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的向导维吉尔是活跃于罗马时代的知名诗人,他可说是诗人的祖师爷,写过特洛伊战争的英雄埃涅阿斯的故事,《神曲》也提过这位英雄的名字喔。」
凉爽的秋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图书室,清良和结并肩坐在桌前,两人之间摆着边缘烫金的厚重精装版《神曲》,结一边翻书,一边轻声细语地说明。
占了半页的细致版画黑暗又恐怖,充满了魄力,清良好几次被地狱的描述吓得发抖,但是结在一旁轻快地为她讲解写作背景的小知识,诸如「这里有什么含意」、「这个人在历史上是怎样的人物」,让她稍微放松了心情。
结说的话题都很有意思,清良时常听得出神。
──我也想读读看《神曲》。
对清良而言,做出这个决定等于迈出了一大步。
她很怕听到带有负面情感的发言,怕到连教室都不敢进去,只能一直待在图书室,就连看书也只能挑温和良善、确定有快乐结局的书。
可是她在图书室认识了结以后,获得了很多无法形容的奇妙体验,有些还触动了她的心,让她觉得自己或许也能向前迈进。
为此,她才主动说要阅读《神曲》。
结的「女友」很不高兴,但结还是努力地说服她,所以现在清良才能一边看着书中栩栩如生的精致插画,一边听着结的讲解。
「维吉尔创作的《埃涅阿斯纪》也有游历地狱的情节,但丁可能是因为这样才觉得维吉尔很适合当地狱的向导吧。不过但丁本来就很崇拜维吉尔,他在《神曲》里第一次见到维吉尔时兴奋得不得了。你看,就是这里。」
结用演戏般的夸张语气朗读着但丁在这一幕说的话。
『你就是维吉尔吗?那沛然奔腾涌溢的词川哪,就以你为源头流荡?啊,你是众诗人的荣耀和辉光,我曾经长期研读你,对你的卷帙孜孜。但愿这一切能给我帮忙。你是我的老师──我创作的标尺;给我带来荣誉的优美文采,全部来自你一人的篇什。』
结很愉快地说着「怎样?很像粉丝见到自己最爱的偶像而欣喜若狂吧?」。
清良想像着但丁在维吉尔面前面红耳赤、手舞足蹈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觉得但丁变得很平易近人。
「但丁为什么会去到地狱……?他也犯了罪吗?」
听到清良的问题,结露出了意味深远的眼神。
「我觉得但丁可能很需要这一趟地狱之旅。等你读完整本《神曲》,或许就会明白了。」
「他最后怎么样了?」
「呃,你现在就要听吗?」
「啊……我还是自己慢慢看吧。」
结眯起了镜片底下的眼睛。
「嗯,这样比较好。至于但丁犯了什么罪嘛,他在书里写到,自己最担心的就是炼净骄傲之罪的地方,还说自己在那里受折磨的时间一定比别人更久。」
「骄傲……?」
「是啊,但丁应该也意识到自己因为比别人更有才能而得意洋洋吧。话说回来,一个诗人写出以自己为主角的地狱游记,这样还不够骄傲吗?」
结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清良的心头揪紧了。
「那样……有什么不对的?」
「啊?」
「有自信……是不好的事吗?与其像我这样缺乏自信……那样应该比较好吧……」
清良落寞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有点后悔。
我干么说这种话啊?
结一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吧。
不过,结立刻明快地回答:
「嗯,有自信确实不是坏事。我觉得,你就算比现在更有自信一千倍也不算犯罪,因为你太谦虚了。」
邻座那位头发剪得很随便、戴眼镜的女生一直在笔记本上写字。她纤细手指握着的自动铅笔流畅地移动,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她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女生是不是听到了我和榎木的对话呢……?
要是被她听见就太丢脸了……
清良心虚地低下头去。
「结哥!」
有个愉悦的声音传来,一位身材高䠷、长相清秀的男学生走到桌边。
清良认识这个人。
说是认识,其实只是因为他常来图书室,而且有很多女生仰慕他,清良才会知道他这个人,但他八成连清良的名字都不知道。
──三年级的潮学长真是出色呢。
──嗯,他长相秀气,个性温柔,成绩也很好。
──如果能交到一个像潮学长那样的男友不知该有多好。不过竞争一定很激烈。
清良好几次听到女生们这样谈论他。清良第一次在图书室里见到这位学长时,也觉得他长得很秀气,他干净白皙的侧脸与其说是「帅」,更适合用「美」来形容。不过对一位学长怀有这种想法似乎有些失礼。
此外,清良也觉得他和书本很相衬。
他在摆满文学作品的书柜前站得笔挺,低着头,垂着长睫毛翻书的模样,美得简直像一幅画。
他似乎看过很多书,经常和初音老师聊书。清良听不太懂他们说的话,但他沉静而温柔的声音听了就舒服。
此时这位学长正笑容满面地向结打招呼,结也亲昵地回应:
「啊,小潮。」
他说的小潮是指潮学长吗?
榎木认识潮学长?
结应该和清良一样是一年级,三年级的潮学长却称他为「结哥」,而且结还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小」字,叫他「小潮」。
「怎么啦,小潮?」
「我来看看你。」
潮说着坐到结对面的座位。
「你的教室不是离图书室很远吗?」
「是没错,不过难得能和结哥同校,如果只用Line聊天就太浪费了。」
「我们昨天才一起吃过晚餐啊。」
「昨天是昨天。能在我们学校的图书室和结哥见面,对我来说可是一件大事呢。」
认识至今,结已经让清良惊讶好几次了。
此时清良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也不禁心跳加速。
她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听过潮的声音,也没看过他这么开怀的笑容、这么高兴的眼神。
潮似乎很喜欢、很崇拜结,就像但丁崇拜维吉尔一样。清良越来越疑惑,他们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对了,结哥,要不要来办读书会?周六在图书室。我可以去跟初音老师申请。」
「喔,不错耶。难得有这个机会,不然我们来办但丁《神曲》的讨论会吧?」
「嗯,好啊。参加者有我、结哥、初音老师……啊,你要不要一起来?」
那双清澈的眼睛突然朝清良看过来,让她吓了一跳。
问、问我?
结也兴奋地说道:
「这样很棒,小潮,干得好。铃井同学,我们一起举办读书会吧。啊,小潮的姓名是小关潮,三年级。你知道车站前的小关书店吧?那是他家开的,他和我是书友。小潮,这位是铃井同学,一年级,所以你是她的学长。」
结并没有向潮提到清良不敢进教室,只能一直待在图书室。小潮一定看得出来,但他没有多问,只是温和地笑着说:
「请多指教,铃井同学。如果你愿意参加读书会就太好了。」
潮学长真的长得很美丽,声音也非常动听,让清良的心跳得好快。这时她突然感觉到一阵冰冷的视线,令她脖子微微刺痛。
咦……是谁?
坐在邻座的眼镜女孩依然面无表情地写着笔记本,没有看着他们这边。
大概是我多心了吧……清良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着回答:
「好、好的,我也会参加。」
◇ ◇ ◇
为什么铃井同学能和潮学长说话?而且还那么亲昵。
根岸冴在铁制书柜旁边看到的画面令她胸中发烫,彷佛有火在燃烧。
冴除了上课之外几乎都待在图书室,这种情况已经快要半年了。天司中学的图书室和教室位于不同的校舍,走过来要很久,因此下课时间没有多少学生会来图书室,对冴来说这样正好。
因为冴是个「放逐者」。
在学校的地下网站灵薄狱里,不知道是谁最先提出的,总之大家渐渐如此称呼被班上同学排挤的人。
──放逐那家伙吧。
──你知道那个人是放逐者吗?
在那充满负面情感的网站的无数留言中,像这样的对话只是家常便饭。
冴半年前因为一些无聊小事和班上同学吵架了,有人留言提议放逐她,同学们就开始刻意忽视冴。
她没有被偷走东西,也没有被人关进厕所,只是被大家当成空气。
没有同学会正眼看她。
也没有同学会向她打招呼。
冴若是跟别人说话,对方只会默默走开。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才不想跟那些低俗的人说话呢。我跟他们的水准本来就不一样,跟那些笨蛋混在一起也没意思。
冴死都不想让别人认为她因为受排挤而感到难过或丢脸,所以走路时都故意抬头挺胸,直视着前方,而且她从不请假,每天都乖乖进教室上课,成绩也一直维持名列前茅。
我遭到排挤不是因为我比他们差。
正好相反。
因为我远胜过那些人,他们无法理解我说的话,才会憎恨我、排挤我。
冴用这种想法来保护她的自尊心。
所以她并不觉得受伤。
这种事根本算不了什么。
反正迟早都要换班,迟早都要毕业,到时大家就会各走各的路。
话虽如此……下课时间独自坐在吵闹的教室里,却没办法跟任何人说话,还是让她感到漫长又难熬。
她很担心自己是不是露出了可怜的表情,脖子和脸颊紧绷得快要痉挛,听到别人的闲聊,她都觉得像是在说自己的坏话。于是她在校内四处找寻能避开这些同学的地方,最后找到了图书室。
在图书室就算独自一人也不会显得奇怪。
而且读书还能增加知识和涵养。
是啊,与其和那些脑容量小得可怜、词汇贫瘠的人们聊连续剧或漫画,还不如一个人在这里看书来得有意义。
尽量读一些艰涩的书吧。
读那些人根本不会看的书。
因为我比那些人更优秀,比那些人更上进。
下课时间只有十分钟,跑一趟图书室就要用掉七、八分钟,但冴完全不在意。下课钟一响,她就立刻离开教室,彷佛不愿意跟那些笨蛋多相处一秒钟。她快步走到图书室,翻开挤满文字、书名深奥的书本,心情立刻放松下来。
书本沉甸甸的重量也会让她感到愉快。
最重要的是,阅读厚重又充满艰涩汉字的书本,会让她感到极度的自豪。
是啊,这就是我。
我和你们不一样。
午休时,冴会在图书室里待得更久。
她叫妈妈不用准备便当,说自己会去买面包吃,其实她根本没吃午餐。如果自己一个人在教室吃饭,一定会被人觉得很可怜,与其如此,她宁可少吃一餐,把这些时间拿来看书更有价值。
就这样,冴开始过起每天跑好几趟图书室的生活,然后她注意到一位女孩。
她又来了。
那个女孩总是坐在最后面靠窗的座位,有时看书,有时面前摆着笔记本或讲义。
她身材娇小,看起来很内向。
只要有人大声说话,她就会吓得肩膀颤抖,静静地低着头,似乎非常胆小。
要在短暂的下课时间跑来图书室已经很赶了,不太可能在这里读书或写功课。
但是午休时间的预备铃声响起后,其他学生都慌慌张张地离开图书室,只有那个女生还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看到大家因为钟声响起而离开,她反而像是松了口气,放松肩膀,继续坐在那里。
那女孩……一直待在图书室吗?
连上课时间也是?
冴后来才知道,有些学生因为生病或受到霸凌,无法在教室和大家一起学习,只能待在图书室自习。
那个女孩叫作铃井清良,和冴同年级,但不同班。
清良对声音非常敏感,开学当天不敢走进教室,在走廊上过度呼吸发作,从此以后她上学都是待在图书室。
她没有参与过班上的任何活动,也没有在教室里上过课。
原来如此……
原来她只能待在图书室,没办法去其他地方。
每当下课时间有人在图书室里大声喧哗,清良都会害怕得绷紧肩膀,冴看到她这副模样就会充满优越感。
我虽是放逐者,但我跟不得不待在这里的人不一样,我来图书室是为了提升自我。
我每天都会进自己的教室上课,也会参加运动会和写生大会。
那个女孩比我更凄惨、更可怜。
每次来到图书室,看到清良坐在一样的座位摊着笔记本,冴就觉得安心。
我才不像那女孩那么凄惨。
我不会比她更差。
那女孩只能一直坐在那个位置,独自阅读幼稚的书,写讲义上的作业。
光是想到这件事,冴的心情就放松了许多。
不过,冴最近经常看到有个戴眼镜的男生坐在清良的对面,神情愉悦地和她说话。
起初清良表现得很胆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如今却跟那个男生并肩坐在一起看书。
戴眼镜的男学生好像也跟清良一样成天待在图书室,但他没有半点畏缩的样子,不是神情悠哉地看书,就是开心地和清良说话。
而清良也一样,冴每次在图书室看见她,她的表情都变得比先前更开朗,不再总是看着地板。
以前的清良每次听到有人大声说话或是大笑,都会吓得发抖,但是最近她背后那桌学生大声说话时,她却好像没注意到,还是继续和戴眼镜的男生聊天。
不只如此,冴今天看到了更令她无法容忍的景象。
常来图书室、有很多女生仰慕的三年级学长小关潮竟然跟清良坐在同一桌,和她及戴眼镜的男学生一起说话。
他们之间的气氛非常融洽,潮还对清良露出温柔的笑容,邀请她参加读书会。
清良一听就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地回答:
──好、好的,我也会参加。
本来以为比自己悲惨的人竟然可以和女生们崇拜的学长说话,还开心地接受了私人读书会的邀请!
冴感觉胸口紧缩,眼底浮现一片血红。
那么胆小的铃井同学竟然笑得这么柔和。
冴从未见过她这么轻松自然的表情。
她和潮学长很正常地对话,潮学长也很温柔地对她微笑。
潮和眼镜男不知道有什么事要做,两人起身走出了图书室。
看到清良独自一人,冴抑制不了心中的冲动,起身朝她走去。
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的地位远胜过她,我才不像她那么悲惨。对那种地位低下的人就该漠视不理才对。
做这种事只会降低我自己的身分。
冴不断地在心中这样告诫自己,但她无法原谅清良受邀参加读书会,还开开心心地答应,所以她走到清良身边,说道:
「铃井同学,我刚才看到你在跟三年级的小关潮学长说话,你跟潮学长很熟吗?」
清良纤细的肩膀颤抖着。
她抬头仰望着冴,露出胆怯和疑惑的表情。
看到她那畏缩的模样,冴更不耐烦,更压抑不住情绪。
「你要参加潮学长的读书会吗?我都听到了,主题是但丁的《神曲》。」
桌上摆着一本厚重精美的书,侧面似乎有烫金,闪闪发光,封面中央印着七彩的「神曲」两个大字。
这设计不只是美观,甚至令人感到神圣。
「铃井同学,你已经读完整部《神曲》了吗?我说的不是这种充满插图的删减版,而是分成地狱篇、炼狱篇、天堂篇三册的版本。」
「……没、没有。我还没看过。」
「这样啊,你还是认真读过一遍比较好喔。虽然删减版比较好读、比较适合新手,如果想要完整感受《神曲》的世界观,还是得看三册的版本。最好不要看散文体,应该看诗歌体。潮学长热爱阅读,一定全都读过了。」
「……」
清良缩着身子,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回答「好的」。不管冴怎么对她耀武扬威,她都不敢生气,也不敢回嘴,只能瑟缩着身子、悲伤地垂着眉梢。
真是个软弱的女孩。
既胆小又敏感,一点恶意就能把她吓得半死。
「话说回来,你知道但丁为什么会堕入地狱吗?」
听到冴这句话,清良又浑身一颤,表情畏惧得像是被逼到角落的小老鼠。
冴就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猫,用利爪逗弄着她。
「因为但丁是个『放逐者』。」
在地下网站灵薄狱,会用这个词来称呼被全班排挤的人,冴光是说出这个词汇,心脏就痛如刀割。
冴提高了音量,不过坐在隔壁座位写着笔记本、戴眼镜、头发剪得很随便的女学生却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表情。
但清良的眼中充满恐惧,脸色苍白。
「但丁不只是诗人,还是个政治分子,是伙伴们的领袖,但他在政争之中落败,被永远逐出了佛罗伦斯,一辈子都不能回故乡。《神曲》是但丁无家可归时写的作品,如果他不是放逐者,一定不会想到要写这个游历地狱的故事。」
冴说得越来越快,而且充满恶意,渐渐失去了平常心。你应该不知道吧?你不知道让但丁必须写出这个故事的渊源、处境、思想,还有后来的人生吧?那你参加读书会到底能讨论什么?
害怕受伤、只敢缩在原地的你怎么可能了解但丁?
你什么都不懂!
你和我不一样!
我的处境比你更接近但丁。
「我也可以一起参加读书会吧?这样我就能在一旁支援你了。」
「可、可是……」
「你可以帮我跟潮学长他们说一声吗?」
「可是……那个……」
清良好不容易挤出声音。
「你、你……是谁?」
听到这句话,冴愣了一下,心想「这女孩在说什么啊」,但是脑袋和脸颊随即热到发烫。
这女孩不认识我?我早就注意到她,一直默默地观察着她,可是她竟然不认识我?
冴一直觉得清良比不上自己,所以感到极度的屈辱。
这女孩要对我犯下多重的罪才甘心?不可原谅!
冴意识到自己从猫变成了恶魔。
她在心中偷笑,开始用言语攻击清良。
「这样啊,原来你不认识我啊。没办法,因为你从来没有进过教室上课嘛。」
冴这句话似乎暗示着她和清良是同班同学。清良的脸僵住了。
「听说你只要走近教室就会喘不过气,真可怜。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呢?」
清良完全说不出话,一脸难受地皱起眉头。
过度呼吸好像又要发作了。
你一直都是用这种方式在逃避吧。
「我和你确实不一样。」
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突然说话攻击自己,用高高在上的态度说「我和你不一样」,清良一定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吧。
虽然不理解,但软弱的清良只能接受。冴最无法原谅的就是她这种软弱个性。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逃避讨厌的事,每天都会进教室上课。我还有未来,但你不会改变,你永远都是这副德行。」
这是冴充满私心的诅咒。
你不可以改变。
不可以开开心心地和女生仰慕的学长说话,也不可以参加读书会。你最好一辈子都进不了教室,永远待在图书室里,永远当一个比我更可悲的人。
清良以双手按着喉咙,伏在桌上。
戴眼镜的男生正好从走廊进来。
「铃井同学!」
他急忙跑向清良。
坐在邻座写着笔记本的眼镜女学生也停止动作,转头看来。
她直勾勾地看着这边。不是在看清良,而是在看冴。
冴转身离开,走出图书室。
上课时间快到了,她得回教室去。
冴有些呼吸困难,彷佛感染了清良的过度呼吸。她脑袋昏昏沉沉。诅咒和天谴好像都回到了她自己身上。
不过冴还是咬紧牙关,大步往前走。
如果连我都变软弱了该怎么办?我真不该管铃井清良的事,她只不过是稍微不顺心就会发病的可怜人。
是啊,她永远当个可悲的人就好了。
因为她跟我不一样。
真的吗?
脑海里突然有个声音如此问道。
我和那女孩真的不一样吗?
我可以坐在教室里上课,那女孩连教室都不敢进去。
不过,我不也是被全班放逐、受人漠视、在教室里待不下去,才在校内四处徘徊,躲到图书室吗?
每到下课时间,我都得逃出教室,躲进图书室,难道这不是代表我很软弱吗?
难道不是因为我是被大家讨厌、可悲的放逐者吗?
「不是的……」
紧咬的牙齿之间泄漏出地狱底层罪人般的呻吟。
我才不像那女孩那么悲惨。
我的水准比那些庸俗的同学更高,我才不屑跟他们说话……
可是,待在教室的时候,胸中越来越郁闷,头垂得越来越低,像是背负着沉重的大石块。我不就是觉得让同学看见这副模样太可悲,才逃走的吗?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脑袋好重,彷佛被一股沉重的力道往下压,呼吸也越来越喘。但丁的《神曲》写到,犯了骄傲之罪的人们要背负沉重的石头走路,背上的大石块压得他们像鞠躬似地深深弯腰低头,默默地爬上坡道。
冴也像他们一样低着头,如同爬着无尽的坡道一般,越来越喘不过气。
「不是的……我才不像那女孩那么软弱,我比她坚强多了……」
冴气喘吁吁地走到教室外。
正想进去时,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
教室里传出喧哗的笑闹声,彷佛在嘲笑她。
她的肩膀猛然一颤,双脚无法动弹。
我进教室时,喧闹的教室或许会突然安静下来,全班同学或许会同时对我投以冰冷的目光。
或许他们现在就是在嘲笑我……
怎么办?脚动不了。
全身僵硬,不听使唤。
脑袋沉甸甸的。
冴想要抬头,却怎么抬都抬不起来。
她突然想起清良按着喉咙趴在桌上的身影,脑袋变得更沉重了。
那女孩似乎很痛苦。
纤细的肩膀因喘气不停颤抖。
都是因为我对她说了那些过分的话。
──我和你确实不一样。
──你不会改变,你永远都是这副德行。
头上的负荷越来越沉重。好痛,好重,好难受。
身体动弹不得,像是背着整座岩山。冴无法走进教室传出的那片笑闹声中。
她无法走进教室!
「我和那女孩……是一样的……」
冴满身大汗地站在教室外,绝望地喃喃说道。
「你好像很不舒服,没事吧?」
旁边有个人担心地问道。
流入她耳中的声音非常轻柔。
冴本来以为双手双脚和脖子都无法移动一公分,但她的头却自然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站在那里的是戴眼镜的矮小男学生,他穿着过大的外套和长裤,柔顺黑发的尾端轻盈地跳动,镜片底下的眼睛和语气一样担心地望向冴。
那双眼睛也蕴含着温暖的神色。
他就是坐在清良身边跟她一起读《神曲》的男生。
和清良一样成天待在图书室的人……
「你流了好多汗呢,最好吹一下风。」
冴照着那温柔声音的指示,来到一楼的穿廊。凉风吹散了她体内的燥热,身体也不再僵硬了。
不过她的胸中还是隐隐作痛,一想起自己对清良做的事,太阳穴就开始抽痛。
冴用不像自己的懦弱语气向眼镜男问道:
「铃井同学呢……?」
他一脸温和地回答:
「没事的,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
冴心头揪紧,尴尬得表情僵硬。
「你、你来找我……是因为我对铃井同学……说了很过分的话吗?」
「不是的。我是担心你,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难受。」
冴一直觉得,被别人看到她的难受或寂寞就太悲惨了,因此她死都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一面,不想要别人可怜她。可是,眼镜男这番话却让她听得心里暖洋洋的,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为什么……会对铃井同学说出那些话呢……说我和她不一样……我一直认定不敢进教室的铃井同学……比我软弱又比我凄惨……看到她这样子就让我感到安心……我总以为自己比铃井同学更坚强……我犯了骄傲的罪……我会被打入地狱吗……不,说不定已经是了……说不定这里就是地狱……」
冴在教室前停下脚步,动弹不得。
就像背负着沉重的大石块,连头都抬不起来。
冴之所以被逐出教室,或许正是因为她犯了骄傲的罪……
「不是的。你现在所在的地方不是地狱。」
眼镜男又说出了温柔的话语。他微翘的柔顺黑发在清爽的秋风中轻柔地摇曳。
「你现在应该是在炼狱。」
「炼狱……?」
「是啊,但丁游历完地狱以后去的地方。地狱里的罪人会永远被苦刑折磨,但炼狱是炼净罪恶的地方。」
炼净罪恶?
那闪闪发亮的乌黑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冴。传入她耳中的声音也清澈得像是柔和的光……
「犯了骄傲罪的人要在炼狱七圈山路的其中一圈受刑,背着沉重的大石头弯腰驼背地爬坡,但是只要在炼狱里炼净了罪恶,就能去天堂了。」
我以为是地狱的地方,原来是炼狱……?
她装出一副很了解《神曲》的样子向清良卖弄知识,结果自己竟然搞错这种事。冴觉得非常丢脸,脸颊又开始发烫。
清爽的凉风再次把她脸上的热度吹散。
「你现在正在炼狱里炼净罪恶,虽然痛苦得像是在地狱受刑,但迟早会有结束的一天。要怎么做才能在炼狱里向前迈进,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已经知道了。」
我一点都不聪明。
我只是个愚蠢又自恋的小鬼头。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被逐出班级。但我却认定自己的水准高过班上同学,错的是放逐我的人,借此来保护我的自尊心。
我甚至把不敢进教室的胆小女孩看得比自己更凄惨、更可悲,借此抬升自己的地位,让自己感到安心。
「人确实应该有尊严和自信,只要别让过度的骄傲成为伤害别人的利刃就好了。」
眼镜男说得没错。
我的骄傲伤害了铃井同学。
冴羞耻到脸颊发烫。她自己都看不过去了。
「我……得向她道歉……」
冴喃喃说出这句话,就拔腿冲向图书室。虽然呼吸有些困难,但她还是不停步地继续跑。
快一点,再快一点。
非得道歉不可。
我要向她说对不起,说我错了。
说我太骄傲了。
冴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几乎忘记呼吸,到了一楼边缘的图书室门口,她毫不犹豫地开门走进去。
充斥着书香的图书室里静悄悄的,还有些冷。环绕着书柜的阅读区桌椅现在只坐着一个女孩。
她红着眼睛,低头看着装帧豪华的《神曲》插画集。
清良抬头看见了冴,肩膀顿时一颤。冴在她开始害怕之前急忙冲过去。
「对不起!」
冴低头说道。
「我对你说的话全都是错的!我根本一点都不了解《神曲》。还有,虽然你不敢进教室,但我也受到班上同学漠视,在教室里待不下去,才会来到图书室。我一直在注意你,很想跟你聊书……可是,因为我是受同学排挤的可怜人……所以我把自己想成跟别人不同、比别人更优越,借此保护我的自尊心……我还把你看得很可怜、很没用……因为我若不把身边的人想得比自己更笨、更可悲,我实在承受不了自己的凄惨!」
对不起!
对不起!
冴一再地低头道歉。
她完全顾不得自尊心,只是一个劲地道歉,眼泪掉个不停,连鼻水都流出来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
可是,这就是我。
我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说你永远都是这副德行,那只是因为我希望你不要改变,否则我会很困扰的!我的内心既黑暗又丑陋!看到你跟潮学长他们聊得那么开心,我就着急了。如果你交到朋友,那么受人排挤、孤零零的人就只剩我一个了!真的很对不起!」
冴怕得不敢正视清良的脸。
自己这样大声嚷嚷,还哭得满脸眼泪鼻涕,或许会让清良更害怕。
或许她光是听我道歉都觉得痛苦。
或许她不会原谅我。
这些担忧让冴的脑袋变得更沉重了。
这时有个暖暖的东西胆怯地、战战兢兢地放在冴的右肩上。
冴发现那是清良的小手,讶异地抬起头来。
她的碰触非常轻柔,彷佛只用了指尖。
不过她望向冴的眼神充满了想要传达自己心情的真挚渴望。
想要用言语表达,却又不知该怎么表达。
但她还是非常努力。
她张开了不习惯和人说话的嘴巴,声音细小又微弱:
「有、有机会的话……请你再跟我……聊聊书吧。」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冴背负的沉重大石头发出柔和的金色光芒消散了。
「嗯。」
随后跟来的眼镜少年面带微笑地看着哭得一塌糊涂、哽咽点头的冴,桌上那本闪烁着金光的《神曲》彷佛也奏响了他们听不见的清新音色,献上祝福。
◇ ◇ ◇
根岸冴离开之后,清良和结又坐在一起阅读《神曲》。
故事进行到但丁离开地狱,接着又前往炼狱。
但丁和他的向导──诗人维吉尔──走向险峻的高山。
岩地上只有但丁的影子,没有已死的维吉尔的影子。维吉尔对惊恐的但丁说「我的遗体已经埋在地下,所以没有影子」。他说自己还能说话,还能感觉,最重要的是,他此时仍然担任着但丁的向导。
『最重要的是,要去认识。跨越你的理智,只用眼睛去看。不明白也无所谓,没必要非得找出解释不可。』
『人类微薄的理智怎能勘破无尽的玄妙?你只需知其然,如看风景一般去看事物的本貌。』
『一切都是奥秘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如实地接受一切吧。』
结说自己听得到书本的声音。
清良至今都不确定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自从结来到图书室以后,清良遇见很多惊愕的事,全都没有道理可言。
她也还没搞清楚但丁为什么要游历地狱。
她每次翻页还是会被可怕的画面吓得发抖、愕然吸气。
在害怕之余,她也品味着结用开朗清澈的声音叙述的话语,就像在黑暗中看见一线光芒。
至今站在结身后所看到的一切,对清良来说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她还是没有搞懂。
可是,她已经读完了自己看到插画就害怕的《神曲》的地狱篇,接着又继续读炼狱篇,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好奇,会想着「接下来会看到怎样的内容呢?」,期待着快点翻页。
「……榎木同学,我将来……是不是能回到教室呢……」
听到清良如叹息般的低语,结露出了开朗的笑容,肯定地回答:
「嗯,你一定可以的。」
然后把书翻到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