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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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却完全无法想像。当爸爸说出决定再婚的事时,我好不容易才理解自己即将多出一位新妈妈。一名素未谋面的女性,唐突地成为我的妈妈,我试图勉强接受这种像是闯入平行世界般的变化──至少,我下定决心要高明地装出一副接受此事的模样。
我的思考仅止于此。
所以,当我被迫第一次与他见面时,我完全不晓得究竟该如何是好,根本无法想像自己该怎么与他建立关系。
他是新妈妈的父亲。
也就是即将成为我外公的人。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半年前左右,刚过完年时。
爸爸带我前往位于隔壁县的新妈妈家,那是栋还算宽敞,不过相当老旧的木造房屋。我寒假最后一周都在那里度过。
他待在从玄关延伸的走廊上最靠近玄关的房间里,身穿蓝色格子纹的睡衣,坐在床铺上。
他的白发像刚用梳子梳理过般整齐,脸上有著无数皱纹深深刻划,眼镜的圆形镜片后,有著一双深褐色知性眼眸。
我不太会判断老人的年纪,他应该介于七十到八十岁之间吧。
我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向他打招呼,因为我从来没想像过「出现新外公」这种情况。虽然曾在漫画杂志上看过因为双亲再婚而有了新兄弟的情节,但却从来没描绘过突然出现外公这种发展。
再加上,对连妈妈──生下我的亲生母亲──的长相都不记得的我而言,称得上家人的存在只有爸爸一人。爸爸以外的家人的事,我并不清楚。
「幸会,可爱的小姐。」
他露出略微夸张的笑容,抚摸著自己的左脚。
「坐在床上向你打招呼真不好意思,我总是躺在床上因为以前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意外,对脚造成影响,后来就连站起来都懒了。」
我感到困窘。
「发生意外吗?」
我不晓得该如何应对这类话题才好,因此一定没拿捏好同情的适当份量吧。
他依然笑容满面。
「那真是一场大意外,我在这么大一颗球上,脚滑了一跤。摔到地上撞到腰不说,还被大象的肥腿踩了一脚,结果观众还以为是戏剧效果而兴奋不已。为了不被发现我的脚断了,我还用倒立的方式走下舞台。」
他到底在说什么?
这是老人风格的玩笑吗?「真是糟糕呀。」我虽然想这么回答,但总觉得不太对,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打开位于枕边的床头柜抽屉。
拿出一个相框,往我这里递过来。
那是张老照片,里面有一个小丑(Pierrot)。
「我曾经待过许多马戏团,一直担任著Clown,你知道什么是Clown吗?就是小丑的意思。」
我知道国外都将小丑称为Clown,以前看过的电影中有出现。
我终于提出一个有意义的问题。
「Clown跟Pierrot不一样吗?」
他深深颔首。
「截然不同。我不希望你把我跟Pierrot混为一谈,我可是一名高傲的Clown。」
我还是不知道Pierrot跟Clown有什么不同。
我原本以为,只是对同一种事物的不同称呼罢了。
「是哪里不同呢?」
「是职务啊,比如说。」
他用满布皱纹的手摸索著枕边,将放在那里的闹钟、眼镜盒及假牙清洁剂的盒子拿了过来。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将假牙清洁剂放在床上,那种东西只要放在洗手台上不就好了吗?
将这些与Pierrot──不对,是Clown的相框合在一起共有四样。接著他的左右手分别拿了两种,熟练地抛了起来。
闹钟、眼镜盒、假牙清洁剂的盒子及Clown的相框在空中飞舞,我看得入迷。虽然不晓得他究竟是七十、还是八十岁,总之是连从床上站起来都有困难的老人,竟然一脸理所当然地在我面前展现抛接技艺,这令我感到惊奇不已。
「比如说,在表演抛接时,Clown会漂亮地成功。而在一旁看著Clown的模样,想要模仿他却会失败的,就是Pierrot。」
「也就是说,会成功的是Clown,会失败的是Pierrot?」
他点头。
「正确的说,Pierrot也是Clown的一种。在舞台上搞笑逗乐观众的全都是Clown,而其中,藉由失败的表演来逗人发笑的则是Pierrot。Pierrot就是特别滑稽的Clown喔。」
原来如此,我点头。
他一本正经的用右手接住闹钟及眼镜盒,左手接住相框,不过假牙清洁剂的盒子却叩地一声撞到他白发苍苍的头顶。
我忍住笑意询问。
「刚才那样是Pierrot吗?」
他皱著眉头抚著头部。或许是脸上布满骏纹的缘故,使得他的表情变化得相当夸张。
「我是Clown,只是因为太久没练,稍微失败了而已。」
「你如果自称是Pierrot,就不会被发现是失败了。」
因为Pierrot的失败就是成功吧?
他不太高兴地回答:
「高傲的Clown是不会撒那种谎的。」
「是这样吗?」
如果要说,我比较喜欢Pierrot。
比起华丽地成功表演抛接,我觉得为了观众而故意失败的Pierrot更加帅气。不过,在高傲的Clown面前,我不应该这么说才好。
「总而言之,今后请多多指教,可爱的小姐。」
他以夸张的动作低下头。
我在内心感到松一口气。
唐突地出现的外公令人稍微有点难以接受,但如果是个Clown就另当别论了。
爸爸再婚,而我则因此与一名年老却高傲的Clown相遇。总觉得像是童话故事中会出现的情节,令人感到兴奋。
所以,我在心中默默决定要称呼他为「Clown」。
我按照预定,在新妈妈家待了一周,从周一到下周日。
这段期间,我总是待在Clown的房间里。
也就是说,我逃离了自己的新妈妈,同时甚至逃离了爸爸。
老实说,我很害怕跟新妈妈愉快地聊著天的爸爸。要分析这种心理很容易,一定轻易地就能找到简单易懂的理由,只要翻开心理学的相关书籍,或许也会刊载著足以切中我心情的专业术语也说不定。
不过,关于这点,我并未深入思考。
害怕就是害怕,我并不认为有更进一步了解自己心理的必要。
在这个家中,我不会害怕的只有Clown。
至少对我而言,Clown并不是外公。是位于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理所当然地接受的「家人」这种存在以外的东西。
「你没有必要勉强自己接受。」
Clown说。
「如果勉强自己,总有一天你一定会讨厌起自己身边的某个人来。为了避免这一点,逃避或说任性的话都不是错误的方法。因为你的爸爸及我的女儿,都是径自让自己获得幸福的,所以你只要跟他们一样就行了。」
所以,我那一周都在Clown的房里度过。
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我逃进了那个家中最能令自己感到放松的地方。
1
这个八月里,我总是在哭泣。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
我在上个月底搬进新妈妈家,在这附近没有半个朋友。也还没去过预定从第二学期开始就读的学校,所以现在的我当然不属于任何一个社团。没有朋友也没有社圑活动的暑假,对我而言简直是一无所有。
爸爸和以往一样因为工作而四处奔波,即使得空,他也不会过来找我,而是前往待在医院的新妈妈身边。
这也莫可奈何,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个「不给人添麻烦的孩子」。我自己总是努力当个这样的孩子,所以爸爸会判断就算放著我不管也没有问题,我也不能抱怨。
除了我以外,待在这我还不习惯的新家中的人只有Clown。
话虽如此,他和我记忆中的他截然不同。
他的外表与半年前无异。整齐的白发、深深的皱纹、眼镜的圆形镜片后,至今仍是双深褐色的知性眼眸。
所以,我是在搬来一周后,才察觉他的变化的。
现在躺在白色床铺上的已经不再是那位高傲的Clown,而是总有一半的意识遗留在梦境世界般的失智老人。
他一定连我是他新外孙的事都不晓得。就算跟他说话,他也只会回应「哦哦」或「嗯」这类简短的话语,就算偶尔可以跟他聊上几句,他一定也会将我误认为其他人。
所以八月里,我每天都不厌其烦地以泪洗面。
仔细想想,即使我哭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任何人来安慰我或关心我,这样的环境真是宝贵。因为一个孩子能独自哭泣的时间是很有限的。
──话虽如此,比起其他孩子,我们已经拥有更多可以独自哭泣的时间了。
在哭泣时,我会想起某个男孩子。
不,即使在吃饭时、洗澡时、睡前或刚睡醒时都会。整个八月,我都在想著他,不过,只有在哭泣时是特别的。
他曾经说过:
──独自哭泣是没有用的。因为哭声是要让别人听见,眼泪是要让别人看见的。
他的话是谎言。
──哭泣这种行为,是对别人发出的求救讯号。如果是独自哭泣,就不需要眼泪,只要暗自感到悲伤就够了。
他是个爱哭鬼,也是个骗子。
而且,他是个非常坚强的爱哭鬼,也是个比任何人都诚实的骗子。
所以,他会为了我流泪,也会为了我说谎。
我将脸埋在枕头里,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徒然地感到悲伤,为了这样的自己哭泣著。接著,我稍微睡了一会儿后,从床上抬起头。
窗外晴朗得不像真的,蓝天与大片的积云虐待著我。毫无责任感地普照大地的太阳令我皱眉、在床上打滚著。或许是屋外过于明亮,使得奶油色的天花板看起来就像一片淡淡的阴影似的。在枕边旋转的电风扇低沉的声音传来。
八月二十五日,下午一点。
我轻轻屏息,从床上起身。用脚趾关掉电风扇的开关。
我走出房间,在洗手台洗了把脸,走向厨房。
打开冰箱,里面有两份用蓝色盘子装著的中华凉面,这是我早上预先准备好的。
我搔了搔头。一直以泪洗面是骗人的,总之,我每天还是有在做菜,每两天打扫及洗衣服一次。也固执地继续念书准备考试,因为我是国三学生。
──明明就算认真念书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我再也不能实现跟那个爱哭鬼一起上同一所高中的愿望了。
可是,这一定是类似自我防卫之类的本能吧,我依然过著他还在时一样的生活。
──你就是那种女孩啊。
我彷佛听见了他的声音。
──结果,我只能以这种旁人看不出来的方式,不让你感到悲伤。
如果他在这里。
我很清楚,他一定会这么说。
我将其中一个蓝色盘子放在托盘上,搭配装在玻璃杯中的麦茶,朝Clown的寝室走去。他只有在上厕所及洗澡时,才会离开床铺。刚开始帮他做饭时,我本来想叫他到客厅来,但却不太顺利,因为我们无法交谈。最近则是连试图跟他沟通都懒了,我索性将餐点端过去。
我站在门前,改用单手端住托盘,麦茶在玻璃杯中摇晃。我轻敲了两下门,接著就开始陷入思考。
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他才好?
我没办法称呼他为外公,更不可能称呼他为Clown。结果我只能像在走进教师办公室时一样说声「打扰了」。
Clown的房里很少会传来回应,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我在脑中数了五下后,拉开了门。
薄薄的窗帘在装有纱窗的窗户旁飘动著。细微的蝉鸣声传来,或许是因为这一带的蝉不多,并没有那么嘈杂。
Clown躺在床上,他闭著眼睛,以舒服的节奏打著鼾。
我将托盘放在床铺旁的大桌子上,然后坐在跟桌子成套的皮椅上。如果等了三十分钟左右,Clown没有起来,我就会叫醒他。
我一边享受著舒适的风,一边看著Clown。
──在仅仅半年前,他明明还能那么有精神地说话。
半年前的那一周中,我总是待在这个房间里。
坐在和现在同一张椅子上,和Clown聊著各式各样的话题。我原本认为这次造访这个家时,也依旧是这样的情形。
他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现在只会以差不多的姿势打著鼾而已。即使醒著,是因为耳朵听不清楚吗?或是意识不清呢?完全无法与他交谈。
可是,这一点一定令我获得了救赎。
这使得我每天都像独自一人待在这个家中般。能够独自哭泣的每一天,拯救了我。
「呐,Clown。」
我低语。
Clown正在沉睡。即使他醒来,也不可能听见这么细微的声音,
我抱著对树洞坦承秘密般的心情继续说著:
「有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死去了,在这个月初。对我而言,他是非常重要的人,这一点一定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
用朋友不足以形容,也不是挚友的存在,说是喜欢的人又过于轻浮。
重要的人,除此之外的话语都无法用以形容他。
「我认为我们彼此几乎是完全了解对方。那一定不是因为我们的感情很好,也不是因为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起度过。而是因为打从一开始,我和他就几乎是相同的了。」
因为相同,所以相互了解。
因为相同,所以我们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一起度过。
「其实,就连他究竟多么讨厌我这一点,我也很清楚。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跟他待在一起,我也知道他最后接受了这一点。」
Clown依然发出细微的鼻息。
不知何时,我哭了起来。我对某人发出求救讯号。但是,这讯号无法传达给任何人这点,也令我感到放心.
「再过六天,暑假就要结束了,一切都会产生戏剧性的变化。连他已经不在的事,一定也会很快地变得理所当然,就是如此戏剧性的变化。不过呢,」
闭上双眼。
「一定连这样的变化,我都能顺利适应。」
那是我最讨厌的事。
比起周遭环境的变化,我更害怕自己本身的变化。
「吶,clown。」
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很清楚,即使这样询问Clown也是无济于事。
突然,轩声中断了。
我吃惊地睁开双眼,Clown正睁开眼睑看著这里。为了隐藏泪水,我擦拭著脸。
Clown开口。那是宛如将一度弯曲的钢丝硬是拉直般,细微且颤抖的声音。
「怎么,美穗,你回来了啊。」
我听见这句话后松了一口气。
美穗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的新妈妈──也就是Clown的女儿的名字。
Clown经常把我跟她搞混,他一定已经将我忘得一乾二净了。
这令人感到轻松,但也有一点心痛。我被误认为别人这种事无关紧要,我跟Clown并没有熟稔到会因此受伤,不过这代表Clown也同时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来。这一点令人感到莫名地悲伤。
──然而,我并没有纠正这一点。
我终究还是选了轻松的那方。
「现在几点了?」
Clown以极为缓慢的动作起身。
我回答:
「下午一点快半了。」
「是吗?肚子饿了。」
「午餐已经做好啰,我做了中华凉面。」
「是吗?」
我拿起桌上的托盘,将其移动到床边的小床头柜上。这高度用来当成边桌刚刚好。
「你的份呢?」
「在冰箱里。我现在不饿,晚一点再吃。」
他宛如深呼吸般缓缓地吐息,同时点头"
我和他深褐色的眼眸四目相对。他的眼眸看起来果然还是不可思议地相当知性,从半年前起完全没有改变。
「美穗,你剪头发了?」
我点头。
「对,已经剪了两周了。」
新妈妈的头发很长。回想起来,我发现自己几乎完全不记得她的长相,搞不好她跟我长得很像也说不定。
我看著Clown用餐,并不时交换一些没什么交集的对话。
Clown非常缓慢且仔细地用餐。他以优美的姿势握著筷子,将盘子上的凉面一撮一撮地依序送进嘴里,并没有将所有材料混在一起一口气挟起。
花了三十分钟左右,Clown将中华凉面吃得一乾二净,包括小黄瓜的碎屑在内,一点不留。
接著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低语著「我吃饱了」。
「粗茶淡饭不成敬意。」我回答,将蓝色盘子放上托盘。
「晚餐你想吃什么?」
Clown轻声笑了。
「美穗,你用不著在意这种事无所谓,现在是暑假吧?」
我不是美穗,Clown所说的美穗,早在近二十年前就已经长大成人了。
正当我烦恼著该如何回答时,他接著说:
「难得的休假,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并没有特别想做的事。虽然直到上个月为止都是羽球社的,但我并没有打算持续下去。
我回答:
「我今天比较想做菜,」
骗人,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做。Clown侧头。
「你当Clown就好,你不适合当Pierrot。」
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Pierrot是什么意思?」
我记得,会失败的是Pierrot。在舞台上搞笑逗乐观众的全都是Clown,而在Clown当中,藉由失败的表演来逗人发笑的角色则是Pierrot。
我做了什么失败的事吗?
Clown一脸吃惊地睁大双眼。
「Pierrot?你在说什么?我可是一名高傲的Clown喔。」
不行,完全无法交谈。
「那就晚餐时见。」
我说完后,便离开Clown的房间。
※
这就是进入八月之后的,我的生活。
就这样重复著完全相同的每一天。
我会见到面的人,除了早出晚归的爸爸之外,就只有Clown了。而Clown连我是谁都无法理解,真是孤独且轻松的生活呀。
我一边吃著很酸的中华凉面,一边心想。
究竟该不该告诉Clown「我是你的外孙女,不是你的女儿」呢?还是就维持原本的方式跟他交谈比较好呢?
我在迷惘时总会心想,换作是那个爱哭鬼,究竟会怎么说呢?这已经是我的习惯了。
我推测他的答案。
──在有两个选项的情况下,如果真的感到迷惘,麻烦、困难且令人疲倦的那一方,大多才是正确答案。
为什么?
──如果简单且轻松的那一方是正确答案,那么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的。你之所以会感到迷惘,就是因为在内心深处十分清楚,麻烦的那方才是正确答案的缘故。虽然正确,但却会令人感到疲倦,所以不想去做。所以才会迷惘。
嗯,很有说服力。
他那个爱哭鬼经常会说出这种彷佛看透一切的话来。
我咻咻地吸著中华凉面的面条,喝著玻璃杯中的麦茶。
他又在我的心里补上一句:
──不过,总是选择正确的选项,也未必代表一定会幸福。
说得没错。
我双手合十,低语:「我吃饱了。」
接著我将餐具拿到厨房的水槽,穿上蓝色围裙。
转开水龙头,温水滴落。接著逐渐转凉,用手碰触起来的感觉很舒服。
累积在水槽中的水闪耀著太阳的金色光芒,摇曳著映照在天花板的一隅。我在浅绿色的海绵上淋上洗洁精,开始清洗。锅子、长筷、菜刀、砧板、两双筷子、两个蓝色盘子,以及一个玻璃杯。
这时我发现,我忘了回收Clown的玻璃杯了。虽然晚一点再去拿也可以,可是如果没有一次洗好,感觉会很不舒服。
我将手上的泡沬冲掉,用毛巾擦乾水分。
接著我在走廊上朝著Clown的房间前进。我站在门口,和以往一样烦恼著该如何出声唤他。
总而言之,为了敲门,我举起单手。
就在此时,我听见门的另一边传来声音。
那是Clown的声音。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这个家里的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他了。虽然不太礼貌,但我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
「我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他的声音并没有那么大声,但却一反常态地慌乱。
他在交谈?究竟在跟谁交谈?
接下来听见的是个年轻女性──简直像是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般的声音。
「是的,所以你非放弃不可。」
有个我不认识的女性在门的另一边。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进来的?玄关应该是锁著的,是Clown将她迎进门的吗?房间中的对话仍然持续著。
「放弃?放弃什么?」
「你的骄傲。」
「只有这一点我办不到。」
「可是,你非选择不可,要靠近她,或是从她面前离去。但无论选择哪一种,你都会失去骄傲。」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高傲的Clown。Clown的骄傲究竟是什么?
我听见了老Clown的声音。
「真不想放弃,春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
我倒吸一口气。
春花。
我的名字。佐伯春花,那是我的名字。
可是,为什么?
──他不是已经不认得我了吗?
Clown无法理解自己有了一个新的外孙女,所以一直将我误认为自己的女儿美穗,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么为什么他会说出春花这个名字来?
总觉得好恐怖,背脊颤抖著。
「那是身为Pierrot的骄傲。」
他以清晰的语调这么说。
2
从房间里不再传出说话声后过了五分钟左右,我终于下定决心打开门。
房间里除了Clown之外没有半个人,他依然躺在床上小声地打著鼾。
不过,直到五分钟前为止,这里应该还有另一个人,而且八成是一名少女。
──从窗户出去了?
这里是一楼,所以并不是难事。
我拿起遗留在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直接离开房间。
脑海中宛如旋转木马般骨碌碌地打转著。
即使洗了杯子、洗好澡、在自己的床上打滚,我的内心依然嘈杂不休。
Clown是不是隐瞒著什么重大秘密?
他会不会与某起惊人事件有关,不但偷偷地与神秘少女联系,接著还对我隐瞒一切?
仔细想想,我察觉一件奇怪的事。
Clown虽然像个卧床不起的老人,但无论是如厕或洗澡,都可以毫无窒碍地一个人处理。搞不好他其实还很有精神,只是为了某种理由而持续装出年老且疲惫不堪的模样也说不定。
──连不认得我这一点,也是演技吗?
虽然不知道理由。
Clown以和平时的他截然不同的清晰语调这么说了:「春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相反地,也就是说,Clown所隐瞒的秘密跟我有关啰?
单是这么想,心跳就加速跳动了起来。
无法忍耐,我站到Clown的房门口。
我屏住气息,悄悄地将耳朵贴在门上。
又来了。
可以听见Clown跟神秘少女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你玩过黑白棋吗?」
「我很擅长喔。如果由我后攻,我从来没有输过。」
「后攻?先攻不是比较有利吗?」
「并非如此,我认为后攻比较强。所谓的黑白棋,就是想尽办法让对手将棋子下在错误的地方的游戏啊。所以先下是比较不利的。」
「那不是将对手的许多棋子翻过来的游戏吗?」
「那是一个真理,但并不是本质。」
「我不懂。」
「你用不著懂。游戏的本质并不是获胜,而是享乐。只要尽情享乐就行了。」
「我最喜欢草莓冰淇淋了,但不太喜欢薄荷巧克力。」
「是吗?我最喜欢香草跟巧克力的综合口味了,我以前常吃喔。」
「所谓的人类,任何人都会经常吃冰淇淋吗?」
「这个嘛。以我的情况,因为马戏团的帐篷里,除了爆米花外也会一同贩卖冰淇淋,所以我会混在观众里面偷偷吃。」
「原来如此。附近就有贩卖,真是方便。」
「对了,我从以前开始就有一个疑问。香草冰淇淋里面,有放香草的必要吗?」
「如果不放香草,不就不会甜了?」
「不是,会甜是因为砂糖的缘故。香草只有香味,其实一点也不甜。」
「那么就是因为需要香味啰?」
「可是香味与味道无关喔。」
「咦?没有关系吗?」
「味道是味觉,香味是嗅觉。」
「你的定义我无法接受。如果没有香味,大部分的糖果都会是一样的味道了。」
「啊,的确,或许如此。」
「香味也应该包含在味觉之中。」
「这个嘛。如果这么说,那么五感全都可以算是味觉了。如果没有口感,那大多数的点心都只会有甜味,要闭著眼睛猜中自己吃的是什么是很困难的。」
「前阵子,我搭了直升机。」
「哦,感觉如何?」
「感觉很不可思议,因为回过神来时就已经置身于空中了。」
「我还以为你是可以飞上空中的。」
「我可以,不过,能够什么也不做就置身于空中是很不可思议的。」
「原来如此,就像是电动步道一样吗?」
「电动步道?那是什么?」
「是会动的人行步道。」
「道路会改变形状吗?比如说十字路口变成三叉路口?」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的是平坦的电扶梯。」
「电扶梯是什么?」
「会动的楼梯。」
「啊,那我有看过。我记得机场也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跟半年前的七天当中,我跟Clown交谈的内容十分相似。怎么听都不像是有什么重大秘密的样子。
虽然我翌日、翌日的翌日都在Clown的房门口侧耳倾听,但我所听见的全都是这样的对话。
不过,果然还是有些不协调感。
跟神秘少女交谈时的Clown,比跟我见面时有精神多了。而且,即使我听得见少女的声音,却从未见过她的身影。她明明出现得如此频繁,却从来没有偶然进入我的眼帘,这种情况是可能发生的吗?
八月二十八日,暑假再三天就结束了。
上午十点,就像每一天的习惯般,我站在Clown的房门口。
即使将耳朵贴在门上,也什么都没听见。我坐在走廊上,靠在门板上思考著。
──我究竟想做什么?
在这个家中,有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子频繁造访,这令我感到恶心。
然而,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责备对方的权利。这里与其说是我的家,不如说是Clown的家,只要经过他同意,是不容我置喙的。
──竟然偷听,真是差劲的兴趣。
应该停止比较好。我心想。
不过,当我站起身,正打算从房门前离去时,我又听见了声音。
那是非常难听清楚的细微声音。不过Clown的确说了:
「我还没死吗?」
这样的话。
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我下意识地将耳朵贴在门上。
「我不知道。照理来说,你本来应该已经死了。」
「我为什么没死?」
「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议。不过,的确是有活超过自己寿命几天的人存在。」
「为什么哩?」
「恐怕是意志力使然吧。我想只要强烈地希望活下去,或许就能多少延长一点寿命。」
「是这样吗?所谓的寿命还真是随便啊。」
「你感到幻灭了吗?」
「不,我放心了,因为我不想认为生命的一切都只是由物质与化学反应产生的。」
他究竟在说什么?
他们两人究竟在谈论谁的死?
Clown继续说:
「我果然还是什么也想不出来。」
「你已经做好放弃的心理准备了吗?」
「不,这我也办不到,只有身为Pierrot的骄傲,我无法舍弃。」
Pierrot的骄傲──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可是,真不可思议。半年前,当我们初次见面时,他还顽固的强调自己是「高傲的Clown」。
Clown与Pierrot。
使用两种不同的讲法,究竟有什么原因呢?
「至少,在时光之流中是有意义的。只是眺望著时光之流度日。有时候,这种事比任何事情都来得重要。」
Clown以在跟我说话般疲倦的语调说道:
「忘记难以遗忘的事,唯一的办法就是一个劲儿地消耗时间。」
神秘少女以没有感情的平坦语调询问:
「你是为了等待这这件事而活著的吗?」
「其实不是,我正在寻找更戏剧性的奇迹。不过,我找不到。」
我找不到奇迹。
我不由得想起那个爱哭鬼的事。
或许是因为Clown直到刚才为止都一直在谈论死亡的缘故。我想起了说自己的死亡是早已注定的事的他,什么奇迹也没有发生便死去的他。我好像又要哭出来了。
「没办法让哭泣的孩子展露笑容的Pierrot,至少也该为孩子准备一条擦拭眼泪的手帕才行。」
Clown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见了。
我满脑子都是那个爱哭鬼的事。
可是──
「束缚著你的,一定是这件事吧。因佐伯春花而产生的依恋,正束缚著你吧。」
少女的话语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
──我?
这次是全名。不会错的,这两人果然在谈论我的事。
我再度将意识集中在倾听上。
Clown说道:
「重要的朋友死去,并不是那个年纪的人会体验到的事。所以那孩子要停止哭泣需一定的时间。如果可以,我想等她停止哭泣。」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重要的朋友死去。
Clown正在说的,是那个爱哭鬼的事吗?
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需要提到他?
那是接近下意识的行为。
回过神来,我已经连门也没敲,就打开Clown的房门了。
房间的样子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
只有身穿蓝色格子纹睡衣的Clown坐在床上,除此之外没有半个人。环顾整个房间也没有女孩子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
Clown以缓缓的动作转向这里。
「啊,美穗,你回来啦。」
他以睡迷糊的声音这么说。
我无法好好思考。脑子整个麻痹了。
──Clown没有在跟任何人说话?
自言自语?这不可能。我的确听见了女孩子的声音,毫无疑问两个人是在交谈。
可是,怎么回事?Clown有手机吗?根据设定,他应该得将声音从扩音器放出来,让周遭都听得见才对。
──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搞不清楚。
Clown曾好几次提到我的名字。那个爱哭鬼的死,以及我因此非常疲倦的事,Clown都很清楚。
既然如此,为什么?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
差不多该准备午餐了。可是,我完全没有那个心情。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Clown他们的对话在我脑海中盘旋著。
其中有一句话格外引人注意。那我至今从未见过面的少女所说的话:
──因佐伯春花而产生的依恋,正束缚著你吧。
莫名其妙。
不过,是我的错吗?
依恋,束缚,都不是什么正面的词汇。
因为我的缘故,使Clown正受著苦。是为了不让我察觉到这一点,他才会装作不认识我的吗?
我将脸埋在枕头中低语。
「我才不管那种事呢。」
我原本打算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地活著。
「我究竟是哪里不好?」
因为我认为,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人才是坚强的人。如果不够坚强,就没有办法保护那个爱哭鬼,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是如此。
可是──
「总觉得,已经,一切都无所谓了。」
反正他已经不在了,也因此我才会终日哭泣著。
说到底,我从以前开始,就没有保护过他。只是装出保护他的样子,但其实总是受到他的保护。我恐怕一直都在白忙一场。
「我累了。」
我喃喃自语。
──如果累了,就睡觉吧。
我心中的他回答。
我现在得去准备午餐。我的份还无所谓,可是得准备好Clown的午餐才行。不过,我非常疲倦。
「晚安。」
我低喃。
──晚安。
我心中的他回答。
我一边哭泣著,以半梦半醒的意识回想起以前的事。
没错,那个爱哭鬼,他比我坚强太多太多了。
※
那是国小三年级的事。
我记得是六月吧,我记得当天有下雨。
在营养午餐的时间,导师说道:
「喂,你握筷子的姿势不对。」
他指的是我。
他的指谪是正确的。我只要一握筷子,不知为何两根筷子就会变成叉叉的形状。
我低下头。
「对不起,我会注意。」
话虽如此,当时的我并不知道筷子正确的握法。我在家里多半是一个人吃饭,没有机会学习筷子的正确握法。
虽然试图观察隔壁同学的手来调整拿法,但并不顺利。二根筷子掉了下去。
看著滚落地上的筷子,导师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你母亲什么也没说过吗?」
我不由得咬住嘴唇,瞪著导师。
我知道自己握筷子的姿势不正确,不正确是不好的,因此被提醒也是理所当然的。是,不对的人是我。
──跟妈妈无关。
因为我的妈妈早在很久以前就过世了。
为什么呢?我感到非常焦躁。我明明连妈妈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了,但妈妈被侮辱却令我无法原谅。
导师不快地避开我的视线。
──啊,他想起来我妈妈过世的事了。
我了解这一点。
导师嘀嘀咕咕地说:
「把筷子捡起来洗乾净。」
他打算就这样结束话题,将一切当作没发生过。
这令我感到不甘心得不得了。我很想说出:「请你道歉。」就像老师对学生所说的一样。「因为你说错话,请你好好地向我的妈妈道歉。」
可是我心中冷静的部分摇摇头。
──不要再继续说下去比较好。
这个导师绝对不会坦率地道歉,只会因为我的态度不佳惹他发怒罢了。
接著,无论我如何强调,这家伙之后一定会对朋友及其他老师们这么说:「果然不能没有母亲,那孩子一点家教也没有。」
因为这只会令人留下不快的回忆,所以还是不要再继续碰触比较好,还是作罢比较好。我低著头紧咬著嘴唇,既不甘心又难过,感觉泫然欲泣。可是,我不会哭。以前我虽然是个爱哭鬼,可是我已经决定不再哭泣了。
我拚命地忍耐。等待最后习惯一切。习惯,等待不甘心及难过的情绪全变得再普通不过为止。
就在这时候──
我听见哭声。
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啜泣,接著那声音愈来愈大声。
一个男孩子在教室角落哭了起来。
班上的所有人都傻眼了。他们一定觉得莫名其妙吧。被斥责、感到悲伤、感到不甘心的人都是我。一个跟这件事没有半点关系的男孩子,根本就没有突然哭出来的理由。
不过,导师似乎察觉到了。
──他也是单亲家庭。
就像我家只有父亲般,他家只有母亲。
男孩子大声哭泣。接著以嘶哑的声音说道:
「妈妈没有错,她一直都很努力。」
导师走近他身边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太清楚。
我泪水盈眶,视野稍微有些模糊。我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为了洗筷子朝著教室的出口前进。全班同学仍看著大声哭泣著的他。
我静静地走出教室,那已经是极限了。
我将双手靠在走廊墙上,压著声音哭泣。
脸好热,头好痛。不过胸口稍微轻松了一点。
我一边流著至今为止所忍耐的所有眼泪,一边思考。和现在仍在教室里哭泣的他一样,直到不久之前,我也是个爱哭鬼。我很清楚泪腺的构造。
所以,我知道。
他根本就没有哭泣。
那是假哭。
──大概是为了保护我。
为了责怪那名老师,也为了让我能独自哭泣,他刻意在众人面前假装哭泣。
抱著一半对他的感谢,我又多哭了一会儿。
※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
那天放学后,我跟他稍微聊了几句。
──谢谢你帮了我。
我向他道谢。不过他绝对不会承认那是假哭。
他简直就像是cown所说的Pierrot,就像为了逗人发笑而失败的Pierrot般,他为了保护我而哭泣。
──真是坚强。
真是高傲。
我完全不行。我只是假装坚强,虚张声势,但其实根本就还是个爱哭鬼。
我实在是太逊了。
现在也是,明明得起床做饭了,但我还是没能从床上起来。
就算在我不知道的期间,给Clown添了麻烦,但我还是不打算深究这件事。
──因佐伯春花而产生的依恋,正束缚著你吧。
就算告诉我这种事,也只会令我感到困扰。
虽然我真的打算睡著,但却无法如意,许多话语不断在我脑子里回荡著,天气热也令我很不舒服。虽然电风扇正发出声音旋转著,但连吹出的风都是微温的。
暑假就快结束了,下定决心使用冷气吧。我这么心想,睁开眼睛。
接著我倒吸一口气,心脏大大地跳动。
在房间的入口,站著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我虽然想要惨叫,但却因为肺部没有空气,最后只发出细微的嘶哑声音。
那是个皮肤白皙的少女,有著一头黑色长发,身穿白色T恤及丹宁迷你裙。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红色的嘴唇动了。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我缓缓地呼吸两次,然后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来。
「你是谁?」
她的眼眸笔直地看著我。
「如果要回答得让你能够了解,我是Clown的谈话对象。」
没错。这个声音我认得,这的确是从Clown房里传来的女孩子声音。
「你知道我在听你们说话吗?」
「是的。」
「Clown也知道?」
「不,他不知道。」
「对不起。那个,我知道那样不好,但我实在很在意。」
我虽然不由得说出了口,但那连藉口都称不上。我再一次嘟囔著说道:「对不起」。
少女侧著头。
「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偷听你们说话。」
「哦哦,原来如此。」少女无趣地点点头。「侵犯隐私是吗?」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她说得如此明白也令人困扰。
「对不起。」
结果,我又道歉了一次。
「你不用在意。如果侵犯隐私是罪过,那么我所做的事就更恶劣了。」
「咦?」
这是什么意思?
「总而言之,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啊,对喔,她刚刚的确这么说过。
「什么事?」
少女的眼神实在太过直接,令我感到害怕。
「Clown有著依恋,因为你而产生的依恋。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解决这件事。」
我在心中放弃了些什么。
──到头来,还是无法逃避。
对方对我说清楚,感觉还比较轻松。拖泥带水的烦恼也很愚蠢。
「拜托你了。」
她只是来讲这件事的吧。
少女打开门走出房间。在房门发出声音关上后,我的脑子终于能正常运作了。
「等等!」
我连忙从床上跳下来。
那个少女到底是什么人?Clown的依恋究竟是什么?谜题依旧是谜题。
我用力地打开门冲到走廊上,但那里没有半个人在。无论我往左还是往右看,都没有少女的身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皱眉。莫名其妙。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
──因为我的缘故,令Clown留有依恋。
唯有这件事,在我的胸中回响著。
3
Clown究竟有什么依恋,我就算想破头也不可能知道。
毕竟我只在半年前的那一周当中,曾经跟他好好聊过而已。
不过,有件事令我很在意。
半年前,他依然很有精神时,他总是顽固地强调自己是「Clown」。然而,在隔著房门听他说话时,他却这么说。
──那是身为Pierrot的骄傲。
这一点令我莫名地挂心。
Clown与Pierrot,特意区分两个词汇,究竟有什么原因?
我连午餐都没准备,就躲进爸爸的书房里。
虽说是书房,但由于爸爸几乎都不在家,这个房间顶多只称得上是书库或仓库而已。
我打开门,由于强光从挂在窗边的窗帘缝隙中透入,可以看见混杂在空气中的细微尘埃闪闪发光。最近还是打扫一下比较好。
房间里虽然闷热,但我还是尽可能地不开冷气。因为那个爱哭鬼不喜欢吹冷气。
我打开窗帘及窗户,擦拭从额头渗出的汗水后,打开电脑的电源。漫无目的地查起Clown及Pierrot的事。
我浏览著杂乱无章的资讯。
Clown及Pierrot大多一同被作为小丑介绍。
小丑原本是受雇于国王,在宫廷生活的人,接著在英国的马戏团中以丑角身分登场。在马戏团中担任小丑一职的人,会自称为Clown,Clown含有「诙谐」、「土包子」或者更单纯的「笨蛋」等意思。
另一方面,Pierrot为法文,是从某部喜剧中的登场人物姓名演变而来。
最后,Clown与Pierrot愈来愈常混用,最后形成意思差不多的词汇。
我心里的他说道:
──事无关紧要。
就是呀。我颔首。
──我们要调查的,并不是「Clown」或「Pierrot」在字典中的意思。重点在于你的新外公,究竟是为了什么区分使用「clown」或「Pierrot」这两个词汇。
接著,我找出几个解说Clown与Pierrot之间差异的网页。
其中写著半年前,当我第一次遇见床铺上的Clown时,他解释给我听的内容。
也就是说,在舞台上搞笑的是Clown,而在Clown之中,担任故意受到耻笑、逗人发笑的职务的,则是Pierrot。
不过,那篇解说还有后续。
──Clown与Pierrot的妆稍微有些不同。
我的视线缓缓地追著那段文字。
──除了Clown的妆之外,Pierrot还会在脸颊上画上一滴眼泪。
我想起来了。
放在Clown床头柜里的相框。
相框中的Clown的照片。
──受到众人耻笑,一边流著泪,即便如此仍努力逗人发笑的,便是Pierrot。
他的脸颊上,确实画有一滴眼泪。
※
思考、思考、思考。
接著,我敲了Clown的房门。
夕阳的红光已经从窗户照射进来了。
我一打开门,Clown便说道:
「啊,美穗,你回来啦。」
我俯视著床铺上的他,摇摇头。
「我不是美穗,我是春花。」
Clown看著我。
「是吗?美穗,你长大了啊。」
我发出脚步声走近他的床边。
「真是完美的台词。」我笑。「不过我想,一般而言,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对自己的女儿说『你长大了』才对。」
Clown一语不发地缓缓躺平。
我站在他的枕边。
「我终于知道了。」
就这样跪坐在地上。
「你打从一开始就是Pierrot对吧?」
我抚摸他满布皱纹的脸颊。轻轻抚摸著肉眼看不见,但现在确实存在于此处的那滴眼泪图案.
Clown闭上眼。宛如放弃一切,接受事实般。
我继续说著:
「因为你是真正Pierrot,正因为你是非常高傲的Pierrot,所以才会主张自己是Clown。」
就和那个爱哭鬼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当时在教室里假哭一样。
因为Pierrot的工作便是以失败逗所有人发笑。
即使一边强调「我是Pierrot」然后失败,那还不够,就算说「我是故意失败的喔」我也笑不出来。正因为竭尽全力地努力强调自己是高傲的clown,即便如此却还是失败,这样才有意义。
「你就是这样一路活过来的吧,从进入八月后起也是。你一直试图在不让我察觉的情况下逗我发笑吧。」
有很长一段时间,Clown一句话也不说。
我也保持沉默,看著他的脸。
那是宛如没有水蒸气的沙漠的表情,或者应该说是没有波浪的巨大湖面般的表情。两者皆是安静且有些寂寞的。
最后,他终于缓缓地摇摇头。
「我没办法逗你发笑,真是丢脸。我明明是愉快的Pierrot,却只能一个劲儿地祈祷,希望你别再哭泣而已。」
啊,果然。
因为我一直在门口偷听,所以我知道。
「那个,你,就快──」
我紧咬下唇。找不到适当的词汇。
Qown笑著额首。
「嗯,我好像就快死了。」
我将累积在肺部的灼热空气吐出。
「真的吗?」
「嗯。」
「已经,无能为力了吗?」
「嗯。」
他依然面带笑容地摇头。
「虽然你或许会觉得难以置信,我见到了死神。死神说我就快死了,所以她是来回收灵魂的。」
死神?那是什么比喻吗?
不过那种事无关紧要。
他就快死了。重点只有这个。
「所以,你为了保护我,才会装作不认得我吧?」
为了不让我因为Clown的死而受伤,所以固执地将我误认为别人。
──半年前的那一周当中,对我而言,只有Clown身旁是能令我放心的地方。
这个房间就是我的避风港,新妈妈及爸爸都令我感到害怕。我在这附近没有朋友。只有在令人难以想像他是我的外公、宛如童话故事的登场人物般的Clown身边,我才能感到放松。
不过,Clown拒绝当我的避风港。
我想,只要多聊聊,Clown应该会成为对我而言相当重要的人,因此无法离开床铺的他,才会一直坐在床铺上,假装从来没有遇见过我。
「因为我知道重要之人死去的伤痛。所以你才会设法不继续伤害我。」
这样简直就像Pierrot一样。
如同在脸颊上画上一滴眼泪,为了周遭的笑容而自我牺牲的Pierrot,他明明知道许多事,却又一直装出不知情的模样。
「为什么?」
我握住床铺的床单。
「你在人生的终点这样做,真的好吗?为了外人而说谎到最后,这样真的好吗?」
他摇头。
「这不是为了外人。」
接著,他笔直地看著我的脸。
「是为了我可爱的长孙女。」
我明明还没有将他当成自己的外公。
明明就按照Clown的意思,一直把他当作无关的外人。
但他打一开始,就将我当成家人疼爱著了。
「看来似乎是我太过贪得无厌了,如果早一点死去,或许就不用令你感到悲伤了。所以我才会希望你能展露笑容。」
我依然没有将他当成外公看待。
还是将他当成Clown,或是Pierrot看待。
即使他没有戴上红鼻子,没有画上特殊化妆,也还是像个童话故事中的登场人物。
我紧咬嘴唇。
「如果想让我展露笑容,你愿意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他点头。
「当然,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事,我都愿意。」
脸颊发烫。
视野朦陇。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阿公,我在客厅准备好晚餐了。我们一起吃吧,我已经不想再一个人吃饭了。」
他温柔地微笑。
我终于能将他当成阿公了。
「啊,你是个比我优秀许多的Clown啊。竟然这么轻易就逗我笑了。」
我用力的紧闭双眼。
滚烫的液体从脸颊滑落。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总是如此。像我这样的Pierrot,如果想逗大人笑,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一起前来马戏团的孩子们露出笑容喔。」
我感觉到他以大得出奇的粗糙手掌轻抚著我的头。
「孩子们都是比任何人来得优秀的Clown,只要他们笑了,大家都会笑。」
高傲的Pierrot的声音,既温暖又柔软
「所以,拜托了,Clown,请别哭泣。哭泣的只有Pierrot就够了。眼泪不适合你的脸颊。」
我费劲地睁开眼睛。
夕阳的红光在湿润的视野中扩散。
那个爱哭鬼在我的心中低语:
──你现在非笑不可。
没错,他也是。最后,他对著我微笑了。
为了在终日以泪洗面的八月,露出唯一一次笑容。
我硬是扬起了脸颊两侧。
4
在深夜时分,我躺在床上。
不确定究竟是在作梦还是醒著。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时间。
我听见了声音。
「感谢你的协助。」
即使听见那个声音,我还是不知道,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呢?
我在不知道答案的情况下睁开眼睛。
月光从窗外透入,那个女孩子就站在那里。
我在床上坐起来。
「我并没有打算要协助你。」
「是这样吗?不过,还是帮了大忙。」
我将视线落在地上,开口:
「如果是我误会,不好意思。我想问个愚蠢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该不会是死神吧?」
CLown说了:
──我见到了死神。死神说我就快死了,所以她是来回收灵魂的。
少女摇头。
「对于尚未预定死亡的人类,是禁止自报名号的。」
那已经等于是回答了。
──她真的是死神吗?
怎么可能?死神是不可能存在的。
不过,我抬起头说:
「拜托,请你别带走Clown的灵魂。」
她──死神少女又再次摇头。
「办不到,我需要他的灵魂。」
为什么?
「为什么?只要不把我们的事说出去不就好了吗?」
这么一来,就不需要有任何人因此死去了,不是吗?
根本就没有回收灵魂的必要,不是吗?
「不过,如果没有他的灵魂,我就无法达成这个月的业绩。」
死神少女回答。
「如果无法达成业绩,会对灵魂的循环造成障碍。」
「循环?」
她小小地、白皙的下颚颔首。
「对,我们会回收灵魂,从中挑选纯净的部分,再次做出新的灵魂。」
死神少女看著我,应该是如此。可是,我总觉得她似乎在看著更加遥远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议的眼眸。
「我这个月已经回收三个灵魂了,Clown的灵魂是第四个。只要有这四个灵魂,我就能再做出一个新的灵魂来。」
我屏息。
她是不是正在讲述一件非常惊人的事?我有这种预感。
死神少女以白皙的纤细手指指著我。
「你会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成为姊姊,灵魂就是这样循环不息的。」
真的?
这是真的吗?
我的新妈妈现在正为了生小宝宝而住院。
「也就是说,Clown的灵魂会成为我的弟弟或妹妹吗?」
真令人难以置信。
「除此之外,还需要三人份的灵魂。其中一人,是这个月初死亡的某个少年。」
一瞬间,我的视野一片空白。
是那个爱哭鬼。
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他。
「佐伯春花,我已经在他的病房里见过你了。」
难以置信。
我总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过于巧合。
我不由得摇头。
「骗人,这不是真的。」
死神少女以纯粹的眼眸看著我。
「什么是骗人的?」
这一切都是,一切的一切。
「我重要的人的灵魂,怎么可能那么凑巧地成为我的新家人?」
那种奇迹似的事,是不可能轻易发生的。
死神少女摇头。
「这种事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
开什么玩笑?
「这件事哪里无关紧要了?」
我下意识吶喊。
然而,死神少女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假如我的话是谎言,假设灵魂并没有循环。但是,还是会一样。」
死神的声音缓缓响起。
「第一个灵魂,是属于一个在病房中度日的少年。他受到你强烈的影响,这也会影响所有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
虽然是盛夏,但月光却异常冷冽。
宛如死神的声音。
「第二个灵魂,是属于某个作家。他曾出版许多本书,读过他作品的所有人都会受到他的影响。病房里的少年也是他的读者之一。」
她的声音如同水面波纹一般。
毫无起伏,以同样的速度平均地扩散般的声音。
「第三个灵魂,是属于某个搭乘直升机的青年。他在死前留下了非常强烈的讯息,这个讯息或许会不中断地传递到整个世上也说不定。」
她平静的声音却莫名地令大脑晕眩。
我不由得闭上双眼,握住床单。
「第四个灵魂,是属于年老的Clown,他当然带给自己的女儿──也就是你的新妈妈许多影响。她生下的孩子,也会间接地受到强烈的影响。只要你不忘记Clown,他的影响就会更加强大。」
我宛如换口气般睁开眼睛。
「就算我没有收回灵魂,假使这个世界上没有将灵魂回收的规则,结果还是一样的。」
在月光的映照下,死神少女不知何时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新生命总是如此绝望地,在莫可奈何的情况下,诞生在无法脱离死者们影响的地方的。」
在感到莫名其妙的情况下,我感到胸口苦闷,握住床单的手又再次加重力道。
在月光的映照下微笑的死神,看起来相当美丽。
与其说是不祥,更多的是神圣。宛如天使或神明般。
我突然想到。
──死神也是神明呀。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不过同时也令我完全信服。
「人类,灵魂,一定比死亡还要坚强。」
我又闭上眼睛。
我已经听不见死神的声音了。
等我下一次睁开眼睛,她应该已经不在那儿了吧。
我清楚地确定。不过那样就好。
这个八月里,我总是在哭泣。
直到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我成为姊姊时为止。
我想,我一定还会再以泪洗面一段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