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接到电话,已是抵达这别墅的第三天。
电话彼端,连的声音带著充实的光辉。
这个男人,对于让女人苦等,自己忙于工作的当下状态似乎非常开心。他是个热爱工作到已经无药可救的男人。现年四十二岁,仍然单身,目前是服饰公司的社长。
「你在做什么?咪咪。」
「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的怒火已濒临爆炸,但在那其中,也混杂了一点点听到他声音的喜悦,让我自己都感到窝囊又恼怒。
「我好不容易请了假前来。结果你却不来,难不成是要叫我在这里扫地当管理员?」
「别这么说嘛。我起先也是抱著那个打算请了假,可是临时有工作……」
「算了。总之你到底什么时候要来?我请了一周的假,现在已经浪费掉三天了,不然我乾脆就这样收拾行李回去算了。比上次去夏威夷更烂。」
「你先别冲动嘛,咪咪。拜托,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去,不过今天接下来我还得去见个人。已经约好了吃晚餐,我想会弄到很晚。明天……」
「你的意思是明天能来?」
「不知道,总之你先待在那里,拜托。」
「我不要……」
鸟井连这个男人很像小朋友。换言之,面对好吃的点心,尽管现在不想吃,大人如果作势要拿走,小朋友还是会又哭又闹:
「啊。等一下,那个我要吃,不能拿走。」
可是拿在手里又不吃,只要拿著就满足了……。
「我会去,我会去。」
连频频安抚我。
「那栋别墅,一个人享受也算是不错的假期吧。你可以吩咐『鱼政』尽管替你料理你爱吃的。」
「这算哪门子不错的假期!这里入夜之后还有飙车族呢。去年都没有这种情形。」
「噢──」
「怪可怕的。你快点来。」
「好啦我也想快点去,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忍不住了。咪咪。」
「干嘛?」
「我喜欢你。我爱你。」
「有时间讲这种废话还不如赶紧过来。像我这种美女,被冷落一旁会怎样那可难说喔。」
「你可别把飙车族拉回家。」
「这个很难说喔。比起工作中毒的大叔,我更喜欢落魄潦倒的小伙子。」
「可恶。」
这样斗嘴时,连似乎觉得很幸福。
「真希望有两个身子,可以分别给工作和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满足。
「哼。如果那样做,味道岂不是变得更稀薄?你本来就没什么人味了。」
「啊──好想今晚就去见你。可是已经约好吃晚餐,明天还得陪客户打高尔夫球……」
「那种应酬,乾脆放鸽子算了?偶尔一次有什么关系,我都已经在这里被放了三天鸽子。」
连无论午餐或晚餐都习惯谈公事,我明知如此偏要这么说。
「那可不行。好了,我会尽快早点过去。」
连准备挂电话,又说:
「『鱼政』现在有什么?」
「昨天有沙丁鱼,说是可以做鞑靼鱼肉。」
「你吃了?」
「一个人吃那个有什么意思。」
「知道了知道了,这下子,我又多了一个赶紧过去的乐趣。你可别出墙,要乖乖等我喔。」
「我偏要!偏要!」
连忍不住嘻嘻笑。
「那边的浴室,可以用吧?」
「嗯。干嘛问这个?」
「好好洗乾净等我去收拾你。」
「去死啦。猪八戒。」
「如果真的很闲,我让志门去陪你吧?」
「志门比你好。到时出了什么事我可不管喔。」
「不不不,那种事可不能随便胡来。那小子很迷恋你。」
「他还是个孩子呢。」
「这年头的孩子最可怕。」
「若真变成那样,也是你的错。」
「不,你也有挑逗他。我明明看见了。」
这次轮到我开心地笑出来。连的侄子志门,目前在连的公司打工,是个大学生,连曾经带著他跟我一起吃过三、四次饭。
志门看起来很黏人,对我似乎颇有兴趣,因此我和连私下打情骂俏时,把志门当成最好的材料。
我对那种毛头小子当然压根不感兴趣,不过拿来耍嘴皮子倒是恰恰好。
连开心地挂断电话。我想起他那肉呼呼、可爱风趣、表情丰富的脸孔。虽然他并非帅哥,身材矮胖,对我而言却是魅力十足的可爱男人──虽说比他小了十一岁,现年三十一的我,说一个四十二岁的男人可爱也有点奇怪。
他那热血的、彷佛肉体正在冒蒸气的身体也极有魅力。
被他抱在怀中,彷佛海上遇难者获救,湿淋淋的身体被温暖的毛毯二话不说团团包裹的感觉。寒冷与恐惧令牙齿合不拢、正在喀搭喀搭颤抖时,有人口对口送上热汤,整个人顿时从芯子温暖起来,彷佛浑身的浆液都被温热。
连做爱时就像救难人员。
这点也让我特别喜欢。
我的意思是他很细致。
我并没有太多经验,但好歹有点阅历了,开始觉得「美好的性爱」与年龄无关。
年纪大的人也可能技巧拙劣,也有人年纪轻轻天赋异禀,况且那似乎也与想像力和感情纤细与否有关。
脑筋不好的男人和不懂得体贴的男人,不可能做到「美好的性爱」。
不过,连虽然喜欢做爱,却也过度热爱工作。这点很伤脑筋。
我自设计学校毕业后在企业上班,利用工作之余开始偶尔撰写时尚报导,当时我辞去工作搬至东京。我本来就喜欢画设计图,不知不觉成了插画家,顺带也写点文章,找上门的工作愈来愈多,总算一个女人家也可以自食其力了。
与鸟井连是在东京相识。当时因杂志采访去见他,双方都觉得契合,因此工作结束后相约去喝酒。
翌日,还在公寓睡觉的我接到电话。
「我现在必须回大阪。想跟你说声再见。」
是语带轻松的连。
「昨晚很开心,谢谢。下次在大阪喝酒吧?如果你到大阪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连早婚,生了一个女儿后离婚,他说目前单身。依他的说法那时就是因为太投入工作,才让妻子跑了,我也不大清楚。只不过,连是个爱撒娇嘴又甜的男人,似乎很容易博取女人的好感。日本的男人通常嘴巴都很笨,油嘴滑舌的他想必格外惹眼。
「我就喜欢像你这样傲骨铮铮、乾脆俐落的女人,那种扭扭捏捏的我可受不了。我公司虽然做的是强调女性化优雅风情的服装,但我个人比较喜欢中性化的女人。尤其是适合穿这种皮夹克的女孩子,最让人心动。」
我在大阪见到他时,正值严冬,所以我穿著黑色皮夹克和焦茶色灯心绒长裤,毫无女人味,但鸟井连说这番话时的表情,似乎是真的非常欣赏,眼中泛出浓稠的性感,厚实的双唇合都合不拢,看起来就很好色。他就腆著那副色眯眯的表情对我看直了眼,全然地,毫不设防。
他的毫不设防打动了我的心。
对什么毫不设防呢?对于我的轻视毫不设防。
这年头,不可被人轻视的意识,就像社会这艘船的龙骨,令人变得心肠冷硬。
能够毫不在乎这点,坦然露出让人轻视的弱点也丝毫不惧的鸟井连,让我爱上了他。
不仅如此,毕竟,他还让我体验到救难人员的那种性爱魅力,于是我当下暗想──
(跟他上床也无妨。)
实际上,我们过了半年才发展到那种关系。
连说「如果你想结婚那我们就结」,但在东京或大阪约会的关系已维持三年之久。
连说「那栋别墅,一个人住应该也会是不错的假期」是真的,爱海的连,在冈山县偏僻渔村外围的山丘上,盖了一座比较精致的别墅。
我没去过地中海沿岸,但是感觉就像是俯瞰大海的欧洲农舍风格。听说是委托大阪的建筑师设计的,前院铺著地砖,而且据说是特地向本地磁砖公司订制的。
宽敞的玄关铺著石板格外凉快。
后院是树木环绕的草皮,从这里也能看海。船只往来频繁,甚至令人忍不住惊叹穿梭濑户内列岛海域的船只航班之密集。
房屋四周有石墙与树木环绕,几年来树木愈长愈高,几乎已掩盖房屋。宛如睡美人住的城堡,因此一年要请邻村的园丁来修剪好几次。
村中有间鱼店「鱼政」,一通电话,便会把想要的鱼虾送到府上,或者烹调之后送来。
虽是渔港,但渔业界有复杂规则,似乎明文规定某些水产不能捞捕,因此连渔夫也会去鱼店买鱼。
前院白色地砖上,有粉红色大理石女神雕像,还有喷泉。所有的窗户都装有锈朱色防盗窗,草皮尽头是整整齐齐的石板。连玄关白色大门的把手都是精心打造。
卧室两间,浴室厕所两间,还有餐厅与厨房,一进门的地方就是客厅。
两个卧室都在二楼,是为了看海。
夏天很热,但弥漫海潮香气很舒服。走个四、五百公尺,便有度假饭店及民宿,内行人似乎都知道,从这一带眺望的濑户内海风光最美。
连曾说过,「可以看海的别墅」是他毕生梦想。不过,这个梦想也和女人一样,只要知道「就在那里」就好,不用实际去住似乎也已满足。他自己的解释是:
「不不不,那当然是要亲自去住才有意思。可惜我实在太忙了。」
不过去年我俩还是来住了三天。
早上淋浴后赤脚踩著沾满露水的草地,享用热咖啡与大蒜奶油吐司。我也爱上了这个别墅。
从后院走下石阶,沿著竹林之间辟出的小径一路走去便会来到海滩。这一带和停靠渔船的海边还有段距离,因此海面没有船只的机油漂浮。不过,当然不是像南太平洋列岛那样的碧蓝海水,只见红褐色浪涛一波波涌来。
不过还是有戏水游客。我们也在这里游过泳。
午餐就吃「鱼政」的生鱼片。我有时会用鱼头煮味噌汤。
吃完午餐,到了傍晚,两人会替草地浇水或是泡澡。
期间连不断打电话去公司,晚上去饭店吃饭,喝著金巴利苏打,一边问「你当初为什么和老婆离婚」调戏他也很有趣。
「因为有怨念。」
连嘻嘻笑著说。
「怨念?」
「我老婆不像你这样有自己的工作……不,没工作也无所谓,那个无关紧要。她就安安心心待在家里每天笑眯眯地享受就行了,可她好像就是觉得不舒服,整天发牢骚,那成了怨念。心有怨念的人很难相处。日积月累,就觉得跟她在一起很吃力。」
我对怨念这个字眼心有戚戚焉。更加喜欢连。哪怕一辈子不结婚就这样和他交往我也甘愿。
连点点头:
「对对对,结婚就会拥有家庭。说到家庭就很色──应该说很猥亵。」
「如果很色情倒也好。」
「对,色情才好。咱俩意见一致呢。」
不过,比起那个,我们认为更上等的是好色。好色的救难人员。
我喜欢他的身体重量,而且是黏稠的重量,充斥我全身上下宛如蜂蜜般黏稠的重量。把卧室的窗子全都敞开,听著夜风砰砰拍打防盗窗,我这个遇难者,超爱被连这个救难人员的毛毯团团包裹。
傍晚起风了,冲个热水澡,检视冰箱后决定拿冷冻牛肉煎牛排吃。这里有电视(连即便来别墅似乎也在担心种种俗务,他会看电视或打电话),但我一个人的时候不会开电视。
吃完饭我关好门窗,开始看我从首都携来的涩泽龙彦的《黑魔术手帖》。海上闷热无风,得知连今晚也不来,我感到很无趣。
八点左右,摩托车的声音顿时变得刺耳,掺杂男人的声音,接连好几辆摩托车轰隆隆驶去。
我惊讶得喘不过气。
然后,摩托车又从另一头接近,绕行房子一圈后远去。似乎是从房子后面的坡道上去,绕行房子一圈后再下来。
我感到自己遭到包围不由得仿徨不安。如果他们发现这栋屋子只有一个女人在,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我打著赤脚在屋内跑来跑去,把所有窗子的防盗窗都牢牢关闭。
一个人如此忐忑不安让我感到很可笑,开始憎恨连。说到憎恨,上次我们说好一起去夏威夷,结果到了飞机要起飞的时间连还没现身。我苦苦哀求地勤人员再等一下,就在我已经绝望的瞬间,连满头大汗,几乎是两手空空地跑来。
我们一上飞机,机门立刻关闭,飞机开始滑行。
因为这场风波,他累坏了,在机上呼呼大睡,抵达夏威夷后也一直睡觉。双方的不悦日渐升高。
「这种鬼日子我受够了!忙忙忙,忙忙忙,你天天都在忙忙忙。你的忙碌我已经听腻了。」
我在大吵一架之后不禁啜泣。
「唉,你别这么说。我不是就在你身旁吗?这样露出肚子躺著……」
连虽然嘴上安抚我,但他说到最后就像是螺丝松脱,很快又开始昏昏欲睡。
结果,那几天等于是专门去夏威夷睡觉。
想起那回事,我又开始气连。他该不会把我当成「痴心等候的女人」,看扁了我吧?就连他打电话来的举动都让我火大。既然不能来也用不著打什么电话了。要来的话,打通电话倒是无所谓。
与其打电话来推托,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跟我许下承诺约定日期。
一度远去的摩托车声音再次接近,院子的雕花铁门好像打开了(这扇大门从外面也可以拉开门栓),我深感不安,关掉客厅的灯。因为我不想让他们发现有人在。
刺眼的光芒从防盗窗缝隙凌乱射入,怪叫声此起彼落,我吓坏了。
从玄关的玻璃门悄悄探头一看,最靠近我这边的男人头上安全帽写著「拉鬼连合」。七、八辆摩托车聚集在院子里鬼吼鬼叫,然后又一起发出轰隆噪音呼啸而去。
我寻找钥匙盒,把院子的门锁上,回卧室躺下,但是平日没这种可怕的经验,因此有点震惊。他们带有强烈口音的方言,往日听来带著善意,此刻却只觉毛骨悚然。
天亮之后,或许会觉得他们根本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一群善良的摩托车发烧友。
说不定,是我自己看了《黑魔术手帖》那种书,才会把无端妄想套在他们身上。
然而院子的草皮被车轮践踏,地砖也有一块破裂,草地上到处都是摩托车乱七八糟驶过的痕迹,木椅也翻倒在地。
我打电话到连的公寓。他在离公司很近的都心公寓独居。连正准备去上班。
「那你一定吓坏了吧,真可怜。」
他说,可偏偏就是没说「那我今晚就赶去陪你」。
不过,当我说:
「我要回东京了。」
他呛到了。
「等一下。你干嘛这么急著走,等我去找你好不好?我马上就去。」
他哀求著说。
「可是我害怕。」
「好,那就让志门去当保镳,总之你在那等著。」
我觉得他在耍我。
这天也是大晴天,我修剪院子花木,打扫各个房间,睡午觉,去「鱼政」浏览鱼货。有鲷鱼,但是连还不知几时才会来,所以最后我还是选择沙丁鱼。发出银光的沙丁鱼肉身紧实,我买了很多。
如果明天志门真的来了──这么一想,我又烤了做法简单的马芬蛋糕。我想应该很适合容易肚子饿的小伙子。太阳已西斜,于是我去饭店的泳池游泳。
这么豪华的别墅一个人住,浑身上下也说不清是哪儿,总有不断流过的不安。
别墅不属于我,丈夫也不属于我……。严格说来我和连并未结婚,说是情人,关系又太平淡……。就算像这样有机会见面,连也觉得只要我待在这里便可安心,始终不肯来看我。
连曾抱怨他的前妻,但是,和他那种男人在一起,或许所有的女人都会化为怨妇。
饭店似乎客满。
在泳池没遇到我认识的人,得以轻松自在地游泳。好像也有许多女孩是民宿的房客,池畔人潮混杂。
我在泳衣外面罩上蓝色浴袍,任由头发继续滴水,一路走回别墅。因为饭店的淋浴间太多人。
把草帽高高压在脑后,戴著深色墨镜回到别墅一看,前院的粉红色大理石女神雕像前,有个青年。是志门。
他似乎在院子走来走去,好不容易绕完一圈回来,看到我之后:
「嗨!」
他咧嘴一笑。晒得黝黑的他简直认不出来,个子好像也变高了,每次见面都更有男人味。他说一路换乘新干线与公车,刚刚才抵达。
和连一样,他也毫不怕生滔滔不绝,这种有话直说的个性,也颇有连这个家族的作风。
他忍不住笑了:
「真好,可以来这里。好开心能见到咪咪小姐。不过,等叔叔一来我就得走了。叔叔说,他明天过来。」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他又会说临时有事。」
我带他去后院。
「这边比较通风。」
我像介绍自家别墅似地说,然后去淋浴。我没有志门那么诚实,所以脸上没有露出喜色,但我其实很高兴。
与其等待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情人,和一个声称很高兴见到我的人聊天远远更加愉快。
任由白纱洋装随风飘扬,我穿上白色凉鞋出去。
端著两杯冰透的金巴利苏打。
晚霞正好刚出现,与其说美丽毋宁是阴森地扩大。
坐在院中椅子上看海,可以发现海上群岛的影子逐渐变得墨黑。天顶倒是仍有微光。手边也很亮。
乌鸦在右边的茂密森林聚集。
那里是海岬尖端的神社,从神社鸟居看到的海,就像从希腊遗迹眺望的列岛海域。
我和连都爱那片景色,记得好像还常去散步。
「你什么时候来的?」
志门问,稍微啜饮一口金巴利苏打。
「我已经来三天了。」
「等了整整三天啊?」
志门想必是无心之言,但他霎时面带紧张,怕我会以为他是在讽刺我苦恋连,为他痴心等候。我觉得自己有点被轻视。
「我才没有等他。我看起来像痴痴等候的女人?你以为我会傻等?」
「不,我是说,早知道你这么早就来的话,我也应该早点过来。」
志门四下张望。
「不是说有什么飙车族闹事吗?」
「叫什么拉鬼连合,莫名其妙。但我当时真的很害怕,一个人在家胆子变得很小。正好在看这种书,所以不免想起黑弥撒。」
我把涩泽龙彦的书拿给他看,啜饮微苦的金巴利苏打,朗读书中的诗。
「我灰色的手套
永远 永远 浸染生命的神液
如赫尔墨斯 拥有熔炉
严冬的清晨醒来憧憬炼金的迷离幻梦
夏暮时分 犹如帕拉塞尔斯术士
以短剑藏匿妖魔 于每条巷道 窜过学者的愤怒
(注:赫尔墨斯〔Hermes,又译荷米斯〕: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据说发明钻木取火。)
这个名叫帕拉塞尔斯(Paracelsus)的魔法师是真有其人喔。」
我朗读时,志门一直盯著我看。我每次都是翻到帕拉塞尔斯这一页看,所以书本总是一翻就翻到那一页。正在奇怪他干嘛盯著我看,他忽然意味深长地说:
「你有白头发喔。」
说著想碰触我的浏海。我这可能是少年白。头发短,所以有时白发格外显眼。我拍开他的手。
「我喜欢自己发现自己的白头发,不喜欢被别人看到。」
「我帮你拔掉。」
「不要。」
「可以摸你的头发吗?」
「我的头发还湿著呢。」
「已经半乾了。」
我有点怀疑,这个小鬼,该不会把我当傻子吧?但志门似乎没那个意思。他触摸我的头发,用手指替我梳理。
「好了,快去冲个澡,我趁这段时间去弄饭。」
连想吃的鞑靼沙丁鱼,结果被我和志门吃掉了。
志门就像一般年轻男孩,起初说他讨厌吃鱼、没吃过沙丁鱼,可是一大盘沙丁鱼被他一扫而光。
剁碎的鱼肉加了蒜泥与姜汁,再配上大量葱花与辣椒萝卜泥,清爽的鞑靼沙丁鱼美味可口,再多都吃得下。还有油炸沙丁鱼,盐烤沙丁鱼。
院子里长的蜂斗菜昨天已泡过水去除涩味,我红烧之后做成山菜饭。
只喝了一点啤酒,我们几乎都在专心吃饭菜。
「飙车族不知会不会再来。」
「你可别做危险的事喔。」
「不是啦,我是想,飙车族如果来了我就可以一直抱著咪咪。」
不知不觉,他开始直呼我的名字。
真是被这一家人打败了。
一如想吃就吃、想做就做的作风,他们似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喜欢我?」
「喜欢。不过咪咪喜欢那个大叔吧?」
「对呀,至少现在还没厌倦。你讨厌他?」
「不,不讨厌。有时觉得比我老爸老妈好多了。算了,我家的家务事就别提了。──话说回来,那个大叔,让咪咪等了这么久,为什么不来呢?」
「他就是喜欢让别人等。心里觉得随时都可以去,一边匆匆工作的状态,好像是他的无上乐趣。」
「真搞不懂中年人的趣味。」
我俩一起洗盘子。讨论彼此喜欢和讨厌的东西。
我喜欢的,是无花果、扑克牌的「神经衰弱」游戏(注:一种传统的翻牌记忆游戏,在日本颇为盛行)、草莓牛奶、小狗、烟火、别人的八卦。还有《危险关系》的梅黛侯爵夫人。
志门说他讨厌的是狭小的地方、朝日新闻、装可爱的女孩、喝得烂醉的年轻女子、鲍鱼的肠子。
我忽然说:
「你找到工作了吗?」
「你看你看,正经八百讲这种话的欧巴桑最讨厌了。其实你根本不关心。」
「的确。不提那个,我倒是更想了解一下『你是否已尝过女人滋味?』之类的问题。」
「说到这个才惨……」
志门噗哧一笑。他说某晚第一次开荤,结果此事偶然被友人说溜嘴,让他老妈发现了,结果老妈震惊之下居然哭了,还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那是为什么啊?我开荤这种小事,她明明可以假装不知情就没事了。」
我想起曾与连讨论过家庭很猥亵,但我没吭声。不过就算志门讲这种话,反正我不是他的母亲,当然不会震惊,也不觉得淫靡。我反而觉得他那个为此大哭的母亲更淫靡。
喝著冰凉的威士忌苏打,我和志门在桌上排出扑克牌开始玩「神经衰弱」。
我自有一套记忆的方法,因此对这个游戏有那么一点自信,不断掀牌凑成对,牌愈来愈多。
为了怕扑克牌被风吹走,已关上窗子,不过并没有那么热。
由于关著窗,听不见户外动静,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我全神专注在「神经衰弱」。
「欸,你听见没有?」
志门拍拍我的手说。
被他这么一说,才发现有轰隆噪音逼近。
「他们来了。」
志门打开窗子。隔著院子的树丛,大门外是成排车头灯,志门走出玄关。对我问的那声「不会有事吗?」置之不理,径自倚靠铁门,大声说:
「晚安。」
那些男人好像说了什么回应他。
我打开电视。因为我想,这时候让那些人以为屋内还有很多人在,或许对我们更有利。
「这里不能通行喔,有竹林,不好意思,请你们不要穿越院子。」
志门如此表示。不知是怎么谈的,男人们的摩托车自铁门远去,开始下坡。
我还以为他们又会像昨晚一样在别墅周围绕行包围我们,没想到他们就这样下了坡扬长而去。
这些人本来就很随兴,志门一边这么说,一边模仿著说给我听:
我叫他们「请不要进院子」,男人们回答「谁要进什么北七院子哩」,令志门感到很有趣。
他说那些人其实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志门倒是看起来老神在在,但我很紧张,说得夸张一点,我真的是手心捏把冷汗,深怕志门被他们怎样了。
如果是连,我还不会这么担心,但志门还年轻,所以我杞人忧天地担心他会向年纪相仿的那群人挑衅。
志门关掉玄关的灯,朝我走来说:
「幸好没事!」
说著我忍不住搂住他的腰,紧紧拥抱他。
「吓死我了。」
「我喝醉了,所以才能那样泰然处之地谈判。如果是清醒的状态下还不知会怎样。」
志门接著说「我喝醉了,不管做出什么事都不能怪我」,一边搂住我的肩想吻我。我扭身躲开。
「啊。志门,要不要吃马芬?」
我端来整篮堆积如山的葡萄乾马芬蛋糕。面粉加泡打粉加鸡蛋与牛奶、沙拉油,揉成面团后用烤箱烘烤。这道糕点,做法虽简单但看起来很漂亮,好像很好吃。
志门说:
「不要。我讨厌吃那种东西。」
──我这才想到,连虽然爱吃我做的菜,但他好像也讨厌糕点。
我们各自回房间睡觉,志门大概是累了,似乎立刻熟睡,悄无声息。
翌日下雨了。
本来打算与志门去饭店的泳池,这下子计画泡汤。
「下雨天也会打高尔夫球吗?那位大叔,应该会来吧?」
志门好像只关心连到底会不会来。他茫然看著窗口说:
「昨晚我喝了很多。」
「有那么多吗?」
「半夜我又下楼来喝酒。」
「哎呀呀。」
「半夜开始下雨,所以我边看雨边喝。想了很多事情。本来打算把你叫醒跟你说。」
我正在做早餐要吃的原味煎蛋卷。
「比起说话,我更想跟你滚床单。不过,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因为那个大叔早就算准了这点。我可不想让那个大叔正中下怀。」
我也觉得志门说的或许没错。连虽然烦恼我与志门会不会发生那种关系,同时却也暗怀期待,说不定因此更加投入工作,做得愈发起劲。虽然心里一直惦记著这边,但那或许同时也化为动力,让连更加不肯来。我说不定只是被连利用来激发他对工作的热情。
志门或许是因为喝太多酒加上下雨,脸色青黑浮肿。
院子那尊粉红色大理石女神雕像在雨中闪著水光,地砖倒映青叶,只有雨声笼罩整个世界,我忽然说:
「志门。今天我们就离开这里吧?我不想再等了。」
「嗯。」
「我俩一起去别的地方吧。」
「好啊。」
我在下雨的窗边紧紧搂住志门的腰。
志门的头发与嘴唇都很软。
没有面包可以搭配煎蛋卷。我蓦然想到可以用马芬代替面包,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也不太喜欢吃马芬。只因为外观好看,为了自我满足才烘烤罢了。
我没有任何行李。只带了化妆品与少许衣服,以及涩泽龙彦的书──啊,还有志门这个更大的物件──我离开这可以看海的美丽别墅。
雨下个不停,烟雨蒙蒙的海上有船只来往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