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堤边的运动场上,刮起一阵干爽的春风。
对岸依稀传来国中生们正在慢跑的口号声。手持铁耙正在整土的优斗,因为飞砂的关系而揉着眼睛。
另一名穿着球衣的男性也在附近整地,他在察觉优斗的异状后,上前关切说:
「你还好吧?不好意思喔,还麻烦你来帮忙。」
「啊,不会……」
优斗经常和比自己年长的君岛聊天,但是当他面对眼前这位年纪和自家父亲差不多的男性时,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优斗现在也没有自信能与君岛好好交谈。
前往君岛所在公司时看见的光景,以及他介绍的「特殊工作」,其内容对优斗而言实在是让人笑不出来。这件事实在无法找父亲商量,更别提美纪和另外三人……如果可以的话,他实在不想得知这件事。
虽然君岛表示「我等你联络」,可是优斗完全不知到时该如何答复,而且一想到这件事就令他心情沉重。
眼下最重要的是美纪的问题。优斗想起这个目的后,重新抬起头来。
「请问各位有看见正晴先生吗?」
正晴是这支业余棒球队的其中一员,周末经常会来这里练球。优斗也多次在这里看见正晴的身影。
可是得到的答案却不如预期,男子摇摇头说:
「正晴先生最近突然都没来参加练习,而且也联络不上他,挺让人担心的。因为队上有资格拿全勤奖的人,也就只有正晴先生了。」
「咦……?这是真的吗?」
优斗还是首次耳闻此事。男子用铁耙的末端撑着下巴说:
「啊,记得前阵子听人提起,他在路上偶遇正晴先生。因为正晴先生的脸色相当凝重,所以他稍微关心一下,但换来的答案只有『安啦,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
「会自己想办法解决……又是要解决什么事啊?」
「不清楚耶,可能是欠债吧?正晴先生最近好像在抽烟与喝酒这方面都挺节制的。」
「欠债……吗……」
面对这个不平静的字眼,优斗脸色一沉。倘若此事当真,就算找到正晴,他也可能没有能力缴清学费,还是他当真有「会自己想办法解决」的根据?
边整土边烦恼的优斗,忽然注意到有两个人站在河堤上向他招手。在那里蹦蹦跳跳大动作挥手的人,就是负责前往酒吧打听消息的直树和康太。
优斗加快脚步整理好自己负责的范围,将铁耙交还给男子。
「不好意思!我差不多该走了!」
「喔,谢谢你啊。」
为了避免在整土完毕的球场上留下脚印,优斗沿着外圈登上河堤,开口向两人询问说:
「你们那边有消息吗?」
「完全没有,就只打听到伯父都点便宜的酒在店里打发时间,还有老是跟人聊起女儿的事情而已。」
「啊,另外还听说市内最近频频发生汽车失窃。」
「这件事应该跟伯父扯不上关系吧?优斗你那边如何啊?」
被人这么一问,优斗暂时陷入沉默。
关于欠债一事,或许先瞒着两人会比较好,毕竟此事还不确定。优斗拿捏适合透露的程度回答说:
「就只听说伯父最近忽然没来参加练习,大家都不知道他目前人在哪里。」
「唉~意思是全部杠龟啰。」
「优斗你家呢?搞不好你爸知道些什么喔?」
直树听见康太的提议后,捶了一下掌心附和说:
「对耶,记得你家是开修车厂的。毕竟四处不见美纪家的车,有可能是送去修理吧?」
「……嗯。」
优斗昨天跟父亲翻脸后,两人就没再照过面。老实说现在回家,会令他感到有些尴尬。假如可以的话,他希望站在修车厂外头确认一下就好。一想到这里,优斗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
——高崎是个河川特别多的城镇。
流经市内的乌川不仅河床辽阔,河川本身又有平缓的曲度。走在河堤上的优斗不停东张西望,却又不清楚自己在寻找什么。最终看着绵延在城镇外围的山脉,以及飘过山头的白云。
——自己恐怕会在这个城镇里度过一生。
优斗从小就一直如此认为。正因在成长路上总是看着父亲满身机油修车的背影,以及选择离家而去的母亲,才会让他产生这种想法。优斗对这个城镇并无不满,也没有梦想着哪天能够离开此处。
不过……优斗对于自己「一无所有」感到不安。
优斗并非为了实现什么目标才决定在高崎生活下去,纯粹是茫然地伫足在原地。不是他没有选择离开这里,单纯是自己被抛在这片土地上。就像母亲背对他,决心离去的那天一样。
「——妈妈。」
「唔……」
耳边传来的这句话,将优斗吓得瞬间回神。
优斗起先以为是自己下意识地把心思脱口而出,但他随即明白并不是这样。能看见一旁的康太,此刻是脸色发青。
顺着康太的视线望去,看见一位中年妇女神色凶狠地站在那里。
手里拿着购物袋的该名女性,快步逼近至康太的面前。
「康太,你整晚不回家是跑哪去了?我打的电话也不接!」
反观康太,则是用力地咬紧下唇。
看着自家儿子低头不语,河合太太气愤地竖起柳眉。
「重点是你根本没做好搬家前的准备!到现在还给我在这边闲晃,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在邻居眼中有多丢脸吗?」
面对这一连串的指责,康太的脸上瞬间失去所有情感。即便不知缘由,优斗也能立刻明白这是他「不想被外人接触的心事」。
但是唯独河合太太没看出儿子的异状,大大地叹口气。
「即使你想读东大,现在也已经——」
「妈、妈妈!」
康太一鼓作气地大吼出声。
音量之大,吓得优斗和直树都睁大双眼。正在散步的老人,也吃惊地扭头看过来。康太露出充满阴郁情绪的眼神,直视自己的母亲说:
「……你现在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啥?你在胡说什么呀?」
康太换来的回应,就只是无法得到对方理解的怒意。对于母亲那毫不客气的目光,康太将双拳握紧到全身颤抖。
康太此刻的模样,让人完全无法与他静静待在教室里的身影联想在一起。
即便小学时被同学嘲笑是「书呆子」,康太也没有将心中的怒火表露得如此明显,就只是露出一张既困惑又伤脑筋的表情。面对康太这种不习惯动怒、近乎自残般的模样,优斗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眼下还是先帮忙劝阻会比较好。
可是又该怎么阻止?优斗无法理解康太对「母亲」所说的那番话,在脑中冒出上述疑问。
这时,一股轻浮的嗓音介入这对母子之间。
「不好意思喔,伯母,是我们有事请康太同学帮忙。」
「咦?你是……?」
「我是康太的同班同学,名叫关谷直树。」
面对一脸灿笑自我介绍的直树,河合太太显得相当困惑。直树抢在对方开口之前继续说:
「康太真的是很令人钦佩。其实我们刚好在找人,他为了帮助朋友,不惜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哎呀,是、是这样吗……?」
一听到自家儿子被人大力吹捧,河合太太露出一副颇为得意的样子。直树陪笑地低下头去。
「所以康太得晚点才能够回去,不好意思喔。啊,晚点我会帮他一起打包行李。到时我也会搬去东京念书,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对吧?康太。」
直树在说话的同时,拍了拍康太的背。河合太太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接着她压下心中的疑惑,发出一声叹息。
「既然是跟朋友在一起倒也无妨……你可要记得别给人家添麻烦喔。毕竟你即将成为大学生了。」
语毕,河合太太重新拿好手中的购物袋。
目送河合太太离去之后,优斗重新望向直树。
「你真有一套耶。」
「咦?这很正常吧。」
即便直树说得一派轻松,但优斗明白自己绝对无法像这样让整件事和平落幕。优斗十分佩服直树的机敏——接着他想起康太的事情,在发现康太伫立于一旁之后,优太探头看着他说:
「你还好吗?」
呆若木鸡的康太,目光仍停留于母亲原先所在的位置上。
不过当他听见这声关切后,才终于回神抬起头来,并且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望向优斗。
「刚才……那个,我……」
「没关系,你别在意。」
大家都有不想被人看见的一面。优斗也没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毕竟这与强行揭穿他人的心事毫无分别。
面对优斗近乎强行中止这个话题的态度,康太微微地垂下头去。
优斗见状后,轻轻拍了一下康太的背部。
「刚才不是说要去我家吗?快走吧。」
优斗宛如在催促自己似地说出这句话。
但是他直到现在,依然想不出在见到父亲时该说些什么才好。
优斗家的修车厂,完全是由父亲一人打理。
尽管过去有其他员工,但也许算是时下潮流的缘故,高崎市内接连开了好几间大型车厂连锁店,导致新客源不断减少,只剩下熟客们会上门光顾。
面对这个情况,总有人认为这是老店没落的征兆。
可是优斗的父亲对此不为所动。他淡然接受现状默默工作的身影,可说是代表着生根于高崎市的人们——不过优斗认为,其他人根本不会被父亲的这种态度所感动。
「——你说小美纪的老爸吗?他没有把车子送来我这里修啊。」
即使自家儿子一回家就只是为了打听消息,不过正在工作的父亲也相当干脆地给出答案。优斗起先以为父亲会针对昨天一事开口责备,但事实证明只是自己想太多,令他泄气地垂下肩膀。
正在调整轮胎的父亲,纳闷地反问儿子说:
「小美纪的老爸怎么了吗?」
「……也没啥啦,基于一些原因,我们正在找他。」
目前关于美纪父亲的情报,就只有他没帮美纪缴交学费就忽然失联,以及日前行迹可疑地在街上闲晃。因为有太多谜团尚未厘清,所以不太适合找大人商量。
看着优斗那含糊其辞的态度,父亲换上一张无奈的表情。
「你这是哪门子的回答,没看见我正在忙啊?」
父亲以应付孩子的态度抛出这句话之后,将目光移回手边工作上。
仿佛早就把他昨天懒得理会优斗一事抛诸脑后。
还是他真的忘了这档事?或许他对于儿子跑去哪里﹑做了什么,根本不在意也说不定。
优斗注视着父亲那工作服上满是油污的背影。
对优斗来说,这道背影就是他对父亲的第一印象。
打从优斗懂事以来,总是看着这道背影。不论优斗是有事询问或有所请求,父亲都只会以背影来面对他。
优斗认为这就是父亲的处世之道。纵使不被人所理解,在面对时代潮流、旁人的眼光以及各种辛劳时,仍坚强地不愿屈服。
不过……对于这除了工作以外都不屑一顾的背影,优斗现在是感到莫名火大。
「你是能有多忙……像这种没人想继承的修车厂,到时肯定会倒闭的。」
优斗丢下这句话之后,马上感到相当后悔。
因为他其实并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但父亲或许打算关闭这间修车厂。因为优斗之前表示「我可以帮忙家里的工作」时,父亲依旧只是背对着他抛下一句「这样啊」而已。
因此父亲很可能会继续盯着手边的工作,满不在乎地回答「随你高兴」。态度就跟昨天一模一样。
在优斗如此心想之际——父亲竟停下手边的工作,转过身来说:
「……你想说的只有这句话吗?」
自正面迎来的那双眼神。
从中透露出的情感是愤怒、傻眼还是死心呢?
优斗实在是看不出来,因此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优斗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但他实在找不到任何适合的话语。
可是优斗又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导致他只能静静地瞪回去。
经过几秒的沉默之后,父亲深深地皱起眉头。
「我这间修车厂,可没有沦落到需要你这种半吊子来继承。」
「唔……!」
仿佛有一颗大石头在胃里翻搅,外加上一股怒火即将冲破喉咙喷发出来。
但那并没有化成任何言语,就算优斗想回嘴,也已经太迟了。父亲转过身来从正面提出的这个问题,优斗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
——自己确实是个半吊子。
优斗用力咬紧牙根。
于是他转身背对父亲,快步走出修车厂。等在外面的直树和康太,恐怕都有听见刚才的对话。两人赶紧追上漠然向前走的优斗。
来到优斗身旁的康太,窥视着他的脸庞关心说:
「……你没事吧?」
「没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帮美纪找到父亲。」
优斗非常清楚,这只是用来说服自己的借口罢了。
大家兵分多路在高崎市内四处探访,不过按照眼下的情况,美纪等人似乎也没有掌握到任何线索。三人漫无目的在路上走着,原先与宽子通电话的直树抬起头来说:
「依我看来,美纪的老爸是去躲债了吧?」
「你在胡说什么啊……」
「因为伯父好像在各处都欠了不少钱,所以没钱帮忙缴学费吧?我看他早就已经不在这个镇上了。」
「他好歹还有一栋房子,我想应该没这回事。」
在优斗的记忆里,他对正晴最为印象深刻的一次,就是正晴失去妻子之后,牵着美纪的小手走在路上。即使动作再笨拙,他也坚决不肯放开女儿的手,并且配合美纪的速度往前走。优斗在当时就有一种感觉,他相信这位父亲绝对不会抛下自己的女儿。这跟是否有房子无关,只要美纪在这里,正晴就不可能选择离去。若是他不在的话,那就表示他出事了。
不过优斗在如此心想的同时,也怀疑这该不会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有可能是自己对于父亲的期望,下意识地套用到正晴的身上。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确实是个半吊子。
直树举起双手,用力地伸了个懒腰。
「唉……这么一来,我们也只能原地解散了。」
面对这句透露着倦怠感的发言,优斗眉头一皱。
「你现在是怎样?难道只要自己能去东京就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毕竟我们实际找了这么久都没有任何线索,也就只能放弃不是吗?难道优斗你有什么好方法?」
「那个……」
直树说的都是事实。在班上身为开心果的他,是个远比优斗更擅长见机行事的现实主义者。不过他的这番发言,听在优斗的耳里只给人一种冷酷无情的感觉。
——虽然直树跟康太都与自己来自同一所小学,但是他们和美纪的交情,从以前就没有特别要好。
因此两人对于美纪以及她的梦想,都不会有任何感触。他们既不知道美纪在素描簿里绘制过上百张的服装设计图,也没见过她绘制设计图时所展露的笑容。更别提美纪牵着双亲的手,幸福走在河堤上的身影,以及她丧母时痛哭的模样。
可是——自己和他们并不一样。
「我……希望美纪可以去东京上学。」
就算结果是美纪会离开这个城镇,优斗也不在乎。
因为决定留在此处的自己,唯一能帮上忙的只有这件事而已。
优斗起先以为自己情绪化的发言,会惹来另外两人的非议,不过直树和康太只是脸色尴尬地不发一语。
考虑向直树道歉的优斗,抬起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时他猛然注意到自己的左手腕。戴在手臂上的那只手表,是从君岛那里收下的。
『劳力士可是顶级名表,你没听说过吗?』
「……有了。」
即使自己身无分文,但还有这只手表。
优斗看向道路的前方,恰好瞥见一间以斗大红色字体写着「收购二手精品」的当铺。既然收购品项里有注明「名牌包、名表」,或许对方会愿意收购这只表。
康太发现优斗在这间店前停下脚步后,便出声询问。
「优斗?」
「我去里面问一下事情。」
优斗说完后就朝着当铺走去,两人大概以为他是想去打听正晴的下落。优斗抛下他们走进店里,就这么一边观察摆满各种商品的展示柜,一边走向柜台。
——自己并没有打算马上典当这只手表。
纯粹是想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万一当真找不到美纪的父亲,或是找到却没钱缴学费时,至少能拿这只表来应急。
优斗解下手上的手表,递给位在柜台前的老板。
「不好意思,想请你帮这只表估价一下。」
「好的,我检查一下喔。」
老板收下手表后,拿起放大镜,动作老练地开始检视表面,不过他很快就抬起头来给出答案。
「这东西是零圆喔。」
「咦?这可是劳力士喔……」
「这是仿制品,你看这里的皇冠图案不一样,正牌货是五个尖端。」
「……」
老板对优斗露出近似于苦笑的表情。大概觉得这对年轻人来说,是个很好的社会历练。但优斗在收下这只手表后,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呆若木鸡地看着手中的手表。
——没想到君岛会对自己撒谎。
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会发生这种事也是理所当然。对于只是经常一起鬼混的后辈,怎么可能一出手就赠送这么昂贵的手表。
而且要不是优斗打算典当这只手表,这个谎话根本不可能被拆穿。
如今因为自己的擅作主张,彻底颠覆君岛的一片美意。像这种对谁都没有好处的结果,只会给人留下难以抹去的疙瘩罢了。
优斗转身准备离开店内,同时将拿回来的手表紧握于掌心,接着——把手表重新配戴在左手腕上。
「君岛哥……」
——如今,只剩下深深的懊悔感盘据在心底。
不论这只表的真伪,君岛一直以来确实很关心优斗。即便他介绍的「特殊工作」,内容着实出乎优斗的意料——
就在此时,优斗忽然睁大双眼。
「……对了。」
正晴可能会去的地方,应该还有一处。
因为优斗曾听人说过,这是有人急需一笔钱时会采取的手段。
优斗一口气推开店门,跑向等在外面的另外两人。
直树被康太用手肘顶了一下之后,神情尴尬地开口说:
「那个,刚才是我不好,都怪我说得太过头了……」
「不会,我也有错。比起这种事,我突然想到还有一个地方没去过!快跟我走!」
「比起这种事?你对我的道歉也看待得太随便了吧?」
「是要上哪去呢?」
「先别问,快跟我走!若是没赶上就大事不妙了!」
优斗就连解释的时间都不想浪费,拔腿不停往前跑。直树与康太先是对看一眼,也连忙紧追在后。
倘若美纪的父亲,是为钱发愁才在街上闲晃?
对优斗来说,眼下确实知道一个能解决此问题的手段。那就是君岛所介绍的「特殊工作」。
在优斗前去参观公司之际,君岛曾指着仓库深处的一辆老爷车说:
『报废汽车很花钱对吧?但我们这里是以近乎免费的方式,帮忙回收快要报销的车子。』
『咦?这样不会亏钱吗?』
『其实有一个方法能帮我们获利。』
优斗在不停赶路的同时,将这句话接着说下去。
「——那就是引发交通意外,借此诈领保险金。」
君岛他们会安排外劳或游民,负责驾驶这些准备废弃的车辆。等他们蓄意制造车祸之后,君岛的公司会收取一部分的保险金当作手续费。
优斗在店里遇见的那位外国人,就是安排好的「肇事驾驶」,君岛解释此人在祖国有一位病重的母亲。
——那一张张车祸后的照片,看得是让人怵目惊心,令优斗难以坦然接受这个工作。优斗恰好就是在此时接到美纪的来电,当下甚至有一种获救的感觉。
假如美纪的父亲听说过这件事,可能会为了女儿而去制造车祸。
美纪说过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当时,发现他的车子并没有停放在家里。意思是正晴很可能会出此下策。
「等……优斗……你跑太快了……」
追在后头的直树,气喘吁吁地说着。至于康太则是离得更远,像是快虚脱似地死命追赶。
但是优斗没时间等他们跟上。
——只要把事情解释清楚,相信君岛会愿意通融的。
毕竟每一位肇事驾驶,都是为了钱才决定制造车祸,并非遭到君岛胁迫,因此肯定有转圜的余地。
优斗拐过最后一条路口,能看见一辆辆整齐排列的二手车。
「他在哪里……」
优斗在店门口左右张望,但是四处不见君岛的身影。
「特殊工作」所使用的车辆,都是从车厂后侧的仓库出入。如果美纪的父亲在这里,就应该会在那边才对。
一路上都没看见其他员工,但优斗不以为意地朝后侧仓库跑过去。在他即将拐过修车厂的转角之际,因为一阵宏亮的怒斥声而停下脚步。
「——你说他连人带车逃跑了?啥?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股凶狠的嗓音,并非君岛发出来的。
夹带在言词间的那股怒意,令优斗反射性地绷紧全身。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蹑手蹑脚地探头窥视仓库里的情况。
——该处站着一位穿着西装、正值壮年的男子。
男子猛然抬起手来,赏了面前的君岛一记耳光。那响亮的巴掌声,令优斗再次缩起身子。
「臭小子,你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真的非常对不起,社长……」
「也不想想是谁好心收留你的!难道是想丢光我的面子吗?」
男子在怒骂的同时,也没有停下打人的动作。即便君岛的体格比男子更壮,也只是一直弯着腰,任由对方殴打自己。
「我还听说昨天有个可疑的大叔在这附近乱晃,你是不是有点太松懈了?这里可是也有赃车喔!」
「唔!真的非常对不起。」
「你别蠢到只会一直道歉啊!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
社长一把将君岛推飞。身材高挑的君岛整个人撞在工作台上,散落的工具掉了一地,随之发出刺耳的声响。君岛在发出呻吟的同时,仍继续低头道歉说:
「我会立刻安排另一名肇事驾驶……真的非常抱歉。」
「住口!你给我亲自去了断这件事!」
社长无视君岛的道歉,从后门走了出去。
等社长离开仓库之后,君岛一脸像是快要咳血似地抱头苦恼,就这么让身体慢慢地往下滑,直接跪坐在地。
——此时的君岛看起来身心俱疲,模样十分消沉。
优斗从来没见过君岛如此落魄的一面。他平常总是表现得既坚强又充满自信,脸上挂着游刃有余的笑容面对每一个人。
优斗非常憧憬君岛这种处世方式。他认为君岛是凭一己之力开辟自己的人生大道,是最符合他理想的成年人。优斗觉得君岛跟自己的父亲不一样,愿意转过身来对他伸出援手。
可是——
「君岛哥。」
君岛抬头望向走进仓库的优斗。
君岛在这一瞬间,露出内心受到打击的神情。
那是与优斗没有多少分别、年纪尚轻之人的脸庞。也是不论心底再迷惘,也不愿将脆弱的一面表现出来、身为青年所拥有的表情。
君岛慢了一拍才露出微笑,不过优斗在看见这张笑容后,胸口传来一阵绞痛。
原以为眼前之人是无所不能而心生仰慕,但这才是对方真实的一面。因此当优斗看见君岛顾虑他的感受才挤出这张笑容来,内心更是感到懊悔不已。
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一定是因为自己太过幼稚。由于优斗幼稚到对于从不回头的父亲感到忿忿不平,才迫使君岛必须装出成熟的模样。
「君岛哥,我……」
「抱歉,优斗,让你看见我这副糗样。」
君岛明明不需要开口道歉,但优斗总觉得说出这种话,反而会徒增君岛的痛苦,于是把话吞回肚里。
君岛仍坐在肮脏的地板上,他先是露出一张疲倦的笑容,然后用手拨了拨刘海。
「你也听见了,接下来我必须请假一段时间。不过你放心,我会安排其他人照顾你的。」
「……那也不必由君岛哥你亲自去制造车祸啊。」
你给我亲自去了断这件事——说穿了很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反正只要能制造车祸领取保险金,驾驶人是谁都不重要,即使是公司底下的员工也一样。
「这种处置根本太奇怪了……未免也太蛮横了吧。」
君岛应当不必服从这么不讲理的要求。
心中那股越理越乱的情绪,化成强烈的烦躁感在体内肆虐。
面对气愤难消却暂时说不出话来的优斗——君岛乏力地淡淡一笑,接着看向优斗的左手。
「你还戴着这只手表啊。」
「唔,比起这种事——」
「虽然我家社长很吓人,不过在我完成第一份差事当时,就是他送我那只手表的。」
君岛像是感到十分怀念地诉说着,与平日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
「我当下是真的非常开心……有一种首次得到他人认同的感觉。」
君岛一脸平静说出的这句话。
同时也勾起优斗心中的回忆。
——优斗既认同不曾回头的父亲,却也同时憎恨着他。
君岛一定也有过相同的感受,对于从不回头看向自己一眼的周遭旁人感到痛苦。
身处在这种环境底下,很容易认为自己不值得活在这个世上。总有一股无论自己是否存在都没有分别、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有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
因此,当看见有人对自己伸出援手时都会特别感动。正因为自己也是同一种人,优斗把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君岛起身后,站在优斗的面前,露出一双即使受伤也想坚持自我的眼神注视着优斗。
「优斗,我之所以会把那只手表送给你,就是因为我对你抱有期许。」
「……君岛哥。」
君岛拍了一下优斗的肩膀。
接着他与优斗擦身而过,慢慢朝向外头走去。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啰,反正住院生活似乎也挺轻松惬意的。」
优斗回过头去,目送君岛那道向后挥手道别的背影。
看着那道背影,不禁让人联想到已经习惯受伤的孤独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