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喂,结~~~~』
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呼唤著我,彷佛轻抚著我的耳朵。
既不祥又淫靡、冰冷到令人背脊颤抖又无法自制地陷入诱惑的魔性声音。
啊啊,多么美的声音啊。
就像是一位切开蛇身啜饮鲜血、把蛇尸垂挂在高楼上、露出可爱笑容的邪恶公主,声音既恐怖又充满魅力。
我想像著有一头乌黑亮丽长发、身材纤细的美少女,轻启著血一般艳红的嘴唇呼唤我的情景,不禁连指尖都逐渐发麻。
『结,你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这还用问吗?
我没有开口回答,而是用手指抚摸著印在封面上的「姬」字,动作轻到若有似无。
被我抚摸时,她发出细微的喘息,像是缩起了身子。如同一只眯起眼睛,喉咙发出咕噜声的小黑猫。
『怎样嘛?喜欢吗?结,你喜欢我吗?你爱我吗?』
彷佛渴求著我的触摸,那闹别扭般的高傲声音一次次地问道。
最近她经常这样对我撒娇。
大概是因为她怀疑我在其他房间藏了热水雾这个秘密情人吧。
公主殿下的自尊心很高,绝对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但她似乎很想跟热水雾一别苗头,所以想要确认我爱她胜过爱热水雾。
昨晚我正准备走出房间去洗澡时也是一样……
──我、我……我也可以陪你去唷。
她很罕见地用拔尖的语调说道。
──咦?可是一直待在脱衣间很无聊吧?
我这样回答。
──唔唔……
她沉默良久后,用冷冽却又害羞的声音说:
──我、我也可以……和你……一起进去……喔。
听得我震惊不已。
──咦咦?你要和我一起洗澡吗?我可以在浴室里翻你吗?哇塞,那真是太棒了!不对,等一下,我一时迷乱,只想到自己的欲望。你如果真的和我一起进浴室,就会被水蒸汽弄得皱巴巴的喔。
──皱、皱巴巴……?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有一头乌黑长发的公主吓得缩起身子、哭丧著脸的模样。
──而且,如果我不小心把你掉到热水里……
──!
我听到了比刚才更惊恐的吸气声。
在户外的时候,就算只落下一滴雨水,她都会紧张地叮咛我「结,结,下雨了,快把我放在你的衣服里,好好地保护我」。她这么怕水,有一整缸热水的浴室对她来说必定是个危险又恐怖的地方。
不过她还是语带逞强地说:
──只要用塑胶袋把我紧紧包起来……就不会有事了。
她如此声称。
──这么一来我就没办法翻书了。
──那、那你就紧紧抱住我,避免让我掉下去。
无论我怎么劝她打消念头,她还是坚持要和我一起洗澡。
──那只能一下下喔。
我抱著她走向浴室。
在脱衣间里脱衣服的时候,她似乎还是怕得发抖,脱得赤条条的我用双手将她轻轻捧起,用毛巾温柔地裹住,她还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后来也一直沉默不语,彷佛屏住了呼吸。
──还是别太勉强吧?难道你是担心热水雾的事吗?我真心爱著的只有夜长姬,而且我也不会和热水雾或其他的书一起洗澡的。
──跟……跟那个无关。
──唔,可是……
我感觉到她的恐惧,不禁感到犹豫,但她还是拚命忍耐,带著哭腔说:
──如、如果你没有跟其他书一起洗过澡,那我……就是你的第一次了。
这句话紧紧揪住了我的心。
我的女友真是太可爱了。
我心胸颤动,还没泡进热水就已经脸红了。
──好吧。我会保护你的。
我把脸贴近她,充满男子气概地向她低语,抱著她走进冒著蒸气的浴室。
──唔唔……
她发出可爱的呻吟。我泡进浴缸之后……
──不可以把我弄掉。绝对不能把我弄掉!
她如此叮咛。
──不会有事的。相信我吧。
我把裹著她的毛巾松开,她立刻发出害羞的惊呼。为了减少她和蒸气的接触,我把毛巾放在浴缸边缘,让她轻躺在上面。
──好了,我要翻啰。
──嗯……
──今天我会慢慢地读。
──嗯……
我安抚著紧张得颤抖的她,用格外温柔的动作轻轻翻开封面。啊啊,真没想到我竟然能在浴室里翻阅最爱的她。
淡蓝色的公主殿下此时彷佛染上了一抹红晕。
为了不让她负担太大,我只在浴室里待了一下,但这对我们来说都是非常亲密的时光。
──结和我有著同样的味道……
回到房间以后,沾染了沐浴乳香味的她在床上开心地喃喃自语,让我的心头再次揪紧。
──我成为你的第一次了吗?
听到她用细微的声音说著这么可爱的话,我忍不住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当然啊。夜长姬是我第一本书,也是我永远的书。
她听到我坚定的回答就开心不已。
──我喜欢你,结,我最喜欢你了。
她甚至大胆地说出了平时不会说的话。
幸福的余韵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结,我想听你说你喜欢我。』
她又在跟我撒娇了。
可是这里是教室耶。
我面露微笑,轻轻抚摸著姬字……
『你不说的话……我就要割掉你的耳朵喔。』
她甚至这样说。
啊啊,这稚嫩声音和高傲语气的落差真是让人按捺不住。无论她命令我做什么,我好像都会去做。
唔,这样可以吗……应该没人会听见吧。要不要说呢?嗯,说吧。
「我也喜欢……」
她突然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不好意思,我有急事。」
拿著淡蓝色封面的书──我深爱的夜长姬──站在桌前的是一位高䠷的帅哥,被誉为校园王子的高三生姬仓悠人学长。
◇◇◇
「真难得,悠人学长竟然会来教室找我,平时不都是传Line或讯息吗?」
「我已经传了Line,可是你一直未读。我猜你一定正在和女友快活,连手机都不看了,所以才亲自来找你。」
午休时间。我和女友正在浓情蜜意的时候被悠人学长打断,之后我们来到了校内的音乐厅。
这整栋建筑物都是管弦乐社的社办,而悠人学长从高一起就在社团里担任指挥。
我和悠人学长谈话通常都是在音乐厅里的来宾室,因为在那里讨论一些严肃的问题也不会被人听见。
今天我们同样坐在看起来很昂贵的皮沙发上,悠人学长立刻进入正题。
「你认识管弦乐社的高一社员若迫高也吗?他最近在校内引起了一些骚动。」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一般人的事。」
「嗯,我知道你活在另一个次元。」
他应该是指我一翻开书就听不见周遭的声音,还会和书本对话的事吧。
我这种彻头彻尾的平民之所以能随随便便地和校园王子交谈,也是因为我拥有「听得见书本声音」的专长。
悠人学长向我描述了若迫同学的情况。
他在管弦乐社里拉大提琴,个性认真又勤奋,学业成绩也很好,身边的人都很信任他。
但是前阵子某天放学后,他在参加社团活动时却激动地指责高二的学长。
「他们跟其他的高二社员借作业,正在用社团的影印机影印时,若迫同学突然拔掉插头,暴跳如雷地指责他们抄别人的作业是不对的,大家都吓到了。」
──这是不对的吧!学长!
──啊?若迫,你在说什么啊?
──把社团的影印机用于私人的事,还抄别人的作业,当成是自己写的,这些全都不对!是在做坏事!
──你很奇怪耶……
唔,抄别人作业确实不对,但大家都会这样做,我的暑假作业也是跟别人借来抄的,我还帮那人写了读书心得当作回礼。没必要为了这种事跟学长吵架吧。
若迫同学平时的态度很温和,看到他突然变得这么激动,学长们都惊讶得顾不得生气了。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放学后,若迫同学突然发出怪叫,在走廊上狂奔。
──黑夜……我要被黑夜吞噬了!
他眼睛充血,头发紊乱,嘴里喊著这句话。
跑到走廊的尽头后,若迫同学就昏倒了,被人送到保健室。那是昨天发生的事。
「被黑夜吞噬……这是什么意思?」
悠人学长摇著头说:
「今天早上若迫到学校后,我跟他谈了一下,他说当时突然觉得脑袋热得像是沸腾,之后的事他都不记得了。对学长发飙的时候也一样,头脑莫名发热,心中充满了『不可饶恕』的念头。他对自己的举动也感到害怕。」
悠人学长又问若迫同学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怪事,还是心中有什么烦恼,他垂著眼帘回答:
──五天前的放学后,我在图书室里突然脑袋发热,昏倒在地……隔天是周六,我去医院做了检查,但医生说没有异状。
「在图书室昏倒……」
原来如此,所以悠人学长才会来找我。
「是的,图书室,有几万本书的地方。这算是你的领域吧?而且咲咲木老师那件事你还欠我一份人情。」
是啊,我请悠人学长帮忙宣传Mayu Mayu老师的新书时,他对我说过「代价是很大的」。
「我知道了。我答应帮忙。总之我会先去找若迫谈一谈……」
◇◇◇
放学后,我们把若迫同学叫到事件源头的图书室。
「你要跟我说什么话啊,悠人学长?」
「你可不可以再跟我详细描述一下你在图书室昏倒的事?」
若迫同学是个瘦瘦的、眼睛细长、看起来很聪明的男生。他把右手贴在脸颊上,面露疑惑。
这也是应该的,因为悠人学长把他叫到靠关系包下来的图书室,而且跟管弦乐社毫无瓜葛的我还大剌剌地站在一旁。
「不好意思,这位是?」
他用戒备的眼神看著我。
「结很瞭解书,也经常来图书室,我想他或许会知道些什么,就叫他一起来了。」
「你好,我是榎木结,和你一样是高一,我是一班。」
「……你好。」
若迫同学看著我的眼神增加了更多疑惑。
那眼神透露著他完全不明白很瞭解书又常来图书室的人能帮得上什么忙。
或许是习惯动作吧,他像是要遮住自己似地把手贴在右脸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一脸不耐地说:
「我昨天已经全都说了。我来图书室查东西,结果一走进来就脑袋发热昏倒了,只是这样。」
我问道:
「当时你正在看什么书?」
「……我不记得了。」
「那么,你是在哪里昏倒的?可以带我们去看看吗?」
若迫同学似乎不想接受我的指挥,但悠人学长喊了一声「若迫」,他又摸摸自己的右脸,心不甘情不愿地为我们带路。
我们越过陈列著桌椅的自习区,走进书柜如森林般矗立的藏书区,从塞满书柜的无数书名之间经过,继续走向更深处。
圣条学园图书室的规模可以媲美大学的图书馆,藏书量非常庞大,书柜上层就算伸长了手也摸不到,所以旁边还放著梯子。如果现在发生地震,书本一定会劈头盖脸地落下,让人淹没在大量的纸和文字之中。
我突然有一瞬间觉得这真是最幸福的死法,不禁心荡神驰。或许我是被书给附身了吧。
『结,你今天要来看谁的故事呢?』
看吧,有声音在呼唤我了。
『一定是我吧,结。』
『结,也读我们吧!』
我静静地听著书柜传来的几个声音。
『怎么了,结,干么这么严肃,怎么了?』
『呵呵,三个男生跑来图书室讲悄悄话吗?』
『你那爱吃醋的女友没来吗?』
我听得到书本的声音。
声音最大、态度最强硬的是堆在书店的闪亮亮新书,而图书室的书本总是很温和,有时还会关心地说「学习很辛苦吧?你好像很累呢。要不要读读我们休息一下啊?」。
大概是我太久没来了,他们今天比平时更唠叨。
『和结一起来的高个子帅哥是校园王子呢。』
『对耶。上次有个长头发的漂亮女孩在我面前向他示爱,结果被拒绝了,她好伤心呢。』
『在那之前是嘴角有颗痣的性感女老师吧。王子很有技巧地甩了她,她很不高兴喔。』
真是的,我想知道的又不是悠人学长的情史。话说嘴角有颗痣的性感老师不就是教音乐的……哎呀,别想了。
我假装没听到,继续走向深处。若迫同学在一排日本近代文学全集的前面停了下来。
「应该是这附近。」
他冷淡地说。
尾崎红叶、二叶亭四迷、武者小路实笃、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太宰治……都是些大文豪。
每本书都很老旧了,如同那厚重的外表,他们的嘴巴也很稳重。
他们不像其他书本那样唠叨,只是保持沉默。就在此时……
铿的一声,如惨叫般的尖锐声音窜进了我的脑海。
『好可怕!』
『到处都是尸体!』
『要被黑暗吞噬了!』
这是怎么回事?
书本都在骚动。
好几个声音同时响起,相互交叠,我分不清是哪本书在说话。声音在我的脑袋里回荡著。
每个声音都狂乱得如同被附身,令我听得毛骨悚然,背脊发凉。
我以前也曾见过书本像这样彼此共鸣,一起骚动,一起害怕。
就是发生那个既恐怖又悲哀的染血事件之时……
声音渐渐增加,渐渐扩大。
『乌鸦……』
『这么多的尸体……』
『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知道……』
糟糕,我被「拖进去」了!
彷佛眼中充血似的鲜红背景,到处飞舞的漆黑乌鸦,四处散乱著无数死尸,我甚至闻得到那腥甜的尸臭,喉咙咕咕作响,口中积满酸酸甜甜的唾液,令我几乎呕吐,但旁边有个人比我更早跪倒在地。
是若迫同学。
他按著自己的右脸,眼睛恐惧地睁大,全身瑟瑟发抖,呼吸紊乱,战栗的嘴唇哑声说道:
「要被吃掉了……要被吞噬了……」
他睁大的眼睛逐渐发红,喉咙颤抖,仰起脸孔,彷佛正准备放声尖叫。
「若迫,你没事吧?」
悠人学长跪在若迫身边,抓著他的肩膀,凝视著他的脸。
他目光犀利地盯著若迫的双眼。按著右脸、肩膀起伏喘著气的若迫同学慢慢地稳定了呼吸,眼中的疯狂也逐渐消散。
「是我不好,我不该勉强你来出过事的地方。我们去保健室吧。」
「不……那个……我没事。这么失控真是抱歉,我的脑袋不知为何又开始发热……」
若迫同学在悠人学长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
悠人学长照顾著若迫同学,一边问道:
「你刚才说『要被吃掉了』,你想起什么了吗?」
若迫虚弱地垂著头,摸摸自己的右脸。
啊……又来了。
那个动作。
「我说了那种话吗?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你平时很勤奋,对待身边的人也很用心,或许是太累了吧。我看你今天还是早点回家比较好,我叫司机送你回去吧。」
若迫同学婉拒了几次,但悠人学长最后强硬地说了一句「这是学长的命令」。
直到现在,那些书本依然像聚集在墓地的亡魂一样嗫嚅著:
『有好多尸体……』
『乌鸦涌向尸体……』
『黑暗……黑夜……』
◇◇◇
「我想若迫应该是『中了书毒』吧。」
把若迫交给姬仓家专属司机后,悠人学长和我回到了音乐厅的来宾室。
悠人学长也一脸忧虑地垂著眼帘说:
「果然是这样。」
我和悠人学长都见过罹患了和若迫同学相同症状的人。
这是书本引发的病症。
只是轻症的话,应该有很多人体验过。因为在书中的世界陷入太深,意识变得恍惚,以致无法回到现实世界,心神彷佛困在作品之中,对书中人物的悲伤痛苦和喜悦都感同身受。
如果只是因为太沉溺于《长腿叔叔》而把每天生活的大小事都写进信里,或是偷偷在暗中守护著喜欢的女孩,还算是无伤大雅。
如果是对卡缪的《异邦人》中毒,看到阳光太刺眼就想杀人,那问题就严重了。
我和悠人学长遇见的病患就是把自己当成了书中人物,因而发生了可怕的事件。
光是想起那件事,我就感到背脊发凉,几欲呕吐。当时的记忆和伤痕还深深刻划在我的心中,所以我很不希望又发生相同的事,如果若迫同学是被书本影响而失去自我,我无论如何都要帮助他。
不只是若迫同学,还有在非自愿的情况下成为病因的书本……
「总之得先找出让他中毒的书。我会再去图书室打听看看,也请学长再多跟我说一些若迫的事。」
悠人学长的想法一定也和我一样。
不能再让相同的事情发生。
绝对不行!
「好。我也会持续盯著若迫的。」
他直视著我的眼睛,一脸认真地说。
◇◇◇
『……结,我不希望你插手这件事。』
当天夜晚。
我坐在书桌前专注地看著悠人学长用手机传来的若迫同学个人资料,夜长姬从我身后的床上不断地说著,声音冰冷而稚嫩。
『……让人中毒的那本书里竟然有很多尸体……太危险了……而且连周围的书都跟著共鸣……说不定……连结也会跟著中毒……』
「没事的,我会小心不让这种情况发生的。」
『……结听得到书的声音……所以更容易投射书的心情……你比其他人更容易陷进去……之前那次也是……』
「就是为了不要再让相同的情况发生,能同时跟书和人沟通的我才更该出手帮忙。让若迫同学继续维持这种情况就太可怜了,引发病症的书也会很痛苦的。」
你不也是一样吗?
我没有说出这句话,但夜长姬一定也想起了自己过去的经历,没再说下去。
『……』
而后她发出细微的声音说:
『……其他的书……我才不管呢。就算全世界的书和人都毁灭了,只要结平安无事就好……』
这样说太过分了,但她确实很担心我。
「谢谢你,不过这是我的责任。」
从我懂事以来,我很自然地就能听见书的声音。我认为这件事一定有意义。
所以无论听到多么微不足道的声音,我都无法假装没听到。
我坐在旋转椅上,转向夜长姬,努力露出灿烂的笑容说:
「你知道的,我是书本的朋友啊。」
爱操心的女友难以释怀地发出「唔唔」的呻吟。
『……想著其他书的结……最讨厌了……』
她喃喃说道。我把注意力拉回手机,继续读资料,夜长姬还是一直用快哭的声音说著:
『……讨厌……结……讨厌……讨厌……最讨厌了……』
就算是为了让夜长姬放心,我也得尽快解决这件事才行。
我认真地记住了若迫同学的个人资料。他以前读的是偏差值很高的私立中学,进入圣条学园之后成绩也都保持名列前茅,他在社团里形同高一社员的领导者,二、三年级的学长也很信赖他。
兴趣是……咦?数学?国中时代参加全国心算大赛获得了第三名……太厉害了!他本来一定是个很理性的人,如今却会一边吼叫一边在走廊上狂奔,激动地指责学长抄袭别人作业,到底是什么书让他中毒的?
得先从这里开始查起。
如果不先找到源头的书本,就很难治疗了。
我回想著若迫同学在图书室说的话,还有书本们的喃喃自语。
──要被吃掉了……要被吞噬了……
──黑夜……要被黑夜吃掉了!
关键字是「夜晚」。
被夜晚吞噬?
还有「尸体」。
──有好多尸体……
──尸体……这么多的尸体……
──没有人知道……
此外还有我和书本的声音共鸣时看到的景象。在黑暗之中层层叠叠的尸体。鲜红色天空中的一群群乌鸦。
唔……到处堆满尸体、散发著腐臭味的小说吗……
说起来,在我后方像个泪眼朦胧的女孩──那既怨恨又担心地望著我的淡蓝色书本──也符合这个叙述。
所幸她里面没有成群的乌鸦,只有一大堆的蛇。而且我感觉若迫同学对学长发飙不是闹著玩或出于恐惧,而是愤怒。
「愤怒」啊……
这应该也是关键字吧。
所以若迫同学是对什么事感到愤怒呢?
是什么事让他觉得不可饶恕呢?
愤怒男人的故事……?而且到处都是尸体?乌鸦……?
我始终想不出书名。
◇◇◇
隔天早上,我在开始上课之前又去了一次图书室,走到日本近代文学的那一区,询问附近的书本知不知道让若迫同学中毒的是哪一本小说。
书本悄声说道:
『不知道。』
接著又有其他的声音加入。
『不知道。』
『不知道。』
声音逐渐重叠。
『没有人知道。』
『不知道啦。』
『不知道。』
『随便你。』
四面八方发出越来越多的声音,我不只没问出书名,也没得到任何线索,就回去上课了。
尸体……尸体……呜呜,真希望有更多线索。
到了午休时间,我还是一样满脑子想著尸体和腐臭,简直就是个危险人物。夜长姬在我的口袋里不安地问道:
『结……你连眼镜歪了也没发现,只顾著发呆……好奇怪。你该不会是……中毒了吧?』
我急忙调整好眼镜。
「没有啦,我很好。啊,去外面吃午餐转换一下心情好了。」
我对夜长姬喃喃说道。
我带著妈妈做的便当走出教室。
好啦,要去哪里吃呢?
我在走廊上边走边想,突然看见了若迫同学。
他的手上提著福利社的袋子。
我朝他跑过去,对他喊道:
「若迫!你现在要去吃午餐吗?要不要一起吃?」
『不要啦,结!』
在我口袋里的夜长姬抱怨道。对不起,等事情解决以后,我会好好地翻阅你的。
「你是……」
「榎木结,一年一班,座号八号。兴趣是看书,专长也是看书,休闲活动是逛书店或图书馆,还有在家看书。」
看到我在走廊上突然开始自我介绍,若迫同学一副遇见可疑人士的眼神,但我一说:
「悠人学长把你的事交给我了。我有些话想要问你,你可以给我一些时间吗?」
他只好一脸不情愿地答应了。
口袋里的夜长姬仍然喃喃埋怨著「笨蛋……讨厌……我要诅咒你」。
我们一起坐在室外的长椅上。圣条学园的中庭打造得像英式花园,甚至有玫瑰拱门和花钟。
七月的阳光虽然炽热,但我们正好坐在树荫下,风也很凉快。选这里真是太好了。
「你的身体还好吧?」
「……嗯嗯。」
「让悠人学长那么担心,真是不好意思。」
「你不用放在心上啦,他本来就喜欢照顾别人。」
悠人学长虽然有点黑心,但基本上还算是个绅士,看到别人有困难一定会出手相助,甚至把维护校园和平视为己任,所以他才会到处管人家的闲事,还丢给我一堆工作。
「榎木……你跟悠人学长好像很亲近?你们又不是同一个社团,怎么会认识呢?难道你是姬仓家的亲戚吗?」
「不是啦,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平民,跟他们那个闪亮亮的家族没有任何关系。你看,我的便当也很平民啊。」
我的便当盒里面放了煎蛋、昨天晚餐剩下的炸肉、用来塞满空间的花椰菜,白饭上面还放了颗腌梅乾。看到这平凡无奇的便当,若迫同学的表情似乎少了一些戒备。
「我会和悠人学长往来是因为书本,他也很常看书,我们算是爱书的同好吧。」
这并不算说谎,只是省略了一些细节。
「这样啊……」
若迫同学似乎接受了这个理由,但他还是有点担心,摸著右脸说:
「……你说有话要问我,是什么事?」
「嗯,你说过你不记得在图书室昏倒的时候有没有在看书,对吧?」
「是啊。」
根据悠人学长提供的情报,若迫同学在昏倒之前有摸过书柜,周围的地上还掉了几本书。
发现若迫同学的值班人员不记得那些书名,只说他既然是昏倒在日本近代文学那一区,应该是那一区的书。
「你说是去图书室查东西,查什么呢?」
「老师出了俳句的作业,所以我想找资料作为参考。」
「喔喔,我们班也有那个作业。你还先去查资料啊?真是太认真了。可是俳句的书都放在诗歌区,跟日本文学区隔了三个书柜吧。」
「咦……是吗?」
「为什么你会站在日本文学全集那里?」
「我平时很少去图书室,不太确定什么书放在哪里,可能只是刚好走到那边吧。」
「唔,说得也是。」
的确,我去到不熟悉的图书馆和书店,也会在目标区域以外的地方绕来绕去。
「你喜欢的书有哪些?」
「喜欢的书?」
若迫同学一脸疑惑,像是不明白我这样问的用意。
「我会看的只有教科书。比起文字,我更喜欢数字。啊啊,如果有写满数字的书,我应该会喜欢吧。」
写满数字的书吗……唔……觉得数字比较浪漫的人也是有的,不过我完全无法想像,对写满数字的书中毒的人会做出怎样的行动。
或许会在走廊上突然用粉笔写数学算式吧?就算是这样,也不会一边喊著「要被夜晚吃掉了」。
「对了,我听说你在全国心算大赛拿过第三名,真厉害耶。你最多可以计算几位数?」
「十六位数。」
「十六位!连计算机也不用,光用看的就能算出答案,真的是天才耶。」
「没有那么了不起啦,只要在脑袋里想像著算盘,用珠算的技巧来计算,任何人都做得到。」
「哪有,我就做不到啊。就算只是两位数,我都得写在纸上才算得出来。哇塞,真厉害……」
「……没这回事。」
听到我的赞美,若迫同学似乎一点都不开心。我可是真心佩服他耶。
「全国第三名真的很厉害。而且悠人学长说你在社团里是高一社员的领导者,学长也都很信赖你呢。」
若迫同学的眼中突然浮现了强烈的情绪。
像是愤慨,又像是焦躁,还有极度的不满和不甘心,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简直快要迸出火花。
若迫同学用手心紧紧按住自己的右脸,彷佛在压抑某种毁灭性的冲动。
接著他声调低沉地说:
「学长才没有信赖我。」
「呃?可是……」
「我没有被提名当负责人。」
他的表情阴暗得如同乌云密布,看得我不禁屏息,问道:
「负责人?」
若迫同学按著右脸,盯著自己的脚尖说:
「在管弦乐社除了社长以外,各个乐器部门和各年级都有自己的领导者,各年级的领导者就叫负责人。第一学期是由高二生担任高一的负责人,到了第二学期,就会从高二高三学长提名的高一生之中选出一个接班人。在上周的选拔会中,没有任何人提名我,所以我没办法当上负责人。」
若迫同学嘴唇颤抖著,像是很不甘心。他低著的脸庞变得更阴沉,垂下的眼帘之下笼罩著阴影。
「那是很重要的职位吗?」
「……管弦乐社的社长向来都是从负责人之中选出的。所以如果不是负责人,就没办法当社长了。」
「你想当社长啊?」
「如果在圣条学园当了管弦乐社的社长,就可以推荐上任何一所大学。」
他露出了自嘲的笑容,像是在说「我为什么要跟刚认识的人说这些话呢」。
要当管弦乐社的社长就得先当上高一的负责人,要当高一的负责人就得得到学长的提名──如果没被提名,当不上负责人,就代表他很难被推荐去他想读的大学吗?
「你的成绩已经是顶尖的了,既然可以在我们学校里拿到这种成绩,任何大学都考得上吧。」
「我国中的时候也被这样说过,大家都说以我的成绩去考哪间高中都考得上,事实却不是这样,我并没有考上我最想读的高中。」
呃,是这样吗……
圣条学园是升学学校,设备足以媲美一般大学,是很多人想报考的热门学校。虽然妈妈抱怨过这里的学费很贵,而且还有其他偏差值更高的菁英学校。
若迫同学在国中时的目标想必就是那种菁英学校。
他被大家认定一定考得上,结果却失败了,才来读我们学校,或许他这次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得到推荐,事先调查过有哪个社团有利于推荐,才会加入管弦乐社吧。
若迫同学是个勤奋的人,他一定是靠著实绩一步步地得到学长的信赖,结果最后却没被提名当高一负责人。
我不是他们社团的人,当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若迫同学一定深受打击吧……
一想到若迫同学的心情,连我也觉得胸口郁闷。
「不过你以后还是有机会扳回一城吧?能拿到全国心算大赛第三名,在我看来已经很厉害了,根本是天才啊。」
「得到第一名的人在受访时不以为意地说自己平时都没在练习,而我是不断地努力才勉强拿到第三名,我跟他的水准完全不同。那种人才是天才,而我……只是个普通人……根本没有未来。」
若迫同学的声音非常阴沉,听起来像下著雨的黑夜,他仍然按著自己的右脸,陷入了沉默。
怎么会没有未来呢?
我们才活了十五、六年,只不过是高中一年级的小毛头。
若迫同学成绩优秀,长得也不差,身高也比我高,每天认真地参与社团活动,心中还有著明确的目标。相较之下,我只是个娃娃脸的朴素眼镜男,身高或许不会再增加了,每天都不思进取地消磨在书本中,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一辈子都能不断地看书,如果能永远窝在堆满书本的房间不知该有多开心啊,不过夜长姬一定会吃醋地说「我才不要跟其他的书待在一起!」,那样也很可爱呢。我就只是个满脑子这种妄想的废物……
「呜哇啊啊啊!」
我突然大叫,若迫吓得猛然抬头,口袋里的夜长姬似乎也倒抽了一口气。
「怎、怎么了?」
「像你这么优秀的人都会担心自己的未来,那我这种除了看书什么也不会的人还有什么未来呢,我一想像就……」
「有……什么未来?」
「我一定会躺在书本堆成的床上,在书本之中糜烂地生活啦!这样根本是尼特族!家里蹲!惨了!我简直是废物嘛!」
我是真心感到危机,夜长姬却骂道「去死啦!」,若迫同学也张著嘴巴愕然无语。
他像是看到某种奇妙的生物,仔细地盯著我看。但是当我愁眉苦脸、可怜兮兮地问道:
「我该怎么办啊?」
若迫同学就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我哪知道。」
他语带轻松地说。
铃声响起,午休时间结束了。
若迫完全没动过从福利社买来的面包。
「耽误你吃午餐真是抱歉。」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太想吃。」
说完之后,若迫同学又把面包放进袋子,回自己的教室去了。
他的表情比我邀请他一起吃午餐的时候柔和多了,整个人的气氛也轻松多了……但他或许还很在意不小心说出了提名负责人的事吧。他会对书中毒说不定也跟这件事有关……
可是若迫同学为什么没有被提名呢?悠人学长提供的情报明明说他很受学长信任。
口袋里的夜长姬说道:
『结,你想像的未来……是被我以外的书给淹没吗?这是你的真心话吗?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
她又开启了暗黑模式。
◇◇◇
放学后,我在音乐厅的来宾室向悠人学长报告我和若迫对话的内容,他皱著眉头说:
「是吗……若迫这么在意当不上负责人的事吗……他在大家面前都表现得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呢。我真是失败,从各方面来看都是。」
失败是什么意思?悠人学长难得像这样苦著脸。
「若迫同学应该是很好的人选吧?他为什么没被提名呢?」
「嗯,我本来也以为若迫一定会选上,可是在选拔会开始之前传出了对若迫不利的传闻。」
「不利的传闻?」
「有人说他在国中的时候从二楼阳台把同学推下楼,害同学受了伤……」
「咦咦?那么认真的若迫同学会做这种事?真叫人难以相信。」
「那个同学跳下楼的时候,若迫和其他几个男学生正在阳台上,不过若迫是去阻止他们霸凌的,他并没有把同学推下楼。」
「那为什么会传出那种谣言呢?他就是因为这样才没被提名吧?」
「这就是散播谣言的目的吧,可能是他的竞争对手假装是传闻而散播出去的。可恶,我应该更早注意到的。」
悠人学长非常懊恼。
虽然他做什么事好像都轻而易举,看来还是会有疏漏之处……这也是当然的,他毕竟只是个高三的学生。
「若迫知道自己是因为这个谣言才当不上负责人的吗?」
「我也不确定。」
如果他知道,心里一定会非常难过、非常气愤,还会感到很空虚。
──……根本没有未来。
若迫同学是因为对一切感到绝望,才会用那么阴沉的表情说出这句话吗?
他突然对学长发飙说不定也是因为……
──这是不对的吧!学长!
或许是因为他自己被不正当的行为陷害,才会无法容许这些小小的不正当行为。又或者,影印别人作业的学长正是散播谣言的元凶?
──这是不对的吧!
憎恨不正当行为的主角……
我的脑海突然闪过一道光芒。
啊……我好像快要想到什么了……
此时书包里突然传出冰冷得令我背脊颤抖的声音。
『颠倒……』
既天真又冰冷,还很恐怖……魔性的声音。
我吃惊地望向放在一旁的书包。
是夜长姬在说话吗……?
我只是在和悠人学长说话,又没有劈腿……不对,这声音听起来……
『颠倒……看到的……』
她又喃喃说道。
这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如机械一般死板,就像图书室的书本们共鸣的时候一样……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我用颤抖的手拉开书包拉炼,拿出淡蓝色封面的薄书,用双手捧到脸前,近得几乎撞到眼镜。
「夜长姬,是我啊!我是结啊!你认得我吗?」
人陷入书本太深就会中毒。
而且……书也会因为接触了中毒的人而跟著陷入混乱。
夜长姬今天在中庭也听见了若迫同学说的话,所以像图书室那些书一样引起了共鸣吗?
悠人学长睁大眼睛看著我对书本大叫的样子。
「夜长姬?你听见了吗?回答我啊!」
『不知道。』
那缥缈的声音把我吓得面无血色。
『劈腿的人……我才不认识呢。讨厌你。噗。』
听到那天真可爱的声音,我才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她还是平时的夜长姬。
「结,你的女友说了什么?」
悠人学长问道。
「她说讨厌劈腿的人。」
「结……你们小情侣的斗嘴可以晚点再搞吗?」
悠人学长一脸受不了的样子,但我真的很庆幸夜长姬恢复正常了。听到她说「不知道」的时候,我吓到心跳差点停止。
咦?
对了,图书室的书本也说过一样的话呢。
──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
──不知道啦。
──不知道。
──随便你。
然后是夜长姬被若迫引发共鸣时说的话。
──颠倒……看到的……
颠倒?
善与恶的颠倒。
颠倒的世界。
黄昏的乌鸦。
夜晚的黑暗。
──不知道。
「悠人学长,若迫同学一直都有摸脸的习惯吗?」
「没有啊。对耶,他最近好像经常摸著右脸。」
我的脑袋中有灵光闪过,泛红的眼底缓缓浮出一个书名,这时悠人学长的手机突然震动。
他一看到手机萤幕,立刻站起来,开始打电话。
「我看到Line了。若迫呢?」
若迫同学发生什么事了吗!
悠人学长的语气和表情都变得很严肃,他边讲电话边走出去,还用眼神示意我跟著他。
我心跳加速,手心冒汗,正想把夜长姬放回书包时,我手中的夜长姬开口说道:
『我也要去。』
「可是……」
或许她又会被引起共鸣。
『如果你丢下我,我一辈子都不让你翻了。』
夜长姬非常坚持,我只好把她放进口袋,跟著悠人学长跑出去。
搭电梯下楼时,悠人学长面色凝重地告诉我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
「若迫又跟学长吵起来了,然后发出怪叫跑出社团教室。」
听说是之前那个抄袭作业的学长,在社团活动时把自己的工作丢给高一社员。
若迫同学在旁边听到了,又激动地大喊:
──我不能原谅不正当的事!
──这种事很平常吧?大家都会这样做。
学长如此回嘴,若迫竟然浑身颤抖,发出「呜哇啊啊啊啊啊啊」的怪叫。
若迫扑向了学长,粗暴地脱下对方的制服外套和衬衫,紧抓在手中,接著大叫著冲出房间。
──很平常!很平常!
他这样喊著。
电梯门一打开,悠人学长就拔腿奔跑,我也跟著跑了起来。
跑到一半时,又有讯息传进来报告若迫同学的踪迹。若迫同学跑出音乐厅后,如同旋风奔向校舍,眼睛充血地冲上楼梯。
往上。
往上。
往上。
对了,如果让若迫同学中毒的是那本书,他当然会发疯似地往上爬。
如同在大雨之中,那个失去工作无处栖身的男人,为了在无路可走的困境中找出一条路而往上爬一样。
我跑得太急,几乎喘不过气,眼前发昏,好像一不注意就会趴倒在地。
我和悠人学长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混帐,给我好好地跑啊,我的双脚!
腿变得好重,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抬起。
我快要急疯了,正喘得肩膀起伏时,突然听见口袋里传出「不知道……不知道……」的冰冷声音。我彷佛被这声音引发了共鸣,眼皮底下浮现了血一般的鲜红夕阳,以及像芝麻一样洒在天空的一群群乌鸦。
难道夜长姬是为了让我看到这景象,才故意引发了共鸣吗?
乌鸦围绕著尸体嘎嘎大叫,在空中画出了黑色的圆圈。
下方是一座偌大的门楼。
朱漆斑驳的巨大圆柱上爬著一只蟋蟀。
悠人学长两步并作一步冲上楼梯,而我只能一阶一阶地慢慢爬。
往上,往上。
除非要饿死在墙下或路边,为了突破走投无路的困境,你别无选择。
悠人学长到达了顶楼,打开天台的门。
爬上去一看,尸体……
「若迫!」
悠人学长的喊叫声钻进了满身大汗爬上楼梯的我的耳中。
「回来啊,若迫!」
悠人学长呼喊著若迫同学。我好不容易走到天台,湿润的风迎面吹来。天空被夕暮染成一片鲜红,整个天台和水塔都变成暗红色的,宛如沾满了血迹。
我依然喘个不停,站都站不稳,放眼望去,就看见若迫缩著身子,攀在水塔的梯子上。
悠人学长一直叫他快点下来。
像老人一样脚步蹒跚、喘得肩膀颤抖的我也放声大喊:
「若迫!我知道你在图书室看的是什么书了!」
若迫彷佛没听见我的声音,张著嘴粗重地吐著气,脸颊因恐惧而痉挛,紧紧地攀住梯子。
「你看的是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你是对《罗生门》中毒了!」
悠人学长转头看著我。
若迫同学的视线依然朝著上方,彷佛看到了什么东西。
他看到的是乌鸦如芝麻般成群飞舞在血红色的黄昏天空吗?
还是罗生门上四处躺著尸体的景象?
「若迫,你说过你只看教科书,《罗生门》也有被收录在课本里,而且你对这个知名的故事一定很熟悉吧?那一天,你走进图书室,经过文学全集的时候看到《罗生门》,就拿起来看了。」
为什么若迫同学会拿起那本书呢?
一定是因为书对他低语:
『你看起来一副无路可走的样子,要不要进来躲个雨啊?』
我想帮书本说几句话。书并没有恶意。
一般人本来听不到书的声音,但若迫同学的处境正好和《罗生门》的仆人很类似,就算耳朵听不到,心也会感觉到,所以才会受到吸引。
「你当时一定为了当不上负责人的事非常沮丧吧?你进入管弦乐社,为了成为一年级的领导者而踏踏实实地付出努力,又深受学长们的信赖……此时却有人散播了你在国中时代的不实谣言,让你失去了被提名的机会。你一定觉得过去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前途一片黑暗。」
攀在水塔梯子上的若迫同学大叫: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悠人学长抓住梯子正想往上爬,我急忙制止他,又继续说:
「《罗生门》的仆人也和你一样,他被侍奉多年的主人遣散了,连栖身之处都找不到,他无路可走,在大雨中的罗生门下感到仿徨无助。」
仆人生活的京城因接连发生了地震、尘暴、火灾和饥荒等灾难,已经变得破败不堪,罗生门沦为狐狸和盗贼的住所,连无人认领的尸首也会被丢到这里来。
因此,每当日落西山,就会有乌鸦被尸体吸引而来,在门楼上盘旋。
仆人在这可怕的地方思索著。
为了在无路可走的困境中找出一条路,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仆人有想过乾脆自甘堕落去当盗贼,但他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虽然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但又不敢真的去做,他无法拿出勇气做坏事。」
若迫同学摇晃著梯子,尖声叫道:
「坏事……我才不会做坏事……我绝不容许不正当的事!我跟那些人不一样!」
若迫同学已经知道是支持他竞争对手的学长散播谣言,才害他失去被提名的机会。我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当他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他就这么输给了使出奸计的竞争对手。
坚持当个好人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好处。
他失去了一切。
既然如此,乾脆当个坏人吧。要更懂得玩弄心机,只要能得到好处,任何坏事都可以做……
或许他萌生了这个念头,心中纠葛不已。
因为他是个认真的人。
「仆人爬上罗生门的高楼,是为了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安稳地睡觉,但他是不是还有其他理由必须这么做呢?柱子的前方或许有他从未见过、也从未经历过的恐怖事物,可是,如果去到那里,或许可以改变些什么。我认为他就是怀著这一丝希望而往上爬的!」
如果不当盗贼就会饿死,像野狗一样被拖到门楼丢弃。
但他又不愿意做坏事。
若迫同学对于坚持当个好人的自己感到懊恼,又不知道该不该当个坏人,迟迟下不了决心。
很在意右脸脓疮的仆人也是满心烦恼地爬上门楼。
若迫同学和仆人的苦恼互相呼应,因此那一天《罗生门》才会呼唤他。他拿起了《罗生门》,被仆人的犹豫引发共鸣,因而中毒。他时不时地摸右脸,想必是接收到了仆人在意右脸脓疮的心情。
「门楼上杂乱地摆放著一具具尸体,到处弥漫著腐烂的臭气,还有一个像猴子一样瘦弱的白发老太婆在那里,从女人的死尸一根根地拔下长发。仆人认为老太婆的行为邪恶得不可饶恕,忘了自己也正在考虑去当盗贼,对她充满愤恨。说不定正是因为他没办法下定决心做坏事,才会对老太婆的行为感到愤怒吧。」
仆人是觉得她的行为太邪恶吗?
还是对她做起坏事毫不犹豫的态度感到愤恨?
我对仆人的心理似懂非懂,应该也有很多读者不知道仆人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吧。
若迫同学一定也是……
「仆人憎恨老太婆的理由,你一定可以理解吧?你看到管弦乐社的学长毫不在乎地做出那些小小的坏事,一定愤怒到脑袋一片空白,觉得不可饶恕吧?」
若迫同学用力摇晃著梯子。
「我火大到了极点!但是……」
自己怎么可以变得跟这些骯脏的家伙一样?既然觉得他们做了坏事,自己当然不应该跟著做。他越是否定那些人,就越没办法帮自己开脱,心中深受折磨。
此时的他仍承受著这种折磨。
「仆人举刀对著老太婆,问她在这里做什么,老太婆回答是要拔死人的头发来做假发。这个平凡的答案令仆人感到失望,同时也感到了厌恶和轻蔑。老太婆继续对仆人说,她做的不是坏事,因为她如果不这么做就会饿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这种事很平常吧?大家都会这样做。
他质问学长怎么可以把工作丢给高一社员时,学长这样回嘴了。
听在对《罗生门》中毒的若迫同学耳中,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老太婆认为做坏事也是无可奈何的。
学长声称这是大家都在做的事。
「仆人听到老太婆这句话,就放下摸著脓疮的手,说道:『那我就算抢了你的衣服,你也不该怨恨我,因为我不这么做就会饿死。』他脱下老太婆的衣服,冲下楼梯,消失在黑夜之中。」
老太婆爬到楼梯口,头下脚上地望向楼下,只看见一片黑沉沉的暗夜。
最后是一句「仆人的下落谁也不知道」,故事就结束了。
──颠倒……看到的……
夜长姬那句话指的就是这个场景。
老太婆从楼上探出头,颠倒地往下看。
善与恶的颠倒。
「做了坏事的学长毫不在乎地说著『大家都会这样做』的时候,你完全把仆人的心情投射在自己的心情里,才会抢了学长的衣服跑掉……」
上方传来野兽咆哮般的吼叫。
若迫苦闷地扭曲著身体,大声叫著:
「呜哇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
「不好了,他抓狂了!如果用那种姿势摔下来,一定会受重伤的!」
「慢著,再等一下……」
我挡住悠人学长的同时,自己也紧张得满头大汗,心脏跳得飞快,脑海里依次浮现了鲜红的天空和层层叠叠的死尸,眼底刺痛,鼻子彷佛闻到浓厚的腐臭,几欲呕吐。
尸体!腐烂的尸体!层层叠叠的尸体!爬著蛆虫的尸体!散发著臭气的尸体……
「呜哇啊啊啊啊啊!要被吃掉了!被黑暗……被黑夜……要被吃掉了!要被吞噬了!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若迫同学的叫喊听起来就像我自己发出的声音。
就在此时……
『结……结……不要陷得太深。如果你敢被我之外的书吸引,我就要诅咒你。我明明比其他的书残酷百倍、恐怖百倍,也更有魅力啊!』
眼看我就要跟著被拖下去时,夜长姬那稚嫩的声音拚命地喊著我。她一定是为此才坚持要跟过来的。
为了把我拉住。
谢谢你,夜长姬。多亏有你,我才没有陷下去。
上方有东西翩然落下。
那是若迫同学夹在腋下的制服。他的右手放开了梯子,按著自己的脸,低著头不停地发抖。
「危险啊!若迫!」
他根本没听到悠人学长的声音,只是一直说著「要被吃掉了」、「要被吞噬了」。
仆人抢走了老太婆的衣服。
若迫同学抢走了管弦乐社学长的外套和衬衫。
徘徊在善恶之间的两人越过了界线,选择了作恶,消失在黑暗之中。
仆人的下落谁也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啦。』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夜长姬说的话。
图书室书本们的共鸣。
『不知道。』
仆人的下落谁也不知道。
读完最后一句之后,若迫同学的心中想必充满了恐惧,彷佛会被冰冷的黑暗吞噬,坠落到无底的深渊。
如果真是这样,我该告诉他的话只有一句。
「若迫!你觉得《罗生门》这部作品最棒的地方在哪里?」
我大声问著按住右脸、说著「好可怕,要被黑暗吞噬了」不停发抖的若迫同学。
「是简洁而漠然的文章吗?」
「是仆人的内心挣扎吗?」
「是善恶的颠倒吗?」
听得到书本声音的我,必须告诉对《罗生门》中毒的若迫同学。
告诉他芥川龙之介这个鬼才呕心沥血写的这个故事的本质!
「喔,多么美妙啊!这个短短的故事竟能不断地令读者感到意外,纠葛不已,越陷越深。不愧是能流传百年以上的畅销作!可是,让这作品变成永恒名著的是最后一句话!」
天空暗了下来,湿润的风逐渐变冷。若迫同学不再喊叫,只是继续发抖,右手依然按在脸颊上。
「『仆人的下落谁也不知道』──因为这一句话,才让《罗生门》这部作品散发出永恒的光辉。你看到最后一句话时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感觉?」
我这番话就像扣下扳机,让最后一句话和恐惧感同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若迫同学再次像野兽般大叫: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没错,你受到震撼之后,心里充满了恐惧。你是不是想像著仆人选择作恶之后就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坠落到无底的地狱?你是不是担心自己也会像那个仆人一样,无止尽地持续堕落,很害怕很害怕,害怕得不得了?」
「好可怕……是啊,好可怕……好可怕……」
若迫把头靠在梯子上啜泣。若迫一直都很努力,最后却失败了……他进了高中后还是勤奋地努力著,这第二次的失败对他来说实在太残酷了。
今后无论再怎么努力,或许也会像这样失去一切。已经无路可走了。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你曾经一脸灰暗地说自己没有未来了。在你的心中,《罗生门》的仆人的未来也是消失在黑暗中就没有下文了。可是,你知道吗?这故事的最后一句话,芥川龙之介修改过好几次。」
我从黑暗的深渊对缩著身子软弱哭泣的若迫同学诉说著。没错,芥川龙之介也是在黑暗之中持续摸索与尝试。他不断找寻方法让《罗生门》这部作品永远刻划在读者的心中、找寻最适合的收尾。
「〈罗生门〉第一次发表在《帝国文学》的时候,最后一句话是『仆人已经跑进雨里,急著去城外的小镇当强盗了』。芥川第一短篇集的〈罗生门〉写的也是『仆人已经跑进雨里,赶往城外的小镇去当强盗了』。之后过了两年半,到了一九一八年,也就是大正七年,他的短篇集《鼻子》之中的版本才变成现在的模样。」
仆人的下落谁也不知道。
「为什么芥川龙之介会一再修改最后一句话呢?因为他一直在思考这个故事,我认为,那个左右为难纠结不已的仆人或许代表著他自己。大文豪芥川龙之介最后终于完成了要给所有读者的最棒的一句话,那就是『谁也不知道』!」
若迫的右手依然贴在右脸上,肩膀和四肢都不停颤抖。只要再一下,再一下就行了!
若迫虽然对《罗生门》中毒,但他并没有完全变成故事中的仆人。
他一直在抗拒邪恶,所以才会害怕自己选择了邪恶之后会堕入黑暗的深渊。
对于真正的坏人来说,黑暗是能为自己提供掩护的好东西,害怕著黑暗的若迫一定还保有良善的心。
「你看到最后一句话,或许觉得眼前只有一片无尽的黑暗,但我却感觉得到了解脱。」
若迫同学的肩膀猛然一震,停止了颤抖。
他现在的表情应该是讶异吧。
他读了冰冷又恐怖的最后一句话只觉得害怕,怎么可能会有人因此感到解脱?
「你觉得我在说谎吗?但这是千真万确的。对我来说,《罗生门》是一个男人在失去工作和栖身之处后,认为唯一的活路只剩做坏事,却又无法鼓起勇气,后来他爬上了罗生门,从一切纠葛之中解脱的故事。他消失在黑暗的后来怎么了呢?一定是自由而勇敢地讨生活吧。或许他开始为恶,靠著危险的无本生意赚了大钱,悠哉度日,又或许他从盗贼变成了武士的手下──看到最后一句话,会让人忍不住冒出这种浪漫的想像。对我来说,《罗生门》就是这么一个爽快的故事。」
仆人的下落谁也不知道。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看了这本书的读者都可以自由地想像。
有多少读者,仆人就有多少不同的未来,故事结局可以无限地扩展。
若迫同学依然背对著我,似是困惑似沉默不语,而我继续说:
「不同的人读了同一篇文章会有不同的感觉,也会有各种不同的诠释。就算是同一个人,在难过的时候读、高兴的时候读,或是在烦恼的时候读,也会受到不同情节的触动。所以我认为同一本书一定要重复地读,你也再读一次《罗生门》看看吧!不,应该要再读两次、再读三次,继续地读下去!你每次阅读一定都可以看到不同的未来!」
未来是不可能失去的。
在黑夜过后,就会看见清晨升起的太阳。
若迫同学按著脸颊的右手一点一点地慢慢放下。
希望他发现,他的脸上并没有脓疮。
希望他发现,能为他决定未来的只有他自己。
「没有勇气做坏事的仆人为了得到改变而爬上罗生门,在他一步步往上爬时,在他想要改变时,他就已经开始改变了。若迫同学,你也一样!你看了《罗生门》而陷入纠结时,你已经在改变了!无论是善还是恶,你都可以自由地选择!没错!你已经解脱了,自由了。不需要害怕!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就像仆人在黑暗中毫不犹豫地奔跑一样,你的故事才正要开始!」
啊啊,原来如此。
我在图书室听到书本们异口同声说著「不知道」的时候,里面夹杂著一个老迈的声音。
『随便你。』
那一定是《罗生门》的声音。
它让烦恼的高中生中毒后,担心地对他提出了建议。
未来是由你选择的。
若迫同学的右手颓然垂下。
悠人学长紧张地攀住梯子,但若迫同学并没有摔下来,他重获自由的双手又握紧梯子,不是向下爬,而是开始向上爬。
没错,往上。
往上。
往上。
一步步地接近星辰刚开始闪烁的明亮蓝色天空。
『随便你。』
『你选择的未来才是真正的未来。』
《罗生门》的声音一定传到了若迫同学的耳中。即使他听不到,或许还是感觉得到。
若迫同学有力的脚步一阶一阶地往上爬。
他爬上水塔的顶端,跨开双脚站在上面,看起来非常地自由。他把双手高高举向天空,而后笑了。
「我第一次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啊哈哈,天空好近,好像抓得到星星。太舒畅了!」
他畅快地说完,又露出笑容。他看著从水塔下仰望著他的我们,眼神就像星星一样闪耀。
像在跟朋友聊天一样,他对我们说:
「你说《罗生门》是让人感到解脱的故事,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这样诠释也有道理。谢谢你,榎木!我会再读一次《罗生门》!或许会像你说的一样看到不同的故事!」
◇◇◇
「若迫放开梯子的时候真是把我吓坏了,还好我有找你来帮忙。」
三天后。
在音乐厅的来宾室里,悠人学长再次向我致谢。大理石桌上摆著一个三层点心架,上面盛放著司康饼、三明治、迷你一口蛋糕和巧克力,看起来闪闪发光,很吸引人。
「我今天在走廊上碰到若迫同学,他很有精神地向我打招呼呢。社团里的情况怎么样?」
虽说他是因为中了书毒才变得怪怪的,但他抢走学长衣服又怪叫著狂奔,不知道他会不会很难继续待在社团里。
「喔喔,不能说完全没问题,但我觉得情况还好。我已经公开了有人散播若迫谣言的事,也提议重新考虑提名若迫当负责人,但若迫自己拒绝了,他说只要最后能当上社长就好。看来他还不打算放弃。他想开之后变得更有韧性了,将来很值得期待喔。」
悠人学长笑咪咪地说道,连我也觉得很兴奋。
嗯,若迫同学的未来一定很光明。
「对了,如果若迫从善恶的纠葛之中解脱,变得自由之后,开始往邪恶的那条路狂奔,那你要怎么办?」
「那也是一条路啊,善恶是会根据时代或情况而改变的,而且若是世上完全没有邪恶,书本也会变得很无聊吧。」
「说不定你才是最坏的大坏蛋。」
「咦?怎么这么说嘛。」
我拿著抹了满满鲜奶油的司康饼睁大了眼睛,悠人学长兴致盎然地看著我。真是的,谁才是坏人啊?
我隔天去了图书室跟《罗生门》打招呼。
我说「谢谢你提供的建议」之后,它用厚重的声音回答:
『不知道哪。』
至于在天台上支撑著我的淡蓝色书本……
『结……好慢啊。你对我的爱还不够。』
回到家后,她在书桌上迎接我。那可爱的声音令我的脑海里浮现了身穿高雅蓝色和服的公主殿下正端正跪坐,发出一声「噗」,不高兴地把脸转开的模样。
「对不起啦,悠人学长把我叫到音乐厅谈谈了。」
『又是其他书的事?』
「不是啦,他是跟我说若迫同学恢复精神了。」
『真的……只有这样?真是的……你不可以再跟那个人扯上关系喔。』
她再三叮咛的模样也好可爱,我不禁露出微笑。
「没问题的啦。期末考也考完了,我现在有很多时间跟你说话了。」
那清冷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欣喜。
『你做了那么危险的事,害我操心,你得跟我道歉才行……你要一直跟我在一起喔。』
啊啊,我的女友今天还是这么可爱,真是太幸福了。
虽然我还不像若迫同学一样对未来拥有明确的展望,但只要我的书包或口袋里有这冰冷恐怖又可爱的淡蓝色书本,我的未来一定会很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