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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第四话 请给我活着的意义

1

月生抬起头,仰望天空。

天空没什么特征。蓝蓝的,澄静得让人愉快。但那抹蓝色有些淡,非要说的话让人感到温柔。月生回忆起夏日入口的那抹颜色,回忆起每一朵云的形状,还有吹拂刘海的风。

同时,月生明白了。

这样啊,他——

香屋步终于找到了正确答案。至少,他想到了什么主意,让Aporia判断为应当进行验证。于是,如今月生来到了七月的天空下。

这真是丢人,感觉像是要让那个少年给予自己活着的意义。

“好久不见了。”

听到声音,月生转过身去。

眼前有一名女性,她一直出现在月生的梦中。

——乌拉。

月生心想,她果然很美。或许一般来说,她的外表不会给人深刻的印象。虽然鼻子形状漂亮,但眼睛和嘴小。这面容可能让人觉得朴素,但在月生眼里,她却显得与众不同。和乌拉共度七月的记忆使她的眼瞳显得无比珍贵。哪怕那只是夕阳映照下的玻璃球,仅仅在短暂的瞬间放出比钻石更美的光辉。

她嘴角浮现笑容,但在月生眼里显得有些生硬。或许她也在紧张。

与乌拉面对面,月生暗自苦笑。

——这样一来,就说明我有一件事想错了。

说不定我是为了和乌拉再会而活着——月生曾这样想过,但现在他仍无法确信自己活着的意义。尽管如此。

“我一直想再见你一次。”

月生说道。

她为难似地歪过头,开口说:

“为了找到给你的‘奖品’,Aporia决定再次演算七月。现在你获得的权利能够比较自由地介入七月的数据。”

“你呢?”

“怎么了?”

“这次重新演算,你是站在什么立场呢?”

乌拉轻轻抱起胳膊。恐怕是月生的问题意外复杂,让她难以正确回答。

总之,她说道:

“关于如何对待我,Aporia有两种选择。可以模仿我生成AI,加到这个架见崎。或者,让我本人——也就是身为Aporia公司研究员的我再次加入架见崎。”

“最后选了哪一种?”

“我提出希望是后者,Aporia也做出同样的判断。或许Aporia也认为,要找到你‘活着的意义’应该让我本人加入。”

“谢谢。”

“哪里。你的存在本身都可以说是我们任性的结果。”

架见崎,以及加入其中的AI们,本质上都只是为了发现“生命的假象”而存在,是演算装置的零件。

月生轻轻摇头。

这不是否定,也不是肯定。假设自身存在的理由真的只是“架见崎运营者任性的做法”,那也不是什么问题。不该否定,也不必在意。

乌拉继续原来的——也就是关于这个七月的说明。

“在这里,除了你和我的意识,一切都再现了七月游戏中的某一天。第二百八十二循环的七月三日。是我选择从这里开始,但可以按你的意愿回到更久之前的过去。”

第二百八十二循环的七月三日——这日期的含义显而易见。

在七月的架见崎,有两个组织争斗到最后。一个是月生所属的“Winpymare”,另一个可以说是他们的对手,名叫“夜鸦”。Winpymare在第二百八十二循环的七月三日——也就是今天打败夜鸦,成为七月的架见崎里仅存的组织。

但同时,这一天也是Winpymare毁灭的日子。

在架见崎游戏中,属于公会本部的“部队”在数据上依然被视为不同公会。就是说夜鸦灭亡后,必须由Winpymare的所有部队向公会本部宣布败北,在数据上让架见崎全境统合为一个公会,否则游戏不会结束。

统合过程本该顺利才对。虽然这么说有些丢人,但Winpymare非常团结,至少月生相信是这样。然而在公会统合之前,公会本部的会长——名叫Cliche的男人被第二部队会长无骨杀了。

乌拉垂下视线,看向手里的终端。

“就在刚才,Cliche死了。”

同时,月生的终端响起轻快的电子音,告知Cliche的死亡与公会本部灭亡。对月生来说,这段记忆再现了过去的心理阴影。

月生歪过头,注视乌拉。

“你想说,对七月后悔的心情,就是我活着的理由吗?”

乌拉皱起眉头,显得有些为难。

“Aporia还没有做出任何判断,但你是这么想的吧?”

没错,是这样。

——我活着的意义。

无论思考多少次,都觉得那只能在七月找到。

“那时,我慌慌张张地跑到Cliche身边,不敢相信无骨叛变。”

“是啊。然后——”

“结果,你死了。”

乌拉。

杀死这名美丽女性的,说是月生也没什么不妥。

2

来聊聊上一次的事情吧。

经历了八月的月生回到这个七月之前,在原本的七月发生的事情。

那个七月里,月生与乌拉相遇。起因是她所属的公会被月生所属的Winpymare击溃后吞并。那场战斗中吸收的人员被分给各个部队,而乌拉加入的,便是月生的第一部队。

——她算是个问题玩家,所以交给你了。

Cliche说道。

当时,月生还不太明白Cliche话里的意思,但对他来说,乌拉给人的第一印象绝不算好。无论是对原本自身所属公会的灭亡,还是对Winpymare这个新的组织,她都显得漠不关心,简直一切都事不关己。不会悲伤,不会发怒,也不会为了在新的组织里努力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勉强装作友好。

但同时,乌拉明显是特别的玩家。

她拥有的其他类能力可以说是特例。那个名叫“替罪羊”的能力可以强制循环。只要循环,受的伤会恢复,能力的使用次数也会复原,有机会获得新能力,还能迎来安息日。这条退路能一瞬间化解战局的劣势,让敌人无可奈何。

Winpymare能成为架见崎的胜者,和乌拉的能力有很大关系。如果没有“替罪羊”,Winpymare至少已经灭亡两次。所以,乌拉本可以被称为Winpymare的救世主,应该受所有成员喜爱才对。

但实际上,乌拉没有融入组织。

能力是有用,但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这冷淡的女人早晚要叛变——这便是多数人对乌拉的评价。

乌拉没能融入组织,有好几个理由。

比如她不喜欢集体活动。偶尔举办派对庆祝战胜,也几乎不见她参加。而且她不喜欢战斗训练,没多久就说累,然后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无论被谁搭话,她的反应都很淡漠,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努力,不和人打交道。

组织的成员们对她愈发不满,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怎么也不愿意使用自己出色的能力。

比如在一次战斗中,部队会长之一——Mitty失去了一只胳膊。温柔开朗的Mitty在组织里人气很高,这次负伤也是因为替同伴挡下攻击。

由于失去手臂的伤痛,Mitty相当痛苦,躺在床上挣扎,一直高烧不退。这时离循环还有半个月,要为她治疗,立刻用乌拉的替罪羊触发循环是最好的办法。

然而乌拉坚持不肯答应。

——用不着吧?现在人不是还活着。

她的话让爱着Mitty的人非常急躁,但这件事也让乌拉在月生眼里变得特别。

Winpymare的领导Cliche不喜欢组织内部出现裂痕,他叫来乌拉和月生,这样问道:

“为什么你不说出实情?”

在这个时候,只有Cliche和担任他副官的检索士知道乌拉的能力具体是什么内容。

乌拉冷淡地回答:

“理由,有必要?”

“这是为了组织的运营呀。”

“可是,一开始不就说好了?如何使用能力,最终要由我来决定,此外,我能力的详细内容不能告诉任何人。”

“只要说出实情,大家都会理解你的做法。”

“但那不是我期望的结果。”

Cliche和乌拉。

月生没跟上两人的对话。

“等一下,关于乌拉的能力,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吧?”

其实月生也有所预料。乌拉的替罪羊太过便利,如果不存在什么限制,反而不自然。

Cliche叹了口气,注视着乌拉。

乌拉则看着月生,开口说:

“只告诉你也可以。想知道吗?”

“当然想。”

“可以保证不会和任何人说吗?”

“取决于内容。”

“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乌拉好像真的打算立刻离开。

没办法,月生只好继续说:

“好吧,我保证。在您同意之前,不会和任何人说您的能力。”

“如果不守信用,我会离开这个组织。这点Cliche也同意。”

“好的。那么内容呢?”

“每次发动替罪羊,会夺走使用者体内的一件器官。”

乌拉回答时似乎毫不在意,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月生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之后便感到一股无以言表的反胃感。体内的器官。以内藏为代价的能力。这种事,月生至今根本没想过。

乌拉继续说:

“因这一效果失去的内脏绝不会恢复。无论循环,还是靠其他的能力。虽然我没什么医学知识,但早晚会失去某件维持生命所必须的内脏吧。所以替罪羊不能经常使用。”

唉,怎么会是这样。

到目前为止,乌拉已经为了组织用过两次替罪羊。其中一次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部队,而且指示来自月生。

乌拉平时冷静沉着,但在极少见的情况下,她会露出年幼少女般为难的面容。这时她也带着那种表情说:

“没事的。失去内脏的顺序我也不清楚,但恐怕是从不那么危险的部位开始消失。目前好像对日常生活没有太大影响。我听说就算没有胃,也可以用肠子代替,而且肾脏只要有一个就还能应付。之后肯定再用两三次也死不了。”

不是这个问题。

Cliche说得没错。为什么乌拉不把这件事告诉同伴?只要了解情况,谁都不会责备她。她已经为这个组织牺牲过两次,本可以被每个人所喜爱。

“现在立刻告诉大家吧。”

然而,乌拉摇头回绝月生的建议。

她没有解释理由,只是再次重复同样的话:

“如果不守信用,我会离开这个组织。”

——为什么乌拉要对能力的内容保密?

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说出原因。

但,月生隐约可以想象到。

一定是乌拉太过温柔,所以在架见崎,她才会避免被他人所爱。乌拉明白,自己早晚会以某种形式——根据情况会因能力的代价失去生命,所以才会尽可能减少自己死亡的意义吧。也就是说,她绝不想让活下来的人知道,“乌拉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

如果这个想法没猜错,那么现在组织的情况正如她所想。

除了极少数例外——月生还有Cliche,所有人都讨厌乌拉。

Mitty受伤以后,几乎不再有队友和乌拉搭话,还有几个人只要喝起酒来就一定会对她表示不满。在关系融洽的Winpymare中,唯独乌拉永远是“外人”。就算少见地使用替罪羊,周围也只觉得“终于肯用了”,没人表示感谢。

不过如果只看月生和乌拉的关系,从那一天——月生知道替罪羊的代价后,两人的关系好转了不少。

周围没有其他人时,她对私人方面的话题也开始有所回应。乌拉小心谨慎地隐瞒细节,但还是告诉月生自己在“现实”中的某家大型企业做研究工作。

说这些话时,她的微笑显得相当伤感。在那时,月生还不知道其中的缘故。

第二百八十二循环的七月三日。

夜鸦灭亡,Winpymare从内部崩溃的日子。

这一天,乌拉最后一次使用了替罪羊。

当时月生不相信Cliche的死,跑到他——准确说是他的遗体旁,然后,碰到了第二部队的会长,无骨。

无骨体格强壮,头发剃得精光。他平时能说会道,喜欢开无聊的玩笑,但战场上沉着冷静,非常可靠。

“Cliche呢?”

听月生发问,他露出看爬虫似的眼神,瞪了一眼倒在柏油路上的Cliche。

“我杀了。也没办法吧?这是唯一能在游戏里胜出的办法。”

回想起来,这对话实在多余。

无骨杀了Cliche,这点一目了然。眼前就是Cliche的尸体,月生的终端上也能看到公会本部已经灭亡,其领土成了第二部队的东西。但月生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事情。

“跟我一起干吧,月生。”

无骨说道。

“只要我们联手,就不会输给任何人。我们两个来结束这个见鬼的游戏。”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便是月生最直接的感想。

月生敬爱Cliche。那是个聪明又温柔的男人,始终保持公正,肩负责任时毫不迟疑。他特别擅长处理内政,只要是他的指示,基本不会有人反对。但他又并非独裁,而是认真听取同伴们的意见,会为一点小事夸张地高兴,也会独自为同伴的死而难过。要说Winpymare的魅力,就直接等同于Cliche的魅力,如果没有他,月生大概也不会为这个组织尽心尽力。

“无骨,你做错了。不会有人原谅你。”

Cliche是受人爱戴的领导。

月生不知道无骨心里有怎样的理由和纠葛,但这个组织的全员都会吊唁Cliche,然后报复无骨吧。他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无骨悲伤地笑着说:

“决定杀死Cliche的不是我,提起来的恐怕是古川——但Mitty和Droas也支持。”

“这不可能。”

“然而是事实。实际上Cliche死后,跑过来的就只有你。”

第二部队会长,无骨。第三部队会长,古川。第五部队会长,Mitty。第六部队会长,Droas。——Winpymare旗下的六支部队中,有四支。月生无法想象,会有三分之二的部队叛变。

无骨继续说:

“第四部队——Phil是让Mitty和Droas去处理掉。因为要活下来参加最终决战,Phil还不够格。月生,我本来也想提前和你说,但古川反对。你太正直,而且和Cliche关系好。”

“你呢?”

“嗯?”

“无骨。你不也是Cliche的朋友吗?”

“不好说呀。扣下扳机的时候也没犹豫。”

这个时候,月生本该听凭怒气行动吧。立刻操作终端,发动强化,把无骨打死才对。

可是月生没能做到。

比起愤怒与悲伤,心中更强烈的感受是极度的疲劳。——至今为止,我都在为了什么战斗?相信了谁?我在战场上杀了许多人。对他们的死,我到底期待着什么?

月生没有使用能力,径直走向无骨,揪住他的胸口说:

“够了,随你们打打杀杀去。无骨,我退出这个无聊的游戏。”

“是吗,真遗憾。”

随着回应,射击的光束穿透月生胸口。

无骨这一击,本该夺走月生的性命。本该如此。

乌拉最后一次使用替罪羊,就是在这个时候。

这一次替罪羊从乌拉身上拿走了哪件内脏,月生也不知道。

总之她又失去了某件内脏,而且是维持生命所必须的一件。

替罪羊触发循环后,乌拉没有立刻死去。之后的五天里,她在床上度过了最后的时间。

月生能明显看出乌拉身体的消耗。她脸色很差,一直高烧不退。脸上的肉消失,简直小了一圈。那模样就好像用魔法将少女变成老妪,呈现不自然的姿态,好像记忆中的她,又好像衰弱的老人。

五天中,月生始终注视着她的脸,那个时候也觉得她真是名美丽的女性。乌拉拼命忍耐伴随自身死亡一同到来的痛苦,尽力不表现出来,就连睡觉时不由自主发出的呻吟都被她咽下肚子。面对月生在旁边束手无策的样子,她没有愤怒或是悲伤,也没有说想要活下去,或是让月生杀了她。

每天当中,痛苦暂时退却的零碎时间加起来大概有两三个小时。在那些时间里,乌拉对月生说:

“你有资格恨我。”

她的声音很小,听不太清楚。

“别勉强说话,很快就会好起来。”

月生毫无根据地重复道。

但乌拉依然继续说下去。为了听清她的声音,月生只好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至今为止的六个月里,每次都有Aporia的研究者加入架见崎。说白了,就是为了从内部观察实验,来获得单从数据上体现不出来的数据。其中大部分都不顺利。因为比起我们的观察,Aporia给出的报告更加细致而又准确。但我还是决定在七月参加游戏。架见崎没有拿出期待中的结果,我也觉得心急。”

乌拉的话断断续续。

忍耐痛苦的沉默与昏迷般的睡眠反复出现,间隙时的讲述就像她胡乱打开笔记的一页读出来。

“我的能力就是为了创造这种情况,为了以某种形式刺激实验参加者的感情。所以当时我也没有拒绝——本以为能更冷静地完成任务。”

“虚构的故事只是故事,其中的痛苦和死亡,价值都比不上真实存在的一只小白鼠。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但,你们比想象中更贴近人类。——不,不对。按照预想,你们的确就该完全像人类一样行动,超出想象的应该是我自己。”

“定义生命的界限出现动摇,这对我们来说是重要的主题。有人说,Aporia致命的缺陷在于让使用者分不清虚幻和现实,所以我才会对此不屑一顾,认为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我相信恶魔诞生于未知,不会从已知的事物中出现。”

“七月很快就会结束吧,然后八月开始运转。到那时将不再演算七月的你们,单纯作为数据保存起来。——这当然不是死亡,只不过是可逆的停息。但,如果你们的数据出现破损,那是不是可以称为死亡呢?我已经开始这样思考。”

“我时不时会想,Aporia是不是演算了我的思维?如果我是可以被演算的,那我又是什么?还有,我作为我参加这次实验的意义又是什么?Aporia对生命有什么希求吗,还是说没有任何期待?最近我开始觉得,或许在Aporia看来,你们也可以称为生命。”

通过乌拉断断续续又不容拒绝的独白,月生逐渐理解了自身的立场。在他听起来,乌拉的所有话都好像在忏悔,尽力传达“她们”的罪过,想要得到“我们”的制裁。

在第五天,乌拉说:

“如果你为我的死而悲伤,那么从我的能力决定的时候起,就已经预料到,一定会出现这种悲伤的心情。设计替罪羊的目的,是为了刺激你们的感情。况且,我甚至不是真的死亡,只不过失去在架见崎的身体,回到现实而已。”

这话似乎不是自言自语,明显是对月生说的。

她想要安慰月生,但,这安慰的话实在太奇妙了。

如果乌拉的话属实,那么她绝对不该说出口。如果她的能力真的是为了刺激架见崎的参加者——比如说月生的感情,就应该继续保守架见崎背后的秘密,直到自己消失。进一步说,她应该向组织的成员们公开自身能力的详细内容,受到众人喜爱,以英雄的身份死去。然而,她的做法太矛盾了。

和乌拉共同生活的最后五天,月生感到幸福——虽然这种感觉让他非常愧疚。明明乌拉在承受痛苦,但这五天的日子却安逸而又平和,令他满足。

理由很简单。月生已经放弃了一切。

他不打算和过去的同伴战斗,也不打算在架见崎成为胜者。他本打算和乌拉一起死去。Cliche的事情——他死于同伴之手这一事实,否定了月生在架见崎经历的一切,而乌拉的死恐怕让月生的一切未来都变得毫无价值。这点月生明白。

乌拉再次说:

“你有资格恨我。”

月生摇摇头。

他完全不恨乌拉。真的,完全不恨。就算自己真的只是为了架见崎这项实验而被创造的零件,那又有什么问题?

可是,乌拉继续说:

“我并不期待这样的结果,不可能期待这种给你带来痛苦然后死去的结局。但我想象过。尽管知道有可能变成这样,还是和你坦白了替罪羊的内容。因为在架见崎遇到的所有人当中,我感到你是最——嗯,最有可能与生命的假象产生联系的那一个。”

这话仿佛爱的告白。

那大概不是恋爱,而是研究者对实验对象,或是造物主对自己的作品告白爱意。但是,月生心里期待着,会不会不单单是这样。总觉得,本来远比自己处于更高维度的乌拉,唯独这时降临到了眼前。

“如果,我的愿望能实现。”

乌拉绷紧了脸,伸出一只手来。

脸颊被她冰冷的指尖触碰,那温度仿佛正午时分浮在空中的苍白新月。

“你要活下去,证明生命的假象。”

乌拉最后说出的话语,简直像诅咒一般。

3

经历过八月后,再次回到七月的月生思考:

从那时起,我是为了什么活到现在呢?

至今,他仍不知道答案。

但在这个七月里,的确有几件后悔的事情。如果能救Cliche。如果能阻止无骨等人叛变。还有,乌拉,如果不必失去她。如果这些能够成真,或许自己就不会因活着的意义而烦恼。

乌拉说:

“Aporia准备了这个七月作为给你的‘奖品’。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重来,次数也没有限制。”

月生对Aporia说出了这样的愿望:

——请给我活着的意义。

其结果便是现在的情况吧。至少这一可能性值得重新演算。估计想法来自香屋,然后得到了Aporia的许可。

月生还没有什么真实感。对于回到七月,心里并没有特别喜悦。

但,他有该做的事情。

“我去见无骨。”

七月里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一件件解决吧。讨厌的东西也好,恶心的东西也罢,全都从这片七月的天空下抹去。等到最后,如果这个七月能迎来月生期待的结局,那的确是一种幸福。

至于那种幸福是否与“活着的意义”有关,月生还不知道。但总之,先愚钝而耿直地向幸福前进吧。

回到公会本部的领土时,眼前的景色和月生的记忆别无二致。

无骨站在那里。他提不起劲地撇着嘴,背后的柏油路上是Cliche的遗体。

月生改变了最初对无骨的问题:

“为什么叛变?”

这是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对无骨也好,对古川、Mitty和Droas也罢,月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非要背叛Cliche。

无骨显得有点困惑,脸上露出敷衍的笑容。

“你还挺冷静啊。”

真的冷静吗——对现在的月生而言,Cliche的死或许的确已经是过去的事情。由于已经经历过眼前的场面,所以心里算是已经有准备。

但,内心中并非完全平静。无骨做错了不该错的事情,那很愚蠢。月生现在依然这么想。

“为什么?”

听到月生再次发问,无骨说:

“因为想要架见崎的奖品呀。我爸生病了。”

这倒不意外,之前就听说过他父亲的病情——不只无骨,无论谁,在来架见崎之前的世界都有什么愿望吧。比如家人的幸福,恋人的幸福,或者是自己的幸福。不管怎样,“任何一件想要的东西”的确有魅力。

月生轻轻摇头。

“Cliche承诺过,会实现全员的愿望。”

在架见崎,每个月结束时肯定都议论过类似的内容。

——请实现我们公会全员的愿望。

既然是大家一起在架见崎游戏中战斗,那么向运营者提出这种愿望也合情合理。

但无骨摇摇头。

“你觉得他真的会信守承诺吗?”

“当然了,他一直公正而且温柔。”

“那,你觉得运营者会实现和那个愿望吗?”

这就不知道了。

——只要胜者愿意,全员的愿望都会实现。

如果认可这种做法,架见崎的游戏就会出现漏洞,众人失去争斗的理由。

能让游戏出现漏洞的愿望,会被接受,还是被拒绝?

如果运营者的话完全属实,他们就必须接受。但架见崎的参与者和运营者的立场绝不能说是平等。

——做不到,请换成别的愿望。

如果他们这样回答,就无可奈何了。胜者会抛弃“全员的愿望”,只选择自身的愿望吧。但。

“就算这样,你也应该相信。相信Cliche,还有运营者。”

没办法看透架见崎运营者的想法。

通过和平的商谈,让所有玩家的意见达成一致——这也可能是运营者设定的胜利手段之一。就算七月的游戏出现漏洞,也可以在八月以后修改规则。

无骨淡然地拿出终端。月生提防他的攻击,但那样子似乎只是确认时间。无骨低头看着手里的小屏幕,开口说:

“我这种人呢,就算借钱给挚友也要打欠条。”

“意思是谁也不相信?”

“应该说是想要证据。——我相信你,九成九相信,但剩下的一点点仍想用理论填满。”

“我懂,但这和杀人没关系。”

“按古川的建议,我们想让Cliche获得一项能力。——生效期间,使用者不能说谎。这能力很便宜,因为对使用者只有坏处。”

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月生皱起眉头。

“被Cliche拒绝了吗?”

“算是拒绝吧,哎,感觉就是躲躲闪闪的。”

这让月生感到意外。

在他印象里,Cliche不会对这类建议视而不见。他会认认真真排除组织内的不满情绪,而不是感情用事。

——那么,Cliche说了谎?

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向运营者提出实现全员的愿望。在月生心里也出现了这种疑念。最后就是这种疑念让无骨等人对Cliche动了杀心吧。

无骨继续说:

“最后,那个能力是我拿了,就在这次循环开头。刚才把夜鸦那伙人给灭了之后,我和Cliche提议说把会长位置让给我,但是被拒绝了。”

“所以你杀了他?”

“这种情况还执着于会长的位置,理由就只能是想独占奖品。要说背叛,是他背叛在先。”

月生吐出一口气。

无骨当然有无骨的观点,有他自己的想法和思维,也有期待中领导应该具备的条件。而Cliche没有满足其中的某一点。这可以理解。

“可是,也不至于杀了他。我们——应该能一直保持理性才对。”

听了月生的话,无骨似乎笑了。

其中大半是无语和嘲笑吧,但在月生看来,他并不讨厌那个笑容,反而莫名感到亲切。

无骨缓缓摇头。

“待在架见崎,很痛苦啊。”

“没错,是这样的。”

“以前和你喝过好几次好酒。但无论如何,还是觉得讨厌的事情更多。在这个架见崎,我已经赌上了太多,事到如今没法回头对吧。”

你错了。月生心想。

如果是香屋,恐怕会这么说:

——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存在没法回头的说法。

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他怯懦的表情,让月生不禁苦笑。那个少年身上果然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稚气又软弱,却又带有英雄的味道,影响周围的思想。或者,那东西有可能成为一条路,通往生命的假象。

“无骨,我把你看作朋友。”

“我也是。所以呢?”

“果然你不该杀死Cliche。真想三个人聊聊。”

说出口后,月生对自身心情的变化感到吃惊。

——啊,原来我也有愿望。

心中至今模糊不清的东西有了明确的形状。月生,Cliche,还有无骨。三个人再次坐到同一张桌上。这个愿望,有可能成为活着的意义吗?

“可惜,已经晚了。”

无骨点击终端。

他的判断总是迅速,所以在战场上很可靠,曾数次带领Winpymare获得胜利。同时,Cliche也是因此而死,然后无骨自己也死了。

无骨拥有名叫“超限·规则”的能力,可以一次性消耗大量通常射击的次数,进行大面积攻击。其数额最大是四千二百发——无骨的射击能力威力大且射程远,能对异常广阔的范围进行压倒性破坏。

以他为中心,闪耀起宽度超过一百米的射击特效。如果没有对策就很难躲避,普通的强化士会被轰得尸骨无存。

但月生知道无骨的攻击手段。他向前踏步,同时侧身伸出右手,与巨大的光束洪流相撞,将其左右弹开。如果是拥有七十万点数的月生,就根本不会受伤吧,但现在不行。在七月的这个时间,他的点数是十七万左右。光束的洪流过后,月生的右手消失了,只剩下手腕。

经验告诉月生,再过两秒,大脑便会理解右手消失带来的疼痛。如果不趁现在分出胜负,局势会变得相当不利。

——不过,真是无趣的战斗。

无骨是优秀的玩家,行动时总会选择最优解,战斗很少受运气因素影响。而月生已经在第一次的七月——在乌拉死后打败无骨。杀死所有同伴的结果,便是七十万点数。

月生向前踏步。无骨无奈似地笑了。他另一只手里握着枪,枪身不大,射程短,虽然做不到超限·规则那种大范围攻击,但射击威力大。

月生本来能应对这次攻击。可以从枪口前躲开,也可以把他手里的枪打飞。脑中已经描绘出明确的未来。但实际上,月生承受了无骨的攻击。

他没有躲,却选择朝无骨打出一拳。这次攻击稍稍干扰了无骨射击的准头。

无骨射出的光线打穿月生右肩,整个右臂飞到天上。可是只剩左臂的月生用剩下的拳头打进无骨的肚子。手感很重——无骨仰面朝天飞了出去,在柏油路上滑出很远。

月生咬紧臼齿。

——手腕好痛。

剧痛。首先是被超限·规则那一击打飞的右手,感觉手腕往上都剧烈燃烧,露出碳化的骨头。但仔细一看,整个手臂都不见了。

月生当场跪在地上,蜷缩身子忍耐剧痛。疼痛已经蔓延到整个右臂。不知道是Aporia的演算失常,让已经不存在的手臂产生疼痛,还是月生的大脑出现问题,没能正常处理痛觉。

不管怎样,伴随着发烫的痛觉,他听到冷淡的声音:

“你伤得好重。”

乌拉。

她继续说:

“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回到这个七月的任何时候。赶快动身吧。”

只要回到更早的过去,右臂便会恢复吧。这份疼痛也会消失,在记忆中散去,不留下痛苦。

然而,月生摇摇头。

“还不行,我想和剩下的三个人也聊聊。”

古川,Mitty,Droas。另外三个背叛Cliche的人。

“你可以回到过去重来,然后去见他们。”

“没错。但是。”

“怎么?”

“现在的疼痛,我舍不得丢掉。”

在架见崎这一运营者准备的战场上,能会暴露出某种真理。

——我讨厌疼痛,讨厌痛苦,也讨厌死亡。

可是,为什么呢?

月生心里还有相反的想法,想要带着无骨造成的伤痛站到另外三个人面前。这是扭曲的对生的渴望吗,还是种引人自杀的诱惑?月生希望被过去的同伴们伤害。

“可怜的月生。”

乌拉说道。她的话在月生耳中仿佛某种救赎。

4

原来的七月里,月生在乌拉死后和无骨战斗,把他杀了,然后得到了大量点数。

但这一次,月生没有那么做,他只是抢走终端让无骨失去战斗力,然后从他身边离开。

之后他随便找了栋民宅倒在床上,静静忍耐疼痛。乌拉不知从哪里找来绷带,给他做应急处理。

能够歇息的时间没有太久。知道无骨落败后,三个人——古川、Droas和Mitty已经行动。他们应该都想要独占“奖品”,那么接下来必然互相敌对,但眼下似乎决定先联手解决月生。如果单看战斗力,月生在Winpymare排第一,其次是无骨和Cliche。局面简单易懂,古川他们自然要先收拾月生。

袭击在日落后开始。朦胧中月生听到雨声,明白他们已经来到附近。

由于循环,架见崎反复出现同样的天气。本来,七月三日不会下雨。

可是对方三个人之一——Mitty持有和天气有关的能力。名叫“云朵交换”的能力可以指定两个日期,让天气互换。

唐突的雨声意味着她开始战斗。战火烧到眼前,便感到伤痛转眼间消失。无视肉体损伤强行驱动身体的危险信号——这副身体已经适应了架见崎。

见月生下床,乌拉说:

“现在你这样子,还能干什么?”

月生笑了。这个问题,他已经在八月的架见崎重复问过自己多次。除了强大以外一无是处的强化士,到底能做什么?

“做不到什么,不过,可以在战斗中获胜。”

尽管失去一条手臂,月生还是自认为在这个七月无人能敌。

但,这与月生在八月代表的“最强”意义不同。如今已经没有数额惊人的点数,也没法独自与豪强组织抗衡。面对三名强者,自己能赢到最后吗?月生在原本的七月打赢过他们,但当时有从无骨身上拿到的点数。

——话虽如此,月生也没觉得有多大危机。

和八月相比,七月简直小儿科。尤里,Water,白猫——那个月里怪物太多了。

月生朝乌拉微笑。

“请小心地藏起来。你没有战斗的意思,他们也不会理会你吧。”

床上放着他摘下的眼镜。

随着强化生效,模糊的视野也变得清晰。尽管如此,月生还是朝枕边的眼镜伸出手。那仿佛某种面具,让一名弱小的男人成为最强的强化士。

强化全面提高肉体的性能,连意识都变得敏锐。月生蹬开地面,撞破窗户跳出屋外,便感到全身被鞭挞的痛觉。

——疼痛雨滴。

Mitty的另一项能力,经常和云朵交换一起使用。

这一能力可以将雨滴变成威力强大的子弹。无数子弹朝房屋的屋顶、柏油路和月生打去。绝对无法躲避——倒不至于,因为如果真的把所有雨滴都变成子弹,连队友会都被误伤。

疼痛雨滴的有效范围约一百米,位置可以自由变更,但每次指定新的位置需要重新发动能力,延迟仅有数秒。但面对持有高额点数的强化士,很难用视觉辨认其行动的同时对准位置,也就是说Mitty要预判月生的行动,而月生则要让她的预判落空。

——Mitty会保护的大概是自己。

因为一般来讲,月生会先对Mitty动手。

古川单个人也很强,但Droas的能力很适合与Mitty配合,不能在天气被Mitty控制的情况下和他们战斗,所以应该早早解决Mitty。对方是这么想的。

——那么我就从Droas开始解决。

这大概也在对方预料之内,很快Mitty便会察觉月生的行动。但是没关系,要让他们预判失误的不是这件事。

要快——越快越好。以超出对方预料的速度击败第一个对手。

月生蹬开柏油路,弹开雨滴变成的子弹,前进。目标很清晰。一道光划破夜空,倾注而下。那是乌云下的落雷——Droas就在雷的前方。

——啊,怎么会这样。

战斗怎么会如此令人安逸。这是逃避。逃避思考,逃避其他痛苦,忘记一切,听凭愚蠢的冲动来行动。

Droas在高楼上。他大概十七岁左右,面容俊美,长发在脑后扎起,少年般的模样还留有稚气。体格方面没有什么特征,但他的肉体周围正噼噼啪啪地散发火星。Droas使用的“雷神”能招来电流,让自己带电。

月生起跳飞到空中,在Droas面前——高楼的楼顶落下,脱掉西服外套。

“为什么,你背叛了Cliche?”

Droas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

“好高兴啊。我一直很憧憬你。”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踏出一步。

好快。Droas利用身体周围的电流提高速度,并朝碰到的东西放电。浑身被雷电裹住后,他的速度和攻击力都超过现在的月生。但。

——Droas有三个缺点。

第一个,他的“雷神”要靠带电来发挥真正的实力,能用的机会不多。

从电线获得的一点点电力不够强,要获得最强的力量就需要和Mitty的天气操作能力配合,比如像刚才那唤来雷电。

如果使用的机会少,就没时间适应这一能力。当然,Droas是部队会长,所属于在架见崎胜出的组织,有一定实力,但在月生看来显得粗暴,被自身的速度牵着鼻子走——Droas自己对此也有自觉,所以动作直来直去。

月生躲开他极其迅速的一拳。

他不是靠理论躲开的。不靠眼睛看,也不靠皮肤的感受,只是凭经验。现在月生只有十七万左右点数,但一段时间里曾把身体依托于超过七十万点数的强化能力。要运用这种数额的点数战斗,必须超越自身知觉,仿佛跳过过程,直接到达结果。

月生接着躲过第二拳、第三拳,然后轻轻摆动左手。

手指尖上挂着怀表的锁链。这是刚才脱下上衣时从内兜里拿出来的。怀表甩过一圈,然后碰到Droas伸出的右手。

紧接着,冲击同时袭向月生和Droas。声音——巨大的爆炸声响起,耳朵深处嗡嗡作响,说不定鼓膜裂了。

——Droas的第二个弱点。

他无法操控身体周围电流的去向。虽然不是完全控制不了,但带着攻击意图打出的拳头碰到什么东西时,电流便会向对方流去。

大量电流转眼间涌入怀表,无处可去,然后爆发出来。这样,Droas便失去了大量电力。

他向后跳去,与月生拉开距离,嘴上轻声说:

“还没完。”

天空闪过一道光,耳边传来轰隆隆的低吟声。

第二道雷朝Droas落下。但。

“已经结束了。”

只要给Droas放一次电,之后就很容易处理。

第三个弱点——Droas过度相信自己的能力,他相信“雷神”是攻守兼备的卓越能力,也相信没人能攻击处于落雷位置的自己。明明那是不可能的。

雷落下的同时,月生的左拳狠狠打中Droas的下巴。

他睁大眼睛,紧接着雷落了下来。

——没什么可惊讶的。

月生暗自低喃。

白猫也好,尤里也罢。换成Kido、黑猫或者类人猿之类也一样。

只要是在八月最前线战斗过的人,都会在这个时机攻击Droas。理由肯定各不相同,有人拿出理科知识,也有人按本能行动,但不会有任何人的攻势会因恐惧而失去锐气。

雷落在Droas身上,但有一瞬间月生也动弹不得。这应该是名叫旁侧闪击的现象——雷电流从空中落下,传到Droas旁边的自己身上。月生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身子。

——雷本身没多大威胁。

Droas的“雷神”本质上是让笼罩在身上的雷电带有指向性,降低能量损耗,直接打到目标身上。如果只是雷电,就连毫无防备的普通人都有一定概率活下来。

月生吐出一口气。

仔细一看,Droas已经倒下,终端掉在旁边。刚捡起终端,月生的视野便一片漆黑。

——古川。

被评价为老奸巨猾的强化士。

他的其他类能力可以设下各种各样的陷阱。现在丧失视力也是古川的能力效果之一。他预想到月生打败Droas,设下了陷阱。

月生已经失去一只手臂,还失去视觉。由于怀表炸开时巨大的声响,耳朵也不怎么好用。在这个状态与古川战斗实在鲁莽,如果没头没脑地乱动便会踩到下一个陷阱,肉体性能再次被削弱。但现在没时间犹豫。

月生蹲下身子,直接朝脚下——大楼的屋顶砸下拳头,紧接着脚下被打穿,月生随之开始下落。

——古川在哪儿?

月生告诉自己,要仔细思考。

古川总是选择最合理的行动,处于最有利的位置。——不,位置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下一次攻击。只要看透他下一次的行动就好。

脚碰到地面。月生一边落地,一边用左手挡在胸前,但感到疼痛的是肚子。古川的武器是刀。刀刃深深插进肚子。

——不,你做错了。

月生在心里苦笑。古川应该瞄准胸口,尽最快速度夺走月生的性命。如果是肚子,暂时还死不了。

月生用力向前伸出左手。古川就在前面,月生可以明确想象到他的姿势,以及挥刀的动作,甚至能猜到他的表情。伸出的手碰到古川,碰到他发热的脖子。

“为什么,你背叛了Cliche?”

听到月生多次重复的问题,古川也没有回答。

他扭动刺进月生肚子的刀,想要拔出去。而月生在肚子上用力,阻止刀被拔走,同时左手猛地抓住他的脖子。

“为什么。——我们组织明明很好。”

月生轻声说道。

古川用很小的声音说:

“我从没把你当成同伴。你太强了,让人没法信任。”

你这个怪物——他嘟囔道。

接着,古川脖子的骨头达到极限,带着令人不快的手感碎裂。

——请一定要活下去。

月生在心中祈祷。

放开手后,古川倒在地上。月生拔出依然插在肚子里的刀,按住伤口。自己已经流了太多血,身体好冷。感到死亡将近,他原地跪下,重复浅浅的呼吸。

身体已经开始失去对时间的感觉。被古川夺走的视力应该在两分钟后恢复,但体感上来讲比两分钟要快得多。或者,在视野恢复之前,自己曾短暂失去意识。

雨还没有停。雨水从毁坏的屋顶落下,洗刷他肚子里流出的血。月生从古川的口袋里拿出终端,站起身来。

——之后,还剩一个人。

Mitty。只剩下她了。

月生捂着肚子上的伤口迈步,步履蹒跚而缓慢,像败者一样。

——我为什么要战斗呢?

又不是追求胜利,也不憎恨谁,更别提对手是以前的同伴,都是月生爱着的人。

——我只是,想聊一聊。

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背叛Cliche,如果可以,最好能够认同他们的理由。就算这愿望无法实现,也想自顾自地感到愤怒或悲伤。

我想要的,就这么简单。应该是这样。

但,说不定不对。或许我其实是想给这副身体带来伤痛,想要接近死亡。古川的话在耳中盘旋:怪物。被死亡吸引,却又不断寻求活着的意义,真是令人不快的怪物。

不久后,前方传来声音。

“月生。”

他抬起头,便看到Mitty。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个子女性,她的面容始终与架见崎不相称。无论对生的执着,对死的恐惧,或是愤怒,在她脸上统统看不到。正因为让人感到和平与日常的气息,Mitty才会有很高的人气。

雨滴在失去楼顶的大楼里落下。她撑着白色的细柄雨伞,一边把伞在手上咕噜噜地转动,一边在雨中越走越近。

看到月生靠在墙上,Mitty说:

“伤得好重,这不是已经遍体鳞伤了吗。”

月生想要回应,却没能顺利发出声音。估计是失血太多吧,脑子不管用。

不知不觉中,Mitty已经来到眼前。

“就算这样,如果打起来肯定还是你更强。”

怎么算强呢。

就算在七月,月生也被看作最强的玩家之一,从未在战场上战败。不过他总是像这样,浑身是血,濒临死亡。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拼上性命战斗呢?

对当时的月生来说,答案很简单。那是为了组织,也是为了Cliche,为了其他所有同伴。

但回想起来,一切都好空虚。战争简直像过家家一样。我们的战斗显得虚假,而算不上生命的我们也的确是处于虚构的故事当中。

“我可以认输。本来就不想战斗,如果受伤又怕疼,而且不想再继续伤害你了。只要接受我的一个请求,之后就算你赢。”

月生靠着墙,滑坐到地上。

——没必要战斗。

大脑理解这件事后,身体仿佛立刻恢复正常的功能,回想起身上的伤口和疼痛,也开始感到古川在肚子上留下的是致命伤。肚子以下没有知觉,刚才还能用两条腿站住简直不可思议。

Mitty继续说:

“杀了乌拉。”

月生向她瞪去。

——为什么?

为什么期待同伴的死?

月生的眼神似乎让Mitty生怯。她微微绷紧脸,语气似乎带了怒火:

“无论你还是Cliche,都对乌拉很温柔,但现在要选我。不是吗?明明是我先成为同伴,一直为组织尽力。我不是想在这个游戏获胜,只希望你能选择我而已。”

月生没由来地摇摇头。

然后,他再次重复同样的疑问:

“为什么,你背叛了Cliche?”

Mitty回答:

“因为那个人想让架见崎结束。”

莫名其妙。

——很久以来,我们一直为了组织的胜利而战斗。换句话说,是为了让架见崎这个游戏结束。

Mitty激动地说:

“我才不想回原来的世界,那里糟透了,从出生以来全都是讨厌的事。我更想待在架见崎,只想在这里变得幸福。所以,我想成为最强的人最重视的伴侣——我可以成为你的东西,但你要杀了乌拉,证明你爱我。”

月生花了几秒,想要认真理解Mitty的话。

但很快他便放弃了,因为实在莫名其妙,价值观从根本上偏离太多。

——到头来,我还是谁都没能理解。

对于相信是同伴的人们,我一无所知。

唉,总觉得,自己一直——

“无聊。”

太累了。能感到的只有痛苦,而那痛苦也不断拖延,没有尽头。在这样的世界,到底要让我怎样找到活着的意义呢?

Mitty似乎把月生的低喃理解为拒绝。

“那算了,你死吧。”

Mitty点击终端,雨滴随之变质。

月生的身体被无数枪弹击中,再次喷出新的血液。

——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死吧。

总觉得那样也没关系。感觉这副身体已经不会再行动了。然而,月生还是站起身,跌倒似地靠近Mitty。

——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要战斗呢?到底因为什么而烦躁?靠这副尘屑般的身体,还想得到什么?

月生伸出左手。面前的Mitty发动射击,那束光打烂了月生的手。月生用末端已经变成肉块的胳膊缠住Mitty。

“好恶心。”

Mitty嘟囔道。

月生在心中回答:

——嗯,我也是。

我一直感觉恶心。呕吐感始终不肯散去。我也好,你也好,还有其他人,为什么不能活得更加正常、更加愉快呢?

失去双手的月生用牙齿咬向Mitty的脖子,直接撕咬她的肉。为什么,我会像野兽一样,用如此骇人的方式杀人呢?

眼睛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变暗的视野让月生失去平衡感,不知道自己是站着还是已经倒下。

——谁来杀了我。

用更加确切的方法,让我绝对不会再活过来。

可是,如果连这点救赎都得不到,至少。

——至少,请给我活着的意义。

心中如此祈祷,月生失去了意识。

月生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什么也看不见,身体也动不了,甚至不知道身体还是否存在。

但唯独意识还在。意识漂浮在黑暗中,只会对无尽的痛苦感到绝望。到底哪里还能找到自己没死的根据?

可是不久后,他听到声音。

“还要战斗吗?”

啊啊,这是乌拉的声音。

她就在附近。

“我已经累了。不过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战斗,再苦再累也没关系。”

因为,我是你们的人偶。

在名叫架见崎的橱窗中,随着旋转的齿轮咔嗒咔嗒地活动身体,拼命吸引她的注意。这样的日子,已经让他筋疲力尽。可是在发条彻底松开之前,也没有理由停止活动。

乌拉回答:

“并不是这样。月生,你必须为了自己活着才行。”

她说的事情也太难了。

——这副身体没有生命,我已经没有希望。

然而要让我为了自己活着,到底要怎么做才行?

乌拉静静地继续开口,声音和以往一样冷淡:

“你已经可以放弃了。无论直接回到八月,还是自己选择死亡,你的想法都会得到尊重。当然,也可以在这个七月尽情重来。”

如果可以,真希望能有谁——最好是乌拉,把自己的一切都夺走。

自己的意志也好,类似于自我的东西也好,还有这条命。真希望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来结束月生这一存在。可不知为什么,我还不想主动选择死亡。

——就是说,我心里还有希望吗?

就算一切看起来毫无意义,就算一切都非常无趣,我还是能对活着看到什么意义吗?

——那么,就再多挣扎一下吧。

再一下就好,直到所有希望消失为止。

5

后来,月生反复度过七月,一件又一件尝试自己想到的事情。

有时是从认识Cliche开始,了解他的全部。也有时是分别与无骨、古川、Droas或者Mitty变得亲密。月生能够自由地在七月的架见崎无数次重来,拥有无限的时间,想和他们谈多久就能谈多久。如果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便从头再来,寻求最好的结果,成功打开每个人的心扉。

过去,对月生来说Cliche是理想的领导,但重新了解后,便找到了其中的不足。他身上随处能发现利己、独善或是幼稚的地方,尽管如此,月生果然还是爱着Cliche,能够毫不犹豫地称他为朋友。

其他人也一样。无骨有时冷静无情,但内心深处带着温柔。只不过按照心里的优先顺序,记忆中的家人比他在架见崎遇到的同伴排在更前面。Droas很年轻,憧憬力量,有些沉醉于英雄主义,但那份稚气也是他的魅力。古川好像在过去被人很过分地背叛,所以不相信任何人。虽然表面上擅长装作关系融洽,但实际上对任何人都不会敞开心怀。但真正和他亲近后,他就变得意外爱说话,也开始露出情绪化的表情。Mitty和她平时开朗的形象相反,本质上价值观很扭曲,有强烈的独占欲,对不喜欢的东西表现出极端的攻击性。这一倾向起因于她的过去。在来架见崎之前的世界,她受到了残酷的虐待。对月生来说,很难理解Mitty,但最后也能打心底感到同情。

同样,对于其他队友,月生也分别加深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况,也有自己的打算,但没有谁让月生打心底觉得是恶人。只不过,人有时会犯错,有时会付诸于暴力,仅此而已。

了解了每个人的个性,便不难避免他们对Cliche的背叛。终于,月生能够非常安全又高效地运营Winpymare。这本来值得高兴才对,但奇怪的是,月生并没有感到幸福。

后来,月生继续进行各种尝试。

他试过一门心思变强,创造组织里没人会受伤的世界。反之,也试过自己放弃战斗,安闲度日,直到七月结束。只要不断重复,月生对七月的理解也愈发透彻,“通关”变得轻松。尽管如此,他的心完全没有得到满足。

——还不够,完全不够。

了解得越多,在七月过得越顺利,他反而觉得幸福感变得愈发淡弱。一切都在预想范围之内,得不到成就感。

尽管如此,月生还是反复度过七月,不停寻找活着的意义。组织里会发生的任何小问题都被他细心解决,想以此得到完美的乐园。

过了二百个循环左右,月生已经对七月无所不知。

他可以轻易让组织毫发无损地在架见崎胜出。和每个队友说什么话会得到何种反应,他也都了然于心。

尽管如此,月生还是反复度过七月。重复得毫无意义,不带有任何目的。

在这段时间里,月生终于开始理解问题的本质。

——说白了,这就是Aporia。

一切都能称心如意的世界。能得到圆满结局的世界。

Winpymare已经不知第几次获得完美的胜利。所有同伴们互相信赖,打心里感到喜悦。过去本来让月生热切盼望的那些笑容,如今已不再能让他感到任何价值。他既不后悔也没有希望,对一切已经腻味。

——活着的意义。

Aporia,还有香屋步。或许他们已经向月生给出提示。

或许,如今只是证明了任何地方都不存在那种东西。

“到此为止吧。”

乌拉说道。

月生摇摇头。

“再来最后一次。”

其实,香屋步拜托他进行一项“实验”。

其实月生可以无视,因为他从这件事上看不到什么价值,但还是决定实现那个少年的愿望。

——为什么,事到如今我还会这么想?

月生扪心自问。

按照香屋的指示行动,说不定自己会产生喜悦的心情。活着的意义没那么夸张,而是更细微又不起眼的东西,但又不是完全没有价值。

和已经无所不知的七月无关。或许,自己期待着能在那个困难重重的八月得到简单的谢意。

“可是,为其他人结束七月也没关系吗?”

听到乌拉的话,月生露出微笑。

“是的。就是说,我没能满足你的期待吧。”

她们在寻找的东西。生命的假象。

对月生来说,如今就连通向答案的道路都已经无法想象。

6

八月,第一百二十二循环,二十四日,晚上八点。

在教堂的一间屋子,香屋步和秋穗一同坐在沙发上。对面的扶手椅上坐着月生。在沙发和扶手椅之间的茶几上,有装在塑料盒里的DVD,还有三瓶已经温热的可乐。香屋拿起其中一瓶喝了一口,以此整理自己的思路。

紧接着,对面的月生翘起二郎腿,悠闲地露出微笑。

“刚刚,我从七月回来了。”

听到这话,香屋撇了撇嘴。

——做到了。我成功说服了Aporia。

这件事的意义很有戏剧性,能彻底改变现状,但也让他有一点不安。要面对第二次经历七月的月生,他感到害怕。

香屋用发颤的声音问:

“您找到活着的意义了吗?”

这问题很蠢。如果月生真的找到了——如果他接受了“七月的奖品”,如今应该已经消失不见才对。

月生摇摇头。

“什么也没有找到。”

“哦,太好了。”

“为什么?”

“如果您消失了,我会很难过。”

月生闭上眼睛,似乎在认真思考香屋的话,然后他开口说:

“拜托的事情,我做到了。”

“谢谢您。”

“欺骗Aporia是用了什么办法?”

“欺骗?”

香屋不理解月生的话。他自身就是由Aporia所演算,想骗也没法骗。

但月生似乎确信自己的推测没错。

“想不到其他可能吧。您的目的是把我送到七月,也可以换个说法,是让Aporia再次演算七月。”

“是的。”

“Aporia接受了您的想法,再次演算七月,但没有找到我的奖品。从一开始,七月里就没有我活着的意义。这样看来,就说明您让Aporia相信了虚假的构想。”

这样啊。香屋暗自嘀咕。

——月生先生从根本上误会了。

但这误会并不坏,让他保持误会更方便。

月生把手伸向可乐,再次发问。

“为什么Aporia会被您说服呢?”

香屋把身体靠在沙发靠背上。虽然想随便找点话糊弄过去,但他不擅长说谎。说谎的风险太高,感觉不是什么实用的技能,所以这方面经验不足。

没办法,他只好老实回答:

“我不想说。”

月生实在是不高兴了。他把可乐送到嘴边,微微眯起眼睛。

“对我来说,七月很辛苦。但我自认为为您干了不少活。”

“是的。非常感谢。”

“为什么不想说?”

实际上,就连理由都没法说。因为。

——因为,那一定和您“活着的意义”有关。

而月生得到“活着的意义”便会消失,所以必须把他拦在这里。

所以,香屋摇头回答:

“对不起,我不能说。”

嘴上说着,他开始暗自发抖。

——唉,要被月生讨厌了。

这个非常强大的人,至今都与无力的我站在一起。

一段时间——有很长一段时间,月生始终翘着二郎腿盯住香屋,但最后,他调整眼镜的位置起身。

“有点累了,让我休息一下。”

他说完便要离开屋子。

香屋皱起眉头,朝他的背影问道:

“月生先生,您不会死吧?”

他停下脚步,扭头冷淡地朝这边看了一眼。

“为什么我不能死呢?”

香屋无法回答。感觉这种无聊的问题根本用不着寻找答案,但又永远让人为之烦恼。

尽管明白和本质无关,香屋还是开口说:

“如果月生先生不在,我赢不了Water。”

这理由和他无关吧,而且其实也不是香屋的真心话。当然,现在和将来月生仍然是香屋的王牌,但香屋要说的不是这回事。

——我喜欢这个人。喜欢这个强大又令人悲伤的人,所以不希望他死。

月生疲惫地笑了。

“在七月,我最后想起的是您,是您拜托我的几件杂务。”

“谢谢您。”

“还有工作没做——或许我活着的理由只是这么简单。”

然后,他再次背对香屋,朝房门走去。

月生先生他——

或者真的想要从这个世界消失。找到活着的意义,然后心满意足,消失得一干二净。对他来说,那样的结局或许是圆满的。

但香屋无法接受。

无论多么痛苦,多么悲伤,名叫月生的人就在这里。——不,就算我们连人都不算,但拥有人类一样思维的我们的确存在,我不想把这看得毫无价值。

月生离开屋子,门被关上。

然后,秋穗不高兴地说:

“做法很冒险嘛,真不像你。”

“月生先生有多生气呢。”

“不知道,不过肯定不同于以往吧。”

秋穗站起身,移动到对面——刚才月生坐的位置上。她用胳膊肘撑着下巴说:

“所以呢?能和我透露一下吗?”

“透露什么?”

“说服Aporia的方法。”

“可那基本都是听你说的。”

“什么意思?”

“你说过,如果知道了活着的意义,那个意义就能轻易变成死去的理由。”

“不太明白,你从头解释。”

香屋点点头,但要用语言来描述脑子里的想法,是件很困难的事。尽管如此,他还是尽力表达自己的想法。

是这么回事。

人不是没有活着的意义就会死。

而是知道与活着的意义遥不可及才会死。

如果按照香屋的方式来总结秋穗的话,就会是这样。而总结之后,又觉得简直理所当然。

况且,真的有什么“活着的意义”吗?

什么都行。想要事业有成,想要全家幸福,想得到完美的恋人,想给自己讨厌的家伙一点颜色看看,想看连载漫画的后续——只要有任何愿望,都能成为活着的意义。

而无论是谁,心中都有愿望。如果有人什么愿望都没有,那种人才不会死吧。只要没有愿望,也就不会失望或绝望。

——所以,“没有活着的意义”这种话,就不能按字面意思来理解,对吧。

这话有背后的含义。

比如说,月生大概是无法相信自身愿望的价值吧。

那个人肯定也有愿望。比如,如果没有被同伴们背叛,如果珍视的人没有死,等等。他应该已经反复想象过,如果能改变七月悲惨的过去会怎样。但,或许他已经在什么时候明白,就算实现那种“假定的历史”,自己也不会变得幸福。

理由或许很简单。如今再如何改变七月,也改变不了“同伴决裂”这一曾经的过去。无论之后创造再美满的世界,刻在记忆里的伤痕还会继续留在他心中。

就算非常顺利地重新度过七月,过去的队友们在眼前露出笑容,那个人还是明白,只要走的路有些许不同,同伴们便会背叛。这种伤痕无法治愈。

就是说。

——愿望本身就错了。

事到如今再改变已经结束的七月,那个人也不会幸福。然而,他却始终想着七月的事情。而同时,他心底其实明白七月不会让自己变得幸福,所以那不可能成为活着的意义。

这种事肯定并不稀奇,只要开始考虑“活着的意义”这种蠢事,便会有很多人陷入类似的泥潭,纠结于过去。他们固执地以为那里有自己的一切,然后眼里装不下真正能称为幸福的东西。

——这一定也是假象。

是扭曲的成见,错误的偏见。

这种假象让人曲解活着的意义。

所以,香屋想要扼杀这一假象。

香屋漫长的解释结束后,秋穗为难地皱起眉头,然后微微歪过脑袋。

“所以呢?到头来,你到底做了什么?”

与其说是做了,不如说只是想到了。

香屋脑中的想法可以说是Aporia想法的一部分,而由于在他的想法中看到了值得验证的价值,Aporia才会再次演算七月。

“月生先生想象中可能成为活着的意义的那些事情,我想全部否定。”

——如果这么做,自己不就可以幸福了吗?

——如果变成这样,不就符合自己的期待了吗?

让他心中想象的这些事情一一变成现实,然后再一一否定。

——你看,不对吧?这个也不对吧?就算整个世界如你所愿,你也一点都不觉得幸福,对不对?

证明这件事,便是再次演算七月的价值。

不知道心里想到什么,秋穗受伤似地皱起眉头。

“做这种事,有什么用呢?”

那还用问。

“让月生先生的愿望变回白纸。”

香屋很认真地用自己的方式思考过,思考月生活着的意义,

但他没能找到,所以才会改变思路。

“因为只能这么做了吧?如果有什么愿望可能成为活着的意义,那应该只存在于未来才对。然而月生先生却一味思考过去的事情。”

“嗯,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只要把月生先生的过去全部否定就好了。”

为了让那个人转向未来,将他对过去的虚假愿望全部否定。

秋穗露出疲惫至极的表情,瞪了香屋很长时间。最后,她叹了口气说:

“那么,月生先生很快就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

“不知道——我不希望他找到。”

“因为那个人会消失?”

“嗯。所以我希望他不去考虑什么活着的意义,普通地活过每一天。”

“但是这不可能吧。那个人肯定会不停思考自己活着的意义。”

“或许吧。”

“然后,如果月生先生找到了活着的意义,那就是你害的。”

嗯,没错,肯定是这样。

如果月生固执于过去,那也会成为保护他的防线。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到达自己活着的意义,永远留在架见崎。

可是香屋毁了那条防线。

——过去不会让你幸福。

通过再次演算七月,这件事得到了证明。

或许月生对自身的变化还没有自觉,但变化本身应该已经实实在在发生了。

秋穗为难地继续说:

“善恶之类的事情我不懂,也不管怎样能让月生先生幸福。但,香屋,你能原谅自己做的事情吗?”

香屋皱起眉头。

——原谅不了啊。

如果能这么回答,反而更轻松。

他其实不想做这种事情,故意让月生接近死亡。坚持错误的做法能够保护那个人,那么就应该一直错下去。可是要想让这个八月的架见崎发生戏剧性的变化,香屋想不到其他办法。只有这样才能超越Toma。

香屋回答:

“我还和以往一样,只是害怕而已,只是想让周围的人帮忙。这和我以往的做法有什么不同?”

明知道有可能让人死去,还是定下战斗的计划。或者,实际在战场上看到有人死去。以及,这次对月生做的事情。这三者之间真的有多大差别吗?

但秋穗摇头。

“至今为止,你从来没有选择让同伴遇到危险的方法。”

真的?——香屋扪心自问。

至今为止,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视角考虑过自身的做法。在架见崎,他一直被逼得走投无路,总是拼尽全力。在真的被逼上绝路时,如果想到了什么方法对自身来说最安全,那么哪怕会让亲近的人遇到再大的危险,他应该也会那么做。

但秋穗断言:

“这是第一次,你主动让同伴遇到危险。这果然是因为我们不是真的活着吗?”

不知道,就算这么说,我也很难办,以前根本没想过。

——对我来说。

月生的命不重要吗?知道现实和Aporia的关系之后,我们的命变得不重要了吗?香屋摇摇头。

“这我不知道啊。我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Toma的进攻手段带来危机。香屋想不到什么正常的办法能够确保占据优势。所以,他选择了再次演算七月。

秋穗似乎放弃对香屋继续追问,她改变话题:

“这样一来,食物的问题能解决吗?”

“不好说呀,不过应该已经有结果了。”

关于运营者没有说明的规则,香屋有一项假说。

——这座城市的建筑一开始就有毁损,会不会因为是原样继承了上个月的损害?

至今为止,每次在游戏分出胜负之前,架见崎都会不停循环。但每次最后一次循环中出现的毁损没机会复原,被直接带到下一个月。

就是说,至今七个月里每次最后一循环出现的损害,被保留到了八月的架见崎。

那么,只要在七月结束时保住某座建筑,那么它也会完好地出现在八月。

原本,七月的最后一循环发生了激烈的战斗。那是月生和他同伴们的战斗。据说名叫无骨的玩家能够使用范围极大的射击能力。名叫Mitty的玩家能够操控天气,名叫Droas的玩家能让乌云中的雷电落在身上。而月生这名拥有高额点数的强化士以他们为对手,全力战斗。

如果能完全避免那次战斗中出现的损害,那么至今八月的架见崎中损坏的建筑——超市和便利店说不定会忽然以完好状态出现。

香屋期待月生能让七月干净利落地结束,以此解决Toma带来的食物危机。

“不过嘛,这算是附带的。”

就算失败也没关系,因为那不是真正的目的。

秋穗朝桌上伸出手。在三瓶温热的可乐旁边,是DVD的盒子。

——Water与Biscuit的冒险。

来自银缘的消息,预计在第一百二十四循环出现。

Toma返还一千餐食物的条件,是平稳能在第一百二十四循环之前交出DVD。香屋答应她开出的条件,同时又考虑怎样能比Toma更早确认来自银缘的消息。

做法有两种。

一种是赶快把DVD交给Toma,但在第一百二十四循环前重新抢回来。另一种,是在第一百二十四循环到来之前收到银缘的消息。

——我永远会选择更安全的方法。

就是说,这次选择了后者。

秋穗打开DVD盒子。

“那么,来确认一下吧。看看你的推测准不准。”

Aporia再次演算七月,这件事不重要。

重点是让Aporia把用于演算“八月”的运算资源放到其他用途上。也就是说,关键要让八月的架见崎停止演算。

只要八月的时间暂时停转,就只剩现实中的时间继续向前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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