号令于马里之土(merre io mali)。导管(akovst)。阳光与爪(renterte)。波动(nakkotay)。伸长吧(torfarmict)。』」
梅雷吟唱工术,再次制造出像柱子般的土箭。只要还有能受到词术作用的土,他就没有弹药数量的限制。
「喂,梅雷,你不用铁箭吗?」
令人惊讶的是,卡庸并没有逃离现场。
他坐在岩石上,露出浅浅的笑意,观看着梅雷的战斗。
「运送这东西可是花了我不少工夫呢。」
卡庸口中的「铁箭」,是垂直插在地上的巨大铁柱。这种能够一箭阻止洪水的超重量铁块,是从赛因水乡的「针林」中运送出来,用来当做六合御览的王牌手段。
「我正在集中注意力啦。」
梅雷简短地回了一句。
从卡庸的视角来看,他根本看不见斩音夏鲁库的身影。看不见那个可以说比尘埃还要小,几近于无──而且还以超乎人类理解的速度奔驰的对手。
而梅雷却完全没有失去对那个目标的追踪,更甚至能看穿其一举一动。
(梅雷,你果然强得让人难以置信。)
七道火焰的线条从卡庸凝视的空中倾注而下。
那些线条就像流星构成的帘幕,击穿了大地,将大地一分为二。
在宛如世界末日的地鸣之中,卡庸觉得眼前燃烧的光芒看起来无比美丽。
◆
他曾经击落过龙。
他曾与巨人互相斩杀。
那些现在看起来像神话的战斗,在梅雷过去生活的时代却是理所当然的争斗。
他总是乐观开朗地笑着。为了让自己随时都能死而无悔,他倾注所有心力享受瞬间的斗争。若是输了,他会笑着接受被超越自己的强者击败的事实,然后了无遗憾地赴死。
弱者会因为恐惧死亡而哭泣,然而强者会将死亡也视为荣耀的一部分。
地平咆梅雷曾经待在那样的斗争螺旋之中。拥有强大力量,打败大量敌人的强者会被更强的对手击败。或是能掌握地利与良机的聪明人会被更聪明的人击败。
据说这个世界的起始种族──龙与巨人都不会因寿命耗尽而死。对他们来说,只有在战斗中力竭而亡才是正确的死亡方式。
地平咆梅雷就是在那种螺旋的时代里一路胜出的战士。
他对付出生命的行为没有任何犹豫,然而仍活到了现在。这成为了他的骄傲。而不是过着不断逃窜、畏惧害怕而挣扎求生的胆小鬼生活。一路经历斗争而存活下来,这件事本身就是他身为最强的证明。
──所以他原本认为,那些不知道什么是战斗的人类聚落应该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马里荒野。斩音夏鲁库提高了速度,避开对决开始之后的那一射。
好快。即使是梅雷这种能够辨认出地平线尽头的一粒树果,能够看穿洪水的复杂流动的眼睛,也只能苦苦地紧跟着对方的行动。他只能以预测的方式射击对方。
「好强。真是个不得了的家伙。」
梅雷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他在赛因水乡时从未露出的凶暴笑容。
他取回了那个时候的生活。取回那种鲜明,充满激情,令他骄傲的生命光辉。他原本以为在赛因水乡过着平静日子而失去的那道火焰,如今终于在他的灵魂深处再次被点燃。
(啊啊,那边的土丘──)
梅雷已经射出了四枝箭。
(──全都很碍事啊。)
其中三枝的目标,是敌人可能会用来接近他的地形。
射向天空的三枝箭,在梅雷对夏鲁库本尊放出那枝箭的片刻之后,将三座土丘从地面上「消灭掉了」。垂直贯通,地面隆起,发生爆炸。
在地平咆梅雷的尺度中,即使是巨大的地形,也只不过是那种程度的障碍物而已。
他用眼睛追踪着斩音夏鲁库的行动。对方后退。以假动作进行闪避。
对方利用了梅雷在这种距离之下……能看见其所有动作的事实来做到这一点。
「好强。」
他笑了。笑了。
他总是乐观开朗地笑着。那并不是因为他确信自己能获胜。
而是对于自己身处于斗争螺旋之中的,喜悦笑容。
「好吧,夏鲁库。我就把你连同世界一起撕裂!」
在笑着的同时,他朝天空射出了七枝箭。
梅雷的箭矢甚至可以切开世界,就像小孩子用指头拧断黏土那样。
工术。同时制造出了多枝新的箭。
「『梅雷号令于马里之土(merre io mali)。导管(akovst)。阳光与爪(renterte)。波动(nakkotay)。伸长吧(torfarmict)。』」
「喂,梅雷,你不用铁箭吗?运送这东西可是花了我不少工夫呢。」
「我正在集中注意力啦。」
──原来卡庸还在啊。梅雷在思考的一隅如此想着。
那些事可以稍后再处理。在死斗中存活的古代经验让梅雷的身体半自动地运作。
他已经射出十二枝箭。
无论再怎么追溯历史,梅雷也从来没有对一个目标使用这么多的箭。
对手既不是龙。甚至不是巨人。是一位无人知晓其真实身分的无名魔族,还是个死人。
就算如此,斩音夏鲁库仍然是与「那段时间」同样强大的敌人。
是地平梅雷苦苦寻求,不需任何保护,可以全力与之战斗的对手。
「真的好强啊,斩音夏鲁库……!」
梅雷射出了第八箭。他已经连看都不用看,就可以瞄准夏鲁库可能会潜入的地面裂口。他搭上了下一枝箭。
梅雷的行动没有丝毫的犹豫。这些招式,还不足以解决敌人。
因为对方很强。敌人一定会采取最佳的行动。
第八箭留下让对方逃向空中的退路。他射出击穿那一点的第九箭。第九箭像是追随第八箭的影子般紧随其后。他的动作流畅地有如行云流水。那两次的射击看起来几乎就像一个动作。
(是你的话。)
他搭上「下一枝」箭。
(应该会更强吧!)
若要闪避射向空中一点的第九箭,物理上应该是不可能的。
但是。万一,斩音夏鲁库还有任何能在空中抵挡梅雷箭矢的手段。如果斩音夏鲁库是这种对手,梅雷将会非常开心。
第十箭的目标是夏鲁库的落地点。他瞄准了目标。
夏鲁库从地面裂口的沙尘中冲了出来。
他现身的地点,正是第八箭即将抵达的位置。
白色的枪兵跳了起来,避开箭矢。
正如梅雷的预测,那是最佳且最快的回避动作。
「──」
第九箭抵达了空中该处,就像是与他的轨道形成交叉。那是威力强大得无法防御的箭。
即使他能抵挡这一箭,第十箭也已经将在他的落地处。梅雷制造出下一枝箭。
「『梅雷号令于马里之土(merre io mali)。剥落的荆棘(sai fartari)。冰海(nemkua)──』」
此时,奇怪的现象发生了。
「『虫与月(jin a tol)──』……什么?」
夏鲁库看起来就像「在空中」避开了第九枝箭。
他的跳跃轨道画出了一条不可能的折线,然后斜前方落下。
因此原本瞄准其落地处的第十箭没有命中他。
(从来没看过这种事──)
这是超乎常理的动作。无论是任何飞行能力,或是仅仅踢开瓦砾,都无法解释在无足够基底的空中进行的异常急加速。
「『伸长吧(kanderkor)』。」
梅雷结束了工术咏唱。
借由刚才那种极为异常的着地方式,夏鲁库已经大幅度缩短了与梅雷的距离。他甚至还在空中朝推进的方向加速。
「──哈!从以前到现在……我从没见过如此的家伙!」
超高速的奔跑再次开始。在剩下的距离里,他还能放出多少箭?
「梅雷,那是……」
在一旁观战的卡庸看到梅雷制造出的箭矢造型,惊讶地倒吸一口气。
它不是直线。那是一根宛如中间歪歪扭扭的粗糙树枝,外观匪夷所思的奇形怪状箭矢。
这是一种被称为「奇形箭」的技术。当然,它不是用于远距离射击的箭。
而是用来消灭接近敌人的──
「粉碎吧。」
梅雷将这枝箭射入大地,阻挡夏鲁库的前进路线。
箭矢带着惊人的旋转,在地面弹跳扭曲。
它就像一条临死的蛇,翻滚、刨挖、扬起,粉碎着大地。
那枝歼灭之箭进行着对整个面而非单条线的破坏,让一切都变回荒地。
然而。
「……!」
梅雷拔起身边的铁柱。立即搭上弓,射出。期间连思考一下都没有。
铁箭就落在面前,对他所站的土丘造成巨大的破坏。
这是必要的。
为了阻止敌人的脚步。
「……是铁箭吗?」
从落地的柱子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声音──那个骸魔接近至可以听到其声音的距离了。
「和刚才那些相比,这枝箭还真是有礼貌呢。」
他突破了封锁所有其生还手段的屠戮连射。
还躲过了第一次见识到,以不规则轨道乱窜的「奇形箭」。
弓箭手视为生命线的距离,此时已被他缩小至无的程度。
那个男人,已经站在箭矢的攻击范围内侧。就算如此──
他所站立的这个位置,仍然足以致命。
──斩音夏鲁库很强。
比梅雷遇过的任何人,比梅雷所见过的任何灾难。
甚至比生活于那个斗争螺旋的时代的任何强者都还要强大。
「等你很久了。」
巨人露出冷笑。
◆
瞄准空中的第九枝箭,从夏鲁库的头顶上方通过。
跳跃之后,他的轨道出现锐角状的改变。这种紧急躲避是他一直隐藏到这个距离的「最后手段」。
如果地平咆梅雷注意到有这种手段,他应该可以应对。
(太强了──简直就像怪物。)
后方。第十箭打在原本夏鲁库应该落地的位置上。
若是走错一步,他将会粉身碎骨而死。
(真可惜。)
只差一点就能碰到了──当夏鲁库再次加速时,他意识到了那点,心中蒙上了灰暗的感情阴影。
地平咆梅雷是一个远远超越传说,远远超越夏鲁库期待的惊人之敌。
这份感情的本质,是能够面对地平咆梅雷与他战斗的喜悦。
以及认命。
(只能杀死他了。)
若是不那么做,就没办法击败这个敌人。
地平咆梅雷太强大了。就算拉近距离,这个敌人大概还是能使出各式各样足以轻松消灭夏鲁库的绝技吧。
在这场对决中,夏鲁库若要想超越梅雷,唯一的方法就是用超过其反应速度的一击,确切地了结他的性命。
在他如此思考的时候,周围的风景已经化为流逝而去的光。
梅雷射出了下一枝箭。
不是连射。两次射击之间的间隔异常地长。
面对以毁灭性相对速度逼近的箭矢,夏鲁库试图理解那种间隔的意义。
他试着进行回避。
「!」
插入大地的箭却疯狂扭动,避开了夏鲁库。
扭转。飞散。蛇行。毁坏。
(糟了。)
他被包围了。
那种奇怪的箭以暴力性的胡乱扭动粉碎大地,扬起尘土。夏鲁库的行进方向被质量巨大的岩石堵住,逐渐碎裂的大地上也没有了立足之处。不仅仅是正面。还有右侧,左后方。他必须瞬间判断出可以让他绕过去的路径。
加速到接近极限的夏鲁库从变形的肋骨中抽出白枪,刺穿面前的岩石。以那个刺入点为支点,做了个急转弯。宛如散弹的岩石暴雨涌向他刚才所站的位置,刨掉所有该处的物体。
(箭,那枝乱窜的箭本体在哪里。)
即使在高速转弯时,他也能像接收到连续的静止画面一样辨识眼前所有景象。
夏鲁库确认到箭矢正潜入前方六十公尺处的地面。然而只凭高速的感知能力,他无法预测这种异常的不规则轨道会如何弹跳。
向右,还是向左?还是跳到后方?
他一直让箭矢保持在视线之中。箭矢以超高速往回反弹,他感觉到了那个初始动作。
(不要被扰乱。只需处理我能看到的状况就可以了。)
反正,除了视觉以外的感官大概都派不上用场。地面遭到猛击,碎裂,四处飞散的爆炸声环绕着夏鲁库。如果不能突破这个地狱,他就会死。
(箭矢已经弹了回去了。我应该追上去才对──追向前方。)
无论是箭矢的轨道,还是涌向他的岩石,不过都是在高速思考之下延长现象的感官知觉。在其他生物的眼中,那是发生在一瞬之间的事。只要找到最佳的路径,夏鲁库就能立刻脱离这种充满破坏性平面攻击的暴风圈。
他没有使用刚才那种「紧急手段」。相对速度慢于夏鲁库自己的岩石在他的主观视点里,看起来就像静止于半空中。他在空中踩着那些石头,加速前进。
他落在前方的地面上。该处已经逐渐倾斜,再次让他认识到刚才那枝箭是摧毁了地形本身的攻击。
不过,即使是会在转瞬之间崩塌的地板,在高速的世界里,仍然可以作为充分的踏脚处。他压低身体,穿过了逼近的巨岩。
他就像是流窜于神经之中的电流,奔驰于正在崩塌的地面迷宫。
夏鲁库追赶的那枝箭弹向莫名其妙的方向。箭本身并未做出奇袭──
切割地形。连续狙击。然后是「奇形箭」。
他处理掉了所有射击。不会再给对方搭上下一枝箭的时间了。
夏鲁库即将抵达梅雷所站的山丘上。他要以最高速度拉近距离,一击打倒对方。
啪的一声,一股冲击袭来。
「……!」
那枝奇形怪状的箭,掠过夏鲁库的背后。
(怎么可能。)
那枝箭只是通过他后方五步的位置。并未直接击中。
然而,以梅雷射出的箭矢威力而言,「那种距离」不能称得上躲开。仅仅是箭矢通过的风压,就足以把侧身状态的他的左手臂从肩膀上扯下来。
(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直到刚才都不断追踪着来回弹跳的箭身。那枝箭不可能在瞬间就绕到背后。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以高速的思考去理解这个状况。
「哦。」
他很快就明白了。挖烂后方地面后弹出的箭矢,只是前端部分的碎片。
(扭曲的形状。乱窜、碎裂。打从一开始──那就是「散弹」啊。)
他没有时间重新接回手臂。
现在只剩下一只手。夏鲁库开始奔跑。
「身体……变轻了呢!」
夏鲁库如同逆向的闪电,从底下攀上山丘。他紧握白枪,一直线奔向目标。
就在最后一刻,夏鲁库大幅展开了全身的骨架。
他将长枪刺入地面,以打乱气流的方式强制减速。
击中目标。
就在他眼前,一根铁柱插在地上。
直到最后一刻,梅雷都展现出怪物般的精准度。
或许是因为他在仓促之中连续射击,箭矢的威力很弱。但即使如此,只凭箭矢落地的冲击波,就让他全身骨架的接缝处嘎吱作响。
「……是铁箭吗?」
这么一次射击就让山丘上出现龟裂,夏鲁库所站的地面也微微下沉。
那是为了停下对方脚步,阻止其接近而做出的连续射击。
难道梅雷是为了争取时间──让直到刚才还在身边的拥立者空雷卡庸逃跑,才会用这种方式停下夏鲁库的脚步吗。
「和刚才那些相比,这枝箭还真是有礼貌呢。」
所以夏鲁库顺了敌人的意,花点时间挖苦对方。
「等你很久了。」
梅雷也没有趁这个机会进行攻击。
这就是两位战力举世无双的骸魔与巨人所进行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对话。
「『梅雷号令于萨泰尔之针(merre io sartile),动地(wikognen)。』」
就在梅雷进行咏唱的同时,夏鲁库也踏出步伐。
他从铁柱的后面冲了出来,抵达弓箭的攻击范围内侧。
──地平咆梅雷,是擅长远距离狙击的弓箭手。
在他无法拉开敌我距离的战场上,他的专长就会受到封锁。
然而。
那并不意味着他就「不擅长」近距离战斗。
「『天之钩(amzst),雨点(fotima)。』」
即使正在咏唱词术,梅雷仍握着黑弓,深深蹲了下去。
那是二十多公尺高的巨大重量。拥有足以改变地形的强大力量。以那种巨大的体型来说,他的动作非常迅速。
而不会损毁的黑弓,本身就等同于一枝拥有巨大质量的槌子──
「太──」
巨大的肉块腾空飞起,那是梅雷的右脚拇趾。
将脚趾撕裂成螺旋的白风直窜而起。
在大量血液浸湿大地之前,绝速的死神已经到达了梅雷的脊椎。
比梅雷感受到疼痛的速度还要快。
目标是脊髓。
「──慢喽。」
天生的破坏力,压倒性的速度,超绝的武器,那些都毫无意义。
他不可能意识到。
只要在斩音夏鲁库的长枪能够到达的距离之内,就不存在应对所需的时间。
因此,那是唯一……
「『绽放吧(lettemiks)』。」
具有意志的速度。
刚才插在地上的铁柱。那是地平咆梅雷最信任、最熟悉,也最能与之心灵相通的器物。他能立即以词术与其沟通。
庞大的钢铁质量在一瞬之间变质了。
(钢线。)
铁柱裂成无数细丝,散了开来。
数量庞大的细长钢线形成一道浪潮,直扑而来。
就在打出致命一击的前一刻──攀在梅雷背后的夏鲁库不得不放弃攻击,进行闪避。那东西不同于子弹或箭矢,绝不可能以骨头之间的空隙避开。
如果钢线钻入空隙中缠住了他,斩音夏鲁库就会陷入无法战斗的状态。
(这家伙──)
闪避。他越过梅雷的巨大身躯,逃离被挤得密密麻麻的空间。
梅雷从一开始就进行了词术的咏唱。他不是要用黑弓进行近距离战斗,这些词术钢线才是他的目的。
(他竟然用自己的身体来牵制我!)
底下是无限扩展的钢线之海。夏鲁库挂在他刺入梅雷大腿的长枪上,勉强撑在空中。
如果摔下去,就不能动了。而在地平咆梅雷面前不能动,就意味着死亡。
夏鲁库再次扑上梅雷的身体,深深刺入脊髓。或者切断大动脉。
即使是以手臂挂着的这种姿态,只要利用身体的变形,他就能再次……
(只差,一点了……)
但是就连这种胜算,也在接下来发生的状况中遭到瓦解。
强烈的冲击与加速度撞向夏鲁库的身体,他被抛入空中。
原本应该深深刺入梅雷身体的枪尖,在空中空虚地划出了血的弧线。
夏鲁库快速运转着思考。他必须搞懂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梅雷,跳起来了。)
那种难以从外表联想的敏捷行动将紧紧抓住他的夏鲁库撞飞。
他一开始蹲低身体的动作并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这个跳跃所做的准备。
好高。梅雷此时正从高空俯视着夏鲁库。
从踏入近距离的那一刻起,夏鲁库反而被逼入困境──
(不对。)
他正落向钢线之海。一边脉动一边扩散的钢线缠住了右臂。封锁了他掷出手中白枪的机会。
如果左臂还在。如果多给他一点点刺穿长枪的时间。
(……不对。)
他没有在投掷前举枪的时间。
他没有切断钢线逃脱的时间。
他没有分离后重组骨骼的时间。
「……不对……我不可能太慢……!」
遮住天空的巨大影子摆好了姿势。坠落的夏鲁库所处的这个空中──对于从天空俯瞰一切的梅雷而言,底下所有景象都在杀灭之弓的射程范围内。
死线,视线。在背对太阳的逆光中,只能看到两只眼睛发出的光芒。
因此,他才能以此为靶心。
夏鲁库射出了白枪。
「不过是──」
白光闪过,贯穿了巨人的左眼。
那是比梅雷的弓箭还要快,完全不需准备动作的射出。
紧接着。在低沉的呻吟中发出的箭矢擦过夏鲁库,将他的左腿炸掉了。
然后,它摧毁了大地。
「──远了点而已!」
巨大的身躯坠落。失去所有武器的夏鲁库也沉入了钢线之海。
◆
如果你不像我这样有眼无珠的话──
照理来说所有可用手段应该都被封锁了的斩音夏鲁库,究竟是怎么射穿地平咆梅雷的左眼呢?令人费解的事实其实早在之前的阶段就发生了。
夏鲁库以异常的空中运动闪过了早已预测到他会以跳跃闪躲的第九枝箭。他既不是脚踢瓦砾制造反作用力,也不是靠飞行能力,就做到瞬间大幅度地改变轨道。
(插图013)
夏鲁库用于控制空中行动的原理,就是由强大作用力产生的反作用力。
斩音夏鲁库在起跳前抓了颗沉重的砾石,并且将石头以超高速向后方「射出」。于是他就像「彼方」的火箭引擎一样,在没有踩踏点的空中获得反作用力带来的推进力。
高速射出紧急回避用的瓦砾。高速射出分出胜负的白枪。
其真面目正是夏鲁库在此次对决中隐藏的王牌绝招。
在第七战开始之后,夏鲁库为什么会当场做出一个令人费解的掉头举动?
那不是为了让对方大意的行动,他的目的不是动作本身。
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他要前往的位置有什么。
──我看到了星驰阿鲁斯的宝物。
「希翠德•伊利斯的火筒。」
斩音夏鲁库全身被钢线缠住,已经无法动弹。白枪也脱离了他的手中。
「……这东西听说叫这个名字。是星驰阿鲁斯的宝物。最后说一下──并不是你的招式输给了我。」
那是在第二战里,当西多勿指示疏散观众之前,阿鲁斯所使用的魔具之一。
尽管它只是一个连火药都没有填装的普通铁筒,但是接触到直筒前端的物体将会立刻像子弹一样以高速射出。这是一个能将阿鲁斯弹射到露库诺卡吐息范围之外,拥有超乎寻常威力的魔炮。
从酒馆无赖汉的口中获得第二战的情报后,夏鲁库想到了两种可能性──首先是冬之露库诺卡的吐息直接命中,摧毁「希翠德•伊利斯的火筒」的可能性。
还有一种可能性。当阿鲁斯的身体被弹射出去时,「希翠德•伊利斯的火筒」本身也因发射的反作用力而被撞到吐息的范围之外。
第七战的场地设在马里荒野。
如果星驰阿鲁斯的魔具仍然插在那里,那么能不能利用它呢?夏鲁库预先猜想了可能的位置,从对决开始前就开始观察山丘下方。因此夏鲁库才能找到它。
这段时间也许无比短暂。但双方仍旧进行了无限的攻防。
斩音夏鲁库究竟突破了多少生死关头呢?
如果他没有为了火筒而掉头,他会死于对方预判掩护位置而放出的连射。
如果他离开的距离稍微远一点,他会死于被劈开的地形。
如果蹂躏地面的箭有不一样的移动方式,他会死于偶然的意外。
如果最后瞄准眼球的那一射没有命中,他会死于回击。
「你不站起来吗,梅雷?」
他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赛因水乡的英雄。
他们之间的对话,只有短暂的一次而已。
「……这样啊。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就算如此,夏鲁库也觉得他能理解梅雷的想法。
理解这个男人以什么为傲,又为何而战。
夏鲁库转身离去。他还得找回刚才失去的另一只手臂。
「那枝枪就送给你吧,地平咆梅雷。」
◆
第七战结束了。斩音夏鲁库混入夜晚的人群之中。
他往后大概将继续过着有如社会底层的无赖汉那样的生活吧。
即使战胜了比任何人都还要巨大的英雄,他也不需要任何英雄的那种光辉荣耀。
(……有些人渴望成为怪物。他们冷酷无情,不知痛苦和恐惧为何物,就像是……只为战斗而活的另一种生物。)
地平咆梅雷,一定就是那样的人。
他在战斗中展现出的样貌与赛因水乡守护神的形象截然不同,是化身为修罗的实体化灾厄。
那并非出于对夏鲁库的仇恨或愤怒。梅雷应该很享受那场战斗。
(我也是「那种」怪物,从来都没有改变,从一出生就是如此──)
──斩音夏鲁库,究竟是什么人呢?
「但是,我明白了。」
他喃喃自语着。答案一定存在,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就在战斗的过程中。
「──对我来说……这场战斗确实是必要的。」
战斗就是一切。斩音夏鲁库只能做到这么一件事,然而他绝不是孤独的生物。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与夏鲁库同类的存在。夏鲁库应该能透过不断的战斗,了解到他失去的自己真实身分。
透过在这场六合御览中不断战斗。没没无闻,什么也不需要的他,终于得到了渴望某个东西的心。
还有下一场对决得打。他得去找把新的枪。
也许他还可以买些纪念品给西亚卡。
某个东西落在混入人群的夏鲁库手中。
触感告诉了他那是什么。
(白枪。)
那是他应该在战斗中丢失的──
有件事比这个事实更加惊人。
就算处于人群之中──世上真的有人可以趁夏鲁库不注意,「将东西塞到他的手上」吗?
夏鲁库看到了,某个只有到膝盖高度的东西似乎从他的身边经过。
那个东西说了。
「……你是艾雷那吗?」
宛如黏兽的那个身影混入人群里消失了。
他应该可以追上那个身影。
以斩音夏鲁库的速度,想要追上它、找到它,绝对比在夜空中寻找月亮还要容易。
但是他没有追上去。
他只是握着白枪,连回头都没办法。
那是个陌生的名字。
在他身为骸魔时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名字。
「………………」
◆
第七战已经分出胜负了。
「……你在睡什么觉啊?」
卡庸坐到了仍然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梅雷身边。
远处的观众早已散去。
载着夏鲁库和西亚卡的蓬车应该也回到黄都了。
壮烈的生死之战已然结束,冻土上只剩下一片寂静。
「你真是个笨蛋……」
黄都第二十五将,空雷卡庸。
这个男人是一位智勇双全,还在让他失去一条手臂的激战中存活下来的名将。但是知道其真正来历的人并不多。
照亮冰冷地面的夕阳也照亮了卡庸的脸庞。
「为什么,你不战斗呢……你明明如此强大,又如此渴望战斗。」
梅雷的弓在马里荒野的大地上留下了几道挖掘的痕迹。在这个星球的历史中,除了地平咆梅雷,还有其他能以弓箭制造出这种痕迹的英雄吗。
他是个战士。他离开了赛因水乡,确确实实地进行了一场战斗。
他在所有人面前展现出足以逼退「真正的魔王」的英雄之力。
「真是个笨蛋。」
即使他不是击败「真正的魔王」的勇者。
卡庸也希望能骄傲地告诉大家,赛因水乡真正的英雄就在这里。
他想让梅雷展现出全力以赴的战斗。展现出地表上最强的弓箭手。
无论其他人玩弄了什么策略,只要能展现出这点,那就足够了。
卡庸将脸埋在独臂之中。
他像那天一样,背对着梅雷。
「……吵死了。」
有个声音传了过来。
「我还没死耶。你这个小不点别瞧不起人了。」
梅雷……仰躺在地上,不悦地说道。
卡庸望着仍然闭着眼睛的梅雷的侧脸,说不出话了。
他扭曲着一张哭脸笑了。
「哈……哈哈哈……你在睡什么觉啊……」
「那当然是因为很麻烦啊。」
「你果然还可以战斗嘛。」
「废话。这种程度的伤不过就像被根小牙签刺到。斩音夏鲁库那个家伙装什么帅……谁要这种烂枪啊。」
右腿受到让他站不起身的重创,左眼被戳瞎了。然而即使受到如此严重的伤,身为战士的梅雷应该还能继续战斗吧。
他应该一直渴望着这样的战斗。卡庸很清楚这点。
他在比任何人都更靠近梅雷的位置,看见梅雷的表情,梅雷心中的热情。
无论危机有多么接近,卡庸都有义务亲眼见证那样的战斗。
「你是怎么样啊?那不过就是小孩说的话,根本不用放在心上……大、大家……都已经把你当成英雄了……」
「哇哈哈哈哈哈……所以我就说别哭啦,小不点。否则会长不高喔。」
巨人躺在地上伸出了手,用食指轻轻抚摸卡庸。
──即使如此,梅雷还是停止了战斗。
虽然渴望战争的螺旋,他却没有投身于真正的生死之战。
「梅雷……梅雷……明明就已经是真正的英雄……对不起,梅雷……」
与村民们度过的平静日子,可能削弱了梅雷吧。
如果他过着整天战斗的生活,这两百五十年来,他是不是就不会感到内心饥渴呢。
如果没有过去与依莉叶订下的约定,他还会全年无休地不断向星光射箭吗?
不对。一定不是那样的。
一切都是为了让梅雷这位英雄变得更强。没有哪件事是没有意义的。
「我才不管那么多。别人说的话……我早就忘记了。所以笑一笑吧。」
他很少念出那些在渺小人类之中,身材特别矮小的孩子名字。
或许,他是害怕对生命过于脆弱的人产生情感。
……但是他还记得。他一直记得,没有忘掉任何一个人。
「笑一笑吧。米斯那。」
他总是露出乐观开朗的笑容。
第七战。胜利者,斩音夏鲁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