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那我走啰。」
美纪所携带的全部行囊,就只有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而已。除此之外的行李都已打包完毕,先一步寄送到位在东京的租屋处。
美纪和来到月台上送行的双亲挥手道别,只身走进电车里。
到时只要转乘新干线,再过没多久即可抵达东京。
发车后,转眼间就看不见高崎市了。还来不及感慨就抵达东京市区的美纪,转身环视周围的大楼……这时,她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咦,我现在……该去哪里才好……」
来到东京之后,却不知首先该做什么才好。
是要先去学校报到?还是先前往租屋处?不过美纪就连地址都不知道。
看着比邻而立的高楼大厦。
路上往来的行人们,都对他人视而不见。无论是车子或行人,都不断穿梭在这个杂乱的空间里。唯独美纪一人伫立在原地。
「……这是什么情况?」
美纪用手指按压自己的太阳穴。
她对于自身一切事情都想不起来的现状,感到既茫然又无助。
当她认为自己必须赶紧采取行动之际,忽然被人从背后撞了一下。
「不、不好意——」
在美纪准备开口道歉的瞬间,耳边传来一声呢喃。
「你不可能在东京实现梦想……因为你就连自己想做什么都搞不清楚。」
「?」
美纪一听就认出这是礼奈的声音,她连忙转过头去。
但背后却空无一人,就连刚才不小心撞到的行人或其他路人,也全部消失了。
不知不觉间,整条路上变得空无一人。大楼与天空皆化成一片白,所有的一切都呈现静止状态。
在这片连声音都没有的虚无之中,美纪孤零零一人,低着头看向自己。
当下令她感到相当错愕。
「我的…衣服……」
美纪记得自己有穿衣服,此刻却看不出来穿在身上的东西是什么。明明那东西确实存在,却无法目视。美纪只觉得脑筋一片空白,无法做出任何决定,只剩下礼奈之前说的那句话不停缭绕在脑海里。
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想穿怎样的衣服?想制作怎样的衣服?
昔日明确有过的那股热忱,曾几何时只是空口白话,并且逐渐凋零剥落。
——明明自己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美纪专心致志地设计服装,将时尚杂志制作成剪报,梦想着自己终有一天可以缝制出理想中的那套衣服。打开衣橱烦恼半天可说是家常便饭,并且对于自己将来会投身于服装设计业是深信不疑。
……自己的这股决心,究竟是何时从日常生活中消失了?
一心只求能够离开高崎,但在此之前都没有进行任何准备,就这么裹足不前。还会找借口减少翻开素描簿的频率,没看完的时尚杂志也越积越多。
换言之,美纪根本没有认真看待服装设计一事——
「我……」
美纪难过地用双手掩面。
关于母亲的记忆越来越模糊。
做到一半就搁置在衣柜里的那件连身裙。
最后一次目送父亲离去的那道背影,逐渐消散于灰色的街道之中。
美纪只身驻足在纯白色的异邦。
在这个开始扭曲变形的世界里,她用力地闭上双眼不停哽咽。
然后所有的一切开始瓦解……转眼间全都化成碎片。
※
「爸爸……」
美纪因为自己说出的梦话而苏醒。
她抬起发疼的脑袋一看,发现这里是自家客厅。她趴睡的暖炉桌上,可看见随处乱摆的扑克牌、零食以及宝特瓶。
美纪慢慢地坐挺身子,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披着一条毯子。应该是有人帮她盖上的。另外四人分别睡倒在暖炉桌的周围。大家是在清晨时分来到美纪家中,众人随口闲聊一段时间后,就这么不知不觉睡着了。
当意识完全清醒后,美纪连忙环顾四周。她一找到手机,就立刻检查是否有未接来电。
可是萤幕上没有显示任何新讯息。美纪蹑手蹑脚地爬出暖炉桌,开始检查屋内的各个房间。最后从玄关探出头去,看向位在屋外的停车场。
但还是一样不见父亲的车子,也没有任何返家过的迹象。
美纪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语,前去确认位在饭厅的答录机,但是并没有来自父亲或警方的留言。
「……这下该怎么办?」
再过两天就是缴交学费的最后期限。在此之前,必须想办法筹到钱才行。
不过——直到现在依然音讯全无的父亲,更是令美纪感到不安。
「美纪~你在哪里?」
这股声音是出自起床后的宽子口中。想来其他人也应该清醒了。美纪重新振作起精神。
「总之,先想办法找到爸爸……」
此时的美纪,十分庆幸自己不是孤单一人。
宽子一走进饭厅,便用力地伸了个懒腰。
「早安,美纪,可以借用一下你家的浴室吗?」
「嗯,这条走廊最里面的那扇门就是浴室,架子上的毛巾都可以使用。」
「谢啰。」
「啊,其他三人呢?」
「虽然是还在睡,但我想差不多都醒了吧。刚才有看到他们在挪动身体。」
「好的。」
既然如此,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制作早餐。美纪拿着围裙走进厨房。
仔细想想,这或许是自己第一次为父亲以外的人准备餐点。冒出上述想法的美纪,动作熟练地开始做菜。
当每一盘料理都端到餐桌上时,三个男生都起床了。
「我相信天底下不会有任何一位父亲,会带着女儿的学费彻夜逃跑。」
直树用左手拿着饭碗,而右手中的筷子正伸向其中一道菜。位于对座的优斗听见后,不禁眉头一皱。
「任谁一看都知道,美纪的父亲应当有自己的苦衷。问题是现在该怎么找人?整个高崎市可是挺辽阔喔。」
「虽然去报警也是个好方法,但是我们早上才刚被他们追过一次。」
提出以上建议的康太,用餐礼仪是三名男生之中最好的。
不过,三人加起来的吃饭速度实在惊人。面对转眼间就被扫荡一空的盘子,美纪被吓得有些目瞪口呆。
宽子用毛巾擦着湿润的头发,慢慢走进饭厅里。
「美纪,谢谢你借我浴室……先等一下!好歹也留一些菜给我吃呀!」
「放心,你那份我有另外盛出来。」
「好啦,快分享你的计划吧,东大高材生!」
直树吃着饭的同时,用手肘顶了顶康太如此催促。康太先是臭着一张脸,但他觉得眼下也没有其他话题,便不甘不愿地回应说:
「首先是到美纪的父亲可能会去的地方找人。就算找不到伯父,或许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那么,伯父可能会去哪些地方啊?」
「爸爸可能会去的地方……」
被人这么一问,美纪其实也不清楚父亲平日都在做些什么。而其他人则是开始环视饭厅各处,试着帮忙寻找线索。
慢慢从座位上起身的直树,拿起手机拍摄装饰于窗边的照片。在多张全家福照片的其中一张,能看见父亲正晴也在里面,直树将那张照片拿给其他人看。
「好,我们就用这张照片去找人。大家在打听完之后,就回到这里交换情报。」
「又是来我家吗……?」
「那还用说,毕竟是在寻找你家老爸呀。所以大家快出发吧,走啰!」
「可是我还没吃完早餐呀……」
直树狼吞虎咽地把饭菜全部扒进嘴里,宽子对他翻了个白眼。
置身在如此气氛之中,美纪不禁笑出声来。
※
位于一栋小型大楼的二楼内,有个采用会员制的麻将间。
才刚走进里面,就有一股烟味以及打牌声迎面扑来,令美纪忍不住皱眉。
——早知道就拜托其中一位男生来这里了。
美纪的脑中瞬间闪过以上念头,但随即又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情,不该假以他人之手。至于另外三名男生是分开行动,正在帮忙探访其他地方,因此自己实在不该耍任性。
反观宽子,她完全不受麻将间的气氛影响,大剌剌地走入其中,并且立刻打开存放于手机里那张正晴的照片,就近向其中一名正在打牌的老人打听消息。
「不好意思,请问你有见过这个人吗?」
「宽、宽子!」
「啊~你说正晴先生呀。他经常和当地的牌友一起来这里喔。」
面对很快就得到的这个答案,美纪和宽子不由得互相对视。虽然当初会来这里,是因为在家中的抽屉里找到这个麻将间的会员券,但或许真让她们立刻找对地方也说不定。
美纪满心期待地继续向老人请教。
「那个,我们正在寻找这个人,请问你知道他在哪吗?」
「我哪知道正晴先生在哪,真要说来我也在找他咧。这小子可是还没把输我的钱还清喔——先等一下,你是他的女儿吗?」
「不、不是的,你误会了,我跟他没有直接的关系。」
现在都已经筹不出学费了,若是再帮父亲还钱的话,情况可是会雪上加霜。美纪连忙摇头否认后,老人将目光移回牌桌上。
「关于正晴先生的情报是吧……他每次打牌遇到关键时刻,都会拿出女儿的照片来求个好兆头,不过最后都还是输了。」
「这、这样啊……」
——美纪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重点是拿她的照片来看,为何爸爸觉得这样能让自己赢钱呢?
美纪害臊地用手捧着羞红的脸颊。坐在老人对座的男子,偏着头开口说:
「对了,我前天有在路上碰见正晴先生,看他好像挺焦急的。依照我的观察,感觉上像是正在找东西。」
「这是真的吗?」
说起前天,就是父亲失踪的前一天。父亲那天一如往常地回到家中,跟美纪一起吃过晚餐。至于父亲当时的态度是否有异,美纪正绞尽脑汁拼命回想。
老人看着美纪的脸,忽然皱起眉头说:
「瞧你的长相,应该就是正晴先生照片里的——」
「你、你认错人了!宽子,我们走吧。谢谢你们的帮忙!」
美纪赶紧拉起宽子的手,迅速走出麻将间。
当两人沿着狭窄的阶梯快步往下跑时,宽子提问说:
「欸,那个人说伯父在找东西,到底会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爸爸并未跟我提起这件事。」
父亲那天确实很晚才回家,一吃完晚餐就回房睡觉了,隔天则是比准备参加毕业典礼的美纪更早出门。至于当时有谈过什么,美纪实在想不起来,真要说来是两人平常几乎鲜少交谈。
美纪沮丧地发出叹息。站在一旁的宽子,像是想到什么似地捶了一下手心。
「对了,要到我妈开的店看看吗?妈妈有说伯父偶尔会来捧场喔。」
「记得伯母开的店,是位在柳川町那里吧。」
宽子母亲所经营的小酒馆就位在那里。尽管美纪没进去过,但原则上知地道址在哪。
两人朝高崎市内的车站走去。她们从大路弯进小巷里,穿过科博馆旁的道路。
美纪以前经常和双亲或朋友一起造访这间科博馆。偶尔来观赏的星象仪,总觉得能透过它明白这片天空是如此的浩瀚无垠,因此她非常喜欢。
——从当时到现在过了十年,感觉上有许多事情都已经变了。
美纪转头看向身旁的宽子,将原本直到昨天都不感兴趣,现在却十分好奇的疑问说出口。
「宽子……你是真的要结婚了吗?」
对美纪而言,结婚这种事距离自己非常遥远,甚至不清楚是否真的会实现。
反观宽子却恰恰相反,一毕业就准备踏入那样的生活里,她究竟从中看见了什么呢?
正因为是朋友,美纪才决定想问个清楚。
对于这个简单的问题……宽子并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她那张直视前方的侧脸,一瞬间显得有些僵硬。在美纪感到讶异之际,宽子笑着说:
「嗯,是真的,因为结婚是我从小以来的梦想。」
「这样呀……」
宽子从以前就十分清楚,美纪的梦想是进入服饰业,但是美纪却不知道宽子的梦想是什么。由于这个答案像是凸显出自己对他人漠不关心似的,因此美纪感到有些羞愧。
反观宽子看似对此完全不以为意,但她又好像有些伤脑筋般地露出苦笑,继续把话说下去。
「但是或许没这么快。虽说我是想赶快结婚,不过对方好像没那么积极……」
看着那张有些消沉的脸庞,美纪很犹豫该如何回应。因为美纪至今都一直懒得听人商量关于爱情的问题,总会随口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宽子此刻的眼中,散发出近似于恐惧的困惑神色。她究竟在害怕什么……对此毫无头绪的美纪暂时陷入沉默。
前方能看见天棚只剩骨架的商店街,路面则是从水泥的灰色变成红砖的颜色。
「明明是和宽子你有关的事情,我却对你的男朋友一无所知……」
要不是因为这件事,美纪很可能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高崎。
宽子听见后,脸上浮现出笑容。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总会细心指导在店里打工的我。」
「原来如此……」
宽子都开口夸赞自己的男朋友,为何脸色还是这么不安?
两人在如此交谈之际,也抵达那间准备营业的小酒馆。
宽子的母亲长得与宽子有些神似,是位容貌姣好的女性。
尽管没听说过宽子母亲的实际年龄,不过光看外表,实在想象不出她有一个已从高中毕业的女儿。但再怎么说,她好歹也是一间小酒馆的店长,想来是个历经过各种风霜的成年人。
宽子的母亲站在吧台另一头,擦拭玻璃杯的那双手十分白皙柔嫩。她在准备开店的同时,以「我想想喔」这句话当作开场白,偏着头继续说:
「毕竟正晴先生最近都没来光顾……赊的帐也累积不少。」
「真、真的很对不起。」
美纪缩起身子鞠躬道歉后,宽子横眉竖眼地大叫说:
「妈妈!这种事就不必对美纪说了!」
「反倒是你,现在哪有余力去担心小美纪的事情。」
听见母亲深深的叹息后,宽子的脸色大变。
「啥?你说我吗?为什么?」
「你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你看看小美纪,都有好好在为将来做打算。」
「那个,我并没有……」
美纪在听见自己被拿来跟身为朋友的宽子做比较后,连忙摇头否认。美纪觉得自己根本比不上宽子,因此实在无法点头认同。即使她已决定前往东京念书,但其实对于将来根本没有任何具体的打算。有的只是更为茫然的焦躁感。
宽子听完母亲的这席话,脸色变得相当难看,猛然将手撑在吧台上。
「我也有自己的打算!我的梦想就是和男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宽子情绪化地大声驳斥。
她的这副模样,就连身为儿时玩伴的美纪也从来没见过。
这与她在班上畅谈梦想及抱负时的模样截然不同。名为宽子的儿时玩伴,脸上总是挂着一张温柔的微笑,不曾让自己的情绪失控过。
不同于美纪那错愕的反应,宽子的母亲似乎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嘲讽地笑说:
「是啊是啊,不过人生可没那么轻松,奉劝你最好更仔细去认清现实。」
对于亲人毫不客气的这句忠告,宽子气得整张脸都涨红了。
但是这句话也同样刺入美纪的心中。正晴是没有对美纪说出「少做那种天真的梦想,赶快认清现实」这种话,但他恐怕也是这么认为。因为美纪本身确实抱持着「只要能够离开这个城镇,其他事情自然会有办法解决」的想法。
美纪把话语吞回肚里,站在一旁的宽子愤怒地瞪向母亲。
「我……不会变得跟妈妈一样的。」
宽子抛出这句话之后,立刻转过身去。
映入美纪眼中的那张侧脸,看起来是如此不甘,而且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美纪一脸错愕地目送宽子走出小酒馆后,才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朝着宽子的母亲鞠躬道谢。
「谢、谢谢伯母,那我先告辞了。」
美纪打完招呼后,为了追上宽子而匆忙离去。起先她还很担心要是追丢人该怎么办,不过宽子就等在店门外。
「抱歉,美纪。」
即便宽子看似有些憔悴,但脸上仍挂着一张与平日相同、略显困扰的笑容。
美纪见状后,以自然的态度回答说:
「你别这么说……谢谢你喔。」
——居然因为自己的问题,给宽子带来这种不愉快的感受。
不过美纪觉得自己要是为此道歉,气氛将会更加尴尬,或许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会比较好。
宽子似乎看穿美纪心中的纠结,面露微笑说:
「抱歉让你见笑了,我妈平常就是这副模样。」
「宽子。」
「我真的不要紧,因为我绝不会像她那样……会确实跟人结婚,到时肯定能够获得幸福……」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祈祷,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如此喃喃自语的宽子,果然和以往的她不太一样,就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目睹儿时玩伴露出如此神情,美纪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因为应当直视前方的宽子,此刻的眼神却仿佛正寻觅着不存在于那里的其他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