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以后堕入地狱,一定是因为懒惰之罪吧……」
放学后。
清良在图书室里的固定座位上和结并肩而坐,结翻着厚重的精装本《神曲》,和她一起看。
犯了懒惰罪的人们要接受的考验是在狭窄的山道上奔跑。不断地奔跑。
和犯了贪婪罪、只能趴在地上缓慢匍匐前进的人正好相反。
「在炼狱的入口处,但丁的额头上被刻了七个P字,这代表七种罪恶,每炼净了一种罪恶,他额头上的P字就会少一个。可是骄傲和贪婪不像偷窃或杀人,那些都是内在的情绪,很难炼净。而且,我们在阅读时可能都会怀疑『这些事真的是罪恶吗?』,但丁对这件事也考虑了很多,他还写说『每次抹消一个代表罪恶的P字,我心中依赖的事物也少了一些』。」
清良听着结朗声说明,一边陷入思索。
做得太过火或太执着都算是罪恶……这本书是这么写的……可是,有一个目标能让人如此拼命、如此执着,还真令人羡慕……她这么想着。
这种人就算堕入地狱,在清良的眼中还是非常闪耀。
「炼狱的第四圈山道是炼净懒惰之罪的地方,书上写说,在这里是要培养出『主动努力的进取之心』。」
主动努力的……进取之心……?
「也就是说,懒得遵行神明教诲的人会被迫不断奔跑,做为赎罪。不对,说被迫奔跑不够精准,应该说靠自己的意志主动奔跑。懒惰炼狱里的人或许都对自己生前没有尽力去做的事感到懊悔,觉得早知道当时应该如何如何。」
这么说来……我大概也跟他们一样吧。
和清良同年龄的人都乖乖地去学校上课、参加学校活动,只有她躲在安全的地方漫不经心地看着时间流逝。
原本该做的事,她却完全没做。
死后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是不是也会后悔生前没有乖乖进教室上课,埋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更努力?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半年、一年,都会在顷刻间溜走。
清良在四月升上国中,现在十月都快过完了。
一想到自己在这段时间的作为,清良就觉得心头郁闷、意志消沉,喃喃说着「如果我以后堕入地狱,一定是因为懒惰之罪吧」。
结一听就抬起头说:
「现在还不能确定喔。你最近变得更勇敢了,还说希望能去上课,不是吗?现在开始努力还不迟,这样就不算懒惰了,说不定反而要担心会不会犯了贪婪之罪呢。」
听到结这番话,让清良的心里轻松了许多。
对了,初音老师也说她最近变得比较开朗了。她看到老师在忙就主动询问「要不要我帮忙?」,老师听了非常开心。
──谢谢你,铃井同学。你最近变得比较积极了呢。
是吗?我真的变得更勇敢、更积极了吗……
清良既开心又害羞,脸颊还有些发烫。
在邻座写着笔记、一头短发剪得很随便的眼镜女孩好像又瞄了清良一眼。
结笑咪咪地说:
「像你这样想要努力、有心行动的人都不算懒惰吧。我觉得,完全放弃努力、接受了懒惰的人才是有罪的。」
完全放弃努力、接受了懒惰……指的是什么呢?
清良正在思考时,背后的座位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
「听好了,这是政变喔。在场所有人都是一伙的,绝对不容许背叛。」
听到那些强烈又严峻的发言,清良惊愕地往后望去,看见六个女生挤在同一桌,神情肃穆地凑在一起说话。
◇ ◇ ◇
片山千遥带着冰冷的心情听着那个漏洞百出的计画。
提出计画的人是千遥这伙人的领头羊──高露华江,当过杂志读者模特儿的她皱着轮廓深邃的漂亮脸孔说了「绝对不容许背叛」,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认同华江的想法、在团体之中只是个小角色的千遥算是叛徒吗?
千遥觉得自己像是「异教徒」。
一年前,千遥因为一些小事而受到班上同学排挤,以灵薄狱的用词来形容就是「放逐者」。
全班同学都假装看不见千遥,故意在她听得到的地方说她坏话,这让她非常不舒服、非常难过,她再也不想受到那种待遇了。她还因此放弃了原本很投入的社团活动,受了很多委屈。
所以千遥来到新班级以后很少发表意见,像个信徒一样追随看起来最强悍的人,借此在班上得到栖身之所和内心的平静。
千遥选择的人是华江,她长得很漂亮,学业成绩名列前茅,又有运动细胞,而且母亲是知名随笔作家,父亲是成衣公司的老板,简直像个女王。
华江的身边跟着一大群信徒,千遥也跟着这群人一起聆听华江的话语,附和她说的话,赞美她做的事。
千遥在遭到放逐之前绝对无法容忍拍马屁,她若是不满意华江的言行举止一定会表现在言语或是态度上。
华江是个完美主义的好学生,所以待人也很严格,而且非常坚持己见。
千遥若是指责华江只会惹她生气,一点好处都没有。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在团体里待不下去,再次遭到放逐。
所以就算千遥默默想着「这样不对」、「这样不好」、「我不认同」,也不会因此感到不舒服,不会扭曲表情或喘不过气,只是淡然处之。
是啊,不要认真地跟别人生气,也不要发表意见,这样才能过得安宁。
让情绪变得迟钝,不要惹别人不高兴,不要跟人争执,和大家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就好。千遥必须极力避免被人发现她是潜伏在虔诚信徒中的异教徒。
她连社团活动都和华江一样是英语研究社。
──片山同学,你在课堂上朗读课文读得非常好,如果你还没有社团的话,要不要加入英研社啊?
女王陛下主动邀约,她怎么能拒绝?
虽然千遥觉得英语研究社好像很麻烦,反正她已经退出之前参加的运动社团了,有的是时间。
──嗯,跟高露同学一起我就安心了。
千遥如此回答,当天就缴交了入社申请书。
──叫我华江就好了,我也直接叫你千遥吧。
──谢谢。那我就这么叫了。不过有点紧张呢。
千遥装出一副既开心又荣幸的表情如此说道,其实心中一点感觉都没有,她根本不在乎怎么称呼。
英语研究社──英研社──里面多半是野心十足的女学生,社团的不成文规定是要在英语的辩论及演讲比赛争取好成绩,不接受纯粹为了兴趣而加入。光是加入英研社就会受到旁人羡慕,就像是个菁英团体。
也是因为这样,大部分的社员都很有主见,三年级学姊和华江带领的那群二年级生一直都是针锋相对。
几年前,男社员斗输女社员之后就全部退出社团了,所以现在社团里只有女生。如今这些女社员又面临了分裂的危机,千遥眼神讽刺地旁观着这一切,心想历史果然会一再重演。
三年级学姊到秋天就要退社了,到时社团就是二年级生的天下了,根本没必要争得你死我活。
以现任社长为首的三年级生宣布要到冬天的大赛之后再退社,因为她们要洗刷去年只拿到亚军的遗憾。
其实她们只是不愿意看到二年级生在她们失败的大赛得到冠军的荣耀。
早就决定要参加大赛、被认定一定能拿到冠军的二年级生当然都很不满。
尤其是华江,她先前还带着灿烂笑容、热情地说着要以最强的阵容参加冬季大赛,还邀请了千遥这些英语优秀的学生加入社团互相砥砺,所以她极力反对三年级生的决定。
──英研社的惯例是三年级生要在秋天退社,过去从来没有人死皮赖脸地留到冬天的大赛。
──我们要发起联署,在全体社员面前宣布取消三年级生延后退社的事。
为了把三年级生踢走,二年级生必须团结起来,此外,也需要一年级生的支持。
可以的话,最好把十一位一年级社员全都拉进己方阵营,如果做不到,最少也要拉过来八位。在拿到一年级生的联署之前绝对不能让三年级生发现这个计画,所以华江召集了比较可靠的二年级社员在图书室开会。
大家一开始都是压低声音说话,或是写在笔记本上传阅,后来华江却越说越大声。
「这是政变喔。」
她语气严肃地说出了这句话,在后面座位一起看书的矮小眼镜男生、内向女生,以及在邻座写着笔记、发梢参差不齐的短发眼镜女孩,都转头望向千遥她们这一桌。
华江没有注意到,还更激动地继续说:
「我们最大的难关就是里沙,她是北条副社长的妹妹,不容易拉到我们这边。若是先把和里沙要好的一年级生拉过来,里沙支持我们的机率就更大了。」
后面那桌的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想必是被华江的发言引起注意,正在竖耳倾听吧。
华江的声音很有特色,又有吸引人的魅力,就算本来不想听,也会忍不住听到出神。
可是,就算华江如此具有领袖魅力,她筹谋的政变计画还是让千遥觉得危险。
一年级的北条里沙就像是英研社一年级生的领导者,她的姊姊是三年级的北条圆加副社长,也是三年级生实际上的第一把交椅。
里沙刚加入社团就因姊姊的庇荫而深受三年级生的疼爱,在同龄的一年级生之中也极受瞩目。二年级生看到里沙这么出锋头当然很不愉快,虽然表面上还不至于排挤她,有时还是对她不太友善。
里沙一定也感觉得出来,看她对待三年级生和二年级生态度的差异就知道了。
北条里沙绝不可能站在二年级这边……
她反而是二年级生最棘手的敌人,很有可能号召其他一年级社员支持三年级生。
千遥早就就看透了这点,为什么华江看不出来呢?
华江一定觉得凭她的才能、美貌和领袖魅力能让她无所不能。她一定觉得只要自己努力劝说,就算是敌人的妹妹也会站在她那边。
她是从小到大都一帆风顺的女王陛下,如果没有狠狠跌过一跤,她绝对不会明白别人也有别人的想法,不一定会符合她的想法。
她也不会想到背叛是多么简单的事。
她一定没想过,如果政变失败,受到制裁的就是她自己。
虽然三年级生明年春天就要毕业,但二年级生若是输了斗争,站在三年级那边的一年级生就会提高地位。
就像从前被赶走的男社员一样,二年级生搞不好也会被放逐,再不然就是以失败者的身分卑躬屈膝地留在社团,但身为主谋的华江铁定会被踢出去。
就算华江等人赢了,和一年级生之间的摩擦迟早会演变成下一次纷争。
简单说,发动政变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就算我劝她,她也不会听的,所以还是别说了。
华江仍对着在图书室里围着桌子的同志们发表她的演讲。
这些人表现出一副支持华江的样子,事实又是如何呢?
此时华江压低声音说:
「听好了,我再说一次,绝对不能让三年级生知道这个计画,尤其要小心但丁。那家伙最爱闹事,说不定会躲在哪里偷听,如果这件事被写在灵薄狱就完蛋了。」
至今都没人知道使用笔名「但丁」、在天司中学地下网站留言的人到底是谁。
只要但丁现身,那串讨论就会陷入混乱的风暴。
政变确实是但丁会感兴趣的话题……
千遥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这么想的时候,华江突然站起来。
她严肃地走向后面那一桌,瞪着并肩坐在一起看书的眼镜男学生和内向女学生,厉声说道:
「你们是不是在偷听我们说话?」
那内向的女孩浑身一颤,露出害怕的表情,在邻座写笔记的短发眼镜女生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
内向女孩热泪盈眶,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她小声地说着「对不起……」,戴眼镜的男生彷佛要阻止她道歉,开口说道:
「在图书室那么大声说话,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而且你的声音那么特别,更容易引人注意。」
眼镜少年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华江的脸,语气沉稳而坚定。
他明明身材矮小,又是娃娃脸,制服大到松垮垮的,却给人一种成熟的感觉。
华江总是认为自己最有道理,很不擅长反驳别人,也没有笨到分不清是非对错,所以被他这么一说就面红耳赤、说不出话。
眼镜少年面带微笑地对着华江说:
「图书室很安静,最好不要在这里说悄悄话。搞不好但丁会躲在哪里偷听喔。」
华江的脸变得更红,眉梢不悦地挑起。
她走回千遥等人的身边说:
「我们走吧。」
然后就快步走向门外。
千遥也跟在华江的身后。
眼镜少年在桌上摊开的那本精装书似乎有烫金,书页侧面看起来金光闪闪的。
千遥也曾被那本书庄严的设计和七彩光辉的书名吸引而拿起来看过,所以一眼就看出那是但丁的《神曲》。
里面还收录了多雷的版画。
难道那个眼镜少年就是但丁?
那位少年长得很普通,眼神也很温柔,不太像但丁那种会在网路上搧风点火的人。
说是这样说,在华江提起但丁之后出现的男学生正好在读《神曲》,千遥还是有些难以释怀。
华江正在跟其他人讨论要去哪里继续开秘密会议。
要找一间空教室吗?
有哪间教室是空着的?
一群人躲在空教室不是很可疑吗?
还是在Line群组里讨论比较安全吧?
是啊。
最后大家决定各自回家,再用Line继续讨论。千遥和那些人分开之后又一个人悄悄跑回图书室。
因为她很在意那位眼镜少年。
她在门外偷瞄,看到一位乌黑头发随便剪短、戴眼镜的女生在做笔记,眼镜少年坐在她隔壁桌看书,刚刚被华江质问到快要哭出来的内向女生,也坐在他身边一起读着《神曲》。
那两人是情侣吗?
看起来不太像,但是那位畏缩到非常夸张的女生待在眼镜少年的身边却显得很安心。
千遥蹑手蹑脚地走向书柜,一边假装挑选书本,一边继续偷窥。
眼镜少年不时对身边的内向女孩露出笑容,女孩的嘴角也浮现了微笑,表情相当平静,像是感到很安详。
眼镜少年看见她的反应,眼神变得更温柔了,他频频点头的模样就像正在教小孩的幼稚园老师。
他应该不会是但丁吧……
那他们为什么要一起读《神曲》呢?千遥想着,一边观望时,眼镜少年似乎听到了什么,他摆出竖耳倾听的姿势,接着转头望向千遥。
站在书柜前的千遥吓了一跳,倒吸一口气,少年直勾勾地看着她,露出亲切的笑容。
像是在呼唤远离朋友、独自站在一旁的孩子。
别站在那里,过来吧。
他真的很像幼稚园老师。他到底是几年级?三年级吗……?不过英研社三年级生的心智年龄并没有比二年级的千遥她们成熟多少。国中生都跟孩子差不多。
眼镜少年不只是对她笑,还朝她招手。
旁边的内向女孩有些吃惊,她转头看见千遥,立刻紧张得全身绷紧。
千遥没有办法,只能乖乖地走向他们。
眼镜少年开朗地说:
「是你身边书柜上的书本告诉我你一直盯着这边。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像是在开玩笑。
「你是说你听得到书本的声音?」
千遥讽刺地反问,少年笑得很灿烂,眼神彷佛在恶作剧:
「嗯,从小就能听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书本才不会说话,这只是他个人开玩笑的方式吧。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少年神情柔和地问道,千遥冷冷地说:
「那本书是但丁的《神曲》吧?」
「是啊,这是多雷的插画集。你也读过这本书吗?」
「那本书的设计很豪华,很容易注意到。」
「如果你想跟我们聊这本书,周六我们要举办读书会,你要不要一起来?主题就是《神曲》。」
眼镜少年的态度太亲切了,千遥有些不知所措。坐在旁边的女孩表情依然僵硬,为什么他能这么轻松呢?
「不是的……我不是要跟你聊这本书……刚才你说『搞不好但丁会躲在哪里偷听』,而你正在看的书又正好是《神曲》,让我非常在意,忍不住怀疑你就是但丁。」
千遥平时不会这么坦率地说出心里所想的事,此时却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那个内向女生又吓得抖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望向眼镜少年。
少年的嘴角缓缓浮现笑容,回答:
「怎么会呢?不是啦。我叫榎木结,上周刚来到这所学校的图书室,灵薄狱和但丁的事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我不是但丁啦。」
上周刚来到图书室……?
千遥知道有些学生因为精神或身体的问题不能进教室上课,只能待在图书室或保健室自习。
可是结看起来不像是身心有问题的人。啊,不过他说他能听见书本的声音,可能有一点妄想的症状吧。
总之他大概只是碰巧正在读《神曲》,和灵薄狱的那个但丁并没有关系。
「是吗?那就好。你们千万别把刚才听到的话告诉别人,也别写在灵薄狱喔。」
千遥如此叮咛。结友善地回答:
「喔喔,你跟刚才那个女生是朋友吧?原来你是因为担心朋友,才跑回来调查我啊。」
千遥的心中隐隐作痛。
才不是因为这样……
就算解释了也不能怎么样,所以她没有开口。
「她们好像在计画一些很严重的事呢,既然你们是朋友,最好还是去阻止她吧?我只是个外人,她却突然对我们发脾气,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似乎有点危险呢。」
结没有因为华江质问他而生气,反而担心华江惹上麻烦。
「……就算我去跟华江说,她也不会听的。」
看到结这么自然地关心别人的事,千遥的心却越来越冰冷,她冷淡地喃喃说道:
「……一直都是这样的。」
曾经是放逐者、如今是异教徒的千遥才不想随便对女王陛下提出建议,而且她很清楚说了也没用。
她没必要多说话惹华江不高兴,只要乖乖听话就好了。
我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
有太多想法只会让自己受苦。
「所以你不打算为朋友做任何事吗?」
结不是在指责千遥,比较像是在激发千遥心底深处对华江的关心。
所以千遥更冷淡地回答:
「是啊,这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其实她根本没有必要说出这句话。
那个内向女孩在结的身边屏息注视着千遥,她畏惧的眼中充斥着担心千遥的神情。
这个女孩也和他一样善良呢……
结又开口说:
「我们在看但丁的《神曲》,现在正好看到懒惰之罪的部分。你记得吗?那些人受到的惩罚是在山路上不停地奔跑,不像被火烧或背大石头的其他罪人那么凄惨,感觉这种罪似乎不太严重……但什么都不做毫无疑问是七项罪恶中的一种。这本书是这么说的。」
「我什么都没听到啊。」
千遥不悦地回答。
「你不是但丁就好。再见。」
千遥转身走掉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钻进千遥的耳中。
「如果把话压在心底,没有宣泄出去,那些话就会一直停留在心中,还是偶尔释放出来比较好喔。」
千遥冷冷地想着「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图书室。
说什么听得见书本的声音嘛,我才不想听这种怪人说的话。
千遥走在走廊上,一边感觉到自己连手脚都渐渐变得冰冷。
没错,我提出建议只会让华江不高兴,我早就知道了。女王陛下才不会诚恳地聆听家仆的意见。
──你又称呼我的姓氏了。我们是朋友,直接叫名字就好了啦。
华江说过千遥跟她是朋友,但千遥并不这么想。
我只是华江的家仆、跟随者,还是个异教徒……如果闭上嘴巴、藏起心思就能维持平安的生活,这样做才是最好的。
除此之外,她别无期望。
就算高声宣扬自己的主张,就算为了坚持己见而唇枪舌战,一旦失败就会遭到放逐。
千遥的心里如此不舒服,大概是因为华江让她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还没遭到放逐时的千遥总是清楚表达自己的意见,在同伴之中一向担任领导者,她既强硬又有行动力,说话铿锵有力,就像要让跟随着她的所有人听见。
当时的我就像现在的华江一样自以为是。
我相信自己是对的,大家都会跟随我、都会支持我。我对此从来不曾有过半点怀疑。
千遥失败后,过去吹捧她的那些追随者马上就舍弃了她,冷眼看着她,站到批判她的那一边。
现在的华江和过去的千遥一模一样。
结说华江看起来有点危险,说得一点都没错,曾经犯过相同错误的千遥比谁都清楚华江的计画有多危险,她可以轻易想像出华江之后要面对的是多么屈辱和绝望的未来。
华江一定会失败,一定会遭到放逐。
二年级生现在虽然支持华江,但她们如果知道三年级生和一年级生联合起来、自己就没有胜算了,一定会立刻抛下华江,只顾着让自己留在英研社。
我也会这么做的。
只不过是追随的人从华江变成其他人罢了,就算要去巴结一年级的北条里沙也行。
简单得很,只要把心灵放空,什么都别去感受就行了。
就像她至今对待华江的态度一样。
榎木结隐晦地指出千遥犯了懒惰的罪。
刻意漠视该做的事,散漫无为地过日子,就得受到在山路上奔跑的惩罚。千遥也记得在《神曲》里看过罪人们互相催促着「快点、快点」跑得气喘吁吁的模样。
「快点、快点、快点」……
以前千遥也是喊着这种口号跑在最前头,不过那些事遥远得好像已经过去几百年了。
如今她只是在高喊「快点、快点」的华江身后那些追随者的后面慢慢走着。
慢慢走,慢慢走,彷佛随时准备脱队。
因为我是个异教徒。
如果我堕入地狱,或许会被打入谄媚权贵、巧言令色的马屁精们受处罚的地方。
那是一条装满屎尿、散发出恶臭的沟壕。或许我得和其他马屁精们一起泡在那条沟壕里。
『攀着岩壁试图爬出沟壕,也会因为太滑溜而爬不上去。屎尿的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一张开嘴巴就会忍不住咳嗽,吐出的秽物沾在身上,让他们已经脏污不堪的赤裸身体变得更肮脏。』
这幅景象就算跟《神曲》插画集的其他章节相比,都显得格外恐怖。罪人们在发出恶臭的秽物中痛苦挣扎,拼命攀抓沟壕的岩壁试图爬上去,那鲜明的画面此时彷佛又清晰地浮现在千遥的脑海中。
一定是因为她认定自己迟早也会堕入那个地方。
又或许她会被打入异教徒聚集的墓地。
打开盖子的石棺里冒出火焰,呻吟声从里面传来。
无论是去哪一层,反正我一定会堕入地狱。
千遥对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感慨了。
再怎么挣扎也没有意义。
既然如此,干脆什么都别做。
就算华江像以前的我一样失败了、被放逐了,尝到了地狱的滋味,那也是她自作自受,跟我才没有关系。
──既然你们是朋友,最好还是去阻止她吧?
结的声音又在千遥的耳中响起,她却无情地甩开。
「……我才不是华江的朋友。」
──所以你不打算为朋友做任何事吗?
「……我又没有把她当成朋友。」
──我们是朋友,直接叫名字就好了啦。
「这么想的只有华江……我才不是这样。」
──片山同学,你在课堂上朗读课文读得非常好,如果你还没有社团的话,要不要加入英研社啊?
「我对英研社也没有半点兴趣。」
──你看,你又称呼我的姓氏了。
她鼓着脸颊这么说,然后眼中充满光彩,嘴唇如玫瑰散发香气一样漾开笑意,把自己的额头贴在千遥的额头上。
──啊,你发烧了耶,今天最好早点回家休息,在自己的棉被里好好地练习叫我的名字。
她这样说道。
隔天千遥来到学校,她就开心地大大挥手,用那宏亮又有特色的嗓音直呼千遥的名字,跑了过来。
──太好了!你已经退烧了吧?那就把作业交出来吧,我来给你打分数。
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注视着千遥的脸。
千遥看她凑得这么近有些困惑,但还是叫了华江的名字,华江一听就笑得像花朵一样明艳。
──满分一百分!
她这样叫道,一把抱住千遥。
「我才没有把华江当成朋友……可是华江她……」
华江不是一直都把千遥当成朋友吗?
因为华江既好强又有完美主义,率直得不得了,她说出口的话绝对不会是假的。
──我们是朋友,直接叫名字就好了啦。
那句话一定也是华江的真心话,华江真心把千遥当成朋友,就算只是一大票朋友之中的一个。
──不管我说什么,千遥总是只会回答「对啊」……
有一次社团的人都回家了,千遥和华江在安静的社办聊天,华江突然陷入沉默,露出寂寥的表情说出这句话。
当时千遥的心脏怦怦狂跳,冷汗都冒出来了。
华江发现我是异教徒了吗?
怎么办?
我又要被放逐了。
又要受惩罚了。
一想到浸泡在满是秽物的沟壕里的罪人,还有异教徒墓地的熊熊火焰和痛苦哀号,千遥的心中就充满恐惧。
不过华江只是表情寂寞,并没有质问千遥。
千遥努力不让自己发抖,回答说:
──因为你说的都是对的……
她就露出更悲伤的表情说:
──没这回事。
然后她笑得像平时一样灿烂。
──所以你不用跟我客套啦,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们是朋友嘛。
她说着拍了拍千遥的肩膀。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那些事……」
她得把心灵放空。
她得抹消所有感情。
她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你不打算为朋友做任何事吗?
为什么我会一再地想起那位眼镜少年说的话,还有华江对我展露的笑容和话语呢?
我明明是个异教徒。
我明明一直在背叛华江。
是啊,我从来不把她当成朋友。
就算华江被放逐,就算我再也不能和华江说话,再也不能叫她的名字,我一点都不在意!
可是千遥原本缓慢的脚步却不知不觉地越走越快。
快点、快点、快点。
既像炼狱那些为了炼净懒惰之罪在山路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的人们,她也气喘吁吁地往前疾行。
快点、快点、快点。
彷佛被心情向前拖拉似的,她用力踏地,拔腿狂奔,冲过走廊,回到教室。她没有看到华江,又奔向英研社社办所在的三楼。
此时华江正走向英研社,千遥一看见那美丽又英挺的背影,就放声大喊:
「华江!」
华江转过头来。
「啊?怎、怎么了?」
她睁大眼睛,说不出话,多半是因为看到了平时态度冷淡、从不大声说话的千遥这样拼命地大叫。
千遥几乎扑到华江身上,抓住她的双手,把过去积郁心中的话语全都吐了出来。
「华江!你准备做的事是非常危险的,你知道吗?如果政变失败,你就会被逐出社团!所以我绝不同意!因为我自己也犯过同样的错!」
千遥这副焦急的模样让华江更吃惊了,她目瞪口呆,愕然无语。
千遥抓着华江双手的手握得更用力,她凝视着华江的脸,说出了她死都不想说的秘密。
说出了她的罪!
「我曾经是个放逐者!」
华江的脸上又增添了一丝惊讶。
千遥无法抑制的情感从体内涌出,喉咙和眼睛都热到发烫。
「国一的时候,我就像现在的你一样站在领导者的位置,觉得自己是个优秀的改革者,坚定地实践自己的信念。我本以为大家都会追随我,事实却不是这样!他们在地下网站说了我很多坏话,就连我当成好朋友的人也舍弃了我,我就这么成了放逐者,连社团都待不下去!」
那时的自己既愚蠢又高傲,幼稚至极。
受到了很多惩罚。
「你犯了和当时的我一样的错误!我不想看到你也掉进我待过的地狱!想清楚一点!你真的有必要把大家都拖下水吗?这件事真的非做不可吗?」
华江惊讶的表情渐渐改变了。
她皱起脸孔,眼眶含泪。
「你可能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失败,但我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你既莽撞又天真,太危险了,计画又满是漏洞,只是拼着一股气势去做,我不能放着不管!」
现在轮到华江攀住千遥了。
华江放开双手,搂住千遥的脖子,发烫的脸颊靠在千遥的颈边大哭,千遥也泪流不止:
「华江,收手吧。三年级的学姊很快就会毕业了,我们明年再参加大赛就好了,这段时间你可以召集更厉害的成员,继续训练,栽培出最强的队员,这样不是很令人期待吗?」
千遥的喉咙和胸前都沾湿了。华江一边哽咽,一边点头回答「嗯,嗯」。
◇ ◇ ◇
后来两人去了图书室说悄悄话。
「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些话……我很惊讶,但又很感动……那个,如果你以后也愿意陪我商量其他事……我会……很高兴的……」
华江像是很不好意思,越说越小声,千遥也压低声音,把食指贴在嘴前说:
「好的,我会小声地、悄悄地陪你商量,免得给别人添麻烦。」
◇ ◇ ◇
清良满怀感动地看着斜前方座位上,把脸凑在一起小声说话的两个人。
「事情好像解决了呢。太好了。」
听到坐在旁边的结这么说,清良点头同意。那两人表情平静,看起来非常融洽,清良看了也觉得心中暖洋洋的。
「我……是不是也能往前走呢?」
她喃喃说道。结眼神闪亮地回答:
「你一定很快就能做到。」
「嗯。」
清良也这么觉得。
刻在但丁额头上的P字又少了一个,炼狱之旅也逐渐接近终点。
穿越净化的火焰后,来到了花朵盛开的小溪边,有个漂亮的女人唱着歌,一边摘花。
『我是莉亚,我装饰自己,好欣赏镜里的美貌。我的妹妹拉结整天坐在镜前,乐于凝视自己眼睛的神采。』
插画里有个像女神一样戴着花冠的长发女人,四周风景也不像先前的插画那样阴郁可怕,彷佛有光芒从天而降,到处都很清新明亮。
清良正在看书,华江紧抿着嘴巴、红着眼睛走过来。
她站在清良他们这一桌的旁边,清良很紧张,以为她又要骂人,结果她小声地说:
「那个……刚才的事……很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所以说话比较大声,以后我会多注意的。」
看到她僵硬地低头道歉,清良讶异地睁大眼睛。
结微笑地说:
「谢谢你专程过来道歉。我自己也是,我也因为自言自语太大声而被纠正过,所以我们是半斤八两。我也得多注意一下才行。」
听到结这么说,华江的表情立刻放松下来,但她随即收敛神色,低声说道:
「为了小心起见,我还是提醒你一声……灵薄狱上有人在调查但丁的真实真分,我在那个讨论板上看到,他们说但丁……」
清良邻座那位顶着随兴的乌黑短发、戴眼镜的女学生面无表情地写着笔记本。
华江像在说悄悄话似地说道:
「但丁躲在图书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