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与主人一起去狩猎。
对不再需要隐藏实力的我而言,森林里的魔兽根本不是对手。
每晚的狩猎让我早就适应了尸鬼的体能。我有柴刀与利爪,又有高过尸肉人的体能,再加上主人的后援,可谓所向无敌。
我横扫过去曾经那般恐惧的成群夜狼,大嚼它们的肉。
虽然是生肉,但生前记忆中不曾尝过的甜美热度滑入喉咙,在体内化为烈火。
以前夜半狩猎不便弄脏衣服,所以都是脱了衣服进行,也必须极力小心不让血弄脏身体;但现在都无所谓了。
见我浑身血污地大嚼死尸,主人佩服地低声说了:
「真想不到,才三个月就能变异为尸鬼……这是何等天赋啊。而且,竟然还能……隐藏到现在。」
「前任花了几个月才变成尸鬼?」
「十个月。但是,那样绝不算慢,是你——太快了。虽说个体之间必然有差异……看来贵族血统就是有差。」
的确,我生前是治理一个小地方的贵族家庭的儿子。
但是我家并不像故事中的贵族那么富裕,家谱中也没人做出什么大事业来。只有财产比一般人多一点,所以设法为身患绝症的我做了维生处置,这点我很感谢他们;但我在世时,并不觉得贵族的血统有多特别。
我一边用尖锐利齿啃着黏有肉屑的夜狼骨头,一边瞪着主人。
「……管他是贵族还是平民,死了都只是普通的尸体。」
「…………说得有理。哎,也罢。凭你的天分,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异为『黑暗潜行者<DarkStalker>』了。至于原因,之后再想……即可。」
主人的声音含有自言自语般的语气。
我抱着必死决心叛变的结果,只得到了少许情报。
其中最重要的情报应该是——现在的我完全对付不了主人。
如今我已被禁止对主人做出攻击行为或于他不利的行动,所以一筹莫展;但就算没有这项禁令,我也不可能在受到绝对命令之前杀光一百二十条性命。那时我以偷袭的方式勉强杀掉两条,但就算之后没被下令停止动作,想必也是杀不死主人。
主人能使用魔术,而我没有办法对抗魔术。
本来以为只要用偷袭的方式做掉他就不用担心魔术,结果是我太小看魔术师了。
「黑暗潜行者」。这种存在又称为「潜鬼」,是我继「尸鬼」之后预定变异的对象。
根据图鉴指出,他们在不死者当中数量相当稀少,然而就算我能成功变异成那种存在,恐怕也赢不过主人。
「……变成『黑暗潜行者』之后,我就能打赢终焉骑士团吗?」
「当然赢不了,别妄想了。说来气人,那帮人是猎杀黑暗眷属的专家。就连三级骑士——我们都无法正面与之为敌。『活尸<Living Dead>』系当中有可能赢过他们的…………只有连他们的力量都无法轻易填补的深渊……没错,就是『吸血鬼<Vampire>』。」
主人举出了我变异的目标——位于遥远巅峰,最有名的一种不死者的名称。
我以为我成为尸鬼,已经获得了相当强的力量。但看样子这种想法还是太自大了。
终焉骑士团应该是人类。不像我,是借由杀死生物得到大幅强化的不死者。
他们究竟是如何以人类之身获得那么大的力量?主人——死灵魔术师拥有的力量比童话故事描述的更强大,但终焉骑士团似乎也拥有能与之抗衡的力量。
对以前身体状况只能等死的我来说,真是难以置信。
而正因为如此,我绝不能被他们那种人杀死。如果要被杀——那我就先杀了他们。就算对手是过去憧憬的对象,谁想杀我就是我的敌人。
「放心吧,我已在森林里放出了眼线。眼下的敌人是那帮人。无论你作为死者之王拥有多优秀的天分,现在的你还很弱小。你与我利害关系一致,不会那么容易就败在他们手里。」
主人鼻子哼了一声,声调带着阴暗情感说道。
我在心中咂嘴后,进食完毕,站起来准备寻找新的猎物。
主人是我的敌人,最大的敌人。
光论拥有绝对命令权这点,这个敌人就比只要逃开就好的终焉骑士团更棘手。
我一如往常地被送回地下室,收到「禁止外出」的命令。我得到的只有让露告发我的关键物品——熟读了好几遍的不死者图鉴。
换成我是主人的立场,也会下同样的命令。
绝对命令权虽然效果强大,却不是无敌。至少对主人来说,让怨恨自己的不死者下属增长智慧不会是件好事。尤其是主人的藏书(虽然我看不懂)几乎都是魔法书,交到识字的不死者手里太危险了。
不过,即使我理智上明白这么做的合理性,感性面却无法容忍现在的状况。我的自由度比起以前能偷溜出去的那段日子,实在太受限了,感觉就像呼吸不到空气。
虽然说……总比被杀好多了。
在除了一堆禁止食用的尸体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地下室里,我能做的事只有思考与做体操。
现况来说唯一幸运的是,主人误以为我的智力是位阶变异带来的变化。
最糟的一点……并非主人封锁了我的反抗,而是主人太强了。
他太强了。一个性命多达一百二十条的存在,能有什么办法打倒?
他那样连意外死亡都不可能,寿终正寝……恐怕也不值得期待。
而最大的问题是,我不知道主人的目的是什么。
他为什么在知道我叛变之后,仍继续用夜间的狩猎锻炼我?明明如此,却又不肯让我学习变强所不可或缺的「知识」?还有,「死者之王」究竟是什么?他在这座森林里谋划些什么?我试着问过这些问题,但他总是把话题岔开。
毕竟是死灵魔术师,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而且既然他限制我的自由,可见并不打算与我和睦相处下去。
主人看我的眼神极其冷血透澈。他对我表现出的喜悦恐怕也绝非父亲为儿子感到骄傲,而是对自己的实验成功感到满意。
难道是想增强我作为下属的力量,把我当成强悍的兵力?我都已经叛变过了?
不可能,主人并不信任我。
我看看待在房间一隅的使魔猫头鹰。发亮的冰冷眼瞳定睛注视着我。
终焉骑士团就要来了。不管怎样,我一定得设法杀了主人。
必须设法骗过拥有一百二十条……我已经击溃了两条,所以尚余一百一十八条命的主人……用命令束缚我的主人。
我抱住膝盖,坐在房间墙角把脸压低。我用力乱抓头皮,睁大眼睛,精心思考。
我承受着强烈的焦躁感,想方设法。但是想了半天,我的脑中还是没浮现什么好办法。
但是后来,我尝了几天不自在的生活后,命运的时刻到来了。
事情起因自狩猎之后,主人对我说的话:
「恩德,我要你担任露的护卫,与露一同前往附近的城镇——埃吉。」
意想不到的一句话,使我不禁忘了对目前不自由生活的不满,睁大眼睛。
主人面对变了表情的我,额上挤出皱纹,摸了摸魔杖。
「城镇虽然危险——但我不便前往。我准备了能隐藏死亡气息,不让那帮人察觉的道具,你只要谨慎行动就不会出差错。你都能骗过我了,这件事一定办得成。」
我没有拒绝权,也无意拒绝。
去了城镇,说不定能找到改变现况所需的要素。
我板起脸孔以免心思显现在脸上,主人用戒心极强的眼光看着我。
尔后,我将在那里见到英雄。见到死灵魔术师与不死者的天敌……对黑暗存在拥有傲人的压倒性优势,自古以来受誉为最强武力的战斗集团。
§ § §
真的好久没有上街了。
生前我到了死期将近时几乎都是卧床不起,所以恐怕有五六年没上街了。
自天空洒落的阳光晒得肌肤发疼。狩猎都是在晚上,所以我也好久没在白天外出了。
阳光对所有不死者来说都是毒害。阳光可以算是微弱的正能量照射,因此几乎所有不死者都只在夜里活动。
但是,这绝不代表我们在白天无法活动。
以阳光为弱点的不死者当中,最有名的当属光是晒到太阳就会变成灰的吸血鬼,但那并非阳光含有的正能量填补了他们的深渊,而是诅咒本身造成的效果。他们正因为受到制约在阳光下无法活动,夜间才能发挥强大无比的力量。
原则上来说,不死者的诅咒弱点越多,实力就越强。
如同以进食与些许痛觉为代价——让尸鬼获得了种种力量一样。而照主人的说法,在不死者当中属于低阶的尸鬼算是比较不受阳光影响。
说是变异前的尸肉人完全不受日光的诅咒限制,但拥有的负能量低,使得日光含有的微弱正能量已足以带来沉重负担,所以整体来说在太阳下活动时,最能取得平衡的不死者是尸鬼。
在我要上街办事时,主人借给我两样东西。
一个是可减轻日光影响的「常夜外套」,另一个是可隐藏负向气息,瞒过终焉骑士团耳目的「暗影护符」。
可能是穿了漆黑外套的关系,即使在日光下,身体的动作也跟平时没什么改变,使我差点忘了自己是不死者。但据说下个变异对象「黑暗潜行者」会大幅受日光影响,所以这或许是我白天正常走动的最后机会了。
与我一同被吩咐办事的露沉默地走在前面,只露出最小限度的肌肤惨白病态得不输给我这个不死者,再加上瘦小枯干的手脚,看起来比我更像个将死之人。她眼睛底下有着消除不掉的黑眼圈,头发也只做了最基本的梳理。服装虽比平时来得干净,但那是主人在我们外出时,为了不让人起疑而让她做的打扮。
到头来,露虽然赌命告了我一状,主人对她的态度却没有半点改变。
她免于变成不死者,但也就只是这样了。我不知道露的出身背景,也不感兴趣,总之对主人而言,露大概是个没多大价值的存在吧。
我对露不感兴趣,不过多少有点同情。虽然那程度只比主人好上一点点,但毕竟她毫无自由的生活,与生前卧床不起的我有些相似之处。
假如我能顺利杀了主人,我或许可以放她自由。
主人吩咐我们的任务是到街上跟哈克拿订购的东西。
在露的带路下,我们很快就走出森林,抵达了城镇。我们在森林里遭到魔物袭击,但我已经达到能带着一个护卫对象穿越森林的等级。为避免引起疑心,主人没让我带上平常使用的柴刀,不过即使有露这个包袱,靠我自己的利爪就够了。
埃吉镇位于从森林走一个小时路程的地点。既然哈克都能定期拖着棺材过来,我早就在想这座森林不会是无人秘境了,但城镇比我想象中更近。宅第坐落的森林范围广阔,不知道位置的话可能很难找到,但只要知道方向,真没办法的话一路直走也能抵达。
考虑到这点,得知天敌即将造访的哈克说不再进入森林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埃吉镇还算繁荣。虽然不是大城市,但也没村庄那么小。城门很坚固,地面被行人踏得紧实,好几辆大马车络绎于途。
街上有着我以前望眼欲穿的热闹景象。
我们用主人准备的身份证进入城镇。对方丝毫没有怀疑我是不死者。
我虽是不死者,不过外表相当接近人类,脸色不好,但这种人多得是。只要表现出不死者少有的智力,一点疑心很快就消失了。
不死者当中最受人畏惧的是吸血鬼,原因是这种不死者平均拥有高度智力,能够潜藏于人群之中。我虽是尸鬼,但又会说话又能在阳光下活动。就以能够藏身于人群这点来说,也许还胜过只能在夜间活动的吸血鬼,在不死者当中居冠。
我有些雀跃地看着人潮。到处都是声音、色彩与气味。
「露,我们在街上逛逛怎么样?」
「……」
黑暗笼罩的主人宅第也不错,但这片光景更是美好。可惜手头没多少钱,所以不能乱花,但稍微逛个街应该不会遭天谴吧。
相较于我睁大眼睛把明亮的景色烙印在脑海里,露的态度很冷淡。
「老爷,命令我们,办好事情,就迅速,回宅第。」
「可是,他没说迅速把事情办完不许绕远路。只要我跟你串通好就不会出错。」
「…………你的,职责,是,保护我。」
「你之前一直在那种黑暗的地方生活,稍微享受一下不会怎样的。」
我追上快步往前走的露,压低音量试着说服她。
露伺候主人的时间比我久,心里想必也累积了不少怨气。
「主人现在看不见也听不见我跟你的状况,绝对不会穿帮的。我们并没有要违反主人的命令。主人只叫我们尽快,并没有限制我们的时间。」
「…………」
「你受到的限制比我的轻多了。我都能办到,你不可能办不到。」
奴隶人口不多,但不是一种罕见的存在,所以我对他们受到的限制略知一二。
奴隶的项圈施加了防止违反命令的魔法。但不同于不死者受到的绝对命令神通广大,这种魔法的效果非常轻微。
奴隶受到的限制是……疼痛。
我的情况是身体会擅自听从命令,奴隶在违反命令时则是以承受剧痛作为惩罚。
而且,他们的限制令数量有限,同时能施加的限制只有三个。又因为其中两个固定用在禁止自尽与对主人进行直接或间接攻击,所以能随意自由运用的命令只剩一个。命令必须下得精准,范围太广的命令可能会导致随便一点小事都触犯命令而害奴隶活活痛死,而反过来说,也有可能被奴隶钻漏洞。
对奴隶下的命令多得是方法回避,所以主人才会派我跟着她。
主人是当着我的面下令,所以我知道露受到的命令是她刚才说的「办好事情就迅速回宅第」。主人还补上一句警告,说如果半路上我因为任何原因丧命,她将会在经过长时间拷打之后被处死。
我受到的命令是保护露,尽可能听从她的指示,以及如果陷入最坏状况就把露丢下,自己逃回来。主人能对我下的命令没有数量限制,所以之前的「禁止做出任何可能伤害主人的行为」以及「禁止逃亡」都还有效,但至少我与露受到的命令没有互相冲突。
露听到我的好主意,眼色第一次有了变化。
她用含藏畏怯与少许愤怒的目光抬头看我,颤声低喃着说:
「不、不许你,诱惑我,你这怪物。你对我做的这些提议,我之后,会向老爷报告——」
……看来交涉决裂了。露的语气不同于她的外貌,成熟且顽固。
可想而知,毕竟我曾经害她被惩罚过一次。虽然严密而论那不是我的错,是露自己爱多管闲事,但她似乎不这么想。
看到露把畏怯藏在心里故作坚强,我对她笑着说:
「没用的,你应该很明白……就算你去打小报告,你的待遇也到死都不会改变。主人很清楚我会有这种言行举止。」
所以主人才没有让我独自上街。或许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走,但这种小事给份地图就解决了。他让我跟露同行,必定是因为我跟她不是一伙的。不愧是老奸巨猾的魔术师,想法真够阴险。
露听我这样说,紧紧抿起发紫的嘴唇,表情紧绷。
她不像我是触犯禁忌的存在,但似乎害怕这世上的一切,对什么都不信任。
不像我好久没上街……心情是如此神清气爽。
这下要是能自由地买小吃或观光,不知道有多快乐。
「这样吧,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提议——当主人因为某些原因死掉,使我重获自由时,我就护送你到镇上。」
听到我的提议,露一瞬间露出呆愣的表情,随即变了脸色。她睁大双眼,干瘦的手紧握成拳头,仿佛心生战栗般浑身颤抖。从唇间冒出的声音感觉似乎比刚才大了一点。
「老爷……绝对,不会死。他所向无敌。老爷是,很可怕的……一个人。我看过他,好几次击退敌人。要死,我跟你会,先死。」
她这些话听在我耳里像是惨叫。
我毫无感慨,也不觉得她可怜。她的这些话只让我感到失望。
看至今的情况,其实我已经料到,但实际看到还是很难控制内心情绪。
露的心灵已经屈服了。不,想必正是因为已经屈服,才能一直在邪恶死灵魔术师底下做奴隶。即使枷锁宽松,她却随波逐流地活到现在。在面对死灵魔术师时死亡不会成为救赎,或许也是她畏惧主人的原因之一。
想说服露是不可能的。本以为如果能巧妙说服她就能成为一大助力,但她以帮手来说太过弱小。就连要请她帮一点点忙,都得先想好一番花言巧语。
「这样啊……那真是……可怕。」
「…………」
听我随口敷衍,露无言地微微看向下面,简直像操线人偶一般往前走。我轻叹一口气,决定按照主人的命令跟着露走。
我们很容易就领到了订购品,扛着它前往城镇出口。
哈克看到我跟露一起来只是睁大双眼,什么也没说。可能是因为做非法买卖,看来他秉持着不介入委托人隐情的主义。我喜欢。
主人让哈克准备的东西用厚布包着。
长度将近一公尺,前端较细,越往底部越粗。以武器来说形状很奇怪,重量也重到露拿不动的程度。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不过那个狡狯的主人宁可冒险也要派我上街来拿,可见一定有它的价值在。哈克没有多说什么,因此我无法推测里面是什么,说不定是主人的秘密武器。
结果,我没能在街上到处逛。不过只要我能活下去,第二、第三次机会迟早会到来。我依依不舍地跟着露往城镇外走去。
——然后,我遇到了活生生的太阳。
他们就在通往城外的大门附近。
光是看到,意识就一瞬间飞远。我浑身失去力气,主人的包裹从我手中掉落。仿佛贫血头晕的一阵眼花使我双膝一软,急忙提醒自己重新使力。露转过头来看我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几人组成的集团。他们身穿磨亮的纯白铠甲,腰际或背上各自佩带着各种武器。乍看之下,那副模样跟普通骑士无异,但他们与其他人类的最大差异——在于蕴藏其身的正能量。
身为不死者的我,能隐约感觉出作为食物的人类身怀多少正能量。
那个集团散发的能量远远超过我至今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类。明明还有一百公尺以上的距离,却耀眼得令我无法直视。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发光。没有任何人的视线在注意他们。
但是,我理解到了。用绝望来形容都太温和。
要比喻的话,那就像是光明、月亮、太阳——像是奇迹。
我手脚发抖,明明应该早已不需要呼吸,却感到喘不过气来。
他们只要靠我太近,就足以烧光渺小的我。
大脑与本能都在全力敲响警钟。我想逃走,双脚却完全不能动。
一靠近他们,我就会消失。就算不会消失,光是与他们对峙我就会没命。令我身体活动的诅咒在如此告诉我。
那正是——不死者的天敌、英雄、勇者、光明使徒。是灭杀死灵魔术师之人。
——终焉骑士团。
我一直以为将性命分成足足一百二十条的主人无所畏惧。
虽然不到露那么夸张,但我一直坚信主人能获胜。然而此时此刻,我亲眼目睹了那个存在,才打从灵魂深处理解主人为何会将终焉骑士团视作天敌。
我原本就知道他们是英雄,也崇拜过他们。但是,我从未真切理解过他们的本质。
我——赢不了他们。现在的我,绝对赢不了。
除了啃食死尸之外一无是处的饿鬼,怎么可能击败比太阳更耀眼的人?
「……怎么了?快把包裹,捡起来。」
「呃,好……」
露这句话让我回过神。我一边将那幅光景烙印在双眼,一边慢慢蹲下,捡起掉在地上的包裹。我用力咬住嘴唇,在做事的同时做好觉悟。
我必须赢。如果他们要来杀我,如果我为了活下去必须吞食光明,那我只能努力求胜。主人称终焉骑士团为天敌,但没有逃走。那个老奸巨猾的死灵魔术师不可能不了解敌人的能力,所以必然是有取胜之道。
我往全身灌注力气,弹开从这么远的距离就能侵蚀身体的光明。
不要紧,他们不会发现我。距离这么远,况且主人还借给我预防终焉骑士团的护身符。
就是镶嵌着大颗黑色宝石的护符——「暗影护符」,据说具有让不死者随时散发且终焉骑士团能够察知的「负能量」不外泄的效果。
我握了握放在口袋里的它,慢慢往城门走去,同时观察他们的一切。
可能是一度撑过了冲击的关系,往全身灌注力量之后就能抵挡沉重压力,勉强走动了。
终焉骑士团共有六人,男女老少都有。
有三个体格高大的男人与一名金发女子,一看就极具骑士风范。武器有锤矛、魔杖、剑与盾,以及弓箭。整体而论,都散发出远比一般人强的光芒。
据说终焉骑士团分成三个等级,他们大概就是所谓的三级骑士了。唉,确实正如主人所说,我实在不可能打赢他们。
但是,但是我得说,他们还算比较好对付了。
另有一名女子银发发尾剪齐,腰际佩带着美丽的白银宝剑。这名女子比刚才那四人年轻,但散发的光芒——远比他们强。这只是我的感觉,恐怕强上不只两倍或三倍。
怎么看都不像人类。虽然容貌也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出色,然而存在感更是大幅异于常人。恐怕一旦与她为敌,我还来不及攻击就会死在她手里。
她——如同明月。就像超凡、强悍,却散发静谧清辉的月之使徒。
而问题在于——我之所以判断一开始的四人是三级,并且不得不判断这位超然脱俗的银发少女是二级,是因为令人不敢置信地竟然还有人在他们之上。
灵魂、肉体、存在,全都大放光辉。
即使将其余五人的光彩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仅仅一人。
那是一位个头高大的年老男子。主人也是老人,但那人不像主人,背脊挺得笔直,一身肌肉也绝非主人可以相比。全往后梳的整齐发型满头皓白,容貌也刻满了皱纹,但双眼散发出温和的光辉。
那个男人——如同太阳。是我只要靠近,整个存在就会被焚烧殆尽的太阳使徒。
光看那位无敌英雄一眼就知道双方的层次差距。他那所向披靡的威仪,令我觉得就算我苦练百年也绝对无法胜过此人。
如果他不是一级骑士,谁还有那个资格?
任何黑暗徒众只要看到其英姿,就会逃之夭夭。想必天地诸神都对那肉身赐与了祝福。
啊啊,竟有这种事情。明明有我这种身罹怪病缠绵病榻,在痛苦中死去的少年,却有老人能拥有这般充沛的生命能量。
——这世界——是多么不公平啊。
在受到冲击之后,烙印在我脑中的不是恐惧,是愤怒,是嫉妒。
我的目的是生存,是生存与自由。只要能得到这些,我丝毫无意与终焉骑士团挑起争端。
但是,这事另当别论——我无法容忍像他那样的存在。就算不战斗,我也绝不愿屈服于那种人。像他那样得天独厚的存在居然跑来杀我这种可怜虫,光想象就让我忿恨不平。
我维持面无表情,让心情镇定下来。
不行,我得忍耐。我赢不了那个人。至少,目前——还赢不了。
我最在行的就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
这是弱者的权利,是唯一的强项。
我用思考盖过愤怒。我挪动双脚,跟着表情狐疑地偷看我的露往前走。
但是,主人打算用什么战术对付那个集团?他有胜算吗?
主人除了我以外还有无数手下,然而那种货色对他们而言只是小角色。
骷髅骑士的确很强,但恐怕连三级骑士都比不上。基础能力差太多了。
可恶…………我猜不透。
主人很强。但是,终焉骑士团也强悍到过分的地步。
正可谓天上无双之战——光明与黑暗之战。我不知道主人在与他们交战时打算怎么使用我,但我如果跟他们对峙……一定会死。好不容易得到的第二个人生将会一事无成地结束。
简直像变回了人类似的,我的头阵阵抽痛。
强烈的恶心感使我双脚踉跄,视野为之扭曲。
不行,我脑子乱成一团。
我必须远离他们。现在……总之……我必须……离开这里——
然后,就在我勉强排到出城的队伍后面,以为接下来只要跟着前面的人走就好,正松了口气时,忽然有人从背后叫我:
「请问…………你看起来好像身体不舒服,你……还好吗?」
「!」
听见这冷淡的嗓音,一时使我窒息。我强迫差点自动开始发抖的身体使出力量,转过头去。
只见一位宛如散发月光的二级女骑士以及四名三级骑士,从极近距离看着我。
那位女骑士有着剪齐的银丝般秀发,以及恍如紫水晶的深紫瞳眸。
年纪不到二十岁……应该在十五到二十岁之间吧。肌肤虽然白皙,但不像露那样病态,若不是在这种状况下,她那透露出智慧的容貌美得能让人看得出神。
虽然个头比我小,体态也纤细柔美,但感觉到的能量却比刚才远远肉眼确认时更震慑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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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得如何感觉正能量的露也好像深受感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身姿。
我看着她那凑近一看依然毫无阴影的神圣身姿,心想:啊啊,假如像她这样的美丽少女要杀我——那我必定是不被允许活在这世界上的存在。
只是即使如此,我还是绝对不会……甘愿受死。
所幸,我的肉体似乎承受住了这些能量。
不,也许我刚才感觉光是靠近就会被烧光其实只是错觉,从她身上迸发的力量余波可能根本不具破坏力。在童话故事当中,我也没看过有终焉骑士能光是靠近就把不死者烧成灰烬。
即使如此,我仍然无法阻止身体发抖。
不可能逃掉。我的体能虽然远远高过人类,但对方并不是普通人。
「你在发抖,而且脸色——」
还不是你害的?
她说话的内容在关心我,语气与眼神却冷淡如冰。
「芊莉,你真是爱管闲事。」
后面一个跟她一起的骑士——腰际佩剑的茶色头发男子傻眼般说道,凑过来看我的脸,皱起眉头。
我的防备应该很完善。据主人所说,终焉骑士能察知负能量的存在,从远距离外捕捉我们的位置。既然我已用护符隐藏能量,他们就算怀疑我应该也找不出明确证据——
我做好了觉悟。既然反击或逃走都行不通,那只能设法掩饰过去。
露保持沉默。太阳般的男人没有靠近过来,只是从很远的位置神情和蔼地看着我们这边——静观被唤作芊莉的少女的反应。
既然他们没有冷不防袭击过来,表示至少现阶段应该还没穿帮。他们的视线集中在露的项圈上,但奴隶不是什么罕见的存在。虽然露瘦小得怎么看都像个小孩,但儿童奴隶多得是。况且她只有这次穿着像样的衣服,看起来还比平常好多了。
「抱歉,你听她口气可能会以为她在生气,但我们家公主『天性』如此。别看她这样,她可是前途不可限量喔。」
天性?她平常就是这样?
她那锐利目光简直像看穿了我的所有心思……你说这是天性?
听到同伴这么说,光用气场就差点没把我消灭的女人眉梢有些不服气地下垂。
「话说回来,也难怪芊莉要担心。这样说可能不太好听,你印堂发黑喔,脸色很糟。」
「勒夫利!你怎么这样说啊,很没礼貌耶!」
身后的金发女骑士打了他的头,然后看向我的脸。尽管最糟的状况似乎成功回避了,但还没脱离险境。
阳光很刺眼。我以自然的动作重新把戴着的连衣兜帽压得更低。
「……没、没事,谢谢各位。我只是大病初愈,不要紧的。我直到前一阵子…………都一直卧病在床——现在总算能外出走动了。」
「卧病在床…………那么…………现在没事了?」
「是。」
队伍往前走了一点,于是我们也跟着前进。但死神集团不识相地跟过来。
他们究竟想怎样?难道是已经发觉我的真面目,想找机会消灭我?
幸好我是不死者之身。如果我还活着,现在应该已经满身冷汗了。
月亮的使徒小声说:
「我懂你的心情。因为……我以前,也曾卧病在床。」
「!……原来……是这样啊……」
我面露浅笑后,芊莉同样露出有些生硬的笑容。
我受到了两种冲击。其一是这个身怀奇迹般力量的女人其实原本是病人。而她,竟然这样就以为了解我——
换作是生前的我,早就拿东西丢她了。我现在听到这种话还笑得出来,是因为我如今身体健全。而对我来说的健全,对他们来说却不算健全。
可是,这真是令人意外。
听见的话语让我稍稍恢复从容,抬起头来,重新看看终焉骑士团的各个成员。
他们各自面露不同表情。傻眼、笑意、佩服。我受到的另一个冲击就是他们的形貌。
这些骑士无不光辉灿烂,但同时也令人不敢置信地——充满人性。
在我生前读过的故事当中,有的终焉骑士也的确由于情绪激烈火爆而受人畏惧,但至少我眼前的这些骑士都太有人味了,对我这个只不过是满脸病容,周遭其他人都丝毫不感兴趣的人表现出关怀之意。
他们的慈悲心肠符合光之使徒的形象,却与我想象中的英雄不同。
如果是我想象中的英雄——我早就死了。不,假如那个太阳般的男人靠近过来,那男人想必已经看穿我的真面目。
那男人展现出的威严让我感觉区区护符挡不了他的法眼。
芊莉忽然睁大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事。
「对了……我会用回复魔法——应该可以恢复一点体力。」
「不,不用了,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芊莉小姐。方便的话……与其让我回复——请你还是用在露身上吧。露——因为照顾我这个病人,累坏了。」
在这个当下,我露出了发自真心的笑容。
回复魔法对不死者无效。岂止如此,现在芊莉正要使用的分享正能量的治疗魔法甚至如同剧毒。
芊莉这位慈悲为怀的少女微微点了头后,将手掌心放在一旁浑身紧张僵硬的露身上。
自肉体涌现的力量波动得到凝聚,随着小声咒语获得解放。我只要擦到一下就可能灰飞烟灭的过剩能量注入露身上,病态惨白的肌肤转瞬间恢复了健康色彩。
果然——很强,太强了。不只如此,芊莉明明使用了强大得可以把我消灭净尽的回复魔法,浑身散发的气息却不见丝毫衰减。不同于不死者,终焉骑士运用的正能量应该是有限的,或许只能说每个人力量高低不同吧。
然而,即使有人在极近距离施放能置我于死地的魔法,我的表情还是不变。因为我明白了。
她是黑暗生物的天敌,也是弱者的救星。比起她过人的力量,她的精神层面实在太有人性温情……绝对有机可乘。至少从精神层面而论,她比不上我那狡猾的主人。
当然,我无法与芊莉正面交战,那样做愚不可及。我完全不是芊莉以及太阳般的男人的对手。我得…………想想作战计划才行。
不是杀死芊莉等人以及太阳般的人,而是设法活下去。
我不让内心思维显现在脸上,低头致谢。无数英雄的眼睛都在盯着我。
「谢谢你。那么,我们在赶路,失陪了——」
就在我推着露的背想往前走的瞬间,忽然有人把手放在我肩上。
理应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差点冻住。我没有脉搏,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而且其实体温也——远比人类低。
我只不过是运气好才没变得一脸惊愕。之前站在芊莉背后,至今一句话都没说过,有着一双狡诈眼眸的蓝发男子拦下了我。
「什么事?」
「喔,抱歉把你拦下来。是这样的,我们目前——正在按照老师的命令搜寻潜伏于这附近的死灵魔术师,就是玩弄死亡与灵魂的黑暗魔术师。」
「那真是……听起来很不容易……」
「没什么,姑且不说我们几个,芊莉可是号称历代以来最优秀的才女,只要被我们找到,死灵魔术师瞬间就会没命。但是呢,就是迟迟找不到线索。阴阳怪气的混账总是擅长躲躲藏藏。」
嘲弄我的口气听起来实在不像是名闻遐迩的终焉骑士团。但是就某种意味来说,这个人比芊莉更大意不得。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说: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脸色跟不死者非常接近。虽然感觉不到黑暗气息…………不过吸血鬼都怕阳光。我要你掀开你的连衣兜帽,不愿意也得做。」
「奈毕拉!」
芊莉的语气带有责备,但奈毕拉表情不变。
原来如此……论实力虽是芊莉为上,但之间的关系似乎比较像是对等。他说的老师,十之八九就是那个静观这边情况的太阳般的男人吧。
我露出浅浅微笑后,慢慢把手伸向连衣兜帽,毫不迟疑地掀开给他看。
阳光射进双眼,眩目地让我眯起眼睛。不死者最怕的阳光照射肌肤,使我感到些微的热辣刺痛。
「这样,就行了吗?可能是因为长期躺在房里,我皮肤比较敏感……」
可能是没想到我居然毫不迟疑地照办,奈毕拉睁大眼睛观察我的神情十几秒后,蹙起眉头,刻意地啧了一声。
「啧!猜错了吗?嗯,可以了,不好意思。」
「奈毕拉!……真对不起。」
「不会,职责所需,我能谅解。」
我带着笑容摇头,重新把连衣兜帽戴好压低。但是,我心里却不像表情这般平静。
我没有脉搏、心跳与呼吸,体温又低,就算不怕日光也多得是穿帮的可能性。他们只用日光确认我的身份,想必是因为那是不死者的最大弱点。智力高到能混入人群的强悍不死者全都惧怕日光,因此他们对不死者越是拥有专业知识,就越是想不到其他确认方法,如同主人也没能看穿我的变异一样。
……不对,「吸血鬼」好像有脉搏或心跳?
记得吸血鬼只要心脏被木桩刺入,就会消灭。真要说起来,那种不死者可是靠吸血生存的怪物,就算体内有血液流动也不奇怪。
回去之后再重读一遍不死者图鉴好了。
我心中如此决定后,带着笑容向芊莉等人告别。
「那么,谢谢各位的关心。有缘再会——」
但愿——我们再也无缘相见。
这次的邂逅是偶然。不知为何,我有种预感。
下次相遇时——双方必定会开战。
我要活下去。我已经决定就算变成怪物也要活下去了。
我无意主动攻击他们,但沾上身的火星不能不掸掉。
纵然那不是火星,而是净化我的正义之光也一样。
§ § §
「什么!你说你们……碰上了终焉骑士!」
听到我的报告,主人的表情变化十分激烈。
龇牙咧嘴的恶鬼脸孔,不同于终焉骑士团,让人感觉到深沉幽暗的力量。
我把整件事告诉了他。反正露都会报告,我来说也一样。我说出了他们的人数、武器与浑身迸发的能量。唯一隐瞒的,只有我从芊莉等人身上感觉到的「心软」。
而当我提到散发太阳般能量的老人时,主人的情绪达到了沸点。
他露出燃烧着愤怒与嗟怨的污浊双瞳,一拳捶在桌上。那副模样一如我心目中的死灵魔术师。他听我说完详情,睁大了双眼。
「来的是一级骑士……而且还是那个男的?」
「你跟他认识?」
「!……当然认识,我们是长年以来的仇敌。我以为隐蔽做得够完善了,想不到就在夙愿以偿的前一刻,『灭却』居然来到这种边境……看来那人无论如何都要破坏我的好事才满意。」
「你有胜算吗?」
「这还用说吗!」
主人气喘吁吁地嚷嚷。从这句话可以听出他的骄傲自大、愤怒与高昂的斗志。
他——没有说谎。至少主人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有能够取胜的根据。
「但是!……要是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了!难道说——这是最后一道考验吗!不,或许还来得及。虽然有些不甘心,但对付那男人必须当机立断。」
主人拆开包裹的布。从中出现的,是一根描绘出平滑曲线的棍棒。棍棒是黑色的,质感具有光泽,越往下越粗,越往上则越细——
这时我才终于看出这玩意儿是什么。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看到我这种反应,主人脸上浮现深沉的笑意。
那是——兽牙。是硕大无朋的生物的獠牙。
如果光是一颗牙齿就有我的手臂这么长,本体不知道有多巨大。至少出现在这森林里的魔兽都无法与之相比。
主人小心翼翼地抚摸兽牙,皱起眉头。
「但是,嗟怨的量果然不够,我需要再来一根。虽然已经让哈克准备了……恩德,你刚才报告时说过,你从终焉骑士团身上感觉到惊人的力量是吧?」
「嗯,是啊……我这种小角色一瞬间就会灰飞烟灭,光是碰到就会化为尘土。就是那么强的力量。」
说来窝囊,但层次差太多了。无论我如何模拟状况,即使在尚未摸清对手实力的情况下,只有这点我敢断定。尽管我还不太清楚下次位阶变异能赋予我多少力量,但我不认为一两次的变异能让我打赢他们。
然而,主人听到我的回答,却放声大笑。
「哼,哼,哼,哈——哈,哈,这样,这样正是死者之王该有的器量!放心吧,恩德。你所感觉到的力量正证明了你的深渊之深!不死者——是反映光明的深邃黑影,一介尸鬼竟能感觉出来!看来器量是够了!在那帮人到来之前,应该还有一点时间!高兴吧,恩德!」
他的双眸在狂乱与狂喜中发亮。
由于我才刚见过一群光辉灿烂之人,他这模样显得更可怖。
我不要什么力量。我从不曾希望得到深邃的深渊。
我再次强烈体会到主人的危险性。虽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但眼前的男人是货真价实的怪物。与太阳般的男人只是方向性不同,却也是不输那个人的……魔怪。
要是被卷进怪物之间的战斗,那可吃不消。
这下子一刻也不得迟疑了。没错,正如主人所言,必须当机立断。
「我要让你——成为死者之王!然后让那些阻挠我魔导大业的愚蠢神差知道自己的斤两!」
主人大声叫嚷。露吓得缩成一团,就好像等着灾难自己离去一样。
然而主人越是叫嚷,我感觉自己的思维就越冰冷。
不是恐惧。生存本能超越了恐惧。
死者之王?我才不要。我是知道自己分寸的死人,把我当成死人,别来理我就好。
作战计划——我有。这是我在回程路上想到的最后一招。
尽管风险很高,但只能干了。同时,我也需要帮手。
我要跟露谈条件,我已经想好要怎么拉拢她了。我明白弱者的心情,应该可行。
管他是终焉骑士团还是死灵魔术师,谁敢打扰我的安稳生活——全都该死。
我待在主人宅第的中庭。月亮在夜空中静静散发清辉。
我利用离心力抡起柴刀挥砍过去。在我面前慎重地摆好架式的骷髅骑士一边后退,一边运用双手握住的剑巧妙挡开来自超人臂力的一击。
他的举手投足都让我感觉到长期的训练与经验的分量。
骷髅人的性能,视骨骸原主的能力而定。使用老练佣兵的骨骸可以做出战力极高的骷髅人,如果使用没有战斗经验的一般人骨骸,同样是骷髅人,实力也会有天差地别。根据道听涂说的故事,从神话时代的英雄骨骸诞生的骷髅人甚至曾成功屠龙。我是不懂其中原理,也许是经验渗入骨髓里了吧。而听说这就是制作骷髅人的好处。
「骷髅人」跟「尸肉人」一样,都是最低阶的不死者之一。
不死者有四种根源。
亦即自骨骸诞生的「骷髅人」、自血肉诞生的「尸肉人」、自灵魂诞生的「恶灵<Wraith>」,以及据说成了死灵魔术的起源,腐烂尸体苏醒活动的「僵尸」。
这些不死者各有不同特性,但层次没有太大差别。从「尸肉人」经过一次变异成为「尸鬼」的我,性能方面胜过「骷髅人」(虽然佩带骑士的剑与盔甲,但本身是骷髅人)。在一对一的战斗中,我的攻击遭到化解,只能说差在经验。
他的头盖骨戴着头盔,空荡荡的眼窝深处亮着红光。
对方只有骨头,我则有肌肉。论力气是我比较强,速度也是我比较快,论身手是对方比较轻巧,疲劳——双方都没有。
每当攻击被挡掉,都增加了我的确信。
不行,我这样绝不可能对抗得了终焉骑士。
假如我实际在战场上遇到这个骷髅人,应该会是我赢。我的攻击只要打个正着就能一击粉碎骷髅身躯,况且我还有强大的再生能力。但是,那终究只是凭恃蛮力,对付力量比我强的存在不管用。
终焉骑士跟普通的佣兵可不一样。他们——是英雄,想必拥有主人操纵的骷髅骑士望尘莫及的技能,以及经验。这样我如果与他们对峙,搞不好连争取时间都办不到。
主人答应我的请求,帮我准备了战斗技巧特别高强的手下,现在一边观察模拟战一边叫道:
「就是这样,恩德。你要思考,智力才是你的强项。然后,爆发你的嗟怨、情感与负面冲动。隐藏在你体内的深渊深不见底,这正是不死者的精髓所在!」
这不是我要的。
爆发负面冲动或许的确能让我变强,但我的目的不是变强。
战斗只是最终手段。我如果失去冷静就本末倒置了,连逃跑都有问题。
主人似乎从我身上看出了天赋,但我没信任他到会全面听信他说的话。
不过,我需要某种程度的实力。假设我能活下来并成功逃出主人的手掌心,之后想必会有多次战斗的机会。我在这时候忽然热烈要求跟骷髅骑士打模拟战,而不是狩猎魔物收集负能量,是在为未来做准备——为了感受实力高低与技术落差。
以免未来的我妄自尊大,挑起有勇无谋的战端。
这下我大略知道实力差距了,于是我使出足以扯断筋骨的最大力量,高举柴刀劈砍过去。以手臂产生的钝痛为代价,骷髅骑士挡下这一击的剑当场折断,骨骸身躯连同盔甲一并被弹飞。
即使如此,主人的骷髅骑士毕竟训练有素,他顺势一个翻转,稳稳落地摆好架式。
但是,胜负已经分晓。
我如果在他采防御态势前拉近距离,早已打坏他了。继续战斗没有意义。
我放下柴刀。黑亮的刀刃不知是用什么金属做的,即使劈断了剑仍然没有一点缺口。
也许就像暗影护符或常夜外套那样,注入了魔法力量吧。
「满意了吗,恩德?」
「嗯,谢谢。这下我大致明白了。」
我明白了。我——不可能练出剑士的素养。不知道是至今我都像野兽般凭恃体能战斗造成了坏影响,还是我根本没有天分。
很遗憾地,至少我三两天之内学不会,就算学会了也没时间累积实战经验。目前——就先放弃吧,还是用手里的牌应战比较好。
「既然满意了,你就去狩猎吧。时间有限,但你有必要尽量增强力量。与其体验战斗技术,这样更能助你变强。成为『黑暗潜行者』之后,你的力量将不再是尸鬼所能比拟。不死者……就是这种存在。」
主人言之有理。真要说起来,不死者受人畏惧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我们能收集负能量,进行变异让能力获得飞跃性提升……听说是这样。
见我老实地点头,主人一瞬间露出狐疑的表情,但随即大声叫人。
他对着急忙跑进来的露做出简短指示:
「露!从武器库拿备用武器给骷髅人。我必须为战争做准备……恩德,你狩猎到天亮之前就立刻赶回来。别忘了你在太阳底下使不出全力。」
「知道了。我也不想死。」
我简短回话后,主人用鼻子哼了一声就回宅第里去了。
露小跑步靠近失去武器伫立在原处的骷髅人。芊莉用魔法暂时缓解的脸色早已恢复成原样。
机会来了。中庭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用到,没有主人的使魔盯着。它们几乎都到外面去戒备外敌了。为防万一,我一边注意有没有受到监视一边用自然的动作靠近露,小声跟她攀谈。
「露,我有事拜托你。」
「…………」
「我想跟你做个交易。我有个无论如何都想弄到的东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也不会抵触你受到的命令。」
「…………我拒绝。」
回答得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虽然骷髅人正看着露,但这种不死者没有能说话的智力。我受到主人提防,随时有使魔监视着,但露完全没受到提防,也没有使魔监视。
她是奴隶,是如假包换的弱者。只会淡淡地听主人的命令行事,换个说法就像是有生命的不死者,而主人对她的观感也正确到令人悲伤的地步。
毕竟她就连面对与主人为敌的终焉骑士团——都没求助了。就算是害怕违反命令造成全身上下剧痛好了,终焉骑士团应该有办法帮助她才对。
露很弱小。继续这样下去她活不了多久,她恐怕也有自觉。
我弯下腰,凑过去看她那对疲惫不堪的漆黑眼睛,对她笑了笑。
「我想做跟上次一样的提议。只要你愿意帮我这个忙,主人死后,我会护送你到城镇,甚至要我陪你到你安顿好最低限度的生活都行。」
「……老爷,绝对,不会死。这种假设,毫无意义。」
露不像一开始那么惊讶了,身体与声音都没有发抖。她的眼中跟之前一样有着确信。恐怕就算露没有因为我遭到打骂,也会回答同一句话。她的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试着稍微放低身段。
「那就算我欠你一次。假如有什么状况……我会帮你,所以……拜托。」
「不行。我没有权利,让你,欠我人情。更何况,你绝对,不会还我这个人情。」
露小声回答,皱起眉头。
的确是这样,如果要我把恩情与自己的性命放在天秤上,我肯定会选择后者。
不,归根结柢……露根本不打算帮我的忙。
我按照预定,改变了提议的方向。我向可悲的奴隶问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听我说这些?」
「…………什么?」
露睁大眼睛,这是她今天头一次表情显露出动摇。
我对她这种极具人性的表情感到意外,一边用怀藏热情的声调继续游说:
「你如果没有想要的东西,何必听我说这些?充耳不闻走开就是了。」
「…………你说这些,是无聊的,玩笑话。我……才不会听进去。」
「其实呢,我知道的。我跟你同样是弱者,所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想要很久了。只要你把我想要的东西拿来,我就给你你想要的。」
「…………?」
而生前的我有过那个东西——但是露,身为主人可悲奴隶的她,没有那个东西。
露表情狐疑地抬头看我,但她的脸庞比平时更无血色。
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也不想做这种提议。只是,这根本不能跟我的性命拿来做比较。
我将嘴唇凑近偏着头的露的耳畔,小声说出游说的言词。
露听了我说的话,理解了其中意涵,表情变了。那是相当戏剧性的变化。
她就像随时可能发火,像是泫然欲泣,又像是想大笑一场,种种情感在她的表情中交错。
「为……为什么……啊啊……讲这么,荒唐的话——」
「我一定……说到做到。怎么样?」
露吞了口水,浑身颤抖。但是,抵抗已经不具意义。
沿着她的下睫毛,一道泪水从她的眼眸流下。
露不幸地知道了,知道自己渴望到会落泪的东西是什么。
「真是……太可怕了……老爷,赫洛司·卡门,怎么会做出这么可怕的……怪物!——」
她那干裂的嘴唇在辱骂我。但是,她再也无法反抗我了。
纵然会受到剧痛折磨,也一定会完成我的小小请求。
我再确认一遍四周无人监视后,微微感到自我嫌恶,将我需要的东西告诉了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