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所有人都走远后,我从树上跳下来。
我在树上静静待了几小时,感觉身体变得有些僵硬。我一边大动作伸展背脊,一边前往宅第遗迹。
宅第被破坏得片瓦无存。屋顶与墙壁都变成断垣残壁,感觉不到不死者或生人的气息。
不,就算万一没被打坏,我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也没那时间沉浸在胜利的余韵里了。
这里是死灵魔术师的据点。终焉骑士们虽然暂时撤退,但等体力恢复,最快明天就会来清除宅第遗迹了。在童话故事当中,死灵魔术师的基地常常会被放火烧毁。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我是「尸鬼」,不懂得如何奢侈过日,况且不管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比生前来得好,有自信可以只靠生肉过活。我不像一般不死者,并不打算袭击人类。不过,可能还是有必要过着避人耳目的生活。
唯一已经决定的是,我要立刻离开这座森林。
终焉骑士们的字典里没有宽恕二字。万一被他们发现,我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在逃亡之前,我还有个必须实现的约定。
露的尸体就埋在原本是走廊的瓦砾堆下。
尸体奇迹般没有严重损伤。死因想必是插在胸前用来净化黑暗的银箭。
我帮她擦掉从唇间流出的血。她神情安详,看起来就好像只是睡着了。
生前的她恐怕不曾有过如此安详的神情。至少她对我露出的都是生气或畏怯之类的表情。
尸骸散发出挑逗食欲的芳香。
对尸鬼而言,人类的尸骸如同佳肴。
但是,我不打算吃她。我从没吃过人类。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说话算话的男人,你不用担心。」
我握住银箭。手心冒出白烟,变成不死者之后好久没感觉到的尖锐痛楚窜过手心,但我毫不介意地硬是拔起箭矢丢掉,扛起露的尸体。
露的个头本来就不大,但尸体实在很轻。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作为人的某个部分脱离了身体,还是我的臂力够强。
她的灵魂想必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露注定会死。
她自己也有预感,而且就算这次逃过一劫,以后也一定会在其他地方奄然而逝。
她没有力气活下去,但也没有勇气寻死。
她太弱小了,所以我才会知道她想要什么。
听了我的提议,露落泪了。她被我猜中自己身为弱者的心愿,说我是怪物。
露有过机会。我也提过愿意救她离开,说不定有办法救她。虽然事实上主人直到最后关头都把露留在身边,所以毫无办法,但在我提议送露去城镇时,露大可选择点头答应。
然而,她就连那点程度的坚强都没有。
唉,死过一次的我眷恋生命到了从坟墓重回人世的地步,活着的她却失去了那种气力,世事真是不尽如人意。
我对着失去性命,神情略显宽心地沉眠的露说道:
「按照约定——我帮你盖座坟,顺便祈求你能够安详永眠。能跟我缔结契约真是太好了,对吧?」
很抱歉,我没时间找适合盖坟墓的地点。
我顶多只能把她抬到宅第围栏以外。不过反正也没约好要盖在哪里,应该没差吧。
露应该也知道,我不是对坟墓多讲究的个性。我只是能明白她身为弱者的心情,绝不是感同身受。
我在围栏外选了至少有阳光洒落的位置,开始挖洞。
幸好露体格娇小。我用宅第残骸的破木板巧妙地挖了足够容纳她身体的洞,然后让她的遗体躺在里面。
我从附近摘了一些花,放在露的胸口上。很抱歉,我没时间帮她火化。
不过反正邪恶的死灵魔术师已经不在了,应该不用担心被变成不死者。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该怎么把人下葬……我有被人埋葬过,但不记得过程。噢,这个我帮你拿掉吧。」
我硬是扯断绑在露脖子上的奴隶证明。束缚露这一辈子的魔法项圈可能因为装备者已经过世,一拉就掉了。
原本戴着项圈的位置留下白色痕迹。这样露的灵魂是否就能重获自由?
我一边找借口一边仔仔细细地把土盖在露身上。
连块墓碑都没有。不但没有办像样的葬礼,而且只有一个不死者为她祈祷。
我觉得这实在不算善终。但即使是这样的丧礼,应该也比被主人变成不死者,死后继续做牛做马好多了。
先是脚埋在土里,接着是身体,最后只剩下脸。
我犹豫了一下该说什么话告别,结果就和平常一样对她说:
「露比主人幸福多了,还有人为你盖坟墓。不过我觉得主人是自作自受啦……」
我用土把她的脸好好掩埋起来,把土压紧。做完这些后,我站起来,但觉得光就这些有点寂寞。
最重要的是,假如我将来一时兴起想扫墓,这样我会不知道我把她埋在哪里。我应该早早走人,但死去的露可能会骂我给她堆了个不是坟墓的东西。我都做这么多了,如果还被她指责没遵守约定,那可惨不忍睹。
我犹豫了一下,想起有个好东西,于是回到宅第遗迹。
可以用那支银箭。我忍着痛把刚才拔掉的银箭拿过来,插在埋葬露的地方。
据说白银能够驱逐邪恶之人。银箭不是十字架,如果把它做成十字架,之后万一我变异成吸血鬼,多出十字架这个弱点,有可能就不能来扫墓了。
我顺便从宅第残骸中搬了一块比较好看的大石头过来,用指甲把露的名字刻上去。
「……有名无姓还真有点空虚。」
石头上还有空间,但我不知道露姓什么。不得已,就刻上了我生前的姓氏,总比姓卡门来得好吧。
虽然名字可能也没拼对,这方面只能请她包涵了。
等到我对自己的工作成果满意后,我双手合十祈祷了一下。
她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让不死者来祈福的死者吧。
希望——露能够安详永眠。
「你…………在做什么?」
「!」
那是我绝不该听到的声音。
我中断祈祷,慢慢站起来。手指指尖在发抖,我有种被人用匕首抵住喉咙的错觉。我一边转向背后一边向神祈祷,不是为了露,而是为了自己。
在那里,刚刚才跟同伴一起离开的芊莉正用她那聪慧的瞳眸看着我。
我完全始料未及。
我能察知正能量的存在,但并不是多微小的量都能滴水不漏。
如同必须侧耳倾听才能听见很小的声音,我如果分心也可能不会察觉。
芊莉曾一度倒下,我怎能料到她会还不到半天时间就折返回来?
我大意了。我以为就算最后会回来收拾善后,好歹也有一个晚上的缓冲时间。
勾魂摄魄的紫色眼眸看着我。她的面容没有浮现任何情感,假如我的心脏有在跳动,也许早已因为过度绝望而停止了。
「你——」
我在刹那间动脑思考对策。
首先第一个确认的是,芊莉有没有带同伴来。
芊莉带着的那四名终焉骑士……不在。这是个好消息。
接着,我确认了彼此的力量差距。
芊莉在对付主人时耗尽了体力,但体内隐藏的正能量比起她离去之际我看到的分量恢复了不少。尽管离完全恢复还早得很,祝福之力应该是有限的……她真是个如假包换的——怪物。
她的服装有点弄脏,但没受什么重伤。真要说起来,看她在对付主人时不屈不挠的表现就能猜到,她就算濒临死亡也可能在战斗中唤醒力量。故事当中的死灵魔术师都是像那样注定落入败北命运。
最后,我想象了一下对方对我的印象。
她已经看过我跟露一起上街。露(八九不离十)是死在终焉骑士手里,所以她如果认定我跟露是同伙,似乎极其合情合理。
芊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但是,真的只有极短一瞬间,我发现她将视线转向天上耀眼的太阳。只有低阶不死者能在阳光下活动。她看我不像受到阳光效果影响,却又不会顺从本能袭击她,想必正在疑惑我究竟是不是不死者。
我把负能量藏得很好,乍看之下并不像是不死者——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我握紧碰过银箭而皮焦肉烂,还有尖锐痛楚的右手。
受过祝福的银箭对尸鬼一样管用,是所有不死者共通的弱点。尽管威力低到必须射中要害才能造成致命伤,但再生能力会受到阻碍,使得伤痕残留一段时间,而且烧烂的伤痕现在还在冒着白烟。
现在隐藏也没用了,芊莉不可能没发现。
真要说的话,就算我是人类好了,只要我是主人的同伙,就是她的讨伐对象。
终焉骑士团是主攻的集团,甚至连给小孩子看的童话故事里,都有他们毫不留情地击倒受到死灵魔术师操纵的城镇居民的场面。
我不知道芊莉为何独自回来。
但是,我一选择逃跑就会没命,袭击她也会没命。做出这些反应会收到反效果。
既然这样——就只能说服她了。我如果是芊莉,绝不会放过对手,但芊莉不是我。
最重要的是,我在街上见到的她跟其他三级骑士不太一样。
三级骑士没有的芊莉所具备的特质,就是——慈悲心。
或许是因为芊莉认定我们是人类,总之她曾经试着帮助我跟露。
我敢断定假如来到这里的不是芊莉,而是三级骑士,我恐怕早已丧命。
无论是三级骑士还是二级骑士,对我来说都是无从抵抗的死神,因此来者是芊莉反而是件幸运的事。
她不一样。比起童话故事里那些铁面无情的终焉骑士,她慈悲为怀。
而这会成为可乘之机。我努力保持平静,装出悲伤的表情看了看露的坟墓。
「生前,露拜托我……帮她盖坟墓。我刚才在祈求她能安详永眠。」
「…………这样啊。」
她开口说出的话虽然冷漠,但我看见她的眼神闪过一瞬间的忧愁。
讲话口气没有那么拘谨,也许这才是她的本性。
尽管还不能大意,不过她似乎无意二话不说就把我消灭掉。
我要表现出友好的态度,让她看到我的人性。
我至今还不曾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不死者。
「呃…………我记得,你叫芊莉?芊莉你来这里做什么?」
银发在徐风中摇动。芊莉注视着坟墓沉默了半晌,然后轻声说了:
「………………我是来领走她的遗体的,想把她带去城镇安葬。」
我……实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这样啊…………早知道我就不多此一举了。」
这是我的真心话。要不是花时间替露盖坟墓,我就能在芊莉到来之前离开此地了。
露也是,比起被人埋葬在这种森林里,她一定比较想沉眠在城镇的漂亮坟墓之下。
虽说这是约定,所以无可奈何,但我真没想过终焉骑士团会是这种慈善团体。
我憋着恼火的情绪陷入沉默时,芊莉靠近过来,站到我旁边低头看坟墓。
她有着白皙柔嫩的颈子,嫩肉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我只要伸长指甲、手臂一挥,一秒都不用就能到手。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不能给她借口攻击我(虽说我身为不死者就已经是够充分的理由了)。
「你们,是朋友?」
朋友?露要是听到这个字眼,大概会气死吧。我跟露才不是什么朋友。虽然最后做了约定变成共犯,真要说的话,我们其实从头到尾都处于敌对立场。
我以手掩面,装出跟芊莉同样沉痛的声调说了:
「不…………我们是一家人。」
「…………」
我得打动她的心。我得博取芊莉……这个慈悲心肠的死神的同情。
行得通。我都能保住性命到现在了,我一定办得到。不管是多小人的手段,我都愿意用。
所幸,我不需要装模作样。自己这样说或许不太好,但我从生前到现在都是弱势族群。
「不过,这下露总算可以安息了。继续当赫洛司的奴隶没有未来,她在无意识当中一直在寻求解脱。我没有能力救她,芊莉你们是我们的恩人。」
「才没有,那种事……」
被我这样拍马屁,芊莉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压抑着声调说道。
尽管因为她几乎面不改色,难以看出内心情感,但看来她的确是个重感情的人。
我决定赌一把。时间并非站在我这一边,如果芊莉迟迟未归,终焉骑士团的同伴们可能会来找她。
我指着自己的眼睛,长叹一口气说:
「在这种时候,不死者的身体真不方便。我明明如此伤心——却流不出眼泪。」
「!你果然是……!」
芊莉的表情变成了确信,迅速与我拉开一步距离。这是她的攻击距离。
她没有拔剑,但我此时此刻如同置身于死地之中。不过,我不会焦急,我要谨慎面对。
我努力露出笑容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张开双臂,高高举起来给她看。
「是啊,我是……『尸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有生前的身为人类的记忆。」
「………………咦?」
芊莉至今不曾改变的表情变了。她瞠目而视,用不具敌意的眼瞳看我。
主人直到最后都坚信我没有生前的记忆。而就芊莉的表情看来,这似乎是一种相当罕见的情形。
赢了。刺在露胸口的是箭矢,但芊莉的武器是剑。
芊莉杀不了可怜的人类。纵然身体成了怪物,我还有人类的智慧与理性,她下不了手。就算没有人会责怪她,但她太会将心比心了。
这种心软对终焉骑士而言是致命性弱点。芊莉的战斗能力无与伦比,却过度具有人性。我不用加油添醋,只要把真实经历讲给她听就好。
我假惺惺地做了本来不需要的深呼吸,然后开始讲起可怜人恩德的故事。
芊莉面无表情,只是默默地听我诉说。
然而她那犹如紫水晶的眼眸自始至终如水波般动摇荡漾。
我没有恨意。生前的我只拥有痛苦与绝望,毫无努力的余地,徒留对生命的执着结束了短暂的一生。我能够再次苏醒,而且变成不死者后还保有记忆——正可说是奇迹。
我不知道原因何在。我并不是故意要复活成为不死者,但是,我很幸福。能够像这样再次用自己的双脚站立,能够在森林里自由奔跑,我感到很幸福。
一个不会袭击人类,不用袭击人类的不死者与人类的差异——究竟在哪里?
我不明说,用言外之意对她做这些诉求。我想起昔日读过的喜剧里出现的开朗诈骗专家的故事,一边讲述更多插曲。
「原来,那封信是…………」
「露帮了我的忙。赫洛司·卡门企图举行可怕的仪式,再这样下去,他也许会命令我袭击人类,我绝不能让那种事发生。幸好芊莉你们终焉骑士团来到了附近的城镇。多亏有你们,我才能继续当人类。」
「…………」
我斟酌用词,讲出更多情有可原的理由。
芊莉就好像想隐藏迷惘般眼眸低垂。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袭击过人类,因为我几乎没离开过森林。
我不想袭击人类,因为我不想跟终焉骑士团为敌。
但是,如果这样才能求生存,我想必会毫不犹豫地变成袭击人类的怪物。
我是个理性的人,是兼具人类理性与智力的怪物。从客观角度来看,我是个非常可怕的怪物。假如我是终焉骑士团团员,我绝不会放过这种人。就某种意味而论,我这个不死者搞不好比才华洋溢的芊莉更适合当终焉骑士,真是太讽刺了。
「所幸这座森林里没有人类。我打算在这森林里为露守墓,静静度过余生。要充饥的话猎捕野兽就好,我至今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是吗?」
「这样也不行吗?」
不知不觉间,太阳就快下山了。露的简朴坟墓染上美丽的朱红。
我等着芊莉回答,掌心握过银箭而受的伤早已痊愈。夜晚是属于我这种不死者的时间。虽然尸鬼是弱小不死者,不会受到太大强化,但还是比白天好多了。
芊莉正在犹豫。每一秒对我来说都像一分钟,甚至是十分钟那么长。
我面带微笑有耐心地等她回答。不,是只能这么做。
我现在如果逃跑,芊莉会追上来。而我不认为我这个低阶不死者的脚程能快过轻易炸飞巨龙,把主人杀了将近一百二十遍的芊莉。就算入夜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芊莉没有自觉,她现在等于是把剑尖抵在我的咽喉上。
不久,芊莉终于抬起头来了,眼中没有迷惘。
她的眼眸聪慧伶俐,声调也不带感情,但其中却有着慈悲心。
「…………我知道了。我是第一次遇见具有生前记忆的不死者,不过……恩德,你的确还保有理性。如果是这样,我想……应该没有问题。」
最后这句话隐约带有迷惘,但她的话语当中有着坚定的觉悟。
她大概是打算去说服同伴们。她总是如此正直清廉,又温柔善良。
我安心地呼一口气,低头看看坟墓。
「太好了……我想露一定也很高兴。」
「…………我明天会再来。需要什么就跟我说,我带来给你。」
「那怎么好意思。不过,我想想……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带些花放在露的坟前,这座森林好像没开什么漂亮的花。」
「…………知道了,我一定会带来……你在这里等我。」
芊莉坚定地点头。
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包括生前在内,在我见过的人当中,就属她的灵魂最纯净无瑕。
她相信别人。正常过日子是不会培养出这种人格的。
虽然与我崇拜的终焉骑士团有点不同,她的资质即使从客观角度来看也一样可贵。
所以,欺骗像她这样纯洁的人…………让我很内疚。
天色已是薄暮。芊莉向露的坟墓献上祈祷后,就往森林出口的方向走去。
我想我不会再见到她了。我打算等芊莉一走远就立刻离开森林。
芊莉的银白色头发在摇动,我最后一次呼唤她的背影。
我只剩下一个疑问,隶属于终焉骑士团的芊莉也许知道答案。
「对了,芊莉,赫洛司·卡门有说过,他要创造『死者之王』。事到如今或许已经无关紧要了,但你知道什么是『死者之王』吗?」
芊莉顿时停下脚步,然后并未回头看我一眼,若无其事地说了:
「『死者之王』指的是……被分类为一级的死灵魔术师——也就是借由禁术将自己变成特殊不死者的死灵魔术师。赫洛司·卡门是人类,被我消灭了。已经……不重要了。」
等芊莉的气息完全消失后,我立即展开行动。
我必须动作快。
芊莉选择放我一马,答应让我待在森林里过活。
那些都是芊莉的真心话。虽然认识不久,她很明显不是个骗子。
然而,芊莉恐怕无法说服她的同伴们。
当然了,我虽然拥有生前的记忆,却仍是个如假包换的怪物,以讨伐黑暗眷属为神圣使命的终焉骑士团不可能放过我。我曾经崇拜过终焉骑士团,很了解他们的性情。不是其他骑士残酷无情,是芊莉「异于常人」。
那么芊莉会瞒着同伴不说出我的事吗?这也不可能。她并不蠢,但太过信任别人。就算她没说出口,同伴们看到她明明是去收尸却空手而归,心里会怎么想?一旦被同伴追问,芊莉必定会开口,然后替我求情,如同我向芊莉求饶那样。
他们肯定会来杀我,会成群结伴地来杀我。来杀我这个花言巧语欺骗他们的小公主,贪生怕死的丑陋小人。
我不会妄想得到别人认同或是接纳。
我早已是活在黑暗中的怪物,是个以生肉为食的怪物,一旦活久了必定还会吸血。
我的心愿并未改变。
我的心愿——只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我想要生存与自由,今后才要去寻找更大的目的。
我离开露的坟墓,前往宅第遗迹,目的是找出我逃走时没带走的柴刀。
在芊莉抵达城镇之前还有时间。我能够伸长指甲,但恐怕还是需要武器。无论会不会用上,那个可以算是主人的遗物,是别具意义的物品。
想到这里,我想起芊莉说过「死者之王」是化为不死者的死灵魔术师。说不定常夜外套与暗影护符都是主人为了自己准备的东西。
我翻开主人的研究室原址的瓦砾,费了一番工夫找到漆黑柴刀,顺便还拿到了包包等旅行必备品。
到了这时,夜幕已经覆盖森林,只有银色月亮照临着世界。
我有夜视能力,可确保视野清晰。夜晚是属于我的时间。
虽然没有地图而不知该前往何处,总之尽量逃远一点吧。
我觉得很对不起芊莉,但我也是不得已。我……无法像她那么相信别人。
我挥动几次柴刀,快速翻越宅第的围栏。
就在我往芊莉离去的反方向踏出脚步时——不知从何而来,有个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恩德啊——时候终于到了,死者之王的容器啊。』
那是一种仿佛来自地狱底层的阴郁嗓音。某种冰冷感觉窜过我的背脊。
我赶紧拔起挂在腰际的柴刀,迅速扫视四面八方。
那东西——在半空中。我咬住舌头以消除心中油然而生的惧意。
那人仿佛绕着银色月亮飞行般飘浮于空中,用跟生前一样的面容俯视着我。
我倒抽一口气。这是不可能的,赫洛司·卡门已经被芊莉亲手消灭了。
他用尽各种招数,甚至创造出邪龙顽强抵抗,然后束手无策地消失在光芒中了。
然而,飘在半空中的人确实是赫洛司·卡门。
尽管整体白里透青,轮廓微微发光,但那副模样,从被折断后用神圣力量烧毁的魔杖到随着肉体一并消失的长袍,全都一如生前的赫洛司。只是,以我这个认识他生前模样的人来看,他的气息稀薄得令我不敢置信。
主人双臂抱胸,故作神秘地说话。
并不是实际上真的发出了声音,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没想到,我的肉体居然会毁灭……不过,我事先暗藏的部分灵魂现在派上用场了……』
「…………」
他已经快死了。我恢复冷静,重新握紧柴刀,确认眼下的状况。
这是主人的最后防备。主人在与芊莉交战时,无庸置疑地使出了全力。
我不知道他是以魂魄还是鬼魂的身份复苏,总之现在的主人只是个残渣。
死灵魔术师行事竟能如此小心谨慎。连经验丰富的芊莉跟终焉骑士团都能骗过,真是个可怕的术士。
我……能赢过他吗?问题在于他对我还有没有特权。
假如那个还有效,我就——
不……我必须赢。我一边冷静观察主人的模样,一边暗自下定决心。
否则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不惜利用终焉骑士团也要除掉主人?
我没有自己动手,都是巧妙地穿针引线。大概这就表示最后我得自己来吧。
很好,那我就做给你看。
我睁大眼睛,仰望着主人。刚才芊莉提供给我的「死者之王」的资讯闪过脑海。
我想到主人至今的言行。他曾经称我为「死者之王」的容器。对,容器!
这下再笨也想得通。假如芊莉所言属实,主人的目的就是——
「主人……原来你平安无事啊。」
『恩德,我的最后一个灵魂——藏在你的体内,因为举行仪式需要这个灵魂。幸运的是你还活着。』
藏在……我的体内。所以他才能够苟延残喘?
主人的语气听起来并未在怀疑我,他似乎没有听见我与芊莉的对话。也许他一直在沉睡,等到夜晚来临,力量提升。
假如他并不知道我拥有生前记忆,那我还有机会。
「等一下……既然这样,你那时为什么想用我来对付终焉骑士团?你不是不能让我死吗?」
『?看来你似乎有所误会。我呢,并不打算叫你去战斗。』
「…………」
这……倒是出乎我的预料。的确,回想起来,主人并未对我做出那种指示。直到最后一瞬间发出的命令也是叫我回敞厅,说不定之后是打算下某些命令把我藏起来。
不过,没差。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改变决定。
这次——我一定要主人的命,而且不替他盖坟墓。
『我要举行仪式,令死者之王诞生……哼……尽管还有令人忧虑之处,与本来的计划不同,但万不得已……我的生命已经犹如风中残烛。哼,哼,哼……』
都到了这节骨眼,主人仍然胆大包天地发笑。我调整好了呼吸。机会恐怕只有一次。
主人飘浮在夜色中,傲慢不逊地下令:
『恩德,你的肉体——是旷世巨作。我的灵魂则是最后的钥匙……当我夙愿得偿时,你将成为震慑天地之间所有光明眷族的王。恩德,我不准你抵抗,我要你停止一切动作。』
在主人的命令下,我停住动作。
赫洛司·卡门的动作很缓慢。他没使唤过灵魂系不死者,所以我没看过「恶灵」,不过假如图鉴描述得正确,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赫洛司发出蓝白光晕,一边降落到我附近。一旦被他碰到,我究竟会变成怎样?真是可怕。但我没在害怕,手也没有发抖。
那一刻——永远不会到来。
赫洛司离我只剩一公尺远,进入了我的攻击范围。
我加重握住柴刀的力道。对手对我毫不设防,简单得很。
于是我灌注浑身力气,加上至今的所有经验,扭转全身用柴刀扫过他的脖子。
「!」
没有受到抵抗,连一点阻力都没有。我用力过猛而转了一圈,原地踉跄。
柴刀确实砍穿了主人的脖子,主人却仍然好端端的。
我确实砍断了的脖子还连着,主人一脸不甘心地摩娑着该处。
『哼……看来力量变得太弱了,命令居然无效……还有,你竟然假装我的命令有效,真是个一刻不得大意的男人。』
我的一击强而有力,能够轻松劈碎魔兽坚硬的头盖骨,连肉带骨一并斩断。
银箭造成的伤害已经愈合,我也没有手下留情。
面对平静自若的主人,我一口气连续挥了好几下柴刀,主人甚至没抵抗一下。
斜劈、反手斜劈、当头劈砍。我从各种方向使出致命的一击,但是所有攻击都没遭到抵抗,就像在攻击一个不存在的事物。攻击使得主人的身体短短一瞬间烟消雾散,但立刻就恢复原状。
『没用,没用的,恩德。你很聪明,行事胆大心细……无奈知识不足。攻击对于现在的我……是不会有效的。』
我打散主人那张脸,但他的声音没有停止,表情也不见任何痛痒。
知识不足……主人所言真是一针见血。我用力向前踏出,不顾一切地攻击主人。无需呼吸且不会疲劳的我攻击几乎没有中断。
第一击的时候我就明白攻击不管用了,连续攻击是为了尽量争取思考的时间。我知道的确实不多,但我看过不死者图鉴。有种不死者对物理攻击具有高度抗性,是一种不具肉体,只以灵魂害人的存在。现在的主人……或许正如我一开始所想的,相当接近于那种存在。
没想到物理攻击会这么没有效果,不过胜负还没分晓。
我挖掘记忆。「恶灵」虽具有强大抗性,但反过来说,由于没有肉体,比其他不死者更惧怕正能量,也怕魔术攻击。
主人对抗终焉骑士团时之所以只派出尸骨,而不使用鬼魂,想必是因为那不是终焉骑士团会苦战的对手。
但我不会用魔法,也用不了正能量。该向芊莉求救吗?不可能。这里离城镇有段距离,况且那里还有一级骑士在,那样做无啻于自杀行为。
全力施展的连续攻击让骨头发酸,皮肉叫痛。但是,无所谓,这点程度的话再生能力赶得上。我节节后退,一边打散死后还想继续支配我的主人。
『不要再做无谓挣扎了,恩德。我创造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这男的直到最后都这么任性妄为。我跟主人果然不可能达成共识。
他只要有命令权就是不行。他都称我为容器了,我的意识八成会消失。回想起来,主人之所以不让我学习知识,原来也是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我——是容器,不是内容物。
主人需要的是才华洋溢的坚固容器,内在由他自己来充当。
说不定我的本能早已察觉出主人的目的——「死者之王」的真相。
早就有线索了。主人从没把我的想法放在眼里。
但是,我不会输。我感觉到我的生存本能在火热燃烧。我不害怕,只感到——愤怒。
我要杀了他,我发誓要杀到他不留原形。连二级骑士都无法打倒的对手,由我来杀死。
赫洛司·卡门,你的夙愿将在此时此地破灭,你——将会死在容器的手里。
在斩击风暴中,主人被砍成碎片,却仍继续前进。
看来我的攻击从物理层面来说,连一瞬间的时间都争取不到。主人之所以还没飞扑过来,或许是他身为死灵魔术师的探究心想先把我观察一遍。
『吓得失去理智了吗……也罢。我需要的,是你那对于死亡之力展现出超凡适性的容器。苦等够久了……我才是最强的「死者之王」。』
不管我挥刀砍向眼睛还是鼻子,主人都看得见我。即使砍断喉咙,我仍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劈开他的每一个部位,但主人毫无焦虑之色。主人是最强的存在,可谓强大无比。是个狡猾而桀骜不逊,不被允许存在于这世界的黑暗魔术师,会被芊莉杀死是当然的。
但是,我并不是完全不用大脑就胡乱攻击一通,也没有发疯。
——我擅长思考。
思考与忍痛,是我生前缠绵病榻时唯一能做的事。
可能是总算观察腻了,主人迅速飞落下来,月光照出了他那诡异的容貌。我大动作往旁跳开躲避,丢掉至今挥动的柴刀。主人睁大双眼。
「赫洛司·卡门,你的弱点——在于视野狭隘。」
「什么?」
所以你才会被我骗倒;所以你才会没察觉露的变化;所以,你才会败给芊莉。
赫洛司·卡门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
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以为我会不用大脑就一个劲地后退吗?
这里有着刻上露的名字的大石头,以及一度被我挖开又埋好压紧的土地。
这里是——你的奴隶的坟墓。
的确,我无法运用正能量,也不会魔法。
但是——这里有不死者最怕的东西。
我用力握紧代替十字架插在坟上,从箭身到箭镞皆以银制成的箭矢,把它拔出来。好不容易愈合的手掌心再次产生一阵剧痛,某种东西熔化的声响在夜色中回荡。
银制武器是不死者的共通弱点,对恶灵也有效。而这个不足以杀死我的小东西,对不具肉体的恶灵却十分有效。
可能是看出我手里的东西是什么了,主人睁大眼睛,迅疾如风地朝我飞扑过来。
但是太迟了。尽管速度相当快,换作是生前的我一定反应不及,但对变成尸鬼的我来说,不算什么障碍。
刺出的银箭贯穿了整颗头往我扑来的主人的眉间。
主人连遭到芊莉攻击时都没脱口发出的惨叫响彻黑夜。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以为我会这么叫吗?」
「!」
主人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不但没有消失,还显得不痛不痒。
任由具有破魔之力的箭一半插进眉间,主人用隐约带有哀怜的声调说道。
他那瘦骨嶙峋的指尖靠近过来,混浊的漆黑双眼窥视着我。我无法阻止他。
「所以我才会说,你知识不足。我不是普通的恶灵,我的根源已与你的身体合而为一。只要不毁了它,我就是不死之身。恶灵系并非对物理攻击具有完全抗性,你用那把『噬光者<Blood Ruler>』没能对我造成任何影响时就该察觉到了。」
「……」
「真是可怜。不过,你放心吧,你的肉身将成为最强的『死者之王』。」
「……你去死吧。」
听我怀着杀意这么说,赫洛司像是听到无聊笑话似的皱起眉头。
「我已经死了,你也是。」
我从来不知道赫洛司·卡门这么会开玩笑。
我的身体与赫洛司的灵体重叠在一起。
视野一明一灭,某种浊流般的漆黑物体灌进我的意识之中。
身体与意识都遭到黑暗污染。理应早已失去痛觉的肉体仿佛将从内侧爆裂,又像某种东西即将咬破体内血肉一般,骇人的剧痛窜遍全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惨叫响彻幽邃森林。慢了一拍,我才认知到那声音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死亡迫近而来。许久未曾感受到的骇人痛楚,迫使我理解自己一如生前是个弱者。
银箭从我手中滑落。手上的伤还没愈合,但我完全没感觉。
惊人的反胃感、疼痛、酸软……所有痛苦一次袭向灵魂。
双脚被拉扯,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被拖进了地狱底层的冥府。
『你的灵魂——正在持续往黑暗坠落。』
以前赫洛司对我说过的话重回脑海。我拼命思考以尽量减轻疼痛。
我分不清上下左右,险些摔倒,勉强抓住附近的一棵树。
理应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吓人地狂跳不止,呼吸急促。
不属于我的记忆与知识灌进我的脑中。那种感觉实在过度恶心,我一次又一次使足力气,用头去撞树。
这是……什么?
我很想吐,什么都搞不清楚。唯一明白的是,我只要一松懈——就会死。
树折断了,我的头在流血。我腿软倒地,但爬向另一棵树抓住不放。
我要活用所有东西保持清醒。
我想起卧病在床时的情形。
那时痛楚一点一点慢慢增强,气力则是一点一点丧失。
在那段日子里,不曾中断的痛苦甚至使我无法入睡,任何动作都会带来痛楚。那时我只能执着于生命,无论是魔术师还是医师都拯救不了我的孤独,除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缓缓耗尽体力而死之外一筹莫展,那种憾恨……
我正在改变。我的肉体与灵魂都在变质、融合。
变得更强韧、更凶恶、更接近——死者之王的样貌。
八成是主人设计成如此吧。没有知识的我无法理解自己被他做了什么。
灌进脑内的记忆与知识都不是我原有的东西。我被迫接受。
在无从抵抗的痛苦中,无意间,「不属于我」这个想法闪过脑海。
——怎么可能…………我为何,吞没不了你?
好暗,一个人都没有。我一边呼出热气一边抬起头。
主人就站在我眼前。不同于刚才那个主人的恶灵,他用双脚站立。不知为何,我明白那不是实体,也不是灵魂,只不过是我的大脑让我看见的幻影罢了。
我并不是刻意要这么做。
杀意与愤怒盖过了痛楚。我的身体站起来,把手臂猛力一挥到底。
速度完全不够快,也没多余心力伸长指甲。然而这一击却轻易就撕裂了主人的幻影。
幻影消失了。
——怎会有如此强韧的灵魂……还不肯服输吗?
全身简直像着了火一般发烫。最滚烫的是头部——大脑与心脏。
背后传来人声。我一转身就把手臂横着一扫。我刚刚才消灭的主人幻影就站在我背后。
幻影消失了。但是,新的一个又冒出来了。不知不觉间,我的视野被无数的主人幻影淹没。上下左右前后,有的站在地上,有的下半身陷入地面,有的在天上飞。无数狡猾如蛇、冷漠无情的眼瞳俯视着我。
我怒火难平地袭击他们。赫洛司·卡门正在侵蚀我的大脑。
浊流般灌入脑内的意志强大得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压成肉泥。
——不可能,意识的浓度太高了。分、分明只是个,病死者的,灵魂……难道,这就是,贵族的血统?不……不可能……!你绝不可能,与我,势均力敌!
无论我打倒多少个,主人的幻影都不见减少。
我全力以赴,死力抵抗试图吞没我的灵魂。
我要活下去。活下去,获得自由。
——容器的,深渊,实在,太深了!你究竟是怎么到这个地步……恩德,这是命令,你不准再抵抗!
主人的声音响彻脑内,折磨我的精神。
恩德……是谁?
我乱抓胸口一通,心脏在剧烈跳动。不是心理作用,我的心脏,确实在动。我还活着,我有脉搏,不是尸体。我正在渐渐重生为更邪恶的生物……不该存在的怪物,甚至超越死亡的物类。
啊啊,难道这就是死灵魔术师的目的,诅咒的最终目标吗!
置身于连逻辑思考都有困难的痛苦中,我忽然理解了死灵魔术师的本愿。
他们创造诅咒的最终目标……他们冀望达到的「死者之王」,其实是——「不死」。
不是变成尸体后继续活着,是在有生命的状态下继续存活,完全的「不死」与「不灭」。
死亡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个过程。他们创造过无数不死者,是不死者的专家。如果只是要把自己变成不死者,应该有更简单的方式。
然而,主人没有采用那些方法。
芊莉说过,一级死灵魔术师是将自身变作「特殊」不死者的存在。
不知不觉间,主人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地,眼前有个巨大的黑暗凝聚体。
是幻影。大幅扩散的黑色雾霭中心浮现出赫洛司·卡门的脸。
他想吞噬我,想让我沉入黑暗底层。
声音在脑内回荡。嗓音中感觉得出愤怒,以及自信。
——结束了!你的肉体,我要了!我占有优势!你……将作为「死者之王」的容器,获得永生!
「!啊,呼啊,呼啊,啊啊啊,啊啊…………」
好强大。我不知道主人活了多少年,但他的灵魂就连一块碎片都够强大。
其中有着强烈的妄执与多年累积的力量。
事态如此发展,以及败给芊莉,想必都不在主人的预料之中。这场仪式应该是迫不得已的做法,假如原本的什么仪式成功了……我不知道会变成怎样。
主人高高飞上空中。黑暗遮盖月亮、天空与世界,即将落在我头上。
我的手动了起来。这究竟是出于怪物的本能,抑或是不愿受死的心推动了身体?我的指尖并未朝向主人,而是塞进我自己的嘴里——把嘴唇大大撕裂开来。
事到如今再痛也没差了。飘浮于黑暗中的主人哑然无言。我用撕裂的血盆大口露出笑容,痛苦一时之间从意识中消失。
「死者之王」……将由我来当。抱歉了,主人,你必须成为我的养分。
你——将是我第一个啃食的人类。
我张开撕裂的嘴巴,主动扑向黑暗。我用张大到极限的嘴巴咬住那片黑暗。
没有味道。它只是我看见的影像,是不具实体的事物。
然而,骇人的惨叫声响彻我的脑内。
——啊!————————啊啊——
原来如此,原来真正的惨叫……听起来是这样啊。
就在我莫名产生感叹时,声音消失了。夜晚的森林里只剩下寂静。
我四肢虚脱,身体倒卧地面。原本折磨全身上下的痛楚消失得干干净净。
原先响彻脑内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浑圆的月亮在夜空散发清光。也许黎明时分将近。
冷风抚过我的身体,我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确认现况。
脑中似乎没有他人的意识。作为异物试图支配我的主人灵魂,最重要的部分被我反过来吞噬吸收了。感觉真痛快。
理应得到融合的知识以及记忆——全都想不起来。也许是我的本能感觉到危险,将它封印起来了。主人的经验以及记忆远比我老练,搞不好一想起来就会覆盖掉我的意识。我看还是别勉强想起来比较好。
我稍微镇定了点,于是用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却失败了。
我一瞬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再度抓住旁边的一棵树,使足全力站起来。
四肢……使不上力。意识一瞬间飘远,许久未曾感受到的疲劳压在我身上。
看来……我还没脱离险境。
可以感觉到肉体……我整个人已经发生变质。很可能是经过了位阶变异。
不知是摄取主人落入黑暗的灵魂而满足了条件,还是刻入体内的机关所为,总之现在的我——已不再是「尸鬼」,但也不是原本预定变异的「黑暗潜行者」。那样肉体应该会变成黑色,但我的肤色与原先无异。
那些小事之后再想好了。原本还绰有余裕的能量完全枯竭了。
我现在的状况就跟变异成「尸鬼」,初次尝到饥饿时的情况很像。
我擦掉从额头流下的血,大大做个深呼吸。我缺乏力量,在这种状态下,有可能打赢这座森林里的魔兽吗?不,更大的问题是我能撑住一口气,直到发现魔兽吗?
不,我只能撑住。毕竟我都把主人……支配者给吃了。
我用尽所有手段,牺牲了种种事物才能活到现在。
眼下的首要目标除了觅食,我必须在天亮前找个地方躲避日光。
从「尸鬼」变异成现在的状态,应该有多出一些弱点。无论变异成什么,阳光都可能带来致命伤。我之前痛得没心情去管,但我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反抗主人,离日出没剩多少时间了。我虽然有主人准备的「常夜外套」,但最好还是别对它太有信心。假如用这种东西就能消除阳光的影响,不死者早就造成更大威胁了。
这身体真不方便。但正因为如此,才能让我实际感受到自己活着。感觉还不赖。
我一步一步挪动虚弱无助的身体,一边感受着地面的坚硬一边谨慎前行。
这时,我想起我把柴刀掉在地上。
那个——最好还是捡走。即使我现在处于使不上力的状态,有了那个总是比较利于狩猎。
为了转身,我一时停下脚步。忽然间,一道银光只差我几公分,从我眼前飞过。
「……啊……?」
先是一道破风声,接着慢了一拍,简直像腿被砍断的剧痛窜过左腿,使我摔倒在地。
我强忍着痛,拼命看向自己的腿。
左腿的膝盖上插着一支原先并不存在的箭。
这是一支银色箭矢,完全贯穿了皮肉与骨骼,冒着白烟。
我想把箭拔掉,但疼痛与疲劳使我的手抖得不听使唤。
我满脑子乱成一团时,耳朵听见了曾经听过的粗野嗓音。
「啊啊,还好,你还在这里啊……这个怪物。可恶,浪费我的时间!」
「好啦,别生气。你就是欺骗了我们家小公主的家伙,没错吧?」
「看你受到的伤……还有眼睛,原来是低阶吸血鬼啊。芊莉说你是尸鬼……看来她想升上一级还得多累积点经验。」
「为……什么……!」
我勉强挤出声音问道。
在几公尺外,之前在街上怀疑我是不死者的蓝发男子望着我,眼神简直像看着一堆馊水。
「为什么?你现在是在问为什么吗?终焉骑士会来,不就一个目的?扑灭怪物啊。」
惨了惨了惨了惨了。
我使不上力。被银箭射穿的左腿伤口持续受到神圣力量侵蚀,就算能站起来,也不可能迅速行动。
在黑暗中,终焉骑士身缠巨大的圣洁力量,悠然自得地往我这边走来。
人数有四人,都是三级骑士。主人说过,我必须变成吸血鬼才可能对付得了他们。而他自己包括芊莉在内,对付五个人撑了几小时,由此可知主人是个多可怕的怪物。
总算恢复跳动的心脏像连续敲钟般乱跳,声音从高处落到我身上。
「真伤脑筋……那个为人固执的芊莉,坚持无论如何都想帮人收尸而一个人跑回去的芊莉,两手空空地回来时,还真的吓了我一跳咧。」
「芊莉虽然力量强大,但实在太心软了。她乍看之下好像冷静透彻,其实个性老实,而且——很不会隐瞒事情。所以她偶尔会犯这种『失误』,我们就是为此存在的。」
我发出小声哀叫,爬着拉开距离。我需要争取时间,我得扮演弱者。
胜算——可说全无,对手力量太强大了。在这过度绝望的状况下,我的头脑逐渐恢复冷静。
但是事到如今,我哪有可能放弃?我得想想办法,找出一条生路。
太可惜了。要是,要是我能补给力量,至少可以设法逃走。
我睁大双眼,浑身发着抖确认敌人的模样。
就近一看,三级骑士们简直与死神无异。
芊莉没来。实力劣于芊莉,但不像芊莉有机可乘,货真价实的三级骑士多达四人。
靠这战力够把我完全杀死了。正可谓绝对优势、斩草除根。我就连处于万全状态都不见得能对付一人了,这下更是无计可施。对手有四人,连奇袭都有困难。
再次射出的银箭贯穿我的右腿。
我虽然看见了,但在身体行动不便的状态下,我躲不掉。
不,就算能保住一条腿,也无法脱离这个困境。
不用了,腿我不要了。现在诱使他们大意比较要紧。
仿佛烈火焚身的痛苦使我发出哀号,是那种能引人同情的哀号。但对我射箭的金发女骑士眼瞳映着不同于芊莉的令人寒毛直竖的冰冷,没有一丝动摇。
所有的一切——全在我预料之外。难道我是被诅咒了吗?
我没料到芊莉会出现。
没料到理应已经毁灭的主人会想吞没我。
然后,他们居然会在天亮之前赶来……比我预料的早多了。
我早就料到芊莉的谎言会被识破,但以为讨伐队最快也要等到天亮后才会出动。
夜晚是属于不死者的时间,所以终焉骑士团才会选在早上袭击主人,于是我误以为这次也会选在早上。我太天真了,我根本没时间躺在地上休息。就算要用爬的,就算要丢下所有随身物品,也应该尽快离开这里才对。
四个人都筋疲力尽,衣衫凌乱,散发的力量也不是最佳状态。但是,尽管没有芊莉那般厉害,他们仍然拥有足够消灭我的正向力量。
抵抗——没有意义。我作势要对他们反击的瞬间,他们恐怕就会把我澈底消灭。
好不容易完全属于自己的肉体与自由,所有的一切——全都没有意义。
快想,快想办法。想想什么才是我现在能做的最佳行动。
终焉骑士团往四面散开,把匍匐在地的我团团包围起来。对手并不轻敌,但也没把我视为强敌。假如他们把我视为强敌,才不会给我时间满地爬,早就不断连续攻击把我扑灭了。
我不能给他们借口动手攻击我。
我如今力量枯竭,就算能趁对手缺乏防备时给予完美的一击,也不可能打倒眼前的所有人。能争取一秒是一秒,就算到头来全都白费……至少这是最佳选择。
腿上的伤痕一点一滴扩大。我还是「尸鬼」的时候伤势还没这么糟,位阶变异带来的强化现在反而成了坏处。
我抬头用谄媚的目光看着迎面而来将我逼入绝境的男性终焉骑士。
他就是以前在埃吉怀疑我是不死者的那个男人,记得芊莉好像叫他奈毕拉。
我拼命为自己求情,声音颤抖得比向芊莉求情时更剧烈。
「呼啊,呼啊……我、我还有,生前的,记忆。」
「是啊,好像是,芊莉跟我们说了。虽然很难相信,但听说你还在挖坟墓。盗墓也就算了,我从没听说有怪物会给人盖坟墓的。」
「我、我也没,袭击过,人类。我也不打算,袭击别人!」
「是啊……所以呢?」
太澈底了。眼前的男人彻头彻尾是个终焉骑士。
就跟我想象的冷静透彻、强大无敌的终焉骑士完全一样。
他连眉毛都没挑一下。然而,骇人的杀意袭向我的全身。
他在发怒。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我惹火他了。对他们而言,就算不袭击人类,怪物还是怪物,而这种想法对这世界的守护者来说很正确。
「芊莉说,我——」
「你这怪物,不准叫她的名字!」
「……!」
男人露出凶神恶煞般的嘴脸。他瞪大双眼,嘴唇抖动,握住锤矛的手因过度使力而发白。从旁进逼的持剑男子、手握弓箭的女子,以及拿着魔杖的男子,也都火冒三丈地蔑视我。
气氛到了一触即发的阶段。
「难、难道,她……把我出卖了……?」
「要是她做得到,我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芊莉直到最后都在替你说话。但是,我们没有芊莉那么心软。」
那就好。这句话稍稍安慰了我。
我相信她的慈悲心肠。我的确是利用了她,但我相信她。就算这份信任没派上任何用场,被自己信任的人事物背叛仍然让人难过。
我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逃离此地,也没有武器。
逼近我眼前的奈毕拉表情一瞬间变得柔和了些。然后,没握锤矛的左手朝我伸来,简直像要扶我起来一样。
「我同情你的处境。一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怪物,根本恶梦一场,你说是不是?」
那左手充满了光明之力,是强大得感觉一碰就会在瞬间把我净化的光明之力。
他是故意的。见我犹豫着不敢伸手,奈毕拉咧嘴露出狰狞的笑容,接着硬是抓住我的左手,把我的身体吊起来。
「但是,你利用芊莉的弱点诳骗了她。而这件事,今后一定会成为芊莉心中永远的痛。我并不喜欢那个幼稚任性的二级骑士大小姐,但谁教我是她的前辈呢?」
左臂冒出白烟,剧痛使我身体阵阵痉挛,整个人往后仰。
背脊骨发出嘎吱挤压声,我喊出不像出自我的怪物般的惨叫。正向之力缠绕在身上可以用作防御,而且对不死者还能成为直接性的武力。
没被抓住的右手在发抖。奈毕拉离我极近,伸出手臂就能构到,但即使我试着使力,手臂仍然一动也不动,简直就像力量从被碰到的手臂流失出去。
不,正确来说应该不是流失,而是被填满了。我以生物而言本不该有的深渊被正向之力填满,正在逐渐归零。
「这会形成很深的伤口。她已经习惯面对悲剧,但可不是无动于衷。芊莉今后每次有大事小事,都会想起你的事情,也许有一天这件事会造成一个大破绽。你竟然能伤害受到强大祝福保护的她,真是个不输给赫洛司的骇人怪物。」
「……你们,不要来管我,就好了!我什么,什么都不要!」
我拼命叫喊着求饶。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只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
我无意扰人安宁,也不恨任何人。
可是——每个人都想杀我。我的视野逐渐缩窄。见我拼命抬头看他,奈毕拉断言:
「我们怎么可能放着怪物不管!……你现在无害,但总有一天会杀人。」
「我们会过来,也是听从老师的指示。我问你,你知道芊莉为什么没来吗?」
女骑士对半死不活的我说道。她将搭在弦上的银箭对准我,告诉我杀我的理由,就好像以折磨我为乐似的。
「芊莉替你求情时,师父是这样回答她的。他微笑着说:『那好吧,就放他一条生路吧。』因为芊莉太固执,不管怎么争论都得不到共识。可是,芊莉发现师父在骗她,或者至少担心师父说的不是真话。芊莉啊,现在——正盯着师父,怕他离开旅馆。」
「只可惜,她是白费力气。老师派我们过来,要我们确实把你扑灭。只是没想到老师竟然会天都还没亮就叫我们动身……不过换个角度想,这对芊莉来说会是一次经验。要成为一级骑士的话,这是迟早会经历的事。」
女弓箭手与男剑士都是我的敌人,没有半点破绽。在后面始终保持沉默,手持魔杖的男子恐怕也是。
这些家伙——把我的性命当成什么了?
接下来还有办法死里逃生吗?
芊莉会来救我吗?怎么想都不可能。就算她会来,也是在我被杀之后。
而就算她现在跑来救我,奈毕拉也会在遭到妨碍之前毫不迟疑地杀了我。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有此觉悟,不惜引起芊莉的反感也要办成此事。
我不觉得饿,但异常口渴。刚才持剑的男子说我是「低阶吸血鬼」。假如他所言属实,那么现在的我需要的是——血。
好远,实在太远了。我就算伸长脖子也构不到离我最近的奈毕拉,况且也不知道咬不咬得了这些身缠正向之力的人。
男骑士握住了剑,谨慎地走到我身边,剥掉「常夜外套」。他发现我脖子上戴着的「暗影护符」,扯断链子把它抢走,大大啧了一声。
「这就是……感觉不到负面气息的原因啊。」
「是赫洛司的秘藏品吗……该死!要不是有这个,在街上就不会让你溜走了……」
如果没有这东西,主人想必不会让我上街吧。
包包已经在对抗主人的亡灵时不知丢失到哪里去了。
对我搜完身后,奈毕拉粗暴地把我往地上一丢。我一瞬间猜想也许他们会放过我,但终焉骑士摧毁了我的奢望。
「好了,再来只剩下一件任务,就是杀了你,不过…………」
面对可悲地在地上爬,忍着痛缩成一团的我,奈毕拉低声说了。
锤矛以我为目标,金光闪闪的眼瞳高高在上地看着我。然后,奈毕拉把脸凑过来与我贴近,说了:
「给我道歉,我给你个痛快。」
这就是——唤来终焉之人……这就是死神?
比童话故事里登场的那些人更冷酷,更现实多了。
他们是敌人,是人类公敌的敌人。至于我,则是人类公敌。
他们一定也有家人,有挚爱之人吧。
而看在那些人眼里,他们必定相当可靠。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就只是,不想死啊!」
恸哭在黑暗中响起。纵然这会造成更可怕的残虐行为,却是我的灵魂呼喊。
奈毕拉……终焉骑士们都没有激动发怒。他们只是看着像毛虫一样扭动的我,像是看到一个无药可救的东西。
「……啧!你这家伙,是认真的吗?唉,都被搞成这样了竟然还不还手……真是可悲透顶,不敢相信你居然是那个赫洛司·卡门的手下。难怪芊莉会感情用事放你一马,弱者等于那家伙的天敌。」
「奈毕拉,要确实给他致命一击。这是老师的命令。」
「这还用说吗!我跟那家伙可不一样!」
我要死了,要被杀了。没人会来救我。
生前死于怪病,以为获得自由了,现在又要死在终焉骑士团的手里?被他们以多欺寡,连抵抗的权利都没有,遭到压倒性力量蹂躏而死?
我流下眼泪,是血泪。在缩窄的视野中,我拼命抬头看着敌人,身体无法动弹。
我痛到无法冷静思考。破绽,我需要找到破绽。我必须看出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弱点,挣扎求生到最后一刻。如果我死了——就化作厉鬼纠缠他们。
「你这是什么眼神?都什么状况了,你为什么还能有这种眼神!可恶!」
奈毕拉开始踢我的身体。每踢一脚,正能量都伴随着冲击流入我体内。
我不再哀号了。我能感觉到正向之力慢慢使我的存在趋向于零。
即使在这种状况下,奈毕拉仍然不会胡乱踢我,给我可乘之机。他的动作十分熟练。
我被弄得骨头断裂、血肉模糊,像尸体一样瘫倒在地。他抓住我的头发,硬是让我抬起脸来,藏着强烈残虐性情的目光凑过来看我。
「……很好,最后我就大发慈悲——给你时间好好后悔。」
「!……奈毕拉!你该不会——」
「终焉骑士带来的净化是救赎,我会让你明白这一点。你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吧,算了。你知道什么是不死者最痛苦的死法吗?」
身体已经连发抖的力气都没了。奈毕拉恫吓般的低吼钻进我的脑中。
忽然间,一阵隐约的冲击窜过我的左肩。
奈毕拉把不知何时握在手里的短剑插进地面,伸长手臂,举起了某种东西。
那是——我的左手臂。
奈毕拉握紧了它,一瞬间就将之净化。左臂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无所谓,一只左臂就送你吧。反正不过是不听使唤的左臂——
「就是阳光。先让你们虚弱得再生能力无法发挥作用,再用阳光一点一点填满你们的深渊。难以承受的痛苦会一直持续到你们死,不管是多凶残的不死者都会立刻哭着求饶。我们称这个为太阳刑。因为它太残忍,平常我们只会用来杀鸡儆猴,不过——」
阳光。就连身为尸鬼还有抗性的时候,长时间晒太阳都会让我浑身热辣刺痛。
它对现在的我不知能造成多大伤害。在几乎维系不住的意识中,我哑着嗓子喊道:
「啊,啊…………你们,怎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
「我要给你时间忏悔,让你知道后悔。就当作是你诳骗芊莉,都死了还想苟活的惩罚!」
这是怒火。奈毕拉对我气愤不已,想用这种方式泄愤。
他想用过度的方式让我受苦。无论嘴上讲得多好听,这种行为就是不理智,就是出于私怨。这是我头一次从奈毕拉身上看到终焉骑士不该有的情绪。
但是,无所谓,这样很好。气息从我的唇间咻咻外泄。
花时间慢慢杀我,我最高兴。无论是多大的痛苦或屈辱,我都能忍给你们看。只要能多活一秒,只要能得到逃命的机会,再痛又怎么样?
奈毕拉低头看着打不还手但拼命保持理智的我,眯起了眼睛。
右肩窜过一阵隐约的冲击。
「你该不会是还想赖活着吧?别妄想了。我只会给你时间,不会给你自由。」
奈毕拉抬起我被砍断的右臂,当着愣怔的我面前轻而易举地将它变成尘埃。
「我们——只会留下你的首级。要忏悔的话,一颗头就够了吧?喔,对了,你的脑袋——我就帮你放在你盖的坟墓旁边吧。」
§ § §
身体……不能动。当然了,现在的我除了一颗头,什么都不剩。
终焉骑士们……奈毕拉毫不留情地把我分尸了。他故意不用银剑,砍下我的手脚,切碎我的身体,把头部以下全部切除,净化掉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还能活着。我没有力量,也无法再生。
强烈的疼痛与头部内侧针扎似的冻人寒意,显示我正逐渐趋近死亡。
夜晚的森林很安静,终焉骑士团已经离去了。这种孤独恐怕也是刑罚的一个环节吧。被摆在露的坟墓上的我,只能看见主人宅第的遗迹。
我已经束手无策。既不能战斗,也不能逃走,徒留痛楚与绝望。
跟我生前……死前没什么两样。唉,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我拼命反复思考以保持清醒,无意间,耳朵听见了混杂于风中的嗓音:
『真是可悲啊……恩德。』
「!……你怎么,还没消失……」
是主人的嗓音。他也未免太能撑了,假如我还有身体与多余精神,早就笑出来了。
赫洛司·卡门的幻影站在我眼前,臭着一张脸。
「难道,你是来,拿我的身体吗?抱歉,我只剩下,一颗头了!」
『你这蠢材,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力量啦,都被你吃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残渣的残渣。』
「那有没有,残渣的,残渣的,残渣?」
『恩德,你就快死了。要是把身体乖乖交给我,你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但是那样做也跟死了没两样。跟现在没什么差别。
可能是真的没了力量,主人似乎无意对我做些什么。如果能请他救我还好,但他只是个幻影,恐怕一筹莫展。
不过,至少可以陪我说说话。就算他的形体是幻觉,声音是幻听,也足够了。
「我,为什么,还没死?明明,连心脏都没了。」
吸血鬼的弱点应该在心脏。我没了它却能这样苟延残喘,实在很不自然。当然,我很感激就是了……
主人皱起眉头,眼神像是看到一个笨学生,好心回答我:
『吸血鬼之所以被木桩刺进心脏会死,是诅咒所导致。只要心脏没被刺就不会立即死亡。』
「哈……哈哈!什么,鬼啊。好奇怪的生物!根本违反这世界的常理!」
竟然没了头以下的部分都还不会死,这也太扯了。真要说的话,如果这种歪理能通用,那把心脏挖出来不就少了一个弱点?
听我这样说,主人嗤之以鼻。
『但是,心脏确实是吸血鬼的力量泉源。一旦失去心脏,就会丧失大多数能力,即使是你这个「低阶」也一样。』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力量。」
我在获得重生之后,一样是个微贱的弱者。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比我弱小的顶多只有露或是非战斗人员哈克。
不过说起来,生前卧病在床的我比露或哈克还要弱就是了。
主人没回答我这句话,淡淡地继续说:
『低阶吸血鬼是成为吸血鬼的前置阶段,换个说法就是虫蛹。你几乎没有吸血鬼的能力,但同样弱点也少。所以即使照到阳光,也不会立刻化成灰。』
「喔,是喔……那真是……太好了。」
『但是,这表示你将会痛苦更久。你力量枯竭,无法再生。你的灵魂将会受到阳光侵蚀,缓慢地死去。你的深渊很深,恐怕比那帮人料想的更深邃——但也不可能苟延残喘多久,天亮之后至多撑一小时吧。』
「我该……怎么做?」
我名符其实地动弹不得。
只有嘴巴能动,说不定等会儿连嘴巴都不能动。
主人虽然被我吃了,但听我这样问并没有半点愠怒之色。
他立刻给了我答案:
『无计可施。力量枯竭的低阶吸血鬼落到这步田地,已经一筹莫展啦。』
这样啊……所以,我已经玩完了吗?
主人的幻影消失了。我坦然接受主人所说的话。
既然如此…………接下来就是持久战了。
我要抵抗疼痛,维持理智,抗拒死亡。
这跟我生前卧病在床时做的事没两样。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我只剩下一颗头。
于是,我的最后一场战役开始了。
昏暗的天空开始泛白,微光照亮四下。
我最先感觉到的是晒伤般的疼痛。
以头顶为中心扩展的疼痛侵蚀我的整张脸孔,化为火烧般的滚烫。
一开始受刑时我还以为可以从容面对,觉得比死好多了。
但是没多久,我就发现我想错了。正向之力一点一滴地焚烧我残余的肉身,焚烧我的思维。只剩一颗头连痛苦挣扎都办不到。
简直就像连续晒上几十个钟头的直射阳光那样。痛楚一点一点,慢慢地想杀死我,把我变回尸体。
我将双眼睁大到极限,拼命忍受痛楚。仿佛时钟秒针移动般一丝一丝涌升的焦躁感,使得连面对终焉骑士团时都没感受到的强烈恐惧与绝望袭向我的心头。
名为太阳的天敌来袭,使本能敲响警钟。太阳才刚露出一点来,我就已经这样了。连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没消灭。深渊即将被填满,存在即将归零,回归虚无。
我已经无计可施。在我的内部,黑暗与光明正在交战。
我只能一味忍受痛苦。照亮坟墓的光芒逐渐增强。
无意间,脑中产生一个疑问。
主人说顶多撑一小时。但是,一小时早就过去了。
那么,我能撑几小时?能忍受几小时?……必须忍受几小时?
而且——这有什么意义?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奈毕拉……终焉骑士团认为这是不死者最痛苦的死法。他们放着我不管,并不是因为大意。
这是——酷刑。
是借由袭人的痛楚,与不知何时能结束的太阳照射带来的制裁。是无力感,与死亡的足音。
越是离死亡遥远的不死者,恐怕越是承受不了这种刑罚。敌人不在眼前,使我更是无法舍弃最后的希望。身未死而心先死。
喉咙只想解渴,烧伤般的痛楚使我流泪。我拼命吸气,维持意识。
一旦接受死亡,我就完了。我曾经罹患怪病却撑了好几年,明白这个道理。
生前,看到我虚弱地忍受痛楚贪恋生命,医师称之为奇迹。
起初有过的悲怜,曾几何时变成了惊怪。医师、家人与魔术师都以为我活不久,然而,我撑住了。尽管到头来我还是死了,但我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生命。
我斥责险些受挫的心灵,重新鼓起斗志。
所以,我这次也不会放弃。我已经死过一次,死后又奇迹般带着记忆复苏。
这点芝麻小事,这点程度的痛苦与绝望,怎能逼我放弃?
我转动仅有的眼球往上看,拼命瞪视可憎的太阳。
我是死人,是赫洛司·卡门相中的死者之王的容器。光凭这点程度,不足以毁灭我。
我不会惨叫。叫出声音可以忘记疼痛,但会消耗体力。这是生前的我研发出的技术。我只是保持沉默,抵抗焚烧思维、想让我的意识落入黑暗的疼痛。
没有胜算,也没有计策。
我要的是——第二次奇迹。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时间。
太阳一点一点上升,照亮我的光芒也一点一点增强。我把这一切清晰地烙印在眼里。
好刺眼,好痛,好可怕。同时——也好美。
我曾经热爱过的早晨、阳光,正在试着把我赶出这个世界。
没办法,我赢不了。
我要消灭了,灵魂要消失了。好痛。我受到日晒的脸孔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光芒太强,我已经看不见太阳了,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像地狱业火笼罩般滚烫。
——我,不想死。
我发出不成声音的惨叫。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沉没的那个瞬间,忽然有人捧起了我的头颅。
起初我以为是我的灵魂升天了。但是,我很快就知道并非如此。
据说受到死灵魔术师污染的灵魂绝对无法上天堂。
溢满视野的光芒得到抑止,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银白头发。
愣怔的熟悉深紫眼眸进入我的视野。
我启唇说出断断续续的话语:
「!……芊,莉——」
「——!——!——!」
「我听不,见……」
我听不见。我的舌头烧伤了,眼睛还在可说是幸运。
到极限了。我……就快死了。我拥有的负能量已几乎被填满。
如今,我已无法承受任何一点阳光。
在朦胧的意识中,我只能抓住生存的一线希望。
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获救?
该怎么做才最能打动芊莉,打动这个心怀终焉骑士不该有的柔弱,以及慈悲的少女?
我使不出力,无法动弹,连交谈的时间都所剩不多。我能做的行动少之又少。
继而,我在刹那间勉强活动干燥而痛得厉害的舌头,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谢………………谢…………谢…………你…………」
芊莉小心翼翼地捧起我头颅的手确实颤抖了一下。
早就到极限了,死亡已迫在眉睫。然而看到她的反应,我确信我成功了,这才总算放心。
芊莉富同情心,而且聪明。做事果断且能运用惊人的力量,个性倔强,照奈毕拉所说,是个会因为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不死者逝去而受打击的人。
他们……奈毕拉他们应该当场消灭我的。
不应该在盛怒之下处罚我,给我忏悔的时间,而是应该把我毁灭到尸骨无存。
所以,他们才会失去真正——重要的事物。
她只迟疑了一瞬间。我感觉自己飘上半空,有些冰凉的柔顺发丝碰到我的脸颊。
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看不见前面,但是,抵在唇上的柔嫩平滑触感绝非幻觉。
肌肤的甜香,瞬间让痛苦与绝望飞到九霄云外。原本动不了的舌头伸出去,品尝她的肌肤。
强烈的快感化作冲击,奔腾飞越我的意识。理应早已枯竭的力量得到些许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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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黑的视野恢复正常,舌头的动作比刚才像样多了。
「我……不客,气了。」
我不忘在眼前微颤的芊莉耳边先说一声,然后将獠牙刺进送上眼前的颈子。
§ § §
「唔……芊莉……还没回来吗……」
「是啊。真是,那家伙到底在搞啥啊……不就是个怪物嘛。」
对于老师所言,奈毕拉不耐地看看房间里的时钟。时钟指针显示太阳即将下山。
芊莉是在天亮后过一段时间才离开房间的。
奈毕拉等人调整过时间好让太阳刑确实生效,芊莉一看到他们回来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来不及阻止就冲出去了。
勒夫利可能是想起了芊莉那泫然欲泣的表情,于是皱起眉头。
埃佩等人此次的目的是讨伐二级死灵魔术师赫洛司·卡门。这事已经办成了。
这代表芊莉·希尔维斯即将升上一级骑士,但现在他们没那种心情庆祝。
芊莉为人容易心软。一般人会将这形容为温柔善良,但对终焉骑士团而言却是多余之物。与狡猾黑暗眷属长年交战的终焉骑士团为了达成任务,不择手段。而这些手段不见得都符合正义。
他们有时会拷问敌人,有时还会残杀敌人以杀鸡儆猴。他们杀过与黑暗眷属同流合污的人,甚至曾对人质见死不救。在终焉骑士团的成员当中,也不是没有人因为怨恨黑暗眷属而战。
而这一切,长久以来都受到世界的容许。普通人对不死者毫无办法,他们身怀活人没有的可怖力量,据说还能以吸收死亡的方式强化自我,是人类的天敌。
这一次,埃佩对芊莉·希尔维斯撒了谎。他明明说要放芊莉遇见的无害不死者一条生路,却派勒夫利等人去除害。
然而,埃佩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后悔。
他对于欺骗芊莉这件事感到很抱歉,也知道这会在芊莉心里留下伤痛。但他唯一没有的感觉,就是后悔。
因为——这对终焉骑士而言是正确的行为。
芊莉是他们的宝贝。她的祝福之力与日俱增,眨眼间就超越了勒夫利等前辈骑士,再来只剩锻炼心灵了。她作为终焉骑士,实在太缺乏正确的心态。而这次的事情正是促进她大幅成长的机会。
所幸她很聪慧,只要好好谈谈一定会懂。现在只是需要点时间,让她的情绪降温。
她只要再多累积点与不死者的战斗经验就会明白。
天底下——没有无害的不死者。不死者会出自本能袭击人类,他们嫉妒生命。
「尸鬼」会吃人的尸体,「黑暗潜行者」会从暗处袭击人类,「吸血鬼」会吸人血。对于这些不死者来说,人类如同家畜。
不死者是一种诅咒。是可恨的死灵魔术师下咒,让人变成这样。
正因如此,终焉骑士才要净化他们的灵魂,终结他们的诅咒。
「可是,师父,一度已死之人真的有可能维持生前记忆,变成不死者吗……?我只知道吸血鬼具有将吸了血的对象变成眷属的力量……但那个不死者的确没被本能吞没,没有攻击我们。」
「他没有攻击我们,是因为黛玛第一箭就射穿了他的腿吧。那是凑巧!你从以前到现在都看了些什么?跟那些东西根本不能讲道理!」
对于勒夫利的疑问,奈毕拉小声啧了一声,用恫吓般的口吻说道。
奈毕拉尽管性情有点粗暴,但对不死者的战意比别人多出一倍,终焉骑士团也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才。埃佩眯起眼睛,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声调稳重地答道:
「奈毕拉说得对,他们是必须消灭的存在。」
拥有生前记忆的不死者确实存在。
即使在终焉骑士团当中,也只有一级骑士才能传承此一秘密。
死亡等于今生的永别。人类之所以在为了至亲的死悲叹之余还能继续前进,是因为死亡是不可颠覆的过程。
万一世人知道有一丝可能性能够颠覆死亡,将会为世界带来巨大乱象。就连终焉骑士当中,可能也会有人想用死灵魔术让捐躯的同伴复活。
这事并未公开,其实的确出现过这样的成员。无论成功机率多低——人类总是会毫无根据地认为只有自己不会出错。
想到这里,埃佩转向奈毕拉,好言相劝:
「只是,你不该对他处以太阳刑,而是应该直接净化他,不让他受痛苦。奈毕拉,这是你不够坚强的地方。我向来都认为不该在缺乏战略性理由的状况下施行太阳刑。」
「……啧!」
勒夫利等人似乎也不是很赞成那件事,眉头紧锁地看着奈毕拉。
太阳刑对不死者而言是酷刑。毫无意义地让对方受痛苦,违反了终焉骑士团以净化灵魂为使命的存在理由。然而这种处刑方式却受到骑士团的认可,是因为这种行为对憎恨不死者的终焉骑士来说能成为一种救赎。
谁都不可能永远道貌岸然。这也证明了终焉骑士毕竟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不过,埃佩这次对奈毕拉说这些,不只是基于人道理由。
他眯起眼睛,看着做出轻率行动的奈毕拉。
「我应该说过要你们确实消灭他。所以,我才会即刻派你们——不等天亮就前往现场……」
「……太阳刑是万无一失的,只剩一颗头的低阶吸血鬼变不出什么把戏。你也是知道的吧,师父?他求助无门,又没有同伙。要是有那个可能性,就算是我也不会用什么太阳刑。」
「…………」
「我也已经确认过再生没有开始,力量完全枯竭了,再怎么能撑大概也就半小时。不过对那怪物来说,感觉或许长达好几个小时吧……」
「师父,奈毕拉说的是真的。虽然这次太阳刑的确不是早有准备,而是一时激动所为……但难怪奈毕拉会情绪失控,因为……那个不死者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可能是想起那副光景,黛玛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一般来说,不死者都是顺从本能行动的。他们顺从本能,攻击生人。自尸鬼阶段开始萌生的自我,也自然是以强烈的本能为前提。
然而,拥有生前记忆的人——则不一样。
没有人知道这是死后仍旧保有记忆的个体独有的特性,抑或是人类记忆与不死者本能交相混合的结果。但是,这些不死者全都「异乎寻常」。
留下前世记忆的不死者极其少见,实际例子一只手就能数完,但终焉骑士团本部也收藏了与这些异质不死者的战斗纪录。
他们——是兼具怪物肉体与人类智慧的存在,必须趁羽翼未丰时杀之以除后患。
纵然目前还是不曾袭击人类的存在,那种存在本身就会为世界带来灾厄。
「奈毕拉,差不多可以了吧。你去找芊莉,把她带回来。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座城镇。除了赫洛司·卡门以外,我们还有很多敌人。」
「唔呃……她还没回来,不就表示她还在耿耿于怀吗?那家伙个性倔强得很……我不知道我劝不劝得动她……」
「是我派你们去讨伐的,但太阳刑是你用的。奈毕拉,你有责任给她一个交代。别担心,芊莉是个坚强的女孩,只要好好谈谈,她会懂的。」
在埃佩的推荐下,芊莉将成为一级骑士。成为一级骑士后,拥有记忆的不死者相关情报也会解禁,让她知道他们的「威胁性」。
埃佩心想,要是这场邂逅能再晚一点发生就好了,不过事到如今说这也无济于事。
「……没办法,我就去让天真幼稚的小公主揍吧……」
奈毕拉一副由衷不情愿的表情叹口气,站起来。
就好像算准了这个时机,有人小声敲了敲门。
所有人的视线一齐朝向那边。门扉后方传来的气息十分酷似芊莉的感觉。
奈毕拉的表情和缓了些,动作夸张地望向同伴们说:
「芊莉,你回来得也太慢了吧。磨磨蹭蹭老半天,师父也在担心——」
「!等等,奈毕拉——」
埃佩感到有哪里不对劲而出言阻止,但太迟了。
奈毕拉已经打开门锁,转动门把。
「——噢,抱歉麻烦到你了。总觉得『没受邀请不能进门』——可能是因为即使是低阶,终究还是吸血鬼吧。」
门扉发出嘎吱声打开一条细缝。奈毕拉原本放松的表情转为呆愣,然后瞬间紧绷起来。
细瘦的身影,动作一派自然地走进房间。
散发的气息与门徒如出一辙的男子眯起殷红的眼瞳,脸上浮现一丝浅笑。
§ § §
这的确是我有生以来感觉最棒的一刻。
虽然成为尸鬼后的第一餐也带来了欣快感,但吸血的瞬间尝到的滋味更是无与伦比。
一方面可能也因为芊莉的血属于最高品质,总之这下我澈底明白吸血鬼为何甘冒遇袭的风险,也要去吸年轻女人的血了。
吸血鬼正如其名,要靠吸血来增强力量。看来身为虫蛹的低阶存在也一样。
包括心脏在内,芊莉的血让我的肉体完全再生了。而且是已经濒死,要是再晚个几分钟早已消灭殆尽的身体。
我能看见终焉骑士们散发的强大正能量。不过,绝望感已不像上次感受到的那般强烈。
现在,我的力量——包含生前在内,处于颠峰状态。据说低阶吸血鬼是吸血鬼的前置阶段,在不死者当中属于力量较弱的一群,但我毫不在意。
肉体也不再是生前的瘦弱体格,手脚长出了适量肌肉,腹肌也分成了几块,而隐藏于其中的力量更是无需赘言。本来不会成长的不死者肉体竟发生了变化。这可能也是死灵魔术师蓄意所为——诅咒继续发展的证据吧。
全体终焉骑士都待在房间里。对我施以酷刑,手持锤矛的骑士——奈毕拉表情愕然地倒退一步。他大概把我错当成了芊莉。
「你,你是——!」
「怎么会!」
他们应该想都没想到吧。然而,终焉骑士的反应速度超乎常人。
金发女骑士——在森林里射穿我的腿的黛玛拿起立在一边的银弓,于刹那间瞄准目标射出银箭。奈毕拉也几乎于同一时间高举锤矛挥来。
但是,我很冷静。
若不是确信能虎口逃生,胆小的我不可能来到敌人的大本营。
高速打来的锤矛以及瞄准头部的箭,变成低阶吸血鬼而进一步获得超人动态视力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三级骑士们的确很强。他们在正能量加持下拥有超人体能,而且武艺精湛,以符合英雄身份的实力为傲,但终究是人类,比不上才刚得到最棒体验,作为纯正怪物处于巅峰状态的我。
我往前踏出一步,用左手手掌在挥来的锤矛速度加快前接住它,并用右手抓住飞向眉间的箭。手掌窜过一阵痛楚,但比不上遭受太阳刑之际受到的痛苦。
吸血鬼的吸血行为——不只是补给能量。
我把箭丢掉,握紧锤矛,强行从奈毕拉的手中抢下它,扔到地板上。
双手冒出的白烟很快就随着伤口再生消失了。这是吸血鬼本来不该发生的现象。
「现在的我头部以下的部位,大部分是——以芊莉的血构成的。这都得感谢你们,把我头部以下的身体净化掉了。」
终焉骑士们哑口无言。唯一保持平静的只有宛如太阳的男子——芊莉的师父,灭却者埃佩。
好强大。重新端详一遍,仍然感到无法招架。埃佩身怀的能量,甚至连作为终焉骑士拥有出奇祝福才能的芊莉·希尔维斯都不可企及。
我早在生前就听说过灭却者埃佩的大名,他在一级骑士当中是格外出名的一位。
只身勇闯吸血鬼王的城堡,仅凭一击就「灭却」了数千不死者军队的逸闻,还成了热门戏曲之一。
正可谓活生生的英雄。当我听说这个宛如太阳的男人竟然就是我曾经崇拜不已的灭却者埃佩时,着实吃了一惊,但这下就能理解了,难怪他拥有那种光是靠近就可能使我灰飞烟灭的庞大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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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即使看到我来访仍稳坐不动,想必是因为要消灭我这种小角色,连站起来都不用。灭却者埃佩眯起眼睛,语气稳重地说:
「那么,你的来意是?低阶吸血鬼——记得你叫恩德吧,你是来报仇的吗?只不过是头部以下恢复原样……就以为对付得了一个终焉骑士部队?我们还真是被小看了。」
当然,我丝毫无意那么做。
现在也是,光是面对埃佩就让我的心脏如连续敲钟般狂跳。
好强,太强了。这个男人可谓披着人皮的怪物,实在不觉得他跟三级骑士是同一种生物。
我有点后悔不该来这个房间,但这是必经之路。
别被他震慑了。彼此之间本来就有着天壤之别,要是在气势上输他就全盘皆输了。
我耸耸肩,回望提高戒心瞪着我的奈毕拉。
「我当然不是来报仇的,我不恨你们。虽说遭受太阳刑时我真以为自己要消失了,也对自己的遭遇感到不服气……但现在的我即使保有生前的记忆,终究就是不死者,无可奈何。」
我望着各自举起武器的三级终焉骑士们,虚张声势。这里就是转折点了。
「我知道很多你们终焉骑士团的事,我是你们的支持者。生前我一直卧病在床,阅读你们在书中的活跃表现能够支撑我的心灵。关于你们差点杀了我的事,我不会记恨。多亏奈毕拉的冷酷行为,芊莉才会同情我。多亏我差点丧命,她才会让我咬她的脖子。」
「!那家伙……本来只觉得她想法太天真,没、没想到……竟然做出这种蠢事……!」
可能是总算理解状况了,奈毕拉满面怒容地瞪视我。
本来拥有强大正能量的终焉骑士绝不可能被低阶吸血鬼吸血。这是因为终焉骑士散发的正能量对不死者而言是刀剑,也是铠甲。
想吸血需要获得本人同意。换言之,芊莉那时候等于为了我脱下铠甲,献出脖子。
听我这么说,埃佩的眼神依然温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么,你的来意是什么?你以为我会放不死者活着回去吗?」
「噢,芊莉还活着。我虽然接受她的好意要了一点血,但我没狠毒到会去杀害救命恩人,我可不像终焉骑士团。她还是人类……当然,也还是纯洁之身。」
听到我的回答,三级骑士们瞠目而视,浑身发抖。
原本还保持王者风范悠然不动的埃佩,脸孔初次略为抽搐了一下。
「!竟然压抑得住……吸血冲动?」
「是啊,我还以为我要升天了呢,甚至忘了刚刚才差点灰飞烟灭。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那样的快感……但我是人类,所以不会一时冲动就乱来。我知道你们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证据。灭却者埃佩、奈毕拉、勒夫利、黛玛;那边那个低调的男人是——艾德里安。是芊莉告诉我的,认为有助于谈判与自卫。」
我想起吸血时的情形,呼出一口火热的叹息。那种经验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
然而,我没有完全变成不死者。尽管吸血冲动十分强烈,生存本能与理性还是战胜了它。
不死者的敌人太多了,我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
「……自卫,是吧。开出你的条件吧。」
埃佩在揣测我的真意,考虑杀了我可不可行,以及如何救出预定成为一级骑士的门徒芊莉。
埃佩以为我想拿芊莉——当人质。
但是,他错了。我无意拿芊莉当人质。
我特地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是为了做个了断。其实我并不想来,但这件事有值得冒险的价值。
我身上披着从主人宅第遗迹随便找来的长袍。我从中取出用布包住的剑。
我注意着不要碰到银制剑柄,解开捆包。里面是一把收在剑鞘里的宝剑。
奈毕拉等人看出那是什么,皱起脸来。那表情是愤怒、不安,以及悲伤。
我把芊莉的剑放在桌上,面露方才埃佩脸上有过的和善笑容说了:
「条件?你误会了,我没有把芊莉当成人质。我——是来归还这把剑的。芊莉有话托我带给你们,她说:『对不起,我要退出终焉骑士团。谢谢你们至今的照顾。』」
勒夫利等人睁大双眼,随即变成冻结般的表情。
我所说的话以及传话的内容全都是真的。尽管我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恣意引诱她的同情,操控了她的想法,但最终下决断的是她。
芊莉·希尔维斯虽是终焉骑士,但跟其他终焉骑士有着一个明确差异。
终焉骑士……奈毕拉等人是正义使者,也是黑暗眷属的敌人,但芊莉不是。
芊莉是——弱者的救星,她是个天真的老好人。所以,她会不禁同情我这种可悲又弱小的不死者。虽然换个说法也能称为温柔善良,但并不是终焉骑士应有的特质。
「芊莉跟我说,她要待在我身边监视我,不让我被不死者的本能吞没。还说她无法容许我袭击别人,但是会定期提供我生存不可或缺的血液。真是,芊莉虽然是个好女孩,却实在不适合当终焉骑士。」
「你这,混账……」
奈毕拉气愤得满脸通红,想靠近我。我立刻大声放话。
终焉骑士团非常可怕,他们不用理由就可以攻击黑暗眷属。
「等等,稍安勿躁。你可别攻击我喔,我一死,芊莉也会死。」
「!」
埃佩的表情变得严峻。我在吸过血的万能感与亢奋驱使下,高声说了:
「谁会杀她?那当然是——她自己了。芊莉跟我约好了,假如我在这场谈判中遭到杀害或是迟迟未归,她就会刎颈自尽。我如果没个保险,哪敢来这种地方!」
「…………你在胡说。」
「勒夫利!你们比我跟芊莉共同行动的时间更久,应该很清楚她会不会这么做吧?你最好小心点,芊莉不像我这种不死者——身首异处的话可是活不了的。」
被他们瞪着让我心情非常痛快。我虽是个无害又可悲的不死者,但还没豁达到头部以下被消灭可以无动于衷。
我感觉到刺人的杀意。当然,我也有可能死在这里。
但是,我从芊莉的话语中看出了值得我赌命的价值。
那可是强悍、美丽、年轻又纯洁的少女鲜血,还是前终焉骑士团成员的血;如果能够让我定期吸食,对吸血鬼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条件了。
只不过是多吸一点就能让肉体再生,还获得了这般强大的力量。
若是能定期让我吸血,想必可以飞跃性提升我的生存能力。
吸血鬼有种可怕的特殊能力,能够借由吸血将对方变成眷属——亦即低阶吸血鬼。
还只是低阶的我不具备这种能力,但就算有了这项能力,我还是不可能将她变成眷属。因为一旦弄成吸血鬼,就不能吸她的血了。
埃佩初次做出了大动作。他站起来,声调沉着地说:
「真是一派胡言。与其度过那种人生,像只家畜度过供吸血鬼吸血的空虚人生,倒不如杀了她才算慈悲之举……」
「是啊,你说得没错,真是说得一点都没错。」
我已经是妖魔鬼怪了。原本的黑色虹膜在变异下变成了血红,镜中的身影也是半透明的。十字架以及大蒜迟早会变成我的致命性弱点,而且必须受到招待才能入侵他人房间,还不能走在流水上。
但是,无论我变成多诡异的怪物,芊莉终究是人类。我用呢喃般的声音煽动他们:
「可是,你可得想清楚了。不管芊莉再怎么天真不懂事,也不太可能永远甘于让怪物吸血的立场吧?」
「……你又在鬼扯什么!」
「我的意思是,芊莉现在只是有点失常罢了。让芊莉·希尔维斯变得如此脆弱的——无庸置疑,正是你们啊,奈毕拉。」
被我明白指出名字,奈毕拉的脸色微微变了。
芊莉很心软。既心软,又是弱者的救星,但绝不至于因此就把脖子献给长久以来相互争战的吸血鬼。她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奈毕拉施行酷刑的结果。
太阳刑把我这个原本就够可悲的弱者变得更弱小。这让芊莉为了没能阻止奈毕拉等人而感到内疚,结果导致她自愿向我献上鲜血。这绝非我蓄意安排,却正好如了我的意。
如今我已化险为夷,甚至觉得险些被杀是一件好事。
「其实,芊莉一开始本来是打算自己来还剑的。但我阻止了她,由我以性命为赌注,像这样代替她来还剑。真是,她实在太信任别人了。」
芊莉如果那样做,一定会被困住、说服,随即恢复理智。
但是,即使没被他们困住,现况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她虽然好心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同时却也具备常识,也很聪明。她是正义的一方,而我必然属于邪恶的存在;两者之间十分有可能发生争执。
我与芊莉的关系岌岌可危。讲到这里,我摆出略显认真的表情,看向埃佩。
「芊莉很强。我就明说了,她简直是怪物,我就算吸了她一点血还是赢不过她。她不是受囚的公主,假如我变成有害的存在,芊莉会毫不迟疑地杀了我。」
「……所以,你要我们放过你?」
「现在杀了我,芊莉会毫不犹豫地自尽。她现在情绪很不安定,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让她冷静下来。」
但是,我不会让芊莉冷静下来。
现在芊莉对我心生同情,我一旦不再是弱者,这份心情就会消失。在那之前,我必须找出某种理由,某种她必须待在我身边的理由,不杀我的理由,拿来向她诉求。
不过嘛,我没在担心。我是个一心只想活下去的不死者,恐怕不是主人企图得到的那种死者之王。我不可能成为正义与人类的敌人,只要没人来攻击我的话。
埃佩嗤之以鼻,睁大双眼蔑视着我。令人不敢相信出自老人的锐利眼光,以及高大体格让我感受到的威慑,即使我已经赌上所有筹码,仍令我恐惧万分。
心脏在震颤,但我不会显露在表情上。
埃佩原本保持稳重的表情变了。他牙齿外露,静静地说:
「终焉骑士团竟被人小看到如此地步。你以为这么点程度的谈判筹码就能让我放过你,以为我有这么心软吗?恩德小兄弟,我看你是误会了。芊莉输了,她的死是她的责任,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们的使命是杀死你这种令人作呕的活死人。」
我扬起眉毛,对这番话嗤之以鼻。
无论是做幌子还是威胁都太笨拙了。名震天下的灭却者埃佩……原来也没多大本事嘛。
我要活下去。我要用尽各种手段,运用武力、口才与幸运求生存。
「你们如果能做这种选择,芊莉也不会变得那么心软了。我是终焉骑士团的支持者,所以很清楚,你们对敌人毫不留情,对自己人却很纵容。而且你们不会做错抉择,能杀我的话应该早就杀了。我再确认一遍……你们真打算让你们的宝贝小公主跟我这种区区一只无害的低阶吸血鬼陪葬吗?哈哈哈……真是白死了。她说过如果我遭到杀害,会与我共赴黄泉,但她与受诅咒的我死后根本不会去同一个地方。」
埃佩脸上继续挂着笑容,陷入沉默。勒夫利表情凶恶地观察师父的脸色。
我做好采取行动的准备。埃佩的能力是未知数,但现在是半夜……是属于不死者的时间。就算万一期望落空遭受攻击,或许还能设法逃走。
据说低阶吸血鬼的前一个阶段——「黑暗潜行者」有办法潜藏于黑暗。
我由于吸收了主人的灵魂而跳过那个位阶,无法使用那种能力。说不定练习一下可以学会,但至少现在办不到。
不过,埃佩他们不知道。
他们正在思考,把我造成的威胁与芊莉的价值放在天秤上衡量。
终焉骑士团不会犯错。只有时钟指针移动的细微声响在房间里响起。
沉默突然结束了。
埃佩皱着眉头,缓缓坐回原本的椅子。门徒们都放心地呼了口气。
他们心软得不像是之前想用残忍手段杀我的人,只能说埃佩与奈毕拉他们都是凡人吧。
他们有多余心力去担心别人,而我没有。我偷偷放松肩膀的力道。
「噢,对了,还有件事。我想请你们把从我这边抢走的——暗影护符与常夜外套还给我。我要有那些东西才能在城市和平度日,而且它们是赫洛司的遗物,是我的东西。你们应该也不忍心……让小公主露宿野外吧?」
「……勒夫利,可以麻烦你……把东西拿来吗?」
「……是。」
本来以为他们不会还,看来还满顺利的。
勒夫利从房间深处的金库拿出眼熟的外套与暗影护符,交给埃佩。
埃佩把外套放到桌上后,拈起用以隐藏负能量的黑宝石护符。
我带着期待的心情看着,他把东西拿到我眼前,语气平静地说:
「恩德小兄弟……这次就当我中了你的计,放你一马吧。但是,这不表示我相信你说的话。我相信的是——芊莉。」
宝石劈哩一声迸出裂痕。
然后,我还来不及叫,暗影护符已经被捏得粉碎了。
埃佩随手掸掉化作粉末的碎片,面露冷笑说道:
「趁我还勉强能够——压抑怒火的时候,你走吧。还有,可以请你转告芊莉吗?就说我们绝对会去接她。」
「……啧!你这怪物。」
背脊发寒,仿佛有某种东西即将在此处现形。
我再不快走,他真的会杀了我。埃佩话语中的力量足以让我确信这一点。
我可能有点挑衅过头了。
我转身背对他。几乎同一时间,银刃擦过我的脸颊,从我旁边飞过。
没有任何气息,也没有声响。我并没有大意。划过脸颊的伤痕冒出白烟。我刚才归还的芊莉的剑发出闷响插在门板上。
几乎于感觉到痛的同时,心脏也开始扑通狂跳。
埃佩从后面对我说道:
「把那个——还给芊莉吧,恩德小兄弟。那把剑——并不是可以随便托人归还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