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区域,英灵墓地(Catacombe)。
这个绿地化的公园型慰安区,是不带特定宗教色彩的战死者慰灵设施。
为了吊唁自孢子兽出现以来,数量庞大到不知道正确数字为何的死者,于是精心打造了这样一个任何宗教、文化的人们都能造访的地方。
没有寺庙、教堂之类的设施。
有的只是粗犷的混凝土圆柱:以旧时代核能发电厂的冷却塔为范本的灵葬设备,以及为了抚慰遗族的心灵而设置的花田、草地等公园设备。
总而言之,几乎不具备战略价值──成为战场的可能性必然也很低。
「……照理说应该是如此。可是,这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圆筒倾斜颓圮。
可能是发生过大规模事故吧,最多可埋葬一亿人的灵葬设施从中间开了一个大洞,似乎从中喷出的大量冰炼素将庭园树木变成了树冰。
混凝土片和灰泥粉到处飞散,染成白色的草地被穿出圆形的大洞。
从被挖成圆形的烧焦地面飘散出来的独特气味,是火炼素的炸裂痕迹……!
「虽然不具杀伤力,但是使用了火属性的攻击术式吗?……黑子!亚莲娜!」
白银冬真呼喊著搜索对象、需要救援者的名字,一面谨慎地环视四周。
身上没有穿戴炼核武装。
尽管古兰•玛丽亚叛乱所引发的战祸才刚结束,局势依旧是一片混乱,但还是不能将证明其身分:存在受到隐匿的特殊部队「无名」的物品公诸于世。
因受到唆使和洗脑而加入叛乱的女儿──
不久前,他才救出雪奈、击败主谋古兰•玛丽亚,姑且平定了事态。
『我让雪奈住进医院了。现在卡秋雅在陪著她,你暂时不需要担心。』
「学长……我虽然发现了战斗的痕迹,可是我不懂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自己到底正在和什么作战?
同僚隆美尔•史都华从连上魔法骑器的通话中传出的语气也十分困惑,听起来不像是掌握了现况。
『不知道耶!只不过,那一带确实出现了黑子的求救讯号。然后,她的保护对象亚莲娜应该也在附近。你快跟应该已赶赴现场的救援部队联络──』
「抱歉,学长。那样似乎有困难。」
『……嗄?』
一边听著隆美尔错愕的语气,冬真环顾四周。
像是被挖出来的坑洞。坑洞深处有好几个人影。
「嘎……啊……好烫……」
「噫呀……呜啊啊啊……!……是……是太阳……!」
也许是托展开防御式保护自己的福,所幸那几个人并未身受重伤。
可是,那副浑身发红、痛苦打滚的模样,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精锐的救援部队。不可能继续战斗及进行救援活动──在接受治疗之前,可以说处于完全无力的状态。
(他们的安危暂且不需要担心。现在更重要的是……!)
造成这一切的人物才是问题所在。
「……你又呼唤同伴来了啊?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怪物!」
覆盖残留稚嫩感的妖精般肌肤的,是啪叽啪叽地爆裂的火焰花瓣。
将清透的灼热如长袍般裹覆全身的红发少女。那副好胜的表情浮现出不耐,她揪住举著魔法骑器、似乎是来应战的骑士前襟,将他举起。
红宝石般的灼发。带有炼素而闪闪发亮的独特发色,是出身欧洲派系的重镇,也就是火焰使用高手,维尔米欧尼家直系的证明。没错,冬真早已得知那名少女的名字。
「……你是……赛莉卡•维尔米欧尼……?」
「!」
──喀!
冬真情不自禁地呼唤其名后,少女的肉体顿时爆裂。
那是一如字面的「爆炸」。
对冬真的声音起反应的少女一回头,那瞬间,从她全身爆炸似的释放出的火炼素,犹如模拟的太阳闪焰一般压制四周,剧烈的闪光将周遭化为一片白。
(……如果正视,视网膜会灼伤。情报量……好惊人!)
可能是无意识地手下留情了,被她揪住前襟的骑士尽管遭到火焰烧灼,却依然苟延残喘地活著。在周边温度高达数千度,堪称活太阳、人肉熔炉的少女脚边,草地烧焦,就连土块、石子也被熔化沸腾。
(……就像婴儿时期的雪奈一样。)
打个喷嚏便能震毁装甲避难所的「最强婴儿」。
就跟白银雪奈小时候,无法控制自身属性的冰炼素,恣意地将其向周围释放时一样。
「未经确认的骑士……!压制失败。S级以上的炼素量。务必小心……嘎啊!」
「一直叽叽叫的,真刺耳……好恶心,就像人类一样。」
少女的手指粗暴地勒紧努力发出警告的骑士脖子。
宛如火焰妖精的女孩,她的双脚在灼热的气场包围下微微飘浮在空中──从她位于高处的视角俯视,看似救援部队的魔法骑士们全都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属性式……?压缩率竟然是一般的几十倍,不对,是几万倍……!」
「请准许应战!……不对,请增派援军,至少要有A级来支援,否则根本没办法阻挡……!」
「吵死了……不要哔哔叫──怪物。」
试图以魔法骑器取得联系的救援班。
对其声音产生反应,一脸烦躁地出声恫吓的那名人物。
身穿火焰礼服的赛莉卡•维尔米欧尼──至少那人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不过……刚才有『说话声』。和发出叽叽、哔哔的奇怪叫声的这些家伙不同,是可以正常听见的……『人』的声音。是我也听得懂的话……」
「噫!」
将前襟被揪住的骑士像垃圾一样拋开,赛莉卡朝向冬真的方向。
失焦的深红色眼眸。黯淡双眼映出他身影的那瞬间……!
「……奇怪……?」
她忽然像是时间冻结般停止动作。
(……愈看愈觉得是本人没错……)
持续释放热浪的灼热发丝。好比炭火一般散发温暖光芒的火焰礼服。
那副模样,就像是以火来妆点的少女玻璃雕刻。远比满眼恐惧的男人们来得娇小、纤细的妖精──脸上刚烈的表情突然间变得柔和。
「……太好了。我终于见到……『普通』人了。」
身上依旧带著刚硬的气息,少女只让嘴角泛起腼腆的微笑。
虽然感受到喜悦,却显然不习惯笑的笨拙感。
斜眼瞥了茫然目送自己的魔法骑士们一眼,她犹如在空中滑行似的逼近冬真。
(简直就像星空一样。)
从头发散落的火星像烟火一样闪耀而美丽。
让人不禁怀抱那种不合时宜的感想的神秘少女,像是要测量距离感一般,轻轻地朝冬真的身体伸手。包覆身体的火焰礼服触碰到冬真的军服……!
「不会燃烧……可以触碰。可以触碰耶。啊哈哈哈……!」
「……!」
彷佛豁出去一般,赛莉卡紧紧挨著冬真。
坚硬却同时带有弹性的奇妙触感。她用手环住冬真的腰,将火焰头发靠在冬真的胸膛上,像在确认不会燃烧似的一再用脸颊磨蹭。
「你是……?虽然看似没有敌意,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以解释一下状况吗?」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晓得。因为,我也是刚刚才……『出现』。」
(看样子她没有说谎。)
冬真谨慎地控制、压抑自己的抹消体质──能够消除所有炼素的能力。
假使他拿出真本事发动那份能力,现在触碰冬真的她不晓得会变得如何。
为了避免衣服烧起来,他只发动了些许能力,结果触碰、拥抱他的赛莉卡身上那袭以火焰编织成的礼服消失了,胸前平缓的隆起因此显露而出。
但是,她并不感到害臊。有著只能以赛莉卡•维尔米欧尼来形容的脸孔的她,非但没有掩饰自己裸露的胸部,反而还紧紧抱著冬真不放。
「──咳咳……!白银爸爸~这样不行啦。把女儿的同学……剥光光,还在大庭广众下搂搂抱抱,这样实在太下流了啦,啊哈哈……!」
「是黑子啊……你没事吧?」
「嗯,勉强还算可以。虽然感觉快死了,应该说差点就要死了……」
冬真一把将赛莉卡公主抱起来,一边探查四周。
无意识发动探索类术式的眼睛,利用形成线框的魔力波动展开地毯式搜索。结果才前进不到几公尺,就发现出乎意料的反应。
「……可以吗?」
「嗯。」
只用一句话确认,赛莉卡就顺从地配合冬真的步调而行。
冬真和她一起前往出现反应的地方。只见那里的草地像是生过营火一般焦黑,柔软的白色灰烬高高隆起──
「原来你躲在这种地方啊……幸好你没事。」
「是啊。应该说,当救援班的人们来的时候……是她说『怪物来了』、『躲在这里』,把人家硬塞进来的……塞进这个满是灰烬的避难所里……」
「噗哈……!咳咳、咳咳……!」
从细致的白色灰烬中露脸的是「两个人」。
伤势严重、浑身褴褛的黑黑黑黑子,以及亚莲娜•史库罗维尼。
两人皆几乎到达极限,伤势严重到还能保住性命简直就是奇迹的程度……不过黑子严重的是外伤,亚莲娜则是内伤格外严重。
(亚莲娜没有意识。黑子虽然勉强还可以……但要是不赶快治疗会很危险。)
「我马上送你们去医疗设施……黑黑黑黑子,你要保持清醒啊,知道吗?」
「收到……你来得正好,人家还有话非告诉你不可……!」
冬真伸手将埋在灰烬里的少女们挖出来。那幅景象,好比从因火山爆发而被掩埋的城市中挖掘变成化石的人一样,然而黑子却抱著失去意识的挚友,勉强活动睁不开的眼睛、乾燥的双唇,在冬真耳边低声地说。
「她是……赛莉莉喔。是小亚莲的复活术式……让她活过来的。」
「!是古兰•玛丽亚所使用的,史库罗维尼的家传术式吗?我确实有听说她从魔法骑士学园的宿舍,偷走了亚莲娜的终端机……」
「就是那个……小亚莲自行改变史库罗维尼家一直以来未能完成的术式,使其成形……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就是了。」
「未经认可、未经清查的禁术啊。那种东西究竟会带来何种代价……」
记述魔法的式子也就是术式,是极为理论性的东西。
说起「编写术式」,主要是结合经过几亿次验证后安全性受到保障的文章结构,再加上个人独特的变化去变更效率和威力。
虽说有家传的雏型,但是不仅重新记述并补齐术式,还直接加以使用……这种行为,简直比以实弹玩俄罗斯轮盘还要危险。
(子弹说不定会射穿脑袋,也可能毫发无伤地结束……)
太过危险的赌注。
「你们用那种东西让赛莉卡•维尔米欧尼复活了吗?居然这么乱来……!」
「是啊……小亚莲简直是天才中的天才呢。不过,真正的问题不在那里……!」
彷佛从乾涸的喉间,挤出最后一滴滋润的声音。
「──那孩子,复活的赛莉卡•维尔米欧尼,好像把我们这些人类全都……看成是怪物了。」
黑子好比自白的罪人一般,如此说道。
†
「她的脸蛋很漂亮吧?……小亚莲还活著,没有死喔(注:此台词出自安达充漫画《TOUCH 邻家女孩》)。」
「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但是不参考旧档案便无法理解的玩笑话就免了。」
「哈哈……对不起。因为要是不强打起精神,真的会整个人萎靡不振……」
弥漫著乾净空气、消毒水气味,气氛沉重又温暖的医院。
带有独特紧张感的白墙、天花板,以及单调朴素的长椅。两名人物望著受到厚实防护障壁保护的少女,亚莲娜•史库罗维尼的集中治疗监视器,并肩而立。
「虽然看起来姑且是保住一命……不过真是太乱来了。」
救护班从英灵墓地将她保护、紧急搬运至此已过了数小时。
本来属于E级,和其天才般的头脑相比十分贫乏的炼素总量。
因为行使超过自身极限的术式,使得一部分的脑神经烧毁,留下后遗症的可能性很高。
「原本开发术式这件事,必须花费和记述本体文章结构几乎相同,甚至更多的时间去设法缓和代偿、减轻反作用力。而省略这个过程、未经认可的术式称为──『禁咒』。」
亚莲娜所使用的就是所谓的禁咒。并非专业技术人员,虽说是天才但仍不过是学生的她,独自将家传术式变化成了扭曲的禁咒。其效果尽管强大,然而……
「负担实在太大了。真没想到,她居然在将从炼核武装抽取出来的意识和记忆资料转录于肉体上时,切除同时摹写的『死亡』记忆,由自己来承受。」
将人类这则故事的结局、灵魂的临终时刻转移到他人身上,藉由等价交换使其复活。
──如此不寻常的伟业,这名甚至还称不上军人的少女竟然办到了。
「亚莲娜•史库罗维尼,她简直就是天才。比起炼素持有量和演算能力,她本人罕见的发想力和应用能力,才真正堪称是足以名留人类历史的优秀才能。」
在战斗中所受的伤尚未痊愈,身上到处都包著绷带的黑黑黑黑子。
以及另一个人──大概是接连作战、一再奔波的关系,往常的军服军帽装扮沾染上碎铁锈和尘埃的白银冬真,眺望著亚莲娜所在的密闭病房。
被营救出来后,她所受到的处置是完全隔离、集中治疗。
在被厚实玻璃和魔法障壁保护的病房内,她全身被连上无数用来维持生命的管线。而侵蚀她身体的东西正是──她所实行的禁咒所带来的代价。
「她是个坚强的孩子。背负并代为承受某人的『死亡』……这种事情照理说是不可能发生的。」
「就是啊,一般人是不可能办到的。不过正是因为她是小亚莲,所以才办得到。究竟该怎么形容她呢?她是降临人间的天使还是什么吗?她善良到根本就是神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没能保护这位天使的我们,便是愚蠢的罪人了……天神一旦发怒,是会带来大洪水?还是天降硫磺呢……」
「那是旧时代的宗教故事吗?」
「是啊。乾脆受罚反而还比较轻松……人类就是会有那种想法的生物。」
靠著绷带和电子仪器、永续型治愈术式勉强存活的亚莲娜,不知何时才能够康复。然而,付出沉重代价……确实有其价值。
「但是很不巧的,我们离放松这种奢侈的享受还很遥远──她人呢?」
「人家让她暂时在中庭休息,远离医生和护理师。」
「你的判断很正确……依『那孩子』现在的状态,应该无法让她和其他人见面。」
向持续沉睡的亚莲娜默默致意,由衷祈祷她能早日康复后,冬真离开病房。
黑子也踩著小小的步伐跟上去。听似轻快的脚步声回荡四周。
「这里安静到都快要耳鸣了耶……现在医院不是应该很忙才对吗?」
「因为这里是VIP专用的特别治疗区。顾虑到有无数重症患者及法律的平等性,这里照理说也应该要开放才对……不过考量到事情的严重性,我还是说服了负责人不要开放。」
尽管以「保护特殊人物」的名义动用强权,让对方的脸色十分难看──
但也许是看在镇压政变的功绩份上吧,这项提议最后还是被接受,而「她」也进到了这里。
位在走廊尽头,和亚莲娜一样粗糙的结界。
毫无自觉地被隔离在玻璃墙另一头──
「……哼。怎么?你该不会是想要亲近我吧……?」
她对著翩翩飞向自己的蝴蝶,绽放出花般娇美的笑容。
以心理照护为目的重现的模拟自然环境。那里有供应乾净新鲜氧气的植物,以及作为治疗之用的小动物们。
她以像是对待人一样的态度,对小动物之一说话。
「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造型样式一致呢。莫非尽管不是同族,但是形式相近?」
外界的声音几乎传不进遭到隔离的区域。她却瞪著墙壁另一头,像是在威吓什么讨厌的东西一般,毫不客气地撂话。
「比起集结成群、到处散布噪音的没用怪物……我们应该可以成为朋友。」
以女孩子气的姿态坐在天然草地上,用仿造衣服的摇曳火焰裹覆全身的人是──
「……赛莉卡•维尔米欧尼。」
因亚莲娜•史库罗维尼的禁咒「女神请愿(Gospel Wish)」而重生的,人类史上第一位复活者。
只要追溯太古传说、宗教经典,即可发现死者复活的纪录。
只不过,被公开记录下来,并且能够得到整个过程资料的例子,除她以外并不存在。
岂止值千金,简直就是等同人类未来的至宝。
「小亚莲的复活术式虽然不完整……但是效果十足。当时,现场只有战死者的遗体和常见的魔法骑器。」
只凭那些道具和设备──
「小亚莲让赛莉莉复活了……!她以融入遗体的炼核武装『归蝶焰刃』作为触媒,将记忆和意志下载到以炼素重新建构的肉体中……!」
「可是没有下载完全。」
尽管认同其伟业的价值,冬真仍严格评论。
「肉体的重现度近乎完美。从牙齿的治疗痕迹到一颗痣,都丝毫不差地重现了被记录下来的个人资料。就连人格方面也几乎和生前的她相同,但是……」
「……你是说记忆吧?她真的完全不记得生前的事情吗?」
「因为时间太过匆促,只能靠著一两句话来判断,不过看来似乎是如此。」
冬真从几句话对话中发现,现在的「赛莉卡」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于是他利用「无名」的权限,在隆美尔的协助下操控救护班的记忆。
当作「没有发生过」损害,并且下达封口令,暂时隐瞒保护赛莉卡一事。
「我打算之后再报告这件事。卡秋雅正在来这里的路上,不过可能得花一点时间才能抵达。」
「……不行公开吗?」
「我想很难。虽然她的个性、人格感觉都和赛莉卡一样,可是……」
被认为已经复活的赛莉卡最大的问题,在于她的认知机能出现了障碍。
「她不把我以外的人当成人……从她救了亚莲娜和黑子你这一点来看,她似乎最少有把你们视为生物,然而目前还不知道她的判断标准是什么。」
「真是幸好勉强还可以沟通……坦白说,当时人家真的是完全振作不起来。」
以往总是逍遥自在、从容不迫的少女,黑黑黑黑子──初次吐出丧气话。
在玻璃另一头,赛莉卡兴致勃勃地望著指尖的蝴蝶。黑子把手伸向分隔她与自己的厚实墙壁,从紧闭的嘴巴深处,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都是人家的错。不知是太晚,还是太早强制结束……也不知道原因在于情报下载不完整,或是术式本身出了问题或错误……」
有一点,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人家的固有绝技(Royal Arts)『截断炼脉(Link Cut)』能够切断所有情报和炼素。因为,要是当时不强制切断,小亚莲她──」
「女神请愿」在完成前一刻,遭到黑子强制切断。
她强制切断构成赛莉卡•维尔米欧尼情报的最后一幕,也就是重现其「死亡」的情报,让复活术式以不完整的形式结束……最后导致现在这样的结果。
「──便会当场死去。就算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医院病床上动弹不得……她还是活了下来。我希望她活下来……!没错,都是因为人家有了这样的想法……!」
吶喊声中没有虚假,也没有后悔。
然而──不安却犹如浓稠的污泥,覆盖了黑子的心。
「若是我有顺从小亚莲的意志、听从她的命令;若是我有守护她的术式实现直到最后……赛莉莉或许就能彻底复活,世界首次的复活术式实证也能够成功。」
然后,赛莉卡也不会产生把人类视为怪物的扭曲认知。
「假使真的是那样,政变的问题说不定也能传出捷报,人类现在也已经彻底获得拯救了。因为『女神请愿』就是这么地有价值。」
(你错了……这句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好想否定她的话。冬真却无法否定这项事实,只能痛苦地叹息。
(虽然说需要未被他人继承的炼核武装作为触媒──不过,要是真能让被埋葬在英灵墓地的几百万、几千万英灵复活呢?)
现在凰花在经历政变后所产生的诸多问题,几乎都能获得解决。
(不单单只是补充损失的人力和战力,复活的可能性还能提升前线的士气,技术方面的突破也能让沮丧的市民们重拾活力。)
当然,那并不是可以随便使用的东西。
就现阶段而言,要付出的代价非常高,而且必须由拥有女神类固有绝技的光圣(Cleric)施术者来咏唱。
可是,今后透过研究获得改善的可能性很高──无疑将成为人类的希望。
「……要是人家没有多管闲事,人类早就得救了……?而且,既然那是小亚莲自己希望去做的事情,人家、人家……」
也许太多管闲事了。
「搞不好真的太鸡婆了。小亚莲的愿望……她想要为人类牺牲、拯救同伴的心意,说不定都被我的任性给毁了……!」
少女让人联想到猫的纤细身体不住颤抖。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黑子过去并不明白做出抉择是一件多么沉重的事情。
因为她只要不分好坏地服从命令,想著去达成被赋予的任务即可。
「这样下去,小亚莲的牺牲算什么?她只能半死不活地插著管子,连好不容易活过来的赛莉莉也失去记忆,落得认知崩坏的下场!」
……咚!
黑子握起拳头,捶打玻璃。玻璃吸收了冲击和震动,几乎什么都没留下──但是……
「不要做那种自残的行为。这样只会让伤势增加,没有意义。」
「可是……可是!」
捶墙的撞击力令绷带渗出鲜血。
黑子将额头抵在厚实的墙上,低著头不让人看见自己哭泣的脸,然而水珠却滴滴落在经过打磨的地板上。
「必须从中做出选择,却因为选不出来而害死两方……哈哈!白银爸爸,一切都是人家的错……要是人家、人家……!」
若是能够下定决心。
「能够更坚强地守护小亚莲的心愿就好了……!要不然,在一开始得知她打算做出荒唐行为时,就应该阻止她使用禁咒!」
正因为两件事都做不到,才会……心好痛。
糟蹋了挚友亚莲娜,由衷希望为人类、同伴殉死的的心意。
将或许能够继承其心愿复活的赛莉卡,变成了没用的废物……!
「……你很后悔吗?」
听著少女满是苦恼的吶喊,冬真静静地询问。
「我们初次相遇那天,我曾经问过你接近雪奈的目的是什么吧?」
「是啊,当时人家回答百分之百是为了任务……人家认为这是最好的答案。」
「无名」的任务是执行骯脏差事。绝对不公开身分,暗中保护人类。为此,即便是做出暗杀一般的肃清、操弄丑闻的卑劣行为也在所不辞。
而在那样的情况下,黑子对监视对象产生了个人情感。
雪奈的纯真、亚莲娜的无瑕善良、赛莉卡的竭尽全力──全都让她好喜欢。
「结果我却喜欢上她们,有了想和她们当朋友的念头……!真是可笑。那么奢侈的事情,明明就不可能被允许发生在人家这样的坏蛋身上……!」
没错,如果最后注定要像这样品尝绝望与后悔的滋味。
「……还不如像学长一样,彻底当个齿轮、当个服从命令的工具要好得多……!」
「你不要误会了,黑子。」
冬真站在发出呜咽的少女身旁,没有做出对她伸出援手的举动。
「没有在你越线时阻止你的人,是我。既然我肯定你和雪奈、亚莲娜她们的关系,进而让你失去冷静的判断……责任就在作为命令者的我身上。」
「你这么说,该不会是想安慰人家吧……?」
「我没有那个意思,这本来就是事实。倘若能够彻底当个机器、当个服从上级命令的工具,那样肯定是再完美不过的理想型。」
没有烦恼、迷惘、也没有恐惧。
如果能够当一个只忠于逻辑和规则的奴隶,将思考这件事委托给其他人的话。
「──人生想必会过得非常轻松吧。然而,却也徒有空虚。」
「学长居然会说这种话?那个说只要当评议会的工具、武器就好……还说愿意为了人类、女儿而死,舍弃荣誉不断暗中奋战的人竟然……!」
「我支持现行政权和评议会,是因为这样对人类的生存有益。而社会的存续,又等同于我本身和雪奈的生存,彼此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
白银冬真接受现行政权,也就是十二耆老评议会的统治,并且听从其命令。
这是因为,他们统治人类再生机构这么多年以来,尽管多少有些问题,却也做出了诚实执行的实绩,而且他个人也对生活没有太大的不满。
「社会保护我和家人,我则保护家人和社会。这是一份公平对等的『契约』。」
因此,白银冬真服从评议会,以「屠杀骑士的骑士」身分肃清内外的敌人。
「但是,我并没有放弃思考。我时时都在思索如何以更好的手段,去创造出更美好的未来。虽然那些多半都欠缺可实现性,没有真的执行。」
在某些情况下,冬真甚至有可能主导像古兰•玛丽亚那样的叛乱行动。
他在思考过所有方向性、选项之后,选择采取支持现行政权的方针。
「我是评议会的看门狗。但是,狗也有意志,没有必要否定自己的人性。连因为喜欢谁所以想要保护对方的念头都没有,只是乖乖听话的人偶,有什么用处呢?」
「……可是,都是因为人家犹豫不决,她们两个才会……!」
「那纯粹是假设性的问题。你眼里好像只有术式成功的可能性,但事实上,也有可能反过来因为术式失败,演变成两人死亡如此更加悲惨的结局。」
冬真甚至认为,在没有任何支援和命令的状况下,黑子已经尽全力了。
「你说是私情让你失去判断能力,关于这一点,如果有百分之百的确证则另当别论……但是既然没有,那么中断术式这个判断就没有错。你就别太耿耿于怀了。」
「……哈哈、啊哈哈哈。你很不擅长温柔地鼓励别人是吗?」
「现在没有人在监视。如何?这是殴打无能上司的好机会喔。」
「别了吧……即使迁怒他人也没意义。比起那个,现在这个世界变得如此乱糟糟……还是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比较重要啦。」
黑子用似乎稍微放下重担的爽快表情说道。
她的视线朝向在玻璃另一头,眼神茫然地望著蝴蝶群的赛莉卡。
但是,冬真看穿了隐藏在那副柔弱神情及内心深处的锐利与不安,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叹息。
(……太早了。现在就投入实战果然还太早。)
这一点并不仅限于黑子。雪奈、亚莲娜、赛莉卡都是。
(若是能够如同预先安排好的那样,完成魔法骑士学园的基础教育课程,让她们的精神和肉体稳定下来──)
然而很不幸地,她们已经变成了「大人」。
失去原本应有的三年缓冲期,被从随时都受到保护的孩童世界强行拉出,在不得已只好成为大人的环境中,看见了地狱。
(这个时期的三年,比现场的三十年还要重要。能够活得像个人的最后机会,遭到恐怖攻击的无情蹂躏……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
冬真说责任在自己身上,这句话并非虚假。
可是,不管别人再怎么说,也没有几个人真的能够坚强地肯定「自己没有错」。因为,人总是会藉著寻求惩罚来换取安心感。
黑子在寻求惩罚,想要找寻某样东西来清算她深信自己所犯下的罪过。
一面解读黑子的心情,冬真一面在冷静的面具底下心想。
(──抱歉。)
无法开口道歉。那么做太傲慢了。
只要有我,大家就能得救。
只要有我,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
很抱歉我没能赶上。
「喂,有人在吗?」
赛莉卡终于将视线从蝴蝶群移开,忽然出声喊道。
「我肚子饿了……就算是像怪物的家伙也没关系,快点出来吧,我想吃东西。什么都好,只要有东西可以填饱肚子就好。因为我不想……吃掉这些孩子。」
火焰少女将视线移回翩翩飞舞的蝴蝶,伸长触碰不到的手这么说。
蝴蝶群受到她所散发的光和热吸引,在她附近盘旋飞舞,但是绝对不会去碰触她。
因为一旦接近,就会烧焦死去。就和「飞蛾扑火」这句古谚所说的一样。
「吃饭啊。对现在的赛莉卡而言,亚莲娜和黑子确实是……」
若是从和她之间的简短对话中,推测她现在的认知──
「她好像将我们视为友善的怪物呢。虽然本能地做出不是敌人的判断,却依旧是不同于自己的存在……她似乎是这样判断的。」
「这样啊……她为什么只将我视为『人类』呢?」
说起来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她是世上唯一以炼素取代人体复活的人类。
因此,自然无法得知赛莉卡产生记忆障碍、认知异常的原因为何。
「需要进食啊。这一点倒是和普通人没两样。」
「话说,赛莉莉要吃什么呢?……难道要像食火鸡一样吃火吗?」
「不晓得。不过,我想应该可以提出几个假设来试试看。」
几分钟之后──
「啊!」
通往中庭的封闭隔板开启,出现的人影令赛莉卡表情一亮。
结果,火炼素随之晃动,蒸腾热气般的热浪袭向蝴蝶。小生命们像是被手指弹开似的,仓皇地往上方的天花板逃窜。
「……跑走了。真可惜,它们是至今最有可能和我成为朋友的生物。」
「抱歉惊扰到你了……我准备了食物,你可以吃吗?」
「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莫名有种肚子好饿的感觉。」
赛莉卡一脸觉得奇怪地歪头。有如火焰缠绕的双马尾爆裂溅出火花,然而冬真完全不当一回事,从容地递出自己带来的托盘。
「抱歉我花了一点时间准备。虽然原本的店家毁了,不过我紧急还原了菜色。」
「……啊!」
托盘上有一个朴素的金属盘,上面摆著一个大汉堡。
将百分之百天然肉做成的肉饼慢慢煎熟,再夹上不具丰富炼素,并非代用品的面包,以及新鲜蔬菜,重现了「那一天」的菜色。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肯定很难吃。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我就是知道不一样的东西要好吃多了。尽管如此,却又莫名有种……」
一面用带著困惑的语气说著,赛莉卡伸手触碰盘子上的食物。
火焰手指烧焦了包装纸,酱汁、番茄酱立刻沸腾,水嫩鲜脆的莴苣顿时烧了起来,汉堡面包也滴著油,化为黑炭。
「非常开心、喜悦、有趣、舒服的感觉?那种情报在我心中浮现。嗯……!好难吃。啊哈哈哈哈!明明很难吃……却又好美味!我喜欢这个!」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果然没错,冬真在心中呢喃。
对魔法骑士而言,进食的目的之一,是补充维持肉体所需的营养。
另一个目的,则是活化并增强精神、炼素。
由此可知,对于肉体是由炼素建构而成的赛莉卡来说,她所需要的是后者。
「这是你和黑黑黑黑子、亚莲娜•史库罗维尼,以及白银雪奈共进的最后一餐。我重现了你当时所吃的天然肉汉堡……你有记忆吗?」
「不记得。就算你跟我说这些,我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燃烧的汉堡。赛莉卡品尝似的捏碎含有炼素的灰烬,接著说:
「有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可是,我已经不需要吃这个了。因为『得知』这里面所含的某样东西,一定就等于我『吃了』。」
「不需要以消化器官为媒介,而是直接将食品转换成炼素……」
在某种意义上,那堪称是炼素补给的革命。和需要维持肉体的人类不同,倘若仅需补给炼素即可维生,那么人类的生存成本将会戏剧性地大幅降低。
「虽然我对这一点也很感兴趣……不过,可以再请问一次你的名字吗?」
「你很烦耶……我不知道啦。我只知道我就是我。既然没有其他和我一样的存在,那还有必要辨别个体吗?」
这时,赛莉卡忽然像是注意到般定睛注视冬真。
「……对喔,还有你。既然有你,就得区分我和你了。这么一来,那个好像就有必要?呃……就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个。」
「赛莉卡……你是说赛莉卡•维尔米欧尼吗?」
「嗯,就叫我那个吧。虽然我完全想不起来,不过我喜欢那个发音里蕴含的炼素。」
总而言之,意思大概就是她喜欢这个名字吧。
赛莉卡再次坐在草地上,并且招手邀请冬真一起坐下。
明明全身都缠绕著火炼素,然而仔细一瞧,草皮却没有烧焦。
让人联想到炼核武装,包覆裸体的火焰──只要不让手指靠得极近,近到几乎要碰到的程度,就完全不会被烧伤。
「……喂,你想摸哪里啊?你对赛莉卡的胸部感兴趣吗?」
「抱歉,比起里面的东西,我对外装更感兴趣。这个火焰是属性式的应用吗?」
「天晓得……我不知道。只不过,这个可以塑造成各种形状喔。而且也可以脱掉,或者应该说使其消失。不过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必须把这里和这里遮起来才行。」
赛莉卡边说边抚摸胸部前端和腰部周围。
对于她因无知而做出的煽情举动,冬真苦笑著坐到她身旁,然后开口:
「首先,我想向你道谢。感谢你救了亚莲娜和黑子。」
「?……不用那么客气啦。虽然和你比起来,那些怪物长得好奇怪,不过我还挺喜欢她们的,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那么做。」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谢谢你。你烧灼伤口止血,并且利用热能保持体温的举措,以急救处置来说近乎完美。明明情报有缺损,你却记得急救的步骤吗?」
「我说了,我什么记忆也没有,因为我现在处于全新的状态。虽然会像现在这样,透过和你说话来慢慢地累积记忆,可是我完全没有之前的记忆。」
然后,赛莉卡用手指抵住嘴唇,像是陷入沉思地说:
「不过,在我从那个冰冷的墓穴深处醒来之前,我隐约感觉自己好像一直在作梦。」
「作梦……?你也明白梦这个概念啊。」
「那当然啦。所谓的梦,在这里指的是无意识下的体验。那些词汇的定义和形体,都在那条河中漂流喔。好多好多,就像小鱼在游一样。」
──河。
「……不管是日本、东洋的三途川,还是希腊罗马等世界各国的神话传说,河都被当成分隔死后世界和现世的象徵。」
假使赛莉卡所见到的「河」是那个的话。
「意思是,你见到了死后的世界吗?」
「不晓得耶,我不知道你会如何判断我所见到的河。不过……嗯,没错,那果然是河。我一直在好大、好大的水流中被冲著走。」
漂呀漂的,漂呀漂的。
赛莉卡像个孩子似的展开双臂,整个人好像要往后仰躺一样。
「一边想著位在这么高的地方的某样东西……那是叫做『天空』吗?我一边想著那个概念,一边漂呀漂的任凭水流将我冲走。我在那道水流中看见了许多东西。」
顺著梦河而行的赛莉卡所见到的东西──
「一点都不会觉得无聊喔。我看见像是汤里漂浮著黏稠水草的星球,还有诞生在那里的生命源头一边互相吞食、一边长大。」
「也在分岔成好几道水流的彼端,看见名为人的生物朝著宇宙另一头撒下种子。其中,也有舍弃所有武器,以规则奇妙的游戏进行竞争的水流。我还在水流的更上游处,看见以石器猎捕大型生物的身影,以及清扫烟囱的煤灰结果却被烧死的孩子。」
「石器时代和工业革命。所谓的分岔……是有可能发生的人类历史?」
「谁知道,那么困难的事情我不懂啦。因为,那只是我从水流外面看到的感觉。我身在水流之中,但那不是你所说的河,而是流经那里的水。」
那个流经河中的水究竟是什么,这一点实在难以理解。
可是,倘若就只是照著原本的样子流动……那么「赛莉卡」之前所在的那条河──
「时间之流,历史之流,人类史的潮流……炼素的源流……?」
若以词汇来形容,大概会是这样吧。
地球的创生。如果将生命诞生以来,随时间洪流累积下来的情报可视化,那一定会是一条从过去流到现在、未来,悠久的情报大河。
「以人类的语言是那样说的吗?每一滴之中都蕴藏著历史。不只是我,还有其他数不尽的谁也都变成了水在流动。」
「但是……」赛莉卡突然停顿下来。
「水流中途忽然……停下来,阻塞了。有如漩涡一般的东西……阻挡原本平稳地漂流的『我』、将我卷入到尽头处……」
「……赛莉卡。怎么了?你不用那么勉强自己。」
「不,这件事很重要。我不懂。虽然不明白,但是……!啊啊,真是的!什么嘛!亏我都想到这里了,结果竟然无法读取!身为记忆媒体,这样实在太扯了!」
赛莉卡像个发脾气的孩子一样激动摇头。
「好痛……这就是『疼痛』吧?脑袋里面刺刺的,感觉好不舒服──!」
从火般红发迸出的火花接触到草地,到处留下烧焦的痕迹。见到烦躁的她释出白光和热,宛如一颗人形的恒星──
「……不用勉强自己。可以了,赛莉卡。」
「……啊。」
所有的热都接近不了。
不畏在烦躁情绪下满溢,由炼素所构成的灼热,冬真的手指稳稳地抓住赛莉卡的肩膀,以保护公主般的举动让她躺在草地上。
「抱歉让你这么激动,你还是休息一下吧……要去病房吗?」
「……不,这里比较好。因为这里空间宽敞,又有空气。我没有必要像你们一样,用布片保温和装饰身体。这里就好,我比较想要待在这里。」
「知道了……你可以睡觉吗?如果可以,还是睡一下比较好。」
「你是要我关闭意识对吧?嗯……我会那么做的。呵呵呵……这是什么啊?」
赛莉卡摩娑自己如刚煎好的松饼般白皙柔软的腹部。
「收进这里面的情报在说话呢。汉堡……那则情报好温暖,感觉似乎能让我作个好梦……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其中一定有某个重要之物。
「我只知道,那是我曾经最喜欢的东西……我应该说晚安对吧?」
「是啊……好了,晚安。」
没有发出熟睡的鼻息声。肺部没有活动,感觉不出有没有在呼吸──
俯视动也不动地闭眼躺在草地上的赛莉卡,冬真悄悄地站起身。
(还是没有得到有用的情报。但是……莫非她有零碎的记忆?)
对初次交到的朋友,黑子和亚莲娜的好印象。
充满回忆的汉堡中所蕴含的炼素。假使这两者都是源自于生前的记忆。
「就有可能恢复记忆……有希望了,卡秋雅……!」
他悄悄地转身离开,以免吵醒赛莉卡。
穿越装甲隔板来到昏暗的走廊上,冬真展开手里的魔法骑器。而正当他滑动触控萤幕、准备进行通话时──
「回路已几乎修复了啊。这么一来,就可以马上呼叫卡秋雅了……嗯?」
通话软体接收到的来电,是透过「无名」专用的隐密回路打来的。
在点击确定接听之前,回路就会自动接通。获准使用无论何种情况下都必须联络的最高阶密码的人,在凰花内部只有极少数。
「桐幻老师,怎么了?如果是和评议会之间的磋商事宜,那么请您去找负责人。」
「劈头就说那种话啊……你的个性还是一样呆板呢,冬真。」
犹如古木被风微微吹动的沙哑声音。冬真记得那副仙人般的模样。
十二耆老评议会议长,日本派系的首脑──他是从前冬真在学生时代,和卡秋雅、隆美尔一起在第一魔法骑士学园四处胡闹时的学园长,也是从前的恩师。
「在学生时代发掘你的才能……相信并推举你这个人才这件事,至今仍令我感到自豪。这次镇压政变一事,你也做得很好。」
「这是我的荣幸。所以,正题是什么?」
「……跟我讲话这么不耐烦啊?你这只尺蛾真是一点都没变。不管是世俗的权威还是十二耆老评议会的权威,尽管尊敬却没有主仆之分。隐藏在礼节中的傲慢,和学生时代的你一模一样。」
「为人父之后,我学到了很多。尤其在和附近邻居的人际关系这方面,我学习到若是用军队组织那一套来应对,一定会频频产生纠纷。」
「而你觉得不需要顾虑我、对我那么客气是吗?……也罢。白银冬真,评议会对于你为人类社会所做出的贡献,给予极高的评价。」
「……?」
从魔法骑器传来的迂回话语,令冬真不禁微微蹙眉。
这名老人近几年大概是为了将权力移交给年轻人,鲜少有政治性的发言,仅以议长身分致力于派系的交涉上,几乎不曾在台面上发挥影响力。
如果要说有什么例外,就是只会在「无名」的行动和待遇方面下最后决定。毕竟那是在他亲自斡旋下创立的部队,因此他会透过卡秋雅或隆美尔下达各种指示。
(仔细想想──卡秋雅对我下达的特务指令,大概也是老师吩咐的吧。)
白银雪奈的生命安全不能有任何闪失。
除了将身为人类希望的世界最强S级养育成独当一面的魔法骑士,还必须片刻不离地守护她──
「……远离『大灾难(Blast Down)』。你还记得我下达的特务指令吗?」
「记得。这次的事情是我失态了……我让雪奈受到术式的唆使,做出了错误的行为。我会在审判时,自己为这件事情作证。」
「愚蠢,不需要什么审判。」
「……请等一下。」
听了老人严厉强硬的语气,冬真忍不住回嘴。
「这次的事情,堪称是人类史上最大级的恐攻事件。因为是握有最高决定权,甚至对评议会议员拥有影响力的领导者直接造反。这起事件,超越了我们之前经手过……能够埋葬于黑暗中的规模。」
过去,「无名」在凰花的背后,暗中解决了各式各样的事件。
击溃政变之类的阴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一切都被埋葬在黑暗中、没有公开报导出来,一般市民自然也浑然不知。
然而……这次的规模和前提条件,都与以往的事例相差甚远。
「波及中心、最深(底层)这两层的大规模污染。炼素转换炉母核外露,以及极为庞大的人员死伤。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再度发生,我认为现在正是将一切公诸于世,并且建立起新体制以储存战力的时候。」
为此,冬真已想出好几种手段。
「──详情我会整理成报告提出,不过当前最重要的应该是取得市民的信任。关于雪奈的罪行、古兰•玛丽亚的唆使行为,我一定会出面作证。虽然有可能会遭受抨击就是了……」
「你能够保证,白银雪奈的变异率不会因抨击所带来的压力而上升吗?」
「我……」
高阶魔法骑士随时都站在人与孢子兽的边界,保持著极度危险的平衡。
而巨大的心理压力、过度的伤害所带来的负荷,会大大地破坏平衡。
尤其在青春期这个身心还不稳定的易感时期,受到的影响是成人后的数十倍──
「她受到古兰•玛丽亚那个妖女诓骗的罪过确实深重。但是──全体市民、军队、评议会,也全都被那个人给骗了。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这……」
「凰花是一个大家庭,是集结了全世界难民的方舟。不过是勉强靠著救济人类、夺回地球的大义,连结在一起的虚渺幻影。然而那份信赖,如今已沾满了污泥。」
大后方就交给我们,评议会不会错的。家人都平安无事,所以放心作战吧──
古兰•玛丽亚狠狠打破了那样的幻想。
「如今已没有了信赖,也没有理想。梦想破灭,希望也粉碎了。如果你女儿的变异率是百分之五十,那还可以赌一下。我这副老骨头愿意背负起所有罪过,就算被处死也绝不后悔。」
「……老师,您该不会!」
「危险,太危险了。百分之八十九?要把人类的命运赌在那仅剩的百分之十一上?事实已经证明即便是绝对无敌的你,也无法彻底守护女儿的心。」
勉强能够让白银雪奈继续作为人类的人性枷锁。
那仅剩百分之十一的救命索──
「我没办法下那种赌注。虽然那个方法远远不如白银雪奈,如今也只能启用备案了。我要将人类存续的希望寄托在那上面。冬真啊──予以你的女儿,白银雪奈处分吧。」
「……!」
「我已经确实下令了。期限是今晚,我会等你到午夜零时为止。你就好好地跟她道别吧。」
「议长……桐幻老师!请等一下,这样实在太突然了!」
「少啰嗦,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就算只有百分之一,只要变异率上升,这个凰花的中枢就有可能再次出现层级五。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害怕什么……冬真!」
第一次,应付过去了。
第二次,勉强存活下来。
第三次──不可能。已被逼入绝境的人类再生机构如果让层级五第三度出现,这一次,无论采取何种手段都不可能撑过去。
「拋弃私情吧,你应该办得到才对──就像过去一样。就如同你斩杀蜜露法那天一样,再次为了人类举剑吧,白银冬真!」
──嘟嘟。
「老师!……老师!……────唔……!」
冬真心想,自己能够耐住冲动,没有把通话中断的终端机摔在走廊上,简直就是奇迹。
大骂、恶意、愤怒涌上心头。至今不曾感受过的心情,不合理、情绪化至极的感觉。不满、不安、不信任,各种负面意念的综合体。
「……他是认真的。如果是桐幻老师……」
只要是为了人类,连父母、孙子也不惜杀害。他就是那样的一个老人。
即使死后无人收尸,也认为殉死才光荣的日本派系。对位于其顶点的男人来说,为了大义牺牲家人是理所当然──那份坚定不移的精神,过去甚至让人觉得可靠。
可是现在──
「……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心情。」
情感超越理性的感觉。越过合理的判断,想要驳回恩师之言的冲动。
雪奈。雪奈。雪奈。婴儿时期的、年幼时的、长大之后的,各种面貌在眼皮底下一一闪现。天真无邪的笑容,持续守护至今的东西──即将毁坏。
「……意思是一切到此为止吗?雪奈……!」
切断通话的终端机没有任何答覆。
昏暗的走廊上,只有冬真一人独自伫立。
(插图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