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接下来就拜托您了,伍德曼准将。」
结束通话、收起终端机后,白银冬真望向和自己结伴同行的伙伴。
「事情安排妥当了。军队的处理部队会按照程序,接手之后的搜查工作。」
「好。抱歉啊,把联络工作交给你去办。」
「没关系啦,反正准将也很爽快地答应了。虽然他还是稍微跟我抱怨了一下。」
身穿邋遢的军事风格便服的隆美尔,以及穿着紧身套装的卡秋雅。再加上职业不详的冬真,他们三人走在超过半夜十二点的无人居住区块内。
(在少少几片隔墙和岩盘的另一头,曾经发生过战争——这件事任谁也不知道。)
人类再生机构「凰花」的居住区块十分广大。
除了保有充足的个人空间外,像是在内部自给自足粮食和氧气所需的设备等等,由于光是要容纳最低限度的设备就需要相当大的容积,因此区块之间的间隔很大。
结束战斗后约莫两小时。时间已过半夜十二点,解除炼核武装,将满是灰尘的军服换成便服的三人,只是稍微冲个澡便返回这里。
「抱怨啊……他跟你抱怨什么?我是知道他用大到连我都听得见的音量吵闹啦。」
「『我是很想称赞你们干得好,但你们会不会做得太夸张了?』……他是这么说的。」
轻易就能想象伍德曼准将说这句话时,脸上露出像是含了大量梅干的苦涩表情。
『没错,媒体肯定会对此大肆抨击……那个垃圾场是人道主义者们一脸得意地发放配给券,借此提升自身评价的绝佳地点。要是他们知道垃圾场整个被烧掉了……』
表面上,人类再生机构「凰花」是由代表世界各氏族的评议员所组成的民主制。
因此,需要有在某种程度上远离权力、具备审查权力机构之功能的报导机关。
但是冗长的战争、迟迟看不到成果的苦行,在媒体心中植入了反战情绪——
「准将也真辛苦耶。除了『伊甸园之蛇』那种失败主义者外,还得分神应付媒体!」
「不过我也是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对明明看不见成果和进展,却得一直打下去的战争产生反感啦。」
卡秋雅一副忿忿不平地踏响鞋跟。
相对于此,隆美尔则是拿出终端机,确认显示在时间轴上的新闻。
「坦白说,反战主义正以现今的多数派,也就是东亚种为中心逐渐蔓延……他们主张只要完全切断和地上的联系,把自己关在凰花里,这样战争就会结束了。」
「这样的主张应该很难实现吧。不管是准将……参谋本部的分析,还是我个人做出的结论,都一致这么认为。」
人类没有了希望就无法生存。
有时,比起食衣住,对未来的展望更能够安定人心。
「如今,人类再生机构容纳了众多的民族、文化,并且笼罩在恐怖攻击的威胁之中。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失去夺回地上这份大义,届时势必会演变成最糟的事态……!」
来自欧洲的白丽种难民,以及本来就居住在亚洲地区的东亚种。
再加上来自其他国家、地区的逃脱者,这些人种形成了复杂的派系。
尽管现在所有人都接受各民族的代表,也就是十二耆老评议会的统治……
「『为了夺回地上与人类再生,彼此合作吧』。如今,只剩下在凰花落成的同时订下的这份古老契约,仍勉强支撑着人类再生机构。假使这份契约消失了……」
「过去暗中沉睡的民族之间的对立将会变得激烈。最坏时,恐怕也得有发生内战的心理准备。」
「为了维持机构,以及我们的生活,唯独这一点无论如何都要避免……」
「切换上下班模式很重要喔?欢迎回来,学~~长♪」
突然间,传来第四个人的说话声。
白银家的居住区块,在触碰入口玄关的面板前一刻。
随着压缩空气的泄气声,出现在那里的少女——表面上是女儿雪奈的同学也是朋友。
私底下的身份,则是为达成人类再生而行动的特殊部队「无名」的护卫兼监视员。
「黑黑黑黑子……你怎么那副打扮?」
「哎呀~因为人家用睡衣派对的名义,硬是进了你家啦♪要是不像这样把气氛弄得嗨一点,小雪搞不好会识破我的伪装喔?」
「我的确是有请你帮忙护卫和监视雪奈没错……」
少女穿着宽松的黑猫布偶装睡衣,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吼~♪」了一声。
见到眼前这名十五岁少女做出和年纪相符的可爱举止,内心稍微受到抚慰的冬真面泛微笑。
「原来你这么用心……谢谢你,你帮了我好大的忙。」
「不用客气啦,反正也才花了我不到半天的时间。不过,雪奈感觉很不妙喔。」
「……这话什么意思?」
「不管是我以这副打扮出现时、一起吃饭时,还是边吃零食边闲聊时……那位性格冷酷、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居然前所未见地一直猛笑喔。」
「……!」
表情木然,我行我素、不受周遭影响。白银雪奈的个性一向如此。
直到不久前,她一直都和父亲关在封闭的居住区块里,也不想交任何朋友,眼里就只有冬真一人。那样的她,和主动接近的「朋友」和乐融融地玩在一起。
这样的改变或许可以说她成长了,但是……
(不对。失去了赛莉卡、失去了心爱挚友,现在的雪奈——)
沉淀物般的不安情绪,渐渐沉入冬真心中。
「毕竟歼灭恐怖分子是最优先事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现在真的不是可以放着她不管的时候喔,学长?」
少女的话语猛地刺穿冬真的心脏。胃像是被人无情地一把揪住般紧缩。
甚至忘了回应黑子,冬真急忙操作玄关面板解锁。他脱下鞋子随意一扔,冲进屋内。
受到不安感催促的双脚蹬着走廊,冲向雪奈所在之处。
(……我真是笨蛋。)
虽说是无论如何都推不掉的任务,虽说已做了最妥善的安排……依然不够。
冬真没有让雪奈去学校就读小学和国中,理所当然雪奈也就没能交到朋友。他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雪奈必须到医院接受感染症状的追踪观察,再加上他认为雪奈的才能过于出众,假使混入精神尚未成熟的孩子们之中,恐将成为他人畏惧、蛮横霸凌的对象,结果导致雪奈的精神状况不稳定。
但是,那不过是大人擅自做出的决定罢了。
(第一次一起出游……她好不容易才得到——能够和自己建立起那种平凡关系的「朋友」,结果却失去了对方。她的内心此刻究竟该有多受伤……!)
即使她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
还是不能就此放心。
光凭黑子一人不足以照顾她?不对,问题不在这里。
——这种时候,做父亲的怎么可以不陪在她身旁呢!
「雪奈……雪奈,抱歉,你睡了吗……?」
「叩叩」地轻轻敲门后,冬真解除门锁。
一进到女儿的房间,残留火药味的拉炮、吃完的蛋糕盘上残留的奶油乳酪、垃圾食物口味的卡片食物……大概是黑子带来的吧。
这是一间散落着那些东西,缺乏女孩子气息、单调无趣的房间。
尽管劝了好几次,但因为雪奈对可爱装潢不感兴趣,于是维持基础设定的这个房间里,唯独只有一样东西带有个人生活空间感,那就是摆在书桌上的相框。
从婴儿时期开始,每年都会拍摄一张作为纪念的父女合照。从两人以家中中庭为背景并肩而站的照片,看得出女儿的身高慢慢地和自己愈来愈接近,而其中最新的一张照片是……
「……这是……」
冬真扶起被盖在桌上的相框一看。
封在透明聚合物里的影像资料,是在咖啡店里面无表情地歪头的雪奈。
可能是突然按下快门的关系吧,脸上沾了鲜奶油的亚莲娜慌张到浑身僵硬,画面的右半边则是被硬闯进来的黑子笑脸和胜利手势占满。
雪奈位于照片正中央,在她左边的是个子娇小、态度一反常态地温顺——
神情紧张的红发少女,赛莉卡·维尔米欧尼。
「……!」
寝室内不见雪奈的身影。
被窝里空荡荡的,收纳空间里只有少许私人物品。
是在居住区块外吗?不可能。中庭或是客厅?有可能。但是从女儿在这种情况下会采取的行为模式来思考,可能性最高的应该是其他地方。
冬真轻轻地再次将已成为遗照的照片盖上,之后便离开女儿的房间,前往自己就在不远处的房间,点亮被黑暗笼罩的室内。
「……嗯唔……父亲……?」
「雪奈……太好了,原来你在这里……」
可能是黑子带来的吧。
女儿穿着宽松的三花猫布偶装睡衣,连脖子都挂上了铃铛饰品。她一如往常睡眼惺忪地抱着冬真的枕头,边睡边用脸颊在上面磨蹭。
插图p055
(幸好她没事……)
冷静思考一下,其实自己也才短短半天时间没见到女儿。
她不是需要无微不至地照顾的婴儿。担心到这种程度应该算得上是过度保护了。
但是,即便脑袋明白这一点……见到沉睡的女儿脸上闪闪泪光、微微浮肿的眼皮,心疼之余让她感到寂寞的罪恶感,仍令冬真不由得揪心。
「欢迎回来……太好了……父亲……还活着。」
身为高等级、拥有人类史上最大炼素量的魔法骑士,雪奈的演算能力和思考能力远远超越旧时代的电脑。但是为了维持那样的高机能,少不了要利用炼素让神经加速——而她一旦进入睡眠、关闭意识,机能就会停止。
也就是说,她非常难以清醒。在她脑袋从休眠模式清醒过来之前,只能发挥幼儿般思考能力,冬真悄悄朝着这样的女儿走近。
「是啊,我活着……回来了喔,雪奈。好了,你继续睡吧。」
「呼啊……请跟我一起睡……这样不可以……吗……?」
「我也很想那么做,可是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抱歉。」
「……我好怕……」
无力得像个婴儿一般,雪奈握住冬真触摸自己头发的手。
「我好害怕睡着……要是连我也……醒不过来的话……」
冬真顿时明白,女儿心中藏着连这般安详睡脸也掩饰不了的恐惧。
「……我不想要……像赛莉卡一样……永远……孤单一人…………!」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孤单一人。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在遭到恐怖分子污染、被巨大隔墙封闭的鬼城,和第一魔法骑士学园所在区域的边界处有一座英灵墓地<Catacombe>,友人便是长眠于此。
赛莉卡的遗体经过亚莲娜修复后,以美丽的面貌被放入代替棺材的冷却舱中,而向死去友人道别一事,果然在雪奈心中留下很深的……令人束手无策的阴影。
「抱歉,雪奈……对不起。」
「……父亲……」
究竟有谁能够理解她心中的痛呢?冬真虽是养育她的父亲,却也办不到那一点。
雪奈深信父亲无所不能而仰慕他,也坚信他必定能够拯救自己的朋友。
然而冬真却背叛雪奈的信赖,埋葬了赛莉卡·维尔米欧尼。
(我的绝技不是「救济」,而是「消灭」。)
深深的无力感令冬真抿紧嘴唇。消除炼素,排除所有干扰,铲除敌人的异样能力。
那无疑是最强的能力。只不过,是「减法」方面的最强。尽管能够排除东西却无法增加,即使弄坏了也无法重新创造。这便是冬真能力的极限。
(嘴上说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结果却是这副德行……真丢脸,我真不配当父亲。)
看着那双全然信赖自己的惺忪睡眼,冬真的心好痛。然而不知是否察觉到自己的想法了,雪奈握起冬真伸出的手,轻轻地往自己脸颊贴近。
「不要紧……我一定会……保护……父亲……」
可能是安心的关系吧,雪奈就这么握着冬真的手,安稳地进入梦乡。
冬真悄悄松开被握住的手,离开房间、锁上门,来到走廊。
「……真丢脸。」
他整个人无力地靠在背后的门上,吐出内心的痛楚。
明白父亲并非无所不能,女儿正打算朝着不同以往的方向迈进。
不是受人保护,而是想要自己来保护父亲——
(地底学园都市,统括学生会长古兰·玛丽亚的骑士团……「天堂玫瑰」。)
开学典礼上,雪奈以重视和家人相处的时间为由,拒绝入团的组织。
那是拥有部分警察般自治权的义警团,也是全员由A级以上的学生所组成,包括古兰·玛丽亚本人在内共有多达二十一名S级魔法骑士,未来的军方司令部。
(加入那里即表示加入派系……等于赞同不久后即将到来的古兰·玛丽亚体制。雪奈的评价想必会因此提升吧。)
快则五年、慢则十年,古兰·玛丽亚就会掌握实权。这是「幕后」的人事评价所下的结论。
尤其渴望变革的年轻世代对她的支持率特别高,学园都市的学生们几乎都是她的潜在支持者。
(假使照这样继续发展下去,将来有一天她必定会掌控整个人类再生机构……这么一来,雪奈隶属那个派系、成为人类之剑也是很自然的结果——有朝一日,雪奈甚至会成为我们「无名」的指挥官也说不定。)
那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以接受心爱女儿的命令,为了女儿、为了人类而战。
可是,要他举双手表示欢迎仍令他感到些许不安也是事实。
(古兰·玛丽亚的影响力太大了。最糟的状况,和保守派之间的对立恐将更加深刻,甚至可能在军方内部发展成世代间的政争……然而高层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危机感。)
冬真忧心的就是这一点。人类只要有三人群聚就会形成派系。
那是一种凡是拥有社会性的生物,就无法避免的本能。古兰·玛丽亚虽然被视为下一代的领导者,但现阶段她还只是学生,因此高层才会轻视她的存在。
——可是,这样真的可以吗?
(尽管她看起来并不像是会在濒临灭亡的危急状况下,进行派系斗争的愚昧之人——)
古兰·玛丽亚是个聪明人。这是冬真对她的印象。
那并不单单只是从大众媒体获得的印象,而是冬真实际看过包括其私生活在内的「幕后」人事评定、内部监察报告后做出的结论。
如果是她,想必应该连和视自己为异端的军方保守派系也能巧妙地交涉沟通,让人类再生机构顺利存续下去吧。宛如将罗马元老院操弄于股掌间的英雄<凯撒>一般。
(……这样的举例似乎很糟?)
因为英雄迟早会瓦解元老院,变成一名独裁者。
但是有意识到这种可能性的,如今包括冬真在内只有仅仅数人——
「……『我愿意接受前几天的邀请』……」
冬真倚着门,操作手中的终端机。
既然情报不足,也只好着手调查了。
暗中调查统括学生会长古兰·玛丽亚及其私人士兵集团「天堂玫瑰」。冬真要再次查明他们的思想和目的,重新确认能否放心将女儿交付出去。
他将以客套文句装饰的美丽辞藻,传送给最近交换的信箱——「天上院春斗」。
寄给以前在PPA总会上见过面的骑士,也是古兰·玛丽亚的得力助手的信件。
「古兰·玛丽亚的『茶会』啊……究竟会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呢?」
是隐藏背后目的,应允魔法骑士学园支配者邀约的答复文。
†
「嗨,我擅自进来啦……还顺便借用了食材,你应该不介意吧?」
「我是不介意……不过你还真像在自己家一样放松耶,学长。」
结束信件往返,冬真一回到客厅,立刻就闻到淡淡的酒味。
在小孩子喝的、加了甜味剂的果汁里,加入少许医疗消毒用的酒精,轻轻搅拌。
在饮酒非寻常活动的这个时代,这种堪称是大人的不良乐趣的假酒,和旧时代的葡萄汁和酒精的混合物几乎相同。
「是酒!不错耶~请让我也喝一点啦,隆美尔学长!」
「小鬼少在那边口出狂言了。你啊,给我喝果汁!」
「噗~噗~!人家想喝酒啦!不过,药用酒精喝了不会有问题吗?我曾听说以前有人因此失明,还有人中毒死亡耶。」
「那是以前的事情。在物资不足的时代,的确有人会以工业用甲醇来制作假酒,不过这是没有添加物的纯乙醇,如果只摄取少量顶多就只会酒醉不舒服,不会中毒啦。」
当然,这种假酒的味道远远不及在旧时代开花的文化结晶,也就是真正的「酒」。
但是,男人却把那种粗糙的替代品注入漂亮的玻璃杯中,并加入冰块享用。这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获准品尝的「酒」就只有这个。
「黑子啊,你应该也知道,全世界的人都很重视天然物……但其实那是因为大家在无意识间感应到食材中所含的炼素,所以才会去摄取。」
炼素的本质是情报。肉、蔬菜这些天然物质里也含有炼素,而每次经过人类加工后炼素量便会增加,并且随著名为「历史」的情报逐渐强化。
「原来如此,如果是短期就不会有害啊。而且对高阶的魔法骑士们而言,反而是可以透过传统食物和酒来增强炼素,进而增加战力的必需品。」
「……但是,这一点就某方面来说,也是一把双面刃。」
隆美尔将自己调制出来的假酒倒入三只玻璃杯中后,冬真拿起其中一杯说道:
「炼素增加会促使控制变得更加困难。愈是从小就靠着天然食物来增加炼素的高等级魔法骑士,死亡时的失控——孢子兽化所带来的危险性就愈大。」
「原来是因为这样?我看过学长家的冰箱了,这个家里就只有卡片食物和合成食物,一般家庭都会有的天然食材几乎一样都没有耶。」
「是啊,即使从自给自足的观点来看,这也是正确的做法。因为可以在居住区块内生产的合成食物、卡片食物,几乎都将炼素澈底排除了。」
然而,「无法因此感到满足」是人类这种生物的天性。
「天然食物、自由饮食本来是为了纾解压力才解禁……但是现在人们的消费目的却几乎都是为了娱乐,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背后的真正目的。」
拿起最后一只玻璃杯,卡秋雅将其放在两手手掌间转动,一边像松鼠似的啜饮。
「都是因为这样,我家所保存的天然葡萄酒全都无用武之地。枉费我还每年都基于传统,特地拨出一些居住区块的空间来培育葡萄哩。」
「真是讽刺……长久以来创造历史的人类,如今却快要遭到历史消灭。」
冬真轻轻举起玻璃杯,让杯中液体湿润双唇。
呛人的酒精,刺激得甚至让人感到刺痛。化学的味道和孩子喝的果汁不搭调到了极点,实在称不上美味……然而在这样的心情下享用倒也不坏。
「学长,你要留下来过夜吗?不嫌弃的话,那张沙发可以让你睡。」
「喔~抱歉啊,因为我懒得回去了,就请你让我在这里过夜吧。卡秋雅也留下来过夜如何?」
「……不用了,我没那个心情饮酒作乐。」
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卡秋雅摇摇些微泛红的脸颊,从座位上站起。
「我要回去了……我想回去睡觉,把一切都忘掉……」
「你这样不行喔,懂得排解压力也是成为大人的条件。好了,你就留下来休息吧。」
「……别开玩笑了!再说好几个人硬是留下来,会给主人添麻烦耶!」
注意到卡秋雅瞪向这边的视线,冬真「啪叽」地咬了一口卡片食物。
「不会啊,我不觉得麻烦。这个居住区块是供家庭使用,空间本来就足以让四到五人居住。如果你不想睡沙发,那就去睡备用的客房吧。」
「他都这么说了,你就乖乖地在这里休息吧……偶尔一次没关系啦。」
隆美尔露出有些落寞的笑容,用下巴指了指沙发。
「有些东西只有待在对方身边才能够传达出去。你们两位说是吧?」
「……也许吧。」
「我同意你的说法。因为要打造团队合作的向心力,确实需要沟通交流。」
对着像电影明星般朝自己抛媚眼的隆美尔,卡秋雅勉勉强强地点头。
接着卡秋雅一派老实地让小巧臀部沉入沙发,坐在冬真身旁。
「那么,我们就肃静地庆祝作战成功,以及……为赛莉卡追悼吧。」
不是干杯,而是敬酒。
三名大人加上一名少女,这是无名士兵们的彻夜守灵。
静静展开的守灵夜,在和睦的气氛下持续着。黑子大概是想逗卡秋雅开心吧,她提起入学以前在国中发生的趣事,隆美尔则不时从旁打岔。
冬真主要担任聆听的角色,但偶尔还是会主动开启话题。相对于此,一旁的卡秋雅则始终保持沉默,只是默默一点一点地喝着杯中物,然而却以相当快的速度喝完。
「啊,人家想听听你们几位学生时代的故事耶。你们肯定做过不少相当荒唐的事情吧?听说有一部分还被当成传说流传至今呢!」
「什么传说……不过,我们的确是干过不少好事啦。比方说有个家伙入学没多久就落得住进女生宿舍的窘境,还以D级之姿参加当时的魔法骑士排名战,击败了所有人。」
「……我想,应该也要把对三十多岁的负伤退役教官出手,结果差点遭到宪兵逮捕的某人加进传说里才对。那个人根本只能以勇者二字来形容。」
「是啊……那人真是个好女人,而且还是我的初恋哩。想听故事吗?」
「就算说得委婉一点,我也超级无敌想听!恋爱情史是女孩子的活力来源♪」
「是这样吗……我可先把话说在前头,这家伙的故事可是比你想得还要更复杂纠葛喔?因为教官动了真情,变成跟踪狂后开始失控的事情只是开端而已。」
「她的爱的确很沉重没错,不过她就是那一点可爱喔?」
「……隆美尔学长好重口味……你真不是盖的……」
随着无聊对话开始变得放松的气氛——
「所以,最后到底有没有收拾掉恐怖分子的首领啊?」
「冬真打倒了被称为主教的家伙,但我们没有确切证据可以证明他就是真正的首领。」
——持续没有多久就又聊起工作的事情,这或许是他们四人共通的天性吧。
「根据从本部回收到的情报,他们应该将不少管辖外的儿童、未登记的孩子当成少年兵培育……可是你们有见到任何一人吗?」
「怎么可能有看到。要是有,我们早就提出报告了……居然让孩子上战场,这简直是恶梦中的恶梦。」
「我也有同感。认知受到无法解除的洗脑式束缚的少年兵,应该只会被当成以消耗为前提、用完即扔的棋子……既然如此,他们应该会率先出来迎击才对,结果却没有。」
「这么说来,莫非那些孩子原本就不在?……是被移送到其他设施了吗?」
隆美尔「匡啷」地摇晃浮在玻璃杯中的冰块,一边表情凝重地仰望天花板。
「不仅如此,我们连似乎是那些家伙的主神的『EOC』是什么来头也不晓得。虽然尽可能从遭到毁灭的本部搜查了资料,却没有什么新发现。要是有逮捕到干部就好了。」
「……居然让对方自杀身亡,这是我方的失策。」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这种清洁工又没办法像警察一样……再说,逮捕犯人也不是那么单纯的事情。」
「……这话什么意思?」
「黑子,你不知道吗?好吧,我想也是……逮捕那些家伙之后,不是会把他们送去隔离区块的军事监狱吗?然后呢,在那里有一堆他们的同类,也就是社会的边缘人。」
宗教是穷途末路者的福音。
尤其没有未来的罪犯、受刑人们对于宗教的狂热程度更是猛烈——
「以前曾经发生过把邪教干部抓起来关进军事监狱后,才短短半年时间就连狱卒也成为信徒,结果引发近乎叛乱的暴动事件喔。那件事情可真是棘手啊。」
「也就是——煽动者<Agitator>吗?」
「那些家伙很擅长操控他人的心理。因为可以帮忙提升士兵的士气,所以同一阵营里要是有一个那样的人就很令人安心……但如果是敌人就麻烦了。」
「他们和会编出类似洗脑术式的凶魔、俊影是同一类型对吧?那种人一旦被敌人利用就会非常棘手。」
「就是啊。在对人战中,只需凭借高能力值来操控别人作战的高等级骑士太轻松了。这种术式特化型实在难缠。」
发牢骚的隆美尔和静静聆听的冬真,两人的对话中充满深切的真实感。
「人家知道啦……因为『第十三区动乱』的教主感觉也是这样。」
「是啊。对付那种敌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迅速找出敌人并且快速进攻。只能在对方发动术式之前找出所在位置,然后以最快速度打倒。要是让对方逃掉就会蒙受致命的损害。」
听了冬真不经意的一句话,黑子忽然垂下视线。
「要是人家我能够办到那一点……」
「……别说了。就算思考那种假设性的问题,也没有任何意义。」
卡秋雅用斥责般的口吻,对语气中透露出懊悔的黑子说:
「没错,你或许真的力有未逮。但是呢……若真要追究起来,把你配置到那边的我们也一样能力不足。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
这是一番理性的发言。
卡秋雅·维尔米欧尼是火焰公主骑士,她的心犹如火焰般炽烈。
然而,长久的作战经历教导她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无论是愤怒、憎恨,或是郁闷的心情……
都绝对不能对战友发泄。
「所以,害死那孩子是我的失误。是我没能陪在她身旁守护她,这不是你应该背负的责任……这份痛楚是属于我的,我绝对不会让给别人。」
大概是醉了吧,酒精让卡秋雅略施淡妆的脸颊泛起红晕。
但是,她的眼神依旧严肃。受伤的心丝毫未醉,持续不断地淌着血——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醉了呢。冬真,我可以去庭院吗?」
「你去吧。我现在就解锁,你只要触碰门锁,门就会打开。」
「谢谢……你们别因为我坏了兴致,继续聊吧。」
她摇摇晃晃地从沙发起身,穿过和客厅相连的透明聚合物材质门扉,进入中庭。
正当冬真目送卡秋雅的背影时,隆美尔用手肘戳了戳他的侧腹。
『快跟上去。』
『……知道了。』
没有出声的眼神交流。
察觉学长和自己视线相交,用下巴微微示意的意思,冬真随即从沙发上站起来,经过满脸歉意、整个人缩成一团的黑子身旁……
「我说了好几次……你没有错,谁也不会责怪你。所以……」
会责备黑子的就只有她自己。唯独这一点,无论谁安慰她都不会消失。
为了害死朋友而自我谴责,冬真对此同样不陌生。在地上执行前线勤务的过程中,他品尝到数不尽的无力感,品尝到尽管拥有强大力量,依然保护不了别人的痛苦。
「……习惯它吧,新兵。然后,你要努力去克服它。学长会教你怎么做的。」
「就是啊。总之,你大可指望我喔?因为成熟大人的恋爱和杀人,是我擅长的领域。」
「这话听起起来真危险……不过,我觉得安心多了。」
轻抚身穿黑猫睡衣的少女后,冬真来到中庭。
虽说是庭院,土壤面积却相当有限。大半都是生产植物用的水耕栽培盆,并且由管理AI自动化培育对生产粮食资源有用的物质。
水汩汩流动着。像排水管一样遍布的半筒状轨道里,种植着各式各样的植物,靠着吸收流水生长茁壮。
卡秋雅触碰其中一株植物,玩弄水嫩的叶子一边开口——
「你不用跟过来啦……我一个人没事的。」
「这样啊。不过,还是让我陪着你吧。你不介意吧?」
「……我介意。」
「是吗?但是,我拒绝接受你的拒绝。」
「你的个性还真好耶……你这个我行我素又不懂情理的没用男人。」
「我的确经常被别人说我不懂人心。其实自己也明白,我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尽管如此,见到亲近的人伤心,还是无法冷酷地抛下对方不管。」
心里一面害怕自己会带给对方困扰。
在他冷酷的外表底下,白银冬真的内心其实比谁都来得战战兢兢——
「所以,我认为我现在应该在这里。就算你拒绝我,我也感觉那是谎言。假使是我误会了,我愿意向你道歉并马上离开……你说呢?」
「……枉费你不说话时还像个好男人,结果一开口就破功……」
也许是喝了酒的关系吧,卡秋雅一副懒洋洋、浑身倦怠地说。
接着,她轻轻将手指移至胸口,打开衬衫的衣领,一边深深地吐气,一边解放丰满的胸部。
「……如果要提假设性的问题,时间应该拉到更早之前。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
「是赛莉卡的事情吗?」
「是啊。很讽刺吧?由衷尊敬的双亲居然是反叛者。为了不让她发现这个秘密,我夺走了本来应该由那孩子继承的炼核武装。因为要是她得到炼核武装,就会得知一切。」
炼核武装会保存使用者的记忆。
目的是为了将其当成武装历史的一页进行积累,以成为更加强大的存在——
因此,世上也有武装保存了让人不愿面对的真相——「屠龙焰圣剑」的前主人是背叛人类的亲姐姐,结果还被卡秋雅亲手打倒,而这件事实受到了隐蔽。
「但是,我也许做错了……我一直在想,假使我有说出真相,把炼核武装交给她,那一天,那孩子说不定就会得救。从那之后,这个想法就一直在我脑中盘旋……」
双唇紧抿。卡秋雅将牙根紧咬到几乎都能听见摩擦声。
「……问我后悔吗?我当然后悔。如果我死了那孩子就会复活,那么我非常乐意去死。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就算绝望,我也只能继续活下去……!」
怀着痛楚活下去……这便是卡秋雅做出的选择。
她悄悄地走近默默聆听沉痛告白的冬真……然后用手环住他的脖子,将全身重量靠在他身上,一边让嘴唇贴近他的耳垂。
「『屠龙焰圣剑』——一定是受到诅咒了。」
不待冬真回应,椎心话语接了下去。
「圣人乔尔乔斯消灭龙,向异端村落传教……可是他却被异教徒国王逮捕,在接受凄惨的拷问之后遭到斩首,成了殉教者。」
「结果,他的名字成为永恒,被刻划在历史上,至今依然守护着人类。」
「是啊,很精彩的传说吧……你知道吗?其实那位异教徒国王有一位皇后。她见到乔尔乔斯即使受到拷问依然坚忍不拔,内心深受感动,于是自己主动提出希望改变信仰。」
那是圣人的传说之一。
眼见自己身边最亲近的皇后也改信异教,愤怒的国王因此将她判处死刑——因为她所流的血,圣人为她的灵魂献上祝福,并允诺会引领她前往天国,之后圣者自己也遭到处刑。
「我姐姐死了。就像想要改信他教的皇后一样,她有着和我不同的信仰。」
「我杀死了姐姐。就像愤怒发狂的国王一样,杀死变得和我不一样的她。」
「然后,我一副像是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罪孽般……甚至害死自己最重要的家人。」
那或许是布满圣人鲜血的历史诅咒吧。
那份命运残酷到令卡秋雅不禁如此怀疑——对不是圣人的人来说,这样的命运实在太沉重了。
「赛莉卡曾经是我的希望。我本来打算等那孩子长大,就要将一切告诉她!」
「……可是这么一来……」
「是啊,那孩子肯定会生气。她想必会责怪我,给予我惩罚吧。说不定还会演变成再也见不到她的后果。可是……那是正当的愤怒,那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卡秋雅认为自己犯了罪。
即便对方是恐怖分子,是企图消灭人类的叛徒。
对血脉相连的姐姐下手这个沉重的真相,如今依旧不停折磨着卡秋雅。
「她本来应该要给予我『惩罚』。这么一来,我一定就能获得自由。我要把这个家、把一切都交给那孩子,然后和你……不对,我已经做好为人类舍弃这条命的心理准备了。」
事情本应如此。
「然而那孩子,赛莉卡却自己先离开了。居然连『归蝶焰刃』的炼核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莫非是在故意嘲讽我?」
「不管怎么寻找炼狱蝶的尸体和周遭一带,都遍寻不着疑似炼核的物体……」
若是炼核武装有残留下来,就能回味和赛莉卡之间的回忆。
这简直就像是为了卡秋雅不让自己继承母亲的记忆一事所做的报复——
当然,赛莉卡应该没有那种念头。
可是,对于想要责备、伤害自己的卡秋雅来说,她也只能这么想。
「就连复仇也一转眼就结束了。什么跟什么嘛,那群可恶的邪教徒竟然夺走我的宝贝外甥女,却三两下就瞬间消灭……这是在开玩笑吗?既然是一群弱小的臭虫,一开始就不应该跑出来啊!」
「卡秋雅……」
卸下冷静大人的面具,卡秋雅像学生时代一样表露情感,红着双眼向冬真求助。
「该怎么办才好?我今后究竟应该怎么做……!」
「……抱歉。」
冬真紧抱住含泪的卡秋雅,一边轻拍她的背部一边回答。
「我不知道。我也是一个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活下去的人。」
在捡到女儿雪奈之前,冬真甚至曾经怀疑自己是机械。
他极少有感情起伏。没有欲望,也没有希望。就连毫不迟疑地为了人类存续而战,也是因为没有执着所致——只是因为心中没有想要珍惜的事物。
但是自从捡到那条幼小的生命,情况改变了。他从雪奈身上学习到,世上有人需要他才能够活下去,以及保护生命这件事情是多么地高贵。
「假如是我失去雪奈,我一定也会像你一样迷惘,甚至没有把握能够找出答案。」
「因为雪奈帮你填补了『她』死时你所受的伤对吧?这么说来,假使有下一次——这个世界终于就要随着你的绝望灭亡了吗?」
「不会的,因为现在的我和当时不同。」
捡到雪奈后,想要珍惜她的那份心情以及和女儿之间的相处,改变了冬真。
对卡秋雅和隆美尔怀抱的那份模糊不清的亲密感、感情的真面目——名为白银冬真的机械装置,终于在以雪奈为基准下明白了那是什么。
「我爱你,卡秋雅。」
「啥……」
「我爱你、学长、黑子、这个世界,以及全人类。所以我要保护雪奈,为了让社会存续而战。」
「……这种撩妹情话真是差劲透了,你这个笨蛋。」
语毕,卡秋雅用力紧抱住冬真。她不发一语地把脸埋进冬真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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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秋雅在哭。感受到她的吐息和温热泪水,冬真默默地支撑她。
「呜呜……啊啊……!赛莉卡……赛莉卡……赛莉、卡……!」
唯独冬真一人听见她交织着千头万绪的泪水。
(我再也不要……)
冬真强而有力地抱住她的背,暗地发誓。
(让任何人产生相同的感受。)
接下来即将展开的战争,冬真必须以一个大人的身份保护孩子们。
不让其他人承担和卡秋雅相同的感受及痛苦……
「……明天开始我会奋战。但是唯独今天……可以让我哭泣吗?」
「你尽管哭到眼泪干涸吧,我就是为此才陪着你。」
两人宛如恋人一般,又或者像是两根无依无靠的芦苇。
彼此支撑着对方,就这么动也不动地——直到设定好的夜晚结束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