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为梦见小时候,太过沉浸其中了吧。
今年已经二十六岁、成为社会人士的我──赤月缘,睁开惺忪的睡眼又看了一眼时钟。
显示时间是七点五十分。
公司的上班时间是八点半。
通勤时间约要三十分钟。
「……不、会吧。」
我在剎那间完成所有计算,掀开被子从床上弹起来。
初冬的冷冽空气随即扑向肌肤,但今天没时间管冷不冷了。
「糟糕糟糕,要迟到了……!」
闹钟并没有被我关掉。是我睡得太熟,结果睡过头了。每当不想离开被窝的季节一到,就不免会发生这种情况。
现在也没时间吃早餐了。我一鼓作气完成了洗脸、刷牙、涂粉底液三步骤,随便套上衣服,抓起手提包就冲出门。由于来不及涂口红,脸上戴了口罩。
踏出家门时大约已经八点。看这时间,大概到了公司还是会迟到几分钟吧。但我仍是全力冲刺,一路跑到车站,然后趁著在月台等电车的时候喝罐装咖啡,心情跟著平静不少。
当然迟到并不好,但要是因为赶时间而发生意外,那可就得不偿失。况且我任职的公司也没有无良到只是迟到五或十分钟,就会啰哩叭嗦地念上半天。冷静下来后仔细一想,其实上午也没有特别重要的工作,就算打电话去请半天的有薪假也没关系。
『二号月台有电车即将通过。请退到黄色导盲砖内侧,以免发生危险──』
没错。重点在于要保持镇定、临危不乱。行动时保持冷静才是最重要的──
「嗯?」
眼角余光中的景象似乎哪里不太对劲,我抬起头来。
定睛一看,只见一名少女正把半张脸埋在围巾底下,感觉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在月台的黄色导盲砖外侧。从她身上的制服与身高来看,应该是国中生吧。我内心油然升起不祥的预感,莫名无法移开目光,随后看见对面有名男性正一边低头滑手机,一边走向少女。
两人丝毫没有察觉彼此的靠近,肩膀用力对撞。
走在轨道那侧的少女猛然一晃。
「啊,危险!」
我还来不及放声大喊,少女的身体已在半空中划出弧度,然后跌落在轨道上。
与她对撞的男性,以及看见少女落轨的人们,无不呆若木鸡。
我反射性地看向电车驶来的方向。电车正鸣笛示警,眼看就要驶进月台。
我把理智与手提包一鼓作气全丢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跳下月台。
眼看电车即将进站,落轨的少女大概是害怕的同时也死了心,完全没有试图站起来,只是瘫在原地。
看到她那副好像已经放弃求生的模样,我内心的某个开关因此打开。
──你现在还不能放弃喔!
我揪住她的衣领,圈住她的腰,使尽全力把少女往月台方向拉。少女虽然身型纤瘦,但国中生的体重依旧小看不得,幸好我的肾上腺素在紧急时刻猛然爆发。
我把少女推进月台底下的避难空间后,自己也跟著跳进去。接著我再伸手把少女按在墙上,自己也紧贴墙面。
数秒后,偌大铁块伴随著震耳欲聋的金属摩擦声,从眼前飞快掠过。肌肤甚至感受到了阵阵带有刺痛的热意,多半不是我的错觉。
──好险,我还以为真的会没命!
以前我就知道月台底下有避难空间,但今天还是生平头一次实际用到。直至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心想,万一这个车站没有设置避难空间……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多半是有人帮忙按了紧急停车按钮,原本过站不停的电车在中途紧急煞车。疑似是站务员的男性话声从头顶上方传来,语气非常急迫。
「你们没事吧?」
「我们还活著!两个人都没事!」
我大声回答后,旅客们的喧哗声与站务员安下心来的回话接著传来。
「电车已经停下来了!请你们保持冷静,慢慢移动到月台尾端!」
「知道了!来,和大姊姊一起过去吧。」
我牵起少女的手,弯著腰往月台尾端移动。
为了安抚少女的情绪,我一边移动,一边与她攀谈。
「刚才真是好险呢。你是国中生吧?没受伤吗?」
「是、是的,我叫户张柊子……请问你是?」
「我叫赤月缘,只是普通的公司员工。哎呀~好久没睡过头,想不到就碰上了这种事,人生真是无法预料呢。」
我用活像是老人家的语气说完后,柊子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瞧。
「赤月、缘小姐……吗?」
「嗯,咦?难道我们曾在哪里见过吗?」
但我不记得自己曾认识女国中生,也应该没有上司或客户的姓氏是「户张」。
我反问后,柊子恍然回神似的微微摇头说:
「没有,因为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有点吓到了。你明明要上班还来救我,真的很谢谢你。」
「没关系、没关系,幸好你平安无事,这样就够了!而且跟上班比起来,你的性命更重要啊!」
我笑著这么回答,想要减轻少女的歉疚。柊子一脸纳闷地问道:
「……可是,赤月小姐为什么愿意冒这么大的危险来救我呢?只要一个不小心,你也会有生命危险吧?」
「嗯~也没有为什么。」
只能说是身体自己动了起来。而且这次的情况是就算跑去按紧急停车按钮,肯定也来不及。想了一会儿后,我给了自认为最恰当的回答。
「大概是因为若对你见死不救,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吧。」
柊子眨了眨双眼,更是定睛凝视我。
「……就只是因为这样吗?」
「这理由很充分了吧。因为我希望自己每天都能好好活在当下,就算明天死了也没关系。」
我毫不感到害臊地挺胸这么回答。
柊子再度低下头去,咬字含糊地低声呢喃。
「……这样子啊。」
「嗯?怎么了吗?」
柊子的低语似乎另有什么涵义,我没有多想便随口反问。
柊子轻轻摇头,简短回道:
「没有,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与赤月小姐说不定其实很像呢。」
「是吗?那么柊子的人生一定也会很美好喔!」
我露出爽朗的笑容说,更是用力握紧柊子的手。
柊子没有作声地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的手非常冰冷。
处理完各种后续事宜,抵达我任职的活动企划公司时已经十点出头。
由于已先打过电话解释原因,这天的迟到并未招来责骂,上司与同事反而还担心我有没有受伤。就结果来看,我不仅救了一名少女,迟到一事还因此一笔勾销,这些都令我由衷感到开心。
「哼哼哼~」
我一边哼歌一边操作电脑,同事莲菜斜眼往我睨来。
「小缘,你明明差点发生意外,心情还真好呢。」
「还好啦,因为发生了不少好事啊。哎呀呀,果然人生就是这么美妙。」
我边应声边愉快地敲打键盘,莲菜受不了地耸耸肩。
「还来,口头禅又要开始了吗?小缘,你真的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耶。」
「过得开心一点总比过得无聊好啊。而且我是真的很开心。」
「你简直是鬼打墙的代表。」
「咦?莲菜,你要请我吃佛跳墙吗?哇啊,今天的好事真是一桩接一桩~」
「我才没有要请客!不说这个了,下午的讨论你都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是、是,老大。现在只剩印出来了,放心吧~」
我不正经地回道,把列印档案传送至影印机,然后站起来。
等待资料印好的时候,我的心情还是相当激动。
表里如一、活泼开朗──经常得到这种评价的我,其实有一个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
我从小学开始患有代谢方面的疾病。我的身体无法正常制造胺基酸与核酸这类生化物质,必须服用各种药物。据说只要不激烈运动、饮食过度偏差,就能和常人一样生活,但等到了需要更多生化物质的成人年纪以后,大脑与神经将有可能受到损伤。讲得白话一点,就是我的寿命会比一般人短。
不只是莲菜,公司里的人都不知道我患有疾病。小学那时候,我说出自己得病以后,班上同学时不时就对我说「你好可怜喔」,这种反应始终让我不能释怀。并不是讨厌,而是无法接受。因为现在的我,并没有那么厌恶自己身上的病。
一开始我确实很害怕,也感到愤恨不平,觉得为什么偏偏是我?但是不久之后,我开始觉得要是一辈子都任由自己活在恐惧与愤恨当中,这样好像太蠢了。既然不知何时会死,那应该要充实地度过每一天,就算明天死了也没关系。小学时遇到了那个要我画肖像的小女孩以后,这是我得到的体悟。
脑中会突然涌现这些思绪,铁定是因为今天差点被电车撞吧。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个病,我绝不可能像刚才那样奋不顾身救人。
我闭上眼睛,回想自己至今的人生轨迹。
活到现在不全然只有好事,但我过得十分满足。刚毕业时曾一度误入无良公司,但离职以后来到现在的这间公司,尽管还是新人,也已经实际执行过自己提出的企画。个人生活方面,不分国内外几乎所有主要城市我都去过了,也不曾错过奥运与万国博览会这类的盛事。
不管何时离开这个世界,我都不后悔。就算刚才救了户张柊子以后,变成是我丢了性命,我也不会后悔吧。活在世上能够这么想,相信生而为人,这是件幸福的事。
「……啊!」
我倏地回神,发现资料已经印好了。我甩甩头,让大脑进入工作模式。
钉起资料后,我很快看过一遍,递了其中一部分要给莲菜。
「让你久等了~今天的资料印好啰──」
我用搞笑的语气说道,但就在这个瞬间。
眼前的视野忽然剧烈一晃。
「咦……咦?」
晕眩的感觉猛然袭来,尽管我想重新站稳,双脚却使不上力,身体就这么「碰」的一声倒在办公室地板上。
地板虽然铺有巧拼地垫,但在没有采取防护动作的情况下,还是对身体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办公室内所有员工全听到了这声巨响,扭头往这里看来。
「吓死我了,你没事吧?」
「喂~你还好吗?」
「真是的,所以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嘛。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莲菜带著苦笑伸出手来,但她的表情在下一秒变得僵硬。一注意到我惨白的脸孔与急促的呼吸,莲菜急忙跪下来。
「小缘?喂,你没事吧?」
我使尽全力,对著莲菜挤出断断续续的话声。
「莲菜……叫救护车、还有、我的小包包……」
「小包包?这个吗?」
莲菜立刻抓起我的小包包递过来,接著掏出自己的手机叫救护车。
我用颤抖的手往小包包里摸索,却没有摸到本来该有的东西,内心无比惊慌。然而不管我怎么翻找,就是找不到平常备著的大量口服用药。
在逐渐朦胧的意识中,我想起了自己今天早上曾一把丢开小包包,跳下月台去救户张柊子。
──糟糕……是那个时候掉了……
在闹哄哄的办公室里,我的意识就此完全断绝。
独自飘浮在漆黑无边的世界里,我的大脑缓慢思考著。
其实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觉得这天迟早会到来。因此即便突然发生这种状况,我的内心也意外平静。
说不定我今天会回顾起自己的人生轨迹,也不是单纯的偶然。或许是我的身体已经察觉到死期将至,所以促使我回首过往。
──我的身体,至今真是谢谢你了。
这副身体真的非常努力。在我下达各种任性的指示后,它始终没有怨言地一一遵从。现在,该轮到我让这副身体好好休息了。
没关系的。我完全没有遗憾。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努力活得让自己了无遗憾。
于是我毫不抵抗,任由意识消散在袭来的睡意中。
──不对。
然而心情突然激动起来,我感觉到意识又慢慢苏醒。
──还有一件……我好像还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情。
跟工作无关,也跟平常的生活无关。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有的,但又理所当然到让我遗忘了的,某种重要的意念。
我仔细地往内心探索,就在指尖触碰到「那份意念」的瞬间──
耀眼灿亮的光芒忽然照入视野。
※
脸庞感受到吹来的冷风,我睁眼醒来。
原来死后的世界也有风和阳光吗──我内心浮出了小小的疑惑,但马上被眼前的异常状况打散。
「咦?」
我发现自己正站在敞开的窗前,手倚著窗框。窗外的黄昏景色明显不是从公司看出去的风景,代表我人在其他地方。所在的楼层距离地面大约有十公尺吧。
看著遥远下方的柏油路面,这高度让我一阵胆颤心惊,赶紧把身体往后缩,以免一不小心掉下去。脚跟接著绊到某样东西,害我险些跌倒,急忙重新站稳。低头一看,原来是小巧的白色校内鞋。然后我看见自己脚上穿著袜子,代表那双校内鞋似乎是我无意识间脱掉的,但我成为社会人士以后,照理说不可能再穿这种鞋子啊。
是送医以后,医院里的人帮我穿上的吗?我转过身背对窗户,紧接著跃入眼帘的光景,更是让我目瞪口呆。
这里不是医院,而是某所学校的教室。从桌椅数量与教室整体的氛围来看,应该是国中或高中吧。教室内除了我以外没有半个人,只有夕阳将整间教室照得通红。
难道这是所谓临死前的走马灯吗?──然而这样的想法也很快消散。因为这间教室里的用品、设备、墙壁和地板,无不崭新洁亮,跟我从前就读的脏兮兮公立学校截然不同。而且在我记忆中,窗外应该也只能看见悠哉纯朴的田园景色。
「……咦?」
──真糟糕。居然因为梦游非法闯进学校里头,这种情况非常不妙吧。
没想到自己的病情这么严重。本来还以为可以心满意足地让人生谢幕,万一因此上了新闻,在全国各地的电视里播放,我的晚节可就不保了。
我急急忙忙正想离开学校时,偏偏不巧迎面遇上了一名穿著制服、疑似是这所学校学生的少女。
「咦……」
穿著制服的少女一脸纳闷,我赶在她开口前先劈哩啪啦地说了一大串。
「不、不是的!你别误会!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这里,真的什么也……」
「吓、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大家肯定都回家了呢。」
「我也吓了一跳啊!莫名其妙就来到这种地方──咦?」
直到这时,我才惊觉少女的反应与自己预期的不同,挥舞著的两只手维持在奇怪的姿势停下。
少女并不怎么在意我的出现,快步从我身旁经过。
「户张同学,你也有东西忘了拿吗?要小心一点才行喔。要是被淡河同学知道了,不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啊,我并没有奇怪的意思喔!」
「啊,嗯……嗯?」
我的大脑还一片混乱时,少女已经迅速取回自己忘了拿的东西,收进书包里后往回走。
然后少女在教室门口向我简单道别,旋即转身快步离去。
「明天见啰,户张同学!」
结果,她自始至终没有质问过我半句话。然而,对此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明天见?户张……同学?
一种不祥的预感窜过背部。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厕所,站到镜子前──接著哑然失声。
映照在镜子里的,并不是现年二十六岁、理应穿著患者服的我,而是一名穿著可爱制服的少女。镜中的少女在脑后将头发绑成两束,稚嫩的脸蛋化著淡妆,左看右看也不是年轻时的我。
眼前的人千真万确──就是今早差点被电车撞上、那个名为户张柊子的少女。
我试著举起右手,再歪了歪头。
镜中的户张柊子跟著我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
至此,已经无庸置疑。我死死盯著镜子瞧,鼻尖几乎都要贴上镜面,然后朝著自己放声大叫。
「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