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这种地方,气氛向来都非常阴郁。
若是有患者的喧嚷声,或是护理师往来行走的脚步声倒还好。
但如果是完全受到隔离的集中治疗室就和那些声音无关,只能以治疗仪器的运作声作为背景音乐,由昏暗灯光营造出深海鱼巢穴般的阴郁氛围。
在那样黑暗的世界里──
「亚莲娜同学……太好了。真是幸好……你没事。」
「……我才要庆幸雪奈你没事。因为之前我看转播时,真的非常、非常担心你……咳咳!那个,黑子,请问猫咪一家人……还好吗?」
彷佛投下一道平静的光芒般,少女们再度重逢。
身上接著无数维持生命用的管线,躺在病床上的亚莲娜。
她那憔悴的脸庞、深深凹陷的眼窝,看起来就像是一名病人,让人心疼不已。雪奈牢牢握住亚莲娜勉强从被单边缘伸出的手,黑子则靠在雪奈背上。
「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先担心那个,你果然是小亚莲耶。虽然还没有确认情况,不过人家让它们到某位VIP的居住区避难了,所以一定不会有事啦!」
「……?原来有那么好心的人肯答应收留啊……真是太好了。」
黑子像猫咪一样得意洋洋地说。接著,她对疑惑地仰望自己的雪奈和亚莲娜说道:
「没有啦,人家其实是未经同意骇进『家宰(管家)』,强行把猫咪放在那里给对方照顾啦。不过,人家觉得如果是那位大叔,他虽然会满口抱怨,但还是会帮忙照顾的。」
「我虽然不是很瞭解你们……不过我感觉你的行为非常强人所难。」
之后接话的人,是表情似乎不太愉快的赛莉卡。
亚莲娜对她的声音顿时起了反应,也不顾维生系统发出警告声就想坐起身。但是,她光是稍微抬起上半身就……
「!……咳咳!……恶咳!……好、好痛……」
「你不用勉强自己啦。都已经处于那种快要坏掉的状态了,你现在还想做什么啊?」
亚莲娜抚著胸口缩成一团。而紧挨在她身边的人是……赛莉卡。
那副以火焰外衣包覆形同赤裸的身体的模样,和医院这种地方一点都不搭调。
然而,她轻轻伸手支撑亚莲娜的举动,却蕴藏著发自内心的温柔。
「赛莉卡……你真的……真的回来了……!」
「是啊。好像……是吧。老实说,我完全没有那种感觉。虽然我好像应该要感谢你才对……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困惑。」
赛莉卡的眉毛无声地挑起,双眼同时睁大。
放大的瞳孔,好比爬虫类──宛如传说中的龙一般带著热度。
「在我看来,你们全是一群不完整又奇形怪状的怪物。不完整又不稳定,随时都在丧失情报、自行毁坏。根本只能用笨蛋来形容。」
「怪、怪物……?为什么?我们明明都是人类的模样啊……?」
「我指的不是物理上的形体啦。如果是的话,那我不也一样了?是因为作为情报体、作为炼素储存体的形态不同,才让我觉得恶心。」
赛莉卡用手指著表情泫然欲泣的亚莲娜鼻尖。
炼素火焰在其前端点亮。接著,火焰形成真实的影像,描绘出亚莲娜模样的幻影。
「这是……输出三次元影像的『幻影』类术式……」
「我不知道那种东西。总之,只要输出光学情报,你的形体就会是这样。可是,如果再加上我的观点、炼素的感觉,形体就完全不一样了。」
「!」
在少女们眼前,亚莲娜的投影影像产生变化。
娇嫩的裸体转眼腐朽,肌肤乾裂,燃烧殆尽成纯白色的灰烬。
极其微小的光芒在少女头部发亮,勉强维系著快要崩坏的形体。
那副模样宛如一具──遭到弃置,彻底腐朽却还在动的活尸。
「这就是我眼中的世界。你,还有那两个人,在我看来都是怪物。不过勉强要说的话,她是叫做雪奈吗?她的情况倒是不太一样……」
接著赛莉卡以一句「总之!」打住话题的急躁行动,带给三人强烈的既视感。
完全是赛莉卡「风格」的举动。她用让人想起生前的她的表情,继续说道。
「你们以外的其他人更是糟糕,全是一群只会叽叽、哔哔叫,完全无法理解在说什么的家伙,让我感觉……好恶心。这都是你害的吗?」
「……嗯。一定是这样没错。抱歉,对不起喔,赛莉卡……啊呜!」
正准备回答像在责备自己的赛莉卡之际,亚莲娜突然痛苦地扭动身体。
「亚莲娜同学……!」
「小亚莲!」
「我没事……只是肚子有点痛……」
可能是内脏损伤的关系,亚莲娜在体内产生的剧痛下蜷缩起身子。
雪奈和黑子立刻搀扶住她快要倒下的身体,然后她勉强转向赛莉卡。
「……我想,这的确是我的错。是不完整的复活术式的影响?也可能……是因为我改变了家传术式,才使得感觉出现问题……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啦。」
「咦……?」
一句意外的回答,拯救了含泪道歉的亚莲娜。
刚才大骂所有人是怪物的赛莉卡,她的感觉明明应该没有变……但是她望向亚莲娜和搀扶她的两人的眼神,却莫名散发出怜爱的感觉。
「我说过好几次,我觉得你们很恶心,看起来像怪物这一点也是千真万确。可是……和她们一样,我莫名地就是无法讨厌你,反而还……」
看似烦恼、迷惘地字斟句酌。
「我想,我『喜欢』你。因为觉得有这种念头时就该说出来,所以我现在要说。我『喜欢』……你们这些古怪的怪物。」
「赛莉卡……你果然记得吗……?」
「不,我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觉得『既然喜欢,那么最好直接说出来』罢了。」
那句话,是那天在最后的回忆之地──
「赛莉莉,那是……!那是雪奈在那间杂货店说过的话吧?」
「嗯!绝对没错……!咳咳!恶咳……赛莉卡……!吁……」
「啊啊真是的,不要哭啦。我不是已经说了我不记得吗?好了,既然会痛就不要勉强自己,快躺下来。还有你,不要一声不吭地黏著我啦!」
「……我不希望赛莉卡同学再次消失,所以得黏紧紧才行……!」
赛莉卡劝阻大声嚷嚷的黑子和高兴的亚莲娜。
结果雪奈从背后悄悄接近,趁赛莉卡毫无防备时用手环住她的颈子,紧黏著她不放。
「啊啊真受不了,很冰耶!你是不是情报外泄了啊?……瞧你外泄个不停,还不快安分一点。和我不一样,你要是形体改变了,应该会很伤脑筋吧?」
「……你说形体?」
雪奈愣愣地反问赛莉卡。
但是在得到回应之前,集中治疗室的门就应声开启。
「雪奈……亚莲娜没事吧?」
「是的,父亲……她看起来很好。雪奈感到……非常放心。」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进来的只有白银冬真一人。
其余两人好像是在病房外等待,只不过仍可从门外感觉到他们的气息。
(雪奈的父亲……他累了吗?也对,会累也是正常的……)
亚莲娜知道古兰•玛丽亚已被打倒一事。是雪奈告诉她的。
而且也得知那位立下大功、出手援救同伴的人,就是冬真。只不过,在一如往常结结巴巴地描述「父亲」表现得有多活跃的她身旁,黑子露出了「哎呀呀」的表情就是了。
(果然只有……这个人了吧?)
倘若有可以托付、商量赛莉卡「复活」问题的对象,那人便是……
「……那个,大家,不好意思……我可以说句任性的话吗?」
每次呼吸想要说话,剧痛就会令全身神经骚动。
假使没有设置在病床及周边的维生装置所带来的治疗效果,她恐怕早就立刻昏过去了。对于这个症状、这么严重的伤势会为自己造成何种影响。
亚莲娜•史库罗维尼再清楚不过了──
「我有话想跟白银冬真先生,雪奈的父亲……单独谈谈。」
「咦……?和父亲……?」
†
「……我想那是赛莉卡没错。冬真先生觉得呢?」
「我也这么认为。虽然有后遗症──不过那的确是赛莉卡•维尔米欧尼本人。」
唠叨不休的黑子、依依不舍地握手的雪奈,以及哼一声别过头的赛莉卡。
将那三人暂时送出房外,只剩下两人独处的集中治疗室。在维生装置配合心跳响起的声音中,那里再度弥漫著让人想起死亡的不祥寂静──
「家传的复活术式……最大的问题就在那里……」
夹杂著难受的呼吸声,亚莲娜气喘吁吁地仰望男人。
白银冬真脱掉军帽,站在床边。可能是顾虑病人吧,那副脱掉骯脏大衣、利用术式洗净全身的模样,和以往所见的「白银雪奈的父亲」别无二致。
(可是……不一样。现在的他……)
和佯装、「扮演」成D级非战斗员时截然不同。
是经历过实战,甚至执行过禁咒的关系吗?亚莲娜忍受著残破身躯的疼痛,一边感受男人身上的氛围变化。
「……做法基本上,是从遗体大脑中残留的零碎记忆,复原出生前的记忆……然后以此为设计图重新建构身体、使其复活。但是……」
「我有听说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因为人的大脑几乎会在死亡的同时失去情报。」
要从那种零碎的情报,复原人的灵魂与固有的炼素,十分困难。
事实上,人类再生机构诞生至今,不曾有过完全成功的案例。
「所以……我只把焦点放在复原炼素上……试著透过遗物或炼核武装来复原。不是本人的大脑,而是一边以复活术式让应该已将该情报备份的炼核武装复活,同时将资料『烧录』到再生的肉体中……」
「如果问题在于资料的精确度,那么比起复原满是疮痍的遗体大脑,复原炼核的速度要快上好几倍……你虽然很懂得变通,不过这个点子实在太胡来了……」
冬真不由得定睛注视脸色极差的少女。
(这件事虽然没有向大众公开,不过炼核武装其实是一种使用保存了历史记忆的触媒,和星球的记忆相连、将情报抽取出来的读取权限。就比好帐户一样。)
只要从星球的记忆这个主数据,直接将所有构成赛莉卡的人格、记忆的东西抽取出来,写入活性化的肉体之中……原来如此,这样应该会成功复活才对。
「……你在女生宿舍的房间遭到古兰•玛丽亚那帮人袭击。他们抢走终端机,被带走的情报和研究资料下落不明。你觉得还剩下多少程度?」
「我还没有写成完整的论文……若是只凭我房内的终端机里的资料,要重新建构出『女神请愿』应该相当困难……咳咳、咳咳!」
可能是说太多话了,胸口彷佛被紧紧揪住般发疼的亚莲娜猛咳不止。
尽管如此,冬真冷酷的面具依旧不为所动。然而,他的眼神却诉说了一切。
「要休息一下吗?……勉强不是件好事。」
「不用,我没事。要是现在不把话说完……也许就没有下次了……」
脸上泛起浅浅的笑意,亚莲娜继续说下去:
「不过……『女神请愿』并不完整。虽然理论上只要这样就可以……可是要推翻从炼核抽取出来的记忆结尾,也就是『死亡』的记述非常困难。」
即便有治愈类术式中,接受最高等级补正的固有绝技:「女神之歌(Gospel Song)」也一样。
「照理说,我和赛莉卡应该都会在接近极限的时候得救……可是削弱死亡记忆、减少转移到我身上时伤害的这个想法实在太勉强了。」
「这是当然的。抱歉,我不是瞧不起你,只是你的炼素总量对于发动这种规模的术式来说太少了。虽然确实是有方法可以利用小技巧来发动──」
最擅长运用那种手段的人,是冬真也熟知的「无名」02,隆美尔。
然而,那个男人纵使置身那种状况,也总是会保留余地以确保自身安全。在帮助别人之前,首先自己得活下来──他是一个遵守那项铁则、懂得计算风险的人。
(但是,亚莲娜不一样。只要是为了救人,她就算知道有风险还是会往前冲……)
适合当医生……不,应该说太适合了吗?
「牺牲自我的精神或许崇高,但是一命换一命的交换没有意义。就算让赛莉卡复活,但你自己却回不来,那么结果还是一样……我希望你能够注意这一点。」
淡淡地提醒完之后,冬真等待她接下来的回答。
如果是懦弱的亚莲娜,她应该会马上泪汪汪地说「对不起」──
「……好的。可是,在当时那个状况下,没有其他办法可行。」
「意思是,你尽了全力?」
原本想像对方会道歉的冬真,尽管有些意外,仍开口提问。
结果,亚莲娜刚强地抬起柔弱的脸庞,直直地凝视那样的他。
「我是这么认为的……再说,术式最后被强制结束了……」
「我有听说,黑子的『截断炼脉』打断了术式的接续。中途被切断的记忆,会产生出什么样的后果……我可以询问你的看法吗?」
「好的……这么一来,就要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了。因为一旦术式遭到强制结束,使得被烧录进去的资料不完整,不晓得结果会发生什么事,所以……!」
亚莲娜揪住医院特有的薄被单,紧紧蹙眉。
「那真的是赛莉卡本人吗……由术式建构起来的灵魂若是没有本人的记忆,就只是让人体动起来的作业系统、人类1•0之类的东西了……」
区分真伪的要素是什么?
假使把回溯过去复制好的记忆,和透过那些经验建构起来的行动模式当成人格──那么没有记忆、经验,就只有人格受到复制的情况又是如何?
(比方说,易怒的人是有后天的原因使其变成如此。像是连本人都不记得的婴幼儿时期的体验,或是成长后的环境、学习等。)
倘若没有那些「原因」,就只有最后的结果也就是「人格」被复制了呢?
不坦白的善良少女。害怕敞开心扉,没办法顺利交到朋友而孤立,在遇见雪奈之前始终沉浸在孤独之中的……赛莉卡•维尔米欧尼。
「人格是记忆所带来的经验结果。失去那份记忆,只有结果被复制下来……不,也许还有更多,甚至到达越过【死亡】界线的另一头。」
和史库罗维尼式的做法,也就是复原尸体上残留炼素的复活术式不同。
这是复原本人刻划在世界上之情报的「女神请愿」的特有事例。
「……假如死去后,其存在依然为世界带来了什么呢?说不定连那则情报也都被记述了下来。如果是这样,那么……」
「……你的意思是,那就是认知障碍的原因?」
赛莉卡•维尔米欧尼之死,以及因此发生、撼动人类的天大惨事。
层级五孢子兽「炼狱蝶」……如果因赛莉卡之死而诞生的那个仍与其相连,然后变质的意识就这么被重新复活了──
「……要是人体中有著孢子兽的意识呢?丧失记忆这个过程,只具备人格这个结果的灵魂,称得上是赛莉卡吗?我……我……!」
真的可以吗?
「真的可以为了赛莉卡活过来……感到开心吗……?」
有喜悦,有期待,有希望。
和失去记忆的赛莉卡接触时,她知道一切就跟过去一样。
可是,却也因此感到害怕。即使人格不变,却只是制造出一个欠缺记忆的人、有著友人外表的冒牌货,那无疑是对已故赛莉卡的亵渎。
(她一定很害怕吧……她不可能会习惯左右人类生命这种事。)
死者复活这个人类史上首次的尝试,让她快要被责任感和恐惧所击溃,于是她试图依赖冬真,希望他能够帮忙担保,让她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结论。
「我也和赛莉卡说过话。而就如同我一再说的,结论就是──那是赛莉卡本人。」
「!果真是……那样吗?」
「是啊。她或许失去了记忆,也出现感觉异常和认知障碍。但是,她既能够和人对话沟通,也不具攻击性。也许只要过一段时间,情况就会改善,记忆也能够再生。」
也许,也许。
在假设中加上愿望的模糊言论。再说,要断定几个小时前才刚接触的对象是不是复活的本人,实在过于勉强。不管怎么说研究都不足够。
(如果这是学会或发表会的场合,我绝对不敢这么说,但是……现在这样就好。)
一边如此心想,冬真悄悄伸手触摸病床上的亚莲娜的颈子。
湿润的肌肤。细致的触感和汗滴。以从少女肌肤散发出来的湿度──
「呀!请、请问……你这是做什么……?」
「抱歉,请让我重新为你诊察……这是?」
对照病床旁的维生装置显示出的资料,和刚才对肌肤发动的诊断式。
「我就直说了。亚莲娜,你的状况──非常糟。」
禁咒执行中的强制切断,加上死亡记忆的流入,引发部分脏器坏死和并发症。
活体炼素网络的截断使得肌肉神经麻痹。尽管思考能力正常,然而脑神经……尤其是魔法骑士进行术式演算的特有部位,就快因负荷过大而烧断。
「如果可以利用治愈术再生倒还好,可是脏器的损伤在最坏情况下必须进行移植。若是可以那么做,我想情况应该会大幅好转,不过……活体炼素网络的损害和演算能力的消耗会很严重。」
从结论来说──
「……你有可能再也无法使用魔法。这就是执行禁咒的代价。」
「是……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即使变成那样,『我』也无所谓。」
不是孩子气的悠哉发言,也不见以往提心吊胆、慌慌张张的模样。
亚莲娜一派沉稳地,接受对魔法骑士来说等同死亡的宣告。
「你还真冷静啊……果然早就料到了吗?」
既然有能力以这般精确度编写出术式,她应该也能推测出那么做所带来的结果。
执行未经充分验证的禁咒「女神请愿」时。
会对不成熟且容量不足的魔法骑士造成何种影响……那就是,持有炼素有很高机率会归零,不仅如此,还会落得肉体、血液、脏器受损的下场。
「即便网络没有因强制截断而混乱,也一样会受重伤。如果我是教官,我应该会判断你从此无法再待在魔法骑士学园,只能将你除队、成为文民。」
「是……这些我都知道。」
接著说了句「但是」,亚莲娜用她那双蓝眸直视冬真。
「我不会说抱歉。唯独此刻……我想我并没有做错事。」
亚莲娜•史库罗维尼是「好孩子」。
如果会引起纠纷,那么她情愿主动让步。由于极度欠缺攻击性,再加上自我评价低落,因此总是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以保护他人性命为优先。
反过来就会变成低声下气的过度谦虚。因为这样的个性使然,亚莲娜过去动不动就向人道歉,始终当个不敢违抗上级命令的顺从角色。
「……真教人意外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固执。」
「我也是第一次。不过……我感觉自己总算完成一项工作了,所以一点都不后悔。」
「后悔啊……你真坚强。」
尽管身为魔法骑士却被烙上几乎再也无法振作的烙印,少女却是一脸愉快,让冬真不禁感到敬佩。因为在这座人类再生机构里,那个烙印代表了无能。
「我的父母因为被判定不适合服兵役而成为文民,现在在中心的生产区块工作。他们一辈子都没有离开那里,只能一味地从事劳动。」
「……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不,如果是你这样有才能的人,就算无法凭自己的力量咏唱,还是有可能以魔法研究者的身分受到雇用。你若是不嫌弃,请务必……让我为你写推荐函。」
冬真带著前所未有的热情逼近。然而,病床上的亚莲娜却微微摇头。
「……不,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不要给予我特殊待遇。」
「我并不是要透过关系做什么不正当的事情,纯粹只是认同你的能力。」
「……我父亲──现任当家的罗萨里奥•史库罗维尼……在中心当研究员。」
「复活术式的开发预算应该被驳回了才对……但还是不能将优秀研究员弃之不理是吗?」
没有对突然说出不相干话题的亚莲娜感到惊讶,冬真开口附和。
结果,她像是要把堵在胸口的东西吐出来一般,徐徐地吐了好大一口气──
「之前在中心生活时……我从没见过邻居家的男主人。我在学校交到的朋友,每个人的家里都是如此。虽然还是有生产区块和前线(顶层)的差别就是了。」
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人类再生机构的大义,牺牲自我、勤奋工作。
当然,亚莲娜也想相信父亲也是那种人。
可是,罗萨里奥•史库罗维尼在援助中断之后,依旧为了完成家传的复活术式,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除了偶尔到研究所外,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家里。
「从前,我曾经问我父亲『你不去打仗吗?』。」
结果,罗萨里奥让冒出胡渣的嘴角露出嗤笑,边擦眼镜边笑答:
『我才不要去前线当士兵,被人随意利用呢,因为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完成这项研究才是史库罗维尼家的宿愿,才是对人类最大的贡献。』
没有粗声嚷嚷,而是以平静的语调,说得让孩子也能听懂。
可是,每次在学校听闻朋友的家人、亲戚战死的消息,每次看见因为在生产区块过度劳动而身心俱疲的劳动者,亚莲娜总会感到非常愧疚。
当然,她并非不明白父亲的工作有多重要。但尽管如此,在附近的家庭、朋友熟人,所有世代都出现战死者的总动员体制下。
唯一一个没有牺牲,只是持续做著不见成果的研究的家庭──会被别人用何种眼光、何种态度对待?
(……更重要的是,史库罗维尼家的研究已经失去公家补助了。)
研究本身虽然是以败光个人资产的形式在持续进行,可是看在一般人眼里,难免会认为──他们就是不承认失败,在败光历代祖先留给人类的资产。
「我交不到朋友,一直以来都是孤单一人……虽然别人并没有直接对我做什么……可是我能够接触到的生命,就只有猫咪。」
亚莲娜•史库罗维尼就是在那样的孤独与绝望中长大。
「……到此为止我都还可以忍耐。我总想著,只要我连父亲的份一起努力就好。只要我好好念书,成为魔法骑士到前线去……就可以从这份内疚中获得解放。我相信著这一点……拚命忍耐,然而……!」
亚莲娜的喉间发出呜咽声。
「然而我却……!刚上小学时,当我一被判定出拥有固有绝技『女神之歌』,我父亲就……对我说『不要当骑士』……!」
能够令治愈能力倍增的「女神」类,是一种发现者相对较多的固有绝技。
尽管常见,但仍有其必要性。
『干得好!……真不愧是我女儿。这可是女神类固有绝技的最高峰啊!就算持有炼素很少,只要有了这个,研究幅度就能有飞跃性的扩展。研究的前提条件将大为改变!』
『……你要当骑士?想去前线?你在说什么傻话。什么炮灰的,那种东西让想当的人去当就好,神选之人为什么要去做连笨蛋都能胜任的工作?』
『我不能让你死去……亚莲娜,你听好了,绝对不可以使用固有绝技。我将秘藏的炼核武装『芭芭拉的圣杖』交给你保管,你一定要活著回来啊。』
『等你毕业之后……你就是属于我的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你都要避免去前线工作,回到中心来帮爸爸做研究。这件事……已经决定好了!』
每次听到这些话,亚莲娜的心都像针扎一样刺痛。
「我想……这大概就是父母心,是不想让我暴露在危险之中……可是!」
「……你不喜欢父亲的提议吗?以研究者身分过活应该也不坏才是。」
「说实话……在我进入第一魔法骑士学园就读之前、在我遇见雪奈之前,我也觉得那样也好,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而且因为我还是很害怕作战……所以我认为自己要成为骑士是不可能的。」
以听父母之言的「乖孩子」这个正当名义,欺骗自己。
「我逃离了小时候感受到的烦闷情绪。明明有能力去帮助许多人……却隐藏这一点,告诉自己我很弱、只要被保护就好……然后逃走!」
「……!」
最后那句话听来是如此沉痛。
对于听从父亲指示隐藏固有绝技,伪装掩饰自己能力的……后悔。
(我有资格对亚莲娜说什么吗?)
白银冬真的D级身分是假的。他的真实身分,是兼具无限炼素持有量和抹消体质的绝对无敌,是天生就被赋予神力的异常。
(虽说是经过仔细计算的结果,不,正因为如此……我一直都在找理由不那么做。)
压抑不满和后悔的情绪,习惯别人对自己下令。
不信任自己的感觉,交给其他人……十二耆老评议会去判断。一边思考那么做有一天迎来致命对立的可能性,一边尽可能地让步、避免对决。
这是因为,如果承认那一点──
「……是因为害怕承认错误啊。」
「?请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从前……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她和我在阴错阳差下变得亲近,彼此都非常地重视对方。」
从前杀死的女人。提出人类逃离的主张,试图离开凰花,逃往外太空──
「蜜露法•亚里亚路•席尔维斯塔……她和你、雪奈一样拥有出色的才能,以及愿意为他人伸出援手的善良………而且,她还有著执行的勇气。」
「她……去世了吗?」
「是啊。她没有逃跑,做了我不会去做的事情。她献出自己的生命,让人类得以续命约莫百年。然而光是这样还是不够,于是……她做出了赌注。」
当时的人类再生机构「凰花」,无论人力还是资源都比现在来得丰富。倾尽全力,建造拥有封闭生态系、可航行百年的外太空移民船。
「然后,拋弃遭受污染的地球……同样都是一百年,不如把一百年用来搜索新天地和移民。这就是她的计画,但在我看来实在太有勇无谋了。」
透过光学观测,人们发现了好几个有可能移民的行星。
却对当地的详细环境一无所知。更别说,连资料是否正确都无法证明。
「我要她别拿人类去赌。我为了阻止她而战,杀了许多对她的赌注怀抱希望的同伴。然而……真不可思议啊。」
──事到如今,我竟能体会她的心情。
唯独将最后一句话咽回去没说出口,冬真朝亚莲娜的枕边弯腰,一边轻轻整理贴在她憔悴额头上的浏海,一边说:
「……我有了重视的东西。有了比地球、人类,甚至比自己更深爱的东西。只要是为了那样东西……无论再险恶的赌注、再不利的判断,我都想要去做。」
冬真对于自己当时的判断没有后悔。
但是,如今有了心爱之物的自己,是否还能像当时的自己一样──
(毫不迟疑地将蜜露法视为罪人处死呢?)
确实有过纠结。如果说他没有因为打倒亲密的朋友、战友而感到心痛,那是骗人的。
然而,他还是相信自己的正义。而打倒她的记忆,成了一根扎在冬真心上的刺。
「你说的是……雪奈对吧?」
「是啊,就和你一样。我没说错吧?」
「没错。因为我有了雪奈、赛莉卡、黑子……有了朋友。」
所以不能再继续软弱下去了。
泪水划过躺在病床上的亚莲娜脸颊。清澈泪珠是她心意的证明。
「当大家在作战时,我将遵守父亲的叮咛当成藉口,选择躲藏起来,也不管自己明明有帮得上忙的地方……结果因为这样,恐怖分子……!」
杀死了赛莉卡。当时,她大概打从心底深深体会到了吧。
「我发现自己实在太天真了。大家都在拚命作战,明明这颗星球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我却舒适安逸地赖在别人赌上性命打造出来的地方……!」
好难受。好羞耻。好想像从前一样逃跑。
可是,一旦察觉自己的窝囊、可耻之后……就忍不住想要「治疗」。
「我是『光圣』。我要和以前锋身分作战的雪奈、赛莉卡一样……完成我身为治疗者在后方支援的任务。因为我的工作是『治疗』……!」
甚至治好这份过错,治好不幸犯下的罪过、难以忍受的羞耻。
「即便会失去什么,纵使要交出我的一切……我也要救赛莉卡。那是我从遭受恐怖分子攻击那天起……就一直在思考的……我的答案。」
这番乾脆明确的话,大概是她思考再三的结果吧。
可能是说著说著意识变得混乱起来,她的脸颊发热,视线的焦点也偏移。
「只要能够拯救因为赛莉卡死去而伤心的朋友……能够拯救雪奈和黑子,我那小小的魔法就算永远消失也无所谓。不,就连……这条命也……」
「……那可不行。你要是那么做,留下来的人会更加痛苦。」
「是的……我在黑子中断术式时,明白了这一点……我很没用对吧?」
「是啊,你很没用。居然不了解人心,不了解对方的心情。」
「……好过分。」
「很过分吧?……简直就跟我一样,亚莲娜•史库罗维尼。」
就连冬真,也不晓得这名少女的未来会如何。但是──
他伸手抚摸少女消瘦的脸庞。
在将带有热度的身体靠向自己的亚莲娜耳畔,轻声低语:
「谢谢你……虽然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是我愿意为你做出的结论献上祝福。」
「……我变成坏孩子也没关系。因为,我认为这样才是正确的。所以……就算是不该做的事情,我也……我只是……想要帮助我的朋友……」
意识朦胧的少女说出的话,即便是高烧中的呓语依旧如此善良。
冬真轻抚著昏厥般睡去的亚莲娜脸颊,一边说:
「我明白。身为一个大人,我真的感到很抱歉。居然把你这样的年轻人逼入绝境──连个可以依靠的人也没有,彻底地走投无路。」
亚莲娜做出决定、放手执行,然后改变了世界。
她完成了完整的复活术式。即便现在还是未经彻查的禁咒,而且现阶段也没有人能够咏唱──但已经完成的技术并不会就此停止。
只要有时间和资源,人类总是会不断地改良,进而改变这个世界。
「『女神请愿』──你无疑是人类的希望。」
尽管没有最高阶的「女神之歌」那么强大,然而军属中有许多人都拥有女神类固有绝技。
只要将来透过术式的改良,让条件限制获得缓解──那些施术者就能让古老的死者活过来,使人类拥有再度复活的可能性。
纵使会成为「恶」,也要选择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
亚莲娜做出的结论青涩、任性,很有年轻人不受控制的风格。可是,正因为如此才有价值。看在自己这种──以大人自居的愚蠢之人眼里,那份直率实在太耀眼了。
优先顺序是女儿,再来是人类,最后是──自己。
冬真一直是这么想的。但是突然接到评议会抹杀指令的瞬间,他心中产生了犹豫。
一方面也是事出突然的关系吧。然而,将女儿逼到如此地步的无能之人确实是自己。没能在众多苦难中彻底保护女儿、让变异率上升的人,是选择采取何种手段的冬真。
「我缺乏成为恶的决心。在感觉到古兰•玛丽亚是恶的茶会上,要是我有当场杀死她就好了。就算雪奈因此疏远我,我或许还是应该那么做才对。」
那样的行为,会打破他对自己设下的规则。
拥有不寻常力量的人物、英雄,是要服务社会……还是让社会服从自己?冬真选择前者,而古兰•玛丽亚选择了后者。他们都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我会杀死雪奈……那是我自己所选择的,对于我所属的人类的责任。」
但是。可是。
「不是现在。我要保护雪奈,我要相信自己的女儿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变异率超越极限、她显现成为孢子兽的瞬间,我都要片刻不离女儿身旁。」
一起度过剩余的时间。
那是他对发誓要保护,共度十四年时光的女儿的──爱。
「我没办法听从『也许会变异』这种暧昧不清的论据。我身为雪奈的父亲,只能相信雪奈直到最后,相信她不会变成孢子兽……!」
但是,如果愿望没能实现。
假使孢子兽诞生,女儿成为人类的敌人呢?
「到时,我会杀了她。然后将我的余命,彻底奉献给人类。所以现在……即使要违抗评议会,即使要堕落成为恶……!」
──我也要继续站在雪奈这一边。
冬真静静地对给予自己勇气的人物,道出这番独白、这个决定。
他将军帽放在胸前,朝著在病床上沉睡的亚莲娜行礼,致上最大的敬意。
「谢谢你。希望有一天──你能再和我女儿一起玩。」
然后,他高声蹬地,离开病房。
冬真始终没有回头。他不想让沉睡的少女背负更多的重担。毕竟他已经从少女身上,获得了决断的启示,以及选择自己想走之路的勇气。
(抱歉……你和雪奈……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了。)
让甚至无法告别的痛苦、背叛之罪的沉重,刺痛自己的心。
化身「父亲」而非「无名」,白银冬真做出了决定。
†
「父亲……发生什么事了吗?您的表情……很可怕喔……?」
「是那样吗?……看样子,我好像反常地紧张起来了。」
冬真抱住出了亚莲娜的病房后,率先迎上前来的雪奈。
原本就算不上健康,纤细柔软的身体。
和像是反映出这几天苦恼的虚弱模样形成对比,能够感受到强大的能量……逐渐失控的庞大炼素脉动。
(雪奈……你瘦了,不对……是变憔悴了。)
对于女儿的体重变化,冬真内心感到一阵苦涩。
才短短几天,如今状况却已大大地改变。搂在怀中的雪奈纤细脆弱,骨架细瘦、缺乏脂肪的身体里,有著不单单只是燃烧热量的消耗。
(……根本不需要扫描。如今状况已是分秒必争……)
魔法骑士是全身蓄积庞大炼素、这个行星记忆的记忆媒体。
如果孢子兽是舍弃生物机能,被记忆所吞没的存在──魔法骑士就是仅将记忆蓄积在大脑等部分体内,保有自我的存在,两者的差异极度微小。
「雪奈……你的体温下降了。你没办法控制炼素吗?」
「……是的。雪奈的状况好像不太好……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我来施展魔法,让你入睡吧。」
「可是……雪奈什么都还没做。我对大人物做了坏事……得去道歉才行。」
「那种事情之后再做就好,总之你现在先休息……『睡吧』。」
「是……父亲……」
那是原始的术式。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字,雪奈却毫不质疑敬爱的父亲的话,顺从地让意识接纳,然后好比开关关掉地进入梦乡。
魔法骑士本来就以超人般的演算能力自豪。而其中等级最强的雪奈头脑,光是维持活动就需要莫大的能量,因此她一旦睡著……
「就不会轻易醒来……抱歉啊,雪奈,我之后再把一切告诉你。」
「呼……喵姆……姆妞……?」
冬真再次紧抱立刻发出孩子气鼻息声的女儿。
考虑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本来照理说,是应该将一切告诉她、让她理解才对。
可是,现在的雪奈未必能够承受因此产生的巨大压力。
「接下来连百分之一都不能让变异率上升。雪奈,我要将你──掳走。」
「啥?请、请等一下,白银爸爸!那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宣布拋弃军籍。反正我本来就不是正式军人,也没必要办理手续。」
「诡辩也该有个限度吧!今晚十二点之前处分的命令要怎么办……!」
「关于那一点,我会以私人身分拒绝命令。雪奈的变异率剩下百分之十一,我想赌赌看那个可能性。这是我自身出于个人情感所采取的行动。」
「……真是不敢相信!你居然把全人类和女儿放在天平的两端……」
「我选择女儿。但是,我也会尽全力为人类著想,你们先让我说明这一点。」
对冬真的话难掩惊愕的不只是黑子。
「那好吧……我就听你说完再下判断。」
「我会尽可能相信你的决定。不过,如果只是单纯的自杀或背叛,那我可不打算加入喔。你要是步入歧途,我会阻止你……就算打不赢你也一样。」
「好,这是理所当然应有的判断。这样才是身为军人、身为骑士者应有的态度。」
那是冬真在学生时代,察觉到自己的异常后没多久的事。他调查自身的能力,毫不保留地将调查成果和同伴,也就是隆美尔和卡秋雅分享。
从当时到现在,那一直都是组队活动的他们的共有财产。
可是,不只是那样而已。背后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
(……作为万一我失控、丧失理性时的抑制力。)
为了冬真自己或是他的同类出现,与人类为敌的情况做准备。
(事先准备好对抗手段……但是,如果真的陷入有可能对立的事态。)
隆美尔•史都华,以及卡秋雅•维尔米欧尼。
冬真没有漏看最信任的战友们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和紧张感。
(假使我的答案单纯只是舍不得女儿──他们应该会拿出真本事阻止我吧。)
这群透过比家人更深厚的情感相连的战友,对于彼此的想法再清楚不过。
倘若冬真堕落成恐怖分子之流,被个人的欲望囚禁而失控……届时,冬真在他们的协助下思考出来,对付「屠杀骑士的骑士」的战术将会启动。
「你们要是无法接受我的回答,那就依照约定,尽管当场处死我无妨。」
「这我知道……不过你还真他妈冷静耶。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面对依旧紧绷的隆美尔,冬真轻轻叹息后说明现状:
「我可以理解,评议会做出『即刻处死雪奈』的判断是为了管理风险。但是,身为一名父亲,我无法忽视雪奈剩下的百分之十一。只要将她安置在稳定的环境中,长期专心地进行治疗,就有可能让变异率下降。过去的病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和在军方测量下变异率过高的骑士会提早退役,担任后方勤务一样。只要精神稳定、远离战斗,炼素自然会稳定下来。」
这是在漫长战争中得到的宝贵病例。
只要接受无微不至的照护,并且以娱乐去调整在前线受到的压力和心灵创伤……
「一旦远离实战、专心治疗,雪奈就能恢复。另外……」
万一无法遏止数值下降时。
「我会阻止迈向灭亡的倒数计时。当雪奈化为孢子兽那一刻,我会将其消灭。只不过,我无法在最后一刻之前舍弃希望。我打算守护她,直到孢子兽显现为止。」
「……你的那种想法,在凰花绝对不可能获得认同。再说,层级五的两度出现、政变骚动和地震,已经让凰花陷入悲惨窘境了耶?」
卡秋雅的指谪十分正确。
在这个状态下,如果再允许人类再生机构出现层级五,光是如此,人类再生机构就会毁灭。对于这番预测,冬真没有提出异议──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要离开凰花。如果是避难所外堆满污染物质的死城,即使层级五显现也能即时处理。我想应该几乎不会对凰花造成影响。」
「……外面?凰花外面不是人类能够居住的环境耶。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我已经想好相应的对策了。我不打算把你们扯进来,要做何判断由你们自己决定。」
语毕,冬真轻轻将睡著的雪奈抱在怀里,脱下自己的军帽,像屋檐一样盖住女儿。
「我要带著女儿,离开人类再生机构『凰花』。在尽可能远离这里的安全场所保护女儿,以改善变异率和回归社会为目标行动。针对这一点,我打算统整成议案书,在预定处决的今晚十二点之前向评议会提出,努力取得对方的批准。」
「……喂,你实在太乱来了,那种东西肯定会被否决的啊!」
隆美尔用一脸傻眼的表情说。
「桐幻老头是个不惜采取任何手段,都要让人类存续的死忠存续论者耶。就算失败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他也不可能下那种赌注,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吧?」
「学长,我明白。但是,这个条件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退让。」
「可是根本没有交涉的余地啊。这下子,他真的会下令要我和卡秋雅连你也一起讨伐……」
「……他会那么做吗?桐幻老师虽然是偏激的人类存续论者,却不是看不见现实的人。在凰花极度不安定的状况下,我不认为他会做出与我敌对的判断。」
「……清楚知道你有多少实力的家伙还真难为啊。若是要与你为敌,那搞不好和层级五对打还比较好。」
如果以雪奈为首的超S级是人类最强,白银冬真就是绝对无敌。
拥有傲人的炼素抹消体质和无限炼素持有量,甚至被说是不同世代的超越种。
「话虽如此,让人类灭亡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即使敌对,也没有必要打无意义的歼灭战。」
「我想也是。这么说来,是条件斗争……你是为了逼对方答应自己的条件而战,是吗?」
「是的。我会要求撤回对雪奈的处分,并且变更成我所提出的处理方式。毕竟内战才刚结束,比起引起无谓的纷争,答应条件要来得省事多了。」
然而,这仅限在正常情况下,能够进行正常判断时。
冬真找到了足以判断情况并不「正常」的证据。
「可是,事情也有可能不会发展成那样……虽然就现阶段而言纯属推测。」
「?那是什么意思?」
冬真把手里的魔法骑器拿给疑惑的隆美尔看。
出现在萤幕上的,是以冷淡语气写成的雪奈抹杀指令。
「不仅对处决共同生活十四年的『女儿』这项命令设下期限,还草草说服几句就断绝联系。如此强硬的态度,实在让人不禁感到奇怪。」
「这么说也有道理……这事的确是会让人觉得事有蹊跷。」
经冬真这么提点,隆美尔一边摩娑比平常更长更密的胡渣,一边思索。
「过于急躁的处分命令。评议会议长应该没有傻到无法预料你会反弹。」
「是的……这次的指令、判断缺乏冷静,背后有著不单单只是要进行危机管理的因素。」
十二耆老评议会,人类再生机构「凰花」的中枢。
长老桐幻长年治理著所有文化相异的地球残兵,也就是十二氏族。
其权力的泉源,在于他设立了以冬真为首的「无名」,并藉此排除人类的危机、革新各式各样的技术。双方维持著担保彼此存在一般的关系。
然而,这次的命令却像是要将这段关系斩断──
「……如此一来,他找到某样东西来取代我们的可能性很高。也就是能够将接连失败的我当成不确定因素割舍掉的,稳定的王牌。」
「意思是,世上还有像你一样离谱的家伙吗?」
「比方说,古兰•玛丽亚……以及雪奈的来源。详情先省略不提,总之,死城和周边有可能沉睡著至少十名拥有S级以上资质的孩子。」
「……真的假的啊。这么说来,他找到那些人了吗?可是……」
隆美尔歪著头说「不像是有找到的样子呀」。
「不只是桐幻老头,我也一直都有在监视支持那老头的日本派系。那种怪物应该没那么容易藏起来才对。」
「如果是这样,就有可能是基于其他原因。也许是某种技术革新,完成了取代我的手段;又或者不是出于理性的判断,而是某种简单且情绪性的理由。」
「……简单来说是什么?」
「恐惧、愤怒、不安。是基于这些情感,害怕我会叛变的结果──」
在遭到背叛之前先背叛。在遭到叛变之前先铲除。
历史上,后方的宫廷将太有能力的部下、拥有更胜君王之武力的将军铲除的例子,可说是不胜枚举。即便那么做会招致灭亡,人还是逃离不了恐惧。
「你是说岳飞啊。那位明明抵抗异族侵略,却含冤遭到谋杀的英雄。」
「只要是由人营运的组织,就不可能无视那种例子。也就是说……」
冬真轻轻闭上眼,想像自己身处的状况,做出结论。
「我受到怀疑了。是要选择女儿还是人类,这是桐幻老师对我所做的思想调查。」
如果选择是后者,那么一切如常。
若是选择前者──就会断定冬真已不值得信任,然后做出将其割舍的觉悟。
这是在资讯贫乏的情况下拼凑出来的推理。冬真自己也觉得有可能是错的。
「一切不过是想像。就确认对方真意这一点来说,也有必要当面谈谈。」
「……如果是这样……」
一直静静听著的卡秋雅,用压抑住感情的平静态度插话:
「评议会应该会对我们下达出动命令,下令收拾掉你……!」
「那种可能性很高……我不打算把你们卷进来。我要单独保护雪奈,和评议会交涉后离开凰花。我不想伤害战友,如果你们愿意放过我,就算是帮我一个大忙了。」
「啥?……你这家伙是白痴吗!」
对著一如既往地冷静的冬真,隆美尔用像在忍耐头痛的表情大声斥喝:
「居然讲那种任性的话……!不想把我们卷进去?我们明明在听到这件事的当下,就已经没有选择了。再说,你是要怎么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在地上生活啊!」
受到污染的地上,是寸草不生的死亡世界。
如果没有利用属性式除染,不要说不能呼吸了,连水也无法直接饮用。
那里也不存在能够作为粮食的动物和植物,即便是冬真,对于长时间的无补给单独行动,也得做好丧命的心理准备。
「我正在想办法。况且,地上有好几个之前因为战斗而遭弃置的据点。」
「你打算从那里收集被放弃的保存食物吗?……以你的能力,的确有办法消除污染食用,可是,雪奈能够忍受那么艰困的生活吗?」
隆美尔的指谪非常有理。
有望让变异率下降的,只有不会对精神造成负担的安定环境。
在那种必须拚死拚活才能生存的极限状况下,变异率要下降是不可能的。
「我目前打算让雪奈进入睡眠槽,以保护睡眠模式让她沉睡。」
「然后你就利用那段时间,修复遭到弃置的前线营地吗?说得倒简单,可是你哪能保证能够从死城的垃圾堆中,找到整顿生活环境的所需物资啊。搞不好,到时连你也会一起死在地上呢。」
污染物质只会对生物发挥孢子兽化的强烈影响。
相反的,因为微生物会遭到驱逐,所以不易发酵和腐败,粮食和物资的劣化速度十分缓慢。尽管所需物资齐全的可能性相当高,但也的确只能碰运气。
「那种行为简直跟自杀没两样。真是的,真拿你没办法……!」
胡乱搔了搔继承自从前的欧洲人,白丽种血统的深金色头发,隆美尔瞪著冬真,以一副夸大的举止说道:
「好啦,我陪你啦。话说回来,你其实根本就知道我的『副业』吧?」
「……多少知道一些。说实话,我曾经有考虑逃出凰花时要让学长睡著,把东西抢过来。」
「我就知道,你这个笨蛋!……既然你不想毁灭人类,那也就没必要动武,再说我也不想没事被人打。那好吧……!」
隆美尔扬起嘴角,高声拍打比自己年轻的「搭档」肩膀,露出充满男子气概的笑容。
「其实我早料到也许会发生这种情况了。能够活用准备,是机巧(Machinery)位阶的生平愿望。」
一边说,隆美尔一边拿出自己的魔法骑器,点击萤幕。
出现在液晶萤幕上的,是一辆大型拖车。
那副和军用装甲运输车,之前载卡秋雅、雪奈来这间医院所使用的车子连结的外观,与旧时代横越大陆的大型卡车相近。
「这是……?后面拖著的,该不会是凰花的居住区块吧?」
「是啊,不过是简易型的。虽然是供家庭使用,不过内部封闭生态系十分完善,不仅能利用有机循环生产粮食,净水设备和空调也一应俱全。人工精灵因为是植入我的原型,所以不需要依赖凰花的系统。简单来说,就是可移动的迷你人类再生机构。」
凰花的居住区块只要炼素的供给和家用AI:人工精灵「家宰」的辅助系统得以维持,就能自给自足长达十年。
将居住区块压缩成可牵引的大小,甚至以独特的规格取代来自凰花的主系统「母核」的炼素供给和AI辅助,重现出几乎同等的功能。
「……设备比军用的前线营地还好耶。这种东西到底是怎么做出来……不对,应该说,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东西啊,隆美尔学长?难不成……?」
「黑子,你是不是想说,我该不会想拋下人类逃跑吧?……不要误会了,我的目的是为了万一哪天事态变得难以收拾,要让人们以家庭为单位逃离凰花啦。」
人类再生机构,最终扩散系统──「凤仙花」。
以成熟后就会迸开,让种子四处飞散的花朵命名的,最终避难计画。
「这玩意儿的开发至今还没有获得任何人的认可。因为也没有正式的预算,所以我是到处偷旧款货和废料来充当资材、设备。」
「……居然DIY避难所,你假日到底都在做什么啊?」
「不受熟女欢迎的日子,我就玩玩机械打发时间。谁教男人就是爱车子嘛。」
如此回应模样傻眼的卡秋雅后,隆美尔公开了详细资料。
根据传送至各自的终端机内的资料,「凤仙花」完成之后,将可稳定供应十人左右生活不虞匮乏的水、食物、空气──
「但是,光凭我的炼素容量没法正常运作。我现在光是维持植入的系统,就已经相当勉强了……不过话说回来,有冬真在,我想这一点不成问题。」
「我还以为你的炼素容量比学生时代下降了,结果原来你是用来维持这种东西?那样当然会吃紧了啊……!我本来还以为一定是你爱夜游的关系呢。」
「那一点我也是不否认啦。话虽如此,既然我现在没有女朋友,一个人自由自在,没有累赘。」
说到这里,隆美尔握起拳头,轻轻抵住战友──冬真的胸膛。
「那我就陪你吧,搭档。实物藏在最深区域的工作室里,之后我会连上开来这里的装甲车,运送到地上。如果是现在,应该可以利用『无名』的特务权限成功才对。」
「……虽然把隆美尔学长卷进来非我本意,不过坦白说,你真的帮了很大的忙。」
「不用放在心上……再说,我也同样照顾过雪奈。尽管她的父亲是你,但我也是有那种东西的喔?……就是所谓的父性啦。」
隆美尔怜爱地眯起双眼,窥看呼呼熟睡的雪奈脸庞。
没错,自从捡到人类最强婴儿沉睡的保护舱以来。
冬真、隆美尔──
「……既然如此,那我也一样啊。虽然我不会自称什么母亲……」
以及卡秋雅。尽管没有正式的关系,他们也都守护、养育女儿雪奈至今。
「但是我也不想伤害雪奈。我会协助交涉,尽量让你们能够和平地离开凰花。还有雪奈的逃脱也是。」
说完「只不过……」后,卡秋雅停顿下来,用锐利的目光瞪著冬真。
「和那个嗨咖不一样,我会为了避免让你成为评议会的……人类的敌人,尽最大的努力。如果离开凰花一事获准,我就跟你走,帮你照顾雪奈。」
可是,如果冬真交涉决裂,不被允许离开凰花。
「……假使交涉决裂,到时我就不管你了。因为我还有保护全家的义务在身上。」
「我想也是……抱歉让你做出这么煎熬的心理准备。」
和身为平民的冬真、隆美尔不同,拥有贵族地位的卡秋雅有很多东西必须顾虑。
那就是财产、传统的家族名声,以及在那里工作的众多佣人们。
(那些人和她形同家人……更重要的是……)
卡秋雅是杀死成为反叛者的家人之后,才继承了那些,守护至今──
「就如同我出于情感,无法拋下雪奈一样。你也对那个人……对赛莉卡的母亲怀有感情。我无法要求你轻易拋下,而我也不打算那么做。」
既然自己已决定感情用事,就算战友同样这么做,他也没资格说什么。
「黑子……可以请你去说服赛莉卡也一起同行吗?」
「咦?说服赛莉莉?呃,可以是可以啦……」
眼见话题突然改变,始终旁观的黑子满脸惊讶地望向卡秋雅。
只见卡秋雅深呼吸一口气后,才说出不在场的赛莉卡的所在之处。
「赛莉卡到中庭去了。她好像不喜欢医院的走廊,说那里比较让人心情平静……不过,有必要连那孩子也带走吗?」
「有。应该说,她无疑是亚莲娜使用禁咒的活证据。」
虽然有进行简单的记忆处理,可是救援部队确实目击了赛莉卡的存在。
要彻底隐蔽非常困难。等到政变的混乱情势平息下来,事情恐怕立刻就会曝光。
「事情一旦曝光,亚莲娜就会遭到拘禁……考虑到那个术式的先进程度,她可能不会被论处重罪。可是赛莉卡身为成功案例,她的人权就未必会受到认同了。」
复活术式的第一个成功案例。
军方的技术人员想必会将其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调查清楚──
「甚至被当成实验动物看待都不奇怪。如果有我、卡秋雅,或是黑子从中斡旋就另当别论……但是要做到那一点很难,所以我认为应该由我来保护她。既然亚莲娜会留下来,研究应该不会遇上阻碍才是。」
「小亚莲……果然不行吗?」
冬真的话令黑子顿时起了反应,她抬起头,战战兢兢地发问。
「……很困难。现在的她,没有体力离开医院到凰花外面生活。」
「不晓得她会受到何种处分……?该不会被处刑吧……!」
「那倒不至于。只要赛莉卡不在,使用禁咒的证据就不足,再者如果她的先进术式获得正确的评价……虽然无法待在学园,应该也能任职成为研究人员。」
听了冬真并非安慰的纯粹预测,黑子放心地吐了口气。
「收到!既然如此,那人家也会帮忙的♪因为人家讨厌和朋友分开,而且也对家人毫无留恋。这不是在逞强,人家是认真的。」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对著扮鬼脸比出横向胜利手势的黑子,冬真神情严肃地说。
「我等一下要去十二耆老评议会,你听从隆美尔学长的指示,为逃离做准备。」
「收到!由人家来照顾雪奈吗?」
「交给学长好了,考虑到肌力和机动性,还是他比较适任。可以麻烦你吗?」
冬真将发出呼呼鼻息声的雪奈交出去,隆美尔轻轻松松地背起少女。
背著娇小到让人感觉不到多大负担的一个人,男人轻轻笑著说:
「知道了。不过,你可能对家没有留恋,但我倒是有些舍不得啊……黑子,你来帮我。我们先回我的居住区块,去拿我想要囤积的东西。」
「啊,是色色的东西吗?呀~~~~♪性骚扰!」
「才不是呢,是食物和酒,还有其他东西。因为看样子,接下来应该暂时吃不到好吃的了。接著我们到工作室回收『凤仙花』,再潜入电梯车站,前往地上。走吧!」
「是!啊,也得把赛莉莉带走才行!」
无声地沿著走廊奔去的两人。
唯独一人没有追上去,依旧站在原地。
「卡秋雅,你打算怎么做?」
「赛莉卡就交给黑子,我送你去评议会吧。交通运输已经中断了,你该不会打算走去吧?搭乘飞翔盘(Board)比较快啦。」
「……抱歉。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报答你,但如果有我能够帮上忙的,尽管跟我说。」
「不需要那样啦。假使立场对调,你会向我要求回报吗?」
「不会……原来如此,你说的没错。」
一如字面的孽缘。从学生时代到现在,彼此都一直用心照顾著对方。
有觉得讨厌的时候,也有感到不快的时候。
然而对彼此的信任却比那些强上好几倍,完全无法想像离开对方。
所以,痛苦的心情没必要化为言语……早已和沉默显现在彼此的侧脸上。
「你要去评议会对吧?前学园长──桐幻老师很难缠喔。」
「假使他肯答应不杀雪奈,我就会做出相应的让步。毕竟我手上也握有好几张牌。」
「……具体来说是什么?」
冬真「嗯」一声点点头,接著开始屈指数起。
「至今出勤讨伐高阶孢子兽的功绩,镇压内乱及治安维持活动,改良低炼素粮食精制系统的实绩,还有让渡在紧急时刻,将血液、老废物质转换成炼素的专利。除此之外,从个人资产到公有物……能够在谈判桌上交出的一切,我都会交出来。」
「你来真的耶……你不惜做到那种地步也想救雪奈吗?」
自然而然脱口说出的一句话。尽管就站在身旁,冬真却迟了瞬间才回答。
他露出略为惊讶的表情,对著身旁陪伴最久的战友──
「是啊。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想要救自己的女儿,我想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感情用事呢。一直以来,你都是选择正确的道路,为了保护多数人而战。即便是亲密的伙伴、朋友……」
卡秋雅看似犹豫地瞬间停顿一下。
「……甚至是喜欢的女人,你也会牺牲对方去保护人类。就只有雪奈是例外?」
「这个嘛,『特别』……或许可以这么说吧。不过……」
从前冬真杀死的「女人」──
「蜜露法的思想、结论是错的。逃向外太空这种事,凭现在地球所剩的资源和技术根本办不到。她的梦想只会毁了人类。」
「所以,你杀了她。杀了长年一起作战,和我一样的『战友』。」
而如今,他决定唯独不能牺牲「女儿」。
这一点,证明了在白银冬真这名父亲心中,「女儿」──雪奈是多么地特别。
「是啊……我杀了蜜露法,如今则试著让女儿活下去。」
「那是同情?还是……爱?」
「应该是爱吧。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误会了。万一雪奈变成孢子兽危及人类,届时我一定会亲手做出了断。我已经有了那样的觉悟。」
「就和你以前杀死战友一样?」
「没错。不过……最坏的结局未必会到来。我想尽最大努力去避免。想要好好商量,找出避免悲剧发生的方法。这么做,一方面也是为了从前所付出的牺牲。」
为了让身为父亲的自己、身为女儿的雪奈──能够接受。
「我不能拿这是评议会的命令当藉口,抹杀心中的罪恶感,交给别人去下判断,然后忘却自己的罪过。我想要凭自己的意志做出最后的选择,而不是受人强迫。」
冬真想要那份权利。
他不会说一定要别人帮忙这种话,只希望对方能允许自己竭尽全力。
允许自己能够为了拯救家人用尽所有办法。无论获准之后结果会是如何,他都有接受一切的心理准备。他只想要守护心爱之人的性命──直到最后一刻。
「这是自私的行为。即便会让人类暴露在危险之中,我也会负起责任。纵使交涉决裂,我大概也会和雪奈挣扎到最后,朝著拯救女儿和人类双方的未来而努力。」
「……你很任性耶。」
卡秋雅一脸打从心底吃惊地说。
「至今不断压抑自己的你,第一次说出这种任性的话……比起世界、比起人类,更想要和女儿共度的未来……你刚才那番话就是这个意思喔?」
「这样啊……原来如此,真令人惊讶。看来,我好像正在做坏事呢。」
比起他人和社会的法律,更以自己的利益为优先。那种行为无疑是「恶」。
冬真和卡秋雅都是骯脏差事的专家,是在人类存续的大义下,肃清过众多敌人的人。他们的双手染满鲜血,被大批死去的鬼魂紧缠不放。可是──
「我从来不曾凭自己的意志,单纯为了自己去杀害或伤害任何人……这样啊,原来这就是犯罪者的心情啊。」
不愉快又内疚,内心饱受折磨。
然而──却不认为自己是错的,也没有一丝想要道歉的念头。
「我懂你想要救雪奈的心情。可是……在那之后呢?」
「之后?……之后啊。」
卡秋雅突然提出的疑问,让冬真迷惑了。
一直都只想著雪奈的事情,一直都只想著如何保护、拯救雪奈。
一想到假使雪奈死了,自己要只身待在没有女儿的世界里──
「……那个时候,我大概会回去人类再生机构吧。」
「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我要独自生存并不困难,但是,那样是不行的。人类消灭、所有情报消失的星球上──什么也不会留下。」
不只是自己活过的证据。
连与雪奈共度过的时光也是。
所有奋战过消逝的生命,自从这场战争开始以来所丧失的性命,为了人类存续的大义而付出的代价将会白费。那样实在是──
「如果硬要说的话,那样太可惜了。我应该会为了将我和雪奈的记忆留到未来,为了将我所爱的女儿活过的记忆留给后世而活吧。为此,我理应保护人类。」
「……你连到最后都这么爱讲道理啊。既然如此,既然你打算有一天要回来。」
卡秋雅用脏兮兮的手指揪住冬真的衣领,将脸贴近到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我不会让你成为反叛者的。那些你我在世界的暗处,为了维持秩序而夺走的生命──众多的反叛者、邪教徒和坏蛋们,我不会让你……成为他们的同类。」
「我打算尽最大的努力。但是,到了最后……」
「嗯,你会选择女儿对吧?我知道,我非常清楚。所以……!」
想要选择,无法选择。卡秋雅像是要表现出内心纠葛一般紧抿双唇。
「……我会陪你到最后的。假使你要毁灭,我就陪你到毁灭之际。就如同你对雪奈所做的,我也会奉陪到底……!」
在迷惘之中,勉强苦思出来的目的。
听著这番类似告白的回答──几分钟后,乘载两人的飞翔盘飞向天空。
笔直地朝向中心而去。人类再生机构的中枢,十二耆老评议会。
舍弃迷惘的父亲,与深陷迷惘漩涡的女人──抵达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