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拜托了。请鼓掌吧”
突然屏幕中的女演员对着镜头大声说着。
【美好的星期天】是部描写了一对贫穷恋人一天的电影。在满是疮痍的东京彷徨之后,看起来像是扮演着指挥官的男性,坐在了寒风中,野外破败的音乐堂里。然后女性的那一方面向镜头,像是希望有人能够鼓励自己一样,请求观众们的鼓掌。
在黑暗中,竹井惠子激动的鼓起掌来。道玄坂的东宝映画剧场接近满场。到父亲工作的地放给他送完东西之后准备回去的惠子,心血来潮的去了涉谷的电影院。
在她为电影中的恋人们一喜一忧的同时,内心中渐渐地把他们当成了真实的人。感觉就像是他们也在看着自己一样。内心激动的惠子很自然的认为别的观众当然也会鼓掌,但是除了她以外,周围一个鼓掌的人都没有。惠子顿时觉得自己周围的气氛变得很尴尬。
坐在旁边一个戴着战斗帽,看起来像是退伍士兵的男人,正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惠子。让她感觉随时都会有军队式的铁拳制裁飞过来的感觉,刚才还高涨的兴致现在就像是被人泼了盆冷水一样。
就在惠子想要把身子靠回坚硬的座椅背的时候,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强有力的掌声。在惠子前面几排的坐席上,一个穿着白色衬衫,袖口挽起来的小个子男人正站在那里,非常有气势的在鼓着掌。看打扮不像是学生,不过应该挺年轻的。用发蜡向后梳着的头发还有些翘起来的样子。
啊,惠子不禁交出了升。从肩膀的线条她就觉得有些眼熟——是认识的人。
“大哥哥,你挡道我了,坐下来”
带着战斗帽的男人旁边传来了喊声。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立马转过身来,有些滑稽的敬礼。看到他长相的惠子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是俊平”
注意到惠子视线的时候,俊平有些勉强的笑了笑。
放映结束后。俊平迅速的向外走去。因为害怕跟丢了。逆着下一场观影的人流,惠子也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梅雨过后的晴朗的天空看起来格外明亮。
午后,露天小摊林立的路上,人潮涌动。战败后已经快两年了,这附近曾经一度化作废墟,现在这里到处都是临时的板房,有一些人也开始重建起更像样的房子了。路上抱着大包,看起来像是出来买东西的日本人很多,也能远远的看见一些手上什么都没拿的,在到处闲逛的美国士兵。
最近的东京,不管是那个区,人都增加了。不光是驻扎在这里的美军,没了工作和住家的日本人也开始大规模的涌入东京。之前被疏散去地方的东京本地人也都回来了——还带着家人一起。
“呦,惠子”
听到有人叫自己,惠子回头一看,俊平正坐在电影院外的角落里抽着烟。说是在等惠子出来的话未免距离出口的位置也太远了。似乎是想要逃走但是又放弃了。
上次见面已经是第三年前的事情了。在俊平马上就要从私立大学毕业的时候,他被召集去了菲律宾的战场。而把他送去车站的就只有俊平的养父母杉冈夫妇还有惠子一家。在战败气息浓厚的时候,很多人都被这样的一纸召集令就送上了战场。当然也不会有盛大的壮行会。
当时孤身一人的走出家门的时候,穿着学生服的俊平看起来是那么的耀眼。现在却只有消瘦的脸颊和深深的皱纹,粗眉毛和鲜明的五官倒是跟以前一样。
“欢迎回来….没有事真是太好了”
俊平看着惠子郑重的低下头,眯起了眼睛。
“真是长大了不少呢”
惠子挺起胸膛,像是要夸耀一番一样。
“我可是已经十九岁了呢”
“我当然知道,都长这么高了。三年前的时候个子才到我这里呢”
俊平用拿着烟的左手在腰部晃了晃。惠子看见了不由得肩膀一阵颤抖。他的左手没有了的无名指和小指。
“才没有那么小。我又不是狗”
惠子撅起嘴唇,用轻快的语调反驳。如果是三年前刚上女校的时候,应该会像这样回答他吧。
“现在,住在哪里?”
惠子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俊平因为不知道日本已经投降了,在菲律宾的山中潜伏了半年以上,据说是因为受伤而导致了坏血病,在他晕倒的时候被俘虏了。今年春天的时候终于回到了日本,回来之后就去见了在伊豆疗养所的妹妹花奈,还有被疏散到那边的养父母。之后就他就回东京了,这些都是她从花奈寄给她的信中得知的。
但是,在那之后过了很久也没见俊平回到代官山的公寓。
他的养父母是因为疏散才离开了公寓,房间里物品都还都原样保留着在。战后混乱的时候,管理公寓的团解散了,但是杉冈家的住处并没有变。
“他们说你最近会过来。就把钥匙放在我们那里了”
受杉冈家的委托,偶尔会进去开窗换换气,或者简单的做一下扫除。因为俊平没有钥匙,所以可能会去竹井家里取钥匙,信中是这么说道。
“至少来露下脸也好。大家都在担心你呢”
一不注意就用了责备的语气。所有人里头,最担心他的就是惠子,不过这些话她当然说不出口。
“抱歉。那个…”
俊平苦笑的用手指摁了恩眉毛。
“去了比我先回国一步的同伴那里,就拜托他让我在他家的店里帮忙。现在我住在他们家的二楼。虽然也想回去,但是各种事情忙的脱不了身啊”
“那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最近就会回去。我保证”
俊平简短的回答就像是要赶紧结束这个话题一样。既然都有空来距离代官山这么近的涉谷看电影,那么说现在很忙就肯定是借口。而他像是要逃走一样的出了电影院的行动也很让惠子在意。是不是有什么不想跟熟人见面的理由。
“那家店,在哪里”
“吉祥寺车站前。店面很小,就跟个小摊差不多,不过生意还挺不错的哦”
听到这里,惠子觉得有些不安。吉祥寺车站前那里跟涉谷一样也到处都是黑市。在黑市里可以买到各种没有配给的食物,从美军那里弄来的物资,还有各种来路不明的日用品,各种各样的东西都以高昂的价格在贩售着。因为光靠配给根本就不够,虽然现在在黑市买东西已经变成了常态,但经营黑市可是个不知道哪天就会被警察取缔的危险生意。
“是卖什么东西的店?”
“腌渍食物。从附近的农家那里进货然后再出售。居酒屋和小餐馆都会来采购呢。”
她实在不觉的这个生意会繁忙的需要雇人。空气中飘来的烟草味让惠子不禁皱眉。
“我回到东京这件事,是花奈那家伙告诉你的么”
“诶诶….我们一直都有写信在联系”
十年前染上结核病之后,杉冈花奈就一直过着疗养的生活。曾经有一段时间病都快要治好了,但紧接着就开始了跟美国的全面战争,食物状况恶化,花奈没有办法下床的日子又增加了。
“但是,最近的回信都好慢。花奈她,现在怎么样了”
俊平嘴边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他皱起眉头掐灭了烟草。
一个穿着大人尺寸脏T恤的少年跑了过来,在俊平面前伸出一个生锈的铁锅。里头塞满了已经熄灭的烟头。这是为了把烟头里头残存的烟草回收,从新贩卖。
什么都没有说的俊平把烟头丢了进去,然后又把看起来才刚开封的幸运好球(烟的牌子)整包扔了进去。少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交替看了好几次印刷着红色圆形图案的盒子和俊平的脸,深深地低头行了一礼之后就消失在了电影院里头。
“….花奈没能熬到冬天”
惠子呆住了。虽然猜到病情可能恶化了,但没想到竟然会这样。对惠子来说,花奈是个无话不谈的贴心大姐姐一样的存在。
“医生说是营养不足。所以才会给她送去各种各样的东西。如果吃了好东西的话,或许能发生奇迹,但已经太迟了”
听俊平的语气,他似乎也很难接受这件事情。到处寻找珍贵的食物,给妹妹送去的那个俊平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那是花奈在代官山生活的最后一个冬天——十年前圣诞节的事情了。俊平虽然看起来很任性,但他实际上对周围的一切都很温柔。
那个时候,惠子也从俊平那里收到了无形的礼物。他被怀疑从竹井家里头走了东西,还默默背负起那个罪名保护了惠子。之后惠子就一直忘不了俊平的笑容。
但是她没有办法传达这份心情。因为害怕对方只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孩子,就在她还在踌躇的时候,跟美军的战争激化了,俊平被征召入伍。那时候都她都觉的两人不会有再见面的那一天了,大家都会为了日本而死,所以就放弃了。
但是那个日本后来投降了,知道俊平在菲律宾被俘虏的时候,她内心喜悦的同时还感受到了一丝愧疚。这场大战中有众多人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死去,如今也还有大量的人在受苦。而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平安的迎来了战败的这一天,自己内心暗恋的人也回来了——事情也有点太好了。就在惠子这么想的时候,她所等待的俊平却怎么等也不见回来。
“说起来,牛肉罐头要吃么。美国产的”
“诶!”
看着因为话题突然的转变,变得的有些迷惑的惠子。俊平很得意的笑了。
“这之前,跟我们做生意的料理店为了抵账送来了一箱。最近我不太喜欢吃肉呢。之前给花奈送过去过一些,但还剩下不少….怎么样”
这个月到现在还没有吃过肉呢。牛肉罐头什么的只在战前吃过。现在只是听着就觉得要流口水了。
惠子跟着俊平一起从涉谷出发,坐井之头线去吉祥寺。原因当然不是惠子上了肉罐头的钩,而是她想去亲眼看看,俊平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样的事情。
“竹井叔叔跟阿姨都还好吧?”
俊平询问道。两人并排坐在位置上。因为是去郊外的电车,所以人不是很多。
“都挺好的。只是战争刚结束那会辛苦了一段时间”
父亲上班的机械制造公司母公司在德国,因为是战败国的原因,已经实际上的破产了。被解雇的父亲就各处给别人做兼职的翻译,母亲也去了熟人经营的杂货店里头帮忙来维持家计。今年父亲终于找到了正式的工作,生活状况也好了起来。
“公寓那边,没什么问题吧”
“嗯。大规模空袭的时候被扔了了一两发烧夷弹而已,被点着的房子里头,还有周围房子的人都跑了出来,听说可混乱了。不过我当时作为学生被动员去了群马的工厂,没有直接看到….”
惠子停住了嘴。俊平的脸上虽然像平常一样带着笑容,但已经变得毫无血色。是被刚才的话给惊到了么。
“俊平?”
被叫了一声之后,他才猛地回过神来看向惠子。
“嗯,没事就好。现在,惠子在干什么呢。女校已经念完了吧”
“虽然一度找到了工作,不过公司没多久就倒闭了。现在就帮着外出工作的母亲照顾家里的事情。家里终于稳定下来了,所以我也在思考之后的事情…父母他们问我要不要去上女子的专科学校”
听说有几个女子的专业学校最近都变成女子大学了。惠子虽然也没有特别想要去大学做些什么,但还是有点被高等教育吸引。
“有人来说过相亲的事情么”
“怎么可能。一次都没有过,那种事情”
惠子用轻快的语气否定了,但是为什么会问这件事情呢。因为很在意惠子有没有没有要结婚的对象么。俊平则只是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笑着。
“也是呢,对惠子来说或许还太早了么。不光一个人去看电影,还会一个人自顾自的鼓掌…坐在我后面鼓掌的那个,就是惠子吧”
“是啊”
为了掩饰害羞,惠子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她突然就表情严肃起来。
“觉得很过意不去,特别是女性的那一方啊,被那个顽固的男的那么折腾。任谁都会为她鼓掌的吧”
“向观众寻求掌声什么的,那部电影还是头一个呢…但是,在电影中也确实是因为我们的掌声而引发了奇迹”
恋人们在寻求掌声之后,空无一人的野外音乐堂就传来了管弦乐演奏的声音。那之后主人公们就取回了希望,电影也迎来了结局。
“那对恋人明明都那么辛苦了,结果还是没能得到像样的家啊”
望着窗外,俊平缓缓的呢喃着。从涉谷站出来没过一会,周围的风景就只有芋头田和简陋的房屋了。
确实那对主人公定下了婚约,但是因为没有找到可以一起生活的房子所以才没能在一起。两人都是借宿在亲戚家里,就连想要招待对方到自己家来都很困难。
不光是在电影里头。现在的东京就是这个状况。虽然人口增加了,但是大量的建筑物都在战争中被烧毁。而住在代官山公寓那栋混凝土建筑物里的惠子是幸运的。至少还有像样的家。
“那个男的住的房间,很简陋呢”
“是啊…”
在因为下雨而无处可去的时候,没有办法男方只能把女方招待到自己住的公寓里头。漏雨的屋顶上到处都是污渍,墙壁上还贴满了从色情杂志上撕下来的画。
“那样的房间,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不愿意啊”
突然就想到了被打击的有些自暴自弃的男人,在公寓里强行抱住女性的画面,惠子说完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然她也也不是说,在干净的房间就什么都可以做的意思——虽然自己说出来的话跟想表达的意思有些出入,但是说到这里她也没想要再去订正消除误解。
“事先说明一点,我的房间可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
突然,俊平这么说了一句。
“不用那么担心也不会有事的”
“…什么意思”
惠子歪过脑袋,俊平赶紧转开了视线。
“因为,接下来你要去我家吧。牛肉罐头放在我的房间里啊”
“诶”
惠子不禁就叫出了声。
两人在终点的吉祥寺车站下了车,穿过省线的铁轨。
外形大小都各不相同的临时板房一间挨着一间,在建筑物之间的空地上,附近的商人们擅自经营着黑市。在这其中应该就有俊平在帮忙的经营腌渍物的店铺。从入口附近的中华料理店里飘来了浓厚的,油脂的气味。
俊平沿着铁轨,从黑市面前走过。惠子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接下来要去我家吧,俊平刚刚说过的话现在还在她的脑子里头回响。
因为牛肉罐头是俊平的东西,所以放在他的房间里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不过,一个人去单身男性的房间,惠子这还是有生以来的头一次。
俊平应该不会像电影里头那样失去理智吧——姑且先这么相信。只不过两人共处一室的话,怎么可能会没有异性的想法。但是,俊平他应该只把自己看做是从小就认识的青梅竹马吧,惠子这么一想又从别的意义上觉得难过起来。
“刚才的电影,为什么惠子会想要鼓掌呢”
俊平转过头来询问。等惠子赶上来之后,走到旁边跟她并排着走。
“别的观众不是都没有鼓掌么。除了我以外鼓掌的就只有惠子”
“因为想要声援他们啊。就像那对恋人一样,大家都在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辛劳着。我觉其他人应该也会因为有同感而鼓掌”
“才不会有呢。这几天我都在那个电影院…”
惠子瞪大了眼睛。
“俊平,每天都去看么?那部电影”
看样子是不小心说漏了,看起来有些尴尬的挠了挠耳朵。
“那个,怎么说呢……那个男主人公,不是复员兵么。”
这么说起来好像是这样的。俊平也是从战场回来的人。
“感觉跟男主角有些共鸣么?”
“也不是”
意外的是,俊平很明确的摇了摇头。
“只是觉得像那样顽固的家伙好像也不错啊。刚复原的家伙要怎么做才能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啊,感觉那个电影能作为参考”
听到那毫无起伏的语气。惠子感觉内心被都被冻住了。简直就像是在说,现在的自己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一样。在她的眼中,俊平还是跟以前一样,但是本人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俊平你……”
就在质问还差一点要说出口的时候。满载着乘客的列车从旁边的铁轨上驶过。俊平用手指了指前面。
“…就是那里”
古旧的两层建筑。庭院看起来被保养的很好,透过低矮的院墙可以看到里面种着的波斯菊。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只住着两个男的地方。这么看来俊平的那个战友一定是跟家人生活在一起的吧。
“我借住的地方在二楼。稍微在这等我一下”
俊平穿过木门走向玄关,惠子就站在路旁看着他。
邻居家一个穿着浴衣的老人从地里拔出了看起来长得不太好的萝卜。在庭院里头种些蔬菜来填补食物不足的部分,是很普遍的事情。
“你好”
惠子试着跟对方打了声招呼,但是没有回应。应该是没听到吧。这个时候俊平带着一脸为难的表情从木门出来了。
“没人在家…麻烦了呢。我没有拿钥匙。今天应该有人在家才对啊”
惠子也同样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同时也觉得有点扫兴。没有拿钥匙的话,根本就不会变成两人独处的情形,自己之前在担心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可能发生。
“西田先生和太太一起出去了哦”
邻居的老人大声的说道。西田应该就是这家家主的姓吧,看来应该是已经结婚了。老人抬起头看了惠子两人一眼。
“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么”
俊平询问道,老人仰头看着天空,表情像是在努力回想。
“好像说是,要去井之头公园散步吧”
稍微往回走一点,穿过铁轨,顺着坡道往下走一点就到了公园的门口。
几年前,惠子跟着家人一起去过一次。那个时候围绕着公园里的大池塘有很多的杉树,但是现在就只剩下被砍伐之后剩下的树桩在那里。应该是战争的时候被采伐了吧。不过就算这样也是个很好的休息场所,公园里聚集了很多的观光客。
两人沿着池塘走找了一圈。但是没有看到。
“稍微休息一下吧”
过了一会之后,俊平突然这么提议。虽然还不觉得累,但惠子还是在池塘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了。俊平还从附近的商店买来了瓶装的汽水。
“…….谢谢”
惠子说着接过了汽水,两人并排坐着眺望着池塘。午后的阳光照射在池塘上,从水面反射来了柔和的光。面前散步道走过的行人们,都悄悄的注视着惠子他们。
(应该是被当成是情侣了吧)
惠子有些激动,没有办法抑制住的,心跳加速的感觉。但是俊平根本就没有在想这些吧。他应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才会,才会像这样坐在这里。
“杉冈?”
背后传来了搭话的声音,两人同时回头看了过去。是个看起来要比惠子大上一轮,高个子的女性站在那里。惹眼的黄色连衣裙,应该是美国运来的支援物资吧。肩膀和脖子周围看起来有些胖胖的。不过,对于马上就要临盆人来说,这样的身材正好。
“刚才回去了一趟,但是没有人在家,从邻居哪里听说叔叔在井之头公元,所以就过来找了。”
听了俊平的说明,对方有些抱歉的皱起了眉头。
“添麻烦了真是抱歉。今天本身是没打算出来的,但是要不每天锻炼一下,好像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太好。而且西田也会啰里啰嗦的说一堆,所以想着至少到这里围着池塘走一圈”
听她说话的语气,应该就是那个西田的妻子了
“西田先生没有来么”
“想着差不多应该杉冈也该回来了所以就先回去了。你们来的路上没有看到的话。那家伙应该是又绕道去买烟了”
说完她歪着头看了惠子一眼,看起来很开心的笑了。
“这位小姑娘是?”
“竹井惠子,以前我们两家住的很近。就是代官山的那个公寓”
惠子也打了声招呼。不过介绍她说是家住的很近什么的,让她听着有些不太高兴。虽然说得也没错。
“牛肉罐头,过来稍微拿一点…”
“啊啊太好了。杉冈,终于去了代官山了啊”
看样子像是终于安心了一样把手压在胸口上,有些激动的向惠子说道。
“杉冈他,这段日子每天都说,去老家的公寓看看,顺便跟附近的人打个招呼,然后就出门了,结果每天都是在涉谷的电影院看场电影就又回来了。说是怎么都迈不出那一步之类的…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必须要像个男人一样做出觉悟,我们一直都跟他这么说的”
听到这,惠子不禁抬头看向俊平。所以才会每天都去涉谷看电影啊——俊平本人则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挂着跟之前一样的微笑。只是,紧紧握住汽水瓶的那只有三根手指的左手,在不住的颤抖。
“西田以前是我中队里的一等兵”
在回西田家的路上,俊平开口说道。西田的妻子说她再稍微休息一会就回去,就一个人留在了公园。大概是在关照两人吧。
“我是兵长,因为是原大学生的兵长,所以经常会被那帮下属捉弄,就只有西田一直对我很亲切…他比我要早很多被俘虏,所以回国也要早很多,他回国之后就跟那位太太开始经营黑店了。本身夫妇二人就是经营杂货店的,所以这方面很熟悉”
俊平表情开朗的继续说着,惠子连附和的机会都没有。完全没有办法询问他刚才西田太太所说的那些事情——或者说是俊平不想让人触及那些事情。
“但是那位太太因为怀孕的关系,店里照顾不过来,所以才会需要找人来帮忙。因为都是跟金钱密切相关的工作,所以不是随便找个人都行。就在这时候,我正好来了”
穿过火车道回到了西田家。应该是地里的工作完成了,并没有看到邻家那个老人的身影。庭院的垃圾桶前,一个有些胖,穿着圆领衬衫的男的正站在那里抽着烟。听到木门被打开的声音,他这才注意到了俊平。
“欢迎回来,杉冈”
留着胡子,圆脸的男人,还带着亲切的笑容。看样子应该已经超过三十岁了。
“我回来了….这个人是这家的家主西田。这是我儿时的同伴,住在代官山公寓的竹井惠子”
俊平分别向两人介绍了对方。惠子低下头向对方打招呼,西田也郑重的跟她打招呼,然后马上转身准备进屋。
“那么,来泡杯茶吧”
“不用,我来弄吧。我们去二楼就好了”
一瞬,西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偷偷瞄了惠子一眼。
“啊嗯,好,我知道了”
“惠子稍微在这里等一下吧,我去把房间收拾一下”
在庭院把鞋子脱掉的俊平,从外侧的楼梯上去了。身后只留下了初次见面的两人。
“站在这里也不太好,到里面来坐着等他吧…啊,这样的话也没办法啊。哈哈哈”
西田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透过走道望向里头的和室时,惠子惊呆了。地板上密密麻麻的摆着大量的一升瓶。每个瓶子里头都装满了液体。
“里头装着的是烧酒。是认识的农家那里弄来的自制品,准备拿来卖给附近的居酒屋和小饭馆。今天早上才刚进的货”
惠子已经看呆了。这么大量的烧酒就算是在专门卖酒的店里头她也没有见到过。而且,私自造酒是违法的。被警察抓到了当然不可能只是没收这么简单。被逮捕是肯定的。
“….可是我听说的是经营腌渍食物”
“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那样的,而且现在也还在经营。不过现在的主力商品是这个。我们不会在酒里头掺杂物,所以卖的很好哦,风评也很不错,万万岁”
西田笑嘻嘻的举起了双手。曾经听别人说过,经营危险暗市生意的人大多都是从战场回来的,惠子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西田看起来像是个好人——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他那毫无阴霾的表情看起来让人格外的不安。给这种生意帮忙的俊平,真的没问题么。
“说起来,你跟杉冈关系很好么?”
“……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邻居”
这突然地提问让她有些迷惑,下意识的就用了跟俊平一样的说辞。自己怎么想暂且不论,俊平眼中是怎么看她的,惠子是完全想不到。
“已经定下婚约之类的….”
“不,才没有”
脸颊突然就烫了起来。或许是察觉到了惠子的变化,西田掐掉香烟缓缓地说。
“说起来,他带熟人到这里来,而且还带到自己的房间,这些都还是第一次呢。在战场的时候他就经常说起代官山公寓的事情,我还以为是因为有像你这样的姑娘在等他的关系呢”
“都说了些什么事情呢”
惠子询问道。这些事情俊平完全没有提起过。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家一起照顾住在附近的野猫啊,还有秋天那一排银杏树很漂亮之类的……啊,对了对了”
西田走进了里面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张叠起来的纸。他把边缘有些破破烂烂,还变了色的纸张展开,是一张用铅笔画的素描。平缓的坡道上建着一排草屋。明明是从未见过的场景,但她又觉得是那么的熟悉,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杉冈兵长画的。画的相当好呢。这里头画的是我们驻扎的村子。在一个小岛上面,是个很舒服的地方呢”
西田带着怀念的表情看向远方。或许是因为在回忆的军队时候的事情,他对俊平的突然称呼就变了。
“当时杉冈兵长的表情就像是在眺望自己住的公寓一样,看起来很高兴呢”
建筑物的种类完全不一样,但是地形多少有些相似。惠子虽然以前就知道他手很巧,但是没想到居然连画画都这么厉害。
“居民们大多都逃到山里头去了,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留在那里。养着一条跟牛一样的大白狗,因为狗生病了没办法丢下不管,所以自己也留在了那里。还告诉了我们当地的气候,以及芋头田的位置,我们大家也都挺喜欢那家伙。除了没有像样的食物以外,是个跟乐园一样的地方”
看着这张村庄的素描,惠子察觉到了违和感。这些房子也好,芋头田也好应该都是有主人的,那些人都怎么样了呢。
“那家伙还格外喜欢杉冈兵长。兵长也对他很关照,两人还会一起去照顾那只生病的狗。”
俊平的话确实会这么干。在这个有点代官山公寓影子的地方,还有照顾病狗的少年,大概是让他联想到了照顾生病妹妹的自己吧。
“但是,美军登陆莱特岛之后情况就全变了。敌军开始了大规模空袭,潜伏在山里头的游击队也开始频繁活动了起来。我们也被抽调到相邻的岛上,参加对敌人基地的袭击战。但是在黎明出发的时候,乘坐的小艇被敌人的鱼雷艇击中,全员都落入了海中。
是杉冈兵长他抱着腹部中弹溺水的我游回岛上的…多亏了他,我才捡回了一条命”
西田的声音湿润了。就算是回国之后,也还继续对比自己年轻的俊平用敬语。原来因为俊平是他的救命恩人。
不知何时从楼上下来的俊平,满脸无奈的低头看着那副画。
“你也差不多该把这玩意扔了吧”
“我不会丢的。就算是兵长的命令,只有这一点绝对不会服从”
西田毅然的拒绝了。看样子两人应该已经有过好几次类似交流的经历。
“对我来说这就是一生的回忆。到死的那一天为止我都会好好保存的”
二楼的房间被收拾的很整洁。叠的四四方方的被子和替换的衣服都被堆在房间的角落。地板上被收拾的连一根头发都看不到。感觉就像是误入了旅馆的空房间一样。在屋子中央正坐着的惠子自然的伸展了一下身体。膝前放着装着茶杯的托盘,俊平则是在窗户边单膝跪地地坐了下来。
傍晚的微风吹了进来。从窗户可以看到铁路还有公园一角。让她有一种两人在代官山的公寓共处一室的感觉。
“在惠子眼中,现在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呢?”
突然俊平开口了。从靠在膝盖的左手那里延伸出来了黑色的影子。缺少了两根手指的影子。
“怎么样…”
“跟以前有变化吗”
“没有变化”
他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惠子会这么果断的回答,让他吃了一惊。
“就跟三年前离开的时候一样。什么都没有变”
惠子又语气坚定的重复了一遍。俊平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就仿佛是一尊放在那里的人偶一样。惠子在想,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肯定也是这样一幅表情。
“刚才,西田跟你说了我们驻扎的那个村落的事情吧”
“…嗯”
惠子点了点头
“他跟别的伤员一起,没多久就被转移到了别的据点,所以他不知道那座岛上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而知道那些的人,只剩我一个了。其他人都死了”
惠子只觉得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从两人在电影院再回之后,跟战场有关的事情,惠子一句也没有问。她暗暗地决定,除非俊平自己说出口,否则她什么都不会问。
几年前,从大陆战场回来的年轻男性,突然造访了公寓。他很郑重的保存着惠子小学时候写的那些放进慰问袋的信。就是那些写着白猫小雪事情的信。据那个人说,是这些信慰藉了他的内心,因为反复阅读了这些新,他才能活着回来,所以在回来之后决定第一个造访了这里。
他在楼梯上睡觉的白猫面前,蜷缩着蹲在那里看了很久。而直到最后,他也没说有关战争事情。惠子的直觉告诉她,最好什么都不要问。现在俊平也跟那时候的那个男人有着同样的眼神。
“自从美军登陆莱特岛之后,我们那座岛上的游击队就突然变得难对付了。因为那帮家伙有了美军提供的武器和弹药补给。而我们本身就不多的补给也被彻底切断了,日子变得很艰难。想着等到食物补给到达之前先按兵不动,但是却被他们攻入据点…我们的动向完全被他们掌握了。
我的手指就是那个时候被他们的山刀砍伤了,当时伤口不是很深,但是因为没有办法做相应的处理所以伤口坏死了,我只能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切掉手指再灼烧伤口”
平静的说出了这些,俊平把手举到自己的面前。惠子没有转过视线。
“大家都饿的皮包骨,还被伤病缠身。是村里的那个孩子在尽力照顾我们。但就是那个时候,我们驻扎的岛上美军也登陆了,为了攻打他们的海岸据点,我们集结了残存的兵力。大家都知道,出了村子大概就没有人能回来了。我们就像是见最后一面那样互相道别”
俊平的声音变得低沉,毫无起伏。就像是在说着遥远的,其他星球上的故事一样。
“但是出发前不吃点东西的话,根本就没有办法行军。我为了去寻找食物而出了村子。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那个孩子跟没有见过的本地人在交谈…偷听了一会之后让我吃了一惊。那个男的居然是游击队的,那个孩子根本就是间谍。他装作亲近我们的样子就是为了从我们这里获得情报”
从开着的窗户下面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大概是西田太太回来了。西田似乎说了些什么,从院子里传来了两人的笑声。
“为什么,要作那样事情”
“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似乎是因为日军杀害了他的家人。他想要让我们也尝尝他父亲所遭受过的痛苦。还嘲笑我们是好骗的笨蛋。只要装作稍微受点伤的样子,马上就有人会去同情他”
俊平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了拳头。惠子注意到了他手上的伤痕。
“那之后,我被两个人注意到了,我们之前发生了枪战。游击队的人被我打死,那个孩子逃走了。之后跟听到了枪声赶过来的同伴们一起去追杀他。一整天都在山中猎杀……那个孩子,但是我们没有找到。所以就回到了村子里之后,大家把那只狗杀了。那个当间谍的孩子养着的大狗。在广场的正中央作为那个孩子的替代品被山刀斩杀…那之后,大家理所应当的吃掉了…从那之后,我就变得讨厌吃肉”
俊平在选择合适的语言,惠子当然听的出来。他像这样所说出来的事情,肯定只是他亲身经历的一小部分。
“出发之前,我们把房子都防火烧了。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宣泄怒火而已。因为是草屋,所以火势非常迅猛。望着燃烧起来的村庄,我突然就回忆起了代官山的公寓。或许是因为地形相似吧…感觉就像是把那个日本的自己,给亲手烧掉了一样”
肩膀止不住的颤抖。之前说到代官山公寓掉下了烧夷弹的时候,俊平的脸色突变。应该就是想起了那副场景吧。
“那个孩子,最后怎么样了”
“……是啊”
稍微停顿了一下,俊平这样回答。
“谁知到呢”
听起来他不想再去思考这件事情了。既然俊平他们都逃走了,那么那孩子现在应该回到村子里头了吧。对他来说就像是家人一样的狗也不在了,只剩下被烧成废墟的村庄。
“因为被他骗了我们才会那么惨,那是他应有的报应。那座岛上的人,房子,食物,都是属于我们的东西….一草一木,虽然并不是我们的东西……但,那也不是美国人的东西”
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感觉就像是久违的听到了俊平风格的讽刺。
“那之后,我们被美军追赶,一边战斗……一边忍受着饥饿在山中四处逃窜。同伴们接连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我当然也打到了大量的敌人。但是每天晚上梦到的都是…杀死那只狗,还有烧掉村庄时候的场景。跟美国的战争那个时候已经无所谓了。脑海中就只有杀掉,破坏,烧毁…那个时候的我跟一直以来的我完全不一样。从那之后我就觉得,我肯定变不回来了”
夕阳被俊平的背影挡住了。因为在逆光的位置,惠子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不想见到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妹妹花奈。另一个是你。比谁都要更了解我,也是我最重要的人。花奈倒还好,因为总是在睡觉几乎没什么说话的机会。真正让我害怕的是见到你。无论是去代官山的公寓,还是每天都半途而返,都是因为没有勇气去见你”
不知不觉中俊平站起了身。渐渐暗下来的房间中,那身姿就宛如是漆黑的影子一样。
“惠子的眼中,现在的我是什么样的?”
俊平用几近呢喃的低语,问了同样的问题。
“果然,在我眼里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变呢”
惠子无声的站起身。俊平说惠子是他最重要的人,惠子并不是注意到了他的告白,不如说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本人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吧。他的心中还有重要的人,他还有这样的想法就已经足够了。
“….没有变啊”
他的回答也跟先前一样。
“从很久以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完全没有变过”
惠子打开随身带着的小包,取出一个东西放到了俊平的左手上。是一把陈旧的黄铜钥匙。
“这是俊平家的钥匙….就算不是今天也行。但是,你一定要回代官山来。一定要回来。我,会在那里等着你”
俊平盯着手里的钥匙,许久都没有动。惠子会随身带着这把钥匙,因为她害怕,如果不这样做可能就见不到俊平。但是俊平会注意到她的心情么——最后,俊平用剩下的那三根手指紧紧地握住钥匙。
回到代官山公寓的时候,夜空中已经升起了圆圆的月亮。
三楼惠子家屋里的灯还没有亮起来。父亲说过他会因为工作而晚点回来,母亲也说她要去表妹家里。应该快回来了吧。
上着楼梯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把牛肉罐头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也没有觉得有多遗憾。在吉祥寺车站告别的时候,俊平说了会来见她。这件事情要重要的多。
坐在三楼玄关钱的白猫,回头看了惠子一眼有些不满的叫了一声。像是在对把它关在外面这件事情表达不满。
“我回来了,小雪。不好意思回来晚了”
急急忙忙的在小包中翻找起来。曾经是野猫的小雪,在几年前住进了竹井家。公寓的规章制度彻底变宽松了,很多家里头都开始毫无顾忌的饲养宠物。小雪也就很自然的变成了家族的一员。虽然年龄已经很大了,但还是很有精神的在抓老鼠。
惠子从包里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头。
“…嗯?”
手中的钥匙转不动。试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是自己不小心把钥匙弄弯了么。眼睛凑近仔细看了看,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拿着的这把是杉冈家的钥匙。刚才给俊平的那把才是自己家的钥匙。外观看起来都差不多所以自己弄错了。
没有办法,惠子只能又退回到到楼梯间。看来只能等下次见到俊平的时候再换回来了——不对,应该由我送去给他会比较好。那么首先就要通知他自己把钥匙拿错了这件事情。用快信么,还是用电报。取得联系之后,就要去见他了,想这里惠子的心中有些安耐不住的高兴起来。
惠子蹲在了公寓的门口。在这里的话,只要父母回来就能第一时间见到。身后跟着她的小雪坐到了她身旁。
青绿色的银杏叶在夜风中摇摆。是个舒服的夜晚。只要回到公寓就感到非常安心。这里是惠子出生,长大的家。虽然跟以前比起来变旧了不少,墙壁也有些脏兮兮的。但这里就算经历了世界大战也依旧屹立不倒。
抚摸着猫背的惠子闭上了眼睛。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这件事情由俊平自己决定的。是明天么,下个月么,还是明年呢——早点回来的话会很让人高兴,不过稍微迟一点也没关系。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惠子都会在这里等着他回来。就像这栋公寓一样。
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渐渐变近了。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人。有点像是父亲,又有点像是母亲,也有点像是别的什么人。惠子一动不动的,侧耳倾听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惠子的身旁停住了。
她没闭着眼睛,静静的等待对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