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小说家一向很早起。
……好吧,七点左右其实也没多早。还有,我不知道其他轻小说家过著什么样的生活,纯粹是我比较早起罢了。
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上网自搜。
还没从被窝里爬出来就用手机上网自搜,是我每天必做的事。因为说不定会有人在我睡觉时讨论我的作品。
听说轻小说家完美分成自搜派和不会自搜派,我是彻底的自搜派。不如说搞不懂不自搜的人在想什么。
自搜超好玩的。
虽然我自搜的原因,有一部分是把它当成市场调查的一环在做……果然还是会忍不住好奇世人对自己作品的反应。
有的作家不想看到自己被酸,也有编辑会说「在网路上被骂到心灵受挫的作家也不少,劝你别这么做」,不过──说实话,我不是很能理解。
或许是因为我经验过连酸自己的人都没有的绝望吧。
再怎么被酸,再怎么被骂被诽谤被中伤……好吧,是会有点火大,但──感谢之情更为强烈。
谢谢大家。
真的很感谢大家愿意买我的作品,愿意看我的作品。
就算你们不看不买,也谢谢你们听过我的作品。
自搜完后,我才终于起床。洗完脸刷完牙,吃了土司配麦茶超随便地解决早餐,坐到办公桌前打开笔电。
刚起床,头脑还没彻底清醒,所以我不会工作。
只有上网乱逛。
我反射性打开统整网站和销售量讨论串,浏览上面的文章。被轻小说业界的新作爆死率吓得发抖,对销量持续攀升,彷佛在嘲笑那些爆死新作的畅销作品感到憎恶与嫉妒。
「……比我卖的作家能不能全因为逃漏税被抓走啊。」
我喃喃说出一点都不好笑──要是轻小说家写进作品里,编辑绝对会阻止的玩笑话,停止上网。
大脑清醒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轮到唤醒身体。我脱下睡衣换上慢跑服,按照每天的习惯出外慢跑。今天天气也很好。
「阳太明明是家里蹲,却过得很健康呢。」
慢跑回来时,结麻正好来了。
「『明明是家里蹲』是怎样。你什么意思。」
「你生活规律,又每天都会慢跑嘛。」
「哼哼哼。因为健康管理也是工作的一环。万一我因为身体不舒服不能工作,会给许多人添麻烦。」
在下本人我就是个讲出专业意识很高的观念的帅气轻小说家。
我的原则是凌晨十二点上床,每天睡七小时。过去也有段日夜颠倒的时期,最后我发现,规律的生活才最能提升工作效率。
「我还以为作家常常熬夜。」
「这个嘛,真的来不及的时候当然也会熬夜工作……可是到头来,熬夜只会害工作效率降低。睡饱一点绝对比较好。」
睡眠很重要。
那位有名的夜神月也说过,「睡眠不足是敌人。会影响健康和思考力」……不过一想到夜神同学在最后关头,是因为杰邦尼花一个晚上伪造死亡笔记本才输,就有种复杂的感觉。
「那么讨厌运动的你,现在竟然每天都出门跑步。作家真是神秘的职业。」
「我现在还是讨厌运动啊。搞不懂跑步哪里愉快。」
然而──维持身体健康也是作家重要的工作。
既然是工作,我就会认真去做。
为了写出有趣的小说,我会尽己所能。
「我出道那一年的颁奖典礼,续摊时碰巧有位资深作家坐在我旁边……他是个快五十岁的人,滔滔不绝地告诉我健康有多重要。听说在作家的世界,最后还是要看健康跟体力。」
叫我花钱买张好椅子的人,也是那位作家。
作家是要坐一整天的职业。正因为是在家工作的职业,才需要刻意锻炼身体。也有很多作家会去健身房。
腹肌和背肌萎缩的话,就无法维持坐姿,在姿势不良的状态下久坐会腰痛。人称「第二心脏」的小腿肚肌力降低的话,输送到下半身的血液会难以送回上半身,导致送到大脑的氧气不足,集中力和思考力下降。除了这些以外,运动不足和肌肉衰退还有数不清的坏处。
作家的工作大多都要用到脑力。
但想让头脑的效能发挥到最大,无论如何都需要健康的肉体。
「我……想只靠在家写小说过一辈子。可是为了继续当家里蹲作家,必须适量运动,维持身体健康。结麻,你懂吗?健康的家里蹲要从健康的身体开始!」
「呃,不懂。再说,什么叫健康的家里蹲啦。」
我认真解释,结麻冷冷吐槽。
冲完澡换上拿来当居家服穿的运动服后,我坐到办公桌前写作。至于结麻,我拜托她整理样书,当成助手的工作。
积了一堆样书啊。
每当新书出版或再版时,出版社都会寄几本过来,但我只需要留一本自用,说实话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听说很多人会送给朋友或认识的作家……那朋友少、认识的作家也少的人该怎么办?数量只会增加不会减少耶。
我舍不得卖掉或丢掉,便随手塞进衣柜,不过这些书开始压缩到收纳空间了,我才请结麻帮忙整理。
我们默默做著自己的工作。这时。
「欸,阳太。」
结麻呼唤我。手上是翻开来的《英雄杀手的最终章》第三集。
「我问你喔……你有过接吻的经验吗?」
「噗!」
我立刻噗出来。身体因为太过震惊而僵住。手指忘记从键盘上拿开,导致显示在萤幕上的文档出现「zzzzzzzzzzzzzzzzzzzzzk」的文字。
「你、你干么突然问这问题?」
「没有啦,那个……我随便翻了下你写的小说,看到一张男主角跟女生在接吻的插图……觉得『啊──果然有这种场景──』。」
《英最》第三集确实有男主角跟女角的吻戏。在第三集登场的新女角突然强吻男主角,看得女主角心中燃起嫉妒之火,男主角这个大木头却说「竟然有办法偷袭我?那女人是什么人?」对谜团重重的新女角产生疑惑──是这样的剧情。
这一幕是预计今后也会大显身手的新女角的初登场片段,所以我吻戏写得挺认真的。描写得煽情又刺激──
「欸、欸……这种剧情啊,果然会参考亲身经历吗?还是全凭想像?」
「……怎样都无所谓吧。」
「好、好了啦,快回答我!」
结麻脸颊微微泛红,语气彷佛在逼问我。由于她问的问题有点那个,我不禁害羞得低下头。
「……是、是想像的啦。」
是想像的,真悲哀──不过,不过啊。想像有什么不好?不也有因为是想像才能营造出的魅力吗?
画得出充满临场感的战斗场景的漫画家,不一定学过格斗技。描写得出杀气腾腾的杀人鬼的推理作家,不代表他真的有过杀人经验。
对作家来说,亲身经历是珍贵的财产没错,但更重要的是想像力吧。
有些东西是因为知道实物才能写得逼真,也有些东西是因为不知道实物才能写得逼真──我想这么相信。
因此……就算我没跟人亲过却在写刺激的吻戏,没摸过奶却在写角色因为幸运的意外摸到女主角的奶,从来没在现实世界拜见过女性的裸体却拚命靠想像及妄想描写女主角全裸的画面……也一点都不丢人,一点都不哀伤,一点都不悲惨。
咦。
眼泪好像流出来了……
「想像……对、对嘛!我就知道──」
结麻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和陷入消沉的我成对比。
「边缘人阳太怎么可能跟人亲过呢。毕竟你的学生生活悲哀到连有没有朋友都不知道,更别说女友了。」
「……你、你很敢说嘛。明明你高中时期──是个辣妹。」
「唔……」
结麻羞得面红耳赤。
高中时期──希月结麻是辣妹。
虽然比起本人的意思,比较接近受到朋友的影响才辣妹化。如今升上大学,她似乎把这段过去视为黑历史。
「头发弄得蓬蓬的,裙子短得跟什么一样……看起来智商超低。走这个路线却从来没有打破家里的门限,根本是半吊子不良少女。」
「吵、吵死了!我不想被你这个边缘人说成这样!还有我才不是辣妹!只是妆跟发型比较夸张而已!」
「我高中时期也不是边缘人啊!呃……你看,我跟小林同学关系很好!我还和他去过一次KTV!」
我们互瞪著。因为是青梅竹马,吵起架来总会拿对方的黑历史当武器。是场只是在互揭疮疤的空虚战斗。
「是说。」
我开口将话题拉回正轨。
「第三集的那段剧情……那个,因为是深吻,我全是凭想像写出来的,不过如果是一般的接吻,我有经验喔。」
「咦……真、真的假的!在什么时候!跟谁!」
「呃,那个……」
结麻激动地探出身子,我咕哝著回答。
「幼、幼稚园的时候,跟你……」
「…………」
起初她一脸错愕,接著用双手遮住嘴巴,脸颊迅速变红。
「什、什么~~!你、你脑袋有问题啊!你……把那次算进去了吗!好恶!真的好恶!」
「……闭嘴啦。接吻就是接吻。」
「太扯了!那、那个……只是小孩子在玩,跟扮家家酒一样……」
「先跟你说,我是被强吻的那一方喔。你说著『最喜欢阳太了!等我长大要跟我结婚喔──』偷袭我──」
「~~~~!」
「好痛!喂,结麻!住手,别用靠垫打我!」
「讨厌,笨蛋!笨蛋阳太!恶男阳太!不要只会记这种多余的事啦!快给我通通忘掉──!」
结麻的羞耻度似乎突破了极限,拿起手边的靠垫不停打我。
我们闹成一团──就在这时。
叮咚。电铃响起,通知有客人来,我们便停止动作。
「午安!神老师!你最可爱的头号弟子来玩啰!」
来了一名娇小的少女。她一进到我家,就小跑步跑到我身边,带著开朗笑容精力十足地大喊。
她身高不高,长得很幼齿。身穿尺寸有点偏大的连帽外套,没穿袜子。从某些角度来看会误以为她「没穿」,对心脏不太好,但我早就知道她下面穿著短裤。她动作很大,一举手一投足都很可爱。是个会让人想到小狗的女孩。
这家伙叫小太郎。
在去年的PX文库新人赏得到奖励赏的作家,算是我的后辈。小太郎当然是笔名。本名我不知道。外表看起来差不多小五小六,不过听说她今年十六岁,现在高二。
小太郎好像是我的狂热粉丝,我们在去年的颁奖典礼见过面后,她频频来拜托我:「请你收我为徒!」她家似乎离我家很近,经常突然跑过来──
「小太郎,我跟你讲过很多次了,我不记得有你这样的弟子。」
「咦──!有什么关系。是时候收我为徒了啦!」
「我拒绝。」
「神老师真顽固。就是因为这样你在作家界才会变边缘人。」
「我才不是边缘人!我有认识一些作家!」
「……不只是学校,你连在职场都是边缘人啊?」
结麻的眼神彷佛在看待一只真心可怜的生物。不不不,我不是边缘人喔?跟大学比起来还算好的。我认识很多一年只会在颁奖典礼见一次面聊几句的作家!
这时。
小太郎终于发现结麻的存在。
「……神老师,这位看起来像个时尚女大学生──同时也是轻小说家天敌的大姊姊是谁啊?」
时尚女大学生原来是轻小说家的天敌啊。好吧,我隐约能体会。
「对喔,你们今天第一次见面。那家伙是我的青梅竹马,现在在帮我做类似助手的工──」
「啊──!原来如此!是那位传闻中在当神老师的通勤妻的结麻小姐!」
小太郎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该说理所当然吗,结麻瞪大眼睛,愤怒地望向我。
「通、通勤妻……!喂、喂阳太!怎么回事!」
「鬼才知道!我从来没讲过这种话!」
「因为,怎么看都是通勤妻嘛──定期到家里,把家事通通做好,除了通勤妻以外还能叫什么呢。」
「才、才不是!我不是那种……我、我只是因为这个社会不适应者如果没人照顾,家里会变成堆满垃圾跟脏衣服的垃圾堆,迫于无奈才来帮忙……没、没错!我是为了这个地区的安宁而来!为了防止这里散发异臭和阳太孤独死!」
「……你到底多担心我啦。」
不过……孤独死确实有点可怕。整天都在家一个人工作,我有时会突然害怕「万一我在这个瞬间因为脑中风或心肌梗塞昏倒,没人帮我叫救护车,这样下去绝对会死吧」。
「不管怎样,请多指教。」
小太郎对惊慌失措的结麻一鞠躬。
「我叫小太郎。师父一直以来承蒙你的照顾。」
「喂,别擅自自称我的徒弟。」
「你、你好。是说……你的名字。」
「噢,小太郎当然是笔名。说实话我觉得笔名根本不重要,但我本名笔划很多,太麻烦了,就随便想了一个。这名字是跟老家养的狗借来的。」
对于笔名的态度,每个人不尽相同。有人直接用本名,也有像小太郎这样超级随便的人。
顺带一提──我是非常龟毛的那一派。
龟毛到在写处女作之前就先把笔名想好。神阳太──不愧是我费时想出的笔名,我非常满意。把太阳神倒著念,暗喻要将这个世界葬送于黑暗中的悖德感,跟本名也有关联,瞧我多么用心。好帅,我的笔名超帅的。
「说到笔名……欸,小太郎。那件连帽外套后面的字,该不会是──」
「喔!你发现啦!」
听见结麻的疑问,小太郎眼睛瞬间发亮。她在原地转了半圈,将背部秀给我们看。
「没错!这就是全世界只有一件的『神阳太亲笔签名连帽外套』!」
锵锵!
她用大拇指指著背,露出万分得意的表情。素面连帽外套背后,用签名特有的潦草字迹写著「神阳太」。
「…………」
「呃,结麻,别看我这边。这家伙这么迷我,我也很伤脑筋……」
结麻一脸无言以对的表情,我只能以手扶额,仰天长叹。
「神阳太亲笔签名连帽外套」。
所谓的全世界只有一件,原因不在于这是稀有物或限定品,纯粹是因为会穿著这件有我签名的连帽外套,脸不红气不喘地走在路上的中二信徒,放眼全世界也只有这家伙一个人。
老实说,我跟小太郎在去年颁奖典礼前见过一次面。
我忘都忘不掉,事情发生在去年二月。
为了记念《英雄杀手的最终章》动画化,我在市内的书店举办作家生涯第一场签书会。起初我因为「……咦?签书会作者一毛钱都拿不到?要被绑在那里半天?也不会补贴车马费?」窥见业界的黑暗面,说实话提不起干劲,不过签书会一开始,我就发现能跟平常见不到面的粉丝交流意外愉快。粉丝的笑容是无价的。
还没出道的小太郎,出现在那场签书会上。
当我在其他粉丝买的文库本的封面里签名时,一名娇小的少女朝我冲过来,转身背对我。
「麻烦在这上面干劲十足地签上一笔!」
这声吶喊吓到周围的人。我虽然觉得很困惑,还是顺著气氛于连帽外套上签下大大三个字。超累的,毕竟我没在别人背上签过名,还有……笔会被内衣卡到,很难写字。
尽管有种「我这种等级的作家也有狂热信徒啊」的复杂感觉──
「哇哈──!好帅──!谢谢你,神老师!我从你出道的时候就是你的粉丝!这件外套我会穿一辈子!当成传家之宝!」
看见少女露出幸福至极的笑容,尴尬的心情瞬间消失,内心被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幸福感填满。
「我也正以轻小说家为目标!总有一天,我绝对要成为像神老师这样的作家!」
对作家来说,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台词。
以后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这名少女的笑容吧。这名两眼炯炯有神,说想成为像我一样的作家的少女──我沉浸在有点浪漫的心情中,作梦都没想到会跟她在半年后的颁奖典礼上重逢。
好快。
该怎么说呢,我还以为会更……麻烦在我为自己江郎才尽感到烦恼,即将迷失自我时跟她重逢好吗。
还有……别把有我签名的外套穿来颁奖典礼啊。她在台上开始介绍那件外套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某种羞耻Play咧,我说真的。
「……那小太郎,你今天来干么的?」
「什么来干么,当然是拜师啊!」
「不行,我不收徒弟,给我回去。」
「为什么不行?收我为徒又不会怎样。反正只有我这种好事之徒,会想拜神老师这种等级的作家为师。」
「那你给我改改这瞧不起我的态度!」
我大声吐槽。这家伙对我毫无敬意。不……说不定有,但我完全感觉不到。总之是个没礼貌得很自然的人。
结麻开口提问。
「欸阳太,轻小说家也会收徒弟吗?」
「也……不是没有。」
实际上,确实有人会收徒弟。当然仅限于资深作家。
「哦──那你收人家为徒不就得了?她这么喜欢你的作品,很可爱呀。」
「不要。」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销量被对方追过去时会很尴尬吧。」
「……心胸真狭窄。」
哼。随你怎么说。这个业界被后辈超越乃家常便饭。为了让自己在这种时候也能维持精神安定,必须平常就谦虚地生活。无论如何都不能在颁奖典礼上对后辈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
好啦……除了「销量被对方追过去时会很尴尬」外,还有很多不想收这家伙为徒的理由。
「小太郎,我之前列了最近的畅销作书单给你,你看过了吗?」
「啊──那个吗?我是有想过要看啦,可是看不下去。全部都在第一章左右就弃了。」
「你喔……」
「因为很无聊嘛,我不想看无聊的作品。」
「无聊也要看。就算你觉得无聊,世人可是觉得很有趣。为了学习和调整感觉,要去看畅销作。边看边告诉自己『这就是现在这个时代有趣的作品。不觉得这部作品有趣,是因为我的感性与市场不符』。」
「呜~好累喔。我只想看喜欢的作品。」
小太郎不耐烦地哀嚎。
「我喜欢风格跟神老师一样的作品。明明拚了命地想向市场靠拢走王道路线,却因为作者扭曲的本质和有缺陷的性格,结果变成变化球的那种作品。」
「你果然瞧不起我对吧!」
「讲这什么话!我很尊敬你的!神老师真的是神!」
「唔……」
竟然带著如此率直的眼神讲出这种话。我控制住涌上心头的怒火,接著问:
「……大纲呢?我不是叫你写两、三份出来,我帮你看看吗?」
「我努力了一下,可是不行耶。我果然写不出大纲。因为我是边写边想的类型。」
「你想从我身上学到什么啦!」
我终于忍不住大叫。
「谁要收你这种徒弟!我没东西教你!」
「意思是出师了吗!」
「真是个乐观的蠢蛋啊,喂!」
我吐槽累了,抱头趴到办公桌上。
「……结麻,你懂了吧。不可能的。小太郎和我类型差太多。我是满严重的『计算型』,小太郎是彻底的『天才型』。从根本上不合。」
作家和漫画家有尽全力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觉得有趣的东西决胜负的「天才型」,还有分析流行趋势及市场,边写边从失败中学习怎么样才会受欢迎的「计算型」。这两种类型的称呼方式五花八门,我效法《爆漫王》,称之为「天才型」和「计算型」。
当然,作家也有千差万别,不可能通通分成两种。即使是「天才型」的作家,应该有很多人多多少少会去关注市场动态;而我虽然自称「计算型」,却有许多部分依附在自己的品味及喜好上。
更重要的是──「计算型」再怎么分析流行和市场,能以何种形式将分析结果应用在作品上,终究得看个人的品味。
我的责编剑崎小姐说过:
「以我个人的感觉──这个业界的作家有八成是自认『计算型』的『天才型』。就算作者跟我说『我参考这个分析结果,遵循这种理论写作』,我也会觉得『不,能靠这个理论写出那部作品的人只有你吧』,这种经历我体验过好几十次。」
就是这样。哎,既然不能明定哪些部分属于才能,哪些部分属于技术,再怎么把作家分成「天才型」、「计算型」,也只不过是文字游戏吧──然而。
我可以断言,眼前这位狂妄的后辈是彻底的「天才型」。没兴致就不写。只看喜欢的作品。对销量没兴趣。对流行没兴趣……诸如此类。
总而言之,她是个完全不会去计算的作家。
「哦。作家也有很多种类型呢。」
「神老师就只会讲一堆理论。」
小太郎耸耸肩,傻眼地看著我。
「我没想过那么复杂的事。神老师只要不停给我建议就好。至于接不接受你的建议,我会自己判断。」
「谁要收这种徒弟!师父的威严摆哪去了!乾脆你当我师父算了!」
「最坏的情况,在下本人我并不介意担任神老师的师父。」
「给我介意一下!你是真心想拜我为师吗!」
「坦白说,想拜神老师为师只是藉口,真心话是因为我很闲,才来找你玩。」
「你终于承认了!」
「因为很无聊嘛。我的出道作到现在还不出。」
「……喔──这样啊。很无聊才来我这边吗。怎么?你该不会没有可以在假日约出来玩的朋友?」
「有啊。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别用找到边缘人同伴的眼神看我。」
「……给我滚回去,我认真的。」
「啊哈哈。不要那么无情啦。」
小太郎说。
天真烂漫的笑容,透出一丝不安。
「果然有些事情……是只有写轻小说的人才会懂的吧。」
「…………」
小太郎的得奖作,因为诸多原因尚未出版。也就是说,她现在正面临「出道作出版前」这段对新人来说最不稳定的时期。
或许那无所畏惧的态度底下,潜藏著她的苦恼与纠结。
想到自己出道前差点被兴奋、紧张、不安压垮的时期,我实在不忍心对这个狂妄又厚脸皮的后辈置之不理。
「……结麻做的布丁还有剩,要吃吗?」
「要!」
小太郎感动地说著「超好吃的!」,吃完结麻从冰箱拿出来的自制布丁。由于她对布丁赞不绝口,结麻害羞地表示:「没、没什么啦!」小太郎最后却冒出一句:「你身体软软嫩嫩的,所以作出来的布丁也软软嫩嫩的呢──」开了黄腔,导致气氛变尴尬了。
……果然该把这家伙关在门外才对。
「唉──话说回来,我的出道作什么时候要出啊──?」
小太郎毫不在意她开的黄腔完全没人笑,慵懒地伸长腿抱怨道,这个姿势悠哉得像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不是说排在下下个月出?」
「是这样没错,可是责编告诉我也有可能延期,很令人不安的说──好像连封面都还没画好。」
「……离发售日剩下两个月,还连封面都没有啊。好赶。」
「不晓得是因为请知名插画家还是怎样,我不想再延期了啦──当初可是说要在去年十二月出耶?已经延半年了……跟我同期的得奖者都出到第二或第三集了,只有我还没出书……岂止是没有再版经验,连出版经验都没有……」
小太郎瘫在桌上,头滚来滚去咕哝著。
「听起来好辛苦……」
「常有的事。」
出书日因为插画家的关系延期很常见。延半年确实算稀奇……但也不是没有。对作家来说,稿子都写好了却没办法出书,是很难受的事。
当然,问题并不总是出在插画家身上。
作家跟编辑断言「我绝对会在这一天之前写完」,编辑相信了他,敲定插画家的档期,结果作家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害插画家空了一段档期出来──也有这种案例。
发售日延期不能一概说是谁错。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作家还插画家,既然是个专业人士,不遵守约定肯定会给人添麻烦。
「小太郎的责编……是山之边编辑对吧?那个人超爱请知名插画家的。」
「那……不是很好吗?让受读者喜爱的人画图,作家也会比较高兴吧……」
「嗯──这点要视情况而定。知名插画家当然全是实力坚强的人,但他们大部分工作都很满。」
在这方面,每位编辑的意见都不一样。顺带一提,剑崎小姐是不想找知名绘师派。她认为比起插画家的光环,让出书速度稳定一点对作品而言更加重要。
例如《英最》的绘师「NAGINO」老师,以插画家来说还是新人,出道作就是《英最》。
虽然这样讲很那个──多亏「NAGINO」老师没什么名气,《英最》能以非常快的速度出版。「连续四个月发行新书」这种脑残企画也是,如果绘师是手上随时都有好几个案子的人气插画家,绝对不可行。
「小太郎的出道作,好像是一个叫『弥助』的当红超超人气插画家……那个人不愧是现在正红的插画家,听说忙得不得了。」
手上有好几部轻小说插画的案子,还接了动画的角色原案跟手机游戏的插图。听说她的作品要找「弥助」老师负责插画,刚开始我还觉得羡慕,小太郎也非常高兴……如今却有种找知名插画家的风险和缺点爆发的感觉。
人家愿意接下委托是很好,但「弥助」老师抽不出时间帮小太郎画插图。中间还夹了冬Comi(注:日本最大的同人志即售会Comic Market的简称),导致对方的行程满到毁天灭地,发售日拖了半年。
「延期半年很惨耶,毕竟这段期间等于没收入。」
一个人生活又没存款的话,肯定会吃土。「想把写作当正职,等存到一千万再说」──是我常听见的忠告。
「嗯──说实话,收入怎样都无所谓。反正我住家里。不过不能写小说好痛苦喔。这样我是为了什么才成为作家啦。」
「不能写?小太郎,不能写是什么意思?」
「责编叫我不要写。」
「……有这种事呀?」
结麻一脸纳闷,因此我回答了她的疑惑。
「因为续集能不能出,要看发售后的销量──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初动才能判断。作家写了不晓得能不能出的续集,只会让编辑部伤脑筋……小太郎,你已经写完第二集了吗?」
「早就写完了。」
「是吗……嗯──第一集还没出就写第三集,是有点那个……」
PX文库现在都会先帮作家出到第二集,除非真的有困难。但要不要出第三集全看初动。初动太低的话,到第二集就会斩掉。
跟我的第二部作品《Never Never Happy End》一样──
「咦──果然不行吗?神老师也这么认为?我因为太想写,已经在想乾脆写下去算了。」
「……别问我。作家的老板是自己。不管编辑和同行怎么说,最后都得全靠自己的意思判断,自己负责。」
这个状况看起来是责编不准作者写续集──可是以大前提来说,编辑并没有那个权力。这只是「你要写可以,但不保证能在我们家出书」的意思。
不能确定出得了,编辑自然也开不了口请作家写。
遇到这种状况时,有些作家会判断:「我对这次的作品有信心,至少绝对不可能第三集就被斩掉,所以我要趁现在多累积一些稿量,万一大红才能不停出书。」也有作家会觉得「不确定能出书就不写」。
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
重点在作家不得不自己判断。
「如果是我知道的事、我听过的情报,我很乐意告诉你。可是小太郎,最后做决定的人是你。去依靠谁都可以,去相信谁都可以,可是,一切的决定都要自己负责。」
因为──你已经踏入了专业人士的世界。
我这么说。
只有十六岁、还只是高中生,这些根本构不成藉口。
既然牵扯到与金钱有关的契约,那个人就是千真万确的专业人士。
必须拥有身为专业人士的自觉和觉悟。
「欸、欸阳太……小太郎还只是高中生,你讲话再──」
「知道了!那我自己决定!」
小太郎挺起胸膛,打断不知所措的结麻的发言。
「嘿嘿嘿──我就是喜欢神老师不会把我当小孩子,而是把我当成一个专业人士看待。这样才是神老师。」
「……吵死了。我只是不希望你事后才在那边抱怨:『都是因为神老师这样讲我才这样做的~』」
小太郎抱著胳膊,思考了一下后说:
「好!决定了!我要擅自开始写第三集!」
看来她以一名专业作家的身分,做了一个决定。
「这样好吗?万一被斩掉可是做白工喔?」
「钱不重要。趁这股『想写作』的心情冷却前赶快写,绝对比较重要!」
「……是吗,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呢。」
我心想「真年轻啊」。眼前这名说著「钱不重要」的少女,对我而言耀眼得无法直视。年轻、青涩──却绝不愚蠢。
我以前是否也是像她这样面对创作的?我是否也曾经有过完全不去顾虑收入和销量,也不去在乎人气跟流行这些世俗、商业的要素,只是遵循「想写作」的心情拚命写小说的时期?才过了三年,却已经想不起来──
「神老师,反正你今天也会整天关在家工作吧?」
「……是没错,不过你啊,讲话可不可以注意一点?」
「我也可以在这工作吗?聊著聊著就开始想写小说了。」
她无视我的叮咛说道。我没有理由拒绝,所以同意了,小太郎便将手伸进她的小包包里。
她从中拿出iPhone跟小型键盘,放到桌上。
「好,准备完毕。」
「……咦?小太郎用iPhone写小说呀?」
「对啊。我习惯用蓝牙把键盘跟iPhone连接在一起写小说。」
「蓝、蓝牙……」
「蓝牙是用来在近距离无线通讯的东西……啊──难道结麻小姐不懂3C?」
「不、不是不懂!只是有点不擅长……」
不晓得是不是年长者的自尊心作祟,结麻立刻反驳,但她实际上就是个对3C一窍不通的人。是好不容易才学会用智慧型手机的类型。她动不动就会因为网路连不上、突然重新开机、没办法打日文等各种原因打电话向我求救。
「哇,好厉害。这样就能跟手机连接在一起了呀。原来如此──」
「我会在被窝里或是趴在地上写小说,所以一定得用这种体积小又方便携带的工具。」
小太郎让结麻玩了下蓝牙后,操作手机打开文书软体,似乎是真的打算工作。
呣。
对喔,我从来没看过别人写小说的模样。小太郎虽然来过我家好几次,之前都是随便打发一下时间就回去了。
我有点好奇地看著──然后大为震惊。
「──光彦使出的狱炎魔法,转眼间将紧逼而来的半兽人群烧成灰烬。『呵哈哈哈──!看到没,这就是我真正的力量!』『──你在做什么啊笨蛋!』光彦放声大笑,萝赛用力往他的头顶一掌拍下去。她身为兽化人,这一掌的威力有点不容小觑。『萝、萝赛,你做什么!』『干么在这个时机用这种广范围歼灭型必杀技!你忘记这次的委托是什么了吗?是叫我们活捉半兽人群里面只有一只的女王半兽人吧。』『……啊。』光彦露出『完蛋了──』的表情。『唉,光彦还是老样子,该说你笨还是笨呢……不对,应该说你笨才对吧?』阿菊扛著妖刀村正苦笑。『……光彦,做得太过头了。』CZ24号面无表情地说。她这个人造人一如往常,情绪起伏不大──」
她──念出来了。
小太郎竟然写到哪里念到哪里。双手的手指俐落地敲打小型键盘,从未停歇,嘴巴快速念出显示在iPhone萤幕上的文章。
全心全意投入在写作中,同时不停将故事念出来的少女。
这异常的画面令我跟结麻被震慑住,哑口无言──
「……等、等一下等一下!」
我慢半拍抓住小太郎的肩膀,阻止她写下去。
「魔力凝聚起来──呣,神老师,干么啦?亏我进入状态了说。」
「什么叫『干么啦』。你那个吵死人的写作风格是怎样……」
「咦?……噢,我该不会念出来了?」
「念得超大声。」
「啊哈哈。对不起。我写小说的时候,嘴巴会下意识跟手一起动。」
「下意识?你没自觉吗……?」
「都是因为这个习惯,害我不能去咖啡厅写。」
我想也是。一面写小说一面把内容通通念出来,会妨碍店家做生意。其他客人应该也会被吵到……不如说单纯很恐怖。
如果有人一直敲著键盘自言自语,怎么看都会觉得他有病。
「你……写作风格真奇特。」
「呣──有这么奇怪?自己在写的东西,不是会自然而然念出来吗?」
「……嗯──」
好吧,也不是不会……吧?我偶尔也会下意识念出正在写的句子或台词。这确实是小说家常有的经验。
「神老师有时也会带著恶心的笑容写小说,所以请你不要笑别人。」
「啊──的确。」
「你、你们两个干么!我的表情才没那么恶心!」
结麻附和嘲讽我的小太郎,我急忙抗议。
「是说结麻!你之前不是说我工作时的表情认真帅气!那是骗人的吗!」
「我、我没说你帅!只有说认真而已!」
结麻先吐槽了一句,然后摆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虽然你写作时基本上都很认真……不过有时会独自窃笑,说实话……我觉得有点恶。」
「……」
「再说你从以前到现在,不就是会一个人看漫画看得很开心的类型?在教室角落看书的时候也是,在便利商店站著看书的时候也是,自己在那边笑,形成谁都不敢靠近的诡异空间……」
「……别说了。再说下去我会死。」
用不著你说,我也隐约感觉到了。我写作时的表情跟动作有点那个。所以我才死都不在外面写作。
可是,不能怪我!
有时候就是会被自己写的笑话戳到笑点!也会因为自己笔下的女主角太可爱而被萌到!因为自己想的能力名称或咒语太潮,忍不住念出来!因为自己笔下的帅气反派角色太帅,模仿那家伙的台词!
没办法,这是没办法的。
既然是轻小说家,这也是没办法的。
「作家是写作时会变成变态的职业。」
「……呃,这位作家新秀,不要自以为是地下达结论。再怎么样都不会有人念出来啦,大概。」
无法断定不会有,真令人哀伤。
因为写作风格奇特的人,似乎多不胜数。
「神老师要不要也试一次?说不定会上瘾喔。」
「办不到。绝对会要念不念的。是说你念得好顺……这样重写或删字的时候怎么办?」
「重写……?删字?」
我提出单纯的疑惑,小太郎愣住了。她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接著喷笑出来。
「啊哈哈。神老师,你在说什么?小说不能重写啦。」
「……啥?」
「我笔下的角色全都是有生命的耶?他们走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人生怎么可以重来呢。正因为只有一次机会,人生才有趣。」
「…………」
「要是靠改稿或推敲去作弊,好不容易创造出的『一个世界』,会沦为『排列在一起的文字』。」
「…………」
「就是那个啦……跟书法一样。正因为不能重写也绝对不能回头,只能一次定胜负,写小说才有趣。」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脑中浮现无数否定的话语,却说不出口。这位平静又极其自然地述说自己原则的少女,散发出拒绝一切否定,甚至让人觉得神圣或崇高的气息。
「……阳太,小说跟书法一样只能一次定胜负吗?」
「怎么可能……」
写小说是反覆的尝试与失败。写了又删,再写再删,在尝试过程中提高作品精度。写作时觉得「真是杰作!」的场景,隔一晚再看就变成「这什么烂句子?」全部重写,这种事相当常见。
我写完初稿后也会重看好几次,进行修改,以提高完成度,也常常听从责编的指示改稿。
所以──我无法相信。
一次都没重写,一气呵成的作家。
说改稿跟推敲是「作弊」的作家。
此时此刻──我确定了。
啊啊,这家伙受到小说之神的眷顾。
她和我眼中的世界打从根本有所区别。哪可能收她为徒。我这种程度的人教她未免太不自量力。总是在计算得失,思考该怎么提升人气的我这种作家,不能玷污这名少女的才能。
这家伙──是货真价实的。
真正的、纯粹的、天生的天才型──
……然而,我现在想说的只有一句话。
「──了。『慢著,光彦。之后交给咱处理。』玉藻像要将伙伴藏在身后似的踏出一步。与此同时,她的妖气膨胀起来,九条尾巴彷佛在呼应妖气,于空中蠢动。空间中充满锐利如利刃的妖气──」
「……吵死啦啦啦啦啦啦!」
我忍不住大叫。
「闭嘴,小太郎!我完全无法专心工作!」
「呣──神老师,你集中力不足喔。」
「你脸皮真的很厚……」
「……好吧,打扰神老师工作确实不太好。要是我害新书的品质下降,不管是徒弟还粉丝都没资格当了。」
「嗯、嗯。知道就好。那剩下的部分你回家再──」
「不过──我要勇于坚持己见!」
「为什么啦!」
「因为我现在就想写!」
「不要以为你语气很有精神就讲什么都会被原谅!」
「作家自己『想写作』的心情是最重要的──如果以前神老师有告诉过我这句话就好了!」
「这只是你的愿望吧!」
「──一名平凡的少年,自空间裂缝中现身。平凡,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平凡。然而,他的平凡却让人觉得异常至极。『那、那家伙是什么人……!』光彦面露惊愕。可是同时,莫名的怀念感在他心中逐渐萌芽。彷佛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就在孩童时期见过这名少年──」
「……我说真的,给我滚回去啊啊啊啊啊啊!」
小太郎好像彻底进入了写作模式,之后也死都不肯回去,但这样下去,我的工作会一直没进度,最后我便把她塞进衣柜。
我也有想过她是不是太可怜了?不如说这是虐待吧?但小太郎表示「唔喔,好窄好暗反而让人心灵平静!」意外地很喜欢待衣柜,我才毫不犹豫把她塞进去。
拜衣柜所赐,噪音减轻不少,不过从衣柜缝隙间传出来的碎碎念有点恐怖。结果我依然无法集中。
小太郎就这样在衣柜里连写了四小时。中途没休息过。宛如诅咒的自言自语声也从来没停过。惊人的专注力。不得不承认在写小说这方面,她拥有某种天分。
「嗯──嗯──啊──好久没写这么痛快,清爽多了──」
小太郎总算离开衣柜,伸著懒腰带著幸福至极的表情咕哝道。她开始整理东西,以在门禁前回家,然而──
「啊,对了,神老师。」
整理到一半,她突然想到什么。
「下次我可以带伊文来吗?」
「……唔咦!」
喉咙发出怪声。我的惊愕直接化为声音。
「伊、伊文是……那家伙,对吧。跟你,同期的……」
「对啊。」
「……你、你们感情很好?」
「超好的。因为去年得奖的人,只有我和伊文是十几岁嘛。叫我们别当朋友还比较难。她也住在横滨,我们常常一起玩。」
「……是、是喔──那……为什么要带她来我家?」
「因为她说想见你。」
「…………」
「怎、怎么了阳太?你脸色好差……」
我开始狂冒冷汗,结麻担心地看著我。
「……我不是说过,我在去年颁奖典礼续摊时,喝醉闯祸了吗?」
「嗯、嗯。」
「那个时候,我因为喝醉的关系,对名为伊文的女国中生作家──」
「你、你做了什么……?」
「──说教。」
「……什么?说、说教……?」
「高高在上,自以为是,滔滔不绝地……对刚决定出道的新人……还是只有十四岁的国中生,诉说作家的大道理……」
「哇塞……」
结麻的脸色不禁刷白。不意外,要是看见只有三年资历的家伙对新人说教,我也会感到惊恐。
我真的对她很不好意思,深深反省。由于太过丢脸,我现在也羞得想在地上打滚。抱持专业意识之人,最重要的就是「不把专业意识强加在他人身上」。我竟然打破了这条规矩,实在有够逊。为了引以为戒,在此之后我就自己禁酒了。
日后我寄了封诚意十足的道歉信给她……她没有回信。我想著总有一天必须当面跟她正式道歉,可是动画化的工作害我陷入赶稿地狱,最后就这样不了了之。
「那家伙……为什么想见我?」
「得问她本人才知道。」
「……嗯,我明白了,带她过来吧……不对,务必请她来我家作客。」
「瞭解。」
小太郎点头回答。这是个好机会。以此为契机好好道歉吧。用要下跪的气势道歉,请她原谅我吧。
「那我走啰,神老师,结麻小姐。辛苦了!我会再来的!」
她微微一鞠躬,离开我家。
大门关上后,我跟结麻同时叹了口气。
「小太郎……感觉是个很厉害的人呢。」
「是啊。」
「我觉得她是个好孩子。」
她是好孩子吗?
我只能确定她是好轻浮的孩子。
「那种类型就叫天才吗?」
结麻讲出这句话时,八成没有想太多。但天才这个词对我而言,沉重到不能轻易说出口。我想了一下,语带讽刺地回答:
「假如书卖得出去,那家伙就叫天才。」
全世界被称为「天才」的人都有一个共通点,无一例外。
不是年轻也不是行为奇特。
天才的共通点──是都有拿出成果。
大众会称之为天才的,只有拿出任何人都能承认的成果的人。
以作家的世界譬喻,天才作家即为超畅销作家。无论写出来的作品完成度多高,无论写出来的作品多么异想天开,无论能在多短的期间内完成作品,无论是在多年轻的时候出书,只要书卖不出去,谁都不会承认那个作家是天才。
天才是因为拿出了成果才叫天才。
在这个意义上──小太郎还连接受评论的资格都没有。
天才型和天才似是而非。两者之间存在著无法跨越之壁。
有才能就成功,没才能就失败。
若这个世界如此单纯,该有多幸福啊。
就跟正义不是必胜,而是胜者被当成正义的一方一样──不是天才作家写的书会卖,而是只有书会卖的作家会被视为天才作家。
我们就是活在这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