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嘈杂的书屋
那是一次令我难以忘怀的相遇。
初二那年的暑假,北陆(注5:北陆地方,大致位于本州岛日本海沿岸中部)的疗养地,拿在手中的蓝色书本。
她让我联想到这样一位少女,她身着色彩艳丽的盛装,一头乌黑的长发在风中微微飘动,有着黑夜一般的眼瞳,坐在树上傲慢地俯视着我——这既是一本令人毛骨悚然的书,也是一本令人心生怜爱之情的书。
一页页翻过,这本书的氛围渐渐改变,她是多么冷艳而又虚幻。
她非常悲伤。
——我……不知道……
——可是……镜见子……这样说过……
她的声音十分微细,似乎就要消失在空气之中。
自从记事开始,我就不知为何能听见书的声音,还能与他们对话。
在图书室安静的角落中,在节假日热闹拥挤的书店里,我听着健谈的书本们说话,又偷偷跟他们聊天,以免被周围的人发现——我十分享受这样的时光。
可是,这本气态优雅的蓝色文库本与我读过的所有书都截然不同,字里行间充满了甜美的语句,我如饥似渴地阅读,心脏怦怦直跳,灵魂被紧紧抓住。
我想再次翻开那本书。
我想再一次跟那本蓝色的书、傲慢的书、惹人怜爱的书、悲伤的书相遇,我想再一次跟她说话。
我想听到她那冷艳而又稚嫩的声音。
回到东京的家以后,我每每看到同样书名的书,就会被吸引过去,拿在手中开始翻阅。
我在他们的书页上看到的文字都是跟她一样的,可是他们跟她又完全不一样。那个时候,夏阳耀眼,树荫清爽,我静静地读着那本书,听着她独一无二的声音。
我好想见到她。
我好想翻翻她。
我好想听到她的声音。
我犹如坠入爱河一般,无时无刻不思念着那本书,就这样迎来了下一年的暑假。
“今年去海边好不好呢?这样就可以在海边钓鱼了——”我的父母一边翻阅着父亲公司的疗养院一览表,一边商量着要去哪里,这时我毅然决然地发表了意见——
“我想去去年的那个地方!那里很安静,也很凉快,爸爸妈妈也很喜欢那里吧——”
于是时隔一年,我再次来到那个虚幻与现实诡异交织的地方。
◇◇◇
到达的那一天,厚重的乌云遮天蔽日,空气又闷又湿。
“好像要下大雨了,你别走太远,记得早点回来。”
“我知道的,我会早些回来。”
我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妈妈的叮嘱,离开了宿舍区,循着一星半点的记忆,走向那片树林。
街上有特产店、点心店和各种餐厅,十分热闹,我快步走过,心跳加速。
我买过书的那家书店也一点没变。
之后再来吧。
啊——,我又跑来这个地方了。
穿过繁华的街市,我走入林间小道。今天没有阳光,盛夏的树林中布满寒气。我打了个寒颤,两个肩膀上一下就起了鸡皮疙瘩。
树林中,草木的气息越来越浓厚。
我得在下雨前赶紧回去。
我走在湿答答的草上,寻找着那棵曾经放着那本蓝色书本的树。
找到了!
就是这棵树枝繁茂,树干粗壮的树。
可是我并没有找到那本书。
想来也是这样啊——我失望地沉下肩膀。树林里安静地可怕,连一点鸟鸣声都听不见。
我突然想起一年前的夏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不由得心里一紧,背上冒出冷汗。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位身着艳丽盛装的少女,她用稚嫩的声音低语道:“让我看看人们绕圈跳舞的样子吧,让我看看人们死去的样子吧。”
鸟儿被毒杀,尸体铺满地面,我不寒而栗——紧接着又出现了一个男人,他握着一把菜刀,向我砍了下来。
我命悬一线,脑中一直回响着那稚嫩而愉悦的声音。
这时那个男人恢复了神智,我好歹是得救了,可是抬头一看,前方有一幢建在树林里的高大宅邸,窗户里有人正看着我,那是一个披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孩子,约莫十一二岁。
女孩子拥有梦幻般的美貌。
她白皙而娇小的面颊上,露出愉悦的微笑。
好似在说,自己想要看到更多美丽的绕圈跳舞之人。
一想起这一幕,我的背上就不停地冒出鸡皮疙瘩。
我望眼欲穿想要见到的那本蓝色的书,一定就是她的东西。
那个挥舞着菜刀的男人恢复了神智,然后就好像崩紧的弦突然松开了一样,失去了意识。这时,宅邸里走出一位女仆和一位用人模样的年轻人。女仆身材高挑、面向严肃;年轻人则是皮肤黝黑、孔武有力,他将男人扛在自己肩上,把他带走了。
接着,那位身材高挑、面相严肃的女仆对我说:“那是我们主人掉的东西。”然后她又把那本书拿上,也离开了。
——你应该不是本地人吧?最好不要再跟这些事牵扯下去,请回去吧,这里是私人土地。
回东京之前,我从书店的书那里听说,那幢宅邸是姓姬仓的资本家的别邸,还听说那个被带走的男人——就是智则先生——也平安地回到了书店,然后去了警察局自首,将自己杀害鸟和其他动物的罪行和盘托出。考虑到他在作案时精神状态不正常,再加上他反省深刻,应该不会被判什么重罪,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转过头,想要看看,那个女孩子深邃黑暗的双眼是否仍在看向这边。
树缝之间,高大的宅邸隐隐若现,庄严的大门,耸立的围墙,这种西洋风格让人不禁觉得穿越到了大正时代(注6:大正,日本在1912-1926年使用的年号,大正时代被认为是一个拥有短暂和平,市民文化发展的浪漫时代)。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向上看去。
当时,那个女孩子站在窗户旁,留下微笑,而如今那里没有一点人影。
事到如今,我又突然意识到,如果想要见到那本蓝色的书,也必须去见那个女孩子——想到这里,我汗流浃背,又把动作放慢几分。
说实话,这很恐怖。
那个女孩子的年龄大概率比我还小,我却害怕她,这的确很奇怪,但是,只要想起她在窗边留下的那个微笑,我就不寒而栗。
可是,我想见一见那本蓝色的书。
可就算如此,我又没事先打过招呼,如果直接提出想要翻阅大小姐的书籍这一请求,对方反而还会觉得我可疑呢。
好不容易又来到这里……我该怎么做呢?
天空越来越阴沉,我觉得还是暂时回疗养院那边比较好,于是耷拉着头,开始挪动沉重的步伐。
这时,我的心脏突然扑通地跳了起来。
因为我看见一张纸团掉在草地上,那是一张和服纹样的古风折纸。
一年前也是这样!
当时,我把折纸捡起来打开之后,里面掉出一颗红色弹珠,纸上还用蓝色的彩铅写了字。
“猜猜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现在这个莫非又是——
黑色长发女孩子的微笑与那本蓝色的书交替在脑海中浮现,我不寒而栗却难抑冲动,慌慌张张却心动不已。
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捡起纸团,小小的纸团沙沙作响,我打开了纸团。
打开之后,我看到了耀眼的蓝色。
里面有一枚饰针,饰针上镶嵌着宝石,一闪一闪的,颜色就像雨后的绣球花,有白色,有绿色,也有蓝色。
从不同角度看,宝石又会呈现不一样的颜色,但是宝石整体呈一种淡淡的蓝色,跟那本书很像。
看起来很值钱。
跟一年前一样,折纸上也用蓝色的彩铅写上了潦草的字迹,内容是——
“来见我”
这一定是个机会。
虽然书的主人——那个女孩子真的很恐怖,但我还是带着那枚饰针走向宅邸,按下了大门一旁的对讲机上的按钮。
“您好,我好像捡到了这里的大小姐掉的东西,是一枚饰针,上面嵌着很漂亮的蓝色宝石,我是来归还的。”
庄严的大门嘎吱作响,缓缓向两边开启,我感觉自己仿佛成为了故事里的主人公。
希望这不是个哥特式恐怖故事。
门后出现了一位腰杆挺直、身材高大的女仆。
就是当时的那位女仆。
我也立马挺直腰杆。
我被她威严的神情吓住了。她看上去还很年轻,却威风凛凛,我小心翼翼交出折纸和饰针,她完全不动声色,只是瞟了一眼,然后说道——
“这确实是我们主人的东西,真是非常感谢。”
她拿过东西,转身就要走。
“还,还有——”
“请问您还有什么事情?”
她瞪着我,像是在说已经没我什么事儿了,要我赶紧离开,我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那么我就告辞了。”
“请您等等,您看,请问您还记得我吗?去年夏天,我捡到过大小姐的书,那本书——”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咦?!”
的确经常有人说我没有什么存在感,可是当时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唉!还是说,那种事情在这幢宅邸附近也只是家常便饭吗?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里并不欢迎我——看来是这种可能性比较大。高大的女仆用蔑视的眼神俯视着我,依然像是在说请回,我感觉真的要见不到那本书了,于是我急了。
“我想见见那本书,哪怕只是一眼!”
我在她眼里本来就是个十分可疑的初中生,如今她必然更加戒备了——我特别后悔自己一时口快。这时——
“别来……快回去……”
一瞬间,我听到一个冷艳而又稚嫩的声音。
那个记忆中的声音,曾无数次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这就是那本蓝色的书。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淡漠,却又无比焦急,无比悲伤,那声音无比虚幻,转瞬而逝。
我不顾一切,拼命看向女仆身后,四处搜索。
然后,那里就出现了一位黑发及腰的女孩子,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
她身着艳丽红花纹样的和服,水蓝色的腰带在娇嫩的身子上绑成缎带模样。她的脖子、手指和小小的脸都像雪一样白,朱唇露出笑意,乌黑的眼瞳闪闪发光。
她给我带来一种错觉,似乎那本蓝色的书化身为一位人类女孩出现在我面前。
她貌美而虚幻,犹如天外来物。
“真贺口小姐,让他进来吧。”
女孩子的口中发出冷艳而稚嫩的声音。
跟我刚才听见的声音一样。
不对……不是一样的。
这个女孩子,就是那个夏日,在宅邸的窗户那里目睹那个惨剧,露出微笑的人。
那我之前听到的那个声音,应该是属于那本薄薄的蓝色文库本的,那么她在哪里呢?
我东张西望着,而女孩子步伐流畅,径直向我走来,接着用她冷冰冰的双手抓住我的手,露出微笑。
她注视着我,可爱的笑容中萦绕着一种信息素一般强烈而不可名状的气息。
“这个嵌着蛋白石的饰针是我妈妈的遗物,谢谢你把它还给我。”
她用稚气的声音向我说道。
我的鼻子闻到一阵檀香。
“让我好好感谢你吧。先喝点茶吧,我这里还有好吃的司康饼。来尝一点吧?”
“镜见子大小姐,一会儿要下暴雨了,你留住他他会很难办的。”
“到时候开车送他走就好了——请你帮我泡些茶吧。”
被叫作镜见子大小姐的女孩子,用纤细的手轻轻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招呼进宅内。
“不用脱鞋,直接上楼吧。”
“打,打扰了。”
“不行……不行……不要上楼……”
我又听到了这冷艳的声音。
那本蓝色的书在哪里?
我走过前厅,那里站着一位身穿黑色马甲,打着蝴蝶领结的年轻人,皮肤黝黑,身材健硕。看到他的时候,我又吃了一惊。
一年前,我也见过他。
当时他遵从女仆的指令,轻描淡写地把智则先生扛起来带走了。
他的表情很冷漠,似乎也不欢迎我。
镜见子大小姐把我带进起居室,让我坐在一张铺着天鹅绒的豪华沙发上,然后坐在旁边。
她突然凑近,让我有些慌张,这时她又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又直勾勾地盯着我,然后笑了笑,问我道——
“你就叫我镜见子吧,你叫什么?”
“榎木结……”
“那就直接叫你结了。你是初中生吗?”
“嗯,我读初三。”
“我读初二,倒是现在没有去上学。”
她读初二?
别人看到我也经常以为我比实际年龄小些,所以倒也不好说人家,可是她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大啊?
她的脸小小的,个子也不高,不过这可能是因为她本就体型纤细,但她的神情和腔调都很稚气,可能是因为她没有去上学吧?可是尽管如此,我又有点觉得,她已经活过了很长的岁月。
“我不喜欢太阳光,所以白天我都不出门,可是现在在晚上我也被禁止出门了,所以我一直好无聊。”
她在说话时会直勾勾地窥探对方的眼睛,这是她的习惯吗?她漆黑的眼瞳中好像寄宿着无尽的暗夜。
“于是我在折纸里面写了字,把弹珠、戒指和饰针包在里面,然后扔了出去,这样一来,读到字的人就会来找我了。以前我是在晚上出去散步的时候把纸团留在外面,现在只能这样扔出去了。不过,幸好你来找我了。”
我赶紧移开视线。
不然,真感觉自己会被吸进那漆黑的眼瞳中。
我想起了那本蓝色的书上写的故事。
书的书名是《夜长姬与耳男》。
小说的作者是坂口安吾,故事的内容是,耳男受邀为富豪夜长的独生女——十三岁的美丽少女夜长姬雕刻佛像,被她魔性的笑容迷住,之后按照她的心愿,数年间为她雕刻妖怪像。期间有许多的人死去,夜长姬在高楼上俯视着这些死去的人,十分兴奋,这时,耳男一气之下把夜长姬杀死了。
在富豪的宅邸中初次见到夜长姬时,耳男定睛凝视着她,他的师傅常常对他说,遇上罕见的人或物时,别移开目光,就算被大蛇咬住了脚,也别移开目光。
可是,耳男移开了目光。
我觉得,我从镜见子身上移开目光时的心境,跟耳男大概是一样的。
人无法一直凝视过于美丽、过于强大的人或物。
镜见子再次露出微笑。
接着,她把我还给她蛋白石饰针放在枝型吊灯的灯光下,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对我说道——
“你看,这个颜色漂亮吧?蓝色、紫色、黄色、乳白色,还有一点红色,这么多颜色交织在一起,随着角度而变换色彩,这个叫变彩效应。据说,蛋白石曾经用于寻找魔女,魔女在附近的时候,它会变红。”
蛋白石在灯光之下熠熠生辉,有一瞬间,我好像在里面看到了红色的斑点,心脏猛然一跳。
“蛋白石被称为不祥之石,这或许正是因为它会这样变色,才会让人想到爱情里的变心,想到爱情的终结。”
女仆把茶和司康饼端来了,脸上的表情十分凶险。
“很不巧,凝脂奶油和果酱都用完了。”
她语气冷淡,充满敌意。
像是在叫我快滚。
可是,我都到这里来了,无论如何我也要读到那本蓝色的书。
我侧耳倾听,试试能不能再听见那个声音,不错,的确能听到稚气的声音,但那是镜见子的。
我悄悄地四处环视起居室,却还是找不到那本书。
镜见子应该也注意到我心不在焉的样子了。
她问道——
“我看你东张西望的,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其实呢,去年夏天,我在这附近捡到一本蓝色封面的文库本,是坂口安吾的《夜长姬与耳男》,那是你的书吧?”
“是的,而这次是你第二次捡到我珍贵的东西了。”
其实一年前我们已经见过彼此了。
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不过,当时的她只是面带微笑,俯瞰着我们。
她是装作不记得的样子吗?还是说,是因为当时距离太远,所以她没有看清我的脸吗?
“我想再读一读那本书。她蓝色的封面美丽而梦幻,我一直都很喜欢,想再读一次。我回家之后找了好久,却还是找不到一样的书。所以我想拜托你,把那本书借给我吧,可以吗?”
我不禁探出身子,镜见子则是吃惊地看着我。这种神情十分自然,就跟正常的人类女孩一样,我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
她刚听到我这句话的时候还是莫名其妙的样子,但最终,她还是打开了她鲜艳的朱唇,露出微笑。
“对不起,我做不到。”
“诶?”
“因为我把书扔掉了。”
“诶?!”
我大吃一惊,瞪圆双眼,这时镜见子发出一阵阵窃笑。
“我骗你的。那本书就是我自己,所以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呼——那真是太好了。”
我瘫在沙发上,松了一口气,这时镜见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到——
“你就那么在乎那本书吗?我说那本书就是我,这下你要怎么办呢?”
“是你?”
这时我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因为我发现,眼前的镜见子,跟我想象中那本书的形象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在书中,富豪花了上百个晚上,每晚将手中捧起的两把黄金榨取出露水,好不容易汇聚成一盆水,供少女出生时浸泡净身之用,于是少女天生肌肤胜雪,甚至散发着一股黄金的香气,而我眼前的人,仿佛就是书中那位神秘的少女。
她身着艳丽和服,仿佛就是来自书中的夜长姬本人。
那枚蛋白石饰针就镜见子和服襟前——镜见子向我坦白了自己的秘密。
“我是,一本书。”
蛋白石闪耀着蓝色的光芒。
那蓝色的光芒,像极了我心心念念的那本书。
“但是,我没办法翻阅你。”
镜见子的笑容把我迷得有些呆住了,我一不小心认真回应了她的话。
镜见子小小的脸凑近到我身边。
一阵白檀的香气飘了过来,她眯起眼睛,在我耳边低语——
“你有办法的……你要试试吗?”
她在稚气中隐藏妖媚,为自己的美丽增色填彩,她乌黑的眼瞳闪闪发光,柔顺的黑发散发出黄金的香气。
这个女孩子很危险。
我的本能发出了警告。
不可以一直跟她待在一起。
“我想翻的是那本蓝色封面的书,所以……”
“哈哈,看来你相当喜欢书呢,好吧,我给你看件好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镜见子优雅起身,长长的黑发飘落在她纤细的身体上。
随侍在起居室里的女仆,真贺口小姐,正用锐利的目光监视着我们。
“结,跟我来。”
我要跟过去吗?
看我踌躇不前,镜见子又声情并茂地告诉我——
“这个房子里,有一间书屋——”
这句话马上就把我吸引住了,我即刻迈腿走去。
说不定能在那里见到那本书呢?
就算不是这样,我也是个爱书之人,如果有人搬出“书屋”这种对我而言充满诱惑的关键词,我一定会上钩。说到底,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爱书笨蛋。散发黄金香气的美少女对我露出微笑,这根本不算什么,反倒是“书屋”二字更能让我放松警惕。
“不要去……”
“危险啊……”
我似乎听到一个焦急而无奈的细小声音,可这时我已经被镜见子领着走过长廊了。
我们一直走到一楼最里面的房间前,这时,镜见子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了。”
镜见子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像是有什么阴谋。
吱——她把书屋的门打开了。
传来一阵甘甜的草香味。
是旧书的味道。
书屋大概十平多大,墙上只开了一个小小的格子窗,除此以外全部排满了书架,书架都跟天花板一样高。所有的书架上都满满当当地全是书,而且还有塞不下的书,在地上堆了几个书堆。除了书以外,地上还横着一个褪了色的长沙发。
这里每本书都有年头,封面和书页都褪了色,风味十足。从装订样式来看,大概也不乏有一些馆藏珍本。踏进这间屋,就给人一种从现代日本误入大正、昭和时代的感觉。
好厉害……
这里有这么多旧书!他们一定都度过了长久的岁月,除了写在自己书上的故事以外,肯定也有许多自己亲身经历或是道听途说的故事。他们的书页都黄黄的、干干的,但我愿怀着最大的敬意翻阅他们。多想听听他们说话呀!我觉得可以跟他们聊到天亮。
此刻,我的心里只有书,一下子就把旁边的镜见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但是突然,一阵强烈的违和感袭来。
我感觉像是从旁边挨了一记头槌一样,之后,书屋里响起了无数的声音。
“所有人都死了。”
“在我眼前,所有人都在绕圈跳舞,然后死掉了。”
“刻一个妖怪像吧,刻吧!”
“让妖怪像埋葬这片土地吧!”
书是会说话的,而且他们一直都在对我们说话。而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这对我来说很平常,我也总是乐在其中。
只是现在这种情况实在很不正常,因为所有的书都异口同声,说着一样的话。
书本们爱着人类,我从未想过他们会充满怨恨地说出这样恶毒的话语,这种情况我第一次遇到——
不对,去年夏天也发生过一样的事情。
那时,我在树林里遇到了那本书,正阅读着《夜长姬与耳男》的故事。突然我感到一阵耳鸣,然后,袭来的话语在我脑中卷起漩涡。
稚气的声音开始讲起充满诅咒的故事。
“夜长家的大小姐站在一旁。据说她是大老爷头上长出白发时才好不容易生下的独生女,大老爷花了上百个晚上,每晚将手中捧起的两把黄金榨取出露水,好不容易汇聚成一盆水,供大小姐出生时浸泡净身之用。
“由于这凝结在黄金表面的露水渗入全身,大小姐天生就肌肤胜雪,甚至散发着一股黄金的香气。
“我心想,我得心无杂念地盯着这位大小姐才行。”
我被卷入这无尽的故事之海,头痛欲裂,身体渐渐支撑不住。
现在跟那时是一样的。
“耳男啊,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名老太太到妖怪像的祠堂参拜,她在祠堂前转圈跳舞,最后抱着妖怪像不放,就这么咽气了。”
“希望我看到的村民们全都绕圈跳舞,就这样死去。
“接下来则是我看不到的那些人,像田里的人、野地里的人、山上的人、树林里的人、屋子里的人,我要他们全部死去。”
这是一种活生生被噩梦撕碎的体验,这种情况被小镇上那间书店的书们称为“中毒”。
智则先生,一个喜欢书的正经青年,之所以会走上行凶之路,据说就是因为中了书的毒。
那时的我也是一样,差点也被稚气的声音、诡异的故事和可怕的微笑拽入深渊。
而如今——
书屋里的书声有那个夏天的数万倍之多,我被这言语的风暴卷起,无处可逃。
“希望所有的人死去——”
“希望他们死去——”
那时候,中毒的书只有一本,可现在,中毒的书多得填满了墙壁,铺满在地板,他们一齐向我发动攻击。
原本零乱的声音汇成一片巨大的波浪,将我淹没。
更不要说,我还听到了《夜长姬与耳男》以外的其他故事。
“莉兹·波顿拿起斧
“砍了爸爸四十下
“当她回过神之后
“又砍妈妈四十一”
伴随着幼女的尖笑,这段故事出自《鹅妈妈童谣集》。(注7:英国最早的童谣集《鹅妈妈童谣集》诞生于18世纪,随后在英美,“鹅妈妈”成为了民间童谣的代名词,《鹅妈妈童谣集》也不断出现新的版本,并收录了许多新的民间童谣,其中许多不乏残酷血腥的内容,真实地反映了当时黑暗的时代背景。童谣《莉兹·波登拿起斧》出自1892年美国加州瀑布河城的一场命案,莉兹·波登为凶手的嫌疑极大最后却被无罪开释,引起舆论哗然。无论真相如何,各种谣传在一百多年内未曾间断,激发出了无数文学艺术。)
“姬草百合子已自杀身亡。
“她人如其名般楚楚可怜,清纯无邪,却在诅咒您和我的情况下而自杀。”
伴随着青年声嘶力竭的告发,这段故事出自梦野久作的《少女地狱》。
“MURDER CANNOT BE HID LONG, A MAN'S SON MAY, BUT AT THE LENGTH TRUE WILL OUT.
“不知在哪里看到的别人引用的莎士比亚的可怕诗句(注8:出自莎士比亚的戏剧《威尼斯商人》,意为:谋杀无法被掩盖,他的儿子也许暂时躲了过去,但真相终将大白。),放射着刺眼的光芒,炙烤着三郎的脑髓。
“虽然他坚信这个计划毫无破绽,但面对陡然增强的不安,他有些不知所措。”
又响起一个失去锐气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他愉悦地讲述着这段出自江户川乱步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故事。
“对面小溪有蛇竖立,
“化为八幡老者小女,
“竟敢对她动坏心思,
“颈上饰有水滴珠,
“脚下踩着黄金鞋,
“口中喊着新名姓,
“越过荒山和狂野……”
一个少女用空洞而毫无生气的声音,讲述着泉镜花《草迷宫》里的故事。
这些声音你唱我和,不断汇集,那个稚嫩的声音越来愈清晰,说着“我要看到人们转圈跳舞”,鼓动着其他书本。
“我要看到更多的人转圈跳舞——”
书本们应和着她。
“所有人,都死去了。”
“所有人,都死去了。”
“昔时,有位伐竹翁。”
“老翁于竹林中望见一根竹子,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他心中疑惑,遂近前探视,只见竹筒中光芒四射。”
这次是《竹取物语》?
“原来是一个身长三寸的小美人,栖居其中。”
“美人栖居其中——”
“美人——”
“美人——”
孩童稚嫩的声音,少女空洞的声音,青年憎恨的声音,老人烦闷的声音,老婆婆的笑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讲述着一样的故事。
“下一位转圈跳舞并最终死去的人,会是四位求婚者中的哪一位?”
“是献上伪造蓬莱玉枝的那位吗?”
“是为了寻找龙首宝珠而乘船入海的那位吗?”
“是献上火鼠之裘的那位吗?”
“还是说,是身份无比高贵的那位?”
四位求婚者,这是怎么回事?
长大后,辉夜姬出落成一个十足的美人,确实有王公贵族在听闻她的美貌后前来求婚,但是一共有五人。
辉夜姬给予这五人试炼,她说,谁能取来她最喜欢的物件,她就嫁给他。
她让石作皇子去取佛之石钵。
让车持皇子去取蓬莱玉枝。
让阿倍御主人去取火鼠之裘。
让大伴御行去取龙首宝珠。
让石上麿吕去取燕之子安贝。
求婚者们希望可以实现辉夜姬的愿望,于是阿倍御主人被骗子骗了,大伴御行触及了龙的逆鳞遭遇海难,石上麿吕从燕子窝里取子安贝,结果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受了重伤。
辉夜姬又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呢?
美丽的辉夜姬带来了灾祸,因为她并非此世之人——突然,在我的脑海中,辉夜姬的身姿变成了另一位少女的样子,她披着一头柔顺的黑长发,黑发包裹着她纤细的身体,一身和服十分华丽,眼瞳漆黑,她露出微笑,好似一朵赤色的毒花。
“为我雕刻怪物之像吧。”
“我要看到人们转圈跳舞——”
书本们一唱一和,声音越来越高涨,就像汇聚壮大的虫群,天空的颜色似乎也在变化。不详的话语此起彼伏,就像无数的翅膀振动、摩擦。
“伐竹翁把她的妻子——那位老妪,沉入了池塘,献上佛之石钵的那位,被老妪砸破了头。”
“取子安贝的那位,也已不在人世,那位忠诚的家臣则是下落不明。”
“下一位是谁?”
“漂浮在海上的少爷,接下来会帮我取走谁的性命?”
这是谁的声音?
这是谁在说话?
这是谁的故事?
书本们唱和的声音充斥着憎恨、颓丧、疯癫等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所有的声音都在书屋中回荡,犹如野兽的咆哮,已经快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了。
我处于这言语的漩涡之中,呼吸困难,喉咙干涩,头痛欲裂,踉踉跄跄。
这时,我听见一个泫然欲泣的声音。
“快跑……”
这细小的声音,稍不留神就会消失在漩涡之中。
她拼了命地挤出最后一点音量。
“快离开……这间书屋……”
那是那本蓝色的书,另一个夜长姬,她在呼唤我。
她要我尽快离开这间书屋。
可是我呼吸困难,意识模糊,实在无能为力。
“咚”的一声,我的眼镜掉在地上。
我朦胧地看见那个身着华丽和服黑发少女,和挂在她胸前的蛋白石饰针。
她蹲在地板上看着我,满面笑容,跟一年前那个夏天一样。
那个笑容仿佛在诉说,她打自心底感到愉悦。
◇ ◇ ◇
我身上发生什么事了?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既不感到冷,也不觉得热。
我只听见很大的雨声,突然,雨声中出现一个稚气的声音。
“愚蠢的人类……
“你怎么……稀里糊涂就跑进来了……这里发生过那么可怕的事情……蠢蛋……二百五……动动脑筋啊……”
看来她这话应该是对我说的,听着很伤人,但能感觉到她很担心我。
现在呼吸也顺畅了。
“我想见见你,所以我又来了。”
“我可没想见你……”
她的语气很冷淡。
尽管如此,也能听出来,她十分不安,泫然欲泣。
“你这种人……既不是车持皇子……也不是阿倍御主人……也不是大伴御行……更不是天皇……你明明只是个眼镜仔……”
我只是个眼镜仔么……哈哈,说对了。
我放松下来,会心一笑,这时,我的视野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啊!”
我突然被吓出了声,因为一个公主般的黑发美少女的脸近在眼前。
她小巧的鼻子几乎跟我的鼻子贴在一起,柔顺的黑发落在我的脖颈和胸口上。
她身上飘出一阵浓郁的白檀香……啊?啊,这是镜见子啊。
我仰躺在一张极尽奢华的床上,镜见子站在床的一旁,探着头观察我。
这是什么情况?
我惊慌失措,这时,镜见子露出娇艳的笑容,对我说道:
“结,你在书屋里不舒服,突然晕了过去,然后真贺口小姐和罗贝托就把你搬到床上了。”
“这样啊——话说现在几点了!”
这间气派的房间应该是客房,房间里开着灯,很亮。再往窗户那里一看,外面一片黑,密密麻麻的雨水打在窗上,窗子哐啷哐啷地响。窗外狂风大作。
“现在六点。还好你在晚饭前醒了,有什么忌口吗?”
她已经假定我要在这儿吃晚饭了。
“不行,我得赶紧回疗养院,父母还在等我。”
“你回不去的,外面下着好大的暴雨,我觉得得到明天你才能出去外面。”
镜见子始终面带微笑,似乎是在为我因暴雨无法回到父母身边一事感到高兴,我的脖颈附近开始起鸡皮疙瘩了。
一般来说,遇到这种情况不是应该表现些同情,跟我一起头疼才对么……
这时,女仆小姐进来了。
“你感觉怎样?能起身吗?”
她用责难的目光看着我,冷冷地问道。
“我感觉不错,应该已经没事了,抱歉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说完,她冷冷地看着我,然后下巴一扭,似乎是对我添麻烦感到非常不满。
“天气预报说,暴雨明早才能停,请你今晚在此留宿吧。要帮你联系家人吗?”
女仆小姐也假定我要在此留宿了。
算了,这雨下的,到外面去也实在危险,虽然这全是我自找麻烦就是了……
我用手机给妈妈打了电话。
“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在某间书店或者图书馆看书看得太入迷,根本没留意下暴雨呢。留你住宿的那家人,跟你是什么关系?什么时候认识的?”
“嗯……算是去年认识的吧……怎么说呢……”
“手机借一下。”
我正苦于如何说明,女仆小姐一下从我手中夺过手机,向妈妈问过好,接着就像大企业的董事秘书那样用滴水不漏的话术冷静地告知她“您的儿子今晚在此借宿一宿,明天一早必定归去,请您放心”,然后结束了通话。
“总之,晚饭前请先去洗个澡吧,你出了不少汗呢。”
女仆小姐板着脸如此说道,镜见子则是又挽起我的手臂,给我带路。
“浴室在这边~”
淡淡的白檀香在周围飘荡,我仿佛依然处于梦境之中。
回想在床上醒来之前的记忆,那本蓝色的书对我说过话,她似乎并不在那间书屋里,那她去哪了呢?
还是说,那全都只是一场梦?
而且,在那间书屋里发生的事情——
书对人产生怨恨之情,狂暴发疯,那正是一场噩梦。那种事情我实在无法想象,所以真的没什么现实感。
难道我是产生幻觉了吗?
“我晕过去的时候,怎么说呢……你有没有什么事?你有听到什么声音,或者是头痛吗?”
“没有啊。”
镜见子一脸纯真地回答道,但是我总感觉,她的眼睛深处似乎隐藏着一种对我话中内容的期待。
“这里就是浴室啦。我们一起洗吧?”
“咦?!”
这话听得我目瞪口呆,这时她把脸凑过来,噗嗤一笑,说道——
“你慢慢洗哦~”
接着,她就飘着和服袖子和黑色长发,扬长而去了。
她才读初二,而且外观上那么年幼,那样娇艳色情的行为举止是怎么做到的?
我在更衣间发出呻吟。
自打来到这里,我就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我好歹还比她多读一年书呢。
可是,与我认识的初中女生相比,她实在太不一样了——她也的确是个超乎寻常的美少女,可是除此之外,我总觉得她的内在中有着一种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是因为被她引诱才进了这间宅子的不是吗?
我甚至开始觉得,这场暴雨都是她引来的。
那怎么可能嘛。
“说起来……在那种恐怖片里面,经常有那种洗着澡就被杀掉的情节呢……”
我一边提防着自己的身后,一边沐浴着花洒淋下的热水——
嗯?怎么有股腥味?
沐浴露的香气中混着一股腐鱼的味道,恶臭扑鼻。
是因为下暴雨吗?
我听说,强降雨之后,下水道里的气味会翻上来……
我还在思考原因,而下一个瞬间,花洒里面喷出了红色的血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全身都在发出惨叫。
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腐臭,红色的血喷了出来。
这是什么啊!发生什么事了!
我拼了命地拧阀门,把花洒关掉了。
腐臭味与水蒸气一起飘荡在浴室里,我快吐了。
我正准备拉开毛玻璃拉门,拉门却突然被拉开一条缝,一双冷冷的眼睛朝我看了过来。
“啊!”
我再次发出惨叫,向后倒去。
“出了什么事吗?”
女仆真贺口小姐平淡地问道。
“你说出了什么事……这么多血……”
浴室里恶臭冲天,红色的血还在往我头上滴,她却连眉毛都一动不动。
“啊啊,天气不好的时候是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不管怎么说,这间宅子底下埋着几百具尸体呢……也许是尸体里的血渗了出来才变成这样的吧……之后请你使用二楼的浴室吧,热水也准备好了,去那边把血擦干净吧。”
“几百具尸体……你开玩笑的吧……”
“怎么说呢……据说,这间宅子,历代宅主都是怪物呢。”
怪物?
这也是玩笑?
可是真贺口小姐一直都很严肃。
话说,我还光着身子,真亏她一点都不在意啊。
之后我被带往二楼浴室,这回花洒出的确实是热水了,但我还是一直战战兢兢,真希望不会再有血喷出来。
我仔细洗过头,又把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出了浴室,一边下楼梯一边闻闻胳膊和手,感觉还是有股臭味。
这时,我突然脚底一滑。
嗯?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滑倒?
这也太不正常了,感觉就像地上涂了什么很滑的东西一样——
这个环形楼梯很宽,就像那种婚礼上新郎新娘走的那种,我直接一滑到底,一边滑一边这样想道。
这倒不是说我真的有闲工夫去想,其实我只是很吃惊,又很疑惑。被花洒喷了一身血之后又在楼梯上滑倒,实在太诡异了。
我一路滑,头和肩膀也一路撞,最后我背朝下摔到地面。
“好疼——”
不幸中的万幸是,楼梯上铺着很厚的地毯,底下还铺了一张灰熊皮,没出什么大事。
但肩膀和后背依然隐隐作痛。
我扶着腰准备站起来,这时又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
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掉了下来。
吊灯直线下坠,几乎就在我眼前落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上面的装饰物破碎、飞溅,碎片从我脸前飞过。
一切恢复平静之后,我已经流了一背的冷汗。
要是我刚好站在那个下面,肯定得出大事。
不管怎么说这事故也太多了吧?
不对,这些都不是事故。
这间宅子里,有人盯上了我。
不知何时,女仆真贺口小姐已经站在吊灯的另一边。
明明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却既不吃惊也不惊慌,脸上只能看到冷漠的表情,好像肌肉都僵住了一样。
难道我是被她盯上了?
我又感觉其他地方有人在看我,回头望去,看到了那个皮肤黝黑、身材健硕的用人,他也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真贺口小姐浑身散发着威压感,那个年轻用人身上长满肌肉,体格好似拳击手,站在这两个人中间,我紧张得一动不动。
这时,我又听见一阵稚气的窃笑声。
回头一看,镜见子站在楼梯上。
她笑的时候,身体一抖一抖的,挂在和服襟前的饰针上的蛋白石便随之反射出不同的颜色。
从乳白色变成蓝色,再从蓝色变成紫色。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我的呢?
她看着站在破碎的吊灯一旁满脸茫然、呆若木鸡且遍体鳞伤的我,又继续发出窃笑,似乎打自心底感到无比愉悦。
表情严肃的女仆,面无表情的用人,再加上发出违和的轻快笑声的黑长直大小姐,面对这三人,我浑身发抖,手无缚鸡之力。
这一整晚,我必须在这个宅子里度过。
面对这种恐怖的状况,我冷汗直流。
◇ ◇ ◇
吃晚饭时,我坐在一张铺着白布的桌子前,与镜见子面对面。
女仆真贺口小姐和那个年轻用人——镜见子叫他罗贝托——把菜点送上桌,脸上都是机器一般的冷漠神情。
牛耳果冻,猪脑饼,番茄炖内脏,这些菜可能吃起来确实好吃,可是一听到菜名我就没了食欲,所以也就尝不出味道如何了,只知道这个吃起来软软的,那个还挺脆。
镜见子则是熟练地挥舞着刀叉,津津有味地品尝着。
“罗贝托有日本血统,但是个巴西人,所以不太会说日语。”
他长得确实像个拉美人呢。
我都没听过他说话,或许这就是原因之一。
可是,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青年,为什么要离开大城市,跑到这种别墅区的宅子里干活呢?
镜见子仿佛读出了我的想法,接着说道——
“以前有个叫泽井的老管家,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见了。”
“突然都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有一天,他突然就从宅子里消失了,后来再也没出现过。”
一片牛耳差点卡在我喉咙里。
这么说的话,他大概是失踪了吧?
这时,我脑中闪过一句在书屋里听到的话语。
“取子安贝的那位,也已不在人世,那位忠诚的家臣则是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的家臣……该不会是……
镜见子用刀把跟红番茄炖在一起的内脏切成小块,放入自己的樱桃小嘴中。她细细咀嚼,下咽,然后露出沉醉的微笑。
然后,她娓娓道来。
“不知道是为什么呢,我的身边的所有人,最终都会死去。没错,所——有人。”
镜见子闭着眼,一边回味着刚才吃掉的内脏,一边说出“所——有人”三个字,我不禁毛骨悚然。
“伐竹翁把她的妻子——那位老妪,沉入了池塘,献上佛之石钵的那位,被老妪砸破了头。”
“取子安贝的那位,也已不在人世……”
“下一位是谁?”
“漂浮在海上的少爷,接下来会帮我取走谁的性命?”
镜见子说过,那个蛋白石饰针是她母亲的遗物,也就是说,她的母亲已经亡故,那父亲呢?真贺口小姐称镜见子为宅子的主人,也就是说他的父亲也……不在了?
“伐竹翁把她的妻子——那位老妪,沉入了池塘,献上佛之石钵的那位,被老妪砸破了头。”
伐竹翁把辉夜姬养育成人,是她在人间的亲人。
该不会,镜见子的父亲把她的母亲沉入了池塘……
不,不能去揣测这种事情,没准只是正常的病故或死于事故呢……
镜见子闭着眼睛面带微笑,她胸口的蛋白石则闪闪发光。
“所有人……都死去了……”
我似乎听见一个悲伤的声音……咦?什么?我重新看向对面的镜见子,她依然面露微笑,乐在其中。
这天夜里,我完全没睡着。
外面下着大雨,狂风大作,窗户被锤打的声音一刻不停,我听着这声音,脑子里装着的都是镜见子、那本蓝色的书,以及那间书屋里发生的事情。
我想再去那间书屋里确认一下。
那到底是幻想,还是现实呢?
如果那里的书真是出于某种理由变得那么异常,我得做些什么,让他们恢复原样。
只是,如果再次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我还能保持理智吗?
情况跟智则先生那次不一样,书的数量太多了。
万一我再晕过去……不对,晕过去只要再醒来就好,可万一我变成智则先生那样……
我想这想那,一宿没睡,就这样迎来了黎明,这时我溜出住宿的房间,走向书屋。
嗯——应该是这里吧?
光线还很暗,加上一模一样的门有一大堆,我找不到了。
不管了,就开这扇!
我转动把手打开门——其实只开了一半——然后小心翼翼地观察情况,结果被惊掉了下巴。
这房间是什么情况啊?
最先闯入眼帘的是一张海报,上面画着一个摔跤手,摆着姿势秀出健硕的肌肉,这样的海报在房间里随处可见。地面上,上了一堆重量的哑铃和拉力器之类的健身器材放得到处都是,蛋白质条和饮料堆了好几箱。
这简直就是一个肌肉房间。
这时,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
我被吓得差点一跃而起,回头一看,罗贝托身着黑色马甲和黑色西装裤,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对,对不起,我刚才去了厕所,想要回房间,结果迷路了。”
镜见子说过,他日语不好,所以我手舞足蹈,拼了命地表达我的意思,接着他好像说了句葡萄牙语,可能是“明白了”的意思,然后就把我送回房间了。
途中他紧紧地盯着我,直到我进了房间,唉,这下子去那间书屋的机会是一点都没有了。
最后,直到被告知要吃早饭,我都没能迈出房间一步。
我就跟昨晚一样,坐在镜见子正对面,吃着由面包、煎鸡蛋、蔬菜汁和咖啡组成的早餐,同时寻找着一个提出再次进入书屋这一请求的时机,这时——
“早上好,镜见子小姐,昨天的暴雨下得真是厉害啊。”
出现了一位穿着西装,套着白大衣,提着一个医疗包的男子,好似一位医生。一头灰发中参杂着白发,与他十分相称;面容和体态也显得他十分智慧。
“柿崎医生,早上好。”
镜见子像花一般露出艳丽的微笑,医生眯起眼,就像是看见了很耀眼的东西一样。
接着他又诧异地看着我,问道——
“他是?”
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镜见子,而是女仆真贺口小姐——
“他是个迷路的游客,昨天下暴雨,所以我们留了他一晚上,现在暴雨也停了,所以他不久就会离开。请您开始给镜见子大小姐做检查吧,我们也知道您时间宝贵。”
她神情严肃,不留情面地说道。
镜见子倒也没有责怪他,只是微笑着看着我,好似在说“哎呀,被说了呢”,接着又说道——
“结,再见了。”
然后就与医生一起离开了房间。
我喝完一杯苦涩的咖啡,这时真贺口小姐对我说——
“你家人应该也在担心你吧,那么,快请回吧。”
于是我被赶出了宅子。
“你最好不要再来了,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最后,她又如此警告我。
罗贝托,那个浑身肌肉的用人,也在真贺口小姐一旁,面无表情,对我发出无言的威吓。
于是我连想再去一次书屋的请求都没说出口,就这么离开了宅子。
怎么办?
要是书屋里的书都中毒了,我会很危险,可我还是想去。
说到底,我不都已经跑到这个让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危险之地了吗?
我也很在意那些书说的话。
况且还有那本蓝色的书……
“结果我还是没见到她啊……”
我在林间小路上一路走一路嘀咕,说出来的话让自己都沮丧。
然后我马上转念一想,要是那本蓝色的书就是中毒的源头——我浑身上下都激动起来,脑袋也开始发热,我果然还是放不下她。
毕竟,我是书的伙伴。
二章 贵公子现身
我联系了妈妈,告诉她我要迟些回家,然后动身前往街上的书店,就是那家德语文学书籍十分丰富的书店,我也是在那里遇见智则先生的。当时,智则先生恍恍惚惚地在书店里徘徊,那里的书都很担心他,也是在那时,我第一次听见“中毒”这个词。
书店早晨开门没多久,里面人不多,我走向外国文学角,那边应该有比较旧的书。我留心着周围,悄悄打听“中毒”的事情,然后,一本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回应了我,他有着沉稳男性的声音。
“哦?你是去年来过店里的那个初中生吧。能跟我们对话的人可不多见,我记得可清楚了。”
其他的书本们也纷纷加入对话,据他们所说,在“中毒”的第一阶段,读者会受到书中世界,以及书中人物的影响。
读者会觉得自己就是书中的主人公,来到故事发生的场景中,亲身经历其一举一动,沉浸在故事中的世界里。
喜欢书的人都有过这种经历吧。
所以症状轻的话也不是什么大事,它自己就能好,跟普通感冒一样。
只不过,如果读者自己的负面情绪过于强烈,书又与其相互影响,中毒的读者就会反过来让书也中毒,雪球就越滚越大,这样一来,中毒的读者就会出现异常行为。
我甚至得知,中毒的读者还会效仿书中的杀人行为,不禁后背发凉。
“下一位绕圈跳舞并最终死去的人,会是四位求婚者中的哪一位?”
“漂浮在海上的少爷,接下来会帮我取走谁的性命?”
更为棘手的是,书的中毒症状还会传染给其他的书,这些书又会把症状传染给其他的读者。
那间书屋里的书本,恶意缠身,狂暴发疯,几出不祥之语,这就是典型症状。
我的额头上渐渐冒出冷汗。
“如果想终止中毒的症状,要怎么做?”
“首先要对中毒源头的书本进行隔离,让中毒的读者恢复理智。这下子,就排除了中毒的核心部分。”
“中毒的,核心部分,是什么?”
“中毒的读者,大都有着什么烦恼,或是遇上了什么困难,这就是我们最根本上要排除的东西。”
烦恼、困难?
可是,那间宅子里有谁有着烦恼、遇了麻烦,然后中毒了吗?当然,中毒者也可能是宅子外的人。不管是哪种情况,都必须先找出中毒源头的书和中毒的人。
我陷入沉思,书本们则担心地说道——
“一间屋子里的书全都中了毒,这真的太异常了。难不成,你在说的是那间怪物之宅里发生的事情?真是那样的话,可能已经为时已晚了。”
这时——
“是你吗?”
身后有人找我搭话。
不会吧,我难道被店员当成可疑的人了?
我这么想道,结果站在我身后的是一位面相温和的青年。
“哎呀,智则先生!”
一年不见,智则先生气色好了不少,手里拿着好几本书,其中也有他喜欢的中田弘树的书。
看到真的是我,智则先生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拿着书,向我深深鞠了一躬。
“当时真是多亏了你啊。”
◇ ◇ ◇
智则先生结完帐之后,我跟他一起在街上的咖啡厅里喝茶。他现在在一家本地企业工作,那里很少加班,所以他有大把时间读书。
他似乎很想聊聊中田老师那个系列的最后一卷,看起来他的确是个真心喜欢书的人,我也放松了下来。
我也很想跟他彻夜聊书,但是,现在的优先事项是,让宅子里的书恢复正常。
我向智则先生打听起宅子和镜见子的事情,他高兴的神情立马蒙上一层阴影。他一下子降低了音量,像说悄悄话一样跟我说道——
“我还小的时候,那里就被称作怪物之宅。据说,二战以前的某一天晚上,那里一下子死掉了好多人。而且,以前就有传言说,宅子里关了一只白头发的妖怪,有人被绑过去作它的饵食。”
女仆真贺口小姐之前非常严肃地说过,宅子底下埋着几百具尸体。
原来那不是威吓啊?
虽然几百具可能夸张了些,但是我在那里确实被喷了一身血。
“宅子的所有者叫姬仓,是个有钱人,你应该也听过‘姬仓集团’吧?”
“是的,听过。”
就算我是个初中生,我也知道姬仓是日本屈指可数的资本家。之前还有新闻呢,说是姬仓集团的会长以五十亿高价拍下了一件艺术品。
“二战后,那间宅子成了姬仓家的别墅,平时应该都是管家和女仆在打理。大概十几年前,姬仓家的大小姐刚好从东京来到这里,就在宅子里住了一阵子。她是个长相华贵的美女,一走到街上,大家都传开了。”
“那镜见子也是姬仓家的大小姐吗?”
“我听说她是旁支的……她好像是父母双亡,又因为身子弱去不了学校,所以就在别墅里静养。她现在的法定监护人是岩辻先生,在我们这里很有名。他的公司在姬仓旗下,应该跟这个有关系吧。”
“镜见子小姐的父亲和母亲都去世了,知道死因吗?”
“伐竹翁把她的妻子——那位老妪,沉入了池塘,献上佛之石钵的那位,被老妪砸破了头。”
如果真跟那些书说的一样,那么镜见子的母亲应该是溺水身亡,那么这句“献上佛之石钵的那位,被老妪砸破了头”说的又是什么?
“阿结,你难道跟以前的我一样,爱上她了吗?真是那样的话我劝你放弃。那时我捡到了她的信,然后送去还给她,后来我就鬼模鬼样的,我现在能在这里无忧无虑地读书,还是多亏了你呢。”
“不是的,我在意的是镜见子的书,是一本蓝封面的文库本……”
“安吾的《夜长姬与耳男》?”
“就是那本。你在镜见子家里有拿过那本书吗?”
智则先生一脸诧异地回答道——
“没错。我去那幢宅子的时候,镜见子把我带进一间有很多很多书的房间,然后把那本书拿给我看,说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本书。想到她才读初中就已经在看这样的书,我十分感慨,然后我好像是把那本书拿来翻了翻……接着我就突然感觉不太对劲……诶?咦?抱歉……我的记忆有点模糊……”
他一根手指戳在额头上,发出呻吟。
“哎呀,都没关系了,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已经没事了。”
这时,传来了可爱的声音。
“你们在聊姬仓家的宅子吗~”
“那里,住着一只鬼哦~”
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各从桌子一旁露出一个头来。
“听我说听我说,鬼会把人吃掉,然后变成那个人的样子。”
“这是妈妈说的,因为宅子里有鬼,妈妈都不让我们去那边呢。”
两个孩子浑身哆嗦,好像很害怕的样子,然后,一个戴着围裙的男店员从身后一下抓住他们的肩膀,把他们拉开了。
“喂,你俩不要打扰客人,而且,那些事情不能跟别人说。”
“爸爸,对不起……”
“呜呜呜,不起……”
他们应该是这个店员的孩子。那个女孩子是姐姐吗?
“真是万分抱歉。”
帅气又温和的店员向我们道歉。
“没事,我们不介意。可是,那个宅子居然这么有名啊,连小孩子都知道。”
我一说,他就露出苦笑。
“这在种种传言之中也属于容易被添油加醋的那一类啦。”
接着,他又有些不知所措,然后又说——
“但是,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靠近那个宅子。”
放在店里的杂志期刊也异口同声地说道——
“最好别去。”
“那里有一本被诅咒的书,去了就回不来了。”
被诅咒的书……就是那本蓝色的书,被视为中毒之源的那本吗?
镜见子也是因为读过那本书,所以中毒了吗?
镜见子始终在微笑,那副笑容浮现在我脑海之中,就像一种不祥之兆。
咖啡厅的两个孩子从父亲那里拿到了甜甜圈,开心地露出笑容,我看着他们,发自内心感到温暖、欣慰,可是,镜见子的微笑总是让我全身起满鸡皮疙瘩。
故事里,耳男在与夜长姬一起的时候,不也是这种感觉吗?
耳男的工房里挂满了蛇的尸体,夜长姬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夜长姬说要喝蛇血,之后那红色粘稠的液体真的从她小巧白皙的喉咙中被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真的让人背后起满鸡皮疙瘩。
——我是,一本书。
镜见子会说出这种话,难道她真的中了毒,把书和自己视作一体了吗?
那么,那本中毒源头的书又在哪里呢?
那本蓝色的书,被藏到哪里去了呢?
我必须再次前往那个书屋。
◇ ◇ ◇
我出了咖啡厅,与智则先生告别,之后立即返回,走上我今早来时的那条路。
我虽然来到了宅子的大门前,可要是出来的是真贺口小姐,我百分百会被赶走。有没有办法让我被镜见子发现呢?——我仰望着宅子的窗户,陷入沉思。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凛然的女性声音。
“你那么拼命地看着那扇窗户,是要干什么呢?你也被镜见子迷住了?”
是一个十分知性而成熟的声音。
她非常自然而然地搭话,于是我一不小心就回答她了。
“不是的,我在意的是她的书。”
“书?”
我转头一看,有个人正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他并不是一位女性。
他是个身材瘦高的男青年。
差不多……是大学生?
他相貌端正,长着一头蓬松的棕发,“眉清目秀”四字能很好地概括他的长相——怎么说呢,他身上的每一处都收拾得恰到好处,仅仅站在那里,周围的空气都变得舒畅,那种气质感觉就像是哪家的贵公子,又像是那种会引起女生轰动的王子。
他手里提着一个旅行包,看起来很昂贵,学生应该不太能负担得起;包的外袋里还能看到一本里尔克诗集。
看来,之前那个女性的声音应该来自这本里尔克诗集。
也就是说,在他看来,我就是个在自言自语之后突然回头的可疑人物。
不过就算是这样,我好歹自记事起就能听到书说话,这种也都是小场面了。
于是我装成一个喜欢书的纯情少年,作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对他说道——
“那个,我很想再读一读这个宅子里的小姐拥有的一本书,所以是来请求她的。那是一本很漂亮的书,封面是蓝色的……”
“那本书是不是坂口安吾的《夜长姬与耳男》?”
“没错,就是夜长姬!”
糟了,我下意识就回应了那本里尔克诗集。
那个王子越发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算了!破罐子破摔吧!
“你也来过这间宅子吗?你跟镜见子关系好吗?如果真是这样,能帮我拜托她把那本书转让给我吗?不然会出大事的——”
也许不至于会死人。
但是,如果那本蓝色的书就是中毒源头,最好还是赶紧把她带离这间宅子。
这回,王子倏地严肃了起来,认真地打量着我。我正要开口,宅子的大门突然打开了,真贺口小姐出现在我们面前。
“悠人先生。”
她问候了王子。
“您是一路走来这里的吗?”
“昨天下暴雨,刮了那么大的风,树都被刮倒在路上了,所以稍微走了点路。好久不见了,这次又要麻烦你们照顾了。”
王子露出微笑。
于是,气氛变得轻松热络起来。
用人罗贝托也过来拿起王子的包。
接着,真贺口小姐立刻就以一种疑惑的目光看向我,说道——
“你应该没忘什么东西吧。要是迷了路,就让罗贝托送你一程好了。”
她果然还是不让我进。
如果在这里大声吵闹,镜见子会注意到我吗?
这时,出乎我的意料,王子向我伸出了援手。
“你也进来吧。到了里头,你再跟我说一遍刚才的话。”
“谢谢!打扰你们了!”
◇ ◇ ◇
真贺口小姐似乎十分不满,可是王子的地位似乎在她之上,容不得她唱反调。
“真是帮大忙了。我叫榎木结,因为放暑假,我与父母一起从东京来这里疗养。”
“看起来你有什么隐情呢。我是姬仓悠人,也是从东京来的,每年都在这里避暑。”
姬仓!
在咖啡厅里,智则先生告诉我,这个宅子是姬仓家的私有财产,姬仓家的小姐把这里用作别墅。
也就是说,悠人先生是这里的少爷!
天哪,他还真的是个王子。
这时,我脑海中闪过在书屋里听到的话。
“漂浮在海上的少爷,接下来会帮我取走谁的性命?”
里面提到的少爷,不会就是——
“悠,悠人先生,最近,您有去过海边吗?”
“海边?倒也没有,虽然冬天的时候去过马尔代夫,但是最近就没有。”
悠人先生露出疑惑的眼神,这时,镜见子和柿崎医生来到了起居室。
“悠人,你来了啊。今天来得还挺晚呢。”
“见子,对不起啊,继父去世了,要举办葬礼和处理各种后事,所以来不了那么早。”
“哎呀,再差一点,我就能把你完全忘掉了呢。”
“你没忘了我真是太好了呢。”
从互动的样子可以看出来,两人相当亲密,我也认真听着。镜见子说话的语气就像小女友闹别扭,她先是对悠人先生不理不睬,接着又别有深意地瞟一眼他,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悠人先生似乎也了解她的行为,却丝毫不慌张,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
咦???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镜见子跟悠人说着话,又把目光转向我,前的蛋白石饰针摇摇晃晃,闪闪发光。
她微微张开樱桃小嘴,向我说道——
“欢迎回来。”
她这么说,似乎是确信我是刚离开不久就往回走的,我背上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
“见子,这个人想要你的一本书,就是你特别喜欢的那本蓝封面的《夜长姬与耳男》。”
听了悠人先生的话,镜见子对我露出微笑,告诉我说——
“那样的话,你得把我一起带走,因为,那本书就是我。”
蛋白石闪闪亮亮,不停变化着颜色。
它变成与那本书一样的蓝色,接着变成紫色,然后是红色。
“实在没办法把见子也给你啊。那你要怎么办?”
“那么,稍微把那本书借我一会也行,拜托了!”
“那要怎么办呢——”
镜见子意味深长地低语道。
看来她并不想把书借给我。一想到这样下去中毒会越来越深,我就心如刀割。
“镜见子小姐,差不多该回去继续检查了。”
柿崎医生温柔地说道。
但是,他的眼神却冷冷的,我吓了一跳。
柿崎医生一头白发,大约有六十岁出头,我不认为他会把一个初二女生看作恋爱对象……
说不定,他是对因为身体虚弱而无法外出的镜见子感到怜悯,把她当作亲女儿或者亲孙女一样疼爱,从而要对接近她的异性进行严格把关吗?
镜见子天真无邪地看向医生,对他说道——
“好的,医生。”
然后他们就出了起居室。
这时,镜见子紧紧地贴在医生的胳膊上,像是在撒娇,医生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的行为,看见此情此景,我心里果然还是有个疙瘩。
跟我相处的时候,镜见子也会说些意味深长的话,或者抓住我的胳膊,她对谁都是这样吗?
悠人先生看上去与镜见子十分亲密,他看见此情此景,又会怎么想呢?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不禁吃了一惊。
那张打理的十分整齐端正的面容变得十分悲伤,嘴唇紧紧地闭着,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感。
这个表情是怎么回事!
悠人先生他果然是……
姬仓家的这位少爷在镜见子面前作出游刃有余的表情,这时却显露悲伤,我紧紧地注视着他这样的神情,然后他便叹了口气,接着慢慢恢复了冷静而悠闲的神情。
然后他就将目光对准了我,我差点又被吓一跳。
回过神来,我发现真贺口小姐和罗贝托都已离开起居室,这里只剩下我和悠人先生两人,桌上还放着冒着蒸汽的红茶和涂着橘皮果酱和凝脂奶油的司康饼。
悠人先生拿出成熟的样子,对我说道——
“好了,就在这里让我听听你的说法吧,阿结。你为何如此拘泥于见子的书呢?那本书也的确是为数不多的珍品,但这并不是你的理由吧?难道有什么更紧急的事情吗?”
从小作为地位崇高之人成长至今,能露出如此强烈而坚定的眼神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中毒的书本们说出的其中一句话,是“漂浮在海上的少爷,接下来会帮我取走谁的性命?”
很有可能,这个“少爷”说的就是悠人先生。
但即使如此,这个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又十分亲切地对待我,向我了解情况,我确信,如果是这个人一定不会有问题,于是决定向他挑明一切。
我的这种直觉一直都很准。
“我可以听到书说话的声音。悠人先生您的那本里尔克诗集在大门前向我搭话,是非常优雅的女性声音,所以我就自然而然回应她了。”
我以目光回应悠人先生的目光,用无言的诚意与他交流。
悠人先生瞪大了双眼。
插在旅行包里的里尔克诗集也吃惊地说道——
“我就觉得可能是这样……你果然能听见我说话。”
“是的,从小开始,我就不知为何能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
我向她说道。
悠人先生的双眼瞪得更圆了。
他大概没办法马上相信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要是有人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他能跟茶杯和茶托对话,我也会不知如何是好啊,我只会觉得这个人是不是累到昏头了。
所以我接着说道——
“你说一些跟悠人先生有关的事情吧。你是什么时候成为他的书的?”
“那是在他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与奶奶叶子小姐一起去书店,是叶子小姐选中了我。”
我把她的话转述给悠人先生。
“悠人先生,您是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买到这本书的,这本书说,您的奶奶,一个叫叶子小姐的人,与您一起选了这本书。”
悠人先生的眼中再次露出了震惊。
有好一会儿,他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也挺直身子,透过眼镜与他对视。
终于,他放弃了。
“真是输给你了。其实,专业的骗子倒也是可以事先调查我的个人信息,然后说得跟刚刚得知一样……头疼的是,你看起来也不像那种手段精明的骗子。”
“是的,我很不擅长撒谎,就算撒谎也很快会露馅儿。”
“如果这句话是假的,你就可以去当骗子之王了。”
悠人先生表情缓和下来,讲起玩笑话。
“好的阿结,我懂你的意思了,你可以与书对话是吗?那么,你从见子的书那里听到了什么话?”
他相信我了。
“悠人既有能通过分析而看穿真相的聪慧,又有足以让他接受真相的随和。”
里尔克诗集——因为里尔克的全名是赖纳·玛利亚·里尔克,所以我就称呼她为玛利亚,况且她这种凛然而包容的气质特别像圣母玛利亚——自豪地说道。书本深爱着读者,玛利亚一定也是这样,一路看着悠人先生长大,一直陪伴着他的吧。这点也与圣母玛利亚十分相似。
对玛利亚来说,悠人先生就是她值得骄傲的主人,就是她应当陪伴、应当守护的人。
话又说回来,这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于是我将自己去年夏天的遭遇以及昨天在书屋里听到的话和盘托出。
我还告诉他,处于中毒状态的书非常危险。
“‘伐竹翁把她的妻子——那位老妪,沉入了池塘,献上佛之石钵的那位,被老妪砸破了头。’,书是这样说的吧?见子的母亲跟一个快递小哥出了轨,但是之后又后悔了,于是用一个插花盆子砸他的头,把他砸死了,之后她又跳进一个池塘,自杀了。但是后来我得知,这些事情都是见子的父亲干的……”
听到悠人先生的话,我感到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我的心脏。
书本们说的话是真的!
“我也听说过,镜见子的父亲已经去世了,请问死因是什么?”
我一边继续询问,一边感到阵阵发寒,悠人先生也不淡定了。
“母亲去世之后,见子就与父亲一起两个人过,她因为对日光过敏去不了学校,于是请了一个大学生家教。那个家教用一个割草的镰刀杀害了见子的父亲,然后在公寓的安全疏散楼梯上一脚踩空,摔死了。”
“取子安贝的那位,也已不在人世——”
这句话说的是从高处坠落而亡的家教吗?
他为什么要杀害见子的父亲?
我脑海中浮现出镜见子微笑着贴在柿崎医生身上的身影,感觉胃里的东西正在往上翻。
“我还听说,宅子的管家下落不明——”
“是的,泽井先生是个工作上心、能力出众的管家,可是,见子住进这间宅子之后,他的样子就不太对劲。他有点过度保护见子的样子,我跟见子说话的时候他会一直瞪着我,他明明就不是那样的人啊……”
悠人先生说,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就从宅子里消失,至今都下落不明。
“那位忠诚的家臣则是下落不明——”
这句话说的一定就是这位管家了。
书本们诉说的“过去”都是现实。
那么“未来”呢?
“下一位转圈跳舞并最终死去的人,会是四位求婚者中的哪一位?”
“是献上伪物蓬莱玉枝的那位吗?”
“是为了寻找龙首宝珠而乘船入海的那位吗?”
“是献上火鼠之裘的那位吗?”
“还是说,是身份无比高贵的那位?”
“漂浮在海上的少爷,接下来会帮我取走谁的性命?”
四位求婚者,说的会是谁呢?
在这之后,又会有怎样可怖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
我渐渐有些喘不过气,心跳也越来越快。
“如果中毒的症状持续下去,镜见子周围可能有人要死。书店里的书也说,要隔离中毒源头的那本书。《夜长姬与耳男》就是中毒的源头,应该不会有错。”
我与悠人先生一起出了起居室。
玛利亚也很想跟我们一起去,但是作为一本书,她有感染的风险,说明之后,她就留在这里待命。
“悠人,我相信你会安全归来的。阿结也是。”
玛利亚冷静地说道,但她好像还是很担心。
我们迅速前往书屋,途中,悠人先生一边紧张地观察前方,一边开始讲述家教杀害镜见子父亲时的情况。
“那个家教杀害见子的父亲,并在逃亡时在公寓的安全楼梯上摔死的时候,我刚好就暂住在见子的家里。那时,见子九岁,我读初一。”
咦?镜见子九岁的时候悠人先生读初一,那他现在应该就是读高二或者高三吧?原来不是大学生啊。
镜见子是悠人先生的远亲,他们年龄也大体相仿,所以他会以母亲的名义给她送礼。
那天,他送给镜见子一份拼图,然后就跟镜见子在她的房间里一起拼。
这时,镜见子静静地微笑着,对他说道——
“很快,我爸爸就要死了,然后我就会变成一个人。到时候,你会守护我吗?”
悠人先生问她那是什么意思,镜见子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答道——
“老师会为了我,杀死我的父亲。”
悠人先生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下一秒,那个家教就冲进了房间,拿着一把沾满血的镰刀,抓着镜见子就往安全疏散楼梯跑。
接着,家教就在楼梯上踩空,然后摔死了,镜见子则是被姬仓家保护了起来。
从家教的日记中可明确得知,镜见子的母亲并非自杀,而是被丈夫下了药,之后被他推进了池塘。
由此也能得知,家教十分护着镜见子,在世人眼里,镜见子成为了值得同情的受害者。
“但是我确信,是镜见子让家教杀死父亲的。而且,家教之所以在楼梯上踩空,应该也是因为镜见子说了什么。那时我从阳台上看到,他们是一起从楼梯上下去的,而且家教拿着沾满血的镰刀冲进房间时,镜见子一点也不害怕,反倒自己就贴了过去。他们在楼梯上停住说话,镜见子微笑着对他说了什么,下一刻,家教就露出绝望的表情,一脚在楼梯上踩空,摔了下去。”
说到这里,悠人先生也露出恐惧的神情。
“当时,见子在……笑……”
我的背上瞬间袭来一阵凉意。
我掉下楼梯的时候,镜见子也在笑。
“她抓着安全疏散楼梯的护栏,蹲在地上,看着摔在地上,倒在血泊里的家教,愉快地掩嘴窃笑。于是我对母亲他们说,这个事件的罪魁祸首是见子。”
——是见子干的!
于是,镜见子露出微笑,回答道——
——老师只是翻开了一本书,我什么都没有做。
镜见子的微笑背后仿佛隐藏着一个恶魔,不仅悠人先生感到十分恐怖,在场的大人也无法保持冷静。
但即使如此,镜见子在明面上还是一个需要庇护的可怜孩子,于是姬仓家手下的一位地方知名人士成了她的监护人,她就这样住进了姬仓家的别墅。
好巧不巧,这宅子过去曾经发生过许多杀人事件,真亏他们会让这么危险的人物住进去啊。
“据说,姬仓家偶尔会诞生像见子这样异常的人,母亲也曾若无其事地说过,姬仓家拥有被诅咒的血脉,虽被外人称为巫女家族,但实际上是怪物家族。可以说,见子她非常地‘姬仓’。”
怪物家族!
这个词仿佛在表明镜见子就是一个异常的怪物——不过我确实完全搞不懂镜见子在想什么。
“去年夏天,每次晚上出来散步的时候,镜见子总会在一张折纸上写好消息,然后包一个玻璃弹珠,扔进树林,并故意把你很在意的那本蓝色的书立在树枝上。这些都是为了把看到的人招来自己身边。之后,那些人就变得很不正常,这时镜见子总是笑着说‘我什么也没有做’。”
——那些人只是自己翻开了书本。
家教杀害了她的父亲,之后又在安全疏散楼梯上摔死,事后,镜见子说的就是这句话。
那些人只是翻开了书本。
这书本,就是那本蓝色的书吗?
从那时起,那本书就中毒了吗?
居然中毒了这么长时间……
我感到揪心、不安、悲伤、焦急……混杂在一起的各种情感一起涌了上来。
我必须赶紧找到那本书,赶紧把她从镜见子身边带走,赶紧把她带离这幢宅子,刻不容缓!
终于,我们来到了一楼的西边一角,来到了书房的门前。悠人先生转动门把手,神情严肃地说道——
“本来,设这间屋子就是为了幽禁姬仓家生下的那些异常之人。”
这间书屋之所以只有一个装了防护栏的小窗子,大概就是因为如此。
屋门嘎吱作响,打开之后,摆满整面墙的书本映入眼帘。
我预想那些恶意会扑面而来,挺胸收腹,做好了抵御的觉悟,脚下却突然踉跄。
因为我看见一个男人,背靠书架,双腿伸直,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穿着一身西装,看上去大概五十多岁,我并不认识他。
他的喉咙刺进了一根人造树枝,树枝上的花果都是金色的,可能是涂了金粉。
他双眼圆睁,嘴巴大开,一动不动。
他的血流了一地。
“岩辻先生……”
悠人先生十分懊悔,可是下一秒,他的声音就被书本们的声音淹没。
“伪造蓬莱玉枝的那位,也已不在人世。”
“大海被分开,少爷从中走来。”
“血沫飞舞,绕圈跳舞——”
“下一位是谁?”
“求婚者剩余三人——”
“为我雕刻怪物之像吧。”
“我要看到更多的人们转圈跳舞——”
“我要看到更多——”
书屋里一片混乱,我仿佛坠入了怨声的漩涡,感到剧烈耳鸣,头痛欲裂,难以维持意识。
悠人先生则是在打电话,之后,女仆真贺口小姐带着用人罗贝托一起马上赶了过来,她看到地上那个被金枝刺穿喉咙的男人,咬住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却传来了那冷艳稚气的声音。
“岩辻先生也死了呢。”
镜见子摇曳着黑色长发与和服振袖,出现在我们面前。然后,她抓住悠人先生的手臂,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她的举止,似乎是在对熟人的异常死状感到恐惧。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子,这很正常……
可是——
镜见子的嘴角,露出了笑意。
她的嘴唇两边扬起,宛如吸取死者养分而盛开的鲜花那般红艳,她的眼瞳显露出愉悦,宛如灌注了暗夜那般漆黑——一阵巨大的寒意向我袭来。
我试图停止让自己的身体发颤,但无济于事。
镜见子就这样,将视线对准了我。
她黑色眼瞳一闪一闪,满溢着愉悦,又对我露出微笑,像是在问:“你要怎么办?”
真贺口小姐关上了书屋的门,书本们的唱和也随之消失,而镜见子那恶魔般的眼神,在我脑海中久久没有远去,我站在原地,一片愕然。
镜见子抱着悠人先生的手臂,而柿崎医生就在镜见子的不远处,又爱又恨地看着他们,这又令我十分不安。
“求婚者剩余三人——”
书本们的不祥预言,在我的脑海中久久回荡。
◇ ◇ ◇
死去的人就是镜见子的监护人岩辻先生。
他在本地名声在外,经营着一间公司,据说每个月都会数次来到这间宅子看望镜见子。
但是今天,没有人知道岩辻先生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在书屋里。
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被谁杀害的。
整幢宅子萦绕着不安的气息,镜见子在柿崎医生的陪伴之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而我则在起居室里,依然神情恍惚。
“你还是第一次目睹尸体吧,这也没办法。”
悠人先生安慰我道。
真贺口小姐问悠人先生是否要联系岩辻先生的儿子,而我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这时,真贺口小姐严肃地对我说到——
“你请回吧。”
“可是,警察不是还要取证……”
说起来,警察和救护车依然没有来。
“我们会把一切处理妥当,不劳你费心。”
真贺口小姐严厉地警告道,悠人先生也语重心长说道——
“我们已经习惯这样的事了,你今天最好还是回父母那边去休息吧。还有,我想拜托你,千万不要把今天的见闻告诉你的父母或者其他任何人。”
罗贝托面无表情地递出了我的布挎包,我把布挎包斜挎在肩上,离开了宅子。
男人的尸体,刺进喉咙的金树枝,双目圆睁,嘴巴大开的面容,这副图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根树枝,也与书本所言并无二致。
“下一位转圈跳舞并最终死去的人,会是四位求婚者中的哪一位?”
“是献上伪造蓬莱玉枝的那位吗?”
“是为了寻找龙首宝珠而乘船入海的那位吗?”
“是献上火鼠之裘的那位吗?”
“还是说,是身份无比高贵的那位?”
向辉夜姬献上伪造的蓬莱玉枝的库持皇子,说的就是镜见子的监护人岩辻先生。
求婚者剩余三人。
如果,岩辻先生的死与因那本蓝色的书而中毒的人有关,那么我必须把那本书从中毒者身边带走,这刻不容缓。
可是,这下我要怎么见到那本书呢?
树林中依然明亮,我有气无力地走在小道上,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绝望,这时,我听到了稚气的声音。
“不要……”
诶?
刚才,好像有什么……
是错觉吗?
“不要……摇摇晃晃的……我很……不舒服……放我……出去……”
果然听到了!
就是那个一年前在树林里听到的,冷艳又稚气的声音,她现在正不满地向我抱怨。
“你在哪儿?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停住脚步,东张西望。
她是不是依旧被立在树上呢?
我拼命伸着脖子往上看,在树林中无数的树枝上寻找。
“快点……我就在你包里……这里真是狭窄又寒酸……”
我立马缩回脖子,看向斜挎在肩上的布挎包。
打开布挎包,只见里面除了矿泉水瓶和毛巾以外,还放着一本纤薄的文库本。
我神经紧张,心跳加速。
我缓缓抽出那本书,优雅的蓝色封面映入眼帘。
书名是《夜长姬与耳男》。
啊——,终于见到你了。
纤薄而古朴,美丽而梦幻,这一年,我已无数次梦见这本惹人怜爱的书。
下一刻,那令我我向往已久的甜美声音再度震响我的鼓膜。
“你不要那样……一直盯……盯着我看……眼镜呆子……把我放在那边的树上……然后快快从我眼前消失……”
你为什么会混进我的布挎包里呢?
是谁把你藏进去的?
那个人有什么目的?
我脑海中满是疑问。
“快……快点……”
但是——
“你……怎么了?你……听得到……吧……”
她的语气,以及说出口的话语都很冷酷,但却又揣揣不安,稚气而可爱,令人怦然心动。
“没错,我能听到。”
我的声音无比欢喜,无比温暖。
我将这本一直以来心心念念,长长久久盼望相见的书拥入怀中。
“!”
然后迈开腿。
我的目的地不是那个宅子,而是我与父母旅居的疗养院。
我朝着目的地飞奔而去。
三章 与你一起度过的夜晚,甜蜜而忧伤
“书拐子……臭小偷……大坏人……变态……恶心四眼仔……”
回到疗养院后,她那稚气的骂声从未断绝。
“快把我……还回去……不然就……诅咒你……我……我要诅……诅咒你……”
我跟妈妈他们的卧室是分开的,真是太幸运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谎称身体不舒服,然后宅在这里。
“这个房间里只有我和你,我们可以促膝长谈。我有很多事情想问问你,而且,我一直以来都想跟你聊聊天,一直以来都想翻阅你。”
我坐在床上,将她捧在手中,语气温和,面露微笑,想让她安心。
不过我最好是在微笑,而不是因为高兴过头,变成一幅色眯眯的表情。
“你那……飘飘然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好恶心……”
哎呀,被她讨厌了。
但我还是压抑不住自己的喜悦之情。
“抱歉,但是我真的,一直都很想与你相遇,现在我真的很开心。”
我注视着她蓝色的封面,甚至没有闲工夫去扶正眼镜。
真是好漂亮的一本书。
封面上的蓝,既深邃又淡薄,好似烟雨迷蒙的湖面。
突然,我抿紧双唇,因为这梦幻的蓝让我回想起挂在镜见子和服襟前的蛋白石饰针。
让我回想起那一闪一闪的魔性之蓝。
“这次……又怎么了……就算你摆出难受的……样子……我也不会同情……你这个书拐子……四眼仔……”
她又骂了我一会儿,但看我还是很痛苦的样子,那稚气的声音也慢慢变得低落、细小,最后变得悲伤。
“快点……把我还给……镜见子……
“要不然……你真的会被诅咒。”
她的意思,并非是她要诅咒我。
而是我会被诅咒。
咖啡厅里的书本们说,那个宅子里有本被诅咒的书,劝我不要去。
但她才不是被诅咒的书。
让人中毒,一定并非为她所愿。虽然她话语尖锐,但她担心我也是真的。
“我之所以会被诅咒,是因为你中毒了吗?”
“中毒……是什么……”
我向她解释道,中毒的书会使读者幻想自己是书中人物,做出异常的举动。
“我不懂……”她叹气道。
“但是……翻阅过我的人类……都变得很不正常……”
她变得悲伤,我也心如刀割。
“是镜见子引诱他们去翻阅你的,对吗?”
“我不知道……”
“镜见子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杀死岩辻先生的人是谁?是镜见子设法让他中毒的吗?”
“我不知道……”
“我在书屋里听见了书本们唱和的声音,他们说,求婚者剩余三人,那三个人都是镜见子身边的人吗?比如说……镜见子的主治医师柿崎医生?”
“我不知道……”
“‘少爷’指的是谁?”
“我不知道……”
无论我问什么,怎么问,她只会回答“我不知道”。而且,她越回答,声音就越悲伤,越痛苦,越细微,我也越心痛。
直到最后,她完全不出声了。
“……”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位披着黑色长发的公主,身着华丽的和服,却眉头低垂,脸色阴沉,垂头丧气,十分低落。
我的语气可能太严肃了。
所以我重整旗鼓,放缓语气与她对话。
“那么,让我了解了解你吧。”
“我……?”
“我想了解你,这与那些事故和镜见子无关。我很喜欢你的声音。虽然冷艳,但是可以流露情感,我觉得很可爱。”
“可爱……?”
“没错,而且你的封面也很漂亮。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一见钟情了,那样的蓝色是多么美丽啊。”
她默不作声,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你的封面是高雅的蓝色呢。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草木气息浓郁。
日光洒落在林间。
粗壮的枝干相互交错,一本书在上面俯视着我。
一年前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花色……”
一直沉默的她发出喃喃细语。
“嗯?”
“我的颜色……叫花色……”
她开始向我讲述自己的事情,我不禁心花怒放。
“是花色啊!原来如此,那种美丽又有品味的蓝色叫做花色呀,嗯,我记下了!是花色!”
“我没说……你非得记住……”
“你听我说啊,悠人先生跟我说过,你是一本少量发行的珍本,我也去找过跟你一样封面的书,但是找不到。找不到之后我又去查,查到这个封面的设计师叫大草依子,是位很有名的设计师,她因病早逝,这个封面是她最后的作品,所以这些书在市场上溢价很高,最后引发争议不得不下架(注9:经查,以上应为虚构)。当时我真是失望极了。”
“没错……我是一本高贵的书……你这种四眼仔初中生……是不可能入手的……”
她声音冷淡却又洋洋得意,真是太可爱了,又自豪又害羞的样子让人怦然心动。
“你跟镜见子是在哪里遇见的?她肯定跟我一样,对你一见钟情了吧?”
我一问,她便有些开心地开始讲述道——
“一开始,我是透的书……”
“透是谁?”
“他是个戴眼镜的大学研究生……是镜见子的家教……”
那不就是那个用一把割草的镰刀杀害了镜见子的父亲,然后想带着镜见子逃亡,结果在安全疏散楼梯上坠落身亡的人吗?
她稚气的声音蒙上了一层阴影。
但还是充满怀念之情,一点点讲了下去。
像是在回忆那些幸福的日子。
“透是一个文静……又温柔的人类……对待我……也很仔细……
“镜见子……晒到太阳……就会皮肤烧伤……呼吸困难……所以白天都不能出门……也去不了学校……所以……透就去教她学习……
“那时镜见子是个九岁的小女孩……漆黑的头发和眼睛像黑夜一样美丽……她看到透把我拿在手里……然后看呆了……就说‘老师,这本花色的书真漂亮’……”
——花色?
——对呀,这种蓝色很像鸭跖草的花色稀释之后的颜色,似明似淡,就叫做花色。这比普通的“蓝色”听起来更好听吧?
——确实呀,见子你真博学呢。
——真的很漂亮……跟妈妈的蛋白石一样……
当时,她被放在桌上,而镜见子也把脸贴在桌面上,痴迷地看着她。
稚气的双唇,笑容绽放。
“镜见子……把我的颜色叫做花色……她夸我颜色很漂亮……”
稚气的声音喜悦而幸福地讲述着往事。
——书名是……夜长(zhǎng)姬与耳男……讲的好像是一位公主的故事啊……
——那个字读长(cháng)哦。这本书跟一般的公主故事也不太一样,因为这位公主有些恐怖。
——恐怖吗?
——没错。她要耳男雕刻怪物像,人们因为疫病而接连死去的时候,她笑着俯瞰他们。
——这样啊……老师,你还是把这本书给我吧。我想读读看。
——嗯……这本书对你来说可能有些难呢……里面的故事,对于小学生来说也许还是有些为时过早了。
——没关系。我能教会老师花色是什么颜色,已经很成熟了。求求你了,老师。这本书的封面真的很漂亮,我真的很喜欢。就算只有这个封面,我也永远看不厌。
当时的她,听着镜见子和家教的对话,心跳不已。
因为,她喜欢上了这个,把她的颜色叫做花色的漂亮的女孩子。
她想成为这个女孩子的书。
——好吧,你要对爸爸保密哦。
说完这句话,家教最终把她交给了镜见子。
——呜呼呼,真是漂亮的颜色呀。谢谢你,老师。我每晚睡前都会读一点的。
镜见子欢欣雀跃,将她高高举起,到处转圈。
“后来……镜见子每天晚上都会在床上翻阅我……她把大大的眼睛贴在书前……读得很入迷……”
稚嫩的手指翻动她的书页,深邃的眼瞳似要将她吸入。
遇到不懂的单词,就查字典,理解意思之后,就嫣然一笑,镜见子痴迷的样子如此楚楚动人。
读到喜欢的句子,她就反复诵读,像是用舌头转动含在嘴里的一颗糖球。
——我注视着夜长大小姐。她只有十三岁的年纪。
——虽然身材高挑,但浑身弥漫着一股孩子般的香气;虽有威严,却不可怕。
——我反而感觉自己紧绷的身体就此放松,但或许这样就算我输了。
——我原本应是紧盯着她,但大小姐身后那片高耸广阔的乘鞍山,却深深地植入了我的记忆中。
稚气的声音,欢欣雀跃,楚楚动人,镜见子一次次读出这些句子,一次次将她抱在纤细的胸前,一次次将她贴在脸颊上。
——真正可怕的,是这张笑脸。这张笑脸才是唯一真正可怕之物,连魔神、怨灵都望尘莫及。
——既然是为了打造出真正的可怕之物,那么被她的笑脸压制也是理所当然。因为真正的可怕之物,除了她的笑脸,再也没别的了。
“镜见子……一点也不怕我……她沉醉地阅读着我书上的每一个字……说着‘你跟我是一样的呢’……”
——爸爸买的那些书,里面的角色跟我都是不一样的……那些书里,没有我。
——但是,你之中就有我。
镜见子对她细语道,发自内心感到愉悦,然后又出声朗读自己喜欢的句子。
——三岔路口的池子边不是有那座妖怪像的祠堂吗?可以看到有个人抱住妖怪像,就这么死了对吧?那是一名老太太。她抵达祠堂后,低头拜了几拜,接着突然站起身开始转圈跳起舞来。
——然后踉踉跄跄在地上爬行,好不容易伸手搭向祠堂,却再也无法动弹了。
——希望我看到的村民饿全都绕圈跳舞,就这样死去。接下来则是我看不到的那些人,像田里的人、野地里的人、山上的人、树林里的人、屋子里的人,我要他们全部死去。
她的声音稚气而无邪。
她的心情幸福而喜悦。
一样的,我跟你是一样的,你就是我——她不断低声细语。
“当时……我也很开心……
“因为她喜欢我……因为她不怕我……
“因为她说我跟她是一样的……我很开心……”
她说着“我很开心”,声音稚气又细微,我侧耳倾听,不由得一阵心酸。
书本们爱着他们的读者。
对她来说,当镜见子露出无邪微笑,说出“花色”二字的时候,她大概已经深深地爱着她,愿意献出终身了吧。
在我们看来,镜见子是邪恶之人,但对她这本书来说,她就是一个孤独而惹人怜爱的孩子。
就算镜见子读出那么可怕的句子,在她看来也是可爱的。
可见这本书是多么地依赖镜见子啊。
她那冷艳的声音与镜见子如出一辙,浮现在我眼前的形象也是一位披着黑色长发,黑瞳囧囧有神的公主,与镜见子并无二致,
这本书已经与镜见子同化,这就是她爱着镜见子的证明。
“可是……透开始变得越来越不正常……
“透上课的时候,镜见子总是把放在身边。”
——太好了,看来你相当喜欢这本书呀。
“一开始……透也很高兴……可是后来……上课的时候……他一看到我……就喘气不止……压紧胸口……塞住耳朵……”
那就是中毒的症状。
书店里的书本们说过,中毒会传染,危害会扩大。
最开始中毒的人是镜见子,受此影响的书本们会将其进一步传播。
中毒的人之中,也分容易重症的人和不易重症的人。
喜欢书的人,或是怀有负面情感的人,中毒的程度更深。
家教属于后者。
接着,就发生了那起事故。
悠人先生说,镜见子是罪魁祸首。
九岁的镜见子俯瞰着坠落的家教,露出笑容。
——镜见子被带进姬仓家的别宅……比起与父亲住在一起,她的自由变得更少了。
——姬仓家要求,她的学习由管家和岩辻的儿子负责,此外两人也一并负责监视她。
镜见子对日光过敏,白天无法外出。
会造访宅子的人,只有镜见子的监护人及其儿子,还有悠人先生,她的世界狭小而无趣。
也正是在这时,她开始用纸包住弹珠,向外传递信息。
也正是在这时,她开始使用自己的分身——也就是那本书——催生新的中毒者。
——这里好无聊。
——我想看到更多的人转圈跳舞。你呀,是可以做到这件事的吧?
——毕竟,你就是我。
“……”
这本花色的书,讲着讲着,又陷入了沉默。所以,接下来的内容,有一半都是我的猜测。
镜见子发现了中毒的书本拥有的力量。
于是,她用她扩大中毒。
而她,发现翻阅过自己的人最终都会走向精神崩坏,想必也十分痛苦。
去年夏天,中毒的智则先生拿起菜刀向我砍来,我命悬一线——当时,她心中也无比辛酸。
“……”
她依然一言不发。
她大概不会再透露任何关于镜见子的信息了。
她只要爱着镜见子,就会越来越痛苦。
但她还是拼命袒护镜见子——我的心中一阵刺痛,这本花色的书,这本奋不顾身的书,我多么想给她一个拥抱。
我想要帮助她。
我想要守护她!
我能听见你的声音,这项能力正是为此而存在!
至少是现在,至少是这个瞬间,我想要让她幸福,我想要触碰到她,我想要触碰到她那古色古香的花色封面——于是,我下定决心。
“那么,我可以翻阅你吗?”
指尖处,纤薄的书本似乎微微一颤。
“我……我不知道……”
“我想要温柔地翻阅你,我想将你的所有文字深深烙印在眼底,我想沉溺在你的故事之中——”
“你要是翻阅我……你又会……像那个夏天的时候一样……变得不正常……”
“原来你还记得啊!我好开心!”
我整张脸都在绽放微笑。
我很有可能再次中毒,但恐惧早已不翼而飞。
不如说,我越来越迫不及待想要翻阅她。
虽然我很有可能因她而中毒,但此刻,我的内心十分平静,无比澄澈。
耳鸣的症状也没有出现。
“四眼仔……你真是笨蛋……”
“嗯,我本来就是个书呆子嘛。”
说完,我把这本花色封面的书放上膝盖,伸出食指,轻轻翻开。
“啊—”
她微微发出吃惊的声音。
她的样子楚楚可怜,我的心跳声愈发清晰,我翻过内封面,翻过目录,屏声敛息,抑住迸发的情感。
才到此处,我已心跳加速,小鹿乱撞。
然后,我到达了期待已久的正文,漆黑而美丽的文字映入眼帘,那一瞬间,喜悦之情令我目眩。
“我的师傅是飞驒第一名匠的木匠,不过当富豪夜长前来请他雕刻东西时,他已年迈多病,行将就木。”
那种喜悦,去年夏天,我第一次翻阅她时的那种甘甜喜悦,正在复苏。
我心跳不已,被夜长姬的美貌与恐怖深深吸引,与被夜长姬吸引到无法自已的耳男一起,同享痛苦,同感悲伤。
我细细阅读散落在书页中的每一个文字,沉浸在故事之中,挂念着耳男的结局,想要尽快翻开下一页,却被每一页拖住脚步,想要内化其中的内容,将一段段文字翻来覆去地阅读,不停地发出叹息。
“我没自信可以创造出拥有强大力量,足以将大小姐的笑脸硬压回去的妖怪雕像。我明白自己力有未逮,与此奋战的艰苦,甚至令我产生干脆疯掉算了的念头。
“我暗自祈愿,要是我自己能化为附身在大小姐身上的怨灵就好了。但每当我的雕刻工作来到重要时刻时,我便会发现自己那完全被大小姐的笑容压制的怯懦内心。”
“我进入山中,捕猎兔子、狸猫、野鹿,将它们开膛破肚,榨出生血,使其肚肠撒落一地,并斩下它们的头,把血滴在雕像上。”
木匠耳男粗俗而好强,却被纯洁而魔性的公主深深吸引。
原本,他被要求雕刻的是守护夜长姬的佛像,却因被脑海中夜长姬的笑容压制,把所有的激情都倾注另一件事上:他要作出比那个笑容更加可怖的雕像。
因此,这个故事也可以说是写出了耳男作为木匠的坚持。
耳男遇见了一位恐怖而美丽之人,内心受到巨大冲击,于是誓要造出超乎其上的东西。
这便是他作为木匠的荣誉。
可是,他雕出来的妖怪像,没有一个能压得住夜长姬的笑容,他苦恼不已,于是再次开始制造新的妖怪像。
“‘多吸点血吧。在大小姐十六岁那年的正月,将灵魂栖宿在这里,化为有生命之物,化为杀人吸血的恶鬼。’”
我出声朗诵耳男的台词。
这样一来,我便更加能体会到他的感受,也能更加体会到文字的力量——我激动起来了。
耳男苦恼而紧张,但是这样的他十分帅气。
每每来到耳男的台词,我就会像刚才那样读出声,而她便吸一口气,然后小声嘟囔道——
“四眼仔……你这耳男一点骨气都没有……耳男不会像你那样……柔柔和和…….从容不迫地说话……”
被她指出缺点,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你在……笑什么……”
“我好开心。”
“耳男被逼到困境……他很痛苦……你得再读得人认真些……”
“嗯,耳男想要压制住夜长姬,却一步一步深陷其中,他的烦恼,我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
“夜长姬……是恐怖的女人……她乐于看到人们绕圈跳舞……最后死去……她的愿望……就是看到更多的人绕圈跳舞……她让耳男去捕蛇……然后喝下生的蛇血……她让他雕刻怪物像……”
“是的,但是耳男被她深深吸引,无法自拔,她就是这样一位魅力十足的公主……”
“我不觉得……温温吞吞的四眼仔……能够懂得夜长姬的魅力……”
“我就算温温吞吞,也是具有让人痴迷的魅力的。我想想……你是不是不喜欢眼镜?”
“我……我没说过……这种话……”
“哈——,太好了。”
“我也没说过喜欢眼镜……”
“但是,我喜欢你花色的封面,喜欢你可爱的声音。”
“呜……”
“细腻的故事,流畅的文笔,情感强烈的主人公,这一切都让我心动不已。”
我翻动着书页,书中的情节严肃而深刻,我却感到酥暖、甜蜜,这一定是因为,这个稚气的声音正在陪伴着我。
面对故事中的夜长姬,如果我是耳男,必定无法与之抗衡,一开始就会被她征服。
一年期间,我一直四处寻找这本缠绕着梦幻之蓝的文库本,我确信,我追求的就是这种甘甜的幸福感。
我就是有这么开心。
想着这些,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
“我要让你……感受到夜长姬的恐怖……”
她开始用稚气的声音,读出夜长姬的台词。
“耳男……你快看……喏……在那边……有人开始转圈跳舞了……看……在跳舞……他们的样子……就像因阳光太过刺眼……而晕晕乎乎一样……”
她用自己冷冷的声音,拼命地作出恐怖的样子,而我已心驰神荡。
“呜……”
这本花色的书,正在可爱地呜呜叫。
这段阅读时光,多么幸福,多么奢侈!
我真希望这段时光永远不要结束,但是,故事迎来了结局,耳男改变了心意,他觉得如果不杀了夜长姬,这渺小的人类的世界将会不保。于是,他紧紧搂住夜长姬,将凿子刺进她的胸膛。
耳男大口喘气,肩膀剧烈起伏,而在他的手中,夜长姬却面露微笑。
“要先跟我说声再见,然后再杀我。等我也说完再见后,你再刺进我胸口,这样才对啊。”
夜长姬那浑圆的双眸不断地向耳男投以微笑,耳男也想与与她道别,但是他做不到。
他的眼眶泪水满溢。
于是,夜长姬牵起他的手,微笑低语道——
“喜欢的事物,就得要诅咒、杀害、争夺才行。你的弥勒佛像之所以不行,正是这个原因,而你的妖怪像之所以那么出色,也是因为如此。你要像之前把蛇尸吊在天花板上,以及现在亲手杀了我一样,做出出色的作品……”
她用稚气的声音编织出夜长姬的台词,听起来非常温柔。
仿佛是为了让耳男更有出息而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不就变成圣女了吗?
“做出出色的作品”——我感动得要哭了。
“你怎么……泪眼汪汪的……”
“夜长姬勇敢献身,我深受感动……”
“这不是那种故事……”
“但确实催人泪下。”
“愚蠢的四眼仔……”
全部读完之后——
“哎呀——,真是个好故事!”
“呜……你的感想……太肤浅了……这个故事很严肃……没人会像你那样笑着说这种话的……”
“可是,这个故事真——的很有趣,我读得很开心,因为我是跟你一起读的呀。”
她稚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真的……很有……有趣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真的,这是最棒的故事。”
“那就……好……”
她吃了一惊,然后用蚊子般细微的声音叽咕着。
“我要不要再读一遍呢?”
“我……我不给你读出声了……”
“没关系,我也不出声。这次我安静地享受故事。”
“呼……”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有点失望……
我一边翻开第一页,一边又问道——
“话说呀,我可以叫你‘夜长姬’吗?”
“呜……你不是要安静地阅读吗……而……而且这不就是……照搬我的书名吗……你也太随便了……”
她抱怨道。
“虽然很随便,但是你想想,长夜之公主,感觉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名字了。坂口安吾真是个天才!”
“那……那是自然……”
“那么,以后就叫你夜长姬啦。”
“呜……”
“那么夜长姬,我要安静读书啦。”
“呜……”
夜长姬也不说话了,但在页页书中,在字里行间, 我一直都能感受到她。
就算不说话,我也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因为她的气息说明了一切,这段时光还是如此甘甜。
读着读着,我趴到了床上,把她轻轻放在软蓬蓬的枕头上。
我不希望这段共度的时光过早结束,所以顶住睡意,继续翻书。
我多想这样与她一起,直到永远。
我已经不想再回到那里了。
但是我又想到,夜长姬是希望回去的……我不禁悲从中来,内心隐隐作痛。
◇ ◇ ◇
第二天,我和家人一起吃了早饭,然后把夜长姬放进卫衣口袋,踏上了前往那幢宅子的道路。
如我所料,夜长姬要求回去。
“因为我是……镜见子的书……”
她的声音细小却坚定。
“我就不行吗?”
她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走在繁华热闹的大街上。
要是强行把她留下,她大概就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
但是,我还是恋恋不舍,于是我求她。
“我会去求镜见子的,所以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书呢?”
“……”
“如果你成为我的书,我会带你前往很多很多地方。我会在春天的樱花树下翻阅你,粉色花瓣飘,你会更加楚楚动人。”
“……”
“我会在夏天的树荫底下翻阅你,日光被遮挡,有你在相伴,那是酷暑中的清凉。”
“……”
我离开大街,走上岔路。
再往前走就是树林。
“我会在秋天的金桂香中翻阅你,公园长椅上,远离尘嚣处,阅读时说上两句悄悄话,那是无上的乐趣。”
“……”
“我会在冬天的家中翻阅你,窗外积瑞雪,壁炉生暖意,那是别样的温馨。”
“……”
夜长姬没有回应。
她默不作声,似乎很害怕向我说话。
但是,在那强行压抑的气息中,我感受到了悲伤——
“一年四季,如果有你相伴,那将是我无上的幸福。”
“……”
早上仍放晴的天空,变得越来越阴沉,天气预报说,下午又会开始下雨。
宅子已近在咫尺。
大门庄严地耸立在我们眼前。
如果走过这扇门,将夜长姬归还,我也许再也不能与她相见。
况且,夜长姬是中毒的源头,如果将她归还,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事。
她会对书屋里的书本们造成不良影响。
其他的事情先按下不表,夜长姬的主人镜见子正期待此事。
那我最好还是不要把夜长姬还回去,不是吗?
但是,昨晚我听过了夜长姬的过去,夜长姬那样深爱着镜见子,那么我想,也许我看到的镜见子,和夜长姬所知的镜见子并不相同。
那么就这么做吧,去告诉镜见子,让她不要把夜长姬跟别的书放在一起,也不要把她放在那些恋慕她的男人身边。
就算我说我能与书对话,如果是镜见子,应该也比较容易接受这个说法。
然后,让镜见子与我约定,以后要好好珍惜夜长姬,不要让她去扰乱他人的内心。
到了那时,我就放弃夜长姬吧。
可是……
我还是在犹豫。
“夜长姬,跟镜见子在一起,你幸福吗?”
夜长姬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她低声细语道——
“我……一直都跟镜见子……在一起……”
她说,这与幸福或不幸无关。
“我明白了。”
我有些低落。
书为什么,会这么单纯地执着于所爱之人呢?
“但是,我是书的伙伴,我做不到视而不见。我会跟镜见子好好把话说清楚。”
“……”
我按响门铃,紧接着,皮肤黝黑、孔武有力的用人罗贝托出现了。
出来的不是真贺口小姐,我松了一口气,但是罗贝托日语不好,我只好拿出夜长姬给他看,然后手脚并用,试图告诉他,夜长姬混在了我的包里,我今天是来归还的,我想把她亲手交给镜见子,所以希望他能放我进去。
罗贝托一直面无表情,我脊背发凉,害怕他会直接从我手中抽走夜长姬,不过他最后还是放我进去了。
我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等待夜长姬,突然,起居室外传来一阵吵闹。
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喊着“书屋”“柿崎医生”之类的词语。
那个人是——真贺口小姐?
“悠人少爷在哪里!”
真贺口小姐一向冷静,现在却步伐急促、声音尖锐、情绪激昂,这些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书屋里出事了!
“夜长姬,你待在这里!”
说完,我把这本花色的书放在桌子上,然后从起居室夺门而出。
真贺口小姐和罗贝托不知去了哪里,而我径直跑向位于宅子西侧一隅的书屋。
我把门全部敞开,书本们的唱和像风暴一样,铺面而来。
“大海被分开——”
“少爷终于到来,献上火鼠之裘的那位,绕圈跳舞——”
“去吧,雕刻怪物之像吧——”
“我想看见人们死去——”
“希望所有的人死去——”
怎么会这样!中毒之源夜长姬一直跟我在一起啊!
从物理上将中毒之源带离,中毒的程度就会有所减轻,难道不是这样吗?
书屋里成堆的书本,明显比昨天还要疯狂。
唱和的声音震耳欲聋。
怨恨之意正以无人可挡之势,从门中奔涌而出!
我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只见书屋里,一个白衣服的男人在地上躺成一个大字。
他表情痛苦,一条真皮围巾紧紧地缠在他的脖子上。
他是镜见子的主治医师柿崎医生!
献上火鼠之裘的阿倍御主人,指的是柿崎医生!
把真皮围巾缠在他脖子上的人,是“少爷”吗?
真贺口小姐正在寻找悠人先生。
难道,是悠人先生干的!
柿崎医生与镜见子一起离开起居室时,悠人先生看着他们,露出悲伤的表情——这个画面在我脑中一闪而过,这时,我在书本们的唱和之中,听到了新的内容。
“身份无比高贵的那位,身着血染之衣——”
“求婚者剩余两人——”
“少爷分开大海,前来迎接——”
“少爷”和“身份无比高贵的那位”,是不同的人?
那悠人先生是哪一个?
“巫女血脉的皇子,没能压制住妖怪之像——”
“传承暗之血脉的子孙,身着那件血染之衣——”
“与白雪血脉相连之人,其血流淌,化为大海——”
尖笑的声音萦绕四周。
下一刻,声音变化为镇魂曲。
“对面小溪有蛇竖立——”
“对面小溪有蛇竖立——”
“对面小溪有蛇竖立——”
悠人先生曾说,姬仓家是巫女的后裔。
据说,姬仓家中曾出生过白色头发的异常之人。
“白雪”,是不是指姬仓一族的祖先呢?
一阵寒意爬上我的脊背。
这样一来,身着血染之衣的人,就是指悠人先生!
我心跳加速,再次看向书屋。
至少,书屋里没有发现悠人先生的尸体。
那悠人先生现在又身在何处?
他是死?还是活?
“悠人先生!”
我一边呼唤他的名字,一边跑回走廊。
“悠人先生,如果你能听到,请你回应我!”
听到我的声音,真贺口小姐和罗贝托立马赶来。
真贺口小姐神情严肃。
“你怎么又来这里!”
“悠人先生可能出事了,快去找他!”
“你在说什么呢!”
真贺口小姐越来越不快,但我顾不上她,继续在屋子里飞奔,她追在我身后,喊道——
“悠人少爷不在宅子里!我也找过他,但是找遍宅子都找不到!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
她一定是看到了柿崎医生的尸体,然后想要向悠人先生报告。
但是,她找不到悠人先生,电话也打不通。
作为姬仓一族的子嗣,悠人先生地位崇高,一般来说,应该会告知自己的行踪。他应该知道,如果自己一声不吭地下落不明,为他奔走效劳的人就会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这次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口信,就销声匿迹。
真贺口小姐平时一言不苟,但现在,她也十分焦急,无法保持冷静。
我想起了书屋里的反复回响的那句话。
“对面小溪有蛇竖立——”
这段话出自泉镜花的《草迷宫》,里面也许隐藏了什么线索。
蛇?
还有小溪?
是有水的地方吗?
“真贺口小姐,这附近有没有小溪?”
“宅子的背后倒是有个水池。”
“那我们就去那边!”
真贺口小姐突然脸色发青,她是不是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比如说,曾经有人死在了池子那里。
“在这边!”
但她还是卷起女仆装的裙子,一路飞奔过去。
她跑过玄关,跑向庭院,罗贝托也跟在后面,我也拼了命地跟住他们。
这时,我听到一个女性的声音。
“快来人!悠人在这里!”
是那个凛然而充满知性的声音。
她是悠人先生很珍惜的那本里尔克诗集——玛利亚!
“抱歉,真贺口小姐,悠人先生不在那边!跟我来!”
我大声呼喊跑在前面的真贺口小姐。
玛利亚不断在呼救。
“在这里!悠人在这里!喂!悠人!悠人!”
她拼了命地呼救——悠人先生可能很危险!
“玛利亚!他在哪里!”
她扯开嗓子回应道——
“阿结!在井底!”
井底!
是那里吗!
后庭有一口盖着木盖子的石井。
我奔向那里,两只手把盖子揭开。
这口井水已枯竭,似乎无人使用,悠人先生瘫坐在井底。
他衣服被鲜血染红,一动不动,似乎失去了意识。
他死了吗?已经为时已晚了吗?
染有血迹的里尔克诗集也掉在一旁,一直在呼救。
“阿结!叫救护车!”
“真贺口小姐,快,救护车!”
真贺口小姐从围裙中拿出手机,联系救护车。罗贝托落到井里,扛起悠人先生。
“那本诗集也要拿上来,悠人先生很珍惜她!”
我贴着井边,指向玛利亚,于是罗贝托也把她捡了起来,从腰间夹进西裤,把她与悠人先生带了上来。
下一秒,真贺口小姐展开了急救。
留了那么多血,悠人先生还挺得住吗?
这时,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刺痛的视线。
上面有人在看。
我往上一看,只见镜见子穿着华丽的和服站在窗边,俯瞰着我们。
她神情愉悦,面露微笑,就像故事里在高楼上观赏村民们转圈跳舞然后死去的夜长姬一样。
和服襟前,那枚蛋白石饰针闪着不祥的光;纤细的手腕,将花色的书抱在胸前。
夜长姬!
我不禁愕然,下一刻,与镜见子四目相交。
镜见子的笑容,变得更加艳丽,更加愉悦,然后她稍稍举起夜长姬,在我眼前摆弄。
救护车来了。
“阿结,带上我吧,拜托了!”
于是,我带上玛利亚,与真贺口小姐一起上了车。
救护车一边响着警笛声一边在路上飞驰,宅子渐渐离我们远去。
我十分后悔,我不应该把夜长姬放在起居室,就算有扩大中毒的风险,我也应该一直把她抱在怀里——但是已经为时已晚了。
◇ ◇ ◇
悠人先生侧腹被刺得很深,昏迷不醒,生命垂危,一直在重症监护室中接受治疗。
真贺口小姐一直脸色发青,双手交握,牙关紧咬,垂头丧气,为自己的失职深深自责。
据玛利亚所说,把悠人先生扔进枯井的人是柿崎医生。
——柿崎医生看到悠人和镜见子亲密无间,心中嫉妒,于是看准时机,趁悠人一个人在庭院的时候,用自己携带的手术刀刺向了悠人。
——悠人是故意刺激他,让他对自己下手的。
——可是,镜见子故意敲窗户引开他的注意力,柿崎医生趁他看向窗户,就拿着麻醉喷雾和手术刀突然冲了出来。
——柿崎医生……看上去精神错乱,很不正常。
——柿崎医生刺伤悠人,然后把他扔进井里,镜见子在窗户旁,微笑着目睹了这一切。
玛利亚痛苦地讲述着,她的封面也被血染红,其中一角还有一道清晰的刀痕。
这道伤值得她骄傲。
玛利亚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悠人先生,多亏于此,手术刀略微避开了要害。
不过,悠人先生还是没有醒来。
“阿结,感谢你能听到我的声音,感谢你救了悠人。”
“你那么拼命地呼救,都是你的功劳呀。要不然,我们没办法马上找到他。”
小溪指的不是池塘,而是那口井。要是我没听见玛利亚的呼救,肯定会跑去池塘那里寻找。
“我们到底有没有赶上呢……希望最好是赶上了……”
“没事的,相信悠人先生吧。”
“也对,悠人他很坚强的。”
刺伤了悠人先生的柿崎医生,也已经丢掉了性命。
把真皮围巾缠在他脖子上,杀害了他的人,又是谁呢?
求婚者剩余一人。
剩余的那个人,是为了给辉夜姬献上龙首宝珠而乘船出海的大伴御行。
“大海被分开,少爷从中走来”,这时书本们唱和的内容。
这个“少爷”就是大伴御行,也是杀害了镜见子的监护人岩辻先生和柿崎医生的凶手,是否如此呢?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还有一个人将会死去?
“我要看到人们转圈跳舞——”
“我要看到更多的人转圈跳舞——”
“希望我看到的村民们都转圈跳舞,就这样死去。接下来则是我看不到的那些人——
“像田里的人、野地里的人、山上的人、树林里的人、屋子里的人,我要他们全都死去——”
人们痛苦地扭动着身躯,跳起死亡之舞,然后接二连三地死去,夜长姬在高楼上,无邪地笑着,俯瞰这一切。
耳男目睹此景,恐惧涌上心头。
“大小姐会把村民全都害死的!”
他对此深信不疑,更大的恐惧向他袭来。
我与他一样,有一件事,我也深信不疑。
如果不阻止镜见子,中毒之风暴就永远不会停息。
再往后,被镜见子吸引之人的尸体就是层层堆叠,直达天上的明月。
镜见子一定会微笑着观赏此情此景。
而在她手中的夜长姬,会永无止境地痛苦下去。
想到这里,我不禁头脑发热。
不能再让镜见子手下的受害者增加!
必须阻止镜见子!
像是耳男决心杀死夜长姬,停止永无止境的死亡一般,强烈的决心涌上我的心头,于是我把玛利亚交给真贺口小姐,然后回到了宅子。
不能再有人丢掉性命了,而且,我是书的伙伴,我绝不允许一本书无意识地伤害人类。
一本书绝不会希望这样的悲剧发生。
四章 摇曳蔓延的火光之中
我走出医院,天空在下雨。
刚好开来一辆巴士,我飞奔上车,坐车一路来到离宅子最近的公交站,下车时,雨下得更大了,我打开从便利店买来的伞,在雨中前进。
到达宅子时,我不禁愕然。
厚厚的乌云笼罩着天空,大雨封闭着宅子的窗户,脚下的地面没有在晃动,但整幢建筑都在发出地盘鸣动一般的震动声。
中毒,还在继续扩散。
中毒的范围不止书屋,整幢宅子到处都在向外发出怨声,大地似乎也在震动。
我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紧接着,恐惧占据了我的脑海。
但是下一刻,我的头脑又开始猛烈发热——我很愤怒。
怎么能把书本们变成这样!
我要阻止镜见子,解放夜长姬,解放这幢宅子里所有的书!
我告诉留下来看家的罗贝托,我是来拿悠人先生的随身物品的,随后,便径直奔向书屋。
长长的走廊,已经充盈着书本们痛苦和怨恨的声音,无数的声音诵读着《夜长姬与耳男》,缠住我的脖颈四肢,进入我的七窍,大有将我倾吞之势。
“你看,那边的田里死了一个人对吧?才刚死不久!他原本高举着锄头,接着锄头突然掉落地面,开始转圈跳舞。
“而当他停止动弹时,你看,那边的田里又有一人倒下了。他也开始转圈跳舞了,刚才他还在地上爬行呢。”
“耳男,你快看!喏,在那边!有人开始转圈跳舞了。看,在跳舞。他们的样子就像因阳光太过刺眼,而晕晕乎乎一样。”
我的脑海中,萦绕着那艳丽的笑容,挥之不去。
顺滑飘散的黑色长发。
红色的唇,黑夜栖居的双瞳。
稚气的声音。
“我要看到人们绕圈跳舞——”
“我想看到更多的人绕圈跳舞,直到世上的一切走向毁灭,走向死亡——”
我头痛欲裂。
我的双耳正被强大的力量所折磨,我的耳膜剧烈疼痛,像是要被击穿,我呼吸困难。
“想要压制我,那是无用之功,你无法反抗我,你会败在我的膝下——”
“为我雕刻怪物之像吧——”
白檀的香气缠绕着我的鼻子。
这阵香气变得越来越浓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叫的人不是我。
书屋里传来男人的尖叫声,而下一秒,枪声轰鸣。
一打开门,呛人的白檀香一涌而出。
书架和地板上到处都立满了香薰蜡烛,烛火摇曳,散发出白檀的香气。
左侧,书架向两侧打开,背后露出一片空间,地上有一片巨大的血泊,血泊里侧倒着一个男人,他的嘴里塞着一把枪。
他的半个头都被打掉,整张脸面目全非。
尸体前,镜见子站在那里。
长长的黑发在飘落在和服袖子和腰带上,她俯瞰地面,面露微笑,愉悦难掩。
她露出陶醉的眼神,两颗眼睛闪闪发光。
我瞪大眼睛,颤栗不已地看着这恐怖的光景,书本们充满怨恨的唱和将我团团包围。
“大海被分开,少爷从中走来。”
“他欲取得龙首宝珠,却有一道闪电劈下,将他劈得皮开肉绽。”
“已经没有求婚者了。”
“非也,新来的求婚者已门庭若市。”
“来吧,让我看到你们绕圈跳舞——”
地上半个头都被打掉的人,就是“少爷”?
书架的背后有一个隐藏房间,他一直藏在这里吗?“海”是指巨量的书本,而“大海被分开”,是说书架被分开,隐藏房间的入口被打开,是这样吗?
用金树枝将监护人岩辻先生的喉咙刺穿,把真皮围巾缠在柿崎医生脖子上的人,就是这个倒在血泊里的人吗?
他到底是谁?
看着尸体的镜见子慢慢抬起头,面对着我,露出微笑。
“又,死了——”
她的声音中没有丝毫悲伤,我只能感受到,她的兴趣已经被下一次的嬉戏吸引,我只能感受到,我如此反应而她乐在其中,我只能感受到,她那残忍的无邪。
她还在阵阵窃笑。
她襟前的蛋白石饰针,映照在香薰蜡烛的烛火中,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我身边的所——有人,最终都会死去——”
她用稚气的声音讲述着,一直保持微笑。
书屋里的书本们唱和着,“所有人,所有人都会死去”。
“这个人,是夏夫先生。他是我的监护人岩辻先生而儿子。他发誓,要一辈子守护我,所以就一直藏在这个隐藏的房间里,帮我把对我出手的人,比如自己的父亲,还有柿崎医生,都杀掉了。”
“少爷”原来指的是岩辻先生的儿子!
“可是,他却在我眼前,把枪口塞进了自己的嘴,就这么无聊地死掉了呀。”
“我还想看到更多的人绕圈跳舞啊。”
“他甚至没有在痛苦中挣扎,一瞬间就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啊。”
“血液四溅,确实很美丽,但是这样就太没意思了。无趣,无趣……”
不止的唱和,表达的是镜见子的真心吗?
她的心中,难道就没有丝毫恐惧或者怜悯吗?
我被剧烈的耳鸣所折磨,头痛欲裂,好几次徘徊在失去意识的边缘。
我不禁想道,我如今所在之处,难道不是地狱吗?毕竟,如此可怕的事情,我绝不期望它发生于现实之中。
“悠人还活着吗?拿刀刺向悠人,把他扔到井里的人,就是柿崎医生。医生说,悠人动用了姬仓家的权力,把我关在这里,他说,让我逃出去,然后跟他一起生活,他说,他会好好守护我。”
医生长着银发绅士的模样,却还是被孙子辈的镜见子所吸引。
他的内心被扰乱,成为了易中毒的人。
然后,他便忘记了自我,袭击了悠人先生。
可是最后,他也被真皮围巾缠住脖子,惨遭杀害。
“所——有人都是这样,明明发誓要守护我,最后却都死了。”
蛋白石饰针变换着色彩。
从乳白色变成紫色,从紫色变成蓝色,从蓝色变成黄色,然后突然转为血一般的赤红。
和服袖子轻轻飘晃,镜见子伸出白皙的手,将饰针摘了下来。她将饰针对准光,陶醉地眯起眼,继续她的讲述。
“我的妈妈,是被爸爸杀掉的。他给她下了药,然后把她推进了池塘。而我,知道爸爸要这么做之后,就从妈妈的胸口上摘下了这枚饰针……因为它很美呀……要是它跟妈妈一起沉到水底,再也浮不上来的话,那就太可惜了。你看,我只要这样,它就能在七种颜色中变换,很美吧?”
镜见子晃动着饰针,变换其角度。
就像天真无邪的孩子一般。
“爸爸曾对我说,对他而言,生命中除我之外无关紧要,他说,他会一辈子守护我,他说,从今往后我们永远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但是,一成不变,总有一天会厌倦的吧?”
饰针摇摇曳曳,一闪一闪地变换着颜色。
镜见子纤细的手指抚过饰针,颜色一个接一个地随之变换。
“那个给了我花色书本的家教老师对我说,是我爸爸做的不对,他说,爸爸在虐待我。”
——我会帮助你的。我会一辈子守护你。
“老师戴着一幅眼睛,人特别温柔,跟你有点像呢……我特别喜欢老师带来的那本花色的书,我一直读,却永远不会觉得无聊。”
镜见子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平静的神情。
如此祥和,充满人的温情。
“那本书的故事里有一个叫夜长姬的女孩子,她简直就是我。爸爸给我的书,里面都是一些纯洁温柔的女孩子,但是夜长姬跟她们完全不一样。我完全没办法跟她们共情,一直读也读不入脑,真的特别无聊……但是夜长姬不一样。”
镜见子将蛋白石饰针握紧在胸前。
“我可以感到,书里的人就是我——”
她闭上眼,回忆起当时的感动,一边讲述,一边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
“没错,我就是那样想的,是的,我能理解——这本书就是我,这本书是为我而写的,这本书是为我而存在的。”
一个人在一生中,也许会遇到这样的书。
这本书,会影响这个人的人生走向,是这个人的命运之书。
如果一个人能遇见这样一本书,那么无论对书而言,还是对人而言,这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本该是这样的。
我感到心寒,感到沉痛。
镜见子把自己代入到书中,然后中毒。
况且,还进一步传染给了那个戴眼镜的家教。
夜长姬曾悲伤地向我陈述,那样温和的一个人,是如何一点点变得不正常的。
他一定是一个心思细腻、很会共情的人,但也正因如此,他的中毒症状非常严重。
“但是,我九岁的时候,老师拿着一把割草的镰刀,把爸爸杀了,然后叫我跟着他,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出家门,说会永远守护我。但是,从安全疏散楼梯上走下楼的时候,他又说,他不能做这种事。”
——对不起,见子,我没有守护你的资格。
出事的那一天,悠人先生刚好就在镜见子家,他在阳台上目睹了逃亡的二人。
家教看上去非常痛苦,镜见子则是微笑着对他说了什么,紧接着,家教一脚踩空,从安全疏散楼梯上摔了下去。
她说了——她说了什么?
“于是,我建议老师一个人去死。你想想,说那种泄气话的人多不像话啊,让他活着,我会很郁闷的。”
九岁的镜见子露出美丽而残酷的笑容,向他宣告,她已不再需要他。
——老师,要不然你一个人去死吧?
那个家教是绝望了吗?还是说,就算镜见子说了那种话,他还是要去实现她的愿望?
家教在楼梯上踩空,坠落在地,镜见子则是蹲在楼梯上俯瞰着他,看得入神。
稚气的双唇绽放着微笑。
“老师摔在地上的时候,血液像红色的花朵一样绽放,那真的很美,我好想再看一次。”
镜见子用稚气的声音如此说道。
她的脸上浮现出艳丽而魔性的笑容。
我头痛欲裂,呼吸困难,愤怒一涌而上,质问她道——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人性吗!”
“对啊。”
她不痛不痒,很干脆地承认了这一点。
“姬仓家的人都知道,姬仓一族不是巫女家族,而是怪物家族。我虽然只是姬仓家的旁系,但应该是发生了返祖现象呢。所以,爸爸死掉就后,我就被监禁在这幢宅子里,被藏匿在这里。悠人也说过,杀害爸爸和老师的凶手是我。”
“你恨悠人先生吗?”
正因如此,你才会让柿崎医生对他下手,不是吗?
可是,这也只不过是我作为一个人类而理所当然做出的猜测——镜见子露出澄澈的笑容,否定了我。
“恨?自打出生以来,我就没有恨过谁。我一直很喜欢悠人,每年我都很期待悠人来看我。可是,如今我已经厌倦了。”
“你光是因为厌倦就要杀了他吗!”
这一点才是最过分的,而镜见子居然能笑着说出这种话,恐惧和愤怒同时涌上我的心头。
“我很容易厌倦,我也很讨厌无聊。而且你是不是搞错了?就算我想杀了悠人,我也没有拜托任何人去做这件事,我没有拜托家教,没有拜托柿崎医生,也没有拜托夏夫先生。”
黑色的双眸直直地盯着我。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胜利。
“所有人,都只是翻阅了那本书而已。”
那一瞬间,我感到心肺停止,我咽下一口唾沫,握紧了双拳。
中毒的书本会影响到人,镜见子是知道这一点的!
虽然她不知道中毒这码事,但是她明白,读过夜长姬的人都会变得很不正常,而她正是在此基础上布下圈套,操纵那些人走向毁灭,她还乐在其中。
镜见子似乎读懂了我的想法,又说——
“无论把我关在哪里都是没有用的。你看,我已经察觉到的,没错,我只要成为书就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摆脱束缚,我就可以无所不能,我就可以摆脱无聊。”
——我是,一本书。
镜见子在我眼前露出陶醉的表情,就像魔性的公主觉醒了自己的力量。
她率领着无数像野兽一般发出低吼的书本,完全不顾那个倒在脚边,半张脸面目全非的尸体,直言不讳地坦白道——
“我刚来这里时,有个叫泽井先生的管家,杀了他的就是我的监护人岩辻先生。他说,因为管家先生用下流的眼神看着我,所以他要保护我。他的尸体,应该是被岩辻先生带去什么地方了吧。是不是埋在树林里了呢?我什么都没有做呀……管家先生和岩辻先生都是,读过那本书之后,就变得不太正常。”
你看,厉害吧——镜见子将蛋白石饰针握紧在胸前,如此说道。
“我就是那本书,那本书就是我,只要我与它一起,世界就会像这颗蛋白石一样,不断产生变化,然后我就一定不会无聊。”
“我想看到人们唱歌跳舞——”
“继续跳吧,继续雕刻怪物之像吧——”
书本们唱和的声音慢慢变得无邪、稚气,他们似乎被镜见子的强大力量所影响,渐渐与她同化。
“许多人看到我夜里散步时丢在外面的纸团上的信,而造访宅子,但是他们基本上都被真贺口小姐赶走了……但是,其中也有人让我观赏到了美丽的绕圈跳舞之景。他把猫狗的头颅割下,毒杀了许多的鸟儿——我虽然看过人死,但从没看过动物死,所以那时候我觉得很新鲜,很高兴……”
呛鼻的草香——
我回想起去年夏天发生的那场惨剧。
无数的鸟儿坠落在地,痛苦地扇动着翅膀,鸟喙不停颤抖,发不出一点鸣叫。
当时,智则先生拿起菜刀想要杀了我,而镜见子站在宅子的窗户旁,微笑着观赏着一切。
“可是,比起鸟儿这些动物,还是看着人类死去更加开心……鸟儿这些动物,绝不会像人类一样,理性崩坏,口出不雅之言……可是,去年夏天开始,我甚至都被禁止夜间散步了……”
可是即使如此,镜见子还是将纸团丢出窗外。
更有甚者,她偶尔还会将那枚重要的饰针用作诱饵。
她确信,那样一来,一定能钓到大鱼,饰针也可以回到手中。
书本们用稚气的声音继续唱和。
“比起鸟儿这些动物,还是看着人类死去更加开心——”
“我要看到更多的人死去——”
“我真羡慕太阳,因为全日本的原野、村庄、市镇,都会有人这样死去,而它全瞧在眼里。”
这句话是夜长姬对耳男说的话?
还是镜见子说的话?
已经分不清谁说了什么话了!
“夏夫先生将金树枝刺进自己父亲的喉咙之后,就藏在这个隐藏房间里了。是我拿东西给他吃的。毕竟你想,他还那么有活力,一定会让我观赏更多人转圈跳舞的美丽样子呀!要是他被警察带走,不就看不到那些了吗?”
正如镜见子所愿,他亲手杀害了柿崎医生。
他用真皮围巾缠住医生的脖子,然后把他勒死,镜见子或许也在这个房间里目睹了这一切——她正露出陶醉的神情,好似在回味那桩美丽的事件。
“可是,夏夫先生最后也变成那样了,他大喊着‘不要啊!快帮帮我!帮我关掉这个声音!’,然后将枪口对准了我,但最后却没开枪,而是把枪塞进自己嘴里,然后打飞了自己的头呢。”
——帮我关掉脑袋里这个声音!
——不要啊!快帮帮我!
他感觉自己听到尖厉的惨叫声,口里蔓延着一股铁锈味。
他因为中毒而受苦,却选错了求救的对象。
就算被拿枪指着,镜见子还是完全感受不到同情或者恐惧,脸上依然是那副艳丽的微笑。
他看到此情此景,陷入绝望,将枪口塞进自己嘴里,扣动了扳机。
“来吧,继续吧——”
“继续让我看到人们转圈跳舞吧,把下一个求婚者带来——”
“翻开我吧!阅读我吧!”
“我们是一体的!”
书屋里巨量的书本们异口同声,唱和着同样的话语。
他们的声音,稚气而欢愉,那是书中那位大小姐的声音,是镜见子的声音,是那本花色的书的声音。
这时,我又回想起那悲伤的声音。
——快点……把我还给……镜见子……
——要不然……你真的会被诅咒。
那本花色的书,惹人怜爱的书,内心温柔的书。
在疗养院的卧室里,我两手捧着她,与她对话,而她一直都担心我受到不好的影响,用那稚气的声音,向我发出警告。
——翻阅过我的人类……都变得很不正常……
她细小的声音无比难过、心酸,而如今,这声音正将团团包围我、侵蚀我的那些声音消除。
“我什么也没有做。都是那些翻过书的人,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镜见子与小说中的夜长姬重合在一起,我浑身颤栗不已。
但是,我依然面对微笑的镜见子,发出呐喊。
“不是那样!”
我口干舌燥,头痛欲裂,甚至踉踉跄跄难以立稳,可是居然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但这一定是因为,我现在非常恼火。
我猛地睁开眼,将眼前的迷雾一扫而空,我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瞪向镜见子。
“你当那些都是书做的?你才是罪魁祸首!”
镜见子感到不可思议,瞪大了双眼。
看那表情,似乎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作为书的伙伴,我绝不可能保持沉默。就算我身首异处,就算我死无全尸,我也要接着说下去!
“无论是把信卷成纸团丢进树林,还是引诱看到信后进入宅子的人翻开那本书书,这些事情都是你干的!你明明知道他们翻开那本书后会变成那样,你还是要做!你还敢说不是你做的!你真是太过分了,你对不起那些读过书之后精神崩坏的人,更对不起那本花色的书!”
你还真敢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啊?
夜长姬都那么难过了,亏你真敢说!
“而且,让这间书屋里的书中毒的,不是你那本花色的书,而是你!”
人会让书中毒。
书也会让人中毒。
二者互相影响,最后扩大中毒。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把中毒之源夜长姬从这里带走,中毒却依然在扩大,杀人案件仍然一直在发生。
因为镜见子才是灾祸的源头,一切的罪魁祸首!
一定是在家教老师把夜长姬交给她之前,她就有这个倾向了。
镜见子的父亲因为溺爱自己的女儿,手刃了妻子。
而且悠人先生还说过,他的这位妻子也与一位快递小哥出了轨,最后将他杀害。
无论是镜见子的父亲杀害妻子,还是她的母亲杀害情人,背后的罪魁祸首一定都是镜见子……
而这样一位魔性的少女,后来又遇见了命运之书夜长姬,并将自己视作她,然后使得自己力量猛增。
她让宅子里的书全都中了毒,又让因书而中毒的人陷入疯狂。
而如今,在我面前微笑着的镜见子,纯粹是邪恶的化身。
鬼会吃人,然后伪装成人,但镜见子一生下来就是鬼。
“看来你知道‘花色’这个词呢。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中毒’,但是,没错,那就是我,我就是‘夜长姬’,我是一本书,我会向翻阅我的人降下恐惧。”
镜见子面带澄澈的笑容,用稚气的声音作此宣告。
她胸前手中的蛋白石饰针不停变换着颜色,香薰蜡烛中飘散出的白檀香扑向她的头发,她的皮肤。
“他们翻书,他们恐惧,他们的心绪混乱,他们行为失常,那都是他们自己变成那样的。他们被我这本书所吸引,将我拿在手中翻阅,仅此而已。这有什么罪过吗?”
一瞬间,书本们的唱和突然停止,房间回归平静。
这是因为镜见子内心平静吗?
寂静的房间里,环境音静静流淌——而我出声呐喊,打破这寂静。
“这就是罪过!”
书本们开始喧闹起来。
我把声音放得更大了。
“因为书根本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因为书爱着读者!读者一边翻书,一边或因恐惧而颤栗,或因悲愁而神伤,耳书本会欢欣雀跃地看着这一切。
“因为这样一来,书和读者就会身处同一个故事之中。最后,读者翻过书本的最后一页,然后合上书,此前的惊颤在此刻化为激动与回甘——这就是书本们所期望的,这对书来说,就是无上的喜悦!
“书本们绝不会希望,读者因为读过自己而走向毁灭!”
自从记事开始,我就可以听到书的声音。
他们内心温柔,一直在朝我们说话,想要与我们成为好伙伴。
“读读我吧!剧情不断反转,保证紧张又刺激!”
“翻开我吧!虽然读到最后会哭,但是你会深受感动,更加珍惜平平无奇的日常!”
所有的书都爱着人,他们希望人们阅读自己,并乐在其中。
如果有人因为害怕而不想阅读,他们也会很失落。
这时,如果有人说他完全不觉得害怕,说他阅读时感到身临其境,说他觉得很有意思,那么书也会喜欢上这个人,想要永远与他相伴。
讲到自己如何与镜见子相遇时的夜长姬,真的非常开心,无比幸福。
她希望,那样幸福的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本来应该是如此。
“所以,你一直在伤害你的书!她不希望任何人行为失常,也不希望任何人死去!我听到的她的声音,一直都是如此悲伤!
“你错了!目睹人受苦,你却面露微笑;目睹人死亡,你却乐在其中!
“所以,你不可能是一本书!”
回过神来,房间已经再度回归寂静。
蜡烛散发出白檀的香气,烛火静静地燃烧,不再摇曳。
镜见子脸上的笑容消失,神情变得严肃。
她身上的天真无邪也随之消失,变得成熟。
她微微垂下眉毛,自言自语一般发起牢骚——
“可是我啊,早就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故事。”
接着,她又睁大眼睛,那黑色的双眸再次直视着我。
然后,再次露出笑容,露出与以往不同的沉静笑容。
“可惜啊。本来,我对你很有兴趣的。一年前的夏天,你翻开那本花色的书,一边被我吸引,一边却反抗着我的声音……你这样的人,以前从来都没有过……所以我就在想,如果是你,应该能成为我的耳男……”
耳男?我?镜见子这回又在说什么?
我疑惑不解,而镜见子对我继续说道——
“但是,从一开始,你就没把我看在眼里啊。”
期待的东西最终事与愿违,她感到十分可惜。
“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
镜见子的和服袖子附近,传来了与她一样的稚气声音。
“镜见子……一直在等……耳男……
“但是…耳男没有出现……如果……如果耳男出现了……那样一来……”
那细小、温柔的声音正在袒护镜见子。
这个声音从那艳丽的袖中传出,她是——
夜长姬!
我看向镜见子和服左边的衣袖,挺身而出,却被她一下闪开。
她摇曳着长长的黑发和袖子,将纤弱的手指放在了房间里的蜡烛上。
无数的烛火开始摇曳。
镜见子——
将蜡烛——
推倒了——
蜡烛倒向一旁,倒向排列在书架上的旧书——
火焰爬上了干燥的书页,下个瞬间,红光吞噬了那些书,然后,继续向两侧的书蔓延。
她要做什么!
必须赶紧灭火!
我拿起沙发上的靠垫拍打火焰,但是,火焰已经烧过了一本又一本的书,已经在向上攀爬,我根本无法触及!
得去叫罗贝托。然后是消防车。
可是,等到消防车来,书肯定大半被烧掉了。
我生来就能听到书本的声音,他们对我来说,就像朋友一样。
但是,如今他们正燃烧,正被火焰吞噬!
我完全陷入了慌张。
“快从这里出去!快点!”
有一个声音正在向我发出警告。
是夜长姬。
我转过头,余光却瞥见了那晃动的袖子,接着一阵嘎吱作响,门被关上了。
紧接着咔嚓一声,门已经锁上了。
我被关在这里了。
而且,镜见子已经将蜡烛一个个推倒,火焰蔓延到地板上,蔓延到堆在地板的书上,房间各处已经燃起一簇簇火焰。
我拿出手机,试图与外界取得联系,但是没有信号。
“来人!发生火灾了!快来人!书——书要烧没了!”
我快哭出来了。
比起自己生命的安危,我更为眼前燃烧的书本而感到慌张,我拼命用靠垫拍打,尽可能多救一本书,但最后,火甚至烧到了靠垫上,烫到了我的手,于是我立马扔掉了靠垫。
“有没有人啊!快来灭火!有没有人!灭火啊!快灭火啊!”
书本正在燃烧。
无论我怎么叫喊,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无法让席卷书屋的火焰停止下来。
火焰之中,书本们发出的并非临死前的痛苦呻吟,而是整齐划一的稚气唱和声。
他们还处于镜见子的影响之下,处于中毒状态吗?他们难道会在失去自我的情况下化作灰烬吗?
“耳男在哪里?”
“耳男何时才会出现?”
“耳男难道不会来吗?”
唱和声十分悲伤,这是镜见子心中的呐喊吗?
火焰之中,崩散的书页燃烧着,在书屋中飞舞。
而在其中,悲伤的声音仍在回响。
“我在等耳男!”
“耳男在哪里?”
我因无力帮助书本而陷入绝望,书本们的声音中充满悲伤——我的大脑乱作一团,无法冷静地思考。
镜见子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但是,为何反映着其内心的书本们,会如此的悲伤?
——镜见子……一直在等……耳男……
——但是…耳男没有出现……如果……如果耳男出现了……那样一来……”
夜长姬曾悲伤的向我这样说道。
镜见子为何希望耳男出现?
耳男爱着夜长姬,但也畏惧着她,最终杀死了她。
镜见子沉静的微笑与夜长姬悲伤的话语在我脑海中交错。
而且,书还在燃烧,书还在燃烧!
我吸入了烟尘,跪在地上不住地咳嗽。
突然,门被打开,有人闯了进来。
罗贝托?
“振作一点!要是你在这里被烧死,我们就麻烦了!”
他将灭火器对准火焰,白色的泡沫洒落在房间里,这时,一位身材高挑,神情严肃的女仆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提了起来——她是真贺口小姐。
“真贺口小姐,您不是在照顾悠人先生吗?难道悠人先生他——”
“那些之后再说,你要是不想被蒸干,就赶紧从这里出去!”
真贺口小姐身上粘着泡沫,拉着我的手腕,义无反顾地跑向门外。
“等等,得把那些书也带出来——”
“你傻吗!放弃那些书吧!”
书架倒下,火星四溅。
火焰追了上来,真贺口小姐在门口回过头,向书屋中喷洒了大量的泡沫,大片白烟升起,我看不见那些书。
那里面有很多珍贵的旧书,他们一定都与这栋宅子一起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拥有许许多多的故事。
但是我已经没法听到那些故事了。
他们就这么中着毒,那些故事就此被一一扼杀。
“点火的人是镜见子。真贺口小姐,镜见子在哪里?”
这时我突然想到。
镜见子对日光过敏,不能晒太阳。我来到宅子里的时候确实在下雨,这样一来,她岂不是可以跑到外面去吗?
“镜见子逃到外面去了吗?”
走廊里充满了烟雾,真贺口小姐正拖着我跑。
真奇怪,火怎么会蔓延得这么快?
为什么,书屋的外面会有这么多烟?
“镜见子大小姐正在宅子里四处点火。罗贝托正在找他,但是我已经提醒了他,要优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真贺口小姐的话有如晴天霹雳。
这么说,镜见子还在屋子里?到处点火,她是在找死吗?我完全搞不清镜见子在想什么。
我的大脑无比混乱,但是此刻,一个强烈的想法冒了出来——要是镜见子被烧死了,放在她袖子里的夜长姬也会被烧掉!
我们来到玄关大厅,出口就在前方。天空正在下雨,过了这道门就出去了。
但是我调转了方向。
“我去找镜见子!”
“站住!你现在去火里救镜见子,无异于自杀!回来!”
我撒腿就跑,真贺口小姐十分焦急,试图制止我。
我甩开她抓住我肩膀的手,回答道——
“不是的,我是去救书的!”
然后,我飞奔了出去。
◇ ◇ ◇
火势丝毫不减,黑烟阻挡着我的视线。我伸手去扶楼梯的扶手,手被烫得立马缩了回来。
正如真贺口小姐所说,回到这火中无异于自杀。
可是,我一想到那本孤独的花色的书,像书屋里的书本那样被火焰吞噬的样子,也就顾不上自己的命了。
没错,我不只是来救你的!
毕竟,我是为了见到你才来到这里的!
一年前的夏天,树林之中,我与逞强的你说话,翻阅了你,自那以后,我的脑海中都是你。
虽然遭遇了那么可怕的事情,但是,那时翻阅你的喜悦与甘甜更令我难忘。
一年之间,我一本一本地读过许多同样书名的书,与他们交流。
可是,虽然书上的内容完全一样,再怎么翻阅,再怎么聊天,我都完全感受不到那个夏天的那份悸动。
那本蓝色的书,给予我记忆的回甘,让我不住地思念,只要想起那个夏日,幸福和遗憾就会涌上心头。
——那家伙,就跟坠入爱河了一样。
傍晚图书馆的一角,坂口安吾全集中的一本《夜长姬与耳男》听着我的话,用耳男那工匠一般的粗野声音说道。
——阿结,你爱上她了。
虽然当时,我笑着对他说,就算是我,爱上一本书也很奇怪。
但是,驱使我行动的,一直都是这一份爱。
我去搜索,你是在哪里,在何时,在什么情况下出版的书,又说服妈妈,才来到了去年也来过的疗养院,然后心怀悸动地走上了那条通向宅子的路。
我是多么想要见到你,触碰你,翻阅你。
与你再会之后,我更加觉得你惹人怜爱。
你的话语很冷漠生硬,我却能在其中感受到你的温柔和率直,你的一言一行都是如此可爱。
你生活得如此痛苦,却还是勇敢地追随着镜见子,你让我如此心痛,我发自内心想要让你幸福。
“夜长姬!”
我在火焰与黑烟中行进,大声地呼唤着。
“夜长姬!如果你能听到就回应我!”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只要你呼唤我,就算是地狱我也立马奔赴。
我好想翻开你,阅读你,听到你的声音!
我还想体验你给予我的幸福时光!
情不自禁想要让你回应我,如果这就是爱,那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
所以,请你一定要回应我!
“夜长姬,呼唤我!我的名字是榎木结!我是书的伙伴——我是你的伙伴!”
烟雾缭绕,我的眼睛被熏得很痛,眼泪都出来了。
我呼吸困难,到处都是热浪。
夜长姬,请你一定要——
“救命……”
黑烟的另一侧,传来了细小的声音。
下一刻,声音再次传来。
“结!救命!结!”
我一只手捂住口鼻,穿过烟雾。
我在一间客房中停下脚步,出乎意料地发现,镜见子正坐在床头,神情平静地阅读着那本花色的书。
看到我眼含泪水、灰头土脸地出现,镜见子十分吃惊。
“看来我没有幻听呢,我还以为你早就在书屋里被烟熏死了。”
“我不会死的。因为,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对我说?”
镜见子十分意外。
“没错,镜见子,就是对你说。”
于是我开门见山。
“看来,把那本书放进我袋子里的人,就是你了。你想想让我读那本书,然后中毒,对吗?”
“是啊,但是你的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比起我,你更喜欢那本书,没错吧?”
那你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回来,甚至不惜进入火场——镜见子看着我,神情越来越诧异。
“你说得没错,托你的福,我跟她说了一整夜的话。”
“她……?你跟她……说话?”
稚气的声音中充满疑问。
“我可以听到书说话的声音。你的书,也拥有一副稚气女孩子的声音,跟你一样呢。我叫她‘夜长姬’,那天晚上,她对我说了很多你们之间的事情。”
镜见子来来回回地看看我和那本纤薄的花色的书。
“书……会说话吗?我的书……也会?”
我说自己能听见书的声音,而她,比起厌恶我、质疑我,似乎对书能说话这件事更感兴趣,更为吃惊。
她看向夜长姬,眼神中充满了孩子般的纯真。
“书是会说话的,而且书一直在对我们说话。只是,他们的声音一般都是听不到的。”
镜见子又来回看着我和夜长姬。接着她又竖起耳朵,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听到她的声音。
烟雾和火焰充满了整个走廊,但还没有到达这个房间,这里十分安静。
“镜见子。”
夜长姬用小小的声音呼唤她。
如我所料,她的声音似乎并不能传进镜见子耳中。
所以,就由可以听见书的声音的我来告诉她。
告诉她,夜长姬是多么地爱她。
“我不是说过,书本们爱着读者吗?夜长姬也发自内心地爱着你。从你把她封面的颜色称作‘花色’开始,她就倾心于你了,能成为你的书,她特别开心。你说夜长姬跟你一样,你根本不害怕的时候,她特别幸福。每当你翻阅她,她都无比开心,你那阅取文字的双眸,令她心动不已。”
想必,镜见子从小开始就是如此魔性。
但是,得到那本花色的书之后,她为她的美丽而欢欣雀跃,为她的故事而痴迷,这样的她是单纯的。
她甚至因为书而中毒,甚至将自己视为书,她也深深地爱着夜长姬。
正因如此,她才要与夜长姬待在一起。
正因如此,夜长姬才会一直爱着她,就算她挥霍自己可怕的力量。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镜见子静静听我讲完,然后抬起头看向我,发出疑问。
我感到有些悲伤。
“或许没什么用吧。或许,我只是想把我听到的东西告诉你。我能听见书的声音,这件事只有我能做。”
镜见子微微一笑。
“你不惜拼上性命也要这么做吗?结……你这个人也真是奇怪呢……”
镜见子从床上站起,长长的黑发缓缓飘落。她襟前的蛋白石饰针闪烁着,最后变成了宁静的蓝色。
她将花色的书拿在纤细的手中,向我递出。
“你拿去吧。”
我伸出手去,感到难以置信。
我接过夜长姬,这时,镜见子露出温和的微笑,说道——
“你说过我不是书……那么,如果能转生,我也想成为一本书呢。”
接着,她背向我们,独自走出了房间。
但是走廊上到处都是烟雾和火焰,那里已经不是人能走的地方了。
她要去的地方,是那清快凉爽,洒满阳光的树林。
她面露微笑,步态优雅。
“不要!镜见子!结!救救镜见子!”
留在我手中的夜长姬不停哭喊。
她不停地哀求我,叫我救救镜见子。
我呼唤夜长姬的时候,夜长姬用“救命”回应我。
她的意思不是让我救她自己,而是救镜见子——想到这里,我心痛欲裂。
夜长姬一直叫喊着镜见子的名字,我用小臂将她夹好,打开了阳台的玻璃门。
外面下着大暴雨。
真贺口小姐在庭院里,看到我出现的一瞬间,她似乎快哭出来了,但下一秒,她便绷紧了脸,朝我喊道:“跳下来!”
“结!结!救救镜见子!不然,我就要跟镜见子一起走!”
“对不起,夜长姬。”
我将夜长姬抱紧在怀中,从二楼的阳台跳了下去。
下一秒,背后传来爆裂的声音,窗户的玻璃碎裂,玻璃碴子四处飞溅。
砰的一声,我落到地面,强烈的冲击力让我无法支撑自己,直接倒在了草坪上。
为了不让夜长姬淋雨,我掀开大衣,把她裹在里面。
“镜见子!镜见子!镜见子!”
夜长姬哭喊的声音回响在雨中。
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又从我脸上流走。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但是我不能把你丢下。
我没能救下被火焰吞噬的书本们。我不想再像那样,眼睁睁地失去你。
就算,这只是我的自私。
大雨阻止了火势继续扩大,但是窗户一闪闪碎开,浓浓的黑烟从屋子里冒了出来。
真贺口小姐跑到我身边,好像在说些什么。她是在生气吧?但是,她肯定很担心我。
消防车的警笛声越来越响。
我仰倒在地面上,怦怦跳动的心脏上方,那本纤薄的花色的书一直在哭泣,一边哭,一边说要诅咒我一辈子。
终章 拥你入怀
我从二楼的阳台一跃而下,除了脚踝扭伤和身体四处轻微烧伤外,身体并无大碍,所以很快就离开了医院。
但是,真贺口小姐联系了妈妈,于是我参与这起惊人事件的事情就被捅到了家里去,然后我挨了好一顿骂。
“你是不是为了拿书,冲到火里去了!而且那栋宅子不是发生过杀人事件吗!”
“哎呀……阿结你这么莽撞,到底是像谁呢……算了,你没事就好,以后收敛些啊。”
虽然有爸爸袒护我,但妈妈还是骂了我好久好久。
悠人先生依然在医院接受治疗。
不过,他已经恢复到能在床上坐起身来说话的地步了,他自己也说,有希望在暑假结束之前出院。
“我当时也预想到了,柿崎医生可能会准备凶器。”
悠人先生露出一副失败的表情。
“不如说,我为了让医生对我下手,甚至故意在他面前显示自己跟见子的亲密。可是,我走到庭院里的时候,见子敲窗户分散了我的注意力,等我发现医生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过于自信了……这是我的失误。听说柿崎医生也死了,我特别懊悔……要是我功夫再强些,至少柿崎医生和岩辻夏夫都会平安无事……”
悠人先生十分自责。
我来看望悠人先生之前,他手中的玛利亚就一直在鼓励他。
“悠人你确实很优秀,但是你不是神,这也没办法呀。而且,你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以后还有的是成长空间呢。”
“悠人先生,你的诗集说,你才十六岁,所以不用那么自责,她说你以后还会继续成长。话说你才十六岁啊?我一直以为你至少有二十岁……”
“我读高二,比你大两级。”
“对呀,高中生能力有限,正如她所言,这也没办法呀。”
但是,悠人先生还是觉得,两人的死自己也有一部分责任,十分懊悔。
“阿结,这次真是多亏了你。要是你没有发现我,我说不定就失血过多死掉了。”
“我也是,要是你的书没有叫我,我就不会知道你在井里。‘悠人在这里’——她当时喊得可大声了。”
血迹和刀痕依然残留在她的封面上。但是她依然如此典雅而美丽——悠人先生用长长的手指抚摸着刀痕。
“那么,得好好珍惜她呢。”
他的话让玛利亚十分感动。
“你,还有这本书,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被王子大人这么说,真是有点不好意思啊。
“但是,我被关在着火的房间里时,真贺口小姐之所以能赶回来,是因为你醒来之后告诉她岩辻夏夫藏在书屋里面,对吧?你知道那个隐藏房间吗?”
“我确实听说过,有那样的房间和逃生通道。被柿崎医生捅刀子的时候,我听到他说‘下一个是书屋里的那家伙’,所以我就想,岩辻夏夫会不会是一直藏在那个房间里面。”
柿崎医生想要杀死岩辻夏夫,却反被他用真皮围巾勒死了。
然后,他又将枪口含在了口中……
这次真的死了很多人,而且宅子也烧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因为在下雨,火灾没有扩散到周围的树林里。
但是,宅子的内部被烧了个精光,只剩下一个烧得漆黑的框架。
看着宅子的惨状,女仆真贺口小姐蹲在庭院里,豆大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的脸都哭花了,我很吃惊,那个一直挺直腰杆,神情严肃的人,居然会哭成这样。
悠人先生告诉我,真贺口小姐在读初中的时候就开始在这里当女仆了。
她的祖母也是女仆,上小学之前,她就经常来往这幢宅子。
——真贺口小姐一直守护着姬仓家的那幢别宅。她真的,从读初中开始就守护着那里。一直以来,她都将此视为自己的使命……
让淋浴头喷出鱼血,让我在楼梯上滑倒跌落,那些都是真贺口小姐为了吓我,让我远离宅子而做的事情。
明明是夏天,楼梯上却铺着长绒毛的地毯,地面上还铺了熊皮,那是因为她害怕我受重伤。
不过,我还是会想,她是不是做得有些过火了。
现在,真贺口小姐回到了家人身边,正在为姬仓家被烧的别宅善后。
有时,她还会去丈夫在自家开的咖啡馆里帮忙……
没错,我与智则先生在大街上的咖啡馆里聊天时,警告我最好不要跟那栋宅子扯上关系的人就是真贺口小姐的丈夫,而向我们搭话的可爱的女孩子和男孩子,就是她的孩子们。
其中,姐姐叫百合,弟弟叫秋良。
——纱代。
真贺口小姐的丈夫如此称呼她,她能再次与丈夫和孩子们住在一起,他们都十分高兴,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
——结婚之后,她每天来往于家和宅子之间,但是去年夏天开始,见子又开始了她的“游戏”,需要更加严格的监视,所以她主动请缨,住在宅子里监视,并赶走接近镜见子的男人……为了姬仓家,真贺口小姐至今为止已将许多人生大事往后推迟,所以我希望,那幢别宅以后就不要了,她也能得到解放。
悠人先生对我说,他希望她以后可以为自己而活。
也许下次去大街上的那家咖啡厅时,可以看到真贺口小姐面带亲切笑容接待客人的样子。
对了对了,那个日本巴西混血的用人,那个面无表情、孔武有力、日语蹩脚的罗贝托,开始和他的爱人同居了。
对方居然也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我真是又吃了一惊。
他一开始的目标是成为一名格斗家,以环游世界为修行。
他信奉肌肉,对那些没有肌肉的女人不屑一顾,更不要说那些体态纤弱的十几岁的女孩子。至今为止,他交往过的对象也全都是浑身肌肉的男人——于是姬仓家就开出优厚条件把他请来了,因为如果是他,就不会被镜见子诱惑。
而也正是罗贝托,在浓烟和烈火中找到了镜见子,把她救了出来。
罗贝托抱着镜见子冲出爆破声轰隆作响的宅子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是太好了,她还活着。
她的和服已经烧焦了,但是小小的脸依然白皙美丽,看上去没受什么重伤。
只是——
她没能醒来。
吸入的大量烟尘导致她脑死亡,如今,她依然沉睡在医院的病床上。
——见子在五岁的时候,被她母亲的快递小哥情人调戏,她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就用一个插花的盆子砸碎了他的头。后来,她的母亲又被她的父亲杀害,因为他想独占见子……
在医院的病床上,悠人先生讲述着镜见子悲惨的过去。
——见子的父亲将他年幼的女儿视作爱人。他也做了那个快递小哥做过的事情,然后就被家教用割草的镰刀杀害了。
——自从开始在姬仓家的别宅生活以后,她与管家泽井先生和监护人岩辻先生都有着那样的关系,柿崎医生恐怕也不例外吧……
悠人先生垂下眉头,我的胸口也好似沉着一块冰冷的大石。
——见子之所以对我感兴趣,是因为她无法诱惑我。家教的那起事故发生的时候,我作证是见子害死了家教,于是见子对我说——
——悠人,你是姬仓家封印怪物之像的巫女吧?那你跟我打个赌吧。
——以后,你也要来看我。如果,你被我这个怪物夺去了内心,那就是你输了,而我赢了。日日盼望你来,也算是不错的消遣。我很讨厌无聊……如果一年没有个几次这样的乐子,我的心灵会干涸的。
悠人先生并没有爱上镜见子。
而一开始对赌注乐在其中的镜见子,也慢慢厌倦了这个游戏,悠人先生也感到,自己作为巫女,对镜见子的压制力一年不如一年。
于是,封印被解除,惨剧发生。
“我一直觉得……镜见子不是人类……”
悠人先生躺在床上,书里拿着玛利亚,表情暗淡、语气悲伤地讲述着镜见子的故事。
“所以我觉得,我去见她,并不是因为我同情这个去不了学校、一个朋友也没有、被监禁起来的女孩子……而是因为我对怪物感兴趣……我是在这方面被镜见子吸引……并没有爱上她……”
如果我爱上了见子,是不是又能看到她不一样的一面——悠人先生自言自语道,他的神情十分悲伤,与在宅子里,目送镜见子在柿崎医生的陪同下离开起居室时一样。
也许正如悠人先生所言,她并没有爱上镜见子,但是他十分渴望了解镜见子这位少女,又为了不让她释放魔性而一直拼尽全力。
但也许对镜见子而言,悠人先生不会爱上自己,这既是她对他感兴趣的原因,也是她厌倦他的原因。
因为镜见子说过,一成不变的事物非常无趣。
悠人先生一定对她感到十分懊悔吧。
“我一直认为见子不是人,而是妖怪……但是,也许她在对你说出想要成为书的时候,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呢……”
我摇摇头。
“不,直到最后,镜见子一直都是妖怪,她生下来就是那样,远在我们的常识之外。”
谈论她的时候,绝不能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她就是这么一个特殊的女孩子。
悠人先生叹了一口气。
“嗯……也许是那样吧……”
他心情复杂地喃喃道——
“看来直到最后,她都是那么的‘姬仓’……”
姬仓一族,既是巫女,也是怪物,
又或许,镜见子是一位反复无常、凶恶残忍的神明。
接着,作为一直在镜见子身边看着她,听闻其一言一行的书,那本花色的书用渺茫、稚气的声音说道——
——镜见子……梦见过……理想之死……
那是无上的幸福、最好的终结。
——所有人……都被镜见子诱惑……然后走向毁灭……在她的眼前死去……同样的故事重复上演着……镜见子觉得非常无趣……
——所以……她一直在等待……杀死自己的耳男……
大小姐会把村民全部害死的——耳男害怕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于是接近了在高楼上露出无邪微笑,观赏人们转圈跳舞的夜长姬。
然后,他左手搭向她左肩,将她紧紧搂住,将右手的凿子刺进她的胸膛。
夜长姬睁着眼睛,面露微笑。
“要先跟我说声再见,然后再杀我。等我也说完再见,你再刺进我胸口,这样才对啊。”
“喜欢的事物,就得要诅咒、杀害、争夺才行。你的弥勒佛像之所以不行,正是这个原因,而你的妖怪像之所以那么出色,也是因为如此。你要像之前把蛇尸吊在天花板上,以及现在亲手杀了我一样,做出出色的作品……”
她握着耳男的手,直到最后都面露微笑。
然后——合上了双眼。
耳男惧怕着恐怖的夜长姬,一直以来忐忑度日,可是如果单独拎出这一片段,就会变成爱人离别的纯爱剧情。
夜长姬甚至感到十分幸福。
镜见子将这个美丽的结局反复阅读了无数次,也许她心向往之。
或许她也希望,有一天自己的胸口被耳男的凿子刺穿,然后被抱在耳男的怀中,微笑着合上双眼。
她想让故事在那最美妙的场景中结束。
这样一来,就算她被关在房间,与外界隔绝,也不会觉得无趣。
可是,那些人疯狂地爱上了镜见子,却无一例外先行离开人世。
没有人能够杀死镜见子。
他们就是如此为镜见子的魅力而倾倒。
镜见子沉睡着,脸上带着微笑。
那是安详而幸福的微笑。
发生火灾后的第二天,我抱着夜长姬去看望镜见子,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体上插着许多线缆。
夜长姬悲伤地道出镜见子的愿望,而我心怀感伤,一字一句地将其听完。
“不过我觉得,镜见子已经知道,世上有一本书比耳男还要爱她,所以她才把你交给了我。”
当她知道,那本一直陪伴自己的花色的书,一心一意地爱着她时——
啊啊,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她一定是这样想的。
所以她才把书交给了我,面露柔和微笑——
独自走出了房间。
不知沉眠不醒的镜见子,是否会做梦呢?
如果答案为是,那么在梦境中,她有成为一本书吗?
还是说,她在那里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个单纯地阅读着夜长姬,将自己代入其中,并沉溺于此的时光呢?
——镜见子……
夜长姬在我的怀中悲伤地呼唤着镜见子,我看着此情此景,紧握双拳,矗立良久。
“明天我就要回东京了,所以,今天也是最后一次来看望你。”
“这样啊,我还想跟你多说说话呢,不过,也许我们会在东京再见。”
“希望如此。”
虽然我这样回答,但是,姬仓家的王子大人离我生活的世界过于遥远,我觉得我应该不会与他再见。
对了,也许有朝一日,我还有机会在电视上或者网上看到他的名字或者目睹他的面容呢。到那时,我定会既感到怀念和欣喜,又觉得心酸和寂寞。
“玛利亚,多保重啊。”
“谢谢你。我绝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她是本心怀忠义的书,这样的话很有她的风格。于是我对她投以微笑,然后离开了悠人先生的病房,去看望镜见子。
早些时候,我得到医生许可,将夜长姬放在了镜见子的枕边。
镜见子闭着眼微笑着,我来到她身边,温柔地看向那本花色的书,然后小声地告诉她,我来接她了。
然后,我一只手将夜长姬抱在胸前,离开了医院。
天空蔚蓝而澄澈。
夏天的阳光明媚耀眼。
等公交的时候,我在一旁的树荫下,向夜长姬说话。
“明天,我就要回东京的家了。”
夜长姬似乎叹了一口气。
“这样……”
然后,那稚气的声音,冷淡而又略显寂寞地回应了我。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不要……你把我留在这吧……我要陪着镜见子……”
“镜见子已经把你托付给我了。”
“但是……但是……”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似乎还想狡辩。
她似乎无法下定决心拒绝我,正在犹豫徘徊,于是我继续向她传递我的情感。
“我还是想要继续翻阅你。”
“那……你去读别的《夜长姬与耳男》……就好了啊……”
“确实,图书馆有《坂口安吾全集》,而且《盛开的樱花林下》中也收录了这篇小说。”
“……”
这次,她又流露出了悲伤。
“但是,其他的书是不行的。”
“!”
“就算那本书是同一个出版社出版,就算那本书有同样的装订,那也不是你。”
“……”
我正在进行的是爱的告白。
我将这纤薄的花色的书捧在手中,注视着她,心跳加速,真心地向她告白。
“如果不是你,我无法接受。自那个夏天以来,我已对你无法忘怀。而且,我想让你成为一本幸福的书。”
我想让她体会到,生而为书的幸福。
我想温柔地翻阅她,与她说话,直到永远。
“我……我……”
夜长姬的声音颤抖着。
她想说些什么,却陷入沉默;她又想说些什么,却轻声叹息。
我竖起耳朵,绝不允许自己漏听任何一句话。然后,她鼓起勇气,用稚气的声音说道——
“我也……一直铭刻在心……”
她的声音颤抖着,她的话语让我屏住呼吸。
“我也一直……无法对你忘怀……
“你第一次对我说话的时候……我不希望……任何人再变成那个样子……”
“但是……一想到那是镜见子所期望的……我就会变成她那样……我很痛苦……很难过……我向人求助……但是我也知道……人类听不见我的声音……”
“可是……你对我说话了……我很吃惊……因为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
我也回想起那个绿意盎然的夏日。
花色的书立在树枝上,心惊胆战地等待着他人到来。
她故意作出冷淡的样子要赶我走,那样的她也十分可爱;而当我请求她让我翻阅时,她却只是担心地说,她不会管之后会出什么事。
“你夸我很漂亮……开心地阅读我……我也十分开心……心动不已……”
第一次触碰她时,她紧张得吸了一口气。
而当我翻开书页,迅速被耳男与夜长姬的故事吸引时,我也觉得,她就如一位公主一般美丽。
“我当时也很害怕……害怕你因为我而被镜见子诱惑……但最后你抵抗住了……我松了一口气……但是我又想到我们不会再见面……又很难过……”
夜长姬努力地自白着,将那纤薄的书体中潜藏的心意告诉我。
她说,被我阅读这件事,是她内心的支柱。
她说,她其实很想再见到我,但是她不想再让我遭遇危险,所以又不想见到我。
当我拿着蛋白石饰针走进宅子时,耳边传来的那微笑着的稚气声音,正是来自挂念着我的夜长姬。
——别来……快回去……
你警告我,挂念我,并不是只有那一次。
你屏住呼吸藏在镜见子的和服袖中,同时警告我,关心我。
我在书屋里失去了意识,被安放在床上,那时我也听到了你的声音——但是一睁开眼,却发现镜见子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虽然我觉得那是梦,但是回想起来,难道不是你在那时对我说了话吗?
你故意作出冷淡的样子,说着不留情的话语,却隐藏着真实的情感,你一心一意地为我着想,你一直吸引我的地方,正是这份率直。
我将薄薄的花色书本抱在怀中,闭上眼睛,将脸颊贴住她封面,然后轻声说道——
“夜长姬,我喜欢你,我爱上你了。”
“可是……我是一本书啊……”
“就是因为你是一本书啊。”
我的鼻子闻到一阵甘甜的香气,那正是干燥纸张的香气——我最喜欢的香气。
“从记事开始,我就能听到书的声音。我有疑问过,为什么我生而如此呢?”
遇到这本总是逞强的花色书本之后,我感觉我好像找到了答案。
我的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我怀着甜蜜的心情,在封面旁边,离她近在咫尺的地方,说道——
“因为我要帮助书本,因为我要爱上你。”
夜长姬已经泣不成声。
“那么……我要诅咒你……一辈子只能爱我……”
“你的意思是,要跟我一起走吗?”
我的可爱的花色书本小声地回答道——
“嗯……”
这个声音,我会永远铭刻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