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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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睽违七年的吉冈,戴著眼镜。
他看起来像个糟老头子,不过眼镜更令人惊讶。亚久里连「你好」都来不及说,已忍不住脱口惊呼:
「天啊,你以前戴眼镜吗!?」
「不,以前没戴,是从去年开始的吧……」
说不上哪里不对,总之吉冈的长相变了。
不只是因为从青年迈入壮年。
男人都会衰老成这个样子吗?
吉冈应该才三十六岁而已。
「嘿嘿,嘿嘿嘿……」
吉冈不知怎地频频乾笑,脱下鞋子,「呃,我可以进去吗?……你这公寓好大……是租的?还是买的?」
说著说著人便已登堂入室了。
「啊,怎么可能……我哪买得起啊,当然是租的啦……这边请。」
亚久里领著吉冈去面向户外走廊的房间。这个房间基本上是会客室,但通常用来讨论工作,所以室内陈设单调乏味。电视公司和电影公司的人总窝在这里吞云吐雾地讨论好几个小时,因此原本雪白的壁纸也已泛黄。除夕那天,也就是一年一度的大扫除时,抹布总是变成褐色又黏糊糊的,亚久里压根不想把这里装饰得光鲜亮丽。
彷佛想强调「廉价没啥不好」,摆的是临时凑合的廉价沙发组。
墙上也没有任何画作,只有图钉固定的月历增添一抹色彩,就连那月历,也因访客们谈公事时当成行事历随手记在上头,只见不是被签字笔涂黑就是画了圈圈叉叉。
电视台的「晨间连续剧」由亚久里编剧时,主演的年轻女演员特地来访,送了一个花瓶:
「老师,您这儿实在太杀风景了。这个送给您。」
现在插在边桌上那个花瓶里的鲜花,是刚刚买来的。接待洽公的访客时她不会做这种事。
吉冈不同。
因为他是旧情人。
(好歹得妆点一些色彩。)
亚久里心里不免这么想。
不,其实,那个插花的花瓶,她本来打算放在后面的起居室,然后带吉冈去起居室坐坐。
起居室不仅光线明亮,而且面山,风景也好。室内有美丽的窗帘与家具。
然而亚久里骤然改变心意,决定带吉冈来这间杀风景的会客室。
吉冈穿著深蓝色马球衫,白色棉质外套,米色的长裤皱巴巴的。长相显得苍老,因此棉衣的优雅风情也不成风情,反倒显得落魄粗俗。
八成日子过得不太好吧,昔日的温文儒雅已不复见,然而那种教人无法讨厌的平易近人气质,倒是不见磨损,依然流露在言笑晏晏中。
(就是这样才难缠啊。)
亚久里暗想。
有句话形容人家「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吉冈身上那种气质是「引人于千里之外」,所以他从以前就桃花很旺。
「原来如此……你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啊?」
吉冈在沙发坐下,好奇地四下张望,但室内毕竟空荡荡的连一幅画都没有,他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这里是会客室。工作是在里面的房间……」
「肯定很忙碌吧?没想到你成了当红的电视剧脚本家。赚翻了吧?」
「马马虎虎。」
「你变成名人,我都不敢接近了,亚久里……啊,不能这样随便喊你了,亚久里小姐。」
亚久里嗤笑一声,在吉冈对面的椅子落座。
墙角有电视,电视柜的脚下,放著电视公司经理为了奖赏亚久里写的连续剧收视率长红,特地颁发的奖状,但奖状被面壁反著放,所以访客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时吉冈坐姿肃然一正。
「好久不见。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咱们几年没见了?」
「应该有六、七年了吧?」
亚久里说,其实她心里那笔帐清清楚楚,自从七年前分手就没见过。
边桌的水壶随时装有热开水,亚久里拿起来泡茶,一边说道:
「今天是吹的什么风?你居然会突然打电话给我,把我吓了一跳。」
「嘿嘿,嘿嘿嘿嘿……」
吉冈也许是因为瘦了,整张脸小了一圈,亚久里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额头会挤出猴子似的皱纹。那让她有点扫兴,不由得撇开眼,但她对男人的身体记忆犹新。无论是从脖颈到肩膀的线条,或是被自己掌心抚过的触感,迄今仍印象深刻,可那曾经炽热的爱情已彻底淡去。
感觉有点像是乡愁。
(──好像也有过这种情形吧……)
几乎已遗忘的弦歌,犹如断续鸣响的古老音乐盒。一周前的那个晚上,听到声音的瞬间,更令她惊愕。
她是在晚间八点左右接到电话。
「呃──请问是高尾亚久里小姐家吗?就是那个《老妈淡然处之》的编剧……」
男人说。
有些观众不知从哪儿查到的,也会打这种电话来,因此亚久里语带冷漠,低声说:
「是的。」
其中也有人打电话来把她的作品骂得一无是处。
《老妈淡然处之》是亚久里写的连续剧,讲的是单亲家庭的故事,正如剧名所示,是一出喜剧。
「啊,是亚久里……小姐的声音。是我啊。听得出来吗?」
「您哪位?」
「听不出来吗?那个……嗯──我是吉冈啦。」
其实对方报上姓名之前亚久里就已猜出来了,但她还是心头怦然一动。这种「怦然」八成只是条件反射作用。或许是出于以前的习惯。
「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扰。你现在很忙?」
「很忙。什么事?」
工作时的亚久里,向来是这种态度,但吉冈似乎慌了手脚。
「打扰到你,真的很抱歉。──其实,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啦。能不能见个面?」
「什么时候?」
「那当然是看你方便的时候。因为你现在变得很有名,飞黄腾达了,那个,变得不大好说话……等你有空时,能给他见一面不?」
他用这种「能给他见一面不」──能不能见一面的说法,彷佛是站在中立的立场以替人缓颊的口吻替自己请求。那种语气和昔日一模一样,亚久里感到好笑,也有点怀念。
「可以啊,不过这周不行,我很忙。」
「我知道,几时都行。」
「我只有下周三有空。」
「行啊,几点?」
亚久里想,吉冈如果有工作,约白天可能不方便,可她不想晚上见面。阔别多年的旧情人,谁知道是抱著什么打算要求见面,如果是晚上见面,难免会喝点小酒吃点东西,但她并不希望演变成那种氛围。亚久里无意与吉冈复合,况且也萌生恶意的猜疑。
吉冈继承了父亲的公司,却只维持了两年,据说很快就宣告破产。亚久里怀疑,他该不会是来求助的吧。
这是三十二岁女人的戒心。
「下午两点──可以吗?」
亚久里说,吉冈立刻回答:
「行啊,我没意见──去你家可以吧?」
「嗯……,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这个等见面再说。不过话说回来,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你一点也没变耶。你现在几岁了?」
「几岁不重要吧!」
「啊,抱歉──不过你的声音真令人怀念。光是听到声音就够了,不是啦,因为我以为你或许不肯见我,所以心想至少能听听声音也好。真开心,谢啦。」
电话挂断后,那声「真开心,谢啦」仍萦绕在亚久里的耳畔,令她少有地心旌摇曳。这种情形真的睽违许久了。
去年她与在剧中饰演配角的男演员走得比较近,男演员每次来大阪都会打电话给她,相约共餐,但关系并未更进一步。如果顺利的话或许会有进一步发展,但亚久里很慎重,比起恋爱或偷情,工作更有意思。三、四年前她曾和电视公司的人交往过,但男人后来调职名古屋,再加上亚久里当时也开始走红变得分身乏术,于是不知不觉自然就断了关系。
现在的亚久里,工作源源不绝,过得很充实。这样的人生中,男人那声「真开心,谢啦」格外渗入心扉。
(他就是那种人。)
亚久里在心中说。
(那家伙!)
自私任性,嘴上说要和亚久里结婚,同时却在和别的女人谈婚事,居然还好意思若无其事对亚久里说:
「果然那个,我看还是不行啊。」
「『那个』是什么?」
「我是说,我们的婚事。」
「啥?」
亚久里说。
「这种人生大事,你讲得这么随便没关系吗?居然说什么『果然那个还是不行』──哪有人像你这种说法的?」
即便如此,吉冈这个人,就是很不可思议地让人恨不起来。
「对不起,原谅我。」
只要听到他这么说就会泄了气。
「我也知道对不起你。」
亚久里当时还在市公所上班,失恋的那段日子,她觉得每天早上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但是如果辞职会没饭吃,只好挤出浑身力气勉强工作。可她还是无法真的埋怨、记恨对方。
不敢顶撞父母的吉冈,一边对父母不断替他安排的婚事心怀忐忑,同时也未与亚久里分手。可是,如果亚久里问: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他会天真无邪说:
「嗯,是个美人喔。」
亚久里真想杀了他。但吉冈一边又说:
「我啊,真的很痛苦。早上起床醒来后,发现一切都是梦,一想到躺在身边的若是亚久里该多好,不知怎地,就忍不住掉眼泪。」
说完,他真的哭了。
「我其实很苦啊。」
光凭这点亚久里就原谅了吉冈,「真拿你没办法……」说著老掉牙的台词,亚久里就此自请下堂。也堕过一次胎,但亚久里还是无法真的怨恨吉冈。
当她和电视公司的情人提起吉冈的事,男人捧腹大笑。
「真是个怪人,在父母面前也抬不起头,被义理人情逼得痛哭,这简直是近松话本(注:江户时代文豪近松门左卫门的创作,近松被誉为日本的莎士比亚)的古典世界嘛,他脑子有病吧。」
后来电视男动不动就拿「我其实很苦啊」这句话来揶揄,但在亚久里看来,「笑什么笑,到底是谁脑子有病啊,家中已有妻小还在外面胡搞,同时还能摆平家里瞒得一丝不漏,这种双重人格才变态吧」。毋宁对那个电视男更不爽。
或许人与人相处真有八字合不合的问题。后来,比起和电视男太过激烈的露骨性爱,与吉冈那宛如歌舞伎「和事」(注:歌舞伎演出用语。俊俏男角以温柔的动作或台词诠释恋爱戏码的表演)的演出,温柔细腻,却又契合无间的性事,于亚久里而言更加合拍。
记忆一直萦绕不去,或许是因为有种不知是执著或依恋的情愫久久伴随著吉冈那段回忆。
况且,有件事她连电视男都没说,吉冈是公司小开(虽然只是中小企业公司)这点还是令她颇为关心。据说公司员工有两百人左右,她曾坐吉冈的车子经过位于东淀川区的工厂门前,当时吉冈指著长长的围墙说:
「这里是我家开的。」
亚久里听了不免有种种盘算。她自然也会衡量得失,其中或多或少也有不单纯的算计,因此或许是那种功利心遭到了报应。亚久里暗想,其实也不能全怪吉冈一人。
不过话说回来,接到久违的电话,听到他说「真开心,谢啦」,与昔日的「我其实很苦啊」重叠,亚久里忍不住抱著善意自言自语:「他就是那种人。」
吉冈说那种话时肯定是真心这么觉得──不过,事到如今他到底还想对自己说什么?
接电话时,昔日回忆重现眼前,这一时冲动好像给他太高的分数了。
实际看到的吉冈太苍老,眼镜让他像个老头子,顿时令亚久里的心都凉了。
吉冈定定看著亚久里泡茶,摇头大叹:
「不过,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又年轻又漂亮。」
「谁说的。女人一旦忙于工作也是会人老珠黄。」
亚久里化了淡妆。她不舍得把时间浪费在烫发,只是每月剪一次头发,不过她的头发服顺平直,很有光泽,服贴地垂落肩上。拂开头发的亚久里察觉吉冈的注视,却刻意不看他。
看到吉冈时,亚久里不再认为他只是怀念旧情特地上门叙旧了。然而,她也猜不出他的来意。
「真不敢相信已经过了六、七年……」
吉冈还在喟叹。然后从外套口袋掏出香菸。
亚久里看了不禁有点发愁。
(这人该不会打算赖著不走吧?)
今天之内如果不写出几场戏就会来不及。
吉冈的手指像种田的人一样粗大,指甲粗糙不平。年轻时的吉冈,一方面也是因为有点胖,手背像女人一样肉嘟嘟软绵绵且肤色白皙,手指连一点伤疤或龟裂都没有。
他的手心很热,以前总是用双手包著亚久里的手说:
「哇,好冷的小手,据说女人手冷的话心就热,搞不好是真的。」
那种软绵绵的口吻在亚久里听来格外性感。
吉冈做爱时对亚久里的脸色很敏感,殷勤、细心,而且温柔。大阪人对于柔软且高度黏稠的事物,习惯称之「软绵绵」,吉冈是个无论个性或语气或做爱时都软绵绵的男人。
但现在的吉冈,已经没有软绵绵的风情。之前刚见面时,亚久里之所以觉得他已失去温文儒雅的风采、变得判若两人,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虽然别人一直叫我戒菸,但我就是戒不掉……也逼我戒酒,但没有酒太寂寞了。」
「谁逼你戒掉?」
「医生。我的肝出了毛病。」
出毛病,这也是大阪人的说法,意思是故障了,或者受伤了,然而对于如今生活一半已转移至东京的亚久里而言,她只觉得似乎很久没听过大阪腔了。
「《老妈淡然处之》很红喔。内容很有趣。」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那是因为演员演得好。」
「不,那当然是剧本的功劳,虽然我这种外行人不太懂。不过最近,不是突然掀起一股争相吹捧你的风潮吗?果然有才华。」
「只是运气好。」
「你从以前就开始写了?我完全不知道,在电视上看到你的名字时,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结果两、三年前在周刊看到照片,我这才大吃一惊。」
「……」
「不过,多多少少也觉得『的确有理』……因为你以前就聪明。信也写得好。」
「我给你写过信?」
嘴上这么说,但亚久里其实记得。
「可不是写过吗?但分手时你叫我还给你,所以不全都还给你了?那些信到哪去了?你真是无情。」
「不知道。肯定早就扔了吧。」
这是假话。亚久里虽已多年未取出翻阅,但一直收在储藏室里的纸箱中。自己的信和吉冈写得比较好的信都另行留下了。
「没想到你会变得这么有名。真是了不得的才华啊,想到你赚了这么多钱,只能说是老天爷赏饭吃啊。」
吉冈作势要喝亚久里泡的茶,但或许是太烫,只见他又放下茶杯。
窗外就是公寓走廊,因此小孩的脚步声与说话声纷乱接近,随即逐渐远去。
吉冈压低嗓门:
「有谁在吗?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对呀。」
「还是单身?」
「对。」
吉冈眼镜后方的双眼不安地游移。
「真的单身?」
「我全心都扑在工作上了……呵呵。」
亚久里之所以笑,是因为想起与一楼的管理员大婶那番对话。吉冈说好要在两点来访,因此亚久里事先出去买花。她不想用好酒好菜款待吉冈,所以打算好歹放点鲜花,带他到里面的起居室坐坐。
起居室一角有面山的阳台,亚久里在那里放了心爱的家具。蓬松柔软的白色地毯,猫爪贵妃椅(椅面是天蓝色绸缎),墨绿色缟玛瑙桌子等等。
桌上有白色咖啡杯,贵妃椅上胡乱放著深蓝色丝质家居服。
另一边是工作场所,散乱堆积著稿子及成堆剧本简直无处落脚,但只要拉上拉门,便可把那些藏起来。
亚久里太怀念电话中听到的吉冈声音,所以本来打算带他去起居室叙旧。与工作有关的男男女女,她不会带进起居室。
亚久里也因此去买了花,可是一回到公寓,却发现管理员大婶正在等她。
「有个可疑男人来找高尾小姐喔。好像是比约定时间提早抵达,由于你不在家,所以他问我能否让他进屋去等你。」
「后来那个人到哪去了?」
「我说这年头已经没人会把备用钥匙放在管理室了,所以不能替他开门,回绝了他。」
「那他走了?」
「没有,他说那么他先在附近转一圈再过来,就走掉了,但他问了很多关于你的奇怪问题喔,什么有没有老公啦,是不是独居啦,有没有小孩啦,目前还是姓高尾吗之类的──我愈想愈不对劲,怕他该不会是闯空门的,所以一律都推说不知道、不清楚。」
亚久里立刻猜到是吉冈。因为吉冈只要有事想打听,从来不顾对方的感受,总是天真无邪、少根筋地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亚久里忽然想法变了,失去邀请吉冈到起居室的兴奋。
事到如今才想起与吉冈已有七年未见,说不定他已经变成一个捉摸不透的男人。
她忽然觉得:
(根本犯不著那么郑重其事。)
于是只把百合与康乃馨插在杀风景的会客室,和起居室区隔的那扇门事先就关上了。
吉冈光是向管理员大婶打听似乎还不甘心,见面后又问了亚久里好几次。
「你真的单身?」
「有了工作,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心力陪男人了。」
听到亚久里这么说,吉冈似乎这才相信。
「说的也是……这两、三年,经常看到你的名字。最近你还开始写小说了是吧?虽然我没看过──不过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开始写作?真是一把好手欸。」
真是一把好手。会这样说正是吉冈可爱之处。这种情况的「手」,指的是技术。
亚久里从高中就憧憬写作。就读的短大等于新娘学校,直到工作后她才开始去编剧班上课。也报名了漫才脚本班,得到授课的漫才脚本老师青睐。
「你写的台词很有趣,不妨也学著写写看连续剧?」
老师如是说。
亚久里不知怎地直觉特别敏锐。与其说她有才华更像是一种直觉,不过这或许也要归因于她的成长环境。家人的个性都很强,关系不好,父母整天针锋相对。亚久里夹在不是生气就是吵架的大人中间被搓揉著长大,因此培养出小动物的平衡感,习惯测量对方与自己的距离,或许因此孕育出写作的欲望。与吉冈的分手也成了促使她下定决心的契机。
高空走钢索般的幸运一再降临,亚久里写的剧本开始赚钱了。其中,有一个系列特别受到好评,接著,便有出版社主动洽询,问她是否有意愿写成小说,她随心所欲地一写之下,居然同样出乎意料地大受欢迎。于是她终于可以把以前觉得不适合拍成电视剧、只能冷藏起来的题材写成散文与小说。
人们说她是厚积薄发渐趋成熟,但她自己不这么认为。她私下认为自己只不过是直觉特别灵敏罢了。她想趁著直觉还灵敏时学点真功夫。
亚久里从来不敢掉以轻心。她知道一旦欠缺紧张感顿时便足以致命。这是个要命的行业。
她觉得自己就像赤手空拳踩在高空钢索上。
但这样的内幕,不必告诉吉冈。
「我只是运气好。就这么简单。」
「不见得吧。」
「我这儿的电话,你是听谁说的?」
「我打电话去报社问的。」
「噢……」
「不过,能住这么大的公寓真是发了。你还有另外一间房子吗?」
「怎么说?」
「没有啦,因为我看周刊刊登了一张你在看得见山的漂亮房间里喝咖啡的照片──我心想,你的生活可真优雅。」
「那是在这间公寓后面的房间拍的──谈不上什么优雅……」
的确有丝质睡袍和猫爪贵妃椅和雪白咖啡杯,和女孩子爱看的时尚杂志照片一模一样,美美地摆在那里,但亚久里没时间坐下来穿著睡袍悠然享受。她只能用眼睛欣赏一下,就像看杂志上的照片一样。
她日夜坐在工作室的桌前写作,累了就一头栽倒在一旁从不收拾的地铺。也经常连衣服都没换就这么睡著,因此不分冬夏,工作服都是料子较厚的棉布连身裙。三餐就在公寓一楼的小餐馆记帐。亚久里已经连为此憾恨的时间都没有了。
有时电视周刊或妇女杂志会来拍摄亚久里在公寓悠闲享受生活的照片,唯有那种时刻,她才会在猫爪贵妃椅上穿著长裙喝咖啡给人看。
也难怪看到的人以为她过著非常优雅的生活。
亚久里身边没有男人可以让她吐这些苦水。偶尔见面的男演员,也不可能谈这么私密的事情。昔日的情人电视男,正因为是知道业界内幕的同行,只会严厉地警告她:
「绝对不准说喔。有这么多工作可接你就该感恩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别人有多么嫉妒你?」
「──这个世界上,年轻又有才华的人源源不断出现……也有时势变迁,时代潮流等等因素左右……不见得写出好作品就一定会被接受。况且时间有限,我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已成为专业编剧。每次写作前,总有强烈的恐惧,双手不自觉发冷,很担心『虽然接下了工作但我写得出来吗?制作人和导演会满意吗?』这些问题……」
亚久里明明不打算说,却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吉冈身上似乎有某种东西促使她开口。
「我想也是,我就知道。你现在手也好冷,真可怜。」
让吉冈这么一说,顿觉暖洋洋。
「没有人可以给你慰藉吗……跟我一样。」
「吉冈先生,你太太呢?」
「离婚了,有一个女儿,偶尔我会去看她。是很可爱的孩子喔。你能不能关说一下给她在电视广告安插个角色?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随时在电视上看到女儿了。」
吉冈神色恍惚地说。
「她将来应该会变成大美人喔,现在才四岁……而且她讲话也特别可爱。她说,『把拔,不管在哪你都要健康喔,不要忘记我,要保重喔』……」
吉冈用肥大粗糙的手指拭去泪水。
亚久里看了呆若木鸡。
(不行,不行……)
明知如此,还是会被夺去芳心。
(原来如此,吉冈的眼泪,已成了习惯啊……这个人,一旦哭了,就会养成习惯老是哭。)
心中虽这么想,但亚久里也不禁落泪。
「或许你已经听说,」吉冈重新戴好眼镜,「我老爸的工厂被我搞垮了。后来,我也试著找过各种门路,全都不成功。我是个窝囊废。」
「……」
「渐渐地,我愈是挣扎,情况就愈糟……房子也卖了,老婆也带著女儿走了。我现在在朋友的公司帮忙,一点一滴慢慢来……我想将来有一天或许能东山再起,把女儿接回来。」
「你现在住在哪?」
「尼崎──」
「工作还顺利吗?」
说到这里,亚久里的声音变小了。
吉冈如此垂头丧气不顾颜面地对她落泪哭诉,令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宁可吉冈是那种天真无邪炫耀妻子「是个美人喔」的男人。明明可恨得让人想杀了他,却又教人有点好气又好笑,对他那种少根筋又天真的气质,让她忍不住这么想──
(真拿他没办法。)
这样的男人,她宁可他厚颜无耻油腔滑调。
「当然,我的确失败得很惨,石油危机后一直无法振作起来……其实我也竭尽全力,试过各种方法……」
「男人的工作也很辛苦。」
亚久里衷心这么想。
「你也吃了不少苦吧,吉冈先生。很不好受吧。」
无论是男是女,要活下去都不是容易的事。
「没法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就算拚命努力有时就是不尽人意……」
「谢谢。肯这样安慰我的,只有你。不,只有我女儿和你。──但我就不相信我会这样窝囊一辈子。」
吉冈十指交握,凝视地板的某一点陷入沉思。
亚久里把冷掉的茶水倒掉,重新泡热茶。为了方便讨论工作时不用起身离席,那些东西就放在伸手可及之处,但即便泡了芳香的绿茶,吉冈还在沉思。
亚久里思忖,自己当年如果与吉冈结婚了,不知会变成怎样。会拚命支持吉冈设法脱离困境吗?把全部人生赌在那上面,或许会比现在虚无缥缈的成功更充实?
这么一想,她觉得好像不是被吉冈拋弃,而是自己拋弃了吉冈。素来仰赖动物直觉的亚久里,或许就像老鼠逃离沉船,早早便已放弃吉冈。
她开始同情吉冈了。说不定,吉冈今天是想向她借钱。
亚久里预感自己无法抵抗伤感。伴随静静的绝望,她暗想,若是为了看到吉冈欢喜的神情,就算荷包稍微出血也是没法子的事。
──这时,吉冈抬起头,像走投无路似地说:
「亚久里小姐……」
亚久里彷佛要鼓励他尽管开口没关系似地频频点头。
对于整天忙于工作如走高空钢索的女人而言,金钱非常重要,但亚久里对钱并不执著。她不得不认为自己更喜欢殉身于「真拿这人没办法」的无奈心情。
「什么事?」
为了让吉冈有勇气开口,亚久里发出迄今最温柔(她自认是)的声音。
「破产这种事,真的很惨。每天都有债主上门,大吼大叫……尝过那种痛苦后,一般的事情都能忍受了。」
亚久里见话题走向奇怪的发展,错愕地保持沉默。
吉冈变得滔滔不绝。
「我家的工厂破产是被人陷害的。这是有点罕见的例子。」
「……」
「甚至可以说是有计画的诈欺──我觉得这种例子很少见,能不能拍成电视剧?」
「电视剧?」
亚久里看著吉冈,张口结舌。
「欸,你能不能跟电视公司说,把我的故事拍成连续剧?我把资料和文件都准备齐全了,不信可以给你看。」
「……」
「再不然你教我怎么写,我自己写也行──不过,专业的事情还是该交给专家,你这家伙来写想必更有震撼力。」
吉冈笑了,又露出像猴子一样的额头皱纹。他一下子喊亚久里「欸」一下子喊「你这家伙」,似乎是无意识之举。
亚久里不知该如何回答,情急之下想到的是,这该不会是对别人害他破产(依照吉冈的说法是有计画的诈欺,他是被陷害的)的复仇,企图把破产拍成电视剧来诉求舆论同情吧?
「你想用破产连续剧诉说什么?」
「也没有啦,怎样都行,我只是想,如果这个破产的故事告诉电视公司,应该可以拿到一点原案费,或者原作费吧?」
吉冈似乎真的如此深信。
「要不然,你买下这个故事也行。」
「这个嘛,我不写商战连续剧。」
亚久里的语调转为让人觉得听来冷漠也是莫可奈何的公事公办。吉冈还在喋喋不休。
「或者,你认识的其他编剧呢?会不会有人买这个题材?」
「很难说……我可以帮你问问看。」
「原作费的金额应该不少吧?你顺便也帮我问问看电影公司好不?」
亚久里已经完全对吉冈失去兴趣。眼前这个男人,虽说是多年前的往事,实在无法相信曾经相爱过。
不过,内心深处也因为吉冈而感到苦涩的痛楚,那令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宁可吉冈事业顺利成功,天真无邪少根筋厚脸皮地伤害自己。看到这样的吉冈非她所愿。
亚久里感到口渴,想喝茶,但茶太烫了喝不了。心烦地拿著茶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喉咙的乾渴令她烦躁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