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屋同学。我想和你比一场赛』
时针指向了晚上十点。
明日香相当的苦恼,纠结了好多次用语,写了又删删了又写,重复多次之后她终于发出了这条LINE消息。
这一定是她踏出的并不轻松的一步。
踏出一步之后,就再也不能回头。
并不知道对方到底会不会答应。说到底也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否正确。大概是错了。但就算是错了也要去做。因为她心里清楚,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这和年龄差距无关。
也不是作为老师和学生的立场差异的问题。
一定还有更加好的解决方法,同时也有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方法。
但是考虑过后还是想要去看看。假设自己是“聪明行事的女人”的话。那么时至今日也不会如此的扭曲了。要么和达也顺利地交往,自然而然地培养关系,要么就迅速斩断留恋,和别的男人交往。正是因为做不到,才会像这样丢人地苦苦挣扎。
都到这份上了,丢人也无所谓了。
以我所想,尽我所能。这样的话,就来试试看吧。
※
男浴场的时针,也指向了晚上十点。从达也把身体浸泡在大浴场的浴池里,恐怕已经过了十五分钟。
「您真能扛啊」
一起泡在温泉里的山口称赞着。
「明明您比我先泡的,却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呀要认输了,这会是一场严峻的比赛呢」
山口提出的『比赛』是很单纯的。
也就是说,要不要试着比比看谁能泡得久一点。
在桑拿房之类的地方,男人们偶尔会有这样的举动。虽然这是青少年不可以模仿的野性比赛,但另一方面,因为简单所以这是有着根深蒂固人气的毅力比拼。
但问题是,这不仅仅是毅力的比拼。
山口说。『如果我赢了的话,请老师你答应我一件事』
「演艺圈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圈子」
山口不停地流着汗这么说道。
「不管是性骚扰、职权骚扰还是精神骚扰,在这个世界里都是乱七八糟的。在那样的世界里呆久了的话,不知不觉就会被熏陶。该说是业界的惯例还是习性呢,就会把那样的东西作为基准来思考事物。所以嘛,不由得就提出了这样的比赛」
「这样吗」
「就是这样。……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实际上,我以前还是一个做事相当乱来的混球」
「学生时代吗?」
「是的。由于年轻气盛,干了些出格的事情。所以嘛,以这是娱乐圈的惯例来说长道短也是借口。我大概就是喜欢这种吧。然后勉强在业界混迹下去,也会和不是自己公司所属的导演开始莫名其妙的合作…………在我看来,老师大概也和我是同类人吧?所以才会接受这种愚蠢的比赛」
“不是,这怎么可能”但也很难去否认。
在大学社团时代,自己也干过几件,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学生的越轨行为。虽然简单地归类为黑历史就行了,但不管黑还是白,历史就是历史。假装无事发生的话反而更加无颜面对学生。
但是有一点误解。
达也从来都没说过,要接受这场比赛。
明明都没说过,但山口却好像已经开始了。这种强硬让达也觉得有点意外。彻底化身为稳重的幕后角色的经纪人,看来也是个相当我行我素的人。
「那个,山口先生」
达也这么问道。
在对复杂而微妙的人际关系感到有些疲惫的当下,和山口一起泡澡的时间还可以让人心情平静下来。虽然很难判断他是什么意图,但现在还是陪他一下吧。如果不愿意的话走就是了。再多说一遍,达也原本就没有接受比赛的打算。
「您是想要我答应些什么呢?」
「这个就等到比赛结束之后,敬请期待了」
「是关于椿屋的吗」
「那你觉得会是其他的吗?」
不觉得。
在这种状况这种趋势下,十有八九都是椿屋了。
「敬请期待的话那倒是没什么。那如果我赢了,山口先生输了的话,要怎么办呢?」
「这个。我倒是没想过」
「真的假的」
山口出乎意料地,什么都没有想过。
这么说来,刚才山口的脸就已经很红了,在晚餐的宴席上,他被仙波导演灌了很多酒。虽然全身通红的原因不仅仅是温泉,但在那样的状况下泡澡也没问题吗。
「从状况上看是当然的,反过来亦然」
山口哗啦哗啦地搅动着浴池里的水,这么说道。
如果像这样地引起对流的话,体感温度会更高吧。但是感觉搅水的当事人受害更大。
「老师赢了的话,那我也答应你一件事怎么样?这样一来条件就扯平了」
「确实这样的话可能会比较公平。但是我,并没有什么想要和山口先生约定的事情」
「什么事都可以哦。别看我这样,我已经构筑了相当的地位了。只要你不是说让我去死,那么大概都能做到」
「我也不可能让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不过很头疼呢……一般来说,应该会是,以后就拜托你照顾椿屋了,之类的话来着」
「这也不需要去做约定呢。我好歹也还是个专业人士,我会全力辅佐好椿屋的。倒不如说,要是没能做到这件事的话,我就要被炒鱿鱼了」
「也是呢。……那就请你看好椿屋,别让她遇上什么坏人,如何呢?」
「这个约定我也觉得没有什么意义。自由恋爱作为人的权利而言是最大前提。当然会全力避免发生法律上的问题,但是事务所也没有过度束缚恋爱的方针。倒不如说艺人在恋爱中是闪闪发光的,更进一步地说,某种意义上,恋爱也是一种工作」
「原来如此。所以你就和自己负责的艺人交往是吧」
「啊哈哈,被你摆了一道呢」
山口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虽然他全身通红,但是并没有要发出声音来的意思。看来会是一场漫长的比赛——不对,说到底达也压根就没有接受过这场比赛。
不知不觉中,就由着山口的节奏在推进对话了。
「那就请你不要对椿屋出手,如何呢」
「这件事与比赛无关,我答应你。老师你真的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呢。比如我可以给你介绍艺人的哦?要她们的签名也好,参加饭局也好。虽然需要借助四面八方的帮助,但是凭我的力量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还有这样的报酬吗。
达也稍微有点犹豫。他本来就出身音乐系社团,有几个格外喜欢的音乐家。本来并无多少的追星之心,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但是啊。现在可不是满足自己一己私欲的场合。不对,说到底本来就没有接受这场比赛,去在乎报酬什么的也没有必要吧。
「那么就由我来提议吧」
山口向着一不小心就想入迷了的达也这么说道。
「实际上,我现在手上有一个组建偶像团体的工作。我被赋予了相当大的裁量权。这算是我自从进公司以来一直尽职尽责的褒奖吗。下放的预算也相当的充足」
「诶。这样吗」
「如果让那个偶像团体成功的话,之后会爆红也是很明显的罢。红了之后即便是辞职单飞,如果成功了的话,难度也会完全不同。嘛直白地说,就是赌上自己的人生,所以我也会全力以赴的。」
「真是件好事呢。恭喜你」
「那么我推荐丰田同学进入那个偶像团体,如何呢」
「诶?」
疑惑。
达也没想到这里会出现这个名字。丰田彩夏,达也当班主任的二年A班的学生。和椿屋日向一同踏进演艺圈的,未来可期的少女。
「你说推荐丰田吗」
「对的,推荐丰田」
「而不是推荐,椿屋?」
「对她而言有更加合适的工作。而且她现在已经绽放了。事到如今已经早已不是去当偶像的时候了」
「那么丰田呢?」
「她作为素材而言是合格的。剩下的就看培育的方法,以及她个人有无毅力了。话虽如此,但如果没有一个好的机会或者是契机的话,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即便她是一个非常活跃的孩子,但同样水平的对业界充满希望的人也是数不胜数的。现在我的提案正是一个机会,一个契机」
达也好歹也是一个老师。他会为自己所教的学生们而去着想,也认为将学生引导向一条更加好的道路是自己的本职工作。
始料不及的机会。达也的决定,也许会左右一个少女的将来。
(好热啊……)
擦汗。
这下轮到达也也有点顶不住了。现在正是夏季,虽然热水的温度设定得比较温,但还是泡了大概有15分钟以上——不,已经过了20分钟了吧。由于诸多事情,泡了这么长时间的澡。哪怕达也是个喜欢泡澡的人,耐热性也很强,但尽管如此,泡了这么久也还是很难顶。
另一边的山口。
虽然他比起达也要稍微晚一点进来,但他已经汗流得像瀑布一般了。身上的颜色红到了让人担心的地步,差不多要变成像滚烫的熔岩一样的颜色了。
「即便如此你还是很能扛呢」
山口这么说道。
「老师你的脸色几乎没怎么变过呢。让我领教到你是个很有毅力的人了」
「话说山口先生你没事吗?你真的脸红流汗得很厉害啊。是不是该出去比较好了」
「现在出去的话就是我输了」
「不是,说到底我也没打算要接受这场比赛」
「其实,我是很不喜欢热水的」
“不会吧”达也这么想到。
你事到如今才这么说。
「顺带一提我连泡澡本身也不喜欢。倒不如说,可以的话我想一辈子都不泡澡。不过作为社会人来说也不太行就是了」
「真的假的」
「真的」
「不不不,那为什么啊?你都这样还要提出那个比赛吗?『要来比比看谁能在热水里泡久一点』什么的,该说你是毫无胜算呢还是有勇无谋呢」
「如果不是这样的条件下就没有意义了」
山口更进一步地说道。
「如果是我能轻易取胜的条件的话,老师你应该就不会倾听我的愿望了吧,而且后进浴池的人是我。我是有着不正当优势的。就这点不利条件是正合我意的」
「你还真有男子气概呢」
「实话实说的话确实如此」
「你也会说像是很久以前的大老粗会说的那种话呢」
「在这个古老的业界里也是常有的」
原来如此。达也稍微有点懂了。
眼前的这位山口先生,貌似与外表相反,有着相当强的个性。隐藏在仙波导演的背后让人完全看不出来。
然后变得越来越在意。
强行地提出这样的比赛,山口到底是想让达也答应他什么呢。
※
看了一眼房间里的钟,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了。
仙波耀次转动着肩膀和脖子,缓解一下肌肉的酸痛。这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因为经常坐着工作的影响呢。最近身体上到处都出毛病了。这次的摄影旅行也是把日程表给强行打乱,紧急施工般地强行进行。也许这种乱来已经不太好使了。
(上了年纪,还真是讨厌呢……)
放松自己盘腿坐的坐姿,打开电子烟的开关。
给两只耳朵戴上耳机。以散发出锐利目光的眼睛注视着笔记本电脑的显示器,但显示器上什么也都没有。他的眼睛所追逐的是脑内播放的虚构影像——现在进行时地正在制作的纪录片电影的编辑和构成。制作电影不一定需要全篇都是影像。精炼而成的声音仅限于某些时候,会在听到丰富情景的人的脑海中引起共鸣。
正如所期待的那样,他有预感会做出什么独特的东西。椿屋日向,将视线放到她身上是很聪明的。虽然沙粒里面夹杂着钻石原石是偶然,但偶然地伸出手,却没有放弃,则毫无疑问是仙波的功劳。
『仙波耀次不过是运气比较好』
曾经被这样地揶揄过。事实上,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运气好。但是,招来运气之后不会放跑,或者像走运一样四处奔走也是才能之一。运气和树形图很像。只要追根究底就一定会有某种伏笔。
说是顺藤摸瓜也可以。如果抓住某个原本就有的东西,然后拔出来的话,已经成熟结果的运气就会变成大丰收然后出现在地上。
他想起了几天前银座的晚上。
那家店是早有耳闻的了。
但没有去的原因,是因为他意识到时机尚未成熟。不仅是运气好,直觉也很好,这才是仙波耀次成为一流导演的原因。
像银座那样的繁华街里,五光十色的店并不少见。即便如此,那间没有名字的酒吧也可以称得上是大放异彩。
在银座的店里属于相当狭窄的一类。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只有一把椅子。也就是说,在这里接受款待的客人只能是一个人。
工作人员也只有一个人。只有站在柜台上的那位穿着礼服的女性。她是女招待,是店员,是调酒师,是厨师,也是老板。从接待客人到烹饪、到幕后工作的运营,全部都是她一个人完成的。
她的名字是椿屋加奈惠。
懂的都懂,在银座的夜晚里自由飞舞的孤高之蝶。
「啊,好久不见呢仙波君」
打开店门,加奈惠若无其事地这么说道。
一看到仙波的脸就马上开口了。完全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在让别人引荐来店铺的时候,仙波明明拜托过要隐藏自己的名字的。
「我认输」
仙波挠着头,坐在了店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明明在那之后都过了二十年了。你居然能马上认出我来」
「能认出来的哦。你也没变过呢」
「不不不那怎么可能。别看我这样,我也是花了相当的心思在形象改变上的。和加奈惠小姐相遇那会的我,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不起眼的小鬼而已」
「不对,没有变哦」
吧台对面的加奈惠面带微笑。
明明只是在正常地对话,但却有着莫名的说服力。
她的存在感,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仙波不由得想到,没有变的是她才对吧。
曾经给剧组的相关人员带来冲击,虽然未来被寄予厚望,但很快就从舞台上消失了,是个名不经传的女演员。虽然年龄应该比仙波稍大一些,但其美貌却丝毫没有褪色,反而更加美艳动人了。
然后仙波又想到,果然血缘关系是无法反抗的。
龙生龙,凤生凤。
「我也是做好了一定的觉悟了」
仙波点了一杯威士忌鸡尾酒这么说道。
「要来这家店呢。如此这般地花了很多时间呢。说实话,我现在也还在犹豫,像我这样的人真的配来这家店吗。如果不是那个偶然的机会,今天大概也不会来这里」
「真谦虚呢。你现在已经是无可匹敌的人气导演了吧。不就是来栖身于银座角落的敝店而已,需要什么觉悟呢」
「加奈惠小姐你才更谦虚呢。为了接待独一无二的客人,独一无二的这家店。不放宣传牌,也没有联系电话,也不接受采访。完完全全的引荐制度,没有缘分的客人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无缘。实话实说就是『秘密的俱乐部』。……就算不想也会有所耳闻的哦,只要在业界内就会听说这家店的传闻。昨天的客人是大牌网购的创始人,前天是美国海军的大人物,再早一点就是阿拉伯的王室相关人士。在想要拉拢政商界的人看来,这里可是垂涎欲滴的好地方啊」
「你还知道挺多的嘛。我家客人的信息,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地外漏的才对」
「运气好罢了。我姑且也还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而且啊,虽然以前也说过了,我真的,迷上你了呢」
「呀,谢谢你」
加奈惠轻描淡写地搪塞了过去。
这个搪塞的方法,没有丝毫厌恶的味道在里面。并不是因为每天晚上都能从其他的客人那听到相类似的话。而是因为椿屋加奈惠就是这样的人。谁都不自觉地想要伸手触摸的绚丽多彩的蝴蝶,保有这种自觉的同时既不骄傲自满,也不妄自菲薄。少有的能够保持本我状态的人。
母亲和女儿果然很像。DNA就是如此强大的东西。
「今天是来怀旧的吗?」
鸡尾酒被摆到了吧台上。
那不只是一杯简单的鸡尾酒。而是在全世界范围内相继缺货,某日本产的单桶麦芽威士忌。(注:来自同一个橡木桶,从陈年结束到装瓶期间,未经不同橡木桶原液混合调和的威士忌。属于威士忌中的顶级佳酿)应该也有客人只是为了这杯酒而频繁光顾的。酒柜上整齐地摆放着连这款麦芽威士忌都显得有些逊色的其他库存。
「这也挺不错的呢」
一口气喝掉一半左右,仙波说道。
「我也到了一定岁数了,多少也想要回顾一下以前的事情了。想问的事情也有很多。比如,身为无可匹敌的大演员的我爸,他和你以前是什么关系?」
「真怀念呢,偶尔来聊聊往事也挺不错的呢」
「加奈惠小姐你都这么说的话,那就容我打破砂锅问到底了。……不过,还是等到酒过三巡之后再问吧,首先还是应该打声招呼呢」
「我女儿就拜托你了呢仙波君」
加奈惠调配着自己喝的鸡尾酒。
「我也知道她是个管不住的野丫头,但即便如此也还是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女儿。我会为了让她能走上更加好的道路而出手相助的」
「那当然了。她就交给我吧,我会谨慎行事的」
「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她可不像加奈惠小姐你那样。嘛总会有办法的」
「那就好。是仙波君的话我也能安心地交给你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的话还请开口。我会鼎力相助的」
「这样就帮大忙了。得到来自“银座的女王”的承诺,之后的工作大概也会变得轻松不少罢」
「这也是你算好的吗?」
「纯属偶然。这样的展开,是不可能算得到的」
喝完了那杯鸡尾酒。
加奈惠一言不发地开始准备调酒的摇壶。吧台上放着以藜虾制成的小吃拼盘。在闲聊之间不知不觉就摆好了。这家店里不存在点单的概念。全都任由店主来定夺。
「令爱喜欢那个男人对吧」
仙波提出了另一个话题。
「椿屋日向喜欢小野寺达也。是这样的对吧」
「谁知道呢」
并没有想要扯开话题的气氛。
加奈惠一边往摇壶里加冰。一边在心里面整理着状况。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对达也说过“女儿就交给你了”。而达也则说“我知道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
「也就是说小野寺达也是值得信任的男人,对吗?」
「毕竟我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我把他当成是我的第二个孩子。但能否值得信任则是另一回事。至少我不想把责任全部推给他。倒不如说如果发生了不合适的事情的话,最终承担责任的是我。也许有点不知分寸,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这么做的」
「话是这么说,但看起来你这是高度的放任主义呢」
「假如我对那孩子严加管教的话,你觉得她会听吗?暂且不论达也,那个野丫头怎么可能听我的话」
绝对不会听的。就连仙波都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得到。
然后历史恐怕又会重演,这事加奈惠自己也一定还有印象。她如同彗星一般在演艺界登场,将永不消逝的光芒印刻在了许多相关人员的视网膜上,然后迅速抽身而去。
也就是“见好就收”。
虽然这也不算干了什么坏事,但仙波就是这样的认识。包括仙波的父亲在内,当时在加奈惠身边的相关人士的认识,恐怕也大同小异吧。
与其说是放任主义,倒不如说是除了放任以外,别无他法。
不这样做的话就无法成长、无法壮大,甚至无法生存。这样的人种,也确实是存在的。
让人迷惑万千,但是又无法视而不见。
就算不想扯上关系,在不知不觉中,也会被卷进去。
大影响家,不然就是旗舰。或者说得更加简单一点,就像是太阳和恒星之类的天体互相吸引一般。
血缘关系是争不过的——仙波又一次这么想到。
「虽然加奈惠小姐你迅速地就从娱乐圈消失了」
仙波摇晃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鸡尾酒杯子,这么说道。
「但我不会让你女儿也得偿所愿的。我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事了,这次不会容许这种事情的发生了。我会握紧你女儿的缰绳给你看看的。一定会拍出好的电影」
「哼。你要怎么做呢?」
「这次的温泉旅行,我会紧紧盯着你女儿日向的。也许我会因为剧本的工作而不在场,但那是因为如果我一直粘着不放的话,原本能发挥出来的东西,也会发挥不出来。不过就算这样,我也把灵魂出卖给了电影。为了电影的话不管是坑蒙还是拐骗,我什么都会做」
「那我就翘首以盼了。……下一杯酒,喝得其利可以吗?」
「恭敬不如从命」
加奈惠微笑着将摇壶拿在了手上。
仙波用叉子吃着藜虾,听着摇壶摇晃时轻快的声音。
……这就是几天前的事情。
在伊豆的老牌旅馆里,仙波在安排给自己的房间的角落里,换了一根电子烟的烟弹。
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眼睛,就如同正式拍摄时电影导演的眼睛。事实上,这就是正式的拍摄。虽然从现代社会的规则来看,在旅馆各处安装隐藏的麦克风是绝对不行的,但仙波还是下定了决心。没有设置偷拍摄像头并非出于良心,只是单纯地认为这样不容易被发现而已。
就这样赌在了这部纪录片上。
这部电影对仙波来说,是二十年后的复仇战。虽然仙波知道复仇不过是自己的任意妄为,但对他来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从任何意义上来说,他都想把椿屋加奈惠占为己有。无论是作为女演员,还是作为女性。年轻时没能实现的这个愿望,在实力和业绩都硕果累累的现在或许能实现。虽然是借助椿屋加奈惠的女儿来做这件事,尽管如此也还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天时地利了。如果不在这里承担风险的话,那要在何时何地承担风险呢?
如今,这个选择取得了超乎想象的成果。
仙波的耳机里传来的声音,是从男浴池里传来的。小野寺达也和山口晋太郎的对话。
有趣。
山口的言行,并不是仙波预先准备好的。全都是他个人的判断。纪录片的魅力之处就在于可以产生无法预测的奇妙搭配。仙波的头脑飞快地转动着,描绘着完成图的蓝本。电影并不仅仅由影像构成。小野寺达也和山口晋太郎对话的声音,绝对能以某种形式派上用场。不,他想用。它可能会成为生鱼片的佐料,也可能会给整部电影带来可以与主菜匹敌的味道。这也是天时地利,仙波切实地感受到自己抓住了某种“趋势”。这种时候总会顺藤摸瓜般地发生什么事情。在现场来回折腾的,意料之外的东西。这才像是牵着野马的缰绳一般,驯服它,这是电影导演的工作,也是其妙趣所在——
咚咚咚。
敲门声中断了仙波的思考。
现在正在拍摄自己倾尽所有的电影。而且,仙波在现场被评价为是细心的暴君,他可以无视。但是,某种开了窍的人独有的直觉却让他没有那样做。
打开房门,仙波在心里暗自窃喜。
「导演,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门外是穿着睡衣的椿屋日向。
她挠了挠头,呵呵地笑着说。
「其实我有事想找你谈谈」
※
在熄了灯的房间里,挂钟的蓄光发出了青绿色的光芒。
时针所指向的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住着四名初中女生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空调的吹风声一点点回响着。
『晚上十点之前就要关灯睡觉』
『不听话的话就强行送你回家』
藤本老师也下达了这条严厉的通知。虽然明日香一向都温柔开朗,但这次的通知是认真的。对于精力过剩的初中女生而言就等同于是生杀予夺,但违背赞助商的意愿再怎么说也有点太过鲁莽了。扔枕头的活动早早结束,然后老实地熄灯钻进被子里。
毕竟是和老师同行的旅程。
把这次当成是一种修学旅行,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这应该是大家一致的意见,本来的话。
「……啊——」
突然间,发出这种声音的是椿屋日向。
「我去上个厕所」
慢慢地、蹑手蹑脚地站起来。
她独自离开了房间。
咔嚓,吱,砰。
谁都没有应她。濑川菜月也好,手岛美优也好,丰田彩夏也好。
装作睡着了的大家,默默地看着她远去。
剩下来的三个人盖着被子,暂时互相观察对方的反应。
「……房间里不是也有厕所吗」
最先开口的人果然是菜月。
「嘛确实,感觉有什么事情不太好开口呢」
下一个说话的人是彩夏。
「是呢。总感觉有种那样的气氛。虽然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解释才好」
然后美优也。
她们各自从自己的被窝里探出头来,开始了讨论。
「呀——。这个状况到底是什么呢」
菜月说道。
「毕竟这是暑假嘛——,想着这会是超级开心的旅行所以兴奋得不得了。嘛,虽然实际上也非常开心。但是吧,真的。怪怪的。感觉到了呢。彩夏你觉得呢?」
「觉得不觉得都好了。光是小野达在和明日香酱交往这件事,就已经让我很吃惊了。是基于此才有的旅行不是吗?这个很完美啊,不就是要去共商未来吗。倒不如说我们不来反而更好一点。虽然海边真的很漂亮,饭也真的很好吃,好到不能再好了」
「是啊——。话说椿屋和明日香酱之间,难不成真的关系很紧张?呀,我现在冷静下来稍微想了一下,我只是说可能啊?难道椿屋她,喜欢小野达?」
「嘛——应该是吧?」
「真的假的!那这不就显得我很迟钝了!话说刚才吃饭的时候,难不成我完全没有在看气氛?那不是糟透了?」
「嘛——我是觉得,你一直在煽风点火」
「真的假的!那你倒是阻止我啊!这不都成修罗场了吗!」
「阻止不了。你都开心成那样了我怎么阻止啊。不管怎么说,从氛围上,都没法阻止那个趋势了」
「嗯嘎——!出事了——!虽然我也知道自己迟钝得不得了,但这可是在最糟糕的时候火上浇油啊。呜哇真的糟了——……不对,等等。好像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啊」
「你看嘛,现在不是还不清楚椿屋的立场吗,她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喜欢小野达。可能是以妹妹的身份,也有可能是以家人,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只是不想小野达这个哥哥被抢走,对吧?就像是在耍小孩子脾气,或者是在抱怨那样的,以这种方式去理解不也是一种选择吗。这样的话我干的那些煽风点火的事,罪恶感不就没那么强了吗」
「怎么可能啊,没戏」
「诶。没戏吗?」
「肯定没戏啊。她俩都那样地针尖对麦芒了。就算椿屋看起来是那么一回事,但明日香肯定不是的吧?人家好歹是来真的」
断言。
彩夏平躺着,两只手放到后脑勺上。
「顺带一提,椿屋那家伙,可是个演技派。虽然由我来说挺不服气的,但她就是一下子被导演看中了,刚一出道就能当主演的女人。那可是真的啊。倒不如说实际上就是我的亲眼所见」
「那也就是说?她是装作用妹妹的身份,或者是家人的身份在喜欢小野达对吗?」
「看起来是这样。当然那百分之一百是假的。那家伙,最擅长的就是在这种事情上岔开话题了。真的是绝妙」
「真的假的——。我完全没注意到这些细致的东西……诶,那美优你呢?」
「诶?说我吗?」
「关于椿屋,美优你是怎么想的。她真的喜欢小野达吗?」
「那个……」
美优闭口不言。
相当迷茫的样子。沉默了好一会。
片刻之后,她怯生生地说道。
「那个,这件事希望你们能绝对保密」
「哦」
「这是很私密的事情。绝对要保密。只有咱仨知道的秘密。这是约定,拜托了」
「知道了知道了。不看看咱们什么交情。友谊天长地久嗷。绝对会保密的。不会说出去的——」
「谢谢你菜月。……那个,虽然是至少」
「很着急啊。赶快说啊」
「我觉得椿屋是喜欢某个人的。她在恋爱。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证据呢」
美优向她们讲述了引起警察介入的那件事的来龙去脉。
美优因为鲁莽的恋爱和告白而粉身碎骨,甚至被逼上绝路遭到鞭尸的时候,椿屋日向救了她。
将事情前后所察觉到的直觉,综合起来,笨拙地说明。尽管如此,也总算是传达给了两位朋友。
「嗯嗯嗯嗯嗯……」
菜月沉吟着。
彩夏虽然无言,但却是一副『啊,火眼金睛』的样子认同着。
「有这种事倒是早说啊——!」
菜月苦恼地挠着自己的脑袋。
「那样的话椿屋在恋爱就是千真万确的了,至于她喜欢的人选也并不多。应该不像是我们学校的学生。那么……对吧?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吧。呜哇——真的假的——不不,你果然还是早点说啊」
「嘛——。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才会有现在的女子会。手岛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随随便便地说出来的」
彩夏提醒道。
「那个,我们要怎么做啊?」
美优像是小动物一样蜷缩着说道。
「什么都不做」
菜月举起了手。
「什么都不做,倒不如说是做不到。不管问什么,椿屋不是拒绝就是装傻。而且从状况上看,也没法支持她啊。小野达和明日香是在好好地交往的。然后小野达和椿屋则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
「嘛……也是呢」
「倒不如说如果小野达出手了的话就完了啊。他也是个在女生里面挺受欢迎的男老师,一定有人真的喜欢他罢。但椿屋已经超出了这个范围了啊。这种……就算我想在心情上面支持她,也不行不是吗」
「果然还是,不行吗」
「不行的啊。假如她是那种闹着玩的感觉的话——就是在情人节送个巧克力啥的,那种程度倒是常有,也没什么所谓。但是椿屋她的情况,可是从出生起就认识的,时至今日像是一家人那样在来往着的啊?即便如此还是真心地在恋爱的话,那个是不行的,从各种方面来看都」
「倒不如说如果她进展顺利的话反而更糟糕」
彩夏和菜月也表示同意。
「如果他俩真的开始交往了。小野达百分之一百要被炒鱿鱼的,肯定没法当老师了,弄不好还会进局子」
「也是呢」
美优叹了口气。
但也还是再次开口。
「但我还是想要支持椿屋。虽然可能有点不负责任。但椿屋她对我很好……不对,和这事没有关系。椿屋她是,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她可是我的朋友」
不知不觉地语速快了起来。
美优情绪高涨。她见过其他两人所不知道的椿屋日向的表情。那副表情引起了难以言喻的焦躁。
『小孩子就不能喜欢大人了吗』
椿屋日向的声音拯救了因为悲惨的失恋而差点从世界上消失的美优——淡然地,却又像是竭尽一切地发出的声音。无论在脑海中重复播放多少次,都能深深地打动美优的心。
「椿屋的恋爱,虽然只是大概,但我觉得是非常认真的。而且我也觉得椿屋她很痛苦。毕竟没法告诉任何人不是吗。正因为她是个聪明人,所以才不能把自己的真心给表露出来。这件事就算是讨厌也会知道的。所以椿屋,总是对各种各样的事情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在一起聊天、吃饭的时候也是,像是超脱凡尘那样的,或者说是云里雾里捉摸不透的感觉……啊,只有我这么想吗?不过我觉得绝对是这样的。不仅是因为她外表和内在都很成熟,大概椿屋所处的立场,即使不愿意也会驱使她那样做吧……啊啊啊,不好意思说了这么多。我脑子比较笨,说话前不着边后不着调的」
「嘛。我感觉也有点懂了」
菜月回应道。
「但果然还是不行的啊。在各种意义上都不行。倒不如说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椿屋才会像现在这样的。正是因为她头脑聪明,所以才不会轻举妄动,也没法轻举妄动。我脑子也笨所以不太清楚,但就是这样的吧?」
「这个……嗯。我也觉得是这样」
「顺带一提,要是支持椿屋的话啊,那就明日香酱不就很可怜了不是吗」
「……啊」
「虽然椿屋毫无疑问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但明日香酱也很照顾我们啊。虽说不是我们的班主任,但从初一开始就一直很照顾我们。毕竟我算是经常被老师盯上的,而明日香酱是学生指导老师。所以啊,哪怕不是要分个孰高孰低也好,你让我单单去支持谁,我是做不到的——」
「这样啊。也是呢。是这样的呢……」
这样一来,基于美优的性格出发,就难以反驳了。
彩夏默不作声。无论好坏,丰田彩夏就是这样的少女。不承担风险。少数的例外,是在紧张状态下第一次参加摄影的时候。
大家相顾无言了好一阵。
房间里只剩下了空调制冷时安静的声音。
侧耳倾听,远处隐约传来阵阵海浪声。
「那啥。我能说点怪话吗?」
然后在这种时候,打头阵推进话题的还是濑川菜月。
「我啊,脑子挺笨的」
「这我知道」
「烦死了。别捣乱彩夏。……总而言之我脑子挺笨的,但与此同时,我的直觉很好」
「明明直觉很好,却没能察觉到椿屋正在恋爱?」
「都说了别捣乱啊。直觉也分很多种的啊」
菜月在被窝里给了彩夏一肘。
彩夏哀嚎着「好疼」。「下手没轻没重的啊你这大猩猩」「你说什么——……所以都说了不是来跟你扯犊子的。言归正传」
强行地把话题的走向给修正了。
「现在啊,咱们啊,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一种很强的活在当下的感觉」
彩夏「你在说什么?」
「我准备要说些奇怪的话了,算我求你了可别捣乱了啊?……虽然只是大概,但我觉得,椿屋以后会成为一个不得了的家伙」
美优「成为很厉害的女演员?」
「这也是其中之一。倒不如说她现在的进展速度也很快啊,那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女演员罢。演技也像是彩夏说的天才般的水平。但是比起这个,会更加——怎么说呢,当我们变成老头老太太的时候,回顾自己年轻的时候,就像是『呀!』之类的。『现在想来那个时候还真是不得了啊』之类的,像这样回想起现在的事情。现在这个瞬间,大概就是那个时候」
彩夏「嗯——……不是很懂」
美优「就像是历史性的瞬间,那样吗」
菜月「嘛硬要说的话,差不多是这种感觉」
「怎么说呢,大家都变了呢。你想想看,椿屋刚和我们同班的时候,是那种感觉的吗?不是的吧?虽然有点特别,但还是有初中二年级的感觉吧?已经过了几个月了,现在,也许那家伙就是将来的大女演员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在三角关系中纠缠拉扯,但是咱仨明明不是修学旅行,却像这样睡在一起聊天。总感觉,有什么变了呢。和很久以前已经大相径庭了。大概,在我们没注意到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一瞬间就变了」
菜月本来就是能说会道的人。
也有身先士卒带头引领全场的大姐头气质。
但即便如此,美优和彩夏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像这样地说话。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猛地一跳。要说为什么的话,大概从今往后,我们也会改变的。因为和椿屋扯上关系了。那家伙就是这样的人。像台风一样的女人。不管有什么都要把它卷进去,然后飞到什么地方去。虽然不知道会被带着飞到哪里,但现在所处的地方已经不容栖身了。话说美优和彩夏你俩也变了呢。变化非常大。怎么说呢,初中就是这样的。向前迈进的人和停滞不前的人,感觉是会被清楚地分开的。老实说好寂寞啊。只有我一个人被留了下来。虽然我也没法说些什么,但果然,嗯。有点寂寞呢」
「你也变了啊」
彩夏插话进来。
「照你说的,那只要和椿屋扯上关系的人全都会被卷进来不是吗?那你肯定也被卷进来了啊。事到如今你也变了很多,应该是这样的不是吗?」
「嘛也许是这样吧。但是我,既没有将来的梦想,也不是很懂恋爱为何物」
「有梦想和谈过恋爱就很了不起了吗?老实说,我一直被椿屋压得喘不过气来,我从来没觉得过自己很了不起什么的。手岛你也是吧?你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
「怎么会!完全没有!」
美优仰面躺在被窝里,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都遇上糟糕到想死的失恋了。倒不如说我就是底层人下人的那种感觉。啊哈哈」
「…………」
「…………」
气氛一下子尴尬了起来。
「美优你多多少少也变了呢」
「很明显是变了呢。都能在这种场面下讲这么冷的冷笑话了」
「诶.很冷吗?」
「冷笑话这东西,要不笑死人。不然就是冷死人」
菜月怼了美优一下。
怼完之后,又换成了老实的声音,
「那啥,总感觉不好意思呢。让你俩安慰我」
「没事的——。话说平时都是你在安慰我们不是吗。菜月你明明性格大大咧咧的,却还是相当的善解人意呢」
「是的是的。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菜月你在的话,是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真的很感谢你,一直以来」
「谢谢你们——爱你们嗷——、但你说我大大咧咧还是算了吧——」
菜月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着彩夏和美优的头发。
然后又是老实的声音。
「虽然我脑子有点笨但直觉还是很灵敏的。所以接下来这句话,说到底不过是预言」
菜月压低声音的样子就像是在说什么怪谈一样。这也是夏天的风物。
听到她那压低的声音,彩夏和美优扭动着身体侧耳倾听。
「椿屋她啊」
菜月说道。
「那家伙,总有一天,一定会搞砸些什么的」
……明明就像是在说什么怪谈一样,但话的本身却完全没有季节感。然而,不管是彩夏还是美优,都像是因为恐怖而缩起了身子,“咕”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懂。那家伙,绝对会搞砸些什么的」
「我也同意。椿屋她有朝一日是会搞砸些什么的呢。毫无疑问」
「对吧?绝对会是这样的吧?」
同意。共感风暴。
同伴之间完全达成了共识,突然之间产生了奇妙的连带感和兴奋感。
「不过——。她会搞砸些什么呢」
「只要不是犯罪就好」
「再怎么说椿屋也不至于犯罪吧。她大体上可是个很厉害的人啊?」
「这一点我倒是不否认。但正因为是椿屋所以才捉摸不透」
「对吧——。就是因为不知道她会搞砸些什么,毕竟是椿屋嘛」
「不不不,没事的。再怎么说也不至于犯罪」
「话说,其实我小学那会就认识椿屋了。所以说应该能比较确信地说出这样的话。那家伙真的很引人注目,就算在学校里面也是个让人挪不开眼的人……这话我跟美优说过吧?」
「啊,是的。说过一点」
「诶,什么玩意。我从没听过诶」
在那之后聊得更起劲了。
女人的习性是只要气氛炒热了就会聊个不停。更何况是这种情况下的初中女生就更不用说了。环境齐备,内容丰富。三人的窃窃私语更是油门全开一往无前,等到发觉的时候,时钟的指针早就已经指向晚上十一点了。
「……所以?」
指出这一点的,果然还是菜月。
「到头来椿屋是去哪了啊」
※
旅馆『高松屋』里有张乒乓球桌子。
已经是老物了。深绿色的涂装剥落得差不多了,长年的过度使用使得棱角都被削掉了。感觉像是身经百战的东西,你说它是战前就有的话,大概也有人会相信,是介于古董和大件垃圾之间的白色物品。
虽说破烂不堪也应该要有个限度,但也别有一番风味不是吗。在老牌旅馆的角落里,那张乒乓球台被赋予了自己的容身之地。虽然住宿的客人偶尔也会使用,发出大声的喧闹,但由于今晚时间也很晚了,所以没有人影。
不过除了藤本明日香之外,还有一个人。
「…………」
右手拿着旧球拍,左手拿着白色的乒乓球。乒乓、乒乓、闲来无事地在玩球消磨时间。
当然这并不是闲得无聊。
更不是因为睡不太着,所以才在晚上的老家里闲逛。自己都已经对玩心正盛的女学生们下了命令,所以随随便便地在馆内徘徊也不太好。虽然不知道三位成人男性的动向,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他们看下气氛。泡个温泉喝个酒,聊聊电影然后谈笑风生就好了。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半了。
不久那个人也出现了。
「藤本老师晚上好」
突然间,用像是小动物一样的动作,在走廊的对面露出笑容。
「椿屋日向,应您之约前来了——」
「晚上好。这么晚还叫你出来不好意思呢」
明日香也微笑着回应道。
「请你对达也保密哦,他知道的话会生气的」
「好的。我会对哥哥保密的。……不过啊,呜哇。这个乒乓球台好有历史感!」
「这种东西很有旅馆的味道吧。我们家虽然是老字号,收费也很贵,但是口碑意外地很好呢。我觉得没有什么地方能用到这么旧的乒乓球桌了」
「诶——这样啊——」
日向兴趣颇深的样子,抚摸着乒乓球桌。
本来明日香和日向的关系就绝对不算差。虽然不是班主任和学生的关系,但明日香是负责学生指导的老师,日向无论好坏都是个很引人注目的学生。明日香总是在意些什么,然后在意的话接触点也会增加。虽然和其他学生混在一起,但只要一见面就会打招呼,也有好几次站着聊天。
即使是在明日香个人看来,她也不讨厌日向。以背部挺直的姿势在走廊里优雅漫步的样子,再加上身材好,光是这样就可以养眼了。成绩也是属于优秀的一类,好像也经常看书。虽然有点操之过急是有点美中不足的,就算作为学生指导老师多少有点意见,但要是从个人的感想上来说的话,会让人觉得很是爽快。
明日香打心底里觉得,没有和她出生在同一年代真是太好了。
如果,明日香和日向生在同一年代的话,学校和班级都是相同的话。那根本就没法有要竞争的意愿吧。虽说明日香是恋爱弱者,但也有随着年龄增长而积累的经验。她不想在竞争之前就完败,也不想这么做。不对,不可以这么做。
「那么?」
日向望着明日香。
压迫感很强。明明语调并不粗鲁,视线也并不锐利。
「你说要来比赛,是要比什么?」
「那肯定」
明日香把球拍从桌子上滑过去交到日向手里。
「是打乒乓球了不是吗,毕竟都把你给叫到乒乓球场来了」
明日香这么说道。
「…………」
日向貌似有点吃惊。
稍微睁大了眼睛,然后眨了一下。
「乒乓球吗」
「乒乓球哦」
「特地在这种时候叫我出来?」
「因为从达也那偶然知道了你的LINE」
「刚才你不是说了什么强制送回家之类的话吗?美优也好濑川也好丰田也好,因为都被老师你严词警告了,所以大家都老老实实地睡觉了」
「孩子们这么听话真是帮大忙了呢」
乒乒、乓乓。
明日香一边颠着球一边说道。
「……你真厉害呢,老师」
「我以前玩过挺多次的呢。那么来了哦,接——好」
击球。
日向连忙握住球拍。
在快要出界的时候,勉勉强强地把球给打回去。
「哦。椿屋同学你果然也很厉害呢」
面对软弱无力地弹回来的球,明日香轻轻地打回去。
拉球开始了。
「打沙滩排球的时候我就在想了。你的运动神经也太好了点」
「老师你也——哦,这不是很厉害吗——嘿」
「我是因为自己家里就有乒乓球桌所以很正常。但因为椿屋同学你这么厉害所以才能像这样地拉球的」
「说是拉球,老师,其实你——哟——是不是在放水啊——嘿」
「嘛确实。我这边是陪着你打的立场,再加上我还算是个老手。……那么,你能坚持到什么地步呢」
乒乒。
乓乓。
(注:由于翻译本人对乒乓球一无所知,下文出现的所有乒乓球术语如有错漏还望见谅)
弧线球。判断球的轨道,击球,架势,回击,然后继续判断球的轨道回击。这确实是在拉球,或者可以说是为了拉球而在拉球。椿屋日向接受得很快。马上就适应了。最初软弱无力的球路,现在正朝着明日香的身边准确地飞去。
「果然很厉——害啊。真的马上就适应了呢」
「那是因为,老师你,放水了呢——」
「嘛。毕竟我是老手」
「果然有在放水吗?」
「老手要是动真格的话是要干什么啊。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和椿屋同学你交流一下。……,不过,看到你这样,我又一次想到」
乒乒。
乓乓。
「你的沟通能力果然很强呢。把握住我打出的球的信息,然后好好地予以回击。这不仅仅是运动神经很好的问题。说到底面对着突如其来的状况也丝毫不慌张。你真的很成熟呢」
「谢谢您。——哟,嘿」
「但是也有例外呢。达也,一牵涉到他,你就马上变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砰。
球从球拍上擦过。
球上带着轻微的旋转。
本应运动神经很好的日向却失去了节奏。乒乓。乒乓球在地板上弹起又掉落,发出了干巴巴的声音。先得一分。
「哦。椿屋同学失误了呢。那就1-0了呢」
「老师」
日向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这是一场比赛对吧?」
「从形式上说是的呢。不过实际上完全不是,玩玩而已」
「这样吗」
「说到底这本来就算不上是比赛」
明日香捡起了滚到自己脚边的球。
重新摆好姿势。「来了哦」。乒乓,朝着对方的区域轻轻地击球。
日向回击。明日香亦回击。
拉球再次开始。
「顺带一提,这是私人场合呢」
明日香继续拉着球这么说道。
「现在咱们并不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要是留心在这种地方,可就开心不起来了呢」
「这个就——哟,嘛这样一来我也舒服一点——嘿」
「那么,这件事就是我们的秘密了呢。对达也也不要说,当然对其他任何人也」
「老师你啊——」
「嗯?」
「是不是挺妈宝的啊?」
乒乓。
在手边加上了旋转的球,以和刚才反方向的曲线飞了过来。日向的反应慢了一拍,球出界了。
2-0。
「那这么说,椿屋同学你就是兄控了呢?」
明日香再次捡起滚到自己脚边的球。说道。
日向迷惑着。
「老师」
「怎么了?」
「这不是一场动真格的比赛吧?」
「当然。那么,要来下一球了哦——」
乒乓。
这次从发球开始就带了旋转。
球的轨迹在下落的同时还会弯曲。日向变换着姿势回击。
明日香亦予以回击。
晚上的温泉旅馆的角落里,拉球再次开始了。
※
男浴场这边已经过了三十分钟。
达也自认为自己算是能扛热的类型。
但是达也错了。老实说现在就想从浴池里出来。想出去大口地喝冰水。有啤酒的话更好。不对,在这种情况下喝酒反而会对身体有害。不过管不了这么多了。总之想喝点什么。
比赛渐入佳境。
小野寺达也VS山口晋太郎。
虽说像是小孩子一般的比赛,但比赛的残酷程度已经超过了小孩子的程度。
「老师真厉害呢」
「你也不赖」
交谈的话语也很简短,变成了不过是在重复相同内容的模式。
已经懒得擦汗了。汗就像瀑布一样,从额头、脸颊、下巴上流下来。刚擦干净,汗水就又会流出。比起那个还是要集中精神。到了这个地步,就算赌气也不会先出来了。如果不这样告诉自己的话,腰就会不由自主地浮起来。
(抱歉丰田)
达也像是有杀父之仇那样盯着蒸汽升腾的温泉,如此想到。
抱歉丰田,我真的顶不住了。
理应表扬对方的毅力。然后反过来说应该高兴。发掘你,成为了你经纪人的这个男人,貌似是个很有男子汉气概的人。跟着他的话就行了。即使是在艰难的业界也一定能想办法坚持下去的。所以抱歉丰田。老师大概要输了。虽然我输了,虽然不能让你一下子晋升到偶像团体里去,但是如果是这个人的话,是值得托付的。
……不对。
试想一下,说到底就没有接受过这场比赛。这不过是山口先生的自作主张。但是既然我也强行地泡在浴池里,事实上就和接受了比赛没什么两样。可真是个机灵的策士。明明只是泡个澡而已,明明只是要治愈今天的疲惫而已,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这样。拖拖拉拉的话会被拖进对方的节奏里,这是自己的坏习惯。难道他已经看穿到这一点了吗。
即便如此,很强。
千真万确,很强。
「山口先生你很强呢」
「……」
没有回答。
代替回答的,是从浮现着微笑的山口嘴角流下来的一滴汗。那滴汗掉进了浴池里,发出了微乎其微的声音。达也心想。这次真的是到极限了。不行。要出来了。现在不从浴池里出来的话,身体就要变得奇怪了。
与此同时达也再次意识到。
采取这样的策略,引诱自己进圈套,做到这份上。
他到底是让自己答应他什么呢?
哗啦。
达也站起身来。
「呼啊!」不行了。输了。干得漂亮,山口晋太郎。强到已经让人怀疑,莫非自称不擅长泡澡其实是假的。即使有着达也先泡的不利条件,也还是值得脱帽致敬。虽然很不好意思,但关于丰田的就职处,现在只能放弃了,为勇猛的的对手鼓掌——
咕噜咕噜咕噜。
山口沉了下去。
从后背开始,一直沉到头顶。
在浴池里吐泡泡的样子就像是水族馆的水泵一样。
「喂」
达也连忙施以援手。
把山口从浴池里拉起来,放倒在地板上,确认呼吸顺畅。确认脉搏正常。
「啊,没事,我没事的」
还有意识。
都到这份上了山口也还是保持着脸上的微笑。摆了摆无依无靠的手。
「虽然稍微去了一下另一个世界,没事的。只要冷却下来就不会有问题」
「不不不!得叫救护车罢!你这完全就是温泉病啊!要是有个万一就麻烦了,现在还是——」
「真的没事的。比起这个,关于约定的事」
「不不不,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希望你能放开椿屋」
山口这么说道。
达也眨着眼睛。
「要是老师你说“不准去美国”的话,那么她一定会放弃的罢。反过来,要是你说了“你去吧”的话,她无论怎样都会去的罢。待在你身边的话,她没法展开丰满的羽翼。貌似对她来说,老师你就是这样的存在。但这样是不行的。没法展翅高飞。椿屋日向这个人,马上就要飞到高处去了,飞到所有人都无法触及的高处去。束缚着她的唯一的枷锁,很有可能就是你,小野寺先生」
他的口吻含糊不清,像是在说梦话一样,但却是一口气说完的。
山口这样说道。在达也的照顾下,就像战友留下遗言一样。
「……啊。我忘记确认一下前提了。从她那,从椿屋日向那里,你听过那些事了吧?要去美国之类的」
「嗯,嘛。听倒是听过。啊不过」
达也在有些混乱的状态下,挑选着话语。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把前提给搞错了啊?我压根就没想着要束缚椿屋。而且不管怎么说,我倒是觉得被束缚的反而是我」
「父母离开孩子和孩子离开父母是一样的」
山口担忧地游移着视线,摇了摇头。
「表里如一。仅有一方是不能成立的。无论是孩子还是父母,到了那个时候,都必须自然地保持应有的姿态。……当然,老师你和椿屋也不是亲子关系。请你把它当作一句假设来接受。至少,老师和椿屋的关系是不一般的,是特别中的特别。这件事,即使是像我这样的局外人看来,也是一眼就能明白。……呀,非常抱歉。我现在脑子不太灵光,没法很好的用语言表达出来,无论如何」
山口苦笑着。
然后再次开口。
「我想请你放开椿屋。这就是我想要告诉老师的事情。谢谢你奉陪我这令人讨厌的小手段。老师你果然是个好人呢。椿屋会很亲你也是可以理解的」
「…………」
「还有一件事。这件事虽然是顺带着的,但同样重要」
「什么事呢?」
「对老师你而言,椿屋日向是为何物呢?」
这就是,山口晋太郎的最后一句话。
当然这不是说他死了。只是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真正地倒下了。
之后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动。
虽说是骚动,但毕竟是小规模的。
温泉的负责人藤本与志子本来就很有胆识,而且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接到达也的消息后,她冷静地用电话把附近镇里的医生叫来,同时对山口采取急救措施,把他抬进凉爽的房间里。达也感叹道,不愧是一流旅馆的老板娘,手段也是一流。
之后,急急忙忙地赶到的老医生对山口进行了检查,做出了只要静养一晚就没问题的诊断,这样就大致结束了。只有内部人员的仙波导演得知了这一骚动,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闹下去了,事情就此平息了。
但是唯独达也的心,没法平息下来。
※
与此同时。
对山口的骚动浑然不知,乒乓球场上展开了激烈的比赛
「哟,嚯」
「——,——」
乒乒。
乓乓。
拉球还在持续着。
日向集中精力紧咬着不放。
明日香从容地应对着,但是也慢慢地沉默了起来。
乒乒。
乓乓。
砰——啪。
日向在回击时失误了。球撞到了网上。
比分6-0。
「你掌握得很快呢」
额头上终于开始冒汗,明日香感到佩服。
「你已经能撑这么久了。看来是时候动真格了呢」
「……老师你还没动真格吗」
日向肩膀一抖一抖地呼吸着问道。
明日香耸了耸肩。
「毕竟我是老手嘛。要是动真格的话就不是比赛了」
「……你不是说,这不是一场比赛吗?」
「不是比赛哦。但还是会决出胜负的」
话毕,明日香发球。
球像是被吸引着一般朝着日向身边飞去。日向回击。
拉球再次开始。
技术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
椿屋日向几乎没有乒乓球经验,尽管如此也还是以出众的适应能力予以回击。当然完全没有手下留情。一有机会就尽情地扣杀。绝对不是粗糙的大动作,而是精细,不贪心的。不去强行瞄准角球,但是速度和威力却让人很难做出充分的反应。动作之优美让人赞叹不已。比起比赛刚刚开始之前,动作已经变得非常好了。简直就像魔鬼训练了一个星期那样。
另一边的藤本明日香。她的乒乓球很成熟。
在所有意义上都是如此。精心、正确、缓慢地回击充满热量的日向的一击。以弯曲、柔和的球道。她也没有瞄准角球。判断日向身体的重心,瞄准稍微错开的位置击球。她的击球让日向拼命地紧咬不放做出反应——倒不如说是,只有拼命地紧咬不放,才能做出反应。尽管如此,日向的回击全部都很冷静。那个样子就像是海绵一样。将一切尽数吸入。但即便如此。
这是大人的乒乓球。
而且,还是大人和小孩子的乒乓球。
乒乒。
乓乓。
啪。
日向打疵了。球拍的中央没能捕捉到球,回击的球越过了界线掉在了地板上。在日向击球的瞬间,明日香就不再追球了。
明显的疵球。
比分7-0。
「太厉害了」
日向仰天长叹。
「老师你说你是老手,是什么水平的?」
「完全不厉害哦」
明日香捡起球。
「我的水平在全国范围内完全撑不起场子」
「那么反过来。在县级水平的话就很厉害,是这个意思吗?」
「可以这么说」
摆好架势。
然后击球。
网前短球。这是在刚才日向还很难应对的球。
现在可以做出应对了。在击球的瞬间,日向缩短距离,带上后旋,将仅仅滞空了一瞬的球,用力地扣杀回去——然而,明日香也还是好好地做出了应对。
明日香心想,大概已经结束了吧。
日向的反应明显地放慢了——但即便如此,她的运动神经还是很好,适应力还是很快。她改变姿态,在千钧一发之际,予以回击。
当心点啊年轻人——明日香在心里微笑着。这种疏忽大意的瞬间,在今后的人生中一定会到来的。因为一失足成千古恨真的就是一瞬间的事。
同时她也想到。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
(真的是,我在干嘛啊……)
嘴上说着“小孩子就给我乖乖睡觉”,却在这种时间把日向叫出来,经典双标。
然后,还在和小孩子打实力差距过于明显的乒乓球赛。一点大人的样子都没有。
也不干净利落地赢下比赛。而是以复杂的感情持续着拉球。
自己心中更是萌生了胆怯、不安、反抗心理,还有某种预感。好像和几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对自己的惊讶和放弃。
藤本明日香,并不了解藤本明日香。
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到底想在哪里找到落脚点,达成妥协,给自己的心情创造一个容身之处呢。
不懂。
藤本明日香是大人,是教师。同时也对于自己的不成熟有着高度的自觉。虽然学习很不错,但头脑绝对不算聪明。所以才会很有体育系的味道。如果不能用脑子解决的话,就只能活动身体了。
粗枝大叶、与聪明完全相反、但是却倍加努力地。
藤本明日香苦苦挣扎着。
「我觉得自己喜欢达也」
明日香继续拉着球这么说道。
脑袋空空,口无遮拦。
「椿屋同学你呢?」
「……」
日向没法回答。
她正集中于打球,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面对压倒性的实力差距,没有丝毫的怨言,也绝不退缩。默默地回击着明日香打过来的球。她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向着不讲理的大人,向着不理解的社会,展示着十四岁初中生的倔强,或者说是抵抗。
「顺带一提我的心情大概并不是恋爱」
明日香的击球瞄准了角落。
日向没能追上球。比分8-0。
「就算是说客套话也并不纯粹。妥协和算计都很充分。达也很温柔,也会做饭,工作很稳定,而且我们都是老师所以能互相理解,虽然有点奇怪,但他也还是很好的选择。所以我们再续前缘了。嘛因为我是成年人。所以能耍小聪明」
「这样吗?」
日向捡起球,向着明日香扔去。
「我倒是完全不这么觉得」
明日香「那你觉得?」
日向「毕竟老师你」
「一点也不狡猾哦。很普通」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明日香持拍架势。
日向也压低重心准备迎击。
明日香击球。
日向回击。
「顺带一提我才是」
日向一边回击一边说道。
「我才是真正的狡猾哦。因为我很有那方面的才能」
「……确实」
拉球再次开始。
位于温泉旅馆角落的乒乓球场里,回荡着清脆的声音。
乒乒。
乓乓。
日向早已大汗淋漓。
明日香也有着空白期,所以绝不轻松。
乒乓球场里热气蒸腾。虽说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出了胜负,但这是绝对不能以胜负论之的,深夜的决斗。
「我让你放手的话,你会放手吗?」
「你在说什么?」
「我觉得这就是你不好的地方」
「就算你这么说」
「话说回来我还没听到呢。你对于达也的感情究竟如何」
「就算你这么说」
「这可不是“就算你这么说”就能敷衍过去的吧。有问必有答。我已经说过了」
「那只是老师你自顾自说的」
「椿屋同学你确实很狡猾呢」
「我要和哥哥结婚」
日向突然间这么说道。
明日香动摇了,她的动作有一瞬间停了下来。
日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破绽。用球拍捕捉到明日香软弱无力的回击。一记快打。
明日香的反应快如闪电。在动起身子的同时手也伸了出去。
够到了。
不仅如此,还做出了一记漂亮的回击。反扣杀。逆袭。日向反应不过来。被抓住了身体动作的反方向,尽管如此好不容易才够到球几乎也是因为野生的直觉,但是确实缺乏准确度。乒乓,乒乓。球出界掉在了地上。
比分9-0。
「老师」
日向一边擦着汗一边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实际上你是全国水平吧。你骗人」
「没有撒谎哦」
明日香也笑着回答道。
「这是为人处世的本领。一般来说叫做“真人不露相”?」
「大人可真狡猾」
「你也很狡猾哦。不管怎么说乒乓球也太厉害了。你在什么地方打过吧。绝对也是老手了对吧?虽然装出一副门外汉的表情」
明日香发球。
日向接发球。
「顺带一提椿屋同学」
「怎么了老师」
「结婚是什么意思呢」
「嗯?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
「从这开始装傻?」
「心理战术上来说我觉得是可以允许的啦。毕竟我劣势这么大」
「嘛。你有劣势我倒是承认的」
「毕竟我是小孩子嘛。小孩子有小孩子自己的作战方式——话说你知道吗?我和我妈挺像的」
「你在说什么?」
乒乒。
乓乓。
拉球还在继续。
时针早已转过了晚上十一点。
「我妈和比自己年长很多的青梅竹马结婚了。就是我爸。虽然很早就死了」
「诶,这样啊」
「我爸他刚开始好像是没什么心思的。倒不如说婚后也没什么心思。因为年龄差是在太大」
「……诶」
「嘛但是我妈做得很好。小时候相遇,缘分一直未曾断绝,到最后甚至结婚了。虽然我不喜欢我妈,但是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我很尊敬她。该说是运气好还是有毅力呢。不过我爸大概也很天真就是了」
「诶……」
「你不觉得身边就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吗?」
啪!
明日香扣杀。将日向左右来回戏耍之后的,精准致命的击球。几乎称得上是将军。布局到这个地步,大概连职业选手也无力回天了。
比分10-0。
立直。再得一分游戏就会结束。
「我要和达也结婚」
明日香说道。
「因为他也是认真的。他是以终点为前提来考虑的。虽然没法现在就办到,但是在不远的将来。我们一定会结婚的」
「也是呢,我懂」
「所以你是不行的哦椿屋同学。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会和达也结婚。所以你是追不上的。虽然我说过很多遍了。你不行的」
「到你发球了哦老师」
日向以冷漠的表情回应着。
「难不成你累了?为了让自己休息而在争取时间?」
「怎么可能」
明日香摆好架势。
要完美地零封取胜。
说到底这是在自己的主场。自觉自己并不擅长恋爱也不擅长人生,但这又怎么了。如果有不利的地方,如果有不擅长的地方,就用什么东西来弥补。狡猾也好,卑鄙也好,丑陋也好,总之都要留下结果。无论如何,九死其尤未悔。
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打没有胜算的仗。
……没有大人的样子?
正合我意。就让你见识一下,正是没有大人的样子才算是大人。
对着大概马上就会成为自己无法匹敌的存在的,比自己年轻十岁以上的女孩子,现在好好地来教育你一下。
「椿屋同学」
「怎么了」
「你知道现在几比几了吗?我赢下这一分的话,游戏就结束了」
「知道。我记忆力挺好的」
「OK」
击球。
正确的发球。但是绝对不会认真。不能为了没有大人样的胜利而动真格。从容不迫地,心灵手巧地,轻松取胜。现在明日香的任务就是这个。心理战。作为一个成年人,作为一个教师,为了在保持面对面的同时,还能从侧面狠狠地击打碍眼的存在,作为一个女人获胜。
藤本明日香做出的最佳选择。
想笑的话就笑吧。
如果能活得聪明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做出这种荒唐事。
乒乒。
乓乓。
拉球还在继续。
被操控着的白热化。
椿屋应该知道明日香没有动真格,正在手下留情吧。在此基础上,明日香的想法——想在与主线无关的地方取得优势的想法,她一定也看在了眼里。但她只是默默地在回击着。椿屋日向现在哪怕说『这么蠢的比赛我不玩了』也是可以的。
她貌似就是这样的女人。
争强好胜。
不露真心。
即便是面对压倒性的不利状况,也不屈不挠地迎难而上。
明日香咂嘴道“你是英雄吗”。回想起来,椿屋日向这个人,在关键时候就是这样的人。发生警察介入的暴力事件那会,似乎也是在保护朋友手岛美优。要说自己对她没有好感,那肯定是假的。如果单纯只是教师和学生的关系的话,也许可以建立理想的师生关系。或者,如果是同年代出生的话,也许会成为可以作为损友一起喝酒的关系。
(真让人火大啊)
所有事情都是。
事已至此还无法摆脱天真的自己也是。
无论如何也不说真心话,尽管如此也还是全面接受自己的要求,深得己心的椿屋日向也是。
乒乒。
乓乓。
拉球还在继续。
明日香绝不自己做决定。全部接受。然后曝光对手的全部手牌。直到对方发出“我已经无计可施”的声音为止。
直到对手体无完肤为止的全面胜利。
自己所期望的,自己能允许的,仅此而已。
「老师你知道吗」
再重复一遍。大人就是没有大人样的。
心软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哥哥他喜欢我哦」
——死性不改吗,明日香咂了下舌。
这句话不仅是对日向说的,也是对明日香自己说的。
因为自己还是不长记性地动摇了。而且比刚才还要夸张。
动作一瞬间定住了。日向不会蠢到放过这样的破绽。用球拍捕捉到明日香软弱无力的回击,反手一记锐利的回击。
然而明日香已经做好了准备。
会出现心理战这件事已经被预料到了。同时也预想到了自己会死脑筋地动摇。
因此能够动起来。捕捉到日向回击的区域。还以正确的一拍。如果一上来就是这球的话,那大概是没法反应过来的罢。
回击。
正确的一击,正确到不能再正确。还有好好旋转的余地。球飞出一条有点抖动的轨道,飞到日向的区域上,弹起,以令人讨厌的角度急速改变了前进方向。
今天最精彩的一球。
甚至有可能是人生中最精彩的一球,没想到会是这么完美的会心一击。
「————!?」
明日香瞬时浮现了笑容。胜利在望。
但那真的就只是一瞬间。明日香脸色大变。
日向反应了过来。仿佛在说“我已经看穿了你的全部”一般,动起了身子。而大意了的明日香则没能调整好姿势。
扣杀。
「…………」
「…………」
乓、乓。
球掉在了地板上。
“呼啊,呼啊”的微弱的呼吸声。不知道是从谁嘴里发出的。
「拿下一分」
微笑。
日向骄傲着。
这是一种爽快的骄傲。十四岁的那种积极意义上的率真,有如直接表露出来一般。
明日香也察觉到了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满头大汗。
沉默地把汗擦掉。捡起掉在地上的乒乓球。
一下、两下、三下。明日香用球拍颠着球说道。
「要来第二局吗?」
「……第一局都还没结束呢?」
「在这种劣势下被你拿到一分了,即使轻松取胜了也不能称之为是胜利。我想从零开始」
「那么也就是说,这局算我赢吗?」
「……这次我会拿出真本事的。不是零封的话就算我输。那些卑鄙的手段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会在这种条件下完美取胜的。怎么样?要来吗?还是说卷起尾巴回房间睡觉?」
※
时间已经是晚上12点了。
小野寺达也难以入睡。他在海岸边一个人喝着啤酒。
『请你放开椿屋』
『对老师你而言,椿屋日向是为何物呢?』
一番折腾后的啤酒。美味到了极致。
在温泉比赛里从身体中流失的水分,也被啤酒的苦味填满了每一个角落。那种清爽的感觉,就连山口晋太郎说的话也跟着一起被冲洗掉了。
……不对,也没到这份上。
那个经纪人提出的问题,确切地戳中了达也的要害。
「啤酒真好喝啊」
带出来的六罐装的啤酒,现在已经喝掉三罐了。
晚上的海岸边。
也就是白天和大家一起玩乐的地方。
旅馆『高松屋』的后面不远处。这里有很多礁石,虽然不太适合海水浴,但却是在这种时候一个人想心事的好去处。
(日向吗?)
达也用遥远的目光凝视着夜晚的海岸线。
目光变得遥远。达也脑海中浮现出一句不知道在哪听到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天高地远处”。
当时还是个婴儿的邻居,现在已经长成那个样子了。她成长到美丽得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追赶、超越了周围的大人和孩子,不断加速,直至任何人都无法触及的远方。
特别是这几年。眨眼之间,椿屋日向就变了。
与此相对,达也应该也上了年纪,但却没有感觉自己在以相同的步伐前进。虽然很想漠不关心地嘀咕一句“这就是年轻吗”,但实在不认为自己年轻的时候就会拥有那样的能量和可能性。
『椿屋日向是为何物?』
……这话达也自己也想问。
她那已经无法估量的光辉、耀眼。那到底是什么呢?
仅仅说是年轻和本身的优点是无法讲清楚的。她那让人敬畏的、神圣的、庸俗的、让人感到亲近的——
达也实在不懂。
他深刻地反省着自己作为国语老师语言能力的缺乏。
达也找不到足以描绘出椿屋日向的话语。对于数千年来先人们传承下来的智慧的败北,达也必须作为代表道歉。接受任何批评,再不行的话朝自己扔石头也行。达也会心甘情愿地任由别人摆布,一直低着头吧。
但是。
那些批判我,朝我扔石头的人,你实际见过椿屋日向之后,你就知道了。
见到她,触碰她,与她交谈,切身地去感受她的存在之后,你就知道了。
认清事实吧。
了解椿屋日向的人,不管是谁都没法保持平静,恢复平常。
不说濑川菜月、手岛美优、丰田彩夏这三位朋友了,就连身为教师的藤本明日香,都在椿屋日向的面前乱了阵脚。
再看看仙波导演,看看经纪人山口吧。仙波执着于将椿屋日向拍成电影,而山口则是在温泉边弄到要叫医生。说到底这次旅行会变成这样的概要是因为什么呢。
椿屋日向。
一切都是这无法理解的,但又特别吸引人的,某种不像人类的,但又非常像人类的存在所掀起的一种风暴,可以这样断定吗?不,倒不如说,如果不这样地去断定的话,又该如何去定义呢。
「……啤酒真好喝」
酒喝得太快了。
虽说过去多少是个文学青年,但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出一些不像样的词句。
是因为波浪拍打而来,还是因为从水平线彼岸的云层间窥视到的金色月光使之如此呢。
无论如何,唯有一句话是可以诉诸于口的。
山口的问题——『椿屋日向是为何物?』
从一般论来说并不清楚。即使把这些象样的语句排列起来,试着认真思考一下,也没有自信能把有关椿屋日向的报告总结出来。
但是。『对老师你而言』——也就是说对小野寺达也而言,如果是这样的话。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老——师」
被喊了这么一声于是回过头去。
回过头去的达也呆住了。
虽说呆住了但是并不感到惊讶。也许在心里已经默认了会是这样。
「就别喊老师了」
达也一脸忧郁。
「如果站在老师的立场上的话,那你现在就得给我回去了。要是把大半夜还在外面游荡的中学生给无罪释放回家的话,我会因为玩忽职守而被开除的」
「啊哈哈。哥哥,你真死板啊」
「那肯定死板的啊,我可是老师啊」
该说是眼神好还是嗅觉灵敏呢。
椿屋日向就在那里。
「这么晚了你干嘛呢?其他人呢?藤本老师没叮嘱你们吗?要是大半夜跑出来的话就强行送你们回去之类的」
「我和那位藤本老师刚打完乒乓球来着」
「……什么玩意」
日向蹲在了达也的旁边。
达也太了解日向了。他清楚事已至此就算严厉地训斥她也没什么用。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哦。和藤本老师打乒乓球」
「为什么」
「因为被藤本老师叫出来了。说要和我打乒乓球」
「我不是很懂什么意思」
「啊哈哈,我也不懂——。刚才还在打呢。那啥——被打的落花流水呢。到头来就只拿到了一分,在那之后」
「那个人,乒乓球确实超级强的」
「嗯,超强。但是我们相处得很好。虽然她可能不这么想就是了」
「这算什么」
达也又问了一遍。
但是并没有追根究底。追根究底也没什么好事。既然男人有男人的风格,那么女人也有女人的风格罢。山口是这样,明日香也是这样。
然后,达也是这样,日向也是这样。
「要是你有什么话想说我会听的」
达也揭开罐装啤酒的拉环说道。
以笔直的视线凝视着大海,夜晚的水平线。
「时机成熟。大概就是说这种时候吧」
「……想说的话是指?」
「谁知道呢?我可不知道。毕竟是你啊。我可读不懂你心里在想什么。虽然你还再小一点的时候我还是能多少读懂一点的,现在已经完全读不懂了」
喝下一口啤酒。
唰啦唰啦。海浪翻涌的声音,海的味道。
「不过啊,我知道你不是来闲聊的。那样的话,应该就是来发问的吧。别看我这样姑且也算是你的老师。也有监护人的成分。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全都会听的。虽然我也不知道听完之后该怎么做」
今天已经很累了。
看来醉得也很快。
虽然并不是想要自暴自弃,但硬要说的话,果然还是“时机正好”呢。
人生中偶尔会有这样的事情。
就连清楚自己很是愚钝的达也,也能迅速地反应过来。
「所以。你说吧,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诶——?什么嘛——」
日向弯下了身子。
抱膝而坐。
吱吱地扒拉着沙子。
「有点恶——心啊,哥哥你怎么了,感觉和平时完全不同呢」
「是会有这种时候的。话说你就算是来闲聊也没事。在这种闪闪发光的夜晚,听着唯二的海浪声与风声,月色动人的夜晚。正因为是这样的夜晚,所以说什么都无妨。而且我还喝着酒呢」
「哥哥你不是一直都在喝吗」
「因为是大人所以能喝。而且啊,大人如果不喝酒就撑不下去了」
「还有啊哥哥,我觉得偶尔还是恣意妄为一点比较好」
「唯独这话我不想被你说」
达也笑了。
日向也笑了。
大概是小螃蟹聚集在石头上,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对她来说挺少见的,达也这么想到。
绕了个大弯。从母亲那遗传来的优良品质,在椿屋日向身上绕了个大弯,变得装模作样的。
反过来说,也可以理解为,她是想把那些不敢说出口的事情说出来。
快说吧初中生——达也目光呆滞地想着。
身为成年人的我会好好地倾听的。作为大人,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接受。
来吧日向。
说吧,说出来吧。
「你也一起去美国吧」
说出来了。
保持着抱膝而坐的姿势。并没有看向达也,视线笔直地向着海边。
「我想你和我一起去美国」
「…………」
达也挠了挠头。
不是这么一回事吧——不过,原来是这样啊。
「那也就是说」
达也也看着海面说道。
「你决定要去留学了对吗」
「嗯,决定了。也跟我妈说过了」
「阿姨她——你妈怎么说」
「你开心就好」
「也是呢。这样啊,在美国认真地学习当女演员吗」
将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达也又一次感受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天高地远处』。
「我不会去的」
喝下一口啤酒。
「可以的话我也想跟着你一起去。我也很担心你在那边会不会捅出什么娄子来。但是不行,我没法和你一起去」
「那是因为有教师这份工作吗」
「不是,因为我要和藤本老师结婚」
达也淡然地说道。
声音也许在颤抖。虽然这么想,但其实是杞人忧天。他察觉到自己貌似已经冷静下来了。
「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但并不遥远。嘛,都像这样把我留宿在老家了,我觉得你应该也能想象得到」
「就算是这样,我也想」
日向注视着海面说道。
「我也想让哥哥你和我一起去」
「这算是表白吗?」
达也注视着海面问道。
「诶——?表白是什么啊——?」
日向笑了。
达也没笑。
「呐日向」
「嗯」
「你是不是喜欢我」
「喜欢哦」
微笑着。
只要摆出这幅表情的话也没有必要去修行了罢。这个至高无上的微笑让达也这么想到。
就这样把这幅画面剪成电影就好了,观众们一定会被打动的,或者说一定会很心动——特别是对于同龄层的青少年来说,会表现出类似于剧毒药物的反应,某种艺术,某种魔法。
「那肯定喜欢的呀。会给我做好吃的哥哥也好,虽然有点不靠谱但是感觉也不坏的老师也好,我都喜欢哦」
但不是这样的,达也心想。
然后又想到——果然是这样啊。
如果把没有误会或是误解当成前提的话。那么恐怕,椿屋日向她心里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了。
对她来说,这是唯一的、绝对的原则。
(啊,这样啊。原来如此。)
终于接受了。
倒不如说发现得太晚了。
真是的。太不像样了。
椿屋日向这位少女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这样的。一直看了她十四年再怎么样都明白了。无论是像孩子王一样的过去也好,还是作为女性成熟起来的现在也好,从一而终。严格地遵守自己制定的规则。
这是一种清爽,一种洁癖,把椿屋日向演绎成了并非虚有其表的某种东西。打造成让人难以侵犯的,不敢轻易触碰的,甚至是带有某种神圣感的东西。
如果硬要用语言来表达的话——想到这,达也放弃了。直觉告诉达也,这些话如果用语言说出来,马上就会烟消云散,大概是说不出口的,也没法说出口。
「日向」
但还是问了。
这是成年人的责任。
「你爱我吗」
「说什么呢哥哥~」
日向注视着达也。
抱膝而坐的姿势蜷缩着背部,把脸放埋在膝盖里面。投来恶作剧一般的视线。
「哥哥你今天怎么特别恶心呢?是不是被谁说了什么」
「你是珍宝,日向」
达也说道。
并没有关切于日向的动摇,他凝视着夜晚的大海,不时喝口啤酒,淡然地说出事实。
「对我来说你是珍宝。是闪闪发光、炫目耀眼,谁都想要伸手触及的存在。无可救药地发自内心渴望的东西——珍宝就是这样的。是某种象征。对谁来说都是憧憬。也有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是遥不可及的存在,这样的事情也一定是有的。但是我有你在。我了解椿屋日向。而且是从出生以来,就一直了解,几乎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越来越耀眼。冷静地想来实在是天大的幸运。因为我不仅发现了珍宝,还能待在珍宝的身边。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了」
「诶——你在说什么」
日向哈哈地笑了。
像是发痒一般扭动着身体。
「人家真的很害羞啊。你这要把我夸上天了牙白」
「但是」
喝下一口啤酒。
月亮藏在了云朵里。
此刻,没有任何人工照明的海边,变得像是原始时代一样昏暗。
「我不会去美国的。我也不会爱上你」
说出来了。
再喝下一口啤酒。加快节奏。
「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是我做出的决定。自从你开始踏上大人的阶梯时开始。小野寺达也,就绝对不会爱上椿屋日向」
「我知道哦」
日向立刻回应道。
仿佛是在诉说冰融化了会化成水这样的自明之理。
「哥哥你不会爱上我的。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珍宝是」
达也说道。
月亮还是没有出来。海风拂过脸颊。海浪唰啦唰啦的声音,依旧未变。
悠久。既永恒不变之物。真理。这样的话语在脑海中浮现后又消失。
「珍宝是在触碰时会让人犹豫的东西。是如果可能的话想拥入怀中的东西。但是不成为任何人的私有物的珍宝才会更加幸福。有点梦幻呢。看起来像现实,像海市蜃楼,像走马灯——总之就是难以触碰。总是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是伸手触及的话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诗人呢」
日向应该是笑了。身处黑暗之中看不太清楚。
「我喜欢的法国诗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波德莱尔吗?」
「不是。兰波」
「啊……原来如此。他啊」
「如果我说,这也无妨呢?」
突然间。
声调为之一变。
「这种事情我一清二楚。但是,如果我说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想要你,想要成为你的私有物呢」
不仅仅是声音变了。
日向凝视着达也。
不仅仅是凝视。身体也凑了过来。肌肤之间马上就要触碰到了。眼前是日向的脸。有某种味道。如果是以前的日向,绝对不会发出这种声音,有某种直接触动男性本能的味道。
「我喜欢你」
日向开口了。
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知道她满脸通红。
走投无路的,有些颤抖,但却毫不动摇的声音。
达也无法移开视线。她湿润的嘴唇的形状莫名地娇媚动人。
这不是十四岁少女的脸。早已不是少女,而是变成了别的什么,是某种化身,也是极具魅力的捕食者。达也能理解被诱蛾灯吸引的虫子的心情了。虫子们即使知道自己的未来,也一定会把自己变为电压之花。噼里啪啦地,在零点一秒内碳化,化作一瞬的光芒,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都会变成这样的虫子。
达也被眼前散发诱惑着的某种东西所侵蚀着。
老实说,相当有效。
是自甘堕落吗,还是被击落?
如果像这样被逼入绝境的话,就能在迎来某个结局的过程中完成剧本吧。干得漂亮。要是不知道的话就危险了。
达也很冷静。
他说。
「从哪里开始是演的?」
达也的声音也许还在发抖。
想要彻底的结束这件事,日向的进攻毒性太强了。
「反正仙波导演是在拍着的吧」
可以说这几乎是唯一的依靠。
如果事先没有预想到的话,没有预料到的话,大概会很危险。
「——我输了!」
发出了声音。
并不是日向,而是某把粗犷的男人声音。
「呀还是暴露了呢。老师,你从哪里开始察觉到的?」
从岩石的阴影后面现身了。
单手拿着摄像机,在月夜里不像样的轻浮四十岁男人。
仙波耀次。
「中途开始。不对,应该说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达也如此作答。
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可能性就变成了零。现场的气氛和氛围的构成非常纤细。在具有可怕的强制力的同时,也难以抵挡进攻自己的弱点。
「从一开始就知道了?那可真是服了啊,我还以为我是带着会心的反应拿起摄像机的呢。……椿屋,你也还差得远呢」
「诶——?」
日向一脸不满。
那副表情上面,刚才的椿屋日向已经一点都不剩了。
又回到了达也熟悉的,而且几乎所有的朋友都了解的,椿屋日向这个十四岁初中生的样子,就是这样。
「嘛老师您也猜到了」
盘腿,坐好。
仙波坐在了达也和日向的面前。
摄像机不离手。这是他一如既往的导演本性,还是贪婪呢?
「这是电影的拍摄,是纪录片的延长线,嘛我从事情一开始就说了」
「作为纪录片,会不会让人觉得编剧的主观性太强了?」
「不不不,这是纯粹的纪录片,因为这也是椿屋的测试,是一部把所有这些都包在一起的纪录片,与有没有剧本无关」
果然是个很难对付的男人。
仙波导演的构想大致可以理解了。『椿屋日向实际能用到什么程度』——在正式拍摄中去考验她。也就是说,这是一个设定好的场合。这次旅行从一开始就具有这样的性质。这与包括达也在内的其他所有“演员”的意愿毫无关系。
并且这个构想完美地达成了。在今天这暴风雨般的一天里发生的各种事情,一定会被剪辑成一幅充满情感的青春画卷。证明椿屋日向这枚金蛋迟早会变成金鸡的电影,会以百分之百的完成度呈现出来。
要说为什么的话,看看刚才的椿屋日向吧。
连达也都感到窒息的椿屋日向的女人味——不对,是演员味。
正因为清楚,正因为明白,所以达也才能应对。如果把那个瞬间的椿屋日向用摄像机拍下来,加以渲染,带着明确的意图呈现给影迷的话。如果那还是出自仙波耀次这样的一流导演之手的话。即使在达也这样的门外汉看来,其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送上祝福。祝福演员椿屋日向的成功。达也很是确定。剩下的就只是世界追认这个事实的过程而已。那也一定花不了多长时间。
但是,仙波的构想到底到什么程度呢?
计划是需要同谋的。就算作曲家再怎么挥舞指挥棒,如果演奏者太菜的话,一切都会泡汤——山口晋太郎当然算是一流的作曲家的,那椿屋日向呢?
那种过于逼真的演技,从哪里开始是演技,到哪里为止按照剧本来的呢?说到底,椿屋日向真的是一个会根据作曲家挥棒来演出的演奏者吗?
……一切都是想象。
而且达也不想确认真相究竟如何。因为就算是上了对方的当,在她的的摆布下,达也也清楚地传达了自己的真意。
绕了个大弯。
不过那样就可以了。
由性格麻烦的演员所奉上的复杂离奇的独角戏。
同时也是再简单不过的,清晰明了的恋爱喜剧。
现世皆梦,夜梦唯真。曾经有一位作家说出过这样的豪言壮语。(注:出自江户川乱步的推理小说《人间椅子》)
只看事物的表面会让人望而却步。话虽如此,如果太过在意深层,也有可能会迷失本质。
达也接受了虚构的背后的真理。他打算这么做。
接受,然后什么也不做。这就是他心里暗暗做的决定。
「对不起哥哥!」日向双手合十,低头道歉。「让你陪着我胡闹——,真的很抱歉」
干脆利落的态度和动作。既不是没有反省,但也不是在吸取教训。
「没事」
达也摇了摇头。
「我习惯被你耍得团团转了」
「啊哈哈,真的不好意思呢。作为赔礼道歉我什么都会做的」
「那请你成功吧」
达也说道。
「我了解你的才能了。我也知道你想要做的事情了。这是一条非比寻常的道路,现在开始涉足也不算太年轻罢。虽然我应该是没有什么能做的了……如果你要做的话,决定了要去挑战的话,就好好干吧。虽然我对你说这话可能是在班门弄斧」
「嘛——。我意外地什么都很能干呢」
「自卖自夸是吧」
「我会把椿屋带去美国的」
仙波插话进来。
「我会负起责任的。虽然和年轻人不同,我并不是什么都能做,但我保证我会尽我所能的。这样可以吗老师?」
「嗯」
达也呢喃道。
就算他说“这样可以吗”,自己也不是椿屋日向的血亲,也不是她的配偶。不过是班主任老师,不过是装作监护人的邻居而已。即便如此,在这里、在这个场面下,以祝福欢送即将迎来羽化的少女,也应该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达也凝视着日向。
「再问你一遍」
于是再问了一遍。
「你喜欢我吗?」
「当然!」
日向笑道。
「最喜欢你了,哥哥!在这之前也好,从今往后也好,一直都喜欢你!」
「真好啊」
仙波小声地嘀咕着。
「身为局外人的我来说虽然有点那啥。不过真好啊。……呀,我拍到超棒的画面了。这家伙也终于变得责任重大起来了呢。赌上我的名誉,无论如何这部电影也会以最棒的形式展现出来的。嘛不过我才能过人所以没事的」
「请你也对山口先生说这话」
达也叮嘱道。
「那个人大概这次相当的拼命。如果能听到导演的这句话,他会很高兴的」
「嗯嗯,确实。山口君他很好呢。他身上有某种东西。我也想和那样的男人长期来往。老师,你不这么认为吗」
达也没有回答仙波的客套话,打开最后一罐啤酒。
日向坐在旁边。满脸微笑。从今往后,你要走的道路绝不轻松——达也很想这样说教一番。但反正也会是耳边风,她一定能轻松驾驭当地的风浪吧。
就像背上长了翅膀一样,优雅而轻巧地集万千视线于一身。
※
夏天。
月亮。
以及大海。
时针早已转过零点,海边的好地方重归平静。
“那是沧海/融入太阳”
某位诗人吟诵的知名诗篇的一部分,在脑海中突然出现,随后又消失在了海浪中。
青春飞逝。
那天,确实有什么东西变了,但是究竟变了什么并没有表现出来。两日一夜的不长不短的旅行就那样结束了。
然后开始了新的旅行。
八月底。迎来了新学期。
椿屋日向启程了,远赴六千英里大洋彼岸的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