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月缘,是不可能成为户张柊子的。柊子与夏海的决裂,我也无法代为解决。尽管可能会发生无法避免的冲突,还是得让柊子本人与夏海面对面。我能做的,就只是在两人之间扮演润滑剂的角色。
我因为想帮柊子一把的心情太过迫切,却没想通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我不会再犯一样的错了。虽然昨天一不小心激动下与柊子起了争执,现在也只能祈祷一个晚上过去后,她也稍微冷静下来了。
隔天,装病向学校请了病假的我,依约带著夏海来到医院。
仰望高耸的雪白建筑,夏海一脸不安地问我: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让你见见在这里住院的『赤月缘』这个人。详细情况等到了病房再说吧。」
「……赤月、缘?」
我没有理会似乎有话想问的夏海,直接迈步走进医院。夏海一脸困惑,但还是顺从地跟上来。
昨天与柊子争吵过后,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但好歹已经过了一晚,她应该也恢复冷静了吧。我怀抱著这样的希望,走向自己所在的病房,然而──
「谢绝会面……?」
病房门外却挂著这块冰冷的牌子。
我急忙走向护理站,向负责的护理师询问状况。
「昨晚赤月小姐的病忽然发作,情况一直不太稳定。检验数值居然在快能出院的时候突然恶化,医生和我们都吓了一大跳……也在讨论她可能要再住院一段时间。」
年长的护理师说明时一脸凝重,我更是感到不安。
「她、她没事吧?」
「暂时已经脱离险境了,但还是不能大意……现在最好让她安静休息。我们也会努力治疗,相信不久后又能和以前一样与她聊天了吧。」
说完,护理师回头去做自己的工作。
意想不到的事态让我呆若木鸡。没有服药这件事自然肯定是原因之一,但病情会突然恶化,很难相信与柊子丧失了求生意志没有关系。
在我呆站著时,一直在身后纳闷看著的夏海开口了。
「柊子,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会提到赤月缘小姐?谢绝会面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明就里的夏海接连向我发问。
我闭上眼睛,冷静下来思考。为了让夏海能真正相信,原本柊子也该在场才行。虽然也能等到她的病情稳定后再过来,但最糟糕的情况,是我的肉体有可能就此到达极限。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现在能做的事情就该去做。哪怕只是前进一小步。
我做好觉悟后,睁开双眼对夏海说了。
「夏海,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跟我来。」
大概是注意到我的模样非比寻常,夏海默默地跟在后头。来到医院外头后,我走向占地内不见其他人影的散步道,一路走到染井吉野樱树下。然后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将手贴在胸口上开始诉说。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听起来很荒谬,但希望你能听我说完。其实,我并不是户张柊子。我真正的名字是赤月缘。之前我因为身上的疾病恶化,被救护车送来医院。然而我在醒来以后,却发现自己与柊子的灵魂竟然互相交换了。」
接著,我大概说明来龙去脉。
包括我在救了差点被电车撞的柊子以后,两人的灵魂便互相交换;突然发生的奇异现象让两人都不知所措,但也决定暂且代替对方,如同往常过生活;随后我知道了柊子与夏海曾经发生争执,柊子也因为罪恶感,打算随著我的肉体一起死去。
夏海倾听时,表情始终一脸茫然,很难分辨她是否相信了我说的话。我内心十分焦急,但也认为应该先专心说明,所以单方面地继续诉说。
尽管自认为简洁扼要,结果我还是花了整整十分钟。
「……这就是直到今天为止发生的所有事情。你可能无法相信,但我说的是真的。」
但是我说完后,夏海却好半晌不吭一声。
三十秒、一分钟过去了,我一直紧张又焦急地等著夏海的回答。不时吹来的冷风彷佛要钻进肌肤,甚至让人感到疼痛。
最终,夏海倏地从我身上别开视线,冷若冰霜地说了:
「……是嘛。原来你和缘小姐说好,打算编这个谎话给我听啊。」
「……咦?」
我一时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愣愣地发出声音。
夏海转身背对我,用嘲弄的语气接著说:
「我真是太震惊了。想不到柊子居然会演一出这么搞笑的戏码。结果现在最关键的人物缘小姐却病情恶化,真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呢,还是造成了反效果。柊子,你为什么从以前开始就这么喜欢拐弯抹角呢?」
一股并非气温引发的寒意袭来,我一时半刻无法言语。
但尽管慌了手脚,我还是努力想让夏海相信我。
「等、等一下,夏海!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骗人──」
「哦,是喔?还是说这是你为了逃避现实所捏造出来的妄想?还是其实你有双重人格?反正我都无所谓啦。既然场面已经这么难看,我就直说了吧:我不想再和柊子有一丝一毫的瓜葛。就这样,我要回去了。」
毫不理会呼吸急促的我,夏海径自转身,挥挥手迈步离开。
我握紧拳头,缓慢地深吸一口气。
──柊子和夏海根本都不明白我的心情……!
我任由情绪爆发,挤出肺部里所有的空气,朝著逐渐走远的夏海大喊。
「夏海,你看我这边!」
我的大喊声响亮到彷佛可以传到医院占地外。
夏海回过头来时,我已经快步走到她面前。
看到我噙著泪目逼近,夏海狼狈无措,然后我从钱包里拿出一样东西给她。
「这是……?」
夏海一脸纳闷地接过后,我抹了抹眼角说:
「这是真正的我拥有的名片,赤月缘就是在这间公司上班。不管是公司还是我的事情,只要是我能回答的我都会回答。看要直接去公司,还是打这支电话过去问,马上就能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夏海用颤抖的手拿著名片,内心似乎陷入强烈的天人交战。最终她从我的名片别开目光,把名片塞回给我。
「……这又不算是证据。名片有可能是缘小姐给你的,甚至把自己的个人简历也告诉你……」
「夏海,你如果要追根究柢,我确实没有办法拿出任何铁证。可是,你真的觉得柊子会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骗你吗?」
我稍稍加重语气,字句有力地质问夏海。她露出了纠结表情,有些结巴地反问。
「……假设,我只是假设喔。假设你真的不是柊子,而是那位赤月缘小姐,那坦白告诉我这些事情有什么好处?」
「因为我认为柊子与夏海的决裂,就是我与柊子灵魂互换的原因。」
接下来就要进入正题。我用袖子抹抹眼角,毅然坚决地说了。
「一开始,我就在思考为什么是我的灵魂与柊子互换,所以做了不少调查。然后我发现你和柊子的母校,跟我是同一所小学。我认为自己与柊子可能会有的交集,就只有我挂在母校的那幅《冬天盛开的花》而已。」
「赤月缘,你果然是那幅画的……」
我对如此低喃的夏海点点头,同时留意著她的表情变化,谨慎地接著说:
「后来我曾去小学一趟,发现那幅画不见了。这是因为柊子毁了那幅画吧。至于她为什么破坏那幅画,她只跟我说是『因为某些误会与夏海起了冲突』。但如果只是小规模的争吵,我不认为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你们的误会到底是什么?」
「那是……」
夏海吞吞吐吐,目光左右游移,这副模样令我想起了柊子。
我内心产生了几近百分之百的确信,单刀直入地问了:
「淡河同学跟这件事有关,对吧?」
夏海惊吓地整个人弹了一下。根本不用再问答案是对还是错。
倘若夏海认为整件事情是柊子要负全责──都要怪柊子的话,她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支吾其辞。两人明明不同班,也隶属不同社团,如果有人能同时挑拨两人,最有可能的就是目前对全校学生有强大影响力的淡河真鸨了。
夏海依然闭口不语,我恳切地继续诉说。
「拜托你了。淡河同学与那幅《冬天盛开的花》,到底和你们两人吵架有什么关系,请告诉我详细的情况吧。灵魂互换至今已经一周了,我们却完全没有变回去的徵兆。为了让我们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我需要更确切的线索。现在柊子谢绝会面,我无法去问她问题,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如果想趁著这段期间让事情有点进展,我非常需要夏海的协助。」
然而夏海狠瞪向我,声音沙哑地反驳。
「这种事有那么重要吗!反正是柊子先跟我撇清关系的,这是无法抹灭的事实!不管你究竟是谁,柊子的灵魂去了哪里,都跟要转学的我毫无关系了!」
「夏海,这真的是你的真心话吗?」
我气势骇人地质问,夏海屏住呼吸。我没有别开目光,更是苦口婆心地劝道:
「如果再不想想办法,柊子的灵魂说不定会跟著我的肉体一起死去喔。到时夏海会因为自己没能相信柊子,为此后悔一辈子。你们曾经是摰友吧?还送了礼物给对方,当作是友情的证明吧?你真的能够由衷地说跟你毫无关系吗?」
夏海看著我的双眼仍然抱有怀疑,但渐渐不再那么冰冷带刺。
彷佛要窥看我的内心般,夏海问道:
「……但如果知道以后还是没能变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看向自己的掌心,用力握拳。
「那样也没关系。因为这是我觉得自己现在该做……不对,因为这是我现在想做的事情。」
就算只有些微的可能性,我也想赌一把。反正我现在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了。
我把手按在胸口上,真心诚意地向夏海恳求。
「拜托你了。我不会要求你来学校,和我一起战斗。你无法马上原谅柊子也没关系。可是,请你至少把实情告诉我。因为你的勇气,是我现在最迫切需要的援手。」
我说完,夏海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一遍。
一会儿过后,夏海似乎是妥协了,僵硬地点点头。
「……好吧。」
得到她肯定的答覆,我安心得整个人险些瘫软下来。
看来这件事对我造成的压力比想像还大。夏海的疑心虽然并未彻底消除,但这一步可说是非常大的进展。
夏海用手抵著嘴角,目光仿徨地在半空中飘移。
「虽然感觉很奇怪……但听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一切就说得通了。因为柊子最近很多行为都怪怪的,原来不是我的错觉。」
「你不必用敬语啦,况且这种事情确实很难马上相信……话又说回来,我现在拥有的几乎都是片面的情报与推测。只要是有关的事情,希望你能全部告诉我。」
夏海对我的要求点点头,这次的动作明显没有刚才迟疑。
「知道了,但真要说完可能得花不少时间喔。」
「谢谢你。我求之不得呢。」
※
柊子与夏海因为一同观赏《冬天盛开的花》,在小学时成为了摰友。成绩优秀的柊子是在父母亲的建议下,夏海则是以「想与柊子就读同一所学校」为由说服了父母,两人一起进入云雀岛女子中学就读。
开学典礼当天,柊子与夏海互相对视,脸上带著幸福的笑容。
为了画出和《冬天盛开的花》一样动人的画,夏海加入了美术社;为了研究现实中有无「冬天盛开的花」,柊子立志成为植物学家。尽管梦想不同,两人都深信对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就在六月即将结束、梅雨季节也进入尾声时,夏海向柊子说了那件事。
「夏季的比赛?」
柊子反问后,夏海点头回道:
「嗯。我听说作品能入选的话,也许可以推甄上有美术班的高中,所以我实在克制不了想参加的渴望。」
夏海紧握双手,像在说服自己似地对柊子说:
「虽说一年级就算画得很烂也很正常,但我还是会全力以赴,希望可以入选。因为中学三年要是不好好规划,一下子就结束了嘛。」
听了夏海积极向上的发言,柊子兴奋得小脸发亮。
「夏海,你好厉害喔!我也会为你加油!」
在胸前交握双手的柊子,整个人充满了刚认识时难以想像的活力。
「我也会好好加油,绝对不会输给你!我最近锁定了将来想念的大学,为了应届考上,也在用功读书喔!」
夏海完全不懂植物学,但光听柊子的说明,植物学似乎是运用非常广泛的学问,不只可以防止沙漠化,还能促进粮食的生产,感觉是比想像还要深奥的世界。柊子嗓音雀跃地谈论著自己还未进入的世界,浑身散发出不输给夏海的朝气。
被柊子的活力影响,夏海也干劲十足地说了。
「嘿嘿,我才不会输给柊子呢!」
夏海燃起熊熊斗志,头上别著柊子送的发饰。
然而,夏海送去参加比赛的作品,结果却落选了。
在学校报告这件事的时候,夏海还一派泰然自若,但转移阵地到家庭餐厅举行安慰大会时,她忍不住让内心的情感爆发。
「我好不甘心──!」
夏海紧握饮料吧的杯子,大动作地往前趴在桌上。柊子面带苦笑安慰她:
「好了好了,我可是很喜欢夏海的作品喔。而且夏海从中学才开始画画,光是一年级就能参加比赛,我觉得已经很厉害了。」
「可是其他学校也有一年级就得到佳作的人啊!我不想用年龄当藉口!」
夏海猛地抬头,一口气喝完杯里的可乐宣告:
「我下次一定要入选!冬天,放马过来吧!」
看著斗志满满的夏海,柊子露出微笑。
「……夏海真的很了不起呢。」
夏海会如此执著于比赛一定要得奖,自然有其理由。
小学毕业前夕的某天晚上,夏海与母亲在客厅面对面坐著。
夏海告诉母亲,自己想成为画家。不只是因为上中学后她打算加入美术社,而且这件事也有可能对自己未来的人生带来重大影响,所以若要自己一个人决定一切,还是让她深感不安。
听完夏海立下的志愿,母亲眼神认真地问她:
「夏海,你是真的想当画家吗?」
「嗯。我也想要画出能打动人心的作品。」
「……这样啊。」
夏海的母亲环抱手臂,脸色凝重地低语。
即便当时还是小学生,夏海也预想得到父母听了并不会欢天喜地。因为夏海家的经济状况说得再含蓄,也称不上富裕。
夏海观察母亲的表情,提心吊胆地问:
「……果然不行吗?」
「怎么可能。我和爸爸都追随了自己想成为甜点师傅的梦想,哪有权利阻挠孩子追逐自己的梦想呢。能够拥有打从心底想要实现的梦想,是件很棒的事情喔。你要为此感到骄傲。」
出乎夏海的预料,母亲语气坚定地这么说道。
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支持,夏海正要感到开心,母亲语重心长地接著开口:
「但是,我也要告诉你残酷的现实。实现梦想没有那么容易,并不是光靠坚定的决心就有办法成功。有人比自己还要厉害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也并非总会得到好的评价。为此投入的金钱,不一定以后都赚得回来,就连热情也不见得能永远保持不变。从以前到现在,我和爸爸不知道看过多少人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放弃了梦想。」
正因为母亲已实现自己的梦想,她说的话语更在夏海心里沉甸甸回荡。
内心掀起难以言喻的不安时,夏海眼前接著浮现了与柊子一起诉说梦想的画面。
「可是,我……」
「妈妈知道。所以,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你就此放弃。」
母亲没有让夏海说完,忽地扬起微笑,然后竖起食指说了:
「如果你真的想当画家,试著在中学三年内做出一些能当证明的成绩吧。要是只会觉得『因为自己还未成年』、『因为我还是初学者』,然后什么也不做,这种人是不可能成大事的,至少我就从来没见过。若有想要实现的梦想,必须从现在开始行动。因为这也有助于正视自己当下的实力,认清自己对梦想的热情。」
母亲的建议温柔却也严厉,同时发自内心。
原本模糊不清的梦想一下子变得清晰具体,夏海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成绩……」
「是啊。若能做出成绩,就能彰显夏海的价值。我对画家这个职业完全不了解,但如果你想去有美术科系的学校,能当证明的成绩必能成为夏海的武器。当然,也会为你带来自信。」
然后母亲把手搭在夏海肩上,温柔微笑。
「就算夏海最终没能成为画家,曾经认真追逐过梦想的体验,也一定会成为你宝贵的财富。所以,你就努力看看吧。妈妈和爸爸都会全心全意支持你。」
得到母亲意料外的鼓励,夏海用力点头。
「妈妈,谢谢你!我会加油的!」
母亲认同自己的梦想后,让夏海有种眼前世界豁然打开的感觉。
然而当天夜里,夏海用智慧型手机随意查找有美术科系的私立大学时,发现了令她震惊的事实。
她的目光被学费那一栏吸引住了。
「……一、一百六十万圆……?」
由于是整年的学费,上四年就是四倍。而且考上以后,还要先缴交将近三十万圆的注册费,教材与画材更是要花不少钱……对于只是经营一家小店的雾岛家来说,这实在是付不起的金额。
国公立大学的学费固然少了一半,但也因此竞争非常激烈,要考上极其不易。不仅如此,即便花了这么多钱,在竞争中存活下来,仍有多数学生无法靠美术维生。
夏海不禁吞了吞口水。她总算开始意识到,自己试图要踏进的世界有多么残酷。
但是认清现实以后,夏海并没有萌生放弃梦想、不当画家的念头。
父母多半会要她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就连找父母商量就读美术系一事她都提不起勇气。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她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申请免偿还的奖学金去就读国公立大学的美术系。
为此她没有时间去感叹现实。母亲说的没错,她必须尽快累积能当证明的成绩。
没有才能、起步又比别人晚,那就得比别人加倍努力。
夏季的比赛落选后,夏海心里却充斥著连自己也感到惊讶的不甘。与此同时,也洋溢著喜悦。
她发现自己是真心想实现梦想,也愿意为此全力以赴。光是能够产生这样的确信,她就觉得参加比赛很有意义。
暑假期间,夏海一有空就练习素描,对此完全不以为苦。
只要持续付出努力,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等著自己吧。夏海深信不疑。
进入第二学期以后,经过一段时间,夏海感觉到校内有股异样的气氛。
至于是从何时开始,就是在学生会长的选举结束以后。今年的学生会长,由一年级的淡河真鸨在获得压倒性的支持后当选。
当选后她以鼓励大家勤勉向学为由,接连订下一些优待成绩优秀学生的规定,结果导致学生之间开始弥漫火药味,口角与小规模的冲突也频频发生。原本感情很好的学生,彷佛彼此成了陌生人一样只会冷淡交谈,也像在畏惧什么似的不敢直视对方。
彷佛整个教室……不对,是整所学校都笼罩在负面的气压里。
于是在发生了某件事之后,夏海决定采取行动。
她下定决心,去找学生会长淡河真鸨。
「那个,淡河同学,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
「好呀。有什么事吗?」
真鸨以优雅的动作将头发拨至身后,夏海带著她前往顶楼阶梯。
确认四下无人后,夏海火速进入正题。
「我是隔壁班的雾岛。关于淡河同学班上的风间美穗同学最近转学,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呢?」
真鸨刻意做出沉思的表情,然后哼了一声。
「那种成绩吊车尾的学生,我什么都不知道喔。她大概只是跟不上我们学校学生的高水准,心生厌烦了吧。」
「你不要装傻!是你动了手脚,让她只好转学的吧?」
夏海忍不住大声起来,但真鸨非但没因此畏缩,反倒挑衅地舔了嘴唇反问:
「哦……你有证据吗?」
「……没有。所以,我才来问你。」
夏海咬紧牙根,不让自己屈服于真鸨散发出来的压迫感,接著深吸口气,做好了觉悟对真鸨说:
「但是,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她和我一样都是美术社员,刚入学的时候整个人还充满希望,甚至曾说:『我也想和雾岛同学一样,在比赛中得奖。』可是,最近她却变得郁郁寡欢,神色也很黯淡,常常一开口就说『淡河同学好可怕』。」
夏海很确定真鸨就是元凶,但她没有确切的证据也是事实,也担心不慎刺激到对方后招来反扑。夏海竭力自我克制,尽可能冷静开口。
「对于我刚才说是你动了手脚,让她转学,这句话是我太冲动了,我向你道歉。可是,如果你真的在做些会让班上同学害怕的事情,我希望你别再做了。」
夏海说完,真鸨用手指抵著下巴,以打量的眼光注视夏海。
「雾岛同学,你父母亲是做什么的呢?」
「咦?他们自己开蛋糕店……」
始料未及的问题令夏海愣住,真鸨心领神会似的点了好几下头。
「我想也是,果然是这样呢。看你的穿著与言行举止,大概想像得到你的出身。」
真鸨充满嘲讽的语气,令夏海狠狠皱眉。
「……你想说什么?不过是蛋糕店的孩子,不要插嘴吗?」
「你的想像力还真丰富呢。你会这么觉得,是你自己感到自卑吧?」
真鸨动作夸张地两手一摊,露出妖艳的微笑说。
从她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愧疚之情。
「我不会歧视任何人喔。只不过,我确实认为应该严格做好区分。与符合自己身分的人来往,对你与对其他学生都是一件好事吧?」
「你居然撇得一乾二净,你明明只是想方设法把人逼到绝境……!」
但夏海的抗议还是欠缺实证。
真鸨斜眼看著夏海咬牙切齿,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手指抵在脸颊上。
「在我看来,我反而不明白雾岛同学为何这么关心风间同学呢。她都已经离开这所学校了,就算为她说话,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是什么意思?我们是朋友,既然有人欺负她、害她因此转学,我会生气也是正常的吧?」
听了真鸨毫无人情暖意的疑问,夏海语气强硬地反驳。
瞬间,真鸨的双眼如蛇一般眯起,目光彷佛要将夏海的身体贯穿。
「哦……是嘛。因为是朋友,生气是正常的吗?」
被真鸨的双眼紧盯著,夏海首次对她产生了恐惧的感觉。
那是藏在高雅举止、凛然姿态后面的,真鸨的另一张脸。另一个她是冷静的支配者,正从遥远高处机械式地评断他人的价值。
似乎是无意间流露出了真实情感,真鸨自己也恍然回神般地轻轻甩头,口吻像是受不了不听话的小孩子,耸耸肩说:
「总之,雾岛同学要怎么想像是你的自由。但是,就算一切真的如你所说,那你向我追究责任,根本是搞错对象了吧。」
说完,真鸨掩著嘴角,露出纯真到令人发毛的笑容。
「因为,要怪就该怪弱小的那一方吧。如果你觉得我的做法并不正确,那只要拥有可以对抗我的力量不就好了吗?」
不久之后,夏海目睹了令她心惊的光景。
淡河真鸨居然与柊子并肩走在走廊上。在此之前,柊子从来没提起过真鸨,现在却与她开心地聊著天。
「柊子……?」
夏海用沙哑的话声叫住柊子,柊子则是一如往常与她打招呼。
「啊,夏海。你好吗?」
柊子脸上一点阴霾也没有,似乎并非是被迫跟在真鸨身边。
倘若柊子只是与班上同学有友好往来,当然夏海也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偏偏真鸨与柊子在这个时候变得亲近,让她不得不觉得是有人刻意为之。要是知道真鸨的本性,个性怕生又温柔的柊子绝不可能若无其事地与她相处。
那个当下,夏海的表情不自觉变得僵硬。
「……柊子,你为什么和淡河同学在一起?」
「咦?没有为什么,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怎么了吗?」
夏海逼近柊子,忍不住抬高音量。
「柊子,你别被她骗了!淡河同学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要是把她当成朋友,以后一定会遇到非常可怕的事情喔!」
「夏、夏海,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柊子满脸困惑,一旁的真鸨还深受打击似地用手摀住脸庞。
「你、你怎么开口就诬蔑我。我明明是打从心底把户张同学当朋友……」
经过前几天的交手,夏海已经知道她只是厚著脸皮在演戏。
然而柊子并不知道,还以为真鸨真的如她所言,受到了严重打击。柊子转向夏海,厉声要求:
「夏海,你快向淡河同学道歉。你刚才说的太过分了。」
听到柊子为真鸨说话,这次换作夏海大受冲击。
夏海虽然知道真鸨的真面目,却没有确切的证据,倘若柊子不相信她,只会演变成没有结果的争论。但她仍怀抱一丝期待,询问柊子:
「……柊子,你不相信我说的吗?」
她们可是摰友,不仅小学时共有过宝贵的回忆,还说好要一起精进自己。然而,深信真鸨是朋友的柊子,完全听不进夏海说的话。
「就算是朋友,也不能全盘接受对方的行为啊。因为我把淡河同学当作是和夏海一样重要的朋友。」
夏海内心有什么东西泄了气地逐渐萎缩。
如果她能冷静一点,或许还可以与柊子好好谈谈。但是,对于摰友竟然不愿意相信自己说的话,夏海不仅失望,也非常生气。
「……是嘛。那我不管你了。」
夏海转过身,气冲冲地迈步离开。走远之前,背后传来真鸨与柊子的对话。
「户张同学,谢谢你。」
「哪里。既然是朋友,这也是应该的啊。」
夏海更是火冒三丈,重重地踏出步伐。
事后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看到真鸨与柊子那么亲近,她内心不由自主地感到嫉妒吧。
自那之后不到一周,柊子表示放学后想跟夏海见一面。
指定地点是目前没在使用的空教室。
夏海满心纳闷地打开教室的门,却发现教室内不只柊子,在她身后还有淡河真鸨,以及形同跟班的两名女学生。
「……夏海。」
站在教室正中央的柊子一看见夏海进来,便用茫然无神的双眼看著她。一眼就发觉异样的夏海不禁后退,发出僵硬的话声。
「……柊子,这是怎么回事?你想做什么?」
夏海的目光无措地游移,最后停在笑得格外愉快的真鸨身上。她立刻瞪向真鸨,大声质问:
「淡河同学!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让柊子做什么?」
真鸨眉毛挑也不挑,一派若无其事地瞥向柊子。
「我哪有什么意思,是户张同学叫我过来的喔。她说有样东西一定要让我们看看。对吧,户张同学?」
「……是的。」
柊子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应道,但明显口是心非。
夏海的呼吸急促起来,柊子则用快要哭出来的双眼看著她问:
「夏海,你还记得吗?我们约好了,总有天要一起去看冬天盛开的花。」
「那当然啊!那是我和柊子成为朋友的重要回忆……」
下一秒,淡河真鸨发出奚落笑声。她毫不客气地笑到自己满意为止后,转头对跟班们说:
「冬天盛开的花?那是什么啊。你们听到了吗?」
这句话就像暗号一样,她们嘻嘻地冷笑起来。
她们自然都不敢违逆真鸨,但现场没有任何人站在夏海这一边,可说是不争的事实。
重要的约定被真鸨她们当成笑话,夏海心痛不已。
真鸨尽情欣赏了夏海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后,循循善诱般地说:
「这世上哪有那种东西呢。大家在小学的理化课上都学过了吧。户张同学,你真的相信这种事情吗?」
「怎……怎么可能嘛。」
柊子的回答生硬得像在念台词一样,接著更用不停颤抖的话声说:
「因为我、和夏海不一样……是、是优秀的学生。就是因为你还在说幼稚的梦话,说什么想成为画家,才会连明摆在眼前的事实也没发现。」
柊子与夏海建立起来的友情,就这么遭到柊子否定。
对夏海来说,这些话带来的痛楚就如刀割一般。她忍不住跪倒在地,发出啜泣声。柊子脸色凝重地走向她。
在夏海面前站定后,柊子打开手上图筒的盖子,拿出一张纸来。是那幅《冬天盛开的花》。
「…………咦?」
在柊子动手前,夏海就明白到了她想做什么。也发现站在眼前的柊子,动著嘴巴无声地说:
──夏海,对不起。
柊子以双手举起那幅画作后,狠下心动手撕碎。
就在那一瞬间,夏海心中也有某种重要的东西跟著破碎了。她茫然地垮下脑袋,柊子更是在最后给予一记重击。
「夏海,才不是我的朋友。」
她的声音轻细得几不可闻。仅仅透过散发出来的感觉,夏海就知道柊子在哭。
但是,无论柊子怎么哭著道歉,她做出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真鸨走向跪在地上、一脸茫然自失的夏海,神色愉快地说:
「加油吧。如果时间所剩不多的话,我建议你改去花店工作唷,蛋糕店的雾岛同学。」
附耳这么说完,真鸨意气扬扬地带著跟班们走出教室。
几人离开以后,柊子蹲下来挨向低头跪地的夏海。
「夏、夏海……真的、很对不……」
柊子抽噎啜泣起来。夏海抬起头与她对视的瞬间,至今曾与柊子共有的记忆一一闪过脑海。
她们曾经看著《冬天盛开的花》,讨论得非常开心。
即便怀抱不同的梦想,也全力支持对方。
为了梦想还说好要切磋勉励,互相鼓舞。
与柊子一起创造的那些回忆,都是为了这样的未来吗?一想到这里,强烈的空虚感猛然袭来,眼前的世界扭曲变形。
「呜、恶。」
下一秒,夏海忽然感到无法呼吸,拚了命地吸取空气。但刚吸进肺里的氧气好像又马上流掉,她只觉得越来越痛苦。
但越是焦急就越难受,夏海接著横倒在地。
「夏、夏海?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就连柊子的呼喊声也渐渐不再清晰。
这种与现实断开的感觉反倒让夏海觉得很舒服自在,她不再挣扎抵抗,任由意识飘向远方。
夏海被救护车载到医院后,由于检查后身体并无异常,医生判断应是压力造成的过度换气,当天她便在母亲的陪伴下出院。
隔天,夏海如常到校上课。看到夏海不过一天的时间就憔悴不少,柊子缩著身子向她道歉。
「……那个,夏海,真的很对不起。」
夏海只是瞥了柊子一眼,不发一语地起身,离开教室。
她的目的地是美术社社办。夏海默不作声地开门,柊子极力向她搭话。
「那个……你会参加冬季的比赛吧?不会放弃成为画家的梦想吧?」
社办桌上,摆著好几张社员们画到一半的水彩画。
夏海走向自己的作品,这时终于开口。
「算了吧。」
「什、什么算了?」
听见柊子带著恳求的追问,夏海轻轻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一切都无所谓了。」
然后她伸手用力一挥,将自己的画作揉成一团。
少女正沉向海底的幻想世界,眨眼间在夏海手中变成纯粹的废纸。
夏海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柊子目瞪口呆,发出悲鸣般的吶喊。
「夏、夏海?你在做什么──」
「我不会再画画了。反正画画也没有任何意义。」
没等柊子说完,夏海断然宣告。
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光是揉成一团还不够,夏海更把画作撕得粉碎。柊子只能愕然地望著夏海。
「怎、怎么会没有意义……」
「真的没有意义啊。我是因为向往《冬天盛开的花》才开始画画,参加比赛以后却没有得奖。因为那幅画而变成朋友的柊子,甚至背叛了我。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不管是打动人心的作品,还是观赏时心生的感动,在现实生活中一点帮助也没有。」
说话时,夏海的声音颤抖著。每说一句否定自己的话语,她就觉得自己的内心又缺了一块。
「才……才没有这种事!」
柊子一脸泫然欲泣,伸手搭在夏海的肩上,试图继续说服她。
「能够遇见《冬天盛开的花》、与夏海成为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你以为现在这样是谁害的!」
夏海奋力甩开柊子的手,踩著重重的脚步走向社办角落,把碎纸揉起来扔进垃圾桶。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向柊子宣告绝交。
夏海急促地呼吸著,噙著泪眼转身对柊子说了。
「你很高兴因为《冬天盛开的花》和我结为朋友?从你亲手毁了那幅画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不要到现在还装作是我的朋友,特意来接近我。你就和你最喜欢的淡河同学,一起开心地说我的坏话吧。」
夏海一把推开哑然失声的柊子,快步走出美术社社办。
「你才不是我的朋友。最先这么说的人是柊子吧。」
没有理会还在原地的柊子,夏海几乎要震碎玻璃地用力关上门。
然后自那一天起,夏海以在家休养为藉口,没有再去上学。
※
夏海说完以后,长长的沉默降临。
我低著头不说话,夏海怯生生地朝我开口。
「……那个,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了……」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愿意告诉我。」
被夏海催促后,我用力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这么回道。
导致两人决裂的「柊子的误会」,原来她误会的对象并不是夏海,而是指刻意接近自己的真鸨。为了报复反抗自己的夏海,真鸨与柊子短暂地结交为朋友,并且唆使两人绝交──这就是一切的真相。
尽管终于知道真相,我却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反而得集中所有精神,努力压下在心里疯狂翻滚的熊熊怒火。
闭上眼睛,我尽可能以平静的口吻说了。
「夏海,不好意思,明明是我把你叫出来,但今天先就此道别吧。我得去一个地方。」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后,夏海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你要去哪里?」
本打算在与夏海道别前要保持冷静,我的忍耐却到达极限。
我一走过夏海身边,忍不住怒气冲天地咬牙表示。
「那还用说嘛。当然是现在就去揍飞那个臭女人!」
我头也不回地大步前进,夏海急急忙忙地追上来。
「你、你冷静一点!柊子……不对,是缘小姐!」
被夏海抓住肩膀的我停下脚步。她一脸认真地盯著我瞧后,深深点头。
「现在我能肯定,你真的不是柊子。缘小姐,对不起之前怀疑你。」
「啊,嗯……这样当然最好,但没想到你这么乾脆。」
「嗯,因为柊子不会说这种话。」
「是吗……她没说过这种话吗……」
亏我刚才还眼眶含泪拚命解释,内心不禁五味杂陈。在我还有些不能释怀的时候,夏海再次劝道:
「总之,冲动行事太危险了。我想缘小姐也知道,淡河同学不论在校内还是校外,都拥有强大的影响力。你如果轻举妄动,不晓得她会怎么报复。」
听完夏海说的这些,我总算明白柊子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详情。
并不只是因为她想留在我的身体里死去,以及毁了我的画作后有罪恶感。柊子多半是担心我,不想让我去面对真鸨的恶意。她之所以没有直截了当地说真鸨就是万恶的根源,可能也是因为尽管只有短暂一段时间,但她真的曾把真鸨当成朋友,所以对此感到内疚吧。
与此同时,夏海会如此坚决地不肯重新接受柊子,我也想到了另一个理由。
「那么……夏海至今会不愿意打开心房,难道也是为了柊子著想吗?是为了保护柊子,不让淡河同学伤害她?」
倘若是真鸨要求柊子与夏海绝交,那么一旦再与夏海有所牵扯,下次有可能换柊子遭到报复──夏海就是担心这一点,才一直与柊子保持距离吧。既然夏海与柊子曾是摰友,两人会有类似的想法也不奇怪。
听了我的推测,夏海别开目光。
「这虽然是原因之一……但也不是全部。」
夏海眼里闪著泪光。她吸了吸鼻子后,讷讷地开始诉说。
「和柊子成为朋友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高兴。因为柊子个性内向,又比我聪明很多,我一直对她感到好奇,却始终找不到机会说话。当初可以看著那幅画一起开心聊天,我真的觉得这世上有比专长和个性差异更重要的东西。」
夏海低垂的脸蛋滚下泪珠,滴落在地面上。她抬手抹去眼泪后,话声模糊地接著说了:
「可是……我与柊子的友情却那么轻易就被摧毁了。我也知道那是淡河同学的阴谋,柊子是逼不得已听从她的命令,可是……那友情究竟又算什么呢……?」
夏海抬起头来,难过地向我倾吐。
「如果屈服于恶势力,就对朋友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这样子真的还能称作朋友吗?跟这种人当朋友真的有意义吗?至今我深信的那些事情,根本毫无意义──」
夏海费力挤出的话声倏地停了下来,因为我用力抱紧了她。我在近距离下感受著夏海的体温与心跳。
「夏海,你很努力呢。」
夏海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最后似乎是大脑总算理解了现实,她紧紧地搂著我,开始发出压抑的哭泣声。
我毫不在意制服被夏海的眼泪沾湿,温柔地拍著她的肩膀。
「你们建立起来的友情绝对不是毫无意义喔。我也绝不会让它毫无意义。所以,即便你还无法原谅柊子,也应该要挺胸相信,当时你们两人建立的友情是有意义的。」
「……嗯……!」
慢慢地,夏海似乎冷静下来。她放开我时,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虽然我这只是暂时的安慰,但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好吧。
我稍微安下心来,对夏海微笑。
「明天我会找淡河同学谈谈。你放心,我不会再让她欺负夏海了。」
「……虽然由我来说可能很奇怪,但这件事还是算了吧。在这世上,就是会有无可奈何的不公,也有些人永远无法理解彼此的想法。而且这样一来缘小姐也不会留下不愉快的回忆,剩下的就是即将转学的我和柊子自己的问题了……」
夏海似乎已经彻底看开,但我静静摇头。
「不行,我不能撒手不管。我刚才也说了,淡河同学说不定与我跟柊子的灵魂互换有关。如果谈过后还是不行,我也必须想些办法。」
夏海一脸严肃地不安低喃。
「你说要和她谈谈,可是……」
「放心吧,总会有办法的。别看我现在这样,我的年纪可是你的两倍大呢。」
为了让夏海安心,我刻意用乐观的口吻说。无论真鸨会做什么,但我再不采取行动,柊子就会有生命危险。我没有什么好害怕失去的。
况且,我也不是毫无对策就要与真鸨谈话。
既然柊子现在谢绝会面,继续待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我带著夏海准备离开医院,但在我踏出脚步前,夏海叫住了我。
「那个,缘小姐。最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好啊。别说最后了,想问几次都可以。」
我爽快回答后,夏海有些难为情地压低音量问了:
「缘小姐……真的觉得现实中有花像那幅画一样,会在雪地里盛开吗?」
大概是中学生要向大人问这种问题,有些难以启齿吧。
其实,现在的我已经知道确实有樱花会在冬天盛开。例如子福樱与不断樱这些品种,一年中包括冬天在内会开花两次,长长的花期还从秋天持续到春天。
但是,我决定不说。有部分也是因为我并未亲眼见过,但更重要的是,夏海想寻求的,恐怕并不是这么单纯的正确答案。
我自行推断了夏海问题的真意后,理直气壮地回答:
「正如同夏海以前说过的,说不定在这世上某处真的存在啊。就算现在没有,也许到明天就有了。植物在经过长年累月的演化后,说不定有天会以意想不到的形式结出果实。对吧?」
这并不是特意说给夏海听的场面话,而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
夏海大概也意会到了,深深叹口气后,自言自语地说:
「缘小姐……真是坚强呢。」
我露出苦笑,用食指戳戳自己的右脸说了。
「还好啦,毕竟我还经历了灵魂互换这种超常现象嘛。有花在冬天盛开,我反倒觉得根本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来到这世上终归要走一遭。与其认定没看过的东西就是不存在,试著去想像『它也许真的存在』会过得比较开心吧?」
我把手背在身后,仰望光秃秃的染井吉野樱,祈求被毁损的画作能够安息。
「因为我在画那幅画的时候,倾注了我对未来的所有希望啊。」
隔天上学时,我踏出的每一步都比先前要强而有力。
听完夏海的说明,我了解了所有真相。我与柊子的关连、柊子与夏海的决裂、隐藏在这一切后头的淡河真鸨。
如果想要解决所有问题,势必得与淡河真鸨正面交锋。倘若是柊子想寻死的念头导致了我们两人灵魂互换,那么真鸨就是最根本的原因。反过来说,若能了结与真鸨的孽缘,让柊子与夏海解开心结、重新变回朋友,也许我与柊子就能变回来。
历经无数次的失败,好不容易终于走到这一步。只要是我能做的,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去做。
真鸨正在教室里优雅地看著课外读物,我做好觉悟开口叫她。
「淡河同学,我们可以稍微出去谈谈吗?」
似乎察觉到我散发出来的气息不同往常,几个班上同学都往我们看来。
真鸨毫不在意她们的目光,绽开爽朗的笑容应道:
「好啊,有什么事吗?」
如果不是我很相信夏海,此刻大概会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误会了。甚至明明亲眼目睹她的蛮横言行,仍会忍不住觉得她的主张才是对的。
但是,我不能对藏在她假面具下的真实脸孔视而不见。
来到没什么人影的走廊,确认四下只有我们两人后,我开口说了。
「淡河同学,你还记得现在不来学校的雾岛夏海同学吧?包括她不来上学的具体原因。我希望你别再做那种事了。不管是夏海,还是对其他学生。」
「你在说什么?当初明明是你自己想那么做的喔。是你说『我不想再跟成绩不好的人来往了』。」
真鸨瞥了我一眼,傻眼地耸耸肩。
「现在你才感到害怕,还把责任全推到我头上,这样也太难看了吧。」
她的反应在我预料之中。要是没什么交情的人出面劝导,她就愿意改变想法的话,那从一开始就不会做这种事。
我拿出反手藏在身后的王牌,递给真鸨。
「淡河同学,能请你看看这个吗?」
资料夹里夹著一张纸。
真鸨接过后一看见上头的文字,首次露出错愕表情。
「这是……」
那张纸是学生会长的罢免提案书。
依据校规,若全校有三分之二的学生签名连署,就能罢免学生会成员。虽说这条校规如今几乎形同虚设,但规定就是规定。真鸨这个学生会长的位置并不是绝对无法动摇。
但是,真鸨受到冲击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她大略看了提案书上的内容后,不快地连同资料夹推回给我。
「还以为你想做什么,真无聊。你以为靠这么粗糙的威胁,我就会听你的话吗?」
真鸨说的没错,现在都还没开始连署,而且以现况来看,搜集不到多少连署的可能性还比较高。比起提案书,真鸨更主要是吃惊于文静乖巧的柊子,竟然采取强硬手段吧。此时的她,早已回复平常高傲的姿态。
收回资料夹后,我毫不退缩地与真鸨对峙。
「这是为了展示我有多么认真。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先与淡河同学开诚布公地谈谈。淡河同学也不想承担无谓的风险吧?」
对方是中学生。即便要使出强硬手段,也是到了最后关头迫不得已。最重要的是,我对真鸨太一无所知了。
「这样能让你满意的话,就随便你吧。但我想谈了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真鸨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这么回答。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后,直视真鸨的双眼问道:
「淡河同学,夏海在发生某件事之后,就再也不画画了。她说她要舍弃从小学开始怀有的、成为画家的宝贵梦想。对此,淡河同学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我只觉得这是非常明智的决定喔。没错,非常明智。」
真鸨毫不理会我的提问,扬起冷酷微笑。
「画家这种职业,只有极小部分的天才能够成功。不仅如此,与之对应的教养也不可或缺。若连中学时期的比赛也无法得奖,还妄想在日后有所成就,这个世界是不会让她如愿的。幸好她没有因为年纪还小就自认为无所不能,结果丢人现眼。以长远的目光来看,雾岛同学反而该感到幸运呢。」
「淡河同学又不是画家,你怎么能肯定?就算最后当不了画家,曾经拚尽全力去做某件事情,这样的努力也不见得会白费吧?」
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冷静反驳真鸨。
真鸨像要展现自己的游刃有余,将一头柔亮秀发拨到脑后。
「各种才艺我都略有涉猎,当中也包括了绘画。所以,我很清楚喔。没有钱的人,最后会抵达怎样的终点。」
「……你在、说什么?」
我低声质问,真鸨一派坦然自若地回答了。
「就是凄凉的孤独与悲惨的死亡。不被任何人需要,也不被人所爱,只能一再地任人压榨,最后在穷途潦倒中死去。他们总要等到一切已无法挽回时才明白这个道理,然后舌粲莲花地想从我们这里抢走什么。所以,无知是罪,不学无术是恶。每个人都该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与该相处的人来往,才能得到幸福。」
「你不要擅自决定别人的幸福。我倒觉得正因为人生有限,更应该与各式各样的人来往,了解不同的价值观。」
真鸨一说完,我立即反驳。听到她悉数与我背道而驰的言论,肚子里好像有把火在熊熊燃烧。
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后,我再度直视真鸨的双眼。
「淡河同学说的『该站的位置』,是以考试成绩为基准吧?可是,你以为非常平凡的人,她也许私底下非常努力,总有天会考到比你还要好的成绩。也说不定除了读书以外,还拥有著某种不为人知的厉害才能。难道不是吗?」
我祈求著真鸨还有所谓的良心,试图说服她。
然而,从真鸨漆黑的双眼,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心绪起伏。
「你说的一半对了,另一半却错了。如果只是漫无目标地活著,那只会习惯无能的自己,也就无法期待这个人能让才华开花结果,或是有显著的成长。如果有人真的具有才能,打从一开始就会显现出来了。而没有才能的人需要的,就是能够当作起爆装置的危机感。」
「所以淡河同学才带头煽动,让大家产生危机感吗?」
听著她傲慢的论调,我的忍耐渐渐达到极限,目光和口气开始变得严厉。
「你那根本是自以为是的歪理。结果淡河同学只是为了自己高兴,擅自在为这个世界下定义吧?」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被真鸨反问,我一时语塞。
真鸨注视著我,眼中并不只是单纯的恶意。
「户张同学,你真的以为我因为与生俱来是富家千金,才这么不讲道理又反覆无常,欺负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吗?」
在真鸨认真的眼神凝视下,我不禁吞了吞口水。在心里小瞧对方,以为真鸨不过是中学生的我,此刻第一次被她的魄力震慑得慌了手脚。
「你到底想说什──」
「那我反过来问户张同学吧。你若不秉著自认为正确的言论,真的就能抬头挺胸地说出刚才那些话吗?你至今往来过的那些人,也是经过你自己的判断和偏见筛选出来的吧?」
意想不到的反击令我词穷。
「你……」
这根本是狡辩。要与所有人建立平等的关系,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真鸨在这时候所说的这些话,足以让我答不上话来。
眼看我无言以对,真鸨露出了愉快表情。
「不过是挑选的基准不一样,户张同学也在选择要与谁交朋友吧。如果你认为自己至今做过的所有事情,从不曾伤害过任何人,我只能说你的想法不仅傲慢,而且大错特错。如果了解多样的价值观那么重要,那你也应该尊重我的价值观才对吧?」
真鸨这番伶牙俐齿让我的脑袋停止运转,同时也让我急速失去自信。
把我驳倒以后,真鸨一脸满足,简短叹口气后,从我身边飒爽走过。
「你以为拿罢免权来威胁我,就能让我听你的话吗?校规就是校规。如果你真的想把我罢免掉,尽管动手吧。前提是,户张同学有那种能力与觉悟的话。我无意放弃自己现在选择的这条路。」
真鸨边说边优雅迈步,不再回头看我一眼,从背影也看得出她多么游刃有余。
而还留在原地的我,对于自己竟然无法说服一名少女,深受打击到无法动弹。
回到家后,我扑向床铺发出怪叫。
「啊──────!!!!!!」
我把脸埋在枕头上降低音量,不断诅咒脑内那个可恨的真鸨。
「莫名其妙!她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事情,个性太扭曲了吧!以后绝对不会变成出色的大人!还擅自指使别人毁了我的画作!下地狱去吧!混帐混帐!」
像个孩子地痛骂了一会儿后,我总算觉得痛快许多,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
真不甘心。我本来还很有自信,却被说得一句话也无法反驳,只能单方面听她数落。明明对象只是一个读中学的少女。
而真鸨最致命的一击,就是她离开前说的话。
──如果你认为自己至今做过的所有事情,从不曾伤害过任何人,我只能说你的想法不仅傲慢,而且大错特错。
这句话完全踩到了我的痛处。
像是当年被那个小女孩影响后,画了《冬天盛开的花》;奋不顾身去救柊子;关于自己的病,从来没有告诉过同事和上司;硬是插手夏海与柊子的问题──这些我觉得做了比较好的事情,也许到最后反而伤人更深。只是我没有察觉而已,也许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
但当然,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打算对真鸨的行为坐视不管。只不过真鸨刚才的反驳太具有杀伤力,削弱了我想说服她的意志。
「……本来还希望谈过以后能解决,果然不可能呢……」
夏海曾说,在这世上就是会有无可奈何的不公,也有些人永远无法理解彼此的想法,这些话完全正确。如果劝导没有用,真的只能发起罢免真鸨的连署了。想让全校三分之二的学生愿意连署,这个门槛确实很高,但也绝对不是痴人说梦。
可是……
「这么做真的好吗?」
其实我仍无法死心,还是想让真鸨改变想法。
真鸨还只是中学生而已。中学生的心智尚不成熟,若在这时候就拥有太过庞大的力量,不管是谁或多或少都会走偏吧。即使成功罢免了真鸨,那之后呢?她或许会反省自己犯下的过错。但同样地,也有可能在颜面扫地以后为了泄愤,做出比现在更要偏离正轨的行为,也有可能像柊子与夏海那样成天郁郁寡欢。
每一个人,都在选择要与谁做朋友。
真鸨的主张不尽然全是歪理。如果就只是要把讨厌的家伙排除在外,那由已经是成年人的我来做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
──快想,快想啊。
我与柊子之所以灵魂对调,是因为她被人逼著与夏海绝交。而那个第三者是淡河真鸨,现在也是她梗在中间阻挠两人和好。为了消除她这个障碍,我能够做什么?
不对……只有我能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逐一整理至今搜集来的情报。
我与柊子灵魂对调的理由。
柊子与夏海变成朋友的契机。
因真鸨的暗中挑拨,两人友情决裂。
「…………啊。」
我下意识地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看著学校的行事历。
现在是十二月上旬。虽然时间有点赶,但说不定还来得及。
我立刻跳下床换好衣服,拨打某支电话。
──我相信,一定有什么事情是只有我才能做的。