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安眠还是差得很远。
八月短暂的夜晚即将过去,黎明前,东边的天空升起细瘦细瘦的月亮,仿佛指甲弄出的一道伤痕。香屋来到电影院的屋顶。周围有简单的栏杆,还有晾晒衣物牵的绳子,仅此而已,并没有什么有趣之处。
那里已经有人先到了。
月生。他坐在栏杆上,注视着车站的方向,挂在东边天上位置很低的月亮刚好也是相同的方向。
香屋站在月生背后。
“想回车站去吗?”
他没有回头,继续用后脑勺对着香屋答道:
“我也不知道,但要说想继续固执坚持的念头还是有的。”
“继续等待不会来的电车,有什么用吗?”
“未必不会来。我曾经见过电车。”
“什么时候?”
“上个月结束时。”
上个月。——上个循环?
感觉不对,是字面上的意思。八月的上个月,也就是七月。
“你曾在七月的架见崎待过。”
“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
“就是说崩坏前的架见崎吗?”
被细瘦的月亮,不,应该说是被星光照亮的架见崎的街道到处都有损伤。墙壁坍塌,柏油路龟裂,四处不见人影。只有一千个玩家实在显得寂寞。
上个月,架见崎是什么样子呢?
月生说:
“七月的架见崎和现在也没有多大差别,四处同样是崩坏,人们同样在互相厮杀。”
“月生先生你呢?”
“我也是。”
香屋把忽然浮现想象说出口。
“你就是七月的游戏的胜者吗?”
如果和这次八月一样,架见崎在七月也举行了游戏。如果当时分出胜负,在八月再开始新的游戏,那么七月的架见崎应该也有胜者。而胜者能得到奖品,任何一件想要的东西。比如说,月生要的那件奖品,会不会是参加八月的架见崎游戏的权利呢?
在目前能确认到的范围内,月生是资历最久的玩家。而现在留下的数据中,哪怕是在最老的内容里,月生也已经成了最强的玩家,手握占有绝对优势的点数。
如果只有月生把架见崎七月的点数带了过来,如果只有他继承上次游戏通关时的能力参加了新的游戏,事情就说得通了。在八月的架见崎,月生从一开始就是特别的。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简直就像月亮一样,几乎不会动,只是一直待在那里。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却够不到,像极了这个夜晚的一个象征。
香屋继续说起关于月生在脑中连成一串的故事。
“在七月的架见崎,你遇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可能是恋人,可能是挚友,也可能是其他的关系,但总之很重要。而七月的游戏结束时,那个人坐上电车离开了架见崎。你想要再次见到那个人,所以赢下七月的游戏时,靠奖品得到了参与八月的游戏的权利,然后始终在车站等待电车的到来。”
说到这里,香屋停下了。
因为月生回过了头。他隐约微笑着,动作柔和地从栏杆落到屋顶,几乎没发出脚步声。
“如果是那样,就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做那么麻烦的事?靠奖品要求和她再会不就好了。”
关于这点,也已经有了答案。
“因为你在等的,是运营者之一。”
香屋在上次使用能力时,把这两个问题加在了提问中。
——月生在等的是外星人。 YES/NO
——月生在等的是和架见崎的运营有关的人。 YES/NO
回答前者需要的点数是一万,而后者是两万。
香屋没有余力买这两个问题,但如果运营者们公正地设定了所需点数,就能想到那个准则。基本上,对于答案是YES的问题,他们要的点数是NO的两倍。
那么月生在等的,不是外星人。
而且,是和架见崎的运营有关的人。
在向运营者提出的问题中加进这两条,是想得到用来说服月生的材料,而这可以说几乎白费了力气。PORT把月生死死逼到了绝境,结果香屋根本没机会和月生谈。但这是接近架见崎真相的重要线索。也就是说由于某些理由,“任何一件想要的东西”不能包括和运营者有关的愿望。
月生说出一个在香屋看来很唐突的问题。
“你知道最好的毒药是哪种吗?”
这问题以前也被他问过。感觉那时月生并没有期待香屋回答,但现在不一样。月光般锐利又不带温度的眼瞳正注视着自己。
最好的毒药。香屋摇摇头。
“不知道。我想不出来。我觉得根据不同的目的,答案也会变化。”
月生轻声继续说:
“那是像梦一样的药。一旦服下,就会陷入沉眠,做起漫长、称心如意、无比幸福的梦,然后早晚会从梦里醒来,就这么简单。只会把人邀请到乐园的药。”
那的确是可怕的毒药,甚至可能将人类灭绝。
呵,月生吐出一口气,像是在笑。
“那种毒药,被命名为Aporia。”
Aporia。难以解决的命题。死胡同。
那只青蛙也说过这种话。
——在那时Aporia诞生,生命被投以疑问,于是活着本身成了假象。
所以运营者在寻找第零类的假象——生命的假象。
香屋想通了。就算不是全部,但至少是根本的部分。这个架见崎是为了什么而诞生,他基本理解了。
月生垂下视线,微微摇头。
“她说过她在等待我成为第零类假象的那一刻,那么我想满足她的愿望,就像我不抱怀疑,一心等待电车一样。”
香屋纯粹感到疑问,于是问道:
“活着的价值,你不知道吗?”
尽管运营者的措辞拐弯抹角,但总结起来就是这样吧。活着远远比死更美好,架见崎特地想证明的,就是如此单纯至极的事实。
“我没有那么强大,已经绝望了。我没法认为自己待在这里有什么价值。”
香屋皱起脸来。让月生烦恼不已的问题实在太蠢了。没能轻易想到本该很简单的反驳,香屋皱起脸来。
“你说的绝望是什么呢?”
他如此问道。月生什么也答不出来。
——但,我肯定是明白的。
明白月生口中的绝望。而香屋,把那称为希望。
他继续皱着脸,低头看着脚下脏兮兮的水泥地。
“我对架见崎讨厌得要死,但在这里遇到了唯一一件好事。”
“这样啊。”
“我见到了朋友。时隔两年。”
Toma。冬间美咲。
月生所说的绝望,简单来说就是她在这里吧。但,正因为如此,香屋在这个糟糕透顶的架见崎找到了希望。
他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屏住,带着觉悟说:
“我见到了两年前死去的朋友。所以在架见崎还有希望。”
月生诧异地抬起头。香屋笑着岔开他不加掩饰的目光。
那个夏天,冬间美咲从香屋步面前消失了。
而且是用绝对无法挽回的方式。
冬间美咲与疾病战斗到最后,在医院的床上失去了生命。
*
两年前的八月,香屋步从冬间美咲的母亲打来的电话中得知她的死讯。
之后,他独自走到了离家不远的公园。
那天很晴朗。天空实在蓝得耀眼,眼睛染上夏日鲜艳的光,渗出眼泪,漫漶了头上的积雨云。
没过多久,秋穗出现在公园。她说:
“你不去吗?”
香屋好像是反问了一句“去哪儿?”
他是真的不明白秋穗在问什么,脑子还在混乱。但回想起来,她问的事情很明显。
Toma带着先天性疾病。从小学起,就好几次说“要检查身体”和学校请假,小学四年级的冬天和六年级的夏天各经历了一次长期住院。
初二结束时,Toma的身体情况愈发恶化。她转到稍远一点的城市的大学附属医院,与疾病斗争了半年左右,最后在医院的床上失去了生命。
她母亲在打来的电话中告知,Toma的遗体回到了香屋他们的城镇,已经被带回自己家,今晚为她守夜。但香屋和秋穗还是初中生,希望他们趁天还亮时去看看她。
但,去了有什么意义。
冬间美咲已经死了。明明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去望着不会开口也不会睁眼的她有什么用?香屋不想流泪,不想因悲伤之类的东西让内心的感情变得浑浊。他想要更纯粹地为她的死感到愤怒。
——你凭什么死啊。
凭什么。从道理上来讲,他的愤怒并不成立。
她当然也不想死,想继续活下去。香屋明白,本来愤怒之类的感情应该属于Toma。她对命运、对生命、对医疗技术的极限感到愤怒都是正当的。
尽管如此,在八月的那天,香屋对冬间美咲的心情仍然是极大的愤怒,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洪水般的愤怒。怒火在内心汹涌翻腾,将香屋步的一切都掠走吞没。愤怒遮住双眼,无论至今对她的感谢,对她太过短暂的人生的同情,还有友情与亲爱之情,全都看不到了。
尽管孩子气,尽管不讲道理。
——谁让你先死了。没看见我还在这儿吗。
香屋决定,要抱紧那份愤怒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