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死亡深渊,灵魂尽头

──我不认为自己能够上天堂。

听到这句话是在好几年前。单手拿著低炼素的酒精,在雪奈熟睡的深夜里,和来家里拜访的隆美尔•史都华之间的对话,白银冬真至今仍记忆犹新。

「再说,死后的世界这种东西,根本就是为了活著的人而存在。好人会获得幸福,坏蛋会下场凄惨。不过是为了让人接受不分善恶、平等降临的死亡,而编出来的道理罢了。」

「既然已经知道这一点,是不是就不需要天堂这类宗教性的概念呢?」

「也许吧。不过啊,在紧要关头时能否肯定自己,还是否定自己……这一点在战场上,不对,是活在这世上相当重要的关键喔?」

喀啷一声倾倒玻璃杯中的冰,隆美尔一边摇晃酒精一边说:

「认为自己可以活下去的人,那种想要为了某人活下去的人既倔强又顽强。反观在某个点上无法原谅自己的人,一下子就会轻易地死掉了。」

「确实偶尔会有那种人……像在逃避什么似的轻易死去。」

冬真至今见过好几个那样的例子。

「是啊……毕竟这个世道是如此嘛。到处都是战争,而人类的生存空间又只有这个地窖。所以要怎么说呢……」

「……不是挣扎著绝对不想死……」

「就是乾脆地死去,也只能从这两者择一了。我自己是不想死啦,你呢?」

「我想我也是。如果是以前就算了,现在我有了雪奈这个家人,要是我死了,雪奈会很伤心。」

年轻时尽管理解,却缺乏真实感受的事情。

爱与被爱。拥有特别对象的这个事实,以及──

「同样因为爱著某人、被某人所爱而挣扎著不愿死去的人。杀死过无数那种人的我,假使世上真的如学长所言有天堂……」

「是啊──像我们这种人是进不去的。」

男人说完后露出的心酸笑容,冬真现在仍历历在目。

居住区块的无机质空调。触碰到嘴唇的冰冷玻璃杯。

刺激舌头的酒精气味。从隆美尔的肌肤飘散出来的淡淡香水味。

所有情报浮现,却没有透过眼、耳、鼻、皮肤任何感觉器官──

(……这就是死亡的世界吗?)

那里给人的感觉十分奇妙。

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全部丧失。

在失去所有感觉的黑暗之中,少了声音和光线的记忆情报重现。

无机质的介面。触碰明知「不存在」之物的奇妙感觉,宛如悠远流长的大河一般缓缓流向遥远的彼方。

(不停流动。这是……死亡之河?)

那是自古流传的神话、传说中所描述的死亡意象。

东洋的三途川,希腊神话中的冥界之河斯堤克斯。

那是此时此刻,冬真的意识所存在的世界、没有肉体的情报、记忆与时间的意象。

宛如一条大河。遥远宽广得看不见对岸的悠长水流。无数的记忆,冬真所创造出来、累积至今的所有场景,如流冰般漂浮在水面上。

形体朦胧而缺乏真实感的白银冬真,站在那片不可思议的河滩上。

如果真有幽灵这种东西,一定就是这种感受吧。轻飘飘地站著,明明有脚却没有踩著大地的真实感;尽管有在呼吸,然而没有吹出一缕风。

炼素网络遭到黑黑黑黑子亲手截断,心跳停止后没多久,一回神,冬真就已经置身这个奇妙的空间,愣愣地眺望大河了。

(这些全都是……我的记忆吗?)

其中一个碎片──一触碰在死亡大河中流动的结晶,记忆瞬间复苏。真实到令人害怕的那份记忆,简直就像是将那个场景从世界撷取出来一样。

受到保存的情报意象有无限多。

随著时间缓缓流逝,消失在遥远的彼方。

不知何故,这幅景象令冬真莫名感到怀念。

(简直就像好久以前……曾经见过似的。好像我从前来过这里一样。)

手脚没有感觉。但是,自己模糊不清、宛如虚像的身影却存在于世界。

所谓的幽灵大概就是这种感受吧。身体在弥漫四周的牛奶色雾气中朦胧浮现,在与世界没有明确界线、非实体所特有的轻飘飘感之中,冬真思考著。

(我已经死了……受了致命伤。这一点恐怕毋庸置疑。)

黑子的「截断炼脉」,是连对被称为无敌的他也有效的极少数武器之一。

心脏和大脑同为炼素网络的中枢,一旦停止跳动就会带来致命的伤害。不仅无法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命,甚至于无法发动治愈术式。

(即便有无限的炼素,一旦因术式落入物理现象就没有意义。虽然只要在脑细胞坏死之前重新启动,就能以最少的损伤复原,但是……)

完全无法掌握现在的状况。

黑子的背叛可以理解。就算彼此间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也不过是认识不满一年的关系。她对人类再生机构的忠诚心胜过了情谊,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明明早料到她会抗拒,却还是相信她,最后导致这样的结果……!)

而且偏偏还在女儿眼前停止心跳。目睹这种事,雪奈不知该有多伤心?

冬真同样也担心黑子,并不打算责怪背叛的她。但是,假使当时自己够警戒──如果没有让黑子找到机会暗杀,她可能就会打消执行任务的念头。

是自己在最后一刻大意了,才招致惨剧发生。

(我已经死了啊。如果是这样,那现在……世界变得如何呢?)

雪奈濒临临界点的心,非常有可能因冬真心跳停止而崩溃。

如此一来,等在前方的就是孢子兽化。史上最高纪录的炼素总量,最少会生出层级五,甚至有可能出现污染规模为行星等级的层级六。假使事情真的演变成那样,人类将会逐渐灭亡……!

(……是哪里?是哪里弄错了?是因为我违逆人类再生机构吗?难道说,我应该听从命令亲手杀死雪奈才对?不可能,唯独这一点我办不到……!)

冬真并不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只不过,如果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

(我明明处死了为人类背弃人类的蜜露法和塞拉菲娜中将,结果自己却也正在做相同的事情……好矛盾。)

倘若发生从前的事件时,冬真有现在的想法。

有和雪奈交流、成为父亲的记忆,他或许就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

不停流动的无数结晶。眺望著封闭其中的记忆,冬真自嘲地想。

(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选择了当下最适当的解答。

可是,那个选择真的正确吗?……看看这个结局,实在让人不禁怀疑。)

此刻自己所处的世界,无形情报的大河是死后的世界?还是迈向死亡的过程中见到的幻影?这一点无从确认。说不定,现在再确认也没有意义了。

(……当时的记忆在那里?)

然而,冬真还是禁不住想要确认的念头,触碰了流动的记忆结晶。

原以为会和刚才见到的一样,重现出自己过往的体验、记忆,但是──

(不对……这是什么?我的记忆中没有这种体验!)

最初感觉到的是怪异感。

毒辣的阳光,只在死城见过斑驳模样的柏油人行道。

穿梭在街上的人们没有穿装甲服,也没有炼核武装,而是以便服装扮行走著。飘散出污水臭味的排水沟,吹过大楼缝隙间凝滞的风,有好几百万人类在此生活的大都市。

──冬真伫立在重现的都市记忆中。

(……不是我的记忆,也不是我以外的谁的记忆。)

视角好奇怪。明明只是孤伶伶地站在都市中央,冬真却知道这条街道的名称,往来行人的出身、性格、工作地点、以及其出生至今的所有轨迹。

(东京池袋车站附近……2019年10月30日。魔法复兴之前,比末世之雪降临早好几年的,上午10点32分16秒。)

那是世界的记忆。能够掌握的范围大约是车站周边二十公里。如今冬真感受到的,是连一只乌鸦、一只蚂蚁都包含在内,将存在该范围内所有生命刻划下来的记忆。

「星球的……记忆。原来这个意象是这么回事!」

如河水般流动的是时间。被替换成人类感觉的时间概念。

而漂流其中的结晶,是刻划在世界上的记忆。是从所有时间,从过去与未来中被随机保存下来的行星的过去,是从历史这条挂毯抽出来的一条线。

忽然间有种下沉的感觉,冬真沉入了大地。

被虚构出来的记忆深渊。冬真像是受到和缓的引力牵引一般,渐渐沉向时光大河的更深处。

(这不是真的水。大概是因为这样……不必担心不能呼吸。)

深深地、深深地。随著愈沉愈深,他见到了沉睡在大河底部的古老记忆。

往复式引擎战斗机在空中华丽争斗的姿态。工业革命的黑烟。遭到掠夺的新大陆,灭绝动物们的气息。灭亡文明的文字和宗教遗物。那些如泡泡般出现了又消失。

(愈接近水面愈新,深渊则更加古老。

顺著相同的水流,时间从过去流向未来──)

有多少可能性,就有多少分歧的支流。那里有著有无数分歧的世界。

有和平的世界、战乱之世,也有毁灭的世界和繁荣盛世,而在数不尽的选择前方……

──叽喔……!

「那是……?」

在时光大河的深处,有星星在打漩。

不,那闪烁的光芒不是星星,是刻划在世界上的记忆结晶。记录了所有文明、所有人类、生物、文化、社会样貌的团块,一一被吞进深沉的大河底部。

那是漩涡。拥有强大引力,将记忆彻底掩盖的漆黑……!

灭绝种族、灭亡文明的记忆,被无声吞噬、渐渐消失。

宛如被宇宙的黑暗吞没消失的星空一般──

面对眼前巨大的记忆银河、蠕动的漆黑混合体,冬真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

「……我认得这幅景象。认得这个世界……?」

不知不觉间,变得可以发出声音了。

模糊不清的身体,原本像亡魂般朦胧的轮廓也清晰起来。

望著黑色漩涡,竟有种正在照镜子的错觉──似乎就是那个帮助冬真急速恢复了自我。

「找到了……你果然和这里相连。」

「这个声音是……赛莉卡。赛莉卡•维尔米欧尼,是你吗?」

「是啊,没错……有在你的反方向看到红色光芒吗?那就是我。」

一转身背对漩涡,就看见那里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发光。

约莫指尖大小的小小光芒。

冬真望著那团让人感觉温暖的光,结果情报透过影像流进他体内。

「你本身刻划在行星上的记忆……是赛莉卡•维尔米欧尼的存在证明吗?」

「对,没有错。在这条水流中,我就只是一团微小的光芒。」

鬼火闪烁,光的明灭化为言语向冬真传达。

「不过,在『漩涡』附近,有在持续更新的情报可是很珍贵呢。因为密度大又重,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比较不会被吸进去。」

「……这样啊。这么说来,现在被吸进漩涡的情报,是已经『死去』了吗?」

「你这人洞察力太好,真是一点都不可爱。不过,你说得很正确。」

没得更新的古老资料。

像砂砾一样被吞没的每一道细微光芒,都是死者的人生。

人类这个种族累积至今,多达几千几万几亿几兆,数也数不尽的天文数字的人。

好比鲸鱼将磷虾吞下肚一样,一边吞没星球所记忆的死者的人生。

黑色漩涡一边吞噬无限的情报。

不是只有吞噬人类而已。像气体一般点缀著星云的那个,是行星上的生物刻划其上的生涯。漩涡不断地吞噬诞生、生存、繁殖、直至死亡的庞大资料。

「那个漩涡是将饱和的炼素归零的……『忘却』啊。」

「那也是一种解释啦。这里是地球炼素的大河,是行星所保存的所有生命、所有存在、所有文明的集结空间。因为被人定义成集体潜意识后才变成这个样子。」

本来没有形象、没有形体的概念,是因为受人观察而有了形体。

人的情报量多到无法和动植物相比。而透过濒死体验者的共同认知、人们各式各样的观察结果,这个世界有了「死亡大河」这个固定的意象。

所有生命体从其细胞根本相连的共通情报,都存在于此。

「若以身边的物品来举例……炼核武装也是和这个世界相连的钥匙之一。有愈多现在幸存的人类认识,密度就会益发增加。日本派系所使用的炼核武装……对了,赛莉卡,就和你所持有的『归蝶焰刃』一样。」

「是啊。因为情报会紧密连结,并因此获得强化。

『赛莉卡』、『归蝶』、『织田家』、『织田信长』、『本能寺』、『火焰』──就像这样。」

与被观察者贴上标签的属性相符的情报,也就是炼素,会被抽取出来并增幅扩大。

「所有情报、炼素都是相连的。然后,那一切都存在于这里。」

「……地球上所有生命的集体潜意识。所有炼素的根源……!」

冬真无意识地明白了。

在那场与古兰•玛丽亚的决战中,打破束缚、无限满溢的庞大炼素量。

实际上无法测量,∞(无限大)的超级情报量。身为超S级的雪奈将炼素保存在全身细胞内,才十四岁炼素总量就高达8910,并且未来有望随著肉体的成长一同提升。

相对的,冬真的持有量则是无法测量的无上限。其中的差异是……!

「不是保存量,而是在于形式的差异啊。如果说雪奈是装满炼素这种水的杯子……」

「你就是集体潜意识上开出的大洞。不是你身上囤积了炼素,而是自地球诞生以来所蓄积的星球记忆外泄到你身上了……这样当然会数不清啦,对吧?」

冬真早有觉察自己体质特异。

尽管同属魔法骑士这个类别,冬真的性质却和其他骑士相差太多了。

假使其中的原因,在于和根源直接连结呢?

「……赛莉卡,莫非你也是?」

「没错,我也一样。因为所谓的复活术式是……」

「亚莲娜式的复活术式和『重新执行』不同,是透过炼核武装这个帐号,和这个空间、这条由星球的历史蓄积而成的记忆之河──『根源』相连。」

亚莲娜从这个空间读取「赛莉卡•维尔米欧尼」,写入肉体这个媒体中,最后只要斩断和根源的连结便完成复活。但是……

「我现在还跟这个世界、这个领域相连,所以我才能够来到这里。」

「我之前就觉得奇怪。零碎的记忆和人格,不安定中却又带著安定……

原来你对待身为家人的卡秋雅、身为朋友的雪奈会有距离感,都是因为如此。」

「是啊。因为被写入的情报、赛莉卡•维尔米欧尼的构成炼素……和依然与『根源』相连的集体意识混在一起了。从根源将自己的情报置入空荡容器中,过度地进行复制和分裂,最终导致崩坏……我的那些人格毁坏的同族……」

迷你尺寸的赛莉卡,在小小火焰中浮现。

犹如鬼火般轻飘飘地逼近冬真眼前,像是要让他看清自己模糊的身影一样。

「你们称之为『孢子兽』。」

「……!」

那是人类的宿敌。

从前以「末世之雪」污染整个地球,杀光所有生命的东西。

至今仍支配地球的侵略者之名……!

「我来整理一下……我知道孢子兽从人类诞生的过程。」

知道自己的思绪愈来愈混乱了,冬真决定先说出自己目前的认知。

目的是要和赛莉卡对照,让彼此的认知一致。赛莉卡没有必要撒谎。况且,既然现在已直接得知这个空间的存在,应该也没什么好怀疑了。

「以人类为首的所有生物,会因为受到污染物质感染而变成孢子兽。而孢子兽生前的人格、个性,会大大改变其外貌及特性,在大量制造自身的劣化复制品的同时缓慢地自行毁坏。到这里为止都相符吧?」

「嗯。只不过,如果要我订正,孢子兽化还有另一个方法喔?」

「……当像你一样的高阶魔法骑士受到过大精神压力的时候。」

「那时也会自然地变成孢子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虽然目前明确的变化过程尚未阐明……不过据说受到个人精神状态很大的影响。而显示身体因此产生之负担的,是变异率。」

「既然你知道得这么多,接下来就简单了。一般的孢子兽是损坏的情报杂讯。污染物质……被称为『末世之雪』的东西,则是以动植物、微生物的细胞和胺基酸形成的情报媒体,只要经由黏膜接触到活体,就会复制其所持有的情报。」

换句话说。

「……这是繁殖行动。和目的是制造自己的复制品的行为相近。」

「没错。就好比菌类会散布孢子,植物会散布花粉,动物会交换基因一样。

因受感染而产生的孢子兽会没有自我与人格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它们被写入构成他人的情报和自『根源』抽取出的杂讯,使得原本的人格破损。」

「就类似于对记忆媒体进行覆写对吧?然后,媒体本身也会随著写入的情报变质。比方以赛莉卡你为例……你就融入了『火焰』和『蝴蝶』的元素。」

结果使得从前焚烧最深区域的层级五「炼狱蝶」显现。

但是赛莉卡不一样,因为她仍保有人格,保有与根源相连的路径。

「所以现在的我,还是好久以前,和奇迹共存的那个时代的原始孢子兽(人)。」

孢子兽发生的第二主因。

魔法骑士。学会操控炼素的人类,死后为何会变成孢子兽呢?

「答案就是这个。其实人类、智人早就已经灭种了,现在的人类是以人这个情报为基础所诞生的人型孢子兽。因为拥有人属性,所以能够做到控制人格情报和确立自我,进而免于崩坏。」

「你的意思是,现在活著的人……地球上所有人类都不是一般的生物?」

「没错。所以,所有人类本来就都会和『根源』相连。

也因为这样,人格一旦毁坏,就无法保有人的形体了。」

变异率上升所带来的变化也是相同道理。肉体破损造成的人格资料破损,以及压力所造成的破损,不过是硬体故障,或是软体故障这样的差异罢了。

「由于死亡使得大脑损坏,让那个人像人的人格资料破损,而无法拒绝被从根源复制的情报对细胞进行覆写,结果就变质成孢子兽……」

然后,有一些会随写入的情报变化成任何形体。

是因为天生就被定义成「人」,被当成人养育、蓄积人格资料,「人」才得以保有其样貌而不会崩坏。

然而,当死亡破坏了脑细胞,进而使得人格丧失。

一旦没有了炼素,人就只能渐渐腐朽。但即使除染到极限,还是难逃每次呼吸、进食所蓄积的微量炼素。

「只要蓄积一定数量的炼素,也就是和人的人格资料相异的情报──就会被空荡的记忆媒体,即是构成细胞的胺基酸、DNA所覆写。」

「是的。即使几乎不同种,还是会变成具有一定相容性的别种生物。不过,有时也会随蓄积炼素的性质,融入自然或物理现象就是了。」

以赛莉卡为例,她的炼素属性是「火」。

既然炼素带有火的性质,那么当她失去人格变成孢子兽时,从根源送来的情报也会带有相同性质,并且在孢子兽化时表现出来。

「……这样啊,原来如此。」

「?怎么了?」

「『末世之雪』降临的最初期,因热核武器而飞扬的污染物质令整个地球的生物受到感染,全部变成孢子兽,可是……」

相较于人类,其变化却异常快速,成为人类免于灭亡的一大主因。

倘若人格资料是阻止孢子兽化的最大原因,是接近抗体的要素呢?

「神的时代过去,孢子兽会选择化为人形来取代原有人类的原因,我渐渐能够理解了。人类种族的特性……强大的社会性是其中的关键。」

「喔?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是出于亲身体验。假如魔法骑士……人是透过人格控制自我的孢子兽,那么我生前的异常性质就也能够获得解释了。我恐怕是天生就和『根源』透过强大的路径相连,而我所持有的无限炼素并不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是经由路径,从这个世界流入体内。

和古兰•玛丽亚从拥有活体炼素转换炉的层级五孢子兽「母核(Mother Core)」,得到炼素的原理相同。冬真本身的肉体所持有的炼素总量,恐怕和其他人类……和雪奈、古兰•玛丽亚这些超人相差不大,又或者少于她们。

「我过去一直利用自身的抹消体质,将无限满溢的炼素消除到只剩最少量。这么做的原因之一,是完成任务不需要过剩的功率……至于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我没有信心能够控制最大功率下的炼素。」

那是相当于古代神话中万能神祇的力量。冬真从年轻时起就因为害怕失控而封印最大功率,并且找隆美尔一起磨练控制技巧,好让自己能够以最低功率来应对。

但是无论他怎么磨练,始终没有信心解开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封印。

直到十四年前,他才终于有了自信──

「因为我成为了父亲。打从心底深爱重要的人,同时也被对方所爱的经验,令我变得坚强。我之所以能够彻底控制无限炼素……都是因为我不再孤独了。」

那是人类这个种族的特性。

不单单以繁殖为目的和顺从本能的指令,而是会透过与他人连结、认识来彼此影响,维持良好的个体表现。

「经由沟通交流互相完整。利用以言语为主的各种方式传达意志,藉以维持该个体的自我和人格资料。死亡令人格资料丧失虽然是孢子兽化的触发点,却不是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因人格丧失而没被补齐的残存炼素强制互相补齐……!」

过度蓄积炼素和拷贝自我直到细胞崩坏,也是为此所使出的手段。

对于孤独所产生的恐惧,让人本能地想要让自我变得完整……只要这么想就能够理解了。

「我是这么想的。还不想消失、不想忘记、想要继续存在下去……那是空荡的记录媒体中的残存资料所做出的挣扎。在不具作为核心的人格的情况下,随便从根源把资料硬塞进来,结果导致自己崩坏的自灭行为……赛莉卡,细胞凋亡正是你口中不具人格的不完全孢子兽的真面目。」

「……我还不太习惯人类的用词,所以不太懂你的意思。不过,我想就是你说的那样。」

小小的赛莉卡像黑暗中的灯火一般散发光芒。

宛如传说中的小妖精、小精灵。娇小的身体轻盈地飞到冬真眼前,触碰他逐渐恢复轮廓的脸颊,指著深深的水底说。

「如果要补充……和你透过路径相连的不只是『根源』。你看那边,集体潜意识的最深处,位于最深底部的『漩涡』……有看见吗?」

「有……好不可思议啊,不知为何,我莫名有种怀念的感觉。」

「如果是这样,那就没错了。你称为『抹消体质』的那份力量,和我的火、雪奈的冰一样,是你从根源吸引过来的炼素。行星记忆中的沉淀物,不再被更新的东西──对了……」

鬼火妖精般的赛莉卡,淘气地歪头说道:

「既然是古代的炼素、神话的传说,不如就叫它『忘却漩涡(遗忘河)』吧。」

「……凡喝下水的人,记忆就会被消除的冥河吗?」

「没错。发生在集体潜意识中的情报,基本上并不会消失,不过还是有例外。那些完全没有被更新、不再为人所知的情报,会沉入忘却漩涡的最深处。」

然后形成一个漩涡,不再被个别读取。

忘却的尽头,丧失,然后抹消──这正是白银冬真固有绝技的根源。

「至今不曾存在之物,因生命极端地从地球上减少而产生之物。神话、传说、遗传情报……无论何种形式都好,那是由不可能再被传承的情报、炼素凝聚而成的黑色漩涡。」

换言之,就是出现在星球记忆中的蛀虫。

「但是……现在的你不同,因为你的炼脉被彻底截断了。虽然体内残留的炼素好像正强行维系著路径……不过要是你以现在这个状态触碰忘却漩涡,你的人格将会消失,再也无法和遗忘河合为一体。」

「意思是会丧失固有绝技吗?……我明白了。」

赛莉卡「咦?」了一声,坦白说出自己的疑问。

「对你而言,那个属性应该是非常方便的武器才对,然而你的反应就只有这样?」

「因为那不是我努力得来的东西,而是与生俱来的。没有就没有了,我无所谓。反正我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取代,因为我随时都在预想这类情况的发生。」

只倚赖单一武器、疏于预作准备的人会灭亡。

连天生具备的能力都不当成是绝对。这样的想法──胆小,也是身而为人的证明。

「我是这么想的。忘却漩涡会和我相连,恐怕也是偶然产生的错误吧。既然是偶然,就有可能忽然消失,只是多少会不方便而已。」

「……真无趣,亏我还以为你会多埋怨几句呢。难道你的情感比我还淡薄?

明明连我也正慢慢地学习复原了。」

「不是那样的。我有感情,也感受得到愤怒、憎恨和悲伤。只不过,我尽可能让自己不要只凭情感做出决定。」

决定背叛人类救雪奈时也是如此。

不光只是疼爱女儿而已。即便是死城,只要保护雪奈、和她共同生活,就能够拯救她。冬真相信这么做,可以拯救人类和女儿双方,让未来延续下去。

(──等等,现在现世变得怎么样了……?)

自己的死,应该会带给雪奈很大的冲击。就算让雪奈所剩无几的变异率下降,以致彻底失去人性、诱发孢子兽化发生也不足为奇。

「赛莉卡,你会来跟我接触是……」

「是因为那些人拜托我,要我来把你叫醒啦。既然可以像这样接触,表示路径已经连起来了。就算没有无限炼素,我想现在你原有的持有炼素应该也已活化起来,让你的心脏重新启动了。」

「真的吗?这也就是说……我有可能复活吗?」

「嗯。不过,马上死掉的可能性也很高就是了──瞧,已经开始了。」

「!……水流……停止了?」

刺人寒气倏地窜过。

徐缓但确实不停流动的记忆之河,「根源」的水流忽然停滞。

从接近底部的深处游向水面,发现白色云雾似的东西弥漫周遭,随时间漂流的记忆结晶被封闭在好几层薄冰之中。

「这是……?明明不是真的水,为什么会结冻?」

「因为时间开始结冻了。你看那边……雪奈绽放了。」

「什么?」

父亲冷静沉著的面具顿时脱落。

听见爱女的名字,冬真显然十分惊慌地望向该处。

霜柱发出哔叽哔叽的声响,矗立在作为时间与记忆的概念的时光大河上。

结晶化的河隆起,化为澄澈的冰块延展枝叶。

笔直生长的茎伸向远处,吸取记忆与时间,开出宝石般的花瓣。

「水晶的……不对,是冰块玫瑰……!」

「地球的历史在那里停止了。心碎了的雪奈令整颗星球冰冻,让所有的一切全部静止,直到变成那副模样的她磨耗殆尽、崩坏为止。」

推测时间大约是三千八百年。

「在雪奈自行毁坏、时间再次在这颗星球上流动之前,大概得经过那么长的时间吧。

相对的,和各个地方相连的路径都几乎堵塞了。因为地球规模的冻结,将出现在这个星球上的孢子兽──没有人格、逐渐迈向崩坏之物全数破坏殆尽。」

「等等,也就是说,没有人格的孢子兽……被从地球上一扫而空了吗?」

「就是这样。以你们的话来说是层级六的孢子兽。跨越空间和时间,为了将你的死尽可能延长而显现的那朵蓝玫瑰……」

顿了一下,赛莉卡唤出面目全非的「同族」之名。

「白银雪奈。不,『永绽冰花』。是在世界末日绽放的永恒玫瑰喔。」

三千八百年的超冻结。之后,即使雪奈自行毁坏,被封闭在冰中的星球依旧会死去。

只留下生物曾经存在过的痕迹,至于没有人观察的历史则会被掩埋、被忘却漩涡所吞没。届时将成为一颗所有生物都消失的死亡星球。

「那是星球之死。连微生物都灭绝的世界里,不可能有新生命萌芽。地球的历史──将真正地就此终结。」

「……轻易就超越层级五的极限。层级六,不……甚至还要再高。」

岂止大陆规模,无疑是行星规模。而且,既然都到达彻底结束星球历史的程度。

也没有必要用数字表示了。冰冻时光大河的寒气不断侵蚀,逐渐逼近冬真和赛莉卡的漂浮处旁。

「是这样啊……回去之后会死原来是这个意思……!」

想通赛莉卡的话及其中涵意,冬真语气苦涩地低喃。

失去抹消体质后,现在自己的持有炼素究竟有多少,连冬真自己也不知道。

如此一来,世界末日的蔷薇……

行星规模的孢子兽,空前绝后的层级六──能否像对桐幻和同伴们发誓的那样亲手讨伐,这一点令人怀疑。或许可以乾脆说不可能办到吧。

「是啊。不过……既然我、你都生活在这颗星球上,我想你一定不会认同这种结束方式,所以我才会来找你啦。」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有办法可以救雪奈吗?」

「嗯,因为那女孩还没有崩坏。虽然她非常伤心、难过,试图将自己连同世界一起结束掉……不过你放心,现在还没有结束。」

接著,赛莉卡要冬真试著触摸冰块。

在这条时光大河里,冰块是浓缩的记忆。将手指伸向只是稍微触碰就冻彻心扉的极低温水面,接触到的皮肤立刻像是被咬了一样结冻。

『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

父亲不在了。父亲不在了。父亲不在了。既然父亲不在了──

……我也不需要这样的世界了。』

那是女儿刻划在世界上的眼泪。

目睹冬真心跳停止、瘫软倒下、被宣告死亡──于是她一副「既然父亲死了,我就让这个世界一起陪葬」地,企图将自己连同这颗星球一同消灭。

不只是记忆而已。真正的寒气已经来到人类再生机构的边缘。

时间恐怕只剩下不到一小时。一小时之后,人类再生机构──

为阻挡孢子兽入侵而打造的地下防卫空间,将无能为力地毁灭。

「赛莉卡,我们有办法回去原本的地方吗?」

「可以。不过,我们没有时间了。你有想到什么方法可以阻止她吗?」

「有……因为对我来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咦?什么意思?白银雪奈这次应该是第一次变成孢子兽啊。」

见到迷你赛莉卡一副不解地在眼前飞来飞去,冬真不苟言笑地说:

「十四年前,我捡到装著她的保护舱,抱起了她。假使我没有注意到而放著她不管,恐怕没几天保护舱就会到达极限吧。」

「这么一来……嗯,世界就完蛋了。因为层级六会毫无预警地突然出现。」

「但是,世界被守住了。从我将雪奈抱在怀中的──那一天起。」

该做的事情从那时起,就不曾改变。

「我会救出雪奈,让她回到我怀中。假使要拯救即将冻死的人类、让星球的历史延续到未来,有什么东西是必须的。」

那一定就是──独立。

离开有如舒适摇篮的父亲身旁,即使父亲去世,依然选择坚强地活下去。

好想将那种真正的坚强、善良、让可能延续至未来的重要性,传达给她。

「身为父亲,这是我所能教导雪奈的最后一件事。就让时间继续向前走,只要没有遗忘、只要心中有能够怀念的人──我们就不孤单。」

假使能够接受这一点。

雪奈,以及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生命,就一定还有未来。

「我要走了。我要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解放雪奈。赛莉卡,拜托你,将我从这里……释放吧。」

冬真低头请求。之后,在他低垂的头旁边。

「那好,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既然雪奈对你如此重要,你就去完成身为父亲的最后职责吧。」

在赛莉卡的声音引导下,白银冬真回归。

跨越死亡深渊、灵魂尽头,只为拯救深爱的女儿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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