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冷淡的否定自听筒传出。
我寄出去的大纲──以职业作家的身分向编辑部提出的一个企画,直接遭到否定。
继上次的「轻小说家哏」企画后,第二次被退稿。这次是我比较有自信的企画,所以打击也很大。
「……不行啊。具体上来说,是哪个部分?要改掉哪个部分才能……」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是内容和包装的平衡吧。作品本身的主题跟封面、大纲主打的卖点有些许差距。我看过之后觉得应该会挺有趣的,却想不太到包装方式。』
「这样啊。」
看过之后觉得应该会挺有趣的,却想不到包装方式──我有信心的大纲被退稿时,经常收到这样的回应。
初动是轻小说的性命已经无须多提──那么要说新作的初动是由什么决定的,就是包装。封面、书名、大纲、书腰上的宣传词……综合这些要素的包装方式,会决定初动。讲白了点,与内文几乎无关。这是当然的。轻小说和漫画杂志不同,大部分都是直接出文库本──也就是读者要在看过内容前,决定是否购买的媒体。
讲极端一点──甚至可以说新作的初动与内文毫无关系。
或许有人会说「不不不,应该也有读者是在网路上看过试阅才去买的」──但理所当然的,不可能所有读者都会把新作的试阅通通看过吧。若不能靠包装吸引读者的兴趣,人家根本连拿起来看都不会。
包装对轻小说而言,意义非常重大──正因如此,编辑部才会靠有没有办法包装判断企画可不可行。
无论作者写了多长的大纲,只要作品的卖点不够明确就不会过稿,反过来说,只要有适合的包装方式──只要编辑部想到要怎么卖这部作品,有时大纲只要三行即可。
『把异世界和悬疑推理结合在一起的想法还不错。这是明明搭得起来却从来没看过的组合,被人说在轻小说界卖不出去的悬疑推理系,加上流行要素说不定就会卖。不过,还差一步。我想要某种更强烈的吸引力。觉得光把异世界和悬疑推理组合在一起就能当卖点,满足于此的话,说实话,我只能说这个企画不够详尽。』
「……意思是,问题不在于内容本身,而是包含包装方式在内的企画有缺陷吗?」
『就是这样。』
内容不错的话为何不行?有趣的话就让我过稿啊。让我写书啊。既然有趣,只要编辑部用钱帮忙宣传──
我拚命将差点说出口的抗议吞回去。
因为这句话──只是在依赖人家。
看了就会觉得有趣。
身为专业人士──写出有趣的作品是当然的。如果连这点事都做不到,最好赶快封笔。自称职业作家,与昭告世人「我是写得出好看小说的人」同义。办得到是当然的,办不到才丢脸。
我们不得不在达成「看了就会觉得有趣」这个最低门槛的前提下,想出让人觉得想看的作品──也就是读者一个字都还没看,就会觉得「好像很有趣」的作品。必须努力不懈,好让读者拿起自己的作品。
这就是商业作家的宿命。
当然──世上也存在能将流行、包装方式这种自以为是的东西通通不放在眼里,充满力量的作品。一部小说寄到编辑部,看过的编辑瞬间被迷住,一下就决定出书,不仅如此,还以这部小说为契机设立新奖项。出版界里也有这种案例。
然而,我这次的作品──这次的企画,力量并不足以迷住编辑部。仅此而已。
「……我明白了。我再想一下看看。我会一面重修这次的异世界悬疑推理,一面想其他企画──」
『欸,阵内。用不著逼自己现在生一部新作出来喔?』
剑崎小姐说。
『《英最》的销量很稳定,这段期间是不是可以先专注在这部作品上?』
「……不,请让我试试看。」
我说。
「我想去更高的地方。」
『……是吗。作家本人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会阻止。而且对编辑而言,这也是求之不得。』
通话结束。我深深靠进椅背,望向天花板。
大叹一口气。
「……真是,我怎么这么没用。」
最近,我经常自以为是地对小太郎和伊文这两位后辈高谈阔论,自己却是这副德行。顶著「动画化作家」的光环,却要为了让一部新作大纲过稿而伤透脑筋。真没用。自身的青涩,自身的无能──使我感到焦虑。
想要想出更有趣的企画,想要写更厉害的作品,想要写更卖的作品,想要成为更成功的作家,想要为业界做更多贡献,想要让更多读者看得高兴,想要将轻小说的好传达给更多人知道,想要更多钱,想要更高的地位及名声,想要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
称之为梦想太过不纯,称之为野心又太过低俗的欲望,酝酿出令人窒息的焦躁感。我松开不知不觉握紧的拳头,把手放到键盘上。
只能去写。
只能去想。
作家──只能这么做。
一松懈下来,大脑就差点被对于不知变通的编辑部和封闭的业界的怨言填满,我拚命驱散它们。即使将自己的无能搁在一旁,批判业界及市场,也不会有任何好处。一毛钱都拿不到。我从两次腰斩的经历中学到了这一点。
我正准备重看一次寄给编辑的大纲──
「讲完电话了吗?」
结麻抱著洗衣篮,走出更衣室。
「刚讲完。」
「谁打来的?」
她好像没听见对话内容。
「剑崎小姐。前天我寄了新作的大纲过去,她打来回覆我……」
「难道……又不行?」
不晓得是不是我的著急表现在脸上了。结麻看著我的脸,在我回答前就说出了答案。眼中浮现不安,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可恶。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
企画过不过关是我个人的问题,跟你毫无关系,为什么你要难过得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
看到你露出那种表情,我──
「不,过关了。」
我这么说道。努力扯出自然的笑容说道。
因为,我不想看见她悲伤的表情。
「她说我可以开始写新作了。」
「真、真的吗?太好了!」
结麻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刚刚才发自内心为我难过,现在又发自内心为我高兴。
罪恶感害我良心不安,我却拚命维持笑容。
「剑崎小姐的感想也不错。呵呵呵。有股会成为畅销作的预感。啊啊──讨厌,万一大卖又要缴一堆税啰。」
「笨蛋,你太得意忘形了吧。」
结麻念了我一句后,露出温柔的,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的微笑。
「真的太好了。新作也要加油喔,阳太。」
「……嗯。」
没问题,瞒得过去。
结麻不懂轻小说,也没什么兴趣。只要我不徵求她的意见,她也不会主动问我新作的内容。
所以,瞒得过去。
所以,这不是骗人。
只要拚命思考新企画,立刻让剑崎小姐点头,刚才我说的话就不会是谎言。就不会背叛结麻的笑容。
这不是谎言──我拚命告诉自己。
我想,我可能有点想得太简单了。
这时我还没意识到,为了自尊心和虚荣心而说的小小谎言,会让我们的关系产生决定性的变化──
当天傍晚,藤川先生打电话给我。
『神老师,我们去联谊吧,联谊。』
「联、联谊?」
我坐在办公桌前接起电话,因为太过惊讶而下意识站起来。正在整理收据的结麻也动了一下,大概是被「联谊」一词吸引了注意力。
他说……联谊?
怎么可能,这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吗?
不是都市传说?
「联谊是指那个联谊吗?」
『就是那个联谊。』
「在《神剑》里翁对苍紫用的必杀技『圆杀轰钩棍』的简称的那个……」(注:漫画《神剑闯江湖》里的招式「圆杀轰钩棍」,简称「轰棍」(Goukon)日语音同「联谊」。)
『……我没听过那东西呢。』
不如说,我没看《神剑》──藤川先生补充道。
这家伙认真的吗?世上竟然有没看过《神剑》的轻小说家?这个缺乏知识的等级可是跟「我是钢琴家但我没听过莫札特」一样喔?
好吧……这种看不看的问题也是无可奈何。毕竟我也是没看过《秀逗魔导士》和《不吉波普》系列就成为轻小说家的世代。
『等等我们要在横滨办联谊,可是有个男生因为急事不能来。神老师,您有空的话方便来参加吗?就当帮我一个忙。』
藤川先生讲得轻描淡写。他好像完全没有理解这件事有多么重大。邀请社交障碍的边缘人参加联谊……无异于把牛羚扔进狮群中喔。
该说是刺激太过强烈,还是难度太高咧。总之我对这类型的活动毫无免疫力,陷入轻微的恐慌状态。
「……联、联谊的意思是,有三次元的女生在对吧。」
『那当然。』
「果、果然会玩国、国王游戏之类的吗?」
『最近不太会玩国王游戏呢。』
「我、我记得对方把手机放到桌上代表有希望,愿意帮忙分沙拉的女生是好女生,擅自挤柠檬汁到炸鸡上的女生自我中心,快要赶不上末班车的时候要避免女生看到时钟,不停灌她们酒,若无其事地等末班车走了再──」
『……呃,那个,神老师。不用考虑得那么复杂。联谊只是单纯的聚餐啦。』
我将脑中跟联谊有关所有知识一口气说出来,藤川先生困扰地说。我自己也觉得这些观念挺偏颇的……但我实在不认为联谊是「单纯的聚餐」。
「……是说藤川先生,您都有女朋友了,还去联谊啊?」
『今天的没问题,我女友也同意了。』
在女友的同意下参加联谊……?而且,他刚才说「今天的」……?
总觉得我们根本处在不同次元。完全跟不上。藤川先生和我生活的世界不同。是沐浴在阳光下的居民。快被烤焦吧我说真的。被太阳烤焦吧(Rising Sun)!
「……很高兴您来邀请我,可是我没办法跟三次元的女性交谈。」
『您在说什么啊。您和希月小姐感情明明那么好。』
「那是因为我们认识很久。」
『听说您最近跟小太郎老师和绘万寺老师也有交流。』
「小太郎和伊文……因为是同行,有共通的话题,我才能跟她们正常交谈……不过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办法和会去参加联谊的现充女聊天……是那个对吧?那些家伙是光靠『喔耶』、『超潮的』、『就是酱』即可对话的民族对吧?我没信心能和那种人沟通……」
『您对女性的偏见真的很严重──放心吧,这次参加的都是挺成熟的女孩。也有很宅的女生。』
「呃,不过……」
『凡事都要经验看看,神老师。挑战一下新事物,说不定会冒出崭新的灵感喔?』
藤川先生开玩笑似的说。我想他只是随口说说的,没有特别的含意。但对现在的我而言──对必须尽快让新企画过关的我而言,这句话如同麻药。如同救命稻草。
「……请、请让我,考虑五分钟。」
通话暂时中断。在我心想「我真窝囊,竟然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帮忙整理收据的结麻走到我旁边,彷佛已经等了很久。
「……阳太,你要去参加联谊吗?」
「你在听啊。」
「我、我没有。只是你讲话声音太大,我才会听见。」
她急忙解释,然后用逼问般的语气问我:
「所以?要去吗?」
「……我超级无敌霹雳犹豫。」
老实说,我有兴趣。然而比起兴趣,恐惧、不安、死心的情绪更加强烈。我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所以不想因为无谓的期待而受伤,再说,在那种空间努力试图博得好感的自己……总觉得有点讨厌。
若是平常的我,八成不会去。
不过──想成可以取材的话,说不定有去看看的价值。
新体验会是作家的财产,而且,挑战从未经历过的事,或许会浮现方向性截然不同的灵感……唉唷,可是好恐怖喔。好麻烦喔。唔~啊啊~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那、那就别去呀?」
结麻冷漠地对懊恼的我说。
「不去绝对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你、你看,你不是禁酒吗?」
「呃,但之前伊文原谅我了……」
禁酒之仪已经宣布结束。伊文本人也允许我了。之前我问她:「那我可以喝酒了吗?」她回答:「……你问我干么。」
「可、可是……劝你还是别去。」
「到底为什么?」
「因为……你、你不行的啦!你这种人绝对不适合参加联谊!」
她高傲地抱著胳膊,像在嘲笑我似的说。
「你的边缘人心灵怎么可能承受得了联谊的气氛。不用想都知道你会哭著回来。」
「……你说什么?」
真想夸她「你挺瞭解我的嘛」。但身为一名男人,在这种时候乖乖附和对方就完了。即使是自己也很清楚的缺点,被人指出来还是会不爽。
「啧。是怎样啦,我难得想跟外界交流,你却在那边泼冷水。平常可是你自己叫我『多出去走走』、『多跟人交流』耶。」
「是这样没错……不过一下就去参加联谊,难度太高了……深海鱼突然浮上海面,也会因为水压的关系爆开。」
「有这么严重吗!」
我去联谊跟深海鱼突然浮上海面一样吗!
不是精神方面的问题,而是生态系的问题吗!
「竟敢瞧不起我。只要我有那个意思,联谊根本小菜一碟。」
「哼。你不行的啦。绝对不行。绝──对不行。放弃吧,我是为你好。」
「……烦死了。你干么那么激动?」
「什么……我、我才没有激动!你才是在意气用事吧!明明怕得要死!」
「谁、谁在怕啊!联谊对我来说才不算什么!」
「是喔!那你就去啊!然后灰头土脸地回来!我已经可以想像你哭著大喊『呜呜呜~果然不该去什么联谊的~』回家的模样!」
「来啊!怕你喔!去就去!让你看看我认真起来的沟通能力!」
这就是所谓的以牙还牙吧,无路可退的我回电给藤川先生,表示我要参加联谊。穿上永远只有那一套的外出服,飞奔而出。
前往未知的世界。
然后──过了约三小时。
我参加完在横滨站附近的居酒屋举办的四对四联谊,踏上归途。
不是一个人。
我和另一个人一起前往我家。
在我身旁的,是参加联谊的其中一人。我们从地铁站出来,在被街灯照亮的道路上并肩而行。
我们在第一摊结束时偷偷闪人,之后就一直一起行动。
而且──我竟然和那人牵著手。两手紧紧交握,共享彼此的体温。
有些人可能会称这个情境为「打包回家」。
联谊结束后两个人一起前往男方家,牵著手──原来如此,完美的打包回家。除了打包回家外什么都不是。
……前提是不是两个男人。
「呜呜呜~~!果然不该去什么联谊的~~~~!」
我走在淡淡月光照亮的归途上──嚎啕大哭。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饱和的感情及泪水,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喝太多酒,害我进入爱哭鬼模式。
「神老师……别哭了啦。还有,请您好好走路。」
藤川先生牵著走路摇摇晃晃的我说。
「呜、呜呜……我没有哭。我是在──恸哭。」
「意思一样吧。」
「恸哭听起来不是很帅吗!就让我耍帅一下啦。否则我……我……呜咿啊啊啊啊……」
联谊──结果相当凄惨。
好吧,整体上来说或许挺成功的。过半数的人……不如说,大约七个人看起来玩得很开心。简单地说,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很幸福的样子。只有我一人度过了孤独的时间。
真是……我都吓到了。
自己被自己的沟通能力之低吓到。
从自我介绍开始就不停吃螺丝,之后虽然没发生什么事,我却像命中注定似的遭到孤立,偶尔藤川先生做球给我,我也没办法顺利接住,还因为忘记带手机的关系,在大家玩手机游戏玩得很开心的时候搞砸气氛,想说至少要帮上大家的忙,便移动到门口附近负责端饮料和餐点,宛如一个遇到熊装死的人,隐藏气息等待时间经过,只不过呆坐在那边太无聊,我便一直喝酒一直喝酒一直喝酒一直喝酒一直喝酒──
结果不小心喝过头,搞到身体不舒服,在第一摊就撤退了。由于我连路都走不好,藤川先生才牵著我的手送我回家。
「……呜、呜呜,好可怕。好痛苦。我觉得每次我说话大家都会沉默。我一有动作女生就会露出『咦?』的表情。」
「那是被害妄想。」
「是说藤川先生!您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我这人挺怕生的~』是什么意思!社交力高的人可不可以不要讲这种话!你有考虑过真正怕生的人的心情吗!真心请您别开玩笑了!」
「对、对不起……」
「呜呜……我才要道歉……亏您还特地邀请我,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破坏了气氛。对不起我社交障碍太严重。对不起我试图混进现充的圈子。对不起我活在这个世界上……」
「……您情绪好不稳定喔。」
啊啊──结麻说的没错。
我……是深海鱼。
是深沉海底的居民。住在暗黑世界的人,不该前往阳光下的世界。身体破裂,两眼灼伤。再也不去了。
「……对不起,藤川先生。都是因为我,连您都得先离开。」
「别介意。我本来就不打算去第二摊。」
「如果我振作一点……您现在说不定已经在续摊,把某人带回家滚了一次床。」
「……并不会。我不是说了吗?今天这场联谊是为最近被甩的朋友举办的。再说我是不劈腿的人。」
哇──好想说说看。
一辈子一次也好,好想说说看这句台词。
一次也好,想站在能选择要不要劈腿的立场上看看。
光那个本命就害我累得要死了。
「是说,我才要跟您道歉。神老师真的很不擅长应付那种场合呢。对不起,硬是把您带来。」
他愧疚地苦笑,轻轻低头致歉。他的温柔害我内心一阵刺痛。还有手好温暖。又大又厚实……这人是怎样?连手都这么帅吗?
「……呜呜,藤川先生……藤川先生!为什么藤川先生愿意跟我这种废物当朋友?」
「为什么……」
这时,藤川先生停顿了一下。柔和的微笑从脸上消失。感觉得到握紧的手有点僵住。
隔了几秒,藤川先生才说:
「因为,我之所以能继续当作家──是托神老师的福。」
「……啥?」
我一头雾水。下意识盯著他的脸看。他突然说莫名奇妙的话,导致我有种瞬间酒醒的感觉。
「咦……?我做了什么吗……?」
「谁知道呢。大概做了什么吧。」
「请、请您告诉我啦。这样会害人很好奇。」
「之后再告诉您。」
「之后是……什么时候?」
「嗯──这个嘛。那就等神老师的书卖得比我好的时候。」
「……要等到几年后啊。」
「您没说『不可能』呢。」
「…………」
「啊哈哈。我想和神老师交朋友的理由,大概就是因为您这个部分吧。」
藤川先生露出一如往常的爽朗笑容。
有种被他巧妙地带过去的感觉。
「啊。神老师,快到了。」
我住的公寓逐渐接近,藤川先生说。
「咦?房间灯开著,您忘记关了吗?」
「啊──大概是结麻还在。今天她说要认真打扫一遍,说不定是还在打扫。」
「让女生打扫,自己却跑去联谊啊。神老师真是过分的男人。」
「有女友还去联谊的人没资格说我……」
「不过,没问题吗?」
「什么东西?」
「您是一个人住……那个,会有很多不想被女性看见的东西吧。」
「啊──没问题。那些我通通藏在绝对不会被找到的地方。」
※ ※ ※
「──那家伙八成在想『我都藏在绝对不会被找到的地方,没问题的』。」
我打扫完房间,望向放在地板上的「发掘品」,深深叹息。
在房间各处找到的东西有书、DVD、游戏盒、小说等等。
封面全是接近全裸的女性摆出性感撩人的姿势……嗯,简单地说就是,那个……色、色色的东西。
我没有刻意去找的意思,纯粹是扫著扫著就发现了。
完全不会打扫家里的阳太努力想到的「绝对不会被找到的地方」,对我来说似乎是「通常都会打扫到的地方」。
「唉……算了,是无所谓。」
十几岁的少女也就罢了,我可是年满二十的女性。不是会为这种小事惊慌失措的小孩。我学过男人会看这种东西自……嗯嗯!一、一个人做的知识。
所以阳太有一、两个……二、三十个色色的东西,以二十岁男性来说,也是很正常的吧。
……正常吗?我觉得有点太多了。
「……要怎么处理呢。」
由于会妨碍打扫,我把东西都先整理在一起,可是一直搁在地上未免太可怜了。没办法。把本来放的地方收拾一下,假装没发现吧。真是个让人费心的男人。
打铁趁热。
阳太应该也差不多要哭著回来了──
「…………」
他会回来……吧?总不会奇迹似的顺利认识相谈甚欢的女生,把人家带回家──
「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那个阳太怎么可能在联谊这种场合正常说话!」
不、不过……凡事总有个万一。阳太的长相不差,个性虽然扭曲,也有温柔的一面……
「……唔唔~啊~讨厌!」
心里乱糟糟的!
为什么我要这么在意那家伙的联谊结果!
说起来,他穿的衣服是我帮他挑的那套耶!竟然穿我帮他搭配的衣服去追其他女生……太、太奇怪了吧!有种恩将仇报的感觉!
「……是说。」
冷静一想,在出去联谊的男人家收拾他的十八禁收藏的我,到底算什么?我是他妈吗?啊……嗯。冷静下来就输了。赶快把房间收拾好吧。
我将A书和A片一个个放回书架后面、床垫下、地毯下等地方。
……《黑辣妹吃童贞!》、《被辣妹袭击了》、《上啊辣妹军团!》、《把欺负我的嚣张辣妹调教成超级被虐狂》……意外地很多辣妹系呢。那家伙是怎样?动不动就嘲笑我的辣妹时代,其实喜欢辣妹吗?嘲笑我是用来掩饰害羞的?还有……整体而言巨乳的女生较多。那家伙果然也喜欢……大、大胸部吗?《尽情乳交》、《只要拜托她,班上的辣妹就会帮忙乳交》……乳交?乳交是什么?之前在我家喝酒时,好像有人说过「以结麻的大小,完全可以帮对方乳交呢」──!这、这是什么!要、要夹住那根吗!这、这样夹吗!这是可以用来夹的吗!咦咦,咦咦~?这样男人会觉得舒服呀……?有、有这种片子,代表阳太也希望人家帮他乳、乳交吗……哇,这片也好壮观……这片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姿势了……哇!哇!这是什么!在把什么东西插进什么地方啦!咦咦!可、可是……女方看起来好舒服。哦,噢……做这种事,果然很舒服吗……?我是听朋友提过没错……真的做到最后,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
………………
…………
……
嗡嗡──!
「哇啊啊!」
突然从玄关传来的声音,害我吓得从床上跳下来。
「不、不是的阳太!这只是我打扫时碰巧发现的!误、误会……我、我只是大腿根部内侧有点痒!棉被是……有、有点冷所以我拿来盖……我、我什么奇怪的事都没做喔!」
惨、惨了!
完了。人生完蛋了!
我因为太过羞耻与绝望,差点昏过去,却还是拚命解释──不久后,断断续续的震动声使我回过神来。
这是……手机?
我整理好棉被跟衣服,战战兢兢走向声音来源──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掉在玄关的手机发出震动声。
「太、太好了……」
呼~~~~我松了一大口气。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刚才那一幕要是被别人看见,真的会想自杀。
「……阳太忘了带手机啊。」
八成是在穿鞋时掉出来的。我没去过所以这只是推测……现在的联谊,忘记带手机是不是致命的失误?
手机仍在震动。
拿起来一看,萤幕上显示著「剑崎比与子」。
哇。是编辑打来的。怎、怎么办?是不是接起来比较好?擅自接别人的电话虽然违反礼节,对方说不定有急事……
烦恼过后,我决定接起电话。
『您好,我是PX文库的剑崎。阵内,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有件事想跟你讨论一下──』
「啊,对、对不起。我是跟阳──跟阵内同乡的朋友──」
尽管很紧张,我还是将阳太不在家、他忘了带手机出门和我的身分告知对方。
『原来如此。你就是那位青梅竹马……对了,阵内之前提过他请你当助手。』
看来阳太已经跟编辑提过我的存在。
「等阵内回来,我会叫他立刻打给您。啊,如果您有急事,他大概跟藤川织人老师在一起,要不要由我联络──」
『噢,没关系。并不是多紧急的问题。我只是想到一个新作的点子,打算跟他提提看。』
剑崎小姐说。
『这次的新作,阵内有点遇到瓶颈,感觉像著急过头,迷失了方向性。虽然称不上建议,我有个方法想试试看──』
「……呃。咦?」
我反射性回问。
「那、那个……新作的大纲,不是可以用吗……」
『什么东西?』
混乱──只持续了一瞬间。
我立刻察觉到了真相。
※ ※ ※
我向藤川先生致上深深的谢意,感谢他送我回家后,在公寓前与他道别。
在脑中仔细想好台词,打开家门。
「……我、我回来了──」
没等对方回应,我就滔滔不绝念出刚才想好的台词。
「去、去过一次后发现,联谊这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真的只是单纯的聚餐。嗯嗯。很普通很普通。真的very愉悦。跟工作圈外的同年纪的人聊天也意外新鲜有趣。大家聊得比想像中还开心,还有人邀我续摊,但我因为有工作要做,拒绝了。毕竟之后还得写新作,要忙起来啰。」
……讲著讲著,真的觉得好空虚。自己的窝囊样害我差点撑不下去。搞不好结麻一下就会看穿我在逞强。
我提心吊胆地望向她──结麻坐在房间正中央。
她默默起身,朝我走过来。
「拿去。」
然后把手机递给我。
不知为何,她的语气冰冷到令人惊讶。
「……啊──对对对,我不小心忘了带手机。都是因为没有手机,害我不能跟刚才认识的女生交换联络方式──」
「剑崎小姐打电话来。」
她低著头说,打断我空洞的话语。
我倒抽一口气。有股不祥的预感。
「我怕人家有急事,所以擅自帮你接了电话……对不起。」
「那、那,剑崎小姐她,说了什么……」
「想跟你讨论新作。因为你看起来好像遇到瓶颈。」
「──!」
脑袋彷佛变得一片空白。我思考著该如何回答。拚命思考。但什么都想不到。明明是作家,却掰不出一个好故事。
「欸……阳太。新作的大纲,不能用吗?」
结麻抬起脸,语气带刺。彷佛在责备我的眼神──彷佛在谴责我背叛她的眼神,笔直射穿了我。
我只能像要逃避似的移开目光。
「是……骗人的吗?」
「这、这个嘛……」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谎?」
「……抱、抱歉。」
「不对!我不是希望你道歉。」
结麻用颤抖著的声音吶喊,把脸凑近,想看我的脸。她的眼中燃烧著怒火──不,有点不一样。比起愤怒,焦躁与不安更加强烈。为什么呢?比起谎言被拆穿的我,结麻看起来更加心急。
「……因为对象是我,你就觉得瞒得过去?」
「什么……?」
「你觉得只要随便胡扯几句就瞒得过我?觉得认真跟我说明只是浪费时间……?」
「才、才没有!不是那样。」
「……换成小太郎或伊文,你就不会那样说了对吧?你会好好跟她们说明『不能用』对不对?」
「啥?为、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提到她们?」
「因为……!」
结麻瞬间语塞,双唇打颤。我也开不了口,只有令人窒息的紧绷沉默笼罩室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知道该传达给她什么,该对她说什么。
唯有无法排解的焦躁填满胸口。
「既然你……遇到瓶颈,工作,不顺利的话,跟我讲不就行了?我不是你的助手吗?只要你愿意找我商量,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你在说什么啊。找你商量轻小说的问题有意义吗?对我们彼此来说都只会觉得麻烦。」
「这……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你因为这样就随便对我说谎,我很不高兴!」
「就说了,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说清楚啊!」
「……啰嗦!要你管!这是我的工作,顺不顺利关你屁事!」
从口中迸出来的,是被虚荣心与自尊心污染,背离真心的话语。不对。不是的。我想说的不是这种话。
我想说的是──
我想传达给结麻的是──
「……是吗,我明白了。」
结麻的神情沉痛到彷佛在忍住不要哭出来,像放弃了什么般轻声说道。她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快步从我旁边走过去。
「说得……也是,跟我这种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不起喔,区区助手……竟敢干涉老师的工作。」
这句讽刺彷佛是硬挤出来的,令人听得心痛不已。
「……我果然不够格呢,虽然我早就知道了。」
结麻留下一句微弱的呢喃,离开我家。
门关上的声音──像在宣布我们关系已尽的声音,于屋内响起。
我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摇摇晃晃坐到床上。
「……可恶。为什么……不是的,不该是……这样的。」
我往枕头打了一拳。自口中传出的,只有窝囊的藉口。
为什么?这还用问吗,全是我害的。
没有纯洁无垢到会把内心所想通通倾诉出来,口才也没好到能用花言巧语蒙混过去。没有坚强到会吐露真心话,也没有聪明到能把人骗到底。我这个彻头彻尾的半吊子,真的有够悲惨,令人火大。
若是小说。
若是我写的小说里的主角,肯定不会做出如此难堪的行为。
这种──读者看了只会不开心的场景,作者大概会自己修改。不修稿的话,编辑也会叫他删掉吧。
经过无数次的修正,尽可能删除会让读者感到压力的场景,把主角的挫折与烦恼降到最低,加入一堆主角大开无双的剧情,痛快爽快又愉快,看过的人都会觉得幸福──
那就是轻小说的写法。
最近的轻小说的写法。
会卖的轻小说的写法。
主角因为青涩及无能的关系,不小心伤到女主角的剧情。
是不能存在的。
这种造成压力的剧情──会影响销量。
作家神阳太目前的代表作《英雄杀手的最终章》,一言以蔽之就是异世界开挂后宫。
在异世界开外挂的后宫作。
拥有特殊力量的主角,以强大的坏人为对手,时而开无双,时而说教,拯救被不讲理的命运折磨的女主角们。
描写出这么帅气的主角的作者──不仅无法拯救女人,还是个会伤害陪在自己身边的时间比谁都还要长的女人的,无药可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