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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出车站票闸,我就听到那个声音。
『拜托你,把我带回小花的身边。』
听起来像个活泼女孩,清脆而急促的可爱声音不断地说著一样的话。
『我一定要回到小花的身边才行。拜托你。』
放学后,我为了帮妈妈跑腿而来到车站,路边有个书柜,里面的旧书可以自由取阅。我竖耳听著带有强烈意志和恳求的可爱声音从那边传来,慢慢走向书柜,拿起一本书。
脏污的封面画著一个女孩,她穿著高度过膝的袜子和鞋尖很长的鞋子,怀里抱著一只猴子,脸上有雀斑,绑著辫子。
我双手捧著那个书页弯曲泛黄的「女孩」,透过眼镜的镜片和她相望,露出微笑,像在说悄悄话般地小声问道:
「在呼救的是『你』吧?初次见面,我是榎木结,我能帮你什么忙?」
◇◇◇
不知为何,我从懂事以来就能听见书的声音,还能和他们对话。在镇上的图书馆听到的声音轻柔又亲切,在小小的旧书店里听到的声音悠哉又平稳,而堆积在书店新书区的书本就像刚出生的雏鸟一样活泼地叫著。
这对我来说只是稀松平常的事,就像经过熙熙攘攘的人潮时听到的嘈杂声,但我偶尔也会像这样停下脚步,仔细倾听他们说的话,或是和他们交谈。
我和她应该也很有缘吧。
『其实我不是车站的自由取阅书本,而是小花的书。小花在七岁时和爸爸来到书店,我们就相遇了,我们都觉得彼此是命中注定的对象。小花拜托爸爸买下我,把我带回家了。』
回家以后,我在房间里又问了她一次,她用清脆的声音焦虑地说起自己的遭遇。
她(声音听起来像女孩,所以就当她是女孩吧。)封面上的书名是《长袜皮皮》,作者是瑞典的童书作家阿思缇•林格伦,她写过「大侦探卡莱」系列和「吵闹村的孩子」系列等知名作品。
『我是林格伦女士第一本出版的作品,等于是她的长女。』
她如此说道。
书中描述了世界最强的女孩──穿著长袜和大鞋子的皮皮──某一天带著小猴子尼尔森先生和一皮箱金币,独自一人住进杂草丛生的「乱糟糟别墅」,发生了很多有趣的日常琐事,是让所有小孩心神向往的愉快故事。
『小花是个爱哭又胆小的女孩,营养午餐如果有她讨厌的番茄,她就会吃很久都吃不完,玩躲避球时会被球打到流鼻血,妈妈叫她没写完功课不能看电视,关掉她最爱看的魔法少女假面女仆时,她还会躲在房间里哭泣。可是她只要读了我,就会停止流泪,弯起嘴角,嘻嘻笑起来。小花对我说过「我也想变得和皮皮一样」,每当她觉得寂寞,我们就会一起睡在床上,她觉得不安的时候,我们就会一起上学。小花考上国中的时候,很开心地对我说「因为有皮皮陪著我,所以我一点都不紧张」。』
放在书桌上的她落寞地说著「小花最喜欢我了,我也最喜欢小花了,我从来没想过会跟小花分开」。
我坐在椅子上,一边听一边「嗯嗯」地回应。
她原本是小花「最重要的书」,为什么会在车站的借阅处呼救呢?
因为小花在国中一年级的某一天把她丢在车站长椅上了。
『那一天,小花从早上就很没精神,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她没去上学,而是用手提纸袋装著前一天做的姜饼和我出门了,但她走到一半好像觉得不舒服,她下了电车,在长椅上呆呆地坐了好久,不时低头掉泪,用手擦擦眼睛,眨眨眼……我想她一定有很难过的事。她平时难过的时候都会读我,然后就会恢复精神,但那一天她却没有拿起我,而是把我连纸袋一起丢在长椅上了。』
后来她被当成失物送到站务员那里。
一开始她很乐观地想著「小花一定很快就会来接我的」,但是直到小花做的姜饼都受潮变软,小花还是没有出现。
『小花平时不会去那个车站,而且她那天精神不好,身体又不舒服,或许她记不得是在哪里把我弄丢的……再不然就是被某些事绊住了……』
她不知道小花为什么没有来接她,过了失物保管期限以后,姜饼就被丢掉了,而她则是被摆到了车站的借阅处,被小花以外的人借来借去。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因为她是书,所以搞不清楚详细的时间。
她的书页渐渐泛黄,封面也严重破损。
『我每天都在那里向路过的人呼喊,希望有人把我带回小花的身边,回应我的人只有你一个,谢谢你。』
「希望你能再见到小花。」
『嗯。』
她回答的声音开朗得像阳光一样灿烂。我想像著一个绑辫子的雀斑女孩笑咪咪的脸庞,不禁也跟著露出笑容。
啊啊,她真的很喜欢小花呢,她真的很想回到小花的身边呢。
嗯,我会帮她的,因为我是书本的朋友。
◇◇◇
总之我先把皮皮(暂且这样叫她吧)提供的资讯写下来。
小花的名字是樋口花。
年龄至少在国中一年级以上。
她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平时都搭电车去私立中学。
她的制服是灰色西装外套和格纹百褶裙,还有胭脂色的蝴蝶结。
我搜寻了私立国中的制服给皮皮看,但她都说不是。
「你知道小花的家靠近哪一站吗?」
『……对不起。』
唔,这样还真不好找。
我坐在旋转椅上,盘著双臂沉吟。
没办法了,去拜托可靠的学长看看吧。
隔天,我在午休时间去找学长。
「啊?又来了?」
学长睁大了眼睛。
「你对书真的很好耶,乾脆开一间书的万事屋算了,很少有高中生拥有和书本对话的『专长』,一定会生意兴隆的。」
「如果书本付得起酬劳的话,我可以考虑看看。」
「有道理。」
坐在皮革沙发上,彷佛觉得有趣而扬起嘴角的人,是三年级的姬仓悠人学长。
他是个高䠷又闪亮的帅哥,被大家誉为校园王子。事实上,悠人学长的母亲是学校的理事长,还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姬仓家的领导者。悠人学长是她的长子,可说是血统纯正的贵族。
他和我这种平凡的庶民眼镜男原本应该是八竿子打不著,但是因为我有这种「专长」,所以我们才有机会交谈。在学校里只有悠人学长知道我能听到书的声音。
我们现在所在的豪华房间是音乐厅的来宾室。这栋圆顶的现代建筑是属于管弦乐社的。圣条学园管弦乐社的毕业校友不只有专业音乐家,还有很多政经界的知名人士,而悠人学长从高一就开始担任管弦乐社的指挥,这似乎是姬仓家长子的惯例。
悠人学长曾经说过。
他妈妈叫他可以去自己喜欢的社团做自己喜欢的事,但他不加思索地进了管弦乐社,因为他从小就经常跑来妈妈在音乐厅最顶层的画室,对这地方很熟悉;他也常听音乐会,对管弦乐很感兴趣。
他洒脱的说话方式真的很帅,在我看来简直像是另一个次元的人。
话说回来,在一个有服务台的地方拥有自己的房间已经够厉害了。乐团的每种乐器都有各自的练习室,其中最豪华的就是这间来宾室。
房间里有皮革沙发、大理石桌,墙边还有摆满音乐比赛奖牌的焦褐色矮桌,搞不好比校长室更气派。是说我也没进过校长室啦。
悠人学长能把这房间当成私人空间用来休息,在我的眼中他已经拥有一切,什么都做得到。
虽然他自己说家庭也为他带来了很多受限之处,但他必定拥有各式各样的管道,光是坐在房间里也有办法搜集到情报。
以悠人学长的条件来看,他一定查得出樋口花的下落吧?
顺带一提,我也搜寻过樋口花这个名字,但是找不到符合叙述的女孩。
「是啊,光靠名字来找人是很难的,若是名人或罪犯也就算了,要找一个普通的国一女生根本是大海捞针。在新生儿命名排行榜,『花』一直都是前二十名耶。」
「无论如何还是希望学长能帮忙。」
我不顾滑落的眼镜,双手合十恳求,悠人学长露出了会让女孩意乱情迷的帅气笑容说:
「好,那我也有事要请你帮忙。」
◇◇◇
『一开始只是摸摸手臂,拍拍肩膀,之后慢慢地摸到背后,手还滑到人家的腰上。』
『对对对,都是很难判断算不算敏感地带的部位,所以被摸的女生也不确定该不该推开他。』
『唔,手段确实高明。虽然很接近灰色地带,但绝对是黑色。真是个色狼老师。』
放学后,在社会科资料室里,我向会议桌上的历史年表和用语集打听消息。
──我听说教日本史的武川老师对女学生性骚扰。他经常在资料室单独指导学生,你能不能去跟资料室里的书本打听一下实际情况?
别人来拜托事情,就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要求回报。悠人学长就是这种人。算了,反正我也不好意思欠他人情,这样也好啦。听书本们七嘴八舌地说话真的很辛苦,声音都掺杂在一起,很难听清楚。
「各位,一个一个来好吗?」
我试著控制场面。
『那我先讲!』
『不,听我说啦。』
『第一个是我!』
但书本们还是抢著说话。
『武川那家伙特别喜欢个性保守的女孩,看到那些正经的女孩被摸了还是努力忍耐不敢吭声,他就兴奋得要命,真是个大变态。』
『那家伙的喜好很明显,他带来的全是身上没有几两肉的瘦巴巴女孩。』
『女生还是丰满一点比较好,摸起来比较舒服。』
『唔,像教世界史的尾花老师那样成熟丰腴才迷人,而且她还是有夫之妇,真是太棒了。』
『喔喔,人妻确实不错。德川家康的妾室全都是人妻或离过婚的女人。不愧是统一天下的男人,果然有眼光。』
『织田信长最宠爱的也是守寡的生驹和阿锅,还跟她们生了孩子。』
『相较之下,秀吉老是对年轻处女下手,而且专挑身分高贵的。真是太低级了。』
『等一下,秀吉收她们当妾室也是为了作为人质吧。』
『还是人妻好。』
『家康老了还不是也对年轻女孩下手。』
『说到信长就会想到森兰丸呢。』
哎呀,话题越扯越远了。
「不好意思,战国武将的妾室可以晚点再讨论,我们可以继续谈武川老师性骚扰的事吗?」
『我就说了是黑色啊!』
『那个猥亵的乱摸大魔王!』
『一开始先拍肩膀,接著抚摸背后……』
「拜托不要同时讲话啦。我还得抄下来,请你们说慢一点。」
就这样,我回家时已经天黑了。
「唉,累死人了。」
我拿著书包趴在床上,没脱下眼镜就直接把脸埋在枕头里。我该怎么向悠人学长报告呢……说武川老师有罪,他确实对女学生性骚扰,这样就行了吗……我正在思考时,有个活泼女孩的声音担心地叫著:
『没事吧,结?你看起来很累呢。』
我仍趴在棉被上,眼镜滑落的脸转向书桌,微笑著回答:
「嗯,学长叫我帮忙办一些事。啊,我也调查了小花的事。」
『谢谢,但是请别太勉强,如果你病倒了,我会愧疚到想要倒立后退走的。』
「哈哈,那我还真想看看。」
『真的要吗?』
「你做得到吗?」
『先把我放在床上,然后你倒立向后走,这样我看起来就好像倒立后退走了。』
「呃……是吗?」
『小花也会倒立,她像皮皮一样地嬉闹,结果撞到头,肿了一个大包。』
「唔……我可能也会撞出一个大包,所以还是不要做比较好。」
『这样啊,真可惜。』
她似乎真的很遗憾,又用开朗雀跃的语气说:
『对了,你可以读我啊。小花只要读了我,就会破涕为笑,恢复精神呢!结,你也读我吧!』
我想像著穿了长袜和大鞋子、绑辫子有雀斑的开朗女孩眼睛发亮说话的模样,不禁扬起嘴角。
啊啊,和皮皮待在一起好像真的比较有精神了。
「谢谢你。可是……」
不能在这里读。
我正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劈腿……』
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简直令我后颈冒起鸡皮疙瘩,背脊发寒。
『劈腿……不可原谅……』
一个稚嫩而清澈,像冰一样冷冽的声音从我丢在床上的书包里绵延不绝地传出。
『劈腿……劈腿……劈腿……劈腿……劈腿……劈腿……』
糟了。我本来想把书包放在客厅的,结果累到忘记了。
皮皮吓了一跳。
『咦?咦?是谁?』
她问道。
「啊,那个……」
此时那个「劈腿,劈腿,劈腿……诅咒你,杀死你,罚你去做苦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怨恨,每一声都让我害怕得背脊颤抖,全身冰凉。
「对不起!皮皮,请你等一下!」
我抱著书包窜出房间,冲下楼梯,跑进一楼的客厅。
「怎么了,结?看你跑得这么急。等一下要吃晚餐啰。」
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来。
「嗯,我知道了。」
我随口回答,打开书包,课本旁边摆著我每天带在身上的薄薄文库本,封面是高贵的淡蓝色调,既优雅又充满了魅力……
『结,我绝对不容许你劈腿……把那本书给我烧了,灰烬从顶楼洒出去,让她知道觊觎你会有什么下场。不然就把她一页一页地割下来丢进锅子里熬成纸浆,或是用针刺穿她的每一个字,也可以用红色原子笔涂掉所有字句,或在书角穿洞绑上绳子,绑在四匹马上撕裂。乾脆在封面泼硫酸,让她变得破破烂烂,你就没办法读了。还是要丢进一群山羊之中,让她被活生生地啃食?又或者乾脆诅咒你的眼睛掉进硫酸,这样你就不会再劈腿了。劈腿的罪是很重的,我绝不容许你在我们两人爱的小窝里看其他的书。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一定要诅咒你,绝对要诅咒你,死都不能劈腿。』
「呜哇,我真的没有劈腿啦。对不起,我会再找时间好好地向你陪罪,你先等一下喔。」
我把冷酷可爱又残忍、我最心爱的夜长姬放在沙发坐垫上,听著她「结,诅咒你」的细细声音从背后传来,匆匆忙忙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结,刚才说话的是谁?因为我厚著脸皮进你的房间,让那个人生气了吗?』
看到皮皮如此担忧,我不好意思地搔搔鼻头,重新调整眼镜的位置,说道:
「呃,那个……就像你和小花的关系一样,该说她是我命中注定的书呢……还是该说我们是分不开的关系呢……简单说,她是我的女友。」
『哎呀!』
皮皮发出讶异的声音。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把书当成女友呢。』
我想也是。
有很多人爱书成痴,也有不少人把书当成情人,但是忠于一本书的人应该很少吧。
我们会发展成这么亲密的关系是有理由的。那个就先不提了,总之因为夜长姬太爱吃醋,所以我的房间除了课本之外都不能摆其他的书。
『她那么爱你,如果你劈腿的话,她恐怕会把你和那本书都杀死呢。连我都感觉得到她的杀气,真是吓死我了。』
嗯……她还说要把皮皮丢进锅里煮或是丢给一群山羊啃食。
『这么爱吃醋真是让人害怕。不过,你也爱她的话,那就是两情相悦了。真棒。』
「啊哈哈……」
如果我想看其他的书,只能瞒著夜长姬偷偷地看,还会感到非常内疚,真的很辛苦耶。
听到皮皮说得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我的脸都发红了。
「别谈我的事了,我想多问你一些小花的事,像是小花的外表,她在房间里会做什么,你们出去时发生的事之类的,什么都行。」
听我这么一说,皮皮就开心地说得滔滔不绝。
『小花小的时候会模仿皮皮绑辫子,还会拜托妈妈买长袜给她,把小脚伸进爸爸的鞋子里,笑著说我像皮皮一样喔。她有一次想学皮皮在地上擀饼乾的面团,把地上弄得到处都是面粉,结果被妈妈骂了一顿,难过地哭丧著脸。后来妈妈说,这本书只会教小花怎么捣蛋,想要把我拿走,小花紧紧把我抱在怀里,哭著说我会乖乖的,请不要丢掉皮皮,死命地保护我,她还带著我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
『只是去了附近的公园啦。』
小孩要离家出走也只能这样吧。
『公园里有一座长颈龙溜滑梯,里面是中空的,小孩子可以爬进去。小花窝在里面,撑到晚上八点。因为冬天很冷,小花冻得鼻子都红了,她流著鼻水,但还是紧抱著我说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我也对小花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永永远远都要在一起。后来爸爸出来找她,她就回家了。』
──皮皮不会被丢掉吗?
──嗯,爸爸会去拜托妈妈的。
──真的吗?
──我向你保证。
──太好了。
在回家的路上,小花打从心底放松地笑著,爸爸说「你真的很喜欢那本书呢」,她就笑得更开心了。
──嗯,我最喜欢皮皮了!
她如此回答。
真是个温馨的故事……我听得不禁莞尔。
此外,刚才那个故事还透露了重要的线索。
「长颈龙溜滑梯在市内的公园很少见,说不定搜寻得到。」
我立刻拿出智慧手机搜寻。
「有了!」
我搜寻到一张照片,那座溜滑梯的造型是一只绿色的长颈龙把长脖子伸向地面。
「怎样?有看过吗?」
我把照片拿给皮皮看。
『喔喔!就是这个溜滑梯!没有错!』
她兴奋地喊著。
「好!」
我忍不住握拳做出胜利姿势。
「那座公园离我家不远,明天就早点起床去看看吧。」
这一晚,我把我去资料室打听武川老师性骚扰嫌疑的调查结果,用讯息传给悠人学长,很早就上床睡觉了。
去跟一直被放在客厅的夜长姬道晚安时,那稚嫩的声音还在喃喃说著:
『劈腿……诅咒……做苦役……让传染病散播出去……让结和我以外的人全都死光……』
真是太吓人了。
那色调高贵的封面彷佛弥漫著一股冰冷的气息,我不禁吓得发抖,心想「唉唉……这下子麻烦了」。没办法,只能等小花的事情解决之后再慢慢地讨好她、求她原谅了。
「晚安,夜长姬。我爱你喔。」
说完我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
到了隔天早上。
我比平时提早两个小时出门,皮皮在书包里兴高采烈地说著『或许很快能见到小花了』。
有长颈龙溜滑梯的公园距离皮皮被丢下的车站经过换车总共五站。溜滑梯就矗立在公园的正中央。我打开书包,抱起皮皮,她兴奋不已地叫道:
『对!就是这里!我和小花离家出走时就是来这个公园!哇,好怀念啊!小花曾经坐在那边的长椅子上读我呢!她读到一半,觉得渴了,就在自动贩卖机买了有很多泡泡的柠檬汽水来喝,之后很可爱地打了一个嗝,她还不好意思地东张西望,怕旁边有人听到。』
「你知道从这里要怎么去小花的家吗?」
『我试试看!』
「好,那就请你带路吧。」
『唔……先从那条路往左转……到了便利商店再转弯,然后一直直走……』
皮皮回忆著小花那一天抱著她来公园的路程,为我指出路径。
走到一半,她疑惑地说:
『要往哪边呢?唔……应该是这边吧。』
之后又发现:
『呃,好像错了。对不起,结,回到刚才的地方吧。』
迷路了一阵子之后……
『对了!是这条路!有漂亮的橘色花朵从围墙后面垂下来。那户人家养的小狗狗会从门缝把头探出来汪汪叫,小花还会摸摸它。还有,我也记得那棵樱花树!到了春天那棵树就会开满粉红色的花,小花在天气好的时候喜欢在树下赏樱,她会站在那里看很久。那一户人家种了绣球花,小花很怕蜗牛,每次看到都会吓得跳起来。』
皮皮的语气越来越开心,说得越来越快,我知道这是因为她越接近小花家就越兴奋。
我也紧张地找寻著「樋口」的门牌。当我抱著皮皮走在大清早的住宅区时……
『就在那栋公寓的后面!小花家就在那里!』
她发出了至今最开心的声音。
太好了!终于找到小花家了。
我快步绕到公寓后方,看到的却是竖著「工程预定地」告示的空地。
咦?
为什么……?
我茫然若失地望著那块空荡荡的空地好一阵子。
皮皮一定比我更受打击吧。
因为她和最喜欢的小花一起生活过的房子整个都不见了。
「真的是这里吗?说不定是下一条路……」
我怀著一丝希望如此问道。
『不……就是这里。』
听到她落寞的声音,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小花家为什么不见了?
此时,邻居家正好有个老奶奶牵著狗走出来。
「不好意思,这里是樋口花的家吧?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说自己是樋口花以前的同学,我来这里找樋口,却发现她家不见了。老奶奶说:
「哎呀,你说小花啊?哎呀呀,原来小花有男友了。」
老奶奶兴致盎然地盯著我看,大概是在幻想我是小花的男友,跟她吵架分手之后还是忘不了她,所以跑来她家找她,却愕然地发现她家不见了的故事。
「小花的爸爸妈妈离婚了,我记得她是跟著妈妈。」
老奶奶说出了更令我震惊的事实。
小花的父母竟然离婚了!
所以才会把房子卖掉?
皮皮在我的怀中僵住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知道要怎么联络她吗?」
「对不起,他们很快就搬走了,我连问都来不及问。帮不上忙真是不好意思。」
老奶奶一脸抱歉地说。
「……没关系。谢谢你。」
我向老奶奶鞠了个躬。我和皮皮离开了曾经是小花家的地方。
回车站的途中,皮皮一直沉默不语。
「我们还有其他线索,就是小花的国中制服。从附近一带的学校找起,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了,如果去跟房仲业者打听,说不定还能问出小花的联络方式。我会去拜托悠人学长看看。有这么多线索,一定能找到小花的。」
『是啊,你说得没错。谢谢你鼓励我。』
皮皮的语气开朗了一些,像是努力帮自己打气,但她后来一直都没再开口。
◇◇◇
我在快要迟到时及时赶到学校,上完第一堂课就立刻跑去三年级的教室。
我事先传讯息通知过悠人学长,所以他已经站在走廊上等我了。
路过的女生全都开心地望向悠人学长,因为他又高又帅,既是理事长的儿子又是校园王子,光是能看到他就足以令她们心花怒放。
我们换了一个人比较少的地方,我向他报告了武川老师的事,以及小花的事。
如同我在讯息里所说,武川老师确实会对女学生性骚扰。
小花的父母离婚了,房子也卖了,现在只剩一片空地,而小花跟了妈妈。
「我知道了,我会接著调查小花的下落。武川老师的事多亏有你帮忙,我打算尽量低调处理,免得受害的女生被人指指点点。」
悠人学长只是个高中生,却得为了学校的事烦恼,真是辛苦……不对,或许是因为他的个性没办法对这种事坐视不理吧……
「听说受害者都是个性保守、性格认真的女孩,请学长多加注意。小花的事也麻烦你了。」
悠人学长拍著胸脯说「交给我吧」。
他这句话让我安心不少。
希望皮皮也能恢复精神……她看到整个房子都不见了,一定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此外,我还发现皮皮变得很脆弱。
她封面和内页的状态比她的声音更严重。之前她的书脊还飘落了粉状的物体,让我看得心惊胆跳,很担心书页会散开。
是不是帮她补强一下比较好呢……我在走廊上边走边想,差点在转角撞到人。
「哇!」
「呃!」
我们两人都紧急煞车,脸几乎贴在一起。
那位女学生穿著学校规定的T恤和短裤,凶悍地瞪著我。
她虽然是个苗条的美女,但个性似乎很强势。
T恤上面写著「一年六班 妻科早苗」。
和我一样是高一生。
但我被她一瞪就不由得低声下气地道歉。
「对不起。」
「你小心一点。」
妻科同学没有道歉,反而抬高线条优雅的鼻子哼了一声,出言教训我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哇塞,态度真恶劣。
既然我道歉了,她也应该道歉才对,结果她却哼了我!哼!
无论再怎么漂亮,我都无法接受这种类型的女生。
虽然我这么想,但我的女友也是个杀人如麻、还会站在高楼天真地笑著观赏的人,所以我说这话实在没说服力。
此时,有个体型壮硕的中年男人朝妻科同学走近。
那个不是武川老师吗?资料室的书本说他是色情狂、乱摸大魔王,而且是接近灰色的黑色。
武川老师对妻科同学说话了。
可恶,从这里听不到。我想要假装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旁经过,但是才刚起步,妻科同学就跟武川老师走了。
妻科同学有危险了!武川老师最喜欢个性保守、身材纤细的女孩,她完全符合条件。可是回想她刚才瞪著我的模样,如果被人吃豆腐,她铁定会反抗的。再说她可能只是刚好和武川老师走同一个方向……可是那个方向是通往……
「呃!」
我忍不住发出惊呼,因为他们两人走进的房间,就是我昨天为了主持书本的讨论会而搞得焦头烂额的社会科资料室。
那个房间很不妙!
非常不妙!
我急忙冲到门前。
我该直接推门进去假装要找资料吗?还是要在门外偷窥?可是,如果书本说的那些事发生在妻科同学的身上……
──他一开始会装成热心的老师和女学生说话,之后就若无其事地拍她肩膀、摸她手臂,接著是摸她背后,搂她的腰,那个女学生一直低著头,看不出有什么反应,他观望著她那模样,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唔,真是个色情狂。
我还是进去吧!就算再被瞪一次我也认了!
「打扰了!」
我打开门的那瞬间……
「你这个色狼老师!」
「呜哇啊啊啊!」
我听见妻科同学的怒吼和武川老师的惨叫,还看见了妻科同学挥拳痛揍武川老师的一幕。
她转动纤细的身躯,一记右直拳结实地打在武川老师脸上,老师壮硕的身体往后飞开。
他撞上摆满资料的书架,书本被震得纷纷落下,砸在武川老师的头上和肩上。
『天谴!』
『色情狂老师,觉悟吧!』
『制裁猥亵大魔王!』
落下的书本们慷慨激昂地叫道,武川老师被书本砸得一再发出「呜喔!」、「呜哇!」的哀号。
至于我则是呆呆地站在门边看著这一幕。被书角打到真的很痛耶。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啊?」
「喂,发生什么事了?」
我身后来了一些人。
等到书本不再落下、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的武川老师可怜地扭曲著脸孔说:
「好痛……妻科,你做什么啊,竟然对老师施暴?」
看来武川老师是打算装傻了。
我后面的学生们看到鼻青脸肿、脚步蹒跚的武川老师,又看看摆好战斗姿势瞪著老师的妻科同学……
「那个女生打人了?」
「校园暴力事件?明明是个女生,竟然这么凶狠。」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妻科同学挑起眉毛,露出更愤怒的表情。
「还不是因为你毛手毛脚!你这个性骚扰老师!」
她吼道。
『就是说啊!』
『他摸了这女孩的手臂。』
『还拍了她的肩膀。』
『还摸了她的背。』
『腰……还没摸到那里。』
书本纷纷帮腔,但只有我听得到。
武川老师露出更困惑的表情。
「我只不过是不小心碰到你的手,你却突然抓狂。」
他依然坚持扮演受害者的角色,聚集过来的学生似乎也相信了他的话。
「开什么玩笑!你明明摸了我的肩膀手臂还有背后!」
虽然妻科同学气愤地解释……
「不小心碰到肩膀和手臂也是常有的事啊。」
「拍拍背后没什么吧。」
「你是不是太敏感了啊?」
结果只造成了反效果。
妻科同学表情僵硬,可能是看见了大家的反应,觉得很不甘心吧。
再这样下去,妻科同学就会被当成向老师动粗的暴力分子了。我忍不住开口说道:
「武川老师不是不小心碰到,也不是无心的,而是刻意摸的。我是亲眼看到的,我可以作证。」
武川老师睁大眼睛,妻科同学也挑起眉毛看著我,两人都露出「你是谁啊」的表情。
「老师一开始先说『无论你有什么事,我都会听你说的』,一边拍她的肩膀,然后说『我一定会帮你的』,一边摸她的手臂。」
其实这不是我亲眼看到的,我只是转述书本的发言,但老师听到我描述得分毫不差,忍不住讶异地脱口说道:
「什么!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的所作所为全都被看到了。」
不是被我,而是被书本。
「一开始摸的两个地方还有办法辩解,但是摸到背后就太过分了……之后老师还想要搂妻科同学的腰,所以她才对老师挥出右直拳。」
武川老师全身颤抖,什么都说不出来。凝视著我的妻科同学脸上的疑惑渐渐变成了惊讶。
我背后的那群学生也都改口了。
「是武川老师对学生性骚扰,有人看到了,绝对不会错的。」
「讨厌,真下流。」
唉,悠人学长本来还想低调处理的,这下子事情要闹大了……
◇◇◇
如我所料,武川老师性骚扰的事在校内闹得沸沸扬扬。
我听到别人说「还有很多女生受害」、「是有个高一男生碰巧看到才被揭发的」,但最受瞩目的还是揍飞了武川老师的妻科同学。
「听说她朝老师的脸挥了一记右直拳。太帅了~」
「长得漂亮,身材又好,个性还这么强悍,真是令人崇拜。」
有些女生是这么说的。
「她确实很漂亮,但有点吓人耶。」
「她长得那么凶,武川还敢对她下手?怎么看都是地雷嘛。」
「听说是妻科主动约武川的,因为她的朋友被吃豆腐,所以她故意自己去当诱饵,把武川的事揭发出来。」
「我了解她的心情,但她太剽悍了,真可怕。我才不想交这种女友。」
但男生却这么说。
我和妻科同学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她似乎没注意到我,抿紧嘴巴,彷佛很刻意地挺直了腰杆,表情僵硬地往前走。
她全身紧绷,简直像是做了什么犯法的事而受到周围人们的闲言闲语,我在旁边看了都觉得难受。
这天午休时间,我在音乐厅的来宾室和悠人学长说话。
听说武川老师被正式解雇了。
「因为妻科同学成了焦点,其他受害者几乎都没被提起,对她们来说确实值得庆幸,但妻科同学要被大家说长道短,太可怜了。」
悠人学长皱起了眉头。
「难道学长没有办法吗?」
「我是很同情她,但现在只能等时间淡化一切。除非发生了其他比武川老师这件事更严重的大事,不过那样也很令人头痛。」
「的确……」
万能的王子还是有很多事做不到,至于我这个朴素的庶民眼镜男就更没办法了。我甚至怀疑妻科同学根本连我的脸都不记得……
「总之,武川老师这件事很敏感,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小花的事我正在调查,最慢明天就会查出一些结果。」
「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看你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你还在担心妻科同学吗?」
「那也是理由之一。但皮皮……啊,就是小花的书,她最近的情况似乎不太好。」
皮皮不知道自己在车站的借阅处待了多久,说不定比我想像的更久。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语气那样急迫,会不会是有什么理由必须尽快见到小花……
如果真是这样,再不快一点的话皮皮就……
悠人学长一脸认真地听著我说话。
「如果查到了什么,我会立刻联络你的。」
他如此说道。
回家后,我回到二楼的房间,把皮皮从书包里拿出来。
「今天辛苦了,好好地休息吧。」
我把她轻轻放在桌上。
『……谢谢。对了……或许是因为我太激动了,所以才会觉得累。只是有点累啦,没事的。』
她喃喃说道。
早上出门时,她还那样兴奋地说著「或许很快能见到小花了」,现在的语气却非常消沉。
「悠人学长说,明天应该就会有些进展了。」
『……嗯。』
她好像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可能是看到小花家变成空地的打击让她变得更虚弱了。
「那我走开一下喔。」
『……嗯。结,今天很感谢你。』
皮皮现在一定很伤心,但还是礼貌地向我道谢,看到她这样,我的心头都揪紧了。真希望快点让她见到小花。
尽可能地快一点……
就算小花搬到很远的地方,我也要把皮皮带过去。无论是冲绳或北海道。
「啊,可是……如果搬到国外就糟了,我又没有护照。」
算了,现在又不能确定小花一定是搬到国外。到时再说吧。
我握紧拳头,振作起精神,走到一楼的客厅。
『……』
夜长姬散发出来的气息比昨晚更加阴沉,让我不禁感到畏缩。哎呀,她生气了,非常地生气。
在书柜上的陶偶旁边,淡蓝色的薄书静静地散发著怒气。如果现在伸手去摸,可能真的会被诅咒。
「呃……我回来了。」
我诚惶诚恐地试探她的心情,结果当然很不好。
『……』
「那个,你觉得无聊吗?」
『……』
「对不起,我想你一定不想和皮皮一起待在书包里。」
『……』
「而且皮皮现在很虚弱,我不想让她更担心。皮皮还向我道歉,说都是因为她才害我和女友闹得这么僵。」
『……你跟她说我是你的女友?』
她终于开口了。
虽然她的语气依然不悦,心情大概还没好转。
「嗯,因为夜长姬是我的女友啊。」
我把脸贴近书柜,对她微笑。
夜长姬继续保持沉默,但过了一会儿,她喃喃说著:
『……劈腿……』
哎呀,她还在怀疑我吗?
『如果你劈腿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喔。』
那稚气未脱的声音像是在拗脾气。
我不禁想像著,一位秀发如墨轻柔披垂肩膀、穿著蓝色和服的小公主把白皙的脸孔转向一旁,噘起鲜红的嘴唇。
受不了,我的女友太可爱了。
「不会啦,我绝对不会劈腿的,我命中注定的书只有夜长姬而已。」
「……」
「我最爱你了。」
我轻轻抚摸色调散发出高贵格调的封面,夜长姬彷佛微微地颤动了。
「我今天要花时间好好地读你,一行一行地细细品味。」
我正想把她抱起……
『不行,别碰我。』
她却拒绝了。
「咦?为什么?」
她不是不怀疑我了吗?
『噗!』
啊,她刚才说了「噗」!太可爱了!
但她接下来说的话却像冰柱一样寒冷。
『还没彻底跟她分开之前,你都不可以碰我,不可以翻我,不可以读我。』
「咦!怎么这样……」
我试著解释「别这样啦,皮皮已经有小花这个命中注定的对象了」,但是……
『噗!』
她还是这个反应。哎呀!真是太可爱了!受不了!
好想翻她!好想彻彻底底地把她翻个遍!好想读她一整晚!
可是女友却不肯点头,令我失望地垮下肩膀。
吃晚餐的时候,我把夜长姬放在腿上,还被妈妈教训「吃饭的时候就别看书了」。夜长姬在我的腿上说著「你就当我的椅子吧,结。但你现在不是我的男友,而是奴隶,所以不可以翻我」。
之后我回到房间,皮皮正在发呆,连我走进来都没发现。
皮皮的沉默和夜长姬的阴沉不一样,我感觉她好像就要渐渐地变得透明,消失不见。
「皮皮。」
我担心地叫道。
『啊,结,你回来了。』
她回答了。
但声音非常细微。
我之前对皮皮的印象都是像小学生一样活泼的女孩,但现在的皮皮却好像一个矮小慈祥的老婆婆。
『结,你的表情很悲伤呢。和女友吵架了吗?』
「……没事的,夜长姬本来就常常闹脾气。」
『可是……你看起来好难过。』
哎呀,可恶,我本来想笑的,却挤不出笑容。
『对不起,结。』
看吧,害人家道歉了。我真是大笨蛋。
「你不用担心啦,我和夜长姬的感情很好,就像你和小花一样。」
我还是勉强试著微笑。
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露出笑容了。
皮皮轻声说道:
『那就好。』
后来她还是一直发呆。
◇◇◇
隔天我让皮皮在家休息,把夜长姬放在书包里带去学校。
『只要她还没离开我们家,就算是在外面,你也不能读我。』
夜长姬还是没有放宽禁令,但她或许是因为昨天独自留在客厅里太过寂寞,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就算她嘴上不说,我还是感觉得到她兴奋的心情。
看到她心情好转我也很高兴,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担心皮皮。希望今天悠人学长会有好消息。
我从电车的窗子看著外面的景色,一边思考著,就快到达我和皮皮相遇的那一站了……
咦?
车站的长椅上坐著一个很眼熟的女孩。
身材苗条,表情很凶……是妻科同学。
她是从这一站上车吗?
可是电车停下来,车门打开,妻科同学依然一脸恍惚地坐在长椅上,一动也不动。
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
出发的铃声响起。
搭下一班电车说不定会迟到。
车门关闭,电车开走之后,我站在不该下车的月台上,朝著长椅走去。
因为妻科同学看起来很没精神,我没办法丢下她不管。
「妻科同学。」
我这么一叫,妻科同学就睁大眼睛,挑起眉毛。
「怎么我走到哪都会看到你?难道你在跟踪我吗?」
她说话很不客气,让我有点后悔为了她下车。
书包里的夜长姬说道:
『有女人的声音。你又劈腿了。』
她又生气了。
「我是碰巧看到你的,因为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所以我才下车来关心一下。看来你好像没事。」
我在说话时,下一班电车来了,车门开启。
「快走吧,不然就要迟到了。」
「那你呢?不上车吗?」
「跟你无关。」
「不好意思,我的脸皮还没厚到能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去学校。」
听我这么说,妻科同学不高兴地转开了脸。
「什么嘛……原来你不是跟踪狂,而是好管闲事的人。」
她喃喃说道。
车门关闭,电车开走了。
唉,铁定要迟到了。
「难道你不想去学校吗?你因为昨天的事被人说闲话了?」
「……说了一大堆。你明明知道。」
「呃……是没错啦。」
妻科同学明明是受害者,却要被人说三道四,像是「身为女生竟然这么凶狠」或「真不想交这种女友」之类的。
就算她再怎么强悍还是会难过吧……我不禁感到同情。
「……别人提到你只说『那个戴眼镜的高一男生』,完全没提到你的名字。你当时明明跟武川说了那么多话。」
「不好意思,我只是个朴素的眼镜男。我是没有要你感谢我啦,不过我当时如果没有站出来作证,武川就会继续装傻,你也会被当成随便对老师动粗的暴力分子耶。」
我鼓著脸颊,心想稍微表现一些感谢之意又不会死。结果……
「……是啊。谢谢你。」
哇!她竟然道谢了!
我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
「呃,我说那些话好像是在逼你道谢,对不起。」
结果我反而还要道歉。
「没关系,你确实帮了我。」
「没什么啦……」
「不过你连武川对我说的话都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原来你偷看了那么久,感觉有点恶心耶。」
恶心?
我很想解释那不是我看到的,而是书本看到的,但我这么说好像会更令她反感,所以我说不出口。
「我只是太过慌张,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没有早点阻止真是不好意思。」
总之先这样解释吧。
「无所谓,我一个人也能对付那个色情狂老师。」
「嗯,你的右直拳确实很强。」
我不小心说出真心话,结果她又凶恶地瞪著我。
「反正你一定也觉得我凶到很吓人,一点都不可爱,死都不想交这种女友吧。」
「我、我没这样想啦……」
不,对不起,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过那是在妻科同学揍了武川老师之前,就在我差点撞上她而被她瞪的时候。
喔,对了,妻科同学当时一定是因为准备当诱饵去揭发武川老师的恶行,才会那么紧张吧。
或许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她才会对我摆出那种态度。
此时的她非常消沉,看起来好脆弱。
「那个,你的右直拳真的很帅气。被武川性骚扰又不敢说的女生们或许也会觉得很痛快,很想向你道谢……不,一定会的。」
「……」
妻科同学表情突然扭曲,好像快要哭出来似的。她紧抿著唇,努力忍住。
她低著头,小声地说:
「我……小时候很胆小……所以我很想变强……」
妻科同学应该是在向我诉苦吧。
「嗯,你现在已经变得很强、很帅气了。」
「而你是个朴素的眼镜男。」
「喂,你竟然这样说!有必要在这种时候吐槽我吗!」
「名字……」
「啊?」
「我去问过你的名字和班级,可是听到的都是『咦?他叫什么啊?』,大家对你的印象都是个朴素的眼镜男。」
她想知道我的名字?或许是打算向我道谢吧。
「我叫榎木结,和你一样是高一,我是一班的。」
「……这样啊。原来你有名字啊。」
「当然有啊!我总不可能真的叫朴素眼镜男吧?」
可能是因为我在月台上大声嚷嚷,站务员走了过来。
「你们是哪间学校的?」
他问道。
「啊,她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现在已经好多了,我们要去学校了。」
说完之后,电车刚好开进来。
「好了,我们走吧。」
我牵起妻科同学的手。
「性骚扰……」
妻科同学在车上瞪著我看,我急忙把手放开。
「哇!对不起,我一不小心就……」
我很担心,如果她又挥出一记右直拳该怎么办?
「……应该不是吧。」
听她这样喃喃自语,令我松了口气。她的脸有点红,看起来挺可爱的。
但是我书包里的夜长姬怨恨地说著:
『性骚扰?结?你劈腿了吗?不可原谅,我绝不原谅你。给我去做苦役。』
让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你怎么脸色发青?你还是很怕我吗?」
「没有,我只是容易晕车。」
在我找藉口的时候,电车到达了离学校最近的车站。
校门当然已经关上了。
我们得去跟警卫拿迟到单,再去教职员室交给级任导师。
「榎木,你等一下再去。」
「为什么?」
「我不想让大家知道我们一起迟到了。那个……感觉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似的。这样不行,绝对不行。」
「我们又没有怎样,有什么关系?」
「就是有关系啦!」
我们在门前争执的时候……
「啊!小花!」
几个穿著体育服的女生向我们跑过来。
「小花,我们传Line给你你都没读,我们很担心耶。还好你没事。」
她们应该是妻科同学班上的朋友吧……咦?小花?她们刚才说了小花?
妻科同学的名字不是妻科早苗吗?
难道早苗不是读作「Sanae」?
皮皮说过,小花是个爱哭的女孩,又很容易消沉,很令人担心。
妻科同学怎么可能爱哭?
啊,可是她刚刚说过她小时候很胆小。
此外,妻科同学先前坐著的地方就是皮皮被丢下的车站……
唔,唔……
「对了,小花,你为什么跟眼镜男一起来啊?」
「……!」
「小花,你对眼镜男很感兴趣吧?你还问过他的名字。难道说……」
「我、我们只是碰巧搭同一班电车啦。」
妻科同学正忙著向同学解释,我却不顾旁人的目光问道:
「你小时候是不是都绑辫子?国中时的制服是灰色西装外套、百褶裙和红色蝴蝶结?」
「咦……啊?」
妻科同学和其他女生都呆住了。
「你家附近的公园有一座长颈龙溜滑梯,你曾经在离家出走时带著林格伦的《长袜皮皮》去那里?」
「!」
妻科同学的表情变得更惊讶了。
她睁大眼睛望著我,僵硬地张开嘴巴。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事……」
听到她愕然的低语,我心胸颤动,脑袋像是被一支利箭穿过,我完全确定了。
皮皮的小花就是妻科同学!
「妻科同学,你是不是在刚才的车站掉过东西?那东西现在在我这里!那是你重要的书吧!」
我终于找到小花了!
没想到她就在我身边。
姓氏不同必定是因为父母离婚,而她的名字可能是因为「早」读作「hayai」,「苗」读作「na」,加在一起就变成了「hana」(花)。
小花和皮皮分开时是国中一年级,现在她已经是高一生了。
这下子总算能让皮皮和小花见面了。
啊啊,早知道就不该把皮皮留在家里。我得立刻回家把皮皮带过来。
然而,妻科同学原先困惑的表情突然变得冷峻,她语气冰冷地说:
「不知道。」
「啊?」
「我没有掉东西,我也不知道那本书。我才不要。」
◇◇◇
我还以为终于能让皮皮见到小花了……
午休时间。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音乐厅来宾室的沙发上,听著悠人学长回报关于小花的调查结果。
「小花的名字是樋口早苗,国一的时候父母离婚,她因为跟著母亲而改成了母亲的姓氏。皮皮被丢下的那个车站附近,就是她离婚的父亲和新家庭住的公寓。」
皮皮说,那天小花从早上就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令她非常担心。
小花把手工饼乾和视为朋友的重要书本一起放进纸袋,在平时不会去的车站下了车,坐在长椅上不停掉泪。她那天一定是打算去找爸爸吧。
但是下了电车以后,她却开始犹豫。
如果她去了爸爸和新的家人一起生活的地方,会打扰到他吗?
这样只会给爸爸添麻烦吧?
所以她一直坐在长椅上。
后来她没有走出票闸,直接搭电车回家了。
而装著饼乾和皮皮的纸袋还留在长椅上……
「或许她不是忘了纸袋,而是故意丢在那里的。因为书是爸爸买给她的,她很有可能不想留著会让她想起爸爸的东西。」
悠人学长的话让我的心犹如落入了冰窖。
不是忘了,而是故意丢掉?
那皮皮要怎么办?
她是那么地喜欢小花,一直渴望著见到小花……
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跟皮皮说,但是直到放学回家都还想不出来。
把夜长姬放在客厅之后,我爬上楼梯,回到二楼的房间。
老是质问我有没有劈腿的夜长姬大概也知道我的心情非常消沉,什么话都没说。
「……我回来了,皮皮。」
『欢迎回家,结。』
皮皮好像还很虚弱,声音有气无力。
「你独自待在房间会很无聊吗?」
『不会,因为我一直在想小花……她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去京都校外教学,因为她很胆小,真的相信京都的旅馆会闹鬼,直到前一晚都一直抱著我发抖。后来她把我装进背包……结果并没有看到鬼。和小花一起旅行……真的好开心……小花原本很害怕,但后来她一直在笑……』
皮皮像是在作梦似的,说得很慢很慢……接著就停了下来。
『……结,怎么了?你为什么一直擦眼睛。』
「好、好像有灰尘跑进去了。」
我明明答应过今天会给她好消息。
我明明保证过今天一定会查到小花的下落。
皮皮什么都没有问。
她一定从我的态度察觉到真相了,但她却没有责怪我,也没有悲叹,只是静静地等待。
为什么她会这么体贴呢?
她被摆在车站旁三年,过得那么寂寞,却还如此为别人著想。
皮皮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对不起……皮皮。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对不起……」
我把头靠在桌上,发出叩的一声。
对不起!
真是对不起!
『请别道歉……结听到了我的声音,走过来和我说话……我从来都没有遇过这种人……所以我很高兴,心中涌起了希望……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又非常体贴……』
可是我却无法实现皮皮的心愿。
我没办法让她和小花见面。
她明明是那么地思念著小花。
『结……我有事要拜托你。你可以读我吗?这样或许会惹你女友不高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读我一次,拜托你。』
她简直像是在交代最后的心愿。
再也见不到小花了。
我知道,皮皮一定是这么想的。我的视线模糊了,不管我怎么眨眼,怎么擦拭,眼前依然模糊。
「嗯,好。」
我坐在旋转椅上,翻开有著穿长袜的辫子女孩的封面,开始朗读。
『在瑞典的一个小小村庄的郊外,有一座杂草丛生的古老庄园。庄园里有一栋老房子,里面住著一个名叫皮皮•长袜的女孩。』
『这个女孩只有九岁,却一个人住在这里。』
印在严重泛黄、乾巴巴的书页上的温柔字句轻轻地钻进了我隐隐作痛的心。
这是皮皮的故事。
一次次地让爱哭又胆小的小花展露笑容、最喜欢小花的皮皮的故事……
『她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不过有时这反而是一件好事。』
『譬如说,皮皮沉溺于玩耍的时候不会有人叫她快点去睡觉。』
穿著长袜的开朗女孩带著小猴子尼尔森先生和满满一箱金币,搬进「乱糟糟别墅」。她总是在找寻愉快的事,总是精神饱满地说话,天不怕地不怕,是世上最强的女孩。
她在地板上擀平像小山一样大的面团,做出心形的姜饼;她带著茶壶和茶杯爬上槲树举行茶会;她跳上马戏团的舞台参加表演,完美地走过钢索,制伏了发狂的公牛。
──小花非常爱哭,可是她只要读了我就会恢复精神,露出笑容。
──小花最喜欢我了,我也最喜欢小花了。
──我很担心小花,那一天她从早上就很没精神,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我想让小花打起精神,想让小花露出笑容。
──我好想见到小花。
走出车站票闸时,我听到了那个如活泼女孩一般急促而可爱的声音。
──拜托你,把我带回小花的身边。
车站里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她还是不停地说著同一句话。
用那令人心酸的焦急口吻。
──我想要见小花,拜托。
她和姜饼一起被丢在车站月台上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小花现在是不是在哭?她过得好吗?
──或许很快就能看到小花了!好开心!
乾巴巴的泛黄书页散发著甜香味,书脊和书页相连的部分洒落了白色的粉末。我不停地擦著眼睛,读著模糊的文字……
『谢谢你,结。』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皮皮对著声音哽在喉咙的我有气无力地道谢。
我死命挤出声音。
「不可以!」
我把画著辫子女孩的封面举到眼前,红著眼说:
「你真正希望的不是让我来读,而是让小花来读吧?我一定会把小花带来的!你再多等一下吧!」
◇◇◇
隔天,我把皮皮放进书包,很早就到了学校。
我先去自己的班级,把皮皮放在课桌里,之后跑到妻科同学的班级,在走廊上等她。
「咦?眼镜男?你是来找小花的吗?难道你喜欢上小花了?」
昨天在校门旁见到的妻科同学的朋友们调侃著我,但她们可能注意到我的表情既严肃又坚决,就说:
「那个,小花虽然有点凶,但她很照顾朋友,是一个很好的人。她绝对不会随便对人动粗的,她还一直为了没有向你道谢的事而耿耿于怀。」
此时肩上挂著书包的妻科同学神情紧张地走过来。
我全身绷紧,表情肃穆地盯著妻科同学。她一发现我在这里,立刻板起脸来。
妻科同学想要视若无睹地走过去,却被我一把拉住,她吃惊地转过头来,然后瞪著我说:
「干么?我已经说过我不知道什么书了。放开我。」
「办不到。」
我更用力地握紧她的手腕。
「皮皮就快要没时间了。她被丢在车站之后变成了车站的借阅书本,被很多人读过,变得破破烂烂的,封面和内页都褪色了,书脊的胶也开始脱落了,但她还是一直牵挂著『小花』,一直想要见到小花,她说小花很爱哭,她必须让小花展露笑容。所以在她最后的时间,她一定希望能再让小花读一次!」
皮皮不知道自从离开小花之后已经过了多少岁月。
但她感觉得出自己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所以才会那么焦急地呼救。
她心心念念的只有再见小花一次。
「你又在幻想了吗?书又不会说话。是说你以为你是谁啊?」
妻科同学想甩开我的手,但我直勾勾地注视著她,回答道:
「我……是书本的朋友!」
正是如此。别人都听不到书的声音,只有我听得到。那样由衷恳求的声音我怎能装作没听到!我好想竭尽所能地帮助她!
妻科同学似乎被我的魄力震慑住了,她睁大眼睛,但又立刻皱起脸来。
「你很恶心耶。快放开我,不然……」
「不然你就要揍我吗?你想揍就揍吧,你觉得我恶心也无所谓,但我真的听得到皮皮的声音,所以我一直在找寻小花,想让她跟小花见面。皮皮还很开心地告诉过我,小花在国中考试和毕业旅行的时候都带她一起去,小花最喜欢的就是她了!」
妻科同学纤细的肩膀一次次地颤抖著,她一定想不通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吧。我也知道她不可能轻易地相信我,但我无论如何都要让她知道皮皮对小花的思念之情,皮皮是多么地想要见到小花。
她无法按捺地想要见到小花,为此不断地向经过的人们发出不可能被听见的恳求。
没错,那一天,皮皮的声音清晰地钻进我的耳中!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的心愿。
所以我要当皮皮的朋友,我要把她的心情传达给妻科同学。
「妻科同学,你说你没有掉东西,你也不知道那本书,那你昨天为什么会在那个车站下车!为什么会一脸难过地坐在长椅上!」
「!」
妻科同学紧抿著嘴,像是在压抑胸中强烈的情绪,不让它爆发出来。
「那一站就是你在三年前……在国中一年级的时候把皮皮和姜饼一起丢下的车站!你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所以你才会在那个车站下车,不是吗!皮皮说过,小花在伤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只要读了她,心情就会变好。昨天你因为武川老师的事被人说了很多闲话,你因此想到了皮皮,才会跑去那个地方想著皮皮,对吧!失去了皮皮,你一定也很后悔吧!」
「才不是!」
妻科同学用力甩开了我的手。
她瞪著我,眼神中混杂了各种情绪,好像快要哭了,又好像在生气;彷佛感到心虚,又彷佛是厌恶。她嘴唇颤抖地说:
「那本书不是我遗失的,而是丢掉的!」
锐利的话语刺进了我的心。
我不禁痛得按住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明很喜欢皮皮……」
「因、为、我、已、经、不、喜、欢、了。」
妻科同学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明明是个小孩却不去学校,一个人胡闹地过日子。拥有一大箱金币,还强壮得足以对付小偷,既违反常理又没有规矩。弄脏房间或打破餐具或是被大人教训她都不在乎,活得我行我素──这种故事在小时候可能还会喜欢,但长大以后就会觉得虚假、觉得讨厌。那孩子的所作所为让人看了就火大,我一页都不想再看,所以才会丢掉。」
不是遗失,而是丢掉。
这句话太悲哀,太沉重了。
我绝对不能让深深思念著小花的皮皮听到这句话!否则她一定会伤心得碎成一片片的!
「如果那本书在你手上,那你就处理掉吧。还有,以后别再跟我说话了。」
妻科同学的语气痛苦得像是濒临崩溃,说完就走进教室了。
走廊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大堆人,所有人都注视著我,但我受了太大的震撼,根本无暇顾及旁人。
◇◇◇
「大家都在讨论,在妻科同学揍飞武川老师时作证说她被老师性骚扰的眼镜男热烈地追求她,结果被她甩掉了。你现在成了名人呢,虽然大家都没提到你的名字,只说『眼镜男』、『那个朴素的家伙』,或是『一年级的』。」
下课时间。
我跷了第一堂课,躲到音乐厅的来宾室,来看我的悠人学长刻意提到这些事。
唉,反正我就是个朴素眼镜男,直接当成绰号也无所谓。呜呜……
「……我实在没脸去见皮皮。」
我曾经鼓励过她「别放弃」、「我一定会让你见到小花」,现在怎么说得出自己无能为力。
更糟糕的是,小花还是因为讨厌皮皮才把她丢掉的。
如果回到教室见到皮皮,我多半会把心思表露在脸上,而皮皮那么擅长察言观色,一定会看出来的。我不想让她更失望,所以拜托悠人学长让我躲在音乐厅。我真是个胆小鬼。
「我真想在自己身上用墨汁写上几百个『笨蛋』、『无能』、『蠢货』……」
我简直想趴在地上打滚了。啊,不过来宾室里铺著软绵绵的地毯,滚起来应该挺舒服的。
悠人学长对著坐在沙发上抱头呻吟的我说:
「没办法……你太直接了,反而会刺激到妻科同学,引起她反感。」
「呜……」
「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悠人学长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去妻科同学的教室看过,她被朋友包围著,勉强自己打起精神跟大家说话。」
「呜……」
「在我看来,只差一步了。」
只差一步?
什么意思?
悠人学长的表情沉稳可靠,对我说:
「就当作是武川老师那件事的谢礼,我会助你最后这一步之力。」
◇◇◇
放学后。
妻科同学低著头走在走廊上。她穿著T恤和运动外套,肩上挂著书包,大概是要去参加社团活动。
她选择这条比较少人走的路,多半是因为她无论再怎么逞强还是不想被人频频打量、说三道四,而且大家现在不只谈论她是个对性骚扰老师挥出右直拳的母老虎,还要扯到她一大早就被高一的朴素眼镜男告白的事,她一定觉得很厌烦吧。
「妻科同学。」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妻科同学猛然抬头,但她的表情立刻充满了疑惑。
因为叫住妻科同学的是学校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理事长儿子──在管弦乐社担任指挥、高三的姬仓悠人。
他拥有模特儿般的高䠷身材,举手投足都很优雅,又是个笑容可掬的帅哥,光是站著不动就散发出高贵的气息。突然被这么出色的人叫住,妻科同学当然惊讶,而且她再怎么样也不会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著校园王子。
「什、什么事……」
妻科同学紧张得声音拔尖,悠人学长的口吻宛如绅士:
「你认识高一的榎木结吧?」
「!」
妻科同学的脸颊又开始抽搐。
「他把一本书寄放在我这里。」
妻科同学的肩膀轻轻一颤。
她听到悠人学长提起我的名字,又说我有一本书在他那里,想也知道一定是她看过的那本。
悠人学长把手上的文件袋递给妻科同学。
妻科同学一定会回答「我不要」。
但她还来不及开口,悠人学长就先说:
「你可以帮我还给结吗?」
「咦?」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拜托自己更加意想不到的事,妻科同学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拜托你了。」
交出文件袋之后,悠人学长就优雅地离去了。
这种不让对方有机会拒绝的精湛手法我铁定做不到。
「……为什么是我啊?」
妻科同学低头看著文件袋,困惑地喃喃自语。
校园王子托付的东西可不能随便处置。
「……榎木还在教室吗……」
她大概想要尽快解决,随即转身走向高一的教室。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来。
「……」
手上那份重量一定令她感到很熟悉……
她犹豫地凝视著纸袋。
『小花。』
清脆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文件袋传了出来,妻科同学并没有听见。
可是……
『小花,小花。』
她彷佛听到了不可能听到的声音,凝视著文件袋,一动也不动。
褐色文件袋的袋口只是轻轻摺起,并没有封死。她屏息著把手伸向袋口。
随著沙沙的声音,摺起的地方被拉开了。妻科同学顿时停止动作,如同被这触感吓到了。
她又专注地凝视著文件袋,吐了一口气。手指再次靠近袋口。
彷佛在跟心中的某些情绪作战,她痛苦地扭曲面孔,咬紧牙关。她回头看了看,就像打算做什么坏事一样。不知所措地呆立一阵子以后……
『小花。』
她垂下眉梢,拉开一旁生物教室的门,躲了进去。
『小花,小花。』
摆满了烧杯和标本的生物教室关著窗帘,室内一片昏暗。妻科同学犹豫地打开灯,把书包放在黑色的耐热桌上,站著打开了文件袋的袋口,往里面一看。
那是一本比文库本稍大的童书。光是看到严重泛黄的书页的一部分,她就知道这是陪她度过童年时光的重要书本。
妻科同学把手伸进袋中,碰到封面的那一瞬间,她和皮皮必定都在颤抖。
看到封面上那个抱著小猴子、穿著过膝长袜和前端很长的鞋子、绑著辫子的女孩,妻科同学顿时成了八字眉,眼中噙满泪水。
『小花,我终于见到你了。』
那兴奋的声音对著妻科同学说。
『我好开心,我一直都好想见你。』
『我们又见面了。好开心。小花,我好开心。』
妻科同学颤抖著手指,翻开破烂褪色的封面,战战兢兢地读了起来。
『在瑞典的一个小小村庄的郊外,有一座杂草丛生的古老庄园。庄园里有一栋老房子,里面住著一个名叫皮皮•长袜的女孩。』
她铁定早就背起来了。这是她从小时候就读过无数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故事开头。
这些字句炙热又温柔地钻进了她骚动的心中,再也无法停止。
就像一个到处找水的旅人,好不容易来到了绿洲,用双手掬满冰凉的水灌入喉中,泼在脸上,最后整个人跳入水中。她无法自拔地继续翻页。
『皮皮是个了不起的女孩,而她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很有力气。』
『她的力气非常大,全世界的任何一个警察都比不过她。』
某一天,这个穿著过膝长袜和大鞋子的辫子女孩,只带著小猴子尼尔森先生和满满一箱金币搬进了杂草丛生的「乱糟糟别墅」。
皮皮很快就跟邻居兄妹汤米和安妮卡成了好朋友,她有时变成「找东西大王」,有时在树上举行茶会,几个孩子还会一起去远足,玩得不亦乐乎。
『世界上到处都有东西,必须要有人去发现才行,而负责做这件事的人就是找东西大王。』
妻科同学说她长大以后就变得很讨厌皮皮。
明明是个小孩子却不去学校,一个人胡闹地过日子。拥有一大箱金币,还强壮得足以对付小偷,既违反常理又没有规矩。弄脏房间或打破餐具或是被大人教训她都不在乎,活得我行我素──不可能有这种小孩的。
她还说,那孩子的所作所为让人看了就火大,她一页都不想再看。
皮皮的家里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书上写著,有时这反而是一件好事,因为皮皮沉溺于玩耍的时候不会有人叫她「快点去睡觉」。
妻科同学小时候一定很羡慕皮皮这一点吧。
可是当父母离婚、父亲不在了以后,她没办法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看到不用上学、一个人自由自在生活的皮皮,只让她觉得心痛。
──这是骗人的!
──没有爸爸妈妈怎么可能无所谓!
──为什么皮皮可以这么开心、这么自由自在?皮皮的生活中只有快乐吗?那我怎么会每天都过得这么痛苦?
可是,妻科同学。
你变得讨厌皮皮的那一刻已经过了好几年,现在的你一定可以理解。
皮皮绝不是一直都过得很开心。
书中也清楚写到了皮皮心中的孤独和寂寞。
已经长大的你一定可以从这个欢乐故事的字里行间读出她的心情。
『我很没有规矩?』
『可是我自己都没发现呢。』
『皮皮说完之后露出了非常悲伤的表情。』
皮皮有生以来第一次上学,就在学校引起了大骚动,连老师都放弃她了,叫她不要再来学校。
皮皮某天被邀请到汤米和安妮卡家中,皮皮非常开心,用尽心思梳妆打扮,但她超乎常理的举止惹得他们的妈妈很不高兴,最后她向皮皮说「你这么没规矩,以后都不要再来我们家了」。
『皮皮惊讶地看著夫人,眼眶里渐渐盈满泪水。
「一点也没错,我早该知道自己会失礼的。」皮皮说道。「我没办法表现得很有规矩!就算我想做也做不到,我实在学不会。看来我还是比较适合留在海上。」
『之后皮皮从赛特格伦夫人的身边跑掉,一边小声地说:「对不起,我太没规矩了。再见!」』
每次发生这种事,皮皮都会很快就拋诸脑后,迅速地恢复成平时那个开朗活泼的模样。
书中没有提到皮皮和大人们和解的情节,之后她也没再去过学校,一直活得很没有规矩。
她独自一人坚强地活著。
皮皮确实很了不起。
但她也会感到悲哀。
也会感到孤独。
现在的妻科同学一定看得到小时候没注意过的这些事,一定会更喜欢皮皮的。
没错吧,妻科同学?
『不用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的!』
就像这样,雀斑辫子女孩──全世界最强的女孩──甩开悲伤,灿烂地笑著。这个女孩的故事一定能像儿时一样令她兴奋不已,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吧。
──小花只要读了我,就会停止流泪,弯起嘴角,嘻嘻笑起来。
看吧,你已经发现了吧,妻科同学。
你正在不停地掉泪。
但又开心地笑著。
皮皮开朗的声音继续对妻科同学说:
『我最喜欢你了,小花。』
『可以再被小花读,我好开心。』
『你长大了呢,小花。』
『你又在哭了,但你也笑了,所以一定没事的。』
『小花,我喜欢你。小花,小花,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
她每次翻页,「开心」、「喜欢」、「开心」的声音都像光芒一样闪耀。
『好开心。』
『好开心。』
透明的水滴从妻科同学的脸颊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泛黄的书页上,那说著「喜欢」的声音也跟著颤抖。
翻起的书页脱离了书脊,落在妻科同学的腿上。
「!」
妻科同学愕然地吸气,书页继续一张一张地脱落,从她的手中翩然落下。
「等、等一下!怎么会!」
妻科同学眼中满是泪水。
『我喜欢你,小花。我喜欢你。』
皮皮喜悦地说著,一边不断地碎裂、掉落。
她当了车站借阅书籍之后被无数人翻阅,有时可能还受到粗暴的对待,书本的寿命早已到了极限,她只是凭著想再见到小花的心愿而勉强撑到今天。
现在她被小花翻阅,心愿已经实现,所以她开心到全身颤抖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不要!为什么?不要!」
妻科同学哭著捡起掉落的书页。
『谢谢你又读了我。小花,我永远都最喜欢你了。』
最后,皮皮用无比幸福的语气说完,就没声音了。
只有蹲在地上捡拾书页的妻科同学的啜泣声,回荡在恢复宁静的生物教室里。
「不要!皮皮,不要,不要……不要啦!」
一直躲在走廊上偷看的我也忍不住眼红鼻酸,一屁股坐在地上,静静地抽泣。
皮皮最后能再让小花读一次真是太好了。
能赶上真是太好了。
她一定是怀著幸福的心情而离世的。
我如此确信,但眼泪还是停不住。
◇◇◇
我抽泣的声音传进妻科同学的耳中,让她发现了我躲在走廊上偷看到哭的事。
「真是不敢相信,竟然把姬仓学长都扯进来。还有,你为什么要哭啊?」
嘴上不停抱怨的妻科同学同样泪流不止,我们两人就这样哭了好一阵子。
「皮皮说,谢谢你最后还能再读她一次,还说她最喜欢小花了。」
听到我这句话,妻科同学没有再生气,也没再皱起脸孔。
「……我还是不相信你能听到书的声音……可是,如果皮皮真的这么说了,我会很高兴的。我一直很后悔把皮皮丢下……所以最后还能再读皮皮一次,我也很开心……」
妻科同学抱著装著松脱书页的文件袋,对我深深鞠躬说「谢谢」。
「读书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皮皮。虽然我最爱的皮皮已经散成一页页的,但我会把这些当作是皮皮的遗物,好好保存下来的。还有,我也要去买皮皮的续集来看。」
希望新的皮皮也会喜欢我……妻科同学面带微笑如此说著的表情很单纯、很可爱,我看得也不禁露出微笑,但她随即面红耳赤地转开了脸。
临走之前,她用充满决心的语气说:
「不用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的!」
那是书中的皮皮说过的话。
妻科同学脸颊泛红,不好意思地转身跑掉了,而我心情愉悦地目送著她的背影离去。
皮皮,小花应该没事了。
好啦,我得回家去哄夜长姬了,或许她会因为我又把她丢在家里而气得不跟我说话,不过包容她的脾气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迈出轻快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