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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五话 夕阳下的笑脸只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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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ma坐在轻型汽车的发动机盖上。

在架见崎中心稍稍偏西北方的街角——这里是平稳之国的领土,东侧面朝PORT,南侧是Bulldogs。可能因为这一带靠近铁路,住宅区里星星点点开着商店,生活感强烈的街道向前延伸。

不,准确来说用过去时更贴切:曾经生活感强烈。不久前的战斗中,到处墙壁倒塌,柏油路被掀起,如今已经没有了生活的气息,更像被弃之不顾的鬼城。实际上,架见崎到处都像鬼城一样,在已经没有居民的城镇里,异乡的人们互相争斗。

子弹蚁站在紧靠Toma的位置。

从她手上的终端里,传出男人的声音。

“我说啊,我带着花束去迎接,晚餐我请客,再买个大号钻戒。你差不多该点头了吧?”

从刚才开始,Toma就在受到蹩脚的劝说。

终端另一头的男人她没见过面,但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而Toma当然也对他有所耳闻。

类人猿。PORT的No.2,尤里最大的对抗势力。

Toma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给PORT打电话,说是要和对方部队的指挥者交涉,实为拖延时间。

在那时,类人猿插了进来,他好像真的打算把Toma拉拢到自己的阵营。

“你不是一心为平稳之国做事的吧?想要什么尽管说。我们比平稳之国对你的评价更高。”

想要的东西。这个问题真蠢。

Toma回答:

“丰裕的人生。”

对于活着,Toma带有贪欲,更准确说是想要带有贪欲。

“那就来我这儿扬名立万啊。”

类人猿发出了算不上文雅的笑声。

“我们是架见崎的霸主,为什么你要在平稳之国那种地方被埋没?要想活得富裕,选我们准没错。”

你错了。完全错了。

从根本上就有误解。

“就算能得到PORT的一切,不,就算能得到这个根本不起眼的架见崎的一切,那又能怎么样?”

这些根本不是关键。Toma不在乎组织的大小。

然而类人猿说:

“不,我们这儿该有的应有尽有。有名誉,有财富,有繁荣,还有颓废。有大群人令人愉快,有大群人令人讨厌。有敌人,有同伴。有从敌方背叛过来的家伙,还有的家伙要背叛到敌人那儿。确实,无论PORT还是架见崎都不起眼。但我们这儿有人生的一切。想想看吧,地球也好,宇宙也好,都没多大不是吗?”

呵,Toma在心里吐出一口气。

一反刚才让人打哈欠的劝诱,这次的邀请挺有魅力。

“地球和宇宙都很大吧?到处都有不知道的事。”

“所以就说啊,那些PORT都有。没人知道隔壁房间的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笑着和自己握手的人心里有什么打算。我们这儿足够作为地球的缩影了。”

或许是这样。

但,PORT没有Toma最想要的东西。

“所谓人生,就是指人类本身。”

Toma说道。

这句话也是来自那部动画,《Water与Biscuit的冒险》。

“类人猿先生。如果只是生存,就只需要吃饭睡觉,但前面加个人字就变成了人生。活着的时候,和什么人相遇,构筑怎样的关系,那就是人生的意义。”

哈,类人猿轻快地笑了。

“有可能。而我们现在就在交谈,今后构筑更牢固的关系不是很好吗?”

“很遗憾,你还不够。”

想得到真正令人雀跃的丰裕人生,区区PORT的No.2并不足够。

Toma说:

“要想拉我入伙,你先把香屋步弄到手再说。”

“香屋?谁啊?”

“刚到架见崎的新人,而且,可以说是这个世界的漏洞。”

在贯穿遥远过去和现代的生物历史中,如果突然发生了促进进化的变异。不,就算过去没有,如果今后将会发生——

或许架见崎一直在寻找名为香屋步的漏洞。

“我(私“わたし”)活着的意义,或许就是证明他的价值。”

话说出口,Toma才意识到第一人称用的是“我(私“わたし”)”,总觉得难为情。对香屋以外的人她一直是用“俺“おれ””。

类人猿又说了些什么,但Toma让子弹蚁挂断了电话。

*

香屋步独自站在寂寥的检票口前。

他试着想象月生每天站在这里的心情,但无法准确理解。那个男人身为架见崎最强的玩家,每天却只是无为度日。

他的模样,让香屋想到树木。看起来简直像景色的大树,但还在呼吸,脚踏实地地活过比人类更长时间。

——那是我的理想吗?

我希望像植物一样安静地生活吗?

那样的生涯也不坏,但和理想有些不同。植物的问题就是无法逃离危险。比如一道闪电落下,森林起火,树木只能任其燃烧。但香屋想从森林逃走。他在电影中看过危险到来时慌忙起飞的鸟群。香屋想做那些胆小的鸟儿。

然后,香屋试着想象这座车站起火的样子。

在燃烧的火焰中,月生会怎么做?总觉得他说不定会继续站在这里。因为是架见崎最强,就算在火里也不会受伤吗?还是说,只是注视着怀表,任凭身体燃烧?

关于月生,香屋并不了解。但。

——至少Toma对月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恐怕是这样。果然还是很在意那个问题的含义:“您找到第零类假象了吗?”

假象。人类理所当然会持有的先入之见。其中的第零类。

正当他专心思考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香屋躲到柱子后。很快,他听到耳熟的声音。

"喂——香屋君,我来了喔?"

是Mono。看来她是一个人。

香屋从柱子后探出头。

“让我好等,比计划晚了五分钟。”

“子弹蚁一直腾不出手,我一直在Water那儿做检索士。”

“要是月生先生气的话,你可要去道歉啊。”

“我才不要,就说是Water的错吧。”

月生离开这座车站后,香屋立刻拜托Mono过来,如果电车来了,就必须联系月生。给其他人的终端发消息是检索士的技能。

“子弹蚁那边顺利吗?”

香屋问道。

按照计划,她会调查莉莉的能力。

“估计顺利。对方好像在她抽取数据的时候强行关掉了终端的电源,但解析完成后应该能知道莉莉的能力。”

“这样啊。”

“手牌在逐渐凑齐。”

这当然可喜可贺,但香屋笑不出来。

“有多少人死了?”

“没有多少伤亡。”

“你是拿什么标准判断的呢?”

“对哦,是什么呢?嗯……就是我印象中的战争吧。”

Mono似乎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有多少人死了?香屋又问了一次。这回她老实地回答:

“Bulldogs十一人。三色猫帝国七人。平稳之国五人。PORT三人。”

总计,二十六人。

现在是六点刚过,战斗开始后只过了三小时出头。仅仅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死了二十六个人,而且本质上还只是平稳与PORT的小摩擦,被牵扯进去的三色猫帝国和Bulldogs出现的死者更多。

——况且,就算数人数也没用吧。

他对什么人感到烦躁。对象不只一人,而是很多。香屋自己毫无疑问是其中的一个。询问死者人数的是香屋。不,从更早之前就开始考虑了。这几天里,香屋和Toma是计算着人命的数量来制定作战计划的。

——不管多少人会死,我都要活下去。

这个念头并非虚言,但心情果然很沉重。

时不时,香屋会搞不懂自己。胆小,讨厌危险,不想冒险,唯一的目标便是活下去。这样的自己,会不会全是演技?本以为自己应该能做到比起任何人更优先自己的命,可光是想象一下不知道名字的人死去,就会如此动摇。

他勉强吐出一口气,排出内心的郁结。

“那,我回Toma那里去了。”

“啊?我怎么办啊?”

“当然是待在这儿了,不然电车来了怎么办。”

“可是我很闲啊,超闲。陪我聊天嘛。”

Mono是个奇妙的少女,就算在战斗中,言行也一如往常。

她继续说着,态度不紧不慢。

“到这个时期,皮肤状态就不太好,是不是因为食物啊?你看,新鲜蔬菜都吃完了,三餐主要是各种零食点心。”

和我又没关系。

“也没什么吧,每次循环身体都会恢复原样。每天只吃零食不是小孩的梦想吗?”

“非要说的话,我更喜欢日式饭菜,真想吃凉豆腐。”

这喜好真够老气。

Mono往柱子上一靠,开始操作终端。那样子完全一副普通学生的模样,就像是为了应酬刷社交软件,很难想象屏幕上显示的其实是战斗厮杀的数据。

“香屋君,你喜欢哪种零食?”

“我想想,就很普通吧,是Lumonde[注]。”

[译注:Bourbon出品的一种巧克力千层酥。]

“这普通吗?”

“很普通吧。Bourbon可是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是世界第一的零食制造商。”

“我更喜欢Calbee,最棒的是薯片。”

“Calbee?没听过啊。”

现在可不能为这种闲聊耽误时间。

按照预想,暂时应该没有哪个组织会行动,至少到月生见到尤里之前。无论哪个组织,都不可能不注意他的动向。

但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预料之外的情况,而大多数事情香屋都没法一个人应对,果然他还是希望待在Toma旁边。

“那我走了,还有,如果战局有变化,你就联系Water。”

香屋摆摆手,不管Mono的反应,径自离开车站。

在他背后,Mono用一如往常的语气说:

“我建议你不要太过信任Water。”

Mono。果然,她让人在意。

香屋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在心里小声说:

——我最大的敌人,永远都是Toma。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两人同样信奉着同一名动画的男主角,大多数时候意气相投,然而在本质的部分怎么也无法互相理解。

但,Mono的忠告并不中肯。

Toma可以信任。作为最大的敌人,可以致以最大限度的信赖。

*

面积占架见崎一半的平稳之国领土,其东北方的山中有座教会。在教会里拥有自己房间的只有五个人:莉莉本人,她的厨师、负责清扫的人、裁缝,还有代言者。

下午六点左右,高路木来到Simon的房间。

屋子很宽敞。陈旧的家具都上了年头,反而别有一番韵味,每件都是好东西。估计原本就是这个房间的东西。说到教会,就给人富裕的印象。

屋子里还没有开灯。太阳开始落山,呜咽般细瘦的光线照进窗子。高路木在猫脚沙发上坐下,对面是Simon。

“你觉得Water怎么样?”

听到simon开口,高路木露出微笑。

“不错。很不错。难怪她能从弱小的公会发展到今天。”

“PORT的进军好像被她只靠第八部队就拦住了。”

“不止如此,还被类人猿看中,受到他特别热情的劝诱。”

Simon摸了摸圆圆的下巴。

“那么,有可能叛变吗?”

“不,没有那个迹象。她对PORT好像没什么兴趣。”

“那么,她是打算在我们这儿功成名就?”

“不好说啊。”

从很早的时候,高路木就对Water产生了兴趣。

她在六个循环前加入平稳之国。当时,组织内对她的意见很大,却又无法不屑一顾。在加入平稳之前,Water手里的公会总点数接近十万P,而平稳还在拼命追赶与PORT之间的差距,不得不对连同公会一起交出所有点数的Water付出丰厚的回报。Water很快就成为圣骑士,因此,出现更多人对她心怀不满。

而高路木,非要说的话从一开始就支持Water。

她的优秀毫无疑问,而且身为平稳之国的No.2,高路木没有理由心怀嫉妒。于是他打算暂时看看情况,如果用得上就把她收为部下。

——问题是,能用到什么程度。

就高路木而言,把她当作左膀右臂也没问题,还考虑过放弃一直以来的No.3,把她放到那个位置上。高路木想看清楚Water到底有没有让自己做到那个地步的价值,可过了六个循环,他仍无法准确推量。

高路木操作着终端说:

“Water非常出众,仅今天一天她就证明了这件事。”

不只是说动月生,在战场上她也很可靠。无论其他方面的战局如何不利,唯独Water在的地方必定能胜利。平稳之国的任何人——就连讨厌她的势力,也不知不觉中对此深信不疑。

Simon反复揉着自己的脸颊。

“那么,就需要给予相应的评价了。”

“你打算继续给她加点数?”

“不。现在应该优先的是Bulldogs,不喂食的话,可能被他们反咬一口。”

“那,给她地位?”

“如果是地位,要给多高?说动月生,还拦住PORT这种功劳应得的地位是什么?”

那还用问。

原本,应对月生是第一部队的任务。在战斗中,权限最高的也是第一部队。而今后的战斗中随时都要提防PORT。

高路木一边的眉毛猛地跳起。

“把我解雇,让她接手第一部队?”

Simon笑了。他笑的时候,脸上的阴影便更加浓郁。

“怎么可能。”

当然了。高路木和Simon,说白了就是命运共同体。

原本,平稳之国是Simon的组织。他把莉莉奉为偶像,却由自己编撰莉莉的意志,不让她发言。平稳之国便是由他的一己之见运作。

从很早的时候,高路木就发现了这一点,却仍然选择继续听从莉莉的指示,也就是继续做Simon的傀儡。这种判断Water恐怕做不到,她的光辉太耀眼了。

“那么。”

高路木说。

“没错。”

Simon回答。

很长时间里,高路木都不清楚Water的价值。但今天,她证明了这一点,高路木也终于确定了自己对她的评价。

——你是个冷静优秀的玩家。本来,肯定是你这样的人适合待在莉莉身边。

而且,完全不适合这个扭曲的组织。

Simon继续说:

“只要影响到我们组织的团结,不管是谁都是敌人。”

“明白了。”

高路木点头,伸手摸了摸左耳,那里戴着一只耳机。

他有种能力,可以在硬币上附加多种特殊的效果。

*

时隔很久,香屋又看到她露出害怕的表情。

于是,他想起了月生的话。

——像是神明,或者说像是怪物。

对香屋而言,这是在说Toma。

Water。Toma。冬间美咲。

她并不完美。

思考问题足够快,但也会在无聊的地方疏忽。Toma实际上温柔,感性,所以虽然看起来冷静,但容易过于信任他人,而且精神上也没有特别坚强。

尽管如此,Toma还是仿佛神明或是怪物。

因为,就算她失败,还是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如果只从感情来说,Toma被世界所爱,天生就和其他人不同。香屋讨厌无法用理论解释的问题,但关于Toma,他承认存在自己无法理解的力量。过去发生的事情已经反复证明她的特殊性。

对Toma而言,成功是笑着达到目的,失败是哭着达到目的。

下午六点四十分。

香屋与Toma再会的地点,在架见崎随处可见的毁坏的街角。虽说是随处可见,不过这里破坏的痕迹是崭新的。旁边有药店,还摆着古风的青蛙人偶,人偶的有眼不见了。

Toma正把终端放在耳边,看来在打电话。主动打电话需要检索士的终端,所以是对方打过来的吧。电话刚好结束,Toma用嘶哑的声音说“好的”,然后把终端放进口袋。

紧接着,两人四目相对。

——是时机的问题。

香屋心想。

如果晚几分钟再会,她就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而是靠自己得出某种答案,并且抹去内心的动摇。但这次,香屋刚好在通话结束时到达。

Toma柔弱地抓住香屋的双肩。

“怎么办啊,步。”

她怯懦地抬起头,看着香屋的脸。

“发生了预想之外的事。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香屋任由Toma抓着自己的肩膀,也朝她的脸看去。

“是和谁打电话?”

“Simon,说是莉莉的意思。”

“说了什么?”

“要和三色猫帝国签订停战协定。”

“嗬,这样啊。”

“因为情况不稳定,就先取消吞并三色猫帝国的打算,想和他们商量到这次战斗结束为止互相停战。”

“你去商量?我倒觉得高路木先生更合适。”

“今天晚上平稳会联络三色猫,问问他们的意思。明天早上,要我去见白猫小姐。”

“有必要特地去见面?”

“如果是电话,会被其他公会窃听。”

“这样啊,不是挺好的。”

“你真的觉得这么简单?”

她抓住肩膀的手上更加用力,看着香屋的眼睛就要哭了。

“还不是很清楚,但这太不自然,让人不舒服,感觉要发生不好的事。”

比起头脑,Toma首先靠感情判断事物,但很快,头脑也会意识到觉得不自然的理由吧。

停战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但为此派出Toma很不自然,因为平稳之国和三色猫帝国的关系并不足以信赖对方。不管口头如何承诺,都不可能完全相信对方,无法解除警惕。

在这种情况派出Toma,对平稳来说风险明显太大。今天,阻止PORT的就是Toma,正因为有Toma的第八部队,才得以和PORT互相按兵不动。如果把她调走,难保不会打破这一平衡。

“告诉我,香屋。”

Toma说。

“我在害怕什么?”

看着她快哭出来的面容,香屋紧紧握住拳头。

他想象架见崎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所有事,在其中找到最糟的一种。以香屋自己的标准,将生命按轻重做出区分。

他答道:

“你害怕的,是白猫小姐。”

其实并不是,Toma真正害怕的是另外的东西。

——看吧。就像神明或是怪物,不是吗?

如果是在战场上,Toma也会下令杀人,然而让她如此害怕,是因为可能出现计划之外的死者。

香屋迅速说:

“给白猫小姐打电话。如果不行的话,随便哪个三色猫帝国的人都行。”

子弹蚁。Toma叫出少女的名字,声音带着穿透力。

她好像在停在路边的轻型汽车里。Toma不等她回答就走向车子。

“给白猫打电话,立刻。”

我知道了。车里传出回应。

Toma再次朝香屋看去。

“怎么回事?”

“你可能被背叛了。”

如果平稳之国没打算和三色猫帝国交涉,如果他们打算为了明知不会成立的停战协定派出Toma,那么这一行动就不是为了应对三色猫帝国或是PORT,而是为了压制Toma。

“我会如何被背叛?”

“最糟的,”

香屋暂时闭上嘴,思考了一下。

真正最糟的,还有其他情况,他说出口的,是其中最好懂的一个。

“最糟的情况,是白猫小姐前往战场。”

车门开了。

“电话打不通,好像是某种干扰。”

是子弹蚁,虽然算不上大喊,但声音也很大了。

“立刻解析。”

Toma大喊着回答。

在她们眼前,香屋摇摇头。

“不,算了。”

这是浪费时间。被人察觉这边的动作很危险。

“但唯独一件事务必拜托你。”

“什么?”

“把我带到莉莉那儿去。”

就算一切都如香屋的预想,他也不知道后面会如何发展。骰子还在翻滚,不知道哪一面朝上。

所以,判断的标准只有一个。

——去凑齐所有需要的牌。

香屋想要的牌有四张。其中之一是月生,那张牌已经打出去了。第二张是莉莉能力的具体内容,这部分由子弹蚁找到,已经到手。第三枚和计划中一样,已经设在战场上。

唯独最后一张还没有到手。必须接下来去创造。

*

月生坐到那张桌前,是在午后七点左右。

架见崎的午后七点,是傍晚的时间。月生被带到高层公寓的顶楼,上面有扇大窗,仿佛截取世界的一幕绘制的画卷,映着晚霞的天空就在眼前。

尤里伸出右手说:

“初次见面,月生先生,希望你能叫我尤里。现在我姑且算是PORT的代表。”

月生伸手握了一下回答:

“我是月生。尤里这个名字,说的是加加林吗?”

尤里·加加林。恐怕是世界最有名的宇航员之一。

“嗬,这都知道。”

尤里说着笑了,月生也随之露出优雅的笑容。

“加加林的公会名字叫PORT,已经算是暗示了。”

PORT——港口。主要的印象是船只,但也有个词叫直升机场(heliport),和尤里这个名字放在一起,让人感到向远方出发的意志。

但尤里摇摇头。

“PORT这个名字不是我起的,老实说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好像是Philosopher of the Round Table的简称。”

“哲学家的圆桌,是吗?”

“在我们这儿,好像是翻译成贤者。贤者的圆桌。哎,一群自称贤者的家伙,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不怎么喜欢PORT吗?”

“有所留恋,仅此而已。”

这话挺无聊吧,尤里说着露出苦笑。

在月生看来,尤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副表情都是演戏。但,他到底在扮演什么?身为PORT的会长应有的模样?月生并不清楚,但他浑身上下似乎只想谈浮于表面的话题。

“那么,月生先生为什么会来找我呢?PORT的人都在关注你,甚至放下眼前的战斗了。有一半是期待我能拉拢你,另一半希望我被你收拾一顿。”

“你自己的希望是哪一个?”

“哪个都不是,只是想邀请你一起吃晚餐,我们这儿有家特别好吃的餐厅。不过,要是喜欢这里展望的风景,让人把饭菜送过来也没问题。”

在架见崎,也只有PORT还存在正常营业的餐厅吧。平稳之国或许也有类似的东西,但非要说的话果然算不上商业设施。

PORT最大的特征,就是货币的概念尚存。这里的货币,就是点数,通过点数的流通进行物品买卖。

“我接受你的邀请,就在这里吃吧。还有,可以麻烦准备我那份的发票吗?”

“让我请客不行吗?”

“如果可以,我想尽量站在对等的立场来谈。”

“对等?你?从架见崎开始的时候就与众不同的月生?”

月生心里有点惊讶。

“你知道架见崎的开始吗?”

“我有个朋友是优秀的检索士,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理论上,检索士能够接触到架见崎的所有情报,更准确来说,是所有运营者不打算隐瞒的情报。

所以,要追查到很久以前的情报是可能的,但一般人不会做这种事。因为对眼前的战斗没帮助,难度又太高。点数、时间和人材缺一不可,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

“月生先生,你是运营者之一吗?”

尤里问道。

看来,他在某种程度上准确地理解了月生的过去。他的想象错了,但错的方向不错。

月生也不打算改变话题。

或者说,其实算是不小心说漏了嘴。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架见崎是在八月呢?”

在月生来看,这个问题只是一点点消遣。但这种消遣的心情其实类似于自杀意愿,就好像站在屋顶危险的边缘享受惊险刺激——明明没打算摔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尤里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他冷淡的本来面目仿佛略见一斑,但又立刻摆出笑脸。

“没有,说起来为什么呢?你知道吗?”

再怎么说,享受刺激也该到此为止了。

“果然晚饭还是承蒙款待吧,可以吗?”

“当然,我很光荣。”

月生在心里思考。

——PORT中优秀的检索士,对我了解到什么程度?

这件事令人很感兴趣。就连月生本人,也不知道运营者把自己的数据开放了多少。

*

午后七点。

在这个夕阳西下的时间,三色猫帝国把根据地转移到了灯塔。

主要的理由,是学校因为之前的战斗毁损得厉害,呆在那里不舒服,但不只是这样,选灯塔作避难所是秋穗的建议。

灯塔在架见崎南侧,面向大海,离平稳之国很远,到Bulldogs和PORT的直线距离上有不参加战斗的公会。对已经疲敝的三色猫帝国来说,是最合适的地方。

今天,三色猫帝国的死者有七名,重伤十名,恢复能力的使用次数不够,有两人还只能躺着。

这应该是很大的损失了,但三色猫帝国的人并没有显得消沉。刚好到了晚饭时间,除了几个放哨的人外,其他人都在吃着杯面闲聊。几小时前一起生活的人死了七个,他们为什么还能保持平静?

秋穗抱着膝盖,坐在灯塔的角落。她手里拿着笔记本,上面杂乱地写着至今考虑的各种东西,但目前这些都派不上用处。

——总之,我知道名字的人没有死。

尽管没法说“太好了”,但至少秋穗产生了类似于安心的心情。

在灯塔里,人们谈论最多的不是战死者,也不是伤者,而是月生的动向。仅仅一人踏入PORT,战局就停滞了,所有人都在琢磨他行动的意图。这样下去,今天能够就此告终吗?

正当她抱着膝盖仰望平稳之国方向的天空,有人朝她搭话。

“你倒是吃啊。”

抬头看去,是矮子和胖子的双人组——Five和此方站在那里。此方拿着杯面递了过来。

“面要泡涨了,要吃就趁好吃的时候,这是对食物的礼仪。”

秋穗不禁笑了。就连这种时候,胖子依然忠于他的形象。

她接过杯面,姑且先掰开一次性筷子,闻到味道,才意识到自己饿了。她用筷子夹起面,哧溜地吸进嘴里。很好吃。明明这是死了七个人后的夜晚。

秋穗注视着腾起的热气。

“今天,死的人你们也认识吧?”

Five也正把筷子伸向杯面,听了这话朝秋穗看了一眼,但视线立刻回到杯面上。

“当然了,都是同一个公会的同伴。”

是的。这还用问。虽说三色猫帝国是中坚,但也只有三十五人左右,差不多是学校里一个班级的人数。他们当然认识每个人,经过一起生活变得亲密,换句话说,就像是家人一样吧。

“对不起。”

“啊?怎么了?”

“问你们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

让他们回答这种无疑很难受的问题。

秋穗心想,我是外人。因为是外人,才会不负责任地受到打击。今天,对眼前发生的战斗,肯定也隐约抱着旁观者的心态。

——如果我也习惯了架见崎,能变得像他们那样吗?

对人的死亡,至少能在表面上克服吗?

这种事,香屋会称其为危险,还会觉得不快吧。无论形式如何,都不该习惯死亡,那就是他的思维方式。

我呢?不知道。或许习惯起来能更好受。真不想考虑这些,而是听任香屋的说法,不负责任地点头或是摇头。

“有几个人在哭。”

Five说道。

“随便看看就有三个人不在,里面还有人失去了恋人。但可能和会长也有关系吧,我们这儿的人都像猫一样,软弱的时候就把自己藏起来。”

这样啊,秋穗答道。

这时,此方开了口。

“你怎么没和电影俱乐部的人待在一起?”

那当然了。

“我还挺喜欢那些人的。”

不,是相当喜欢。

认识他们还不到一个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一起生活。光是这样,秋穗就能知道,对方已经多少把自己看作同伴,而秋穗也同样渐渐把他们看作同伴。

“如果继续变得更喜欢,不是很不舒服吗?”

秋穗笑了。虽然不是很清楚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但大概是笑容,然而很快,她又有些想哭。为了低下头,秋穗吸了口杯面。

Five自言自语似地说:

“离别太难受,所以不想喜欢别人?这和说不想死所以没出生更好有什么区别。”

在他身旁,此方加了一句:

“还真是。这不是相当于说不想把蛋糕吃完,所以一开始没有这块蛋糕更好吗。”

秋穗皱起眉头。

“这是一回事吗?”

两人一同开口:

“是啊。”

“就是说,连小孩都不说这种蠢话。”

是吗?嗯,或许是吧。

——果然,架见崎这个地方让我应付不来。

不是不喜欢,而是应付不来。和香屋不同,我想要生活中不必时时考虑死亡,想要过上连活着都没什么真实感受般的平淡日子。

噢噢——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欢呼。

“找到了,是月生。”

秋穗抬起头,发现人们聚在双筒望远镜前,看来从这里也能看到月生。

“在哪儿啊?”

“你看,那座大楼,再高一点,窗边。”

“那个是月生?”

“是吧,和检索数据一致。”

这反应就像是看着名人一样,不过实际上,月生的确可以说是架见崎最有名的玩家,所有人都关注他的举动。

“换我看。”

一阵声音传来。里面带着倦意,却仍听得清晰。

白猫。看来她也对月生有兴趣。

不知道是谁说了声,按顺序来嘛,于是白猫答道:

“我的话,看看就知道对方大概有多强。”

真的吗?虽然值得怀疑,但三色猫帝国的人似乎痛快地接受了她的说法,老老实实从望远镜前让开。

白猫俯下身子,双眼对准目镜,紧接着。

她的身体被掀飞到天上。

*

高路木有种能力,可以在硬币上附加多种特殊的效果。

准确来说,硬币并不必要。只要尺寸、重量在一定范围内,任何东西都可以进行加工,但硬币又小又容易弄到,于是他经常使用。

能附加的效果有三种。定位、窃听、远程炸弹。只有远程炸弹是“其他”能力,另两种都是普通的“道具”能力。

高路木和Water做了笔交易,把那枚硬币借给了她。Water想要的效果只是窃听器,但高路木额外加了保险,把定位和炸弹的效果也附了上去。

看来Water把那枚硬币放在了海边的灯塔。

——原来如此。

听说那里视野很好,根据战况不同,白猫很可能前往灯塔。而实际上,第十一部队破坏了学校,白猫的下一步的确是前往灯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听他们的对话,就很清楚情况了。

灯塔上,似乎有投币式的双筒望远镜。这真是太棒了,对于隐藏硬币型炸弹而言再合适不过。

终于,白猫靠近那里。

当然,高路木启动了炸弹。

2

一连串的事情,全都是生来第一次。

黑猫笑了。

身体第一次做出理想中的行动;肉体第一次超越意识,靠五感活动;自己第一次比白猫更早做出反应;第一次让白猫吃了一惊。还有,现在。第一次仰视她情绪化的表情。

来架见崎以前,黑猫就对白猫心怀憧憬。

她们曾在同一所道场练习。那是古流柔术的道场,白猫好像没太了解情况就加入了。按她所说,是想为了护身学习柔道,但古流柔术和柔道有些不同之处,比如可以击打。虽然比赛时另当别论,但本质上不存在犯规。打、抛、勒、关节技,无所不用,甚至会学习使用武器。在那里,可以学会更原始的战斗方法。

战斗中的白猫很美。

简直不是生物,甚至不像是物质,而是自然现象。美得像风、雨、闪电。不只是迅速,不只是直觉灵敏,不只是力量强大。她的战斗仿佛完成于并非现实的某处、只存在于概念上的完美圆形。

——真希望有一天,我能变得和她一样。

黑猫是这样想的。

但那可能不是真正的想法,自己可能只是想在近处看着白猫。不,说不定本质甚至不在于白猫,自己只是单纯想被美丽的东西折服。

为什么能对爆炸做出反应,黑猫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感觉从双筒望远镜上传来了微弱的声响,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把白猫撞飞了。在没使用强化的状态下,超越了能力的反应速度。

——啊,果然,我还是喜欢人类的肉体。

愚钝,束手束脚,然而有时却像运转失常一般,展现出难以置信的反应。其实,黑猫想不依赖能力,彻底掌握这一并不便利的未知。或许在最后的最后,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

——不,要说最后还早吧。

“给她恢复,快!”

白猫大叫。

啊,她认真的表情,好漂亮。

但,黑猫知道她更漂亮的姿态。

黑猫想活动右手,却没有反应。对了,爆炸发生在右侧。胳膊似乎还连在身上,不过也不确定。总之她勉强伸出左手,总算抓住终端。

黑猫张开嘴。

本想叫她真正的名字,但又觉得不太对,最后说出口的果然还是“白猫”。怎么还为这种无聊的事发愁啊,有点可笑了。

“别动,闭嘴,不准你死!”

白猫抓住黑猫的双肩,动摇得仿佛少女。

黑猫毫不在意地说:

“是我输了。”

“啊?”

这不高兴的语气真不适合她。黑猫禁不住笑了。

——我已经不想让你再上战场了。

但,还是想再看一次你战斗的模样。

无论哪个愿望都没法实现了吧,所以是黑猫输了。

“白猫。所谓三色猫帝国,就是你本身。所以——”

所以,所以什么呢?黑猫想不出后面的话,意识泛起渐渐模糊,一切都开始从身体里溜走。但,唯独指尖还留下活动的力气。

终端的操作应该很顺利。黑猫相信如此,随后失去了意识。

*

直到停止呼吸的瞬间,她都没有闭上眼睛。

但终端从手中“咚”地掉在地上。

——开什么玩笑。

白猫大喊着,一次又一次摇晃她纤细的肩膀。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你怎么能死?白猫叫着她的名字,咬紧嘴唇,然后,明白黑猫真的不会再醒来,才用手掌合起她的眼睛。黑猫的嘴角在笑,总觉得好荒唐。

白猫仰望天空——为了深吸一口气。

然后,她继续望着仿佛推开晚霞的深蓝色天顶,说道:

“你们听着。”

白猫擦干眼泪。虽然哭着继续说也没什么不好。

“把一切都交出来,一点都不许留,之后就随你们自己找地方发抖,这是命令。”

首先回答的是黑焦。

“白猫。三色猫帝国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公会了。”

白猫朝他瞪去。

“没错,是我和黑猫的公会。但黑猫已经把一切交给我了,无论点数,还是命。所以现在是我一个人的公会。”

终端上正显示出黑猫转让所有点数的消息。她用尽最后力气做的竟是这种事,蠢透了。真是在架见崎浸淫得太久。

黑焦用中指摸了摸眼镜的鼻梁。

“你打算干什么?”

“去胡闹。”

“为了什么?”

“为了我自己。为了让我满足。还需要其他理由吗?”

“牺牲者不只有黑猫,在她前面,有七个人死了。”

“啊是没错,那又怎么了?”

白猫环视四周,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接受所有人的视线,面不改色地说:

“我才不管谁死了。我很难过,不去胡闹就受不了。不平等有什么错?全都听我的,然后我来结束这场愚蠢的战斗。”

“这话不对吧。”

在所有人中,黑焦露出最为尖刻的表情瞪着她。

“最后那句不对,只有最后不对,请收回你的话。你的战斗根本不需要条件。”

没错,曾经一直是这样,直到黑猫提出三权分立为止。

三色猫帝国,曾经就是白猫本身。

“少磨磨唧唧了,赶紧把点数交出来。”

有人笑了出来,不只是一个人。

四处的人们、三色猫帝国的所有队员都笑了。他们互相看看,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太过分了”“真不讲理”“换个说法嘛”“倒是也鼓励鼓励我们啊”“这什么会长”“咦,会长不是黑猫吗?”“那个人也够傻了”“为什么要保护白猫啊”“明明白猫被炸了也不会死吧”“真希望你先考虑考虑公会更需要谁”。

他们抱怨着,一个接一个拿出终端,一脸嫌麻烦,却又笑着操作起来。

虽然也算不上代表成员发言,但黑焦对白猫说:

“请让他们看看三色猫帝国的真本事。”

白猫的点数暴涨。

*

在架见崎,仅有两种情况会发生点数移动。

一种是杀死对方,可以得到对手所持总点数的一半,这时小数点以下向上取整。

另一种是接受点数转让,这时对方拿出的点数会悉数成为自己的东西。

但战斗中的点数转让通常无法提升战斗力,因为只有循环时才能获得新能力,在那之前获得点数就只是点数,不会产生任何价值。

话虽如此,也不是没有例外。

最普遍的例子,就是能力冻结的解除。

如果所持点数少于获得能力的所需点数,部分能力将按获得顺序从后往前依次被限制使用。在架见崎,这被称为能力的冻结。

而重新获得足够点数后,被冻结的能力便立刻恢复正常。

过去,三色猫帝国是只为一个人存在的公会。

那个总是满脸困倦的女性独自战斗、独自胜利。

三色猫帝国会长,白猫。包含被冻结的部分在内,她所持能力的总点数超过十万。

3

秋穗无法理解三色猫帝国。

——黑猫小姐死了。

应该是死了吧。她躺在白猫脚下。

然而,公会的人只有一瞬精神紧张,白猫说完那番莫名其妙的话没过多久,气氛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那并不是快活,而是悲伤,但大家都在笑。他们注视着白猫,无可奈何地笑着。

在所有人视线的中心,白猫说:

“黑焦,会长的位子给你。”

黑焦摇摇头。

“没有必要。如果你死了,三色猫帝国就结束了。”

“这东西碍事啊,我才不想想起你们的脸。”

白猫的声音已经恢复以往的温度,表情也是。除了脸颊上眼泪流过的痕迹,一切都是平常冷淡的白猫。

“我的包袱就给你了。”

这次,黑焦点点头。

白猫操作终端,大概是在转让三色猫帝国的会长。黑焦也拿起终端,说了声“我收到了”。

之后,他们再没有其他对话。

傍晚的时间也快要结束,面朝架见崎八月高高的天空,白猫迈出脚步。

白猫踏着扶手起跳。本以为她的动作就是这样单纯,但看起来却并非如此。

眼前的白猫消失了。抬头看去,夕阳余晖的红光照射下,她白色的身影在遥远的天边闪耀光辉。总觉得静悄悄的,就像在深海中一样。

“好啦,都完事了。”

有什么人说道。

“我们的战斗就到此为止了。”

四处传来类似的声音,人们有半数纷纷走下灯塔,气氛仿佛决战已经结束般轻快。

秋穗靠近黑猫。

有几个人围在她身边,双手合十,其中还有Five。

秋穗正想和他们一样双手合十,却发现此方不见了。

*

从一开始,Toma就没想过一切都能按计划发展。

况且按当初的打算,两人早已预想到会出现被害者。恐怕会死四五十个人吧,这是Toma和香屋的预想。

——黑猫。

Toma与她不熟。

说到三色猫帝国,果然还是白猫给人的印象更强烈,而黑猫更像她优秀的助手。虽然见过几次面,但没和她说过话。

所以对Toma来说,黑猫的死和至今二十六个人的死在感情上没有区别。理所当然觉得难过,理所当然觉得荒唐,总觉得有点烦躁。

但。

“你不是说只是窃听器吗?”

在终端另一头,此方的声音在颤抖。

他本来是Bulldogs的人,但很久以前作为间谍被送进三色猫帝国。Toma让他把硬币形的窃听器放进灯塔,结果就是爆炸杀死了黑猫。

就连Toma,也不知道那枚硬币会爆炸。她和高路木说只要窃听器的功能就行,让他做了这个东西。

“虽然我没资格说这话,可是为什么黑猫小姐死了啊?”

此方这个人不坏。在变动不安的架见崎,他只是想对各处都陪上笑脸,为了在三色猫帝国战败时自己也能活下去,换个说法就是墙头草。Toma并不讨厌这样的人。明明是个间谍,却因为黑猫的死发出哭腔。

——是我犯蠢了(私“わたし”),没能预想到高路木的行动。

“你不会有危险的,我保证。”

Toma单方面告知,不顾对方的反应挂断电话,尽管她明白此方想听的并不是这样的内容。

她说不出更多话。挂断电话后,朝身旁的香屋伸出手。

香屋抓住她的手。那手像小动物般火热。但,他没有开口。

——在这场战斗中,高路木应该会按我说的做。

这是Toma自己的看法,并且告诉香屋不用担心。高路木这个人头脑不错,在面对PORT时,Toma相信他不会为内部的权利争夺妨碍同一组织的人。

但,现在想想看。

——他不准备些保险就怪了。

高路木不可能放弃将那枚硬币做成炸弹并且起爆的权利,至少自己应该提前有所预料。那样,就肯定能想到,如果白猫靠近,他必然会按下开关。

“你早就料到了吗?”

听到Toma的问题,香屋微微皱起眉头。

“只是想过这种可能。但时间来不及为所有可能性都做好准备。”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平稳和PORT的战斗,还牵扯到了三色猫和Bull。规模如此庞大,不可能完全操控一切。

——这是莉莉的意思。去和三色猫帝国商定停战。

Simon发来的联络,是为了陷害Toma。

如果只看表面的情况,Toma想用借来的道具杀白猫,结果黑猫死了。这样一来,想和三色猫帝国停战已近乎不可能。Toma急功近利,连莉莉的意思都敢违背。这就是Simon和高路木写下的剧本。

真是对不起此方。

本以为能和高路木愉快相处,结果被背叛,真是难过。

“我可以稍微哭一会儿吗?”

Toma问道。

可香屋摇头。

“不行,事情还没完全结束。”

但Toma已经流下眼泪,她紧紧握住香屋发烫的手。

——啊,香屋。

有时,他看起来就像怪物。

比如现在缩着身子发抖的时候;比如自己还在为过去懊悔地流泪时,他已经在身边拼命地盯着未来。

“帮帮我,香屋。”

“帮你?怎么帮?”

“不知道,但我不想要这样。”

“我只会为自己努力啊。”

我知道。但是。

“可每次到最后,你还是会帮助我。”

香屋摇摇头。

“不是的。我只是按自己的想法来做,可不知为什么每次你都能得到好处。”

在眼泪模糊的视野中,Toma偷偷朝他的侧脸看去。

那面容既不温柔,也不强大,只是个怯懦软弱的少年。

然而不知为什么,光是他待在身边,就让自己觉得未来还有些希望。

*

——是我的失误。

香屋心想。

Toma是天才。结交同伴,按自己的意愿推进事态发展的天才。她举止随性,总是充满自信,然而却这么容易受伤。此外,总是能得到最好的结果。但有时她的才能太过耀眼,创造同伴的同时也会树敌,让他们因嫉妒失去冷静。

——这就是Toma。她保持这样就好。

如果她在奇怪的地方变得狡猾,就会失去本来压倒性的才能吧。所以偶尔失败一下,遭到背叛而受伤,但整体来看必定是胜者,她保持这样就好。

而选择让她体验何种失败,就是我的任务。

避免无能为力的失败,只留下有办法挽回的失败,便是自己的工作。

但我没能完全做好。恐惧感还不够强,隐约中对并不了解的高路木的理性有所期待。

——竟然想杀死白猫小姐,真是愚蠢。

他根本没看懂情况。

这场战斗的本质,是为PORT创造一个落脚的台阶。除PORT外,所有组织的胜利条件只有一个:思考要怎样才能让PORT收回已经蓄势待发的拳头。

如果白猫真的死了,如果平稳之国真的吞并了三色猫帝国,那就是致命的一步棋。PORT将完全失去停手的理由。无论对于尤里,还是与他对抗的类人猿,目标都会一致对外,变为击败平稳之国。

和PORT有关的战斗中,决不能贪图战果。

必须在他们能够妥协的界限处停手,让战斗以平手告终。要想触及PORT、触及这个任何人都认同的架见崎最强组织的自尊,现在还为时过早。

——白猫小姐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没变成最糟的情况,真是太好了,但同时也很可怕。因为这是对Toma来说最理想的情况。

香屋注视着泪眼婆娑的Toma。

“接下来,要改造平稳之国了。”

她流着眼泪点头。

啊,Toma。

——你果然是特别的。

简直就像唯独Toma被神明宠爱一般,全世界都以她为中心向前发展。

香屋想要让这场战斗以全员平手而告终。

——但,那已经成了奢望。

这场荒唐的战斗,必定会以Toma一个人的胜利告终。

*

耳边只能听到飞速划过的风声,听起来非常悲伤。

白猫想起黑猫的事情。记忆中,她总是一脸为难地皱着眉头,然而临死前,她却笑了。

——那家伙真是个笨蛋。

有什么可满足的?

黑猫有才能。只要修正肉体和意识间仅有的那么一点错位,应该很快就能变得比白猫更强。白猫想培养她那份的才能。虽然并不是特别喜欢战斗,但她喜欢强大的人,所以很期待输给黑猫的那一天。

——所以,要是我能多保护你一下就好了。

然而,黑猫想让白猫远离战场。

一年多一点以前的那次战败便是契机。

那时不只是战败,白猫差点丧命,这么久以来,唯独那一次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仅仅一次败北,三色猫帝国就不再让白猫单打独斗,而是分散点数,由黑猫掌握实权。对那样的三色猫帝国,白猫觉得并不坏,让黑猫保护自己也不错。但。

——啊,果然,还是一个人更轻松。

旁边没有任何人最好。一直都是这样。然而只有黑猫跟在自己身边。

白猫冲过三色猫帝国,踏进Bulldogs的领土。

那里也没有敌人了,放眼望去都是无人的废墟。

但接近平稳之国的边境时,前方便飞来光束。射击。这种攻击毫无意义,对方没有准确捕捉到白猫的位置。

战场上,极少出现超过十万点数的玩家,况且这个水平的玩家在架见崎几乎不存在。除了月生,平稳之国和PORT加起来也只有几个吧。就连那两个组织,派到前线的也都是最多两三万点数的玩家,估计是不想被人抓住弱点一口气把点数抢走吧,不过想想也挺蠢的。

十万点数的玩家,已经偏离了人的领域。

不仅如此,本来白猫的身体能力就强,熟知如何灵活运用身体,通过乘法提升能力的强化非常适合她。

白猫明显是集中提升速度的强化士。通常,人们都说只提升速度的强化士在理论上不成立,因为肉体的强度会跟不上自身的速度。比如花1000P提升速度,就必须同时用那个数字的一半,也就是500P增加强韧度,否则击打物体时,自己的拳头也承受不了;光是全力奔跑,腿上的肌肉就会疼痛,这是常识。

但是,白猫把六成点数分给了速度,强韧是两成,提高五感敏锐的也是两成。尽管如此,她还是能轻松达到最高速度。只要知道如何妥当使用身体,就不会让自己受伤。

在速度上花费超过六万的点数,白猫能够接近音速。如果遇到劣质的手枪,可以轻易超过飞行的子弹,光是奔跑就能化解大多数攻击。没有哪个射击士能射中出膛的子弹。

她并没有特地去打倒敌人,只是手在前进中轻轻碰到了站在沿途的两个人。白猫的拳头比枪弹力道更重,肉被剜下,溅起血沫,但或许是空气形成了薄膜,手没有弄脏。

刚才的射击两三秒后,下一波射击飞了过来。对白猫来说,这段时间足够移动一千米,目的地的教会已经近在眼前。

这一次,射击对白猫多少有了效果。不只是线,而是多道光线编织成网,在白猫面前交错。

——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就算被射中,也不会死,威力看起来不像是能对加了两万P强韧的身体造成致命伤害。直接突破倒没什么不好,但如果衣服坏了也很麻烦,于是她轻轻一跃,跳了过去。

随即,她感到有人朝头顶冲来。

*

高路木在教会接到报告,是仅仅三十秒前的事。

——三色猫帝国,把点数集中到了白猫身上。

很快,白猫有了动作。她在架见崎顺时针绕了个大圈,没过多久便踏入平稳之国的领土。

在那三十秒内,高路木做了三件事。

迅速下令迎战,打开窗户,使用能力。

为了应对白猫这样极端的玩家,平稳之国也准备了一名最强的玩家,那就是高路木。只看点数,高路木已经超过了莉莉。虽然检索、道具和“其他”能力上也用了点数,但光是主要的强化就有十二万P,总点数十六万出头。

“要向三色猫帝国出兵吗?”

有人问道。白猫似乎把会长转让给了黑焦,那么想到去进攻也是正常的。

但高路木摇头否定。

“不。”

好不容易靠月生拖住了PORT,现在可不想刺激他们。而且,手里已经有了必要的牌,过去一时兴起买的破烂如今成了意料之外的奇兵。

在使用了强化的高路木眼里,白猫的身影清晰可见。好快,恐怕超过了高路木,但他觉得不会输。

高路木很有自信。

过去,只有一个人曾赢过白猫,那就是自己。而且为了杀死野猫的手牌已经混进了她的公会。那是把附加了能力的硬币借给Water换来的一张牌。

白猫的确很快,但仅此而已。如果高路木全力防守,她的攻击就不可能有效,而且高路木拥有特别的能力,专门用来对付她这种“单纯是强大”的玩家。

这次恐怕会变成持久战吧,而这对高路木来说是最有利的局面。只要拖住白猫,等待送进三色猫帝国的那张牌翻开。

——这剧本棒极了。

摸了摸单耳的耳机,高路木笑了。

Water无视莉莉的指示,在三色猫帝国引起爆炸。但这一攻击失手,只杀死了黑猫,于是白猫发狂逼近莉莉,而击败白猫的是高路木。这样一来,Water失脚,高路木No.2的地位将坚如磐石。

——要不把Simon也踢下去吧。

如今组织已经发展得如此庞大,要继续暗中做支配者,那个男人还不够格。虽然并不愚蠢,但也很难说优秀,差不多该除掉他了。

高路木一边想着,一边从窗边跳起。看到白猫跳过网状的射击光线,便从她更高处下落,以前空翻的姿势砸下脚后跟。

不愧是白猫,反应很快。

她左臂挡住高路木的脚后跟,然后抽回手臂灵巧地化解力道。但。

——只要碰到了,结果都一样。

很快,一阵破裂声响起,简直像坚硬的物质一般。任谁也无法相信,这是空气急速升温的声音吧。

白猫的手臂开始燃烧。

*

高路木从窗口跳起时,香屋和Toma终于到达教会。

他们打算趁着白猫接近带来的混乱偷偷接近莉莉。

香屋已经问过莉莉房间的位置,之后就只剩下让Toma支开守卫的视线。

“要是被人发现,我可不管会变成什么样啊?”

Toma说道。

当然了。香屋声音颤抖地回答。

“牌已经在手里,肯定能顺利的。”

已经准备好的四张牌之一,只要用在这里,就能有丰厚的收益。

“我(私“わたし”)该怎么办?”

Toma仍然显得不安,但正在逐渐恢复冷静。

“引开莉莉的守卫,之后回到平稳的本部,或者第八部队吧。只要待在PORT有动作时能着手应对的地方就行。”

如果月生离开PORT,平稳之国就几乎陷入僵局。被白猫一个人扰乱的平稳之国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应对PORT,到时候那边更需要Toma的力量。

“不过,只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不久之后Mono应该会联络你,让她把气球放飞。”

香屋对她说过,如果战局有变化就联络Toma。

*

秋穗没有离开灯塔,原因有两个。

一个是电影俱乐部的成员还在。

另一个,是这里最适合观察天空。

正如香屋信中所说,秋穗和Kido再会了,剩下的,只有最后三行。

那时,如果我的思念在空中浮现

只要领会其中的红色

哪怕货币的诅咒,你也一定能将其驱散

货币的诅咒,是说什么呢?秋穗不知道。但,至少天上应该会出现来自香屋的某种信息,秋穗决不能看漏。

——黑猫小姐。

秋穗想起她的事情。

本以为自己会更难过,但实际没那么严重。她甚至觉得,漠然地想象哪个熟人的死亡,会比现在的心情更消沉。

当然,那是自己的错觉吧,其实是因为黑猫的死而吃惊,还没有很好地体会自己真正的感情。恐怕接下来心中开始空出一些余地后,那些空隙便会被悲伤填埋。

但现在,保持没有感情的状态就好。

——我只要完成自己的任务。

所以,秋穗静静地注视天空。

在灯塔的一端,Kido朝黑焦搭话。

“我还没太弄清楚情况,不过现在你是三色猫帝国的会长,没错吧?”

“只是暂时的,不过现在我确实是代理的会长。”

“真是受你们很多照顾啊。”

“我们才是,战斗中得到协助,非常感谢。”

“不,感觉我挺多余的,只要白猫小姐出战,想赢很轻松吧?”

哈哈,黑焦干笑了一声。

“正如你所见,白猫到前线以后,我们的组织性就消失了。”

秋穗听着两人的对话,但视线没有离开空中。所以,她不可能看漏那个圆形的轮廓。

——气球?

不会有错。一个,两个。空中飘起大片气球。

秋穗奔向扶手。

这绝对就是香屋发来的消息。但。

——只要领会其中的红色。

夕阳已经几乎消失在地平线后,飘在天上的气球看起来全都是黑的,看不清颜色。

秋穗眼里渗出眼泪。

——怎么这样啊。

为什么。为什么,看不清?

香屋肯定能预想到这种事吧,怎么不换成更好懂的信息?为什么自己要在这种地方卡住。为什么。明明黑猫死了,为什么自己非要为这种傻乎乎的事眼泪汪汪。

秋穗立刻转过头。

她想拜托Ryama。如果是检索士,说不定能判别傍晚的天上漂浮的气球是什么颜色。

秋穗正想叫他的名字,却没能张开嘴。

黑焦举起双手。

在他面前,Kido正拿着玩具一样的左轮手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焦问道。

Kido空虚地笑了。

“形势太过完美了。”

“你是说,电影俱乐部击败三色猫帝国的形势?”

Kido慢慢摇头。

“不,是我不得不动手的形势,我甚至没法找借口。”

他右手继续举着左轮手枪,左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我被强迫吞下了硬币,太难受了,就在这个位置。好像是带窃听器的远程炸弹。”

秋穗再次朝天空望去。

晚霞即将消失的天上,浮着一片气球。

那轮廓显得莫名寂寞。

*

白猫左臂的燃烧只有一瞬,但伤势很重。估计是连神经都烧坏了吧,患部本身没那么疼,但周围却疼得好像还在燃烧。

她在碎裂的柏油路上落地,瞪着那个男人。平稳之国第一部队会长,高路木。她记得这个人,是个优秀的强化士。

但白猫对他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这人真碍事,不能给我去别的地方吗。

虽然麻烦,不过还是把他处理掉吧。

高路木开了口:

“循环时受的伤会消失,这是架见崎的存在的问题啊。”

说起来,以前白猫有一条腿被他烧了,他说的就是那件事吧。

“让开,碍事。”

“这是我要说的。回你的地盘去,弃猫。”

“我是弃猫吗?”

啊?高路木烦躁地提高音量。

而白猫毫不在意他的态度,在心里思考。

——我是被抛弃了吗?

被谁?当然,是黑猫。她扔下我走了。

不知从哪儿飞来光线,打中右肩,白猫感到疼痛。

高路木笑了。

“什么啊,这不是遍体鳞伤了吗。”

“当然了。”

白猫答道,脸上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

“至少现在让我受点伤吧。”

右肩没太大感觉,但被烧了的左臂很疼。她对那疼痛毫无抗拒,不是指身体,而是感情。黑猫死了,痛苦也是当然的。

高路木歪过头。

“难道说,你想死?”

“怎么说呢,感觉不想啊。”

不过,其实自己也不清楚,说不定其实是想死。感觉来之前把会长交给黑焦也有这个原因。

“我冲出来是想胡闹的,不过也不是特别喜欢战斗。就算破坏什么东西,心情也不会痛快,这我还是知道的。”

“果然你是想死吧。”

“有可能。”

“没错,就是想死。放心吧,我来杀了你。”

干嘛啊,用这么温柔的声音,不是让人想哭吗。

由于刚才命中,平稳方的射击士更加起劲,开始不断攻击。白猫倒是觉得躲不躲都无所谓,她只是凭感觉接近高路木,然后恰好躲开了射击。

“不过,我有点讨厌你。”

“为什么?”

“上次输给你了。”

“你希望再打一次?”

“倒也不是。”

白猫不讨厌败北,因为她喜欢强大的人。不过,如果那时没有输,三色猫帝国可能一直都是白猫一个人的东西。野猫就不用那么努力,今天可能也不会死。

“你觉得能打赢我?”

“谁知道呢。不过想不到怎么输。”

白猫一点一点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我大概很难受吧。

那时白猫喜欢三色猫帝国,有时觉得是自己一个人支撑着公会的一切,感觉绝对不能输。所以才会反复梦到战败的情景。当时果然很害怕比自己强的玩家。

——那个样子,多半不适合我吧。

所以,她才会不再让白猫上战场吧。

——果然黑猫很温柔,我原来这么喜欢她。

而且,正因为这样,那时我才会输给高路木吧。

如今,白猫并不觉得紧张或恐怖,她走近高路木,在他面前停下。是高路木开了口。

“我也不觉得自己会输。”

“这样啊。”

那真是太好了。不知道结果才更有趣。

是高路木先动了手。白猫一扭身子,躲过飞来的左拳。

——我意外是个天才嘛。

白猫看得见对方的下一个动作。

这肯定是错觉吧。只不过是根据过去的经验、对方肌肉或视线的些微动向,瞬间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白猫也不知道自己的大脑如何运转,对她来说,只要知道自己看得见就够了。

高路木摆出标准的拳击架势。左,左,右。拳头有节奏地飞来。左边的两下打脸,最后右边的那一下打肚子。三下都被白猫躲开了。高路木继续紧逼,伸出左手,同时把伸在前面那只脚踏向白猫的右脚。不过当然踩不中,这些都在预料之内。

另一方面,白猫仍没有找到进攻的办法。

高路木,平稳之国的最强玩家,身为强化士拥有莫大的点数。身体非常坚硬,正常的攻击根本伤不到他。过去那次战斗中,被白猫的攻击命中时他仍纹丝不动。此外,他还有很难对付的“其他”能力。

在能力持续期间,他碰到的人会燃烧。按黑焦所说,效果是自动发动,无法回避。射程为零,持续时间也极短,但无法防备,是种被动的攻击。

刚才的效果是在防御高路木的攻击时触发。但本来,对他来说这是一项偏防守的能力吧。让对手没法随便动手,对进攻本身感到犹豫。能力叫做“拒绝握手”,不知是他自己起的名字,还是运营者的审美。

“看吧。”

面对白猫,高路木露出冷笑。

“怎么停了?除了用蛮力打,你就没别的本事了吧?”

没错,就是这样。但白猫没有回答。

她冥思苦想的不是高路木,也不是他的能力,终究只是自己的感情。白猫想破了头,也找不到打这个人的理由。

高路木是平稳之国最强的玩家。

——这次的战斗中,能杀我的也只有这个人了吧。

所以,杀了他很可惜。想到这里,白猫笑了。

——说不定我真的是想死。

然后,她又想到。

如果自身不追求胜利,说不定这次也会输。

*

“有时候呢,就会有意外的发展。”

尤里说道。

菜品被端到了桌上。汉堡,炸薯条,鸡块,可口可乐。除可乐外,其他都完全是现做的。光一个汉堡就能看出花了很大功夫。揉面,烤汉堡面包,把上好的肉打成肉馅,再做出肉饼。咬上一口便肉汁四溢。月生用纸巾擦擦手,朝巨大的挂壁电视看去,上面映着架见崎的情况。

白猫似乎与高路木接触了。两人相对而立,很快开始高速移动。战场是五千米见方的架见崎。这次,成为战斗范围的是其中的三分之二左右。对于双方点数都超过十万的强化士来说,这一范围似乎有些放不开手脚。就像在看国际象棋的快棋对局一样,两人的位置瞬息间不断改变。

“要说战斗力,肯定是平稳之国居上。但能单人对抗白猫的也只有高路木了吧。如果白猫击破高路木,平稳之国说不定会落败。”

尤里拿起一根薯条说道,脸上显得从容。

白猫和高路木都是架见崎屈指可数的高级玩家,但只是打架厉害而已。至少就月生所知,只靠强大的个人无法在架见崎这场游戏中笑到最后。

“月生先生,平稳和三色猫帝国,你觉得哪边会赢?”

“哪边呢,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才有意思。来赌一下吧,不过赔率还是要有差别。”

尤里舔了舔拿薯条时粘在手上的盐,自顾自地说下去。

“赌平稳胜利的话可以提个小要求,要是赌三色猫那边,嗯,就可以提任何一个不危及性命的要求。输了的人要满足对方,你觉得怎么样?”

“要看要求的内容了。”

“首先是我赌平稳的情况。我正愁西装没别的样式呢,希望月生先生能送我一套。”

“没问题,那么,如果你赌三色猫帝国呢?”

“我想要你这个人。可以加入我们吗?”

原来如此。

“你打算赌哪边?”

“当然,是赌猫赢。”

月生摸着下巴发起愁来。感觉再继续下去,给那个少年的好处就太多了。但同时,月生又想按尤里说的赌赌看。这也是因为那个少年。他真的是能让架见崎结束的怪物吗?果然月生也很感兴趣。

“要赌可以,但我有个条件。希望可以重新定一下赔率。”

“要抬高平稳胜利的回报吗?”

“不,想加上平手的选项。”

嗬,尤里低哼一声。

“这个可能性很低啊。想让一场战斗结束,远比开始更难。”

月生笑了。

“我认识一个厉害的情报商。”

“哦?有意思。”

“是个年纪很小的少年,实力还不清楚,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法无视他说的话。”

“这种才能不适合当情报商,该去当欺诈师。”

“的确。”

那个少年说过。

——没有人会死,也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的世界。我想让架见崎变得比现实、比我们来这里之前生活的世界更安全。

简直是不现实的梦话,但经他说出口后却不像谎言。能让梦话显得真挚,果然是欺诈师的才能吧。

尤里点点头。

“我知道了。我赌三色猫帝国胜利,你赌双方平手。”

“是的。如果我输了,就加入PORT。”

“如果你赢了呢?”

“请你们从这场战斗中收手,让大家以平手收场吧。”

尤里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

不过他很快就露出笑脸,举起可乐瓶。

“没问题,月生先生。愿你能成为同伴。”

月生也拿起可乐瓶,碰了一下尤里伸过来的可乐瓶。

“愿架见崎和平,没有战争。”

月生暗自感到事情麻烦了。

要是尤里违背承诺,自己又不能不来抗议。

*

从教会的窗口,也能看到射击的光线。

那些光时近时远,听得到什么坚硬的东西互相撞击,发出声响。

莉莉抱紧兔子布偶,在床上发抖。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肯定是和其他公会发生战斗了。但那些声音和光不会伤到莉莉。在她记忆中,一次也没有过。

——发生什么了?

莉莉问道。其实她没发出声音,也没有可问的人。

这里明明叫平稳之国,为什么在战斗?

连教会内部也听得见慌乱的脚步声,但没人打开莉莉房间的门。又一阵巨响传来,莉莉吓得肩膀一颤。

她想到什么人身边去,可Simon告诉她不能随便离开房间。

——这里明明是我的组织。

为什么这么不自由?为什么没人来救我?明明我这么害怕,怕得发抖,为什么只能独自抱紧一个布偶?

——救救我啊。

莉莉在心里大喊。

——谁来救救我啊。

她明白,只要走下床就行了,只要自己推开门,去找其他人就行了。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会温柔地对待她。

但,莉莉是这个组织的象征。

象征有象征的职责。无论过了几个循环,几十个循环,她始终被这句话束缚,直到现在。或许正因为如此,莉莉才无法踏出自己的第一步。

她又听到了暴力的声响,又看到了破坏的光线,然后继续含着眼泪,在心中大喊:

——救救我啊。

这时,门把手忽然转动了。

莉莉反射性朝那边转过头。心中最先浮现的,是Water。然后才想到,恐怕是Simon吧。他们两个都行。但,开门的是另外的人。

一名怯懦的少年站在门口。

他溜进屋子,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然后在嘴唇前竖起食指转过头来。一连串的动作,让人想到小动物。

他大概是想说别出声吧,但莉莉禁不住开口。

“你是来救我的吗?”

听了这话,少年陷入沉思。

他皱着眉头,一脸认真地开口。

“要看怎么考虑了。”

真是惊呆了。

他大概是在认真回答吧,但和窗外互相厮杀的情况完全不相称。尽管还没闲心感兴趣,莉莉还是松了口气。

“你是谁啊?”

“Water的朋友。”

啊——莉莉不禁发出声音。

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你就是香屋君。”

他好像很惊讶。

“你知道我?”

“当然,你是她的恋人吧?”

“虽然不是恋人,嗯,随便你怎么想了。”

香屋的模样和莉莉想象中不同。以少女的标准来说,Water个子不矮,是个身体苗条的美人。感觉身材好的成熟男性才配得上她。

但遗憾的是,眼前的香屋与此完全相反。个子矮,态度小心翼翼的,好像连莉莉都让他害怕。但他又能在战斗中独自来到这个房间,其实很勇敢吧。

“你不是来救我的吗?”

“非要说的话,是逃过来的,逃到安全的地方。”

“这里,安全吗?”

“既可以说最危险,也可以说最安全。但是,待在其他地方可能不走运死掉,但在这里应该可以靠努力活下去。”

莉莉不是很懂,只是答了声“这样啊”。

香屋靠近床,继续说:

“说不定我能救你。但在那之前,会先伤害你。”

他胆怯地颤抖着,泫然欲泣的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

*

香屋步打算准备四张牌。

第一张——月生已经用了。第二张由子弹蚁找到。第三张已经在三色猫帝国。但最后一张,必须现在来创造。

为此,他亮出手上已有的一张牌。

“莉莉,你的能力名叫‘玩具的王国’,对吧?”

莉莉所持能力的具体内容,就是为控制这名少女准备的牌。

“嗯,是啊。”

“你用这个能力,制作了第十一部队。”

十一部队?她皱起眉头小声重复。看来,本人并不知道这个名字。

“可以告诉我能力的具体效果吗?”

“人偶会保护我。”

“怎么保护?”

“不知道,自己就保护了。”

香屋慢慢摇头。

——无知真可怕。

没有自觉地伤害别人的能力,以及已经接受这件事的情况,很可怕。

子弹蚁拿到的数据大约有七成,解析已经完成,香屋知道能力的概要。

“为物质赋予虚拟人格,令其自主行动。行动原理来自对象物质的过去。”

“哦,总觉得有点复杂呀。”

“这肯定是一项能让人偶尽心尽力爱你的能力。”

原本,人偶没什么感情可言。但以虚构的感情进行演算,为物质赋予人格。给它穿上漂亮的衣服,梳理头发,然后抱紧它。这样,倾注的爱便会如数反映在人偶身上,尽力为莉莉效劳。

“这能力很棒吧?”

莉莉一脸得意。

——没错,确实很棒。

简直是孩子的梦想。但在平稳之国,这一能力就变得近乎噩梦。

脸上的肌肉像生锈一般僵硬,但香屋还是强行摆出笑容。

“在这个国家,人们的阶级由对你的爱决定,你知道为什么吗?”

莉莉似乎真的不知道,她只是“诶?”地轻轻发出疑问。这是何等的纯洁无垢啊。

“人们都说,你有让死者复活的能力。你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传言吗?”

莉莉皱起眉头。

“因为那是真的——”

不听她说完,香屋就继续开口。

“不可能。你的点数几乎都用在‘玩具的王国’上。上一次循环时,你也强化了那个能力,让人偶变得更强。然而你却不清楚自己能力的具体内容。本来这是不可能的。”

在那座公寓见到运营者时,她必然确认过能力,不然怎么可能进行强化。

莉莉瞪着香屋,眼中隐约浮出泪珠。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不是显而易见吗?香屋暗自皱起眉头。这种事,不要让我说出口啊。

“你在欺骗自己。其实你根本没有让人复活的能力。大家拼命创造出爱着你的组织,然后产生爱着你的尸体。你只是操纵死者的身体,让他们就算死也要继续战斗罢了。”

莉莉。

——你只是被利用了。

但,也不能说你没有错。

因为,你有太多机会能意识真相。

*

映着晚霞的天上,漂浮的气球显得莫名寂寥。

那像是到了晚上关门的游乐园,像是玩乐一天后的归途。

忽然理解到香屋消息的含义,秋穗栞笑了。

——这算什么啊,像个笨蛋。

不,他就是个笨蛋。一起相处这么多年,却对我一点都不了解,真是火大。

但,这点秋穗也一样吧。

香屋肯定会准备秋穗完全想不到的一步棋,只要成功解读,一切问题都会像魔法一样迎刃而解。秋穗本以为会是这样,结果完全想错了。

在灯塔一端,Kido仍用左轮手枪对准黑焦。

他的声音似乎又哭又笑。

“如果我不开枪,电影俱乐部就要完了。”

这种情况,任谁也没有心理准备。不止三色猫帝国,连电影俱乐部的成员都愣住了。但对秋穗而言,情况已经了然于心。

与那一天偷走Biscuit的小偷目的相同

你临摹的光,必将与你再会

小学三年级时,偷走徽章的犯人不动声色地和同班同学一起行动。

把那个犯人换成Kido,接下来的行动便多少能够预想。按现在的情况来看,不难想到他受到了平稳之国的威胁。虽然也有被洗脑的可能,但现在来看似乎不是,那么还算好。

香屋的信中提到货币的诅咒,那是指肚子里的炸弹吧。据Kido所说,那东西也有窃听器的功能。情况大体搞清楚了。

黑焦答道:

“被你杀了也没什么,但希望能再稍等一下。”

Kido显得不解。

“要等什么?”

“等待白猫小姐的胜利。那个人并不适合无聊的败北。”

如果黑焦死了,三色猫帝国就会灭亡。

失去所属公会后,白猫将立刻无法使用能力。

Kido摇摇头。

“就算白猫胜过高路木,结果也没有变化。她会在无法使用能力的状态下被丢在平稳之国腹地。”

“没有关系。”

黑焦笑了。

“只要白猫保持美丽就好了,我和黑猫都这么想。强大到可怕,美丽到残酷。只要这样,就算她死了也没关系。”

秋穗皱起眉头。

——三色猫帝国疯了。

或者说,整个架见崎都疯了。

香屋就是在与这种东西战斗,对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仰不停咒骂——少放屁了,给我活下去。黑焦面对枪口仍然想着白猫露出笑容,那样的姿态决不能肯定。

秋穗从手上拿着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今天一整天,她一直在思考,这种程度的情况早有预料。

她靠近一脸茫然盯着Kido的Ryama,把那页纸递给他。

——Kido先生打算死。

因为,那是偷走Biscuit的小偷。

他装作和其他人一起行动,背地里悄悄扔下了Biscuit的徽章。Kido也一样,他打算扔下肚子里的炸弹,抹去自己的罪过。

这么一想,现状就一目了然。

Kido打算只牺牲自己来保护电影俱乐部。滔滔不绝地说出炸弹的事,是为了给黑焦解释情况,为了在自己死后,三色猫帝国与电影俱乐部的交涉能够顺利进行。

所以,灯塔这个位置对Kido来说应该很方便,只要越过扶手跳下去就好了。Kido没有攻击黑焦,选择自己去死,那么电影俱乐部在三色猫帝国受到的对待应该不会太差。

——这种事,就连我都知道。

虽然没法筛选出唯一的结果,至少能想到会有这种可能。所以,她才会建议三色猫帝国选灯塔做避难所。而Kido没有离开灯塔,于是秋穗也留了下来。

——就算是我,也能完全处理好。

这种时候该怎么做,秋穗早就考虑过,但她没打算实际行动。因为她信赖香屋,以为他会告诉自己更好的办法。

——然而,那个蠢货。

秋穗心烦地拿起笔,潦草地写给Ryama看。

强化士,接住Kido先生,跳海。

看来Ryama准确地理解了她的意思,他朝电影俱乐部的一名强化士大原靠近。

——那个蠢货。

秋穗在心里反复咒骂香屋。

以前,香屋和Toma常因各种各样的事情较量,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事,但对他们而言却很重要。秋穗想做个旁观者,却总是被两人拖下水。

两人都会想办法收买秋穗。如果是送东西,每人最多用三百日元,那就是当时的规则。

还有,在他们很小的时候。

香屋第一次收买秋穗时用的东西,是红色的气球。

*

在旁人看来,白猫和高路木的战斗就像两个未知的飞行物体一同愉快地破坏架见崎。

两人急速变换位置,在柏油路、房顶、墙壁、电线杆、信号灯或招牌上落脚,然后踢开。高路木落脚的地方留下巨大的龟裂,至于白猫则没那么严重。虽然程度有别,但都对架见崎造成破坏。

白猫仍在迷茫。

——我想赢吗?不会输吗?

老实说,怎样都好。但身体很灵活,感觉不会被高路木的拳头打中。况且,他的拳头也不像是要杀了自己,这是在等待自己反击时发动“拒绝握手”吗?

——要变成持久战了啊。

白猫事不关己地想到。

不过,如果战斗拖长,多少会变得麻烦。

但意外的是,战斗突兀地结束了。

攻击反复落空,高路木也显得不耐烦,他从白猫面前跳着后退,而白猫没有追击。紧接着。

在白猫的眼中,清楚地看到高路木在空中点击终端屏幕。

随后。

白猫的脚下爆炸了。

*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莉莉反复摇头。

“你一直在欺骗自己。”

香屋的声音听起来莫名温柔。

“我也觉得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根据情况,那么做也是为了生存。但,现在的情况果然是错的。”

他的声音很温柔,却又很悲伤。

莉莉拼命抱紧兔子布偶。不是的,她继续在心里重复着闭上眼,但仍听得到香屋的声音。

“因为,你是这个组织的领导者。”

我,是真的。

“因为,为了对你的信仰,这个组织在进行厮杀。”

是真的,不想让任何人死去。

“就算不是罪行、不是过错,就算你还是个孩子,无论有什么理由,果然还是不能对厮杀视而不见。”

所以,我才会拥有不再需要人类去战斗的能力,以及让人起死复活的能力。

“莉莉。允许Water救活我的温柔的莉莉。如果你真的不希望任何人死,差不多是时候——”

我没有错。

“是时候从梦里醒来了。”

听到开门声,莉莉睁开眼睛。

站在门口的,是Simon。他瞪着香屋。

“你是什么人?”

香屋害怕地后退,他不回答Simon的问题,自顾自地说:

“莉莉,这个人在操纵你,按自己的想法擅自改造组织,无论敌人还是同伴,说杀就杀。”

“我问你是什么人!”

Simon大声吼道。

“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圣女的屋子!是平稳之国、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圣的地方,赶快滚出去!”

随你怎么说。

莉莉盯着Simon。

“把终端给我。”

只要看了终端,一切都会一清二楚。香屋的话是谎言,还是真实。莉莉拥有让人复活的能力,还是没有。

Simon皱起眉头。

“可是——”

“别说了,快点。”

Simon微微低下头。

“明白了。我会来也是因为这个,希望莉莉再用一次能力。有若干三色猫帝国的人打进了平稳之国。”

仔细一看,他的确拿着银色的盆,莉莉的终端放在上面,被白布包着。她粗暴地抓过终端。

莉莉有两项“其他”能力。

一项是“玩具的王国”。

而另一项,终端上显示的名字叫做“忘却”。

*

秋穗仍在心烦。

原因不是Kido的行动,也不是电影俱乐部或三色猫帝国的未来。

如今她明白了,令香屋感到不安的完全是另一件事。

——那个蠢货,在考虑我背叛电影俱乐部的可能。

他怀疑我会把一切抛到脑后,不管什么大规模的战斗,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想到这里,秋穗也觉得自己确实可能产生这种想法。逃离架见崎愚蠢的战斗,独自藏起来。秋穗几乎没有战斗力,应该没人会在意她,这是最安全的办法。

但按香屋的计划,解决Kido那个问题是秋穗的任务吧。只要提示Kido背叛的可能性,剩下什么都不用做,交给秋穗就都能解决,问题只在于秋穗逃走的情况。

所以,他朝天上放飞了气球。

香屋最后的消息仅此而已:“站在我这边。”开什么玩笑。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别的打算。

——在他眼里,我还真不值钱。

你以为这点东西就能收买我?别逗了。

秋穗为气球发出欢呼,是在小学,而且是很低年纪时的事了。不,就算那时她也没有把高兴表现在脸上。当时秋穗是个冷淡的小学生,真的。

然而,唯独香屋注意到秋穗喜欢的东西。

然后,漂亮地拿气球收买了秋穗。

——那件事你还记得啊。

这个笨蛋。明明是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秋穗粗暴地在笔记本上写字,然后靠近藤永给她看。——如果Kido先生想把会长转让给你,绝对不能接受。

那么做,可能被平稳之国发现Kido的背叛。不能让他们按下起爆按钮。

秋穗转向Ryama,便看到他用右手比划出一个小型的OK。大原不见了,估计是已经到了灯塔下。

Kido仍在拖着黑焦说个不停。

“要是以另一种方式认识,说不定我们能成为朋友吧。我对三色猫帝国是很尊敬的。”

秋穗在笔记本上写下大字,朝Kido举了起来。

赶快跳。

看了那句话,Kido噗嗤一声笑了。

真是的,要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都是我相信的香屋的错。

她想到了Biscuit,那个动画的女主角。

秋穗很理解她的心情。果然不被喜欢的人理解很难过,此外,被那个人拜托,好开心。

*

爆炸没有发生。

Kido在空中被大原接住,顺势掉进海里。

秋穗让三色猫帝国逃亡时选灯塔做目的地,原因有三个。

第一个是天空看得很清楚。

第二个是Kido能选择安全的方法自杀。

而第三个,眼前广阔的大海不是三色猫帝国的领土——换句话,脱离了战斗的范围。

只要离开战斗范围,能力就不会发挥效果。

只要浮在海面上,Kido体内的硬币就不会爆炸。

*

白猫的脚下爆炸了。

身体被炸飞。在空中,她明白了。

——原来是你啊。

杀了黑猫的,就是这个家伙。

想到这里,她也没有泛起怒火。死了的人就是死了,不管把杀了她的人怎么样,也无法改变死亡的事实。话虽如此,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

——要是连我也被这个家伙杀了,那可真讨厌。

死倒没什么,但这家伙很讨厌。

爆炸似乎发生在身体稍稍偏右的位置,由于冲击,右脚几乎没有感觉了。还没有感觉到疼痛。

白猫在空中扭动身体,用双脚加一只手在柏油路上着地,活像一只猫。她用没有感觉的右脚起跳,第二步是左脚加速。

高路木正面朝这边,但白猫什么未来也看不到,他的身体没有反应。速度过快的世界看起来反而像是慢动作,除白猫外的一切都静止了。

——我找到揍你的理由了。

我决定了,要杀了你。

自己的身体是如何行动的,白猫也不清楚。

不过估计是挠的吧,高路木的脖子喷出血来。速度转化为威力,超过他身体的强度。与此同时,白猫的右手燃烧起来。

要如何应对他的能力——“拒绝握手”,根本就难不倒白猫。一击致命就行了,剩下的只需下定废掉一只手的决心。

右手的火焰立刻消失了,不过食指和中指已经完全碳化变黑。白猫虽然不在乎,但骨头好像也断了,形状扭曲。

——这伤,到循环之前估计没法恢复吧。

在她思考时,高路木缓缓转过了脸。

“Kido,还没好吗?”

那就是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你给我闭嘴——白猫在心里默念,然后背对他转过身去。

*

高路木败给了白猫。

在平稳之国本部,Toma收到了这条消息。

她禁不住颤抖,恐惧得差点笑出来。

其中不止是因为白猫纯粹的强大,另一个原因,是高路木被诅咒了。

——Kido。

对高路木来说,起初他应该只是一时兴起买的彩票。

为了借来附加能力效果的硬币,Toma交出了Kido。高路木肯定没有期待太多,觉得多少能给三色猫帝国添点乱子就够了。

但,仅仅几个小时之间,Kido的价值水涨船高。

经过与黑猫并肩战斗,他赢得了三色猫帝国的信任,接近三色猫帝国的会长白猫也不会被怀疑,再加上黑猫死了。

白猫独自聚起三色猫帝国的所有点数,把会长的位子让给黑焦,走上了战场。

这样一来,在那座灯塔里就没有人能与Kido抗衡,想解决黑焦本该毫不费力。

只看表面情况,这是场百分之百获胜的战斗。只要杀死成为会长的黑焦,三色猫帝国便会毁灭,白猫的能力也会消失。

高路木肯定对此深信不疑。就快好了,就快好了。与白猫战斗时,他恐怕一直在期待那个瞬间,觉得只要拖延时间就够了。于是,高路木一直在等着天上掉馅饼般的胜利,到死也没有从美梦中醒来。

他的做法本来没有问题,要说败笔,就在于没有把值得信任的部下送到黑焦那边。高路木被诅咒了。

——步。

Kido也是他准备的四张牌之一。

让高路木和平稳之国带着期待的眼光,达到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但必然会被秋穗阻止。香屋步准备的,就是这样的一张牌。

——这哪里是正常人的手段。

Toma根本想不到,还可以这样战斗。

香屋准备了一张表面强大无比、其实没有任何价值的牌,悄悄将其混进平稳之国的手牌中。如果没有这张牌,白猫和高路木的战斗结果恐怕将完全不同。

如果没有Kido,高路木肯定要向几乎是一副空壳的三色猫帝国派出自己的手下,黑焦也活不到现在。尽管会刺激到PORT,但仍不失为有效的选择。

听到高路木的死亡,平稳之国本部一片死寂。

想必,在场的所有人,到最后都不会意识到自己被如何欺诈、如何被人使唤。就连高路木和Kido也不例外。

4

莉莉慢慢地看完终端上罗列的简短文字。

忘却。

——使用者会失去过去十二个小时的记忆。

这就完了?没有别的?

——只是忘记?我在欺骗自己?

这种事,明明没有任何证据。

Simon在一旁开口:

“来吧,请使用能力。”

他露出寂寞的微笑。

“请忘记一切,变回纯真无暇的圣女,那就是你的职责。你明白的吧?因为每次循环都是这么做的。”

每次循环,莉莉都会失去记忆。

但她没有觉得奇怪,因为Simon告诉她循环就是这样,不知不觉间半天就过去了。准确说,是不知不觉间,就又到了八月一日。

“我用了这个?”

“是的。”

“为什么?”

“因为循环时,你会回忆起自己的能力。”

“可是,这——”

Simon慢慢摇头。

“架见崎是个残酷的地方,所以,才需要救赎。”

他的声音,比以前听过的任何一次都真挚。

“我想要对你心怀信仰,希望你能做个正确的信仰对象。在架见崎,每个人都在承受痛苦,就算是欺瞒,大家也希望能有什么值得相信。平稳之国能够发展到今天,不是靠广阔的领土,也不是靠巨额的点数。光是一无所知、纯真无暇的你在这里,就是我们的救赎。”

他说着,慢慢双膝跪地,把头放得比莉莉还低。那双眼里满是泪水。

“莉莉,平稳之国的确是靠欺瞒才有今天,我连你也欺骗了。但请你理解,在战场上,信仰是必要的。”

他仿佛祈祷——不,这不是比喻,而是真的为祈祷而双手合十。

“现在,白猫正向这里逼近,她是三色猫帝国的人。那是个威胁。因为三色猫帝国也是个有信仰的组织。有个名叫黑猫的女人,为了庇护白猫死了,然后把一切都交给白猫。真是太美好了,充满力量,令人感动。正是爱、是信仰的力量,才会让白猫如此令人恐惧,又如此美丽。正因为心怀对她的信仰,三色猫帝国才能露出笑容。但是莉莉,不必害怕集所有信仰于一身的白猫,因为你身上已经培养出同样、不,是比她更强大的信仰。”

Simon仰视着莉莉,面容显得扭曲。

“对你心怀信仰死去的人们都很安详。他们比任何其他组织的人战斗得更勇敢,带着对你的信仰死去了。所以那些人偶们会继续为你战斗,无论有多少谎言,多少欺瞒,至少你给予的平稳是真实的。对你的爱将我们从战斗的痛苦中救赎,为我们带来了笑容。”

听了他的话,莉莉无法回应。

总觉得Simon说得有道理。因为知道真相是如此痛苦,就算是谎言、就算被欺骗,还是安逸的生活更好过。

看着莉莉,Simon继续开口。

“莉莉。莉莉。来吧,把一切都忘记。”

呼唤她名字的声音着实悲伤而真挚,总觉得这是他第一次在向莉莉本人倾述。

“拜托你了,莉莉。为了我们,请变回以往的模样。”

所以,看着手中终端上显示的“忘却”,她不由得想要按下去。

想要忘记一切,变回以往的模样。保持纯真,保持无知,继续做这个组织的信仰。

然而,她听到了有力的反驳。

“一派胡言。”

是香屋步,他正瞪着这边。

*

香屋讨厌架见崎。

讨厌这个以互相厮杀为前提的地方。

唯独现在,让他发抖的不是恐惧,而是烦躁。他用力握紧拳头。

“一派胡言。”

无论Simon的话,还是架见崎的一切,都太荒唐了。

“死了的人很安详?别放屁了。少把勇敢战斗说得像好事一样。想想吧,想想今天所有死在战场的人,他们哪里得到救赎了?要是所有人都是正常的生物,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

香屋不知道白猫和黑猫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没有看到。

但Simon所说的应该是事实吧,为了庇护白猫,黑猫死了。那件事成为导火线,白猫聚集点数,如今攻进平稳之国。

——少把这种事说得像对的一样。

蠢货。无论为了他人舍命的黑猫、为此大闹的白猫、还是觉得这种事美好的家伙,全都是蠢货。

香屋怒上心头,眼里渗出泪水。

“想清楚啊,这这很简单吧!”

香屋大喊着,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无论什么时候,死都是最差劲的吧!”

稍微动动脑子不好吗,心里有点数吧。

香屋不知道白猫有多强,不知道她的同伴有多信任她。也不知道平稳之国的人们从莉莉身上得到多少救赎,有多爱莉莉。

但,战场上的笑容绝对是错觉。

是光线不足。西沉的夕阳打下影子,偶尔让人错以为那是笑容,仅此而已。等第二天早上好好看看吧。在充足的阳光下,抛开伤感和成见,不要欺骗自己,好好看清楚。死了的也好,杀了人的也好,被留下的也好,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因厮杀露出笑容。那种平淡无奇,没有刺激的日子中不经意浮现的美好表情,怎么可能出现在厮杀过后的脸上。

“既然自称平稳之国,就想明白点啊!”

既然作为普通的生物出生,作为生物活下去,就想明白点吧。

“人的死亡是丑陋的,不准擅自美化。”

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

不管在架见崎多么痛苦,多么悲伤。

理所当然的事情,就该视为理所当然来接受。

“你闭嘴!”

Simon大吼。

他看着香屋的眼里甚至带着杀意。

我就是要说,香屋打算把话顶回去,但没等他开口,莉莉动了。

她已经从床上站了起来,一只手伸向侧面打断Simon,朝香屋瞪去。

“那,我能怎么做?”

不是身为圣女,也不是身为庞大组织的领导者。

那声音的主人,只是名年幼的少女。

“你是让我说出实话?在大家面前低头道歉,说我其实没有让人复活的能力?但如果那么做,结果肯定更糟。或许我果然应该继续说谎。”

香屋叹了口气。

真是的,傻透了。

“没必要继续说谎吧?”

香屋冷静下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莉莉该做的事情很简单。

“只要你真的获得能让人复活的能力就行了。”

如果问题在于说谎,那么只需要让谎言不再是谎言。

*

白猫前往教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只是隐约想起,在灯塔,自己好像和公会的成员们说要结束这场战斗。

处理掉平稳之国以后,回三色猫帝国睡一段时间吧。虽然学校被弄得不像样,但在周围的民宅找一找应该还有能睡觉的床。

身上的伤不轻,左臂勉强还能动,但几乎没感觉了。右手食指和中指还连在手掌上,真是神奇。右腿的状态不是很清楚,活动起来没太大问题,骨头和筋应该还连着。被射击击中的右肩也就是被打的感觉,姑且没问题。

虽然因为伤势和疼痛没法提高速度,但相对地五感很敏锐,周围人的动作和说话声一清二楚。白猫在其中找到莉莉的动静,虽然她没听过莉莉的声音,但能在教会里的少女也没有别人了吧。

正当她蜷起身子,打算冲进莉莉所在的房间时,皮肤察觉到有人攻击。

——射击。

对方本事不错。白猫扭动身体,光束从侧腹擦过,还挺疼的。

抬头一看,发现屋顶有人影。那人戴着牛仔帽,是个少年模样的少女。

Water。

白猫踏过窗框,起跳。落在房顶后,她开口问:

“你想死吗?”

Water露出寂寞的笑容,在嘴前竖起食指。

“嗯,不过,要帮我保密啊。”

——那样的话,就是两个想死的人互相厮杀了。

这也够蠢的了,白猫想着,微微翘起嘴角。

*

Toma不是很擅长强化,原因是她不喜欢战斗。

要灵活带领小队,是射击更合适,而且Water是曾做过治安官的枪手,所以她对习得强化提不起劲。尽管如此,为了自卫还是需要掌握到一定程度,于是给强化能力适当分了些点数。

朝白猫射击时,她多少做好了丧命的心理准备。正常比起来,战斗能力是云泥之差,几秒后自己就会变成肉泥吧。但意外的是,白猫冲她开了口。

“你想死吗?”

Toma不由得笑了。

——我可是相当禁不起打击的。

虽然也就是香屋和秋穗才知道,但Toma很容易消沉。

她心里仍放不下此方说过的话。黑猫的死责任在Toma,而此方是帮凶。不甘心啊,太难过了。

Toma在嘴前竖起食指。

“嗯,不过,要帮我保密啊。”

她一直憧憬Water。

憧憬那个反复强调要活下去的动画男主角。

或许,这是因为Toma自身没有太大的生存欲望吧,她想愉快地活着,什么时候死都没关系。正因为这样,她才会被Water的话所吸引——被Water,还有香屋的话。

——比起我,香屋更适合Water这个名字。

但正因为如此,这个名字对Toma而言才是必要的。用傻乎乎的穿扮伪装自己,甚至连第一人称都换成我(俺“おれ”)。Toma想成为不同于冬间美咲的什么人。

这件事她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特别是香屋,绝对不想告诉他。

白猫似乎为难了一会儿——话虽如此,也只过了两三秒,然后靠近Toma,大概是在心中得到答案了吧。

“好啊,那我杀了你。”

那是何等悦耳温柔的声音。

——不过。

虽然受到的打击让她几乎想死了,但不能死。

因为香屋就在那里。自己像憧憬Water一样憧憬的他出现在这个悲惨的架见崎,未来便有了希望,明天也让她有所期待。

在那部动画里,Water反复说过“活下去”。

——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也在作品中反复被人提起。

每次,Water都会用同样的话回答。

——连这都还不知道,怎么能死。

对Toma而言,活着的意义仅有一个。

对明天感到期待。所以,如今她再也不会去死。

Toma和白猫的战斗在一瞬间结束,就像枪手的快射一样。

还来不及Toma点击终端,白猫的肘部就插进了她的胸口。

*

头顶落下巨响。

接着是瓦砾,再接着是人体。

香屋一眼就明白,躺在地上的人是Toma,嘴里还流着血。最后,是白猫,她极其安静地在铺了绒毯的地上落下。

但,香屋顾不上白猫。

——Toma。

心里咯噔一声。

Toma,你没事吧?香屋毫无根据地确信她不可能死,但看到流着血倒下的Toma,内心受到的冲击无法靠理性平复。

“你就是莉莉?”

白猫说道。

莉莉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在发抖。少女的小手紧紧攥住终端。

——我在干什么啊。

已经一步一步积累,制定让很多人死去的作战计划。为了让这场战斗以平局告终,不停准备到现在。

香屋想要的牌共有四张。

第一张是月生。为了阻止PORT,只能拜托他。

第二张是子弹蚁破解的莉莉的能力。这张牌阻止了第十一部队的前进,成为说服莉莉的武器。

第三张是Kido。一眼看去强大无比,但实际上没有任何价值。靠这张牌,香屋牵制了平稳之国和高路木的动向。

唯独第四张,至今还没有到手。

阻止白猫的牌。直到把平稳之国逼到这个地步才会出现,是对所有生物都能起效的万能牌。

而这张牌,已经来到触手可及的位置,香屋的理性正确理解到现在该做什么。但Toma的模样让他恐惧、悲伤、发不出声音。

白猫朝莉莉踏出一步。

尽管如此,香屋仍没有开口。莉莉,Simon,当然也包括Toma在内,全都一动不动。

唯独一直被莉莉抱在怀里的兔子布偶例外。

它挡在白猫面前,果敢地朝白猫她冲去。

香屋在心中皱起眉头。

——莉莉真的很疼爱那个布偶啊。

玩具的王国。这能力真的很棒。

从那个沉默不语、没有表情的布偶身上,的确能感受到它对莉莉的爱。

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悲伤。明明只是个布偶,脑袋轻易被踢飞,棉花撒得满地,那模样真的令人悲伤。不能美化这一情景,不能因伤感而感动。因为哪怕是平凡无奇的布偶,也是被莉莉抱在怀里时更漂亮。

香屋感到脑子里的高温倏地冷却了。

嘴上自然地动了起来。

“黑猫小姐会复活。”

这时,白猫第一次朝香屋看去。

那的确是张漂亮的脸孔。如果白猫是离家不远的咖啡馆或书店店员,说不定一眼就会被她迷住。真想以那样的形式与她相遇。

香屋说:

“你知道平稳之国的传言吗?会长有能让人复活的能力。”

闻此,白猫微微翘起嘴角,似乎有了兴趣。

“原来如此。那我找到杀莉莉的理由了。”

每种“其他”能力在架见崎只能存在一份。无法再获得同样、或是运营者认为类似的能力。但就算复活死者的能力已经被莉莉获得,也可以杀了她,然后再由白猫获得同样的能力。

但香屋摇摇头。

“不,拖到下个循环很危险。”

“怎么回事?”

“要获得新的能力,必须等待循环。但循环时,死者会连同肉体一起消失。到那时候,可能得到复活能力也没有意义了。还是选择更可靠的方法吧。”

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在谈人命,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白猫似乎姑且接受了他的说法。

“你想说可以复活黑猫,但要放过莉莉吗?”

“是的,顺便也请放过我。”

“那倒无所谓。”

白猫毫不犹豫地说道。

香屋是死是活,白猫根本不在乎吧,感觉她连攻陷平稳之国的欲望都不是很强。

但她的表情有了少许变化,比刚才更柔和,似乎带了点困倦。对她来说,黑猫复活的可能性似乎相当有魅力。

香屋禁不住松了口气。

“那就成交了,对吧。”

“没错,但要立刻给我把黑猫复活。”

她会这么说也在预料之中,因为形势完全倒向白猫,但香屋当然没法答应。

“这个做不到。”

“啊?做不到?”

“其实传言是假的,莉莉没有让死者复活的能力。”

白猫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就眯了起来,烦躁地朝香屋瞪去。

“你在耍我?”

她的眼神,并不让人恐惧。

——主动权已经在我手里了。

白猫的注意力被复活黑猫所吸引。这是当然的。比起悲伤、痛苦、胡闹、四处杀人,还是想象与亲密的人再会要有魅力得多。

香屋继续说。

“莉莉没有让人复活的能力,但有避免尸体在循环时消失的能力。”

“这能力真恶心。”

“那只是副作用而已。你和第十一部队打过吧?那些都是尸体。”

大概就是这个原理吧。

属于架见崎的物质,在循环时会恢复过去的状态。坏了的东西能复原,被移动也会回到原位,但也有例外。其中之一就是用能力加工过的物资。这类东西会变为玩家个人所有,循环后也不会回到原来的位置。如果放进口袋,循环后仍会留在口袋里。

尸体也一样。经过能力加工,类别会变化。通常的尸体会被架见崎排出,但受到能力效果影响便得以继续留下。

“你想把黑猫变成牵线的木偶?”

“只是应急措施,莉莉很快就会获得真正能让死者复活的能力,如今先考虑如何保存黑猫小姐的身体吧。”

这,就是第四张牌。

让莉莉和平稳之国承诺获得可以让死者复活的能力。如不把平稳之国逼到这个地步就不会成立,但复活死者对香屋来说是重要的能力。不只对白猫,对很多玩家来说都能成为足够的约束力。而且根据用法,甚至还可以杀人。

——因为能复活,所以死了也没关系?真让人恶心。

所以,香屋想把这一能力放在能够控制的地方。可以的话自己获得,如果做不到,至少也希望是可以信赖的人。

呼,白猫短短吐出一口气。

她没露出表情,但光听那声音,就感觉她似乎笑了。

“你就是香屋步?”

忽然被叫到名字,香屋不禁缩起身子。被可怕又强大的人记住名字,总觉得不太好。

“你怎么知道的?”

“凭感觉。看你和传言里说的一样。”

“传言?”

这一次,白猫确实笑了。

“电影俱乐部的那些人好几次提过你,基本都是说你坏话,但不仅如此。”

白猫弯下腰,像猫遇到感兴趣的东西一样,用鼻尖凑近香屋。

“他们说起你的时候,就感觉这里不再是战场,而是其他什么能让人更安心一些的地方。”

这评价真让人高兴,出乎香屋的意料。

“我想让战场从架见崎彻底消失。”

“是吗,那就这么干吧。”

白猫直起腰,忽然背过脸去。

“喂。”

听到白猫冲自己出声,Toma睁开眼睛。

“哦?被你发现了啊。”

——果然。

比起理性,是感情告诉香屋,Toma没那么容易死。

尽管如此,他还是安下心来,一屁股坐在绒毯上。

“你耍了什么把戏?”

听到白猫有点冷淡的声音,Toma痛快地坦白:

“只不过在死前治好了伤。”

摔下来好疼啊,Toma说着笑了。她擦干嘴角的血,脸上便大致恢复了以往的漂亮。

白猫伸出手指,刷地指向香屋。

“这人我带走了,你给我负起责任把黑猫复活。”

诶——Toma发出明显不情愿的声音。

“我才不想用香屋,可以换个人吗?比如那边躺着的Simon,在平稳之国地位还挺高呢。”

“就因为你不情愿才好吧。这不是对平稳之国,而是对你的人质。”

“原来如此。哎,也没办法吧。”

真希望你们不要无视本人的意愿。

话虽如此,想离开平稳之国就要趁现在了。

今天一天之间,Toma在组织内的立场将发生巨大变化,得到从未有过的强大权力,同时也会产生敌人。如果香屋继续留在平稳之国,难保不会被人当作Toma的弱点来利用。虽然不在乎给她添麻烦,但香屋还是想离开,单纯是因为自己的命有危险。

“不过——”

Toma扶着地面站起身,走到白猫正面。

“如果香屋出了什么意外,我可不会饶过你。”

“你打算怎么办?”

“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

Toma说着,露出微笑。

白猫也笑了。

“别说得这么有意思啊,搞得我都想试试了。”

唯独这个求你别试。

“那么。”

Toma说道。

“没错,这样,我们就算是停战了。”

白猫回答。

然后,她用毫不体贴的动作把香屋拎了起来。

*

在屏幕上,表示白猫的点渐渐离开平稳之国。

看到这里,月生喝了口可乐。

“看来,是我赢了。”

对面的尤里耸耸肩。

“你认识的情报商还真不赖。”

“怎么说呢,我开始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了,他更像个欺诈师。”

“可以告诉我那个情报商的名字吗?”

月生稍稍犹豫了一小会儿。

那个少年肯定不希望在这里被人说出名字吧。但自己已经给了够多好处,在最后,有点想给他找个小麻烦。

“香屋步。”

回答后,月生从座位上起身。

晚餐和战斗都结束了,差不多是时候回归日常。

“多谢款待。那么,我们以后再见。”

他礼貌地低头致谢,然后迈开脚步。

尤里朝月生的背影开了口,声音中似乎带着笑意。

“其实,不久后我们会和平稳联手攻打你。”

其实无视也好,但尤里似乎还想说什么,于是月生停下脚步。

“所以呢?”

“我这儿有个建议,到时候要不要联手把平稳之国打下来?”

什么啊,比预想中还无聊。

“我会考虑的。”

走到门前,月生再次低头,然后离开了房间。

5

盛夏漫长的傍晚终于结束。

笔记本已经合上。

秋穗抱着膝盖,无所事事地仰望天空。

太阳沉入西面的街区,天上已经看不到红色,架见崎被潮湿的深蓝色空气所包裹。地面光线稀疏,空气澄净。抬起头来,已经能看到几颗星星。这个世界已经毁灭,但如果只拿出某一幕又显得美丽。秋穗想象了一下在宇宙远方的某颗星球,上面除了土别无他物,抬头是漫天的星空。那样的景色很美吧,但同时也很枯燥。

然后,秋穗想起了黑猫。

至少,她是个不错的人,秋穗不讨厌她。明明足够强大,但隐约中拼命的态度却让她显得弱小。

但转念一想,或许每个人都是这样。

无论是谁,无论何时,战斗都是如此。就连那个白猫,去战场时的样子在秋穗看来也非常疲惫。或许,那是脆弱的人们在受伤的心中以暴力为依托,行动渐渐向战斗倾斜。

秋穗没有流泪。

明明听说围巾男死的时候冒出了眼泪,黑猫死的时候却没有,真是不可思议。或许感情和眼泪并不是完全成正比,或者,是秋穗已经渐渐习惯了架见崎。

——不,都不对。

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心里还有其他感情超越了悲伤。那些感情大概是后悔,恐惧,还有不安。

提议三色猫帝国到灯塔避难的,是秋穗。或许就算什么都不说也会自然而然变成这样,但她仍感到自己有责任。那份责任妨碍悲伤,告诉她不该哭泣。

非要说的话,秋穗想要大喊大叫,想对谁撒气。这样的想法果然显得暴力,或许也是一种脆弱。

不管怎么说,一直在这儿抱着膝盖也没意义。

秋穗想要站起来,总之先迈开脚步。那部动画的主题曲中也有这样的歌词。——疲惫时就停下脚步,但早晚还会继续出发。那阵脚步声,便是Water与Biscuit的主题。

她正想踏出第一步时,从身后传来很大的声响。

秋穗立刻回过头,便看到了香屋。他被白猫抱着,不,非要说的话是紧紧抓着白猫不敢放手。

秋穗不由得朝白猫问:

“这家伙怎么了?”

白猫回答得毫不在乎。

“当人质带过来了,黑猫复活了就放人。”

“黑猫小姐能复活?”

“谁知道。不复活的话这小子也要死。”

白猫随便扔下香屋。掉在水泥地上的香屋“咕咿”一声,发出浑浊的惨叫。

总之,秋穗走到他身边,探头朝他的脸看去。

“还活着吗?”

“真糟透了,我还以为要死了。”

“哦?你竟然认真战斗了?真意外。”

“我老老实实找到最安全的地方发抖来着,不过啊,白猫小姐的移动手段太可怕了。”

他眼泪汪汪地说道。

看到他这样,秋穗笑了。意外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大家都拼上性命战斗了,只不过是从天上降下来,你就忍忍嘛。”

“那是跑去拼命的人不对。”

嗯,也是,没什么可反驳的。

“见到Toma了吗?”

“见到了。果然那家伙不是正常人,结果还是她一个人独赢。”

“哦,怎么说?”

“她自己独占功劳,对手都消失了。关键就是最后面对白猫小姐还能活下来吧。”

原来如此。独自获得胜利,是Toma的拿手本事。

她总是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获得胜利。

“那,她要变得相当了不起啊。”

“没错,估计是下个No.2了。Simon要失去地位,莉莉肯定也没法反驳她,这么一来,平稳之国实际上就是她的东西了。”

“暗中的支配者吗,很浪漫嘛。”

“要是她故意以这个为目标行动,还有办法应对。问题是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可成果主动送上门,简直是耍赖。”

不管怎么说,Toma没有变,真是太好了。

非要说的话,Toma对秋穗而言是对手,但同时也是她仅次于香屋的亲密的朋友。

“那,你呢?”

“嗯?”

“虽然不知道你的目标,不过目的达到了吗?”

嗯——香屋沉思了一下。

“大概六十分。”

“哦,具体怎么算的?”

“凭感觉。虽然Toma赢到的太多这点和以前一样,但出现预期之外的伤亡要扣上四十分。目的基本达到了,估计莉莉也记住了我的名字。”

“莉莉?”

香屋会为了让女孩子记住自己的名字而努力做什么?真难想象。而且,嗯,老实说心里不爽。

“是平稳之国的会长,很可能成为在架见崎的一张王牌。”

秋穗不懂其中的意思,但听香屋这么说就接受。

她不觉得香屋会把PORT或是平稳之国当对手,他眼里的对手肯定是整个架见崎,或者说是充满这个世界的、互相厮杀已成为理所当然的气氛吧。

“能用在哪里?”

“还用不了,才只是让她记住了名字。”

“但是已经决定怎么用了吧?”

香屋点头。

“当然了,这张牌可是为了我能安心睡觉准备的。”

然后,他又嘟囔着加了一句:来这里以后一直很害怕,还没睡过一个好觉呢。

闻此,秋穗微笑了。

——啊,果然香屋令人安心。

在这个世界,最胆小的他也最不容易随波逐流,永远保持原本的样子,向着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目标前进。

能让香屋安眠的条件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这个世界变得和平。

正如Toma继续Toma的做法,香屋也会继续香屋的做法。在Toma一如既往攫取棋盘上的一切时,香屋则在棋盘之外,向只有自己看得见的东西伸出手。对他来说,就连今天的战斗肯定也只是为了很远的未来,为了他真正目的所需的一个步骤吧。

秋穗有话想对他说。

但在那之前,要先解决事务性的事项。

“关于Kido先生的问题。”

“哦哦,嗯。”

“总之先以应急措施让他继续待在海里,后面怎么办?”

那个炸弹应该还在他肚子里,所以目前Kido仍然在海面上飘着。

香屋轻松地回答:

“应该已经没事了,因为使用能力的人已经死了。”

“啊,是这样呀。”

“但姑且让他继续飘一会儿吧。我拜托Toma检索了,如果有问题,她会来把硬币拿出来。”

“拿得出来吗?”

“能,不过是强行把肚子刨开,在死之前治好。”

真是粗暴。不过不管怎么说,只要等Toma的联络就行了,秋穗也乐得轻松。如果可能,她已经不想再负任何责任。

秋穗姑且安下心来,然后进入正题。

“说起来,我有个重大的通知。”

香屋皱起眉头。

“好事还是坏事?”

“非常不妙的通知。”

唔——香屋发出呻吟。

“是什么?”

“我并不是喜欢气球喔。”

“真的?明明我准备了那么多?”

“那当然了,我都高二了啊。”

“可是去年去游乐园的时候,你不也很高兴?”

“那是做给发气球的人看的。”

怎么会这样,香屋叹道。

秋穗脸上一本正经,但心里笑了。

——这个样子,就像是互相舔舐伤口。

但同时,也像是两人并肩前进的脚步声。

看看香屋就知道,他今天也受到了伤害。在这次的战斗,肯定有他在暗中奔波,然后死了很多人,自然会感到受伤。

秋穗也一样。见过面的人还有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死了。按照秋穗的价值观,那些人死得几乎毫无意义,包括黑猫。就算她会复活,果然还是让人伤心。真是太累了。

这些事秋穗明白,香屋也明白,但两人都没有说出口,只是聊着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互相安慰。

“还有,你还没请我吃‘旅人’的蛋糕套餐呢。”

“啊。”

“难道说你忘了?”

“没忘,不过,怎么办呢。”

他盘腿坐下,似乎认真思考起来。

像这样互相嬉闹,互舔伤口,想必不是坏事。

或许这并不软弱,也不脆弱。作为生物,肯定比勇敢地站在战场上更加正确。

正确地进化。保持恐惧、不安、罪恶感,以及其他诸多重要的感情不要退化。

听着他在身旁的脚步声,秋穗便能受到鼓励,继续向前踏出新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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